欧鲁巴、希克、基利亚姆三人被禁闭处分。作为监督不周的连带责任,那个没什么干劲的小队长也受到了同样的处分。被关在狭窄的民居中,小队长只要视线一撇到欧鲁巴他们,就会嘀嘀咕咕满嘴咒骂。以至于最后基利亚姆,
“当心我让你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这样恐吓他。虽说此后小队长并没有遭到暴力相向,但第三天他还是没敢吭上一声。
红鹰佣兵团的人曾一度故意放肆地大笑着从他们的面前走过。在凯依店内打架闹事的当事人也在他们其中。
“据说那些家伙们本是剑斗士哦。”
“那么狭窄的牢笼正适合他们呢。未经允许可千万不要随便喂野兽饲料哟。”
这群人纷纷哄笑了起来。而这时,希克从窗口的缝隙探出脸,
“我记得你这张脸。”他笑眯眯地说道。“我们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你们应该很清楚,野兽总有一天会被放回野外。虽然你们现在是聚众一起行动,但你们能保证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维持这种状态吗?该不会出现独自一人在黑灯瞎火中走夜路的情况吧。到那时可要小心背后哟。难保饥饿的野兽不会磨亮獠牙与利爪藏身在黑暗之中哦。”
他的容貌原本就酷似女性,再加上眯起眼睛充满笑意的表情,就更令人毛骨悚然了。红鹰众人的笑声越来越轻,最后扔下了几句听不清是侮辱还是给自己找台阶下的话,便转身离去了。
希克像这样威胁人的情况非常罕见。想必他相当记恨被打脸的仇吧。
就算经历过剑斗士时代更为严苛的环境,像这样大白天,而且是在酷暑中无事可干的状态也比训练剑术或是照顾野兽弄得汗流浃背的时光更为难熬。欧鲁巴并不是那种耐得住性子的人。如若有什么必须达成的目的,那为了这目标,无论是三天还是三年,他都能坚持下来。然而这种未来一片空白的煎熬实在令他难以忍受。
第四天他甚至开始考虑逃跑的问题了,万幸——不知道这么说是否合适——到第五天的时候,事态发生了变化。
格尔达军终于从艾门出发。其部队数量大约有两千。据说滞留在艾门据点的兵力约有一千左右。因此,
“难以置信。”
也难怪波旺会抱着胳膊口吐疑虑。总计兵力三千,几乎相当于敌人从攻陷的一座座都市中吸收的军事力量中的大半。反观格尔达军大本营,塞尔•伊利亚斯神殿遗迹则几乎根本没保留什么兵力。
“占领时间没多久的格尔达必然缺乏对占领地的支配力。原本应不得不留下大量士兵才对,他们却将扩大了的军队几乎全部用作出击。如此一来,别说城市中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叛乱,照理说,他们应该连士兵都很难驾驭才对啊。”
“民众和士兵都被魔道操纵了吧。”
格雷冈的回答非常简洁。他征得迦拉王的许可,开始着手准备进军。
我方总数约两千五百。在数量上占据优势。虽说被选为指挥官的姑且是海利奥的将军,但他不过是个摆设,连底层的士兵之间都流传说,其实格雷冈才握有真正的决定权。
欧鲁巴他们的禁闭处分被解除。被释放的时候,佣兵队长邓肯亲自跑到他们跟前,
“下次和红鹰的佣兵们干架的时候,”他板着一张脸说道。“记得找个没人看得到的地方,偷偷的干。”
他意外还是个有点幽默感的男人。好歹是管理战争贩子的男人,这些元素或许是必须的吧。
海利奥军,陶利亚军,格雷冈率领的红鹰,以及以邓肯为首,数名队长率领下的佣兵集团。各部队几乎紧贴着门口密密麻麻看热闹的人群行进。
走在最前面的是海利奥正规骑马兵。在他们身后,伴随着隆隆脚步声,慢悠悠前进的是骑龙队。说到海利奥的骑龙兵,拉斯比乌斯将军所率领的骑龙队名声威震四方,然而对海利奥王家宣誓绝对效忠的他,在艾拉贡王死后发生的谋反中行踪不明。为此,部队数量减少到只有先前的一半。
紧接着海利奥军后面的,是陶利亚的部队。骑马兵、骑龙兵、火枪队经过后,就是走在最先头的邓肯所率领的佣兵集团的行进队列了。他们分为一百名骑兵与三百五十名步兵,当然,欧鲁巴的身影也在步兵集团中。他举着长枪向前行走着。
明明即将面对战斗,身着幼年时代憧憬的军装,手中举着威武的枪旗,在大批人群的欢送下前进着。然而,欧鲁巴心中的阴霾却始终未曾散去。
就在他们即将跨出城门的时候,身旁的希克用肘子顶了他一下。
向他提示的方向望去,在人群中发现了凯依和她弟弟尼尔斯的身影。淡然地向挥舞着手臂的他们俩招手回应。嚓嚓的队列脚步声,咔锵咔锵的甲胄撞击声。哪怕目的地是决死之地,士兵们在回应人群们欢呼,充满自豪的这瞬间,每个人都是名不畏死亡的英雄豪杰。无论统治众多国家的王者们采用何等策略,无论战争是在怎样的野心驱使下打响的,以一个个士兵看来,这都是为了保护生育自己的土地、家人、邻里而进行的圣战。
然而,
(对剑斗士,或是佣兵来说……)
无论是涌来的声援声,还是送行人们的目光,都没有任何意义。欧鲁巴在被染上了一层灰色的空间中行走着。
最后跨过大门的,是格雷冈率领的红鹰。他率领了五百兵力出击,剩下两百多人和海利奥正规部队五十人负责防守都市。
列队行进的部队离开了海利奥。
天空一片阴霾。
风相当干燥。
“哈得洛斯大人,这样对身体不好。请快回房间吧。”
哈得洛斯•海利奥站在城墙突出尖塔的屋顶上。长袍外的羽绒毛织斗篷迎风哗哗作响。
不回应侍从们的呼唤,无言地俯视着下方拥挤的人潮。或许是看腻了吧,哈得洛斯一转身,又向西南方向眯起了双眼。假如天气晴好,就能眺望到遥远索玛湖周围森林的影子。
哈得洛斯对索玛湖有着别样的回忆。
索玛湖周边土壤肥沃。自塞尔•陶琅时代起,就是谷物的主要产地。湖的东侧是海利奥,南侧是契利克。两国围绕着湖的支配权曾发生过多次战争。当然由于这片土地非常肥沃,不仅两国,其他的势力也始终虎视眈眈地盯着索玛湖。他们磨亮了獠牙与利爪,静待着两国的衰弱。
于是哈得洛斯•海利奥认为,与其放任这片土地白白被他人夺走,不如和契利克缔结同盟关系。签订牧场、农场、农田全都由两国共同管辖,收成也彻底平分的盟约。
契利克方面也表示同意,作为同盟的证明,十二年前,契利克将玛丽莲嫁到了海利奥。玛丽莲是个年仅十四岁,却已具备了成熟美貌的少女。对这名友好使者的到来,哈得洛斯比任何人都高兴。由于他兴奋得过于天真无邪,以至于
(哈得洛斯陛下该不会是自己想迎娶那位年幼的公主了吧。)
在忠臣中甚至出现了这样的传言。继承人艾拉贡是哈得洛斯三十过半才得到的一根独苗。眼见自己小心翼翼养育的艾拉贡能迎娶自己的新娘,国主那欣喜若狂的样子令旁观者都会禁不住会心而笑。儿子这代将不会与契利克发生战争,同时也能得到索玛湖丰硕的恩惠。哈得洛斯看来,他甚至觉得自己作为国主的工作已经算是告一段落了。
(但是,现在却……)
艾拉贡战死,艾拉贡与侧室间诞生的孙子洛吉也行踪不明。当前状况相当于除了自己以外的王族血脉几乎全都断绝。当年如此欣喜迎来的契利克公主玛丽莲,现在也坐在了那个成为国主但哈得洛斯甚至记不起名字的男人身旁。不仅如此,甚至还造成了民众间悄悄流传王妃将海利奥出卖给契利克这种坏话的后果。
(现在一定要忍耐。)
哈得洛斯露出了当年鞭策自己虚弱的身躯驰骋于战场的眼神,长久凝视着充溢着青色湖水的索玛湖方向。
(只要能顺利阻止格尔达军的横行。)
到那时,最后一件工作将会等待曾经身为王的哈得洛斯去完成。他的内心充满了对这件事的期待。
敌方格尔达军在离开了艾门之后,沿着海利奥以北的广阔草原行进。这附近是游牧民族零星居住的土地,但他们应该不会和多达两千人的部队对抗。另一方面,泽尔德人混合部队的目的地,则是横向坐落于海利奥西北、索玛湖东北几乎直线等距位置的柯尔德林丘陵。
丘陵的北部是大平原。唯一能容许大批人马通过的山岭通道非常狭窄,格雷冈的作战是让主力部队在此处的高地位置布阵,
“敌人恐怕有飞空船。”
包括格雷冈在内的军队上层人物这么认为。
根据传言,格尔达军拥有三艘大型飞空船,据说他们并非在地面设置炮台,而是利用炮火从空中发动无差别歼灭战。
陶琅诸国不临海,购买魔素的渠道五花八门,所以供给非常不稳定。基于这个原因,甚至可以下定论说,陶琅诸国在空战方面非常落后。
“格尔达那家伙,究竟是从哪里得到的魔素?就算是魔道士,也不可能从空中提取出魔素啊。”
走在欧鲁巴他们前面的小队长嘀嘀咕咕抱怨道。
此外,根据其他传言,格尔达将支配区域的人们当奴隶一样使唤。将女性带走,其中大半似乎是用作可疑仪式中的祭品。男人们的家人和恋人被挟为人质,不得不选择成为士兵。据说被格尔达军占领的城市中,升起的黑烟从未断绝。城里的人们总是边交头接耳说那是焚烧人类的火焰所引起的,边颤抖着紧靠在一起。
“这就是格尔达魔法的秘密仪式。”
夜晚,围着篝火,吃着粗茶淡饭,总会有人营造出诡异的氛围悄悄叙述着。
“他们从活人中提取魔素。为此需要大量的祭品。事实上,在过去的历史中,据说每当格尔达要实施强大魔法的时候,都会根据规模送出相应比例的祭品。”
正如欧鲁巴以前从斯坦那里听说的,据说格尔达将这些祭品沉入克鲁安湖底。正因为有这样的历史,克鲁安才流传着各式各样的传说。
在塞尔•陶琅灭亡后没多久,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豪族曾计划在湖水的河口处建造一座城镇,来构建与北方的交易通道,但计划却由于负责人陆续病死被迫停滞。基于这个原因,从北方而来的船只不得不在河口处卸下货物,随后选择陆路前往南方。
或许因为这片土地上的人较为迷信吧,半夜,每当偶尔刮起强风时,士兵们都会露出不安的神色。风,仿佛在遗弃于荒野中的骷髅中吹过似的,奏出宛若亡灵哭喊般的音色。
也正是由于对手是来路不明的魔法使,不知道究竟会使用怎样怪异的法术——敌兵是否会突然在这里出现,被魔法操纵的怪鸟或是龙是否会从空中袭来,亦或是格尔达本人是否会从黑暗深处出现,用诅咒将在场的人全部杀死——泽尔德的人们为此恐惧不已。
或许是觉察到了士兵们的不安,格雷冈频繁地从自己的部下中挑选骑马兵,作为探子命其先行。然而这却起到了反效果。当就快抵达柯尔德林丘陵的时候,侦察兵却没有回来。
格雷冈率领着主力部队慎重地向前推进,边担忧随时可能遭到奇袭,边行军的士兵们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这时候该说红鹰的佣兵团果然了得,还是他们根本不相信迷信呢?唯有他们,依然傲然挺胸前行。
然而——
当柯尔德林向上的斜坡地形近在眼前的时候,格雷冈被迫下令停止前进。
只见敌人早已在能俯视己方的高地上完成了排兵布阵。
2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波旺•特德斯差点松开了握着缰绳的手,诧异地低声呢喃。这也不能怪他。根据探子最新传回的消息,就算我方慢条斯理地排兵布阵,敌方也将在排完阵型的一天后才能抵达丘陵地带。
“这难道就是格尔达军的魔法吗?”
(倘若真是如此,)
听到士兵们之间也在大呼小叫说着这个问题,欧鲁巴陷入了思考。
(敌人不就能瞬间出现在海利奥了嘛。)
从海利奥部队方向看起来,柯尔德林丘陵是由相互连接的低矮山丘构成的宛若城墙般的存在。只要突破这里,展现在面前的就是紧连着陡坡的高地区域。敌人的大本营貌似就设立在那里。最棘手的是,敌人在连绵山丘的东西两侧分别设立了炮台。和传闻似乎有所不同,并没有使用大型船。但是,
“敌人可能是使用船只来输送部队的。如果是这样,就必须在对方增援赶来之前,尽快将敌人击败,夺取高地。”
格雷冈如此主张。确实,敌人没有探子所看到的『两千』这么大的规模。恐怕只有其半数吧。
“然后我方也在高地架设炮台,用于迎击飞船。”
再过不到两小时太阳就要落下了。一旦成功镇压柯尔德林,敌人如若在深夜将增援运送来,或许就能顺利地借着夜色夺取船只,他这么表示。
这两小时是胜负的关键。一旦太阳落下,防御方,而且还是占据了高地地形的敌方就会压倒性有利。攻击方燃起的火把只会成为火枪和大炮的目标,在看不清脚下状况的黑夜中,甚至无法随心所欲地发动突击。
当然,也有人对格雷冈提出的作战方案面露难色,但正如士兵们之间猜测的,所有的权限都捏在这名佣兵团团长的手中。他迅速设置了大本营,召集了各位队长。
很快就要开始战斗了,认识到这一点,士兵们中的紧张感也顿时高涨了起来。
“对方情况如何?”
“根据刚才探子侦查的结果,似乎只有一些普通的泽尔德人。并非传说中的那种格尔达率领的邪鬼或是火龙什么的。”
“该死的,那些泽尔德人为什么要服从混账魔法使啊。”
四周尽是检查武器和做准备的声响。与敌人还有相当的距离,不用担心被敌人发现,但偶尔还是能听到不知谁发出的“嘘”的提醒小声点的声音,这也都是因为气氛十分紧张所致。
邓肯回到大本营。在陶利亚四百五十名佣兵面前,
“好了,为钱卖命的战争贩子们。”他用充满穿透力的声音说道。“值得骄傲的是,我们被派得了一份虽危险但却容易建立战功的任务哟。”
根据探子的情报,发现敌方右翼较为薄弱的格雷冈采用了刻意佯装从正面进攻,实际却让己方左翼迂回攻击的策略。
欧鲁巴他们陶利亚佣兵团的任务,就是镇压靠近敌方左翼的东侧炮台。要求笔直向对方突击,尽可能打得轰轰烈烈。
“努力大声呐喊,反复发动突击。波旺将军会在我们威胁敌方炮火的同时从正面进攻。一旦正式开战,格雷冈的主力部队也会从后方跟上。用三段式攻势吸引敌人的注意力,别动队会趁此机会攻击敌方大本营。”
(居然从正面上?)
佣兵们听了也不禁喧哗起来。负责正面突破的波旺部队从佣兵队中借去了一百骑兵,再与海利奥主力部队联合起来。海利奥的部队只有两百多一点而已。至于格雷冈的红鹰,其中有一半作为别动队被安置在左翼,剩下的一半将于稍后加入波旺的突击,目前正在大本营待机。也就是说,别国派来的援军被安排在了最危险的位置。
(一定是被挑衅了。)
欧鲁巴心中这么判断。虽然自己和波旺只直接见过一两次面,但他还是个年轻的将领。与之相对,格雷冈则身经百战。
“究竟是否能将中央突破的任务交给陶利亚的武人们呢?”
他无疑用类似这样的言辞,剥夺了波旺的选择余地。最吃亏的是佣兵们。对炮台发动突击,某种意义上比波旺主力部队的任务更为危险。
(如果是我,我会怎么做?)
欧鲁巴思考着。比如说,佯装在与敌方薄弱方面相对的己方左翼投入大量兵力,发动突击战,然后迅速后撤。趁着敌人追击的这个空挡,命令佣兵队进攻炮台——如此一来牺牲定会减少。
然而,他已经不是什么一国的皇子了,身为区区一介兵卒的欧鲁巴就算进言,想必也没人会听取。对一兵卒来说,上面的决策就是绝对的命令。就像欧鲁巴在扎伊姆堡垒,以及在阿普塔贯彻自己的命令一样。
“呿,这都是惹格雷冈不高兴的你们的错啦。”塔尔科特边频繁将剑从鞘中拔出插回,边抱怨道。“不过万幸的是,这样反而容易赢取功名。你觉得如果我能砍下众多敌人的脑袋瓜子,凯依是否就会答应我的求爱?”
最近才发现,塔尔科特并非总是真心抱怨。只不过生来嘴皮子就闲不下来,如果不一直唠叨个不停,内心就无法平静,而他说的话则大多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而已。
“斯坦,我行进的方向就交给你的那个预感了。我相信你,务必要一直走在我的前面哦。”
“我明白啦,大哥。”
两人似乎就是通过这种方法驰骋战场的。拥有某种超常直觉的斯坦走在前面,塔尔科特跟在他后面。至今为止他们都是这么活过来的,所以这次也肯定没问题,这种坚信近乎于信仰。
虽然多少有些程度差,但拼命战斗的士兵们内心大多都有某种信念或是准则。砍敌人的时候从左斜上角度开始砍就决不会砍不中,突击的时候先跨出右脚就不会被敌人的箭矢或是子弹击中,将恋人送给自己的护身符藏在铠甲下面就一定能活着回去……反过来说,如果没有这种近乎于信仰的信念,他们就无法面对子弹横飞,刀剑挥舞的战场吧。
(说起来,阿丽斯好像提过给了罗安一个护身符吧。)
这是在哥哥出发赶赴阿普塔之后,从阿丽斯那里得知的。如果早点告诉自己的话,自己一定也会给哥哥准备些什么吧,内心不禁有些后悔。阿丽斯最后都没有告诉自己那个护身符究竟是什么——
(不行,不行。)
欧鲁巴左右甩了甩戴着面具的脸。究竟是在何时——在索隆的宫廷内,还是在少年们成群结党的比拉克——自己曾读过一名身在战场的士兵的笔记。一旦想起在战场上死去的人,自己也会被死亡所吸引。
(罗安死了。)
这是个残酷的事实。作为一介士兵,带着护身符,服从上级的命令,死了。
在战场上,死亡总是张大着嘴巴在士兵左右静候。哪怕经历过无数生死境地的欧鲁巴,一旦松懈,也有可能被小小一发流弹击中,轻易丧命。
欧鲁巴强行激励自己。
“我会活下去。”
“怎么了,欧鲁巴?”
对来看看情况的希克回了一句“没事”,欧鲁巴再次感受着手中剑的重量。
在阳光逐渐暗淡下来的时分。
根据格雷冈的指示,佣兵团发动了突击。波旺率领的陶利亚军主力部队准备好与他们错开时间点由丘陵的正面尝试突破。也就是说,倘若佣兵们不拼上自己的性命战斗,主力部队就有可能因敌人炮火的攻击彻底溃灭。
为此,波旺调配了一门火炮给佣兵队。并不是什么长射程炮,所以无法在安全的位置持续射击,但是,
“好了,凡是不知死活的家伙们都给我站到前面来。你们将成为炮的盾牌。我会记住你们的名字和容貌的,如果能活下来,回头把名字报上来。你们将得到三倍的报酬。”
邓肯迅速确立了作战方案。
太阳距地平线越来越近,贝尔加纳的山脊线被紫红色勾勒上一层轮廓。
邓肯号令“冲”的瞬间,从主力部队借来的一支火枪小队就利用生长于东侧丘陵的贫瘠树木作隐蔽,边向前推进,边向瞭望塔射击。
这成为了柯尔德林丘陵之战开战的讯号。
敌人顿时开始混乱,四处都能听到己方士兵的吼叫声。
丘陵上的敌兵也开始了回应射击。邓肯手臂一挥下,数十名自愿成为火炮盾牌的佣兵们就分别手持自己惯用的兵器,顺着斜坡向上疾驰而去。
负责护卫安置在山丘上炮台的敌兵约两百余名。敌方火枪兵横向排成一行,瞄准下方的佣兵们射击。其中数名因此丢了性命。但大部分佣兵都猛地向左右跳跃避退。
随即大炮向敌人的正面张开了巨口。这是在龙尤尼翁的牵引下,混在突击的士兵中间,趁乱设置的。
咚,咚咚,震颤身躯的轰鸣在欧鲁巴的附近响起,第一发击中了山丘的中腹,第二发在能扫平敌人火枪兵的位置着地。喷出的一阵火药味钻入了欧鲁巴的鼻腔。
“就是现在,冲啊!”
接下来的事,已经谈不上什么策略了。仅只一味地突击。虽然敌人的气势看似瞬间被压倒,但对方占据高台优势的状况依然没有改变。第二阵火枪兵很快就端起了枪。欧鲁巴也单手持长枪开始奔跑。
前倾压低的背脊上方以及耳边,只听到咻咻子弹呼啸飞过的声音。
(呿。)
剑术实力什么的已经对生存没有任何意义了。考验自己的只有狗屎胆量,以及与生俱来的运气。
“呀!”
跑在右边的佣兵发出如女性一般的悲鸣声,被射穿了小腿向后倒了下去。甚至没空斜眼瞄一下,欧鲁巴继续奔跑着。配合着心脏跳动的频率一步又一步,如跳跃般冲锋。眼见距离终于缩短的时候,走在欧鲁巴前面的佣兵们突然向左右散开。
抬头望去,只见锋芒锃亮的长枪排成一列。是敌方骑兵队赶了过来。最前方的一人咻地挥动长枪,没来得及闪避的一名佣兵首级顿时飞上半空。恐怕连本人都没有意识到,他就已经跨越了生死一线吧。
欧鲁巴脚蹬地面向侧面跳去,与这队人马拉开了距离。但像这样向左右逃开的士兵们却再次遭到了上方袭来的枪林弹雨的攻击。一个,又一个人的身体被射穿,当场倒地或是顺着山坡滚落的佣兵接连不断。
枪骑兵们依然保持着迅猛的势头,在下方待机的人流也分了开来,是打算迂回到丘陵北侧再发动一次突击吧。
欧鲁巴躲在一块高度略超头顶的岩壁下方。
“我们这边的火枪队都上哪去了?”
塔尔科特和斯坦也躲在同一块岩壁下,两人都满头大汗,但似乎都没受伤。
说到火枪队,他们似乎正为了究竟应该掩护向上冲锋的士兵,还是应该折返下方迎击骑兵而犹豫不决中呢。
“该死的,没用的家伙们。应该狠狠教训他们一顿。”
“等一下,大哥。那是同队的克伦。”
定睛望去,只见克伦踉踉跄跄地站在几乎没有任何隐蔽物的位置。侧腹部流着鲜血,恐怕是被骑兵的一击切开的吧。
这时,一名步兵从山丘上跑了下来。头盔下的容貌还很年轻。想必是急于建立功勋吧,他向看上去很好对付的克伦发起了攻击。
“我上。”欧鲁巴迅速做出判断。“你们将克伦拖到这里来。”
“为啥叫我干?”
“知道了。”
斯坦的回答也很迅速。无视满嘴抱怨的塔尔科特,欧鲁巴看准敌人射击间隙,从岩壁阴暗处一跃而出。
第三步的时候,子弹在他的脚旁弹跳而过。
(哟)
令人不禁吹口哨的时机。
“呜啦啊啊!”
欧鲁巴用长枪勉强成功弹开了拔高嗓子高声怒吼着的步兵向克伦挥下的剑。敌人一定非常焦急,再次高举的剑甚至从手中滑落地上。想直接趁这个机会刺过去,但距离未免太近。欧鲁巴用枪柄向对方脸上打去。敌人仰天倒下。就在想给对方致命一击的时候,或许是敌方对同伴的掩护,子弹开始向自己的位置集中过来。
“退,快退。”
“这边,克伦。”
欧鲁巴和斯坦,以及被拽着手的克伦就像被枪林弹雨催促着似的,滑进了刚才相同的岩壁后。
“喂,没事吧?”
“啊,嗯。”
伤口很浅,但克伦满头都渗出了大滴汗珠,呼吸也非常急促。比起身体,或许精神承受的压力更大。斯坦抚摸着他的背脊,
“打起精神来。平静下来慢慢呼吸。入团测试我都有看到,你的剑术不是相当了得嘛。”
“我……我只不过是个见习生而已,这还是我第一次上战场,所以……”
“佣兵这行哪有什么狗屎见习生啊。”
只见邓肯正在对火枪队发号施令,陶利亚方面也在下方进行着射击,开炮。一发,在山丘顶部附近着地,炸飞无数沙石。敌人的射击准心若能向大炮方向偏移,就会给己方的突击造就机会。欧鲁巴的视线慎重地打量着周围。
塔尔科特在他的耳边轻声道,
“你看到站在骑兵最前面的那家伙了吗?不会有错。那就是莫洛多夫啊。”
“莫洛多夫?”
“你不知道吗?加旦的赤龙莫洛多夫。弟弟是青龙尼尔基夫。兄弟俩都是天下无双的猛将。没想到他们都投靠到格尔达的军门下了。但如果能击倒那家伙,就会得到特别奖赏哦。”
这时,下方传来了骑龙队的吼叫声。大概是在邓肯的请求下,从主力部队借调过来的吧。行动上懂得变通,这就是邓肯与波旺能充分理解对方用意的证明。
正如欧鲁巴所预料的,趁着敌人的目标逐渐向火炮集中的机会,腾格队一气呵成向上冲锋,敌人射击的准心顿时开始散漫。
“克伦就待在这里。”
欧鲁巴压低身躯,再次冲了出去。斯坦及塔尔科特紧跟在他的背后。
腾格队中的数名被子弹射穿,从龙上坠下,但整支队伍的速度并没有减缓。凭借龙强劲的脚力大步冲上山坡。就在他们终于跨越栅栏,即将向火枪队猛扑的时候,
然而,
“你们这群该死的!”
只闻头顶上方传来一声如雷声般的咆哮,跑在最前面的腾格骑兵被直接从龙上挑飞。就是那个莫洛多夫。原来如此,他身着赤红色的甲胄,头戴龙形头盔,轻而易举地挥舞着一把比通常尺寸更长的枪,不允许任何一名佣兵通过阵地。
“陶利亚的杂兵们,让你们知道这里有赤龙莫洛多夫驻守。如果还珍惜自己的小命,就给我快退!”
宛若挡在斜坡上的一匹龙。每当这匹龙高声咆哮之时,骑龙兵们都会被或左或右地斩落。伴随着四溅的血沫挥舞起来的长枪尖端分成三叉,仿佛只要被它碰到,就会造成一生都无法消失的伤痕。
“等火枪队抵达!”
骑龙队后方刚准备冲上的士兵们这么叫道,但就在他们踏空步的这一瞬,脸颊就被射穿,当场倒地。
(如果等待,敌人的火枪也会重整态势。)
欧鲁巴没有停下奔跑的脚步。风在耳后呼呼吠叫。以将万物全都吹跑之势,脑海中掀起血之漩涡。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向前,向前进,只需在杀意与热情中充实自己的身心即可。
莫洛多夫注意到了勇往直前的欧鲁巴的身影。以久经沙场的将领看来,这是个多么渺小的士兵。莫洛多夫张开了他那藏于浓密胡须中的大嘴,咧嘴笑道。
“野小子,快退下。就算杀了你,也得不到什么军功。我就放你一马。”
欧鲁巴没有回应,甚至连声呐喊都没有,直接一枪刺去。间距较远。莫洛多夫轻巧地举枪一挥。龙只喘了一口气,就将欧鲁巴的枪击碎了——可就当人们这么认为的时候,欧鲁巴右手已然拔出了剑,以迅猛的速度袭向莫洛多夫的颜面。
“什么!”
他慌忙回转长枪弹开这击。看似向右方踉跄了一下的欧鲁巴脚蹬地面,再次挥出一击,又一击,不停向马上的莫洛多夫刺去。
“哈哈,真行啊。”
莫洛多夫就像是训练新兵似的,从各种角度进行刺突,击打,挥斩。但这一招招却无一命中目标。不仅如此,
(这……这家伙……)
欧鲁巴的剑瞄准马头。就在自己想防守这招的刹那,剑光的轨道又发生了变化。疾风从莫洛多夫鼻尖前方掠过。莫洛多夫策马企图拉开距离,但欧鲁巴令人毫无喘息机会的猛攻令他无法如愿以偿。
在这期间,佣兵们陆续爬上山坡。步兵们本想掩护丢弃火枪逃跑的士兵,可一旦陷入白刃战,人数占优势的佣兵们气势更胜一筹。
“欧鲁巴!”
基利亚姆和希克两人晚了一步终于赶到,加入到欧鲁巴的攻势中。
“呿,这场胜负改天再决!”
在这一目了然的情势下,莫洛多夫扯着缰绳转身就逃。只见他顺着欧鲁巴他们爬上山坡的反方向斜面疾驰而下。撤退的时机确实值得称赞。
如此一来,总算是镇压了炮台。最后赶到的邓肯,
“好,把炮转向。对准敌人大本营射击,掩护波旺将军的突击!”
这声指令一下,剑与甲胄都为鲜血所浸透的佣兵们纷纷高声咆哮了起来。
3
(赢了)
每个佣兵都这么心想。截至现在,天空仍未见敌方的船影。也就是说并无增援赶来。
再加上从山丘上俯视,可以看到波旺将军的陶利亚主力部队正以雷霆万钧之势冲锋杀敌。在我方炮火的掩护下,一次又一次地将敌人向上步步紧逼,并已对近在眼前的敌方大本营摆出了进攻态势。
基利亚姆咧嘴一笑。
“快看他们的大本营。已经开始逐渐后退了哟。反正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而且还是被格尔达威胁才不得不战斗的。气势犹存的话还过得去,但遇到正面冲突的状况必然会很弱。”
(是这样吗?)
欧鲁巴心中浮现出这个疑虑。如果真是如此,那为什么格尔达军能在如此短期间内攻陷数个国家?
(陷阱?)
这个念头闪过。但在后方格雷冈的主力部队也开始行动的当前情况下,敌人究竟又可能设下什么陷阱呢,欧鲁巴无从得知。格雷冈虽说过要进攻敌方兵力薄弱的左翼,但现在却一副想从正面压上的样子。从波旺的角度看来,他可以说是抢得了格雷冈的先机。
“大家都先喘口气。等格雷冈加入我方主力部队后,我们就去于他们会合。”
邓肯边巡回,边逐个拍着佣兵们的肩膀。他可真是个腿脚勤快的人。就在他向欧鲁巴他们走来的时候,
“喂,是敌人。这家伙居然躲起来了。”
这声叫喊让松懈下来的士兵们瞬间神经紧绷。然而被拖出来的敌兵只有一名,而且还是个根本无法行走,被抛下不管的伤兵。
邓肯向对方靠近。欧鲁巴也定睛望去,只见那人正是刚才想斩杀克伦的男人。不,与其说是个男人,脱去了头盔的他那面容还只能称得上是名少年。与欧鲁巴的年龄并无多大分别。
邓肯从士兵手中接过水筒,向少年的嘴边递去。
“你是哪国的人。”
“艾门。”
水顺着嘴角流下,少年回答道。面色发青。
“为什么会服从格尔达那种人。难道当真相信那家伙是从数百年前的沉睡中醒来的魔法使吗?”
“格尔达是真是假我并不清楚。”少年带着仿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表情说道。“但是,他是魔法使这点确是事实。任何人都无法违抗他。”
“说都市中的妇孺老人被挟为人质,男人因此被迫投身战斗一事是真的吗?”
“嗯——我的母亲和妹妹都被挟为人质。父亲因为反抗格尔达士兵,被当场杀害了。为了杀鸡儆猴,母亲也被送去当祭品了。我为了救妹妹才不得不当兵。”
他时不时剧烈地咳嗽,光说出这些话就费了不少时间。佣兵间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氛围。
“我理解你的情况了,但格尔达也是一个人类吧。被征召的士兵中,是否还有人有魄力向煽动你们的格尔达正面抗争?不,现在也不算晚,只要我们进攻塞尔•伊利亚斯,你们从内部发动叛乱——”
“进攻塞尔•伊利亚斯?”
都到这种时候了,少年脸上却依然浮现出近乎于嘲讽的笑容。
“这根本就是无谋之举。而且格尔达他始终在注视着我们。始终在监视着我们。”
“监视?难道说,格尔达本人就在你们阵地中吗?”
“不是这个意思。但是,从某种角度来说也没错。格尔达不是一个人,他可能存在于任何地方。说不定,他就在你们的身后。若想反抗他,哪怕不过是头脑中浮现出这个念头,祖国就会立刻沦入一片火海吧。”
邓肯露出了难以揣摩刚才这番话真正含义的表情。究竟是对方被魔法所迷惑了,还是每支部队中均配有负责监视的格尔达心腹的意思呢。
总觉得自己越是思考,越是会陷入格尔达的法术中,邓肯中断了对话,对各小队长下令让士兵重组阵型。
“哎哟,我们的小队长大人跑哪去了啊?”塔尔科特说着风凉话。“打从对我们下达突击命令之后,似乎就再也没看到他的踪影了呢。”
然而,这也是佣兵们露出的最后笑容。就在终于看到格雷冈的大部队出击,己方做好突击准备的时候,他们视野的下方却出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光景。
“上啊!”
脚跨黑毛马的格雷冈手一挥,他的三百名部下就如同雪崩般向陶利亚主力部队的后方袭去。
“什么!”
当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波旺队被单方面侵袭。胸前染着鲜红老鹰纹样的骑马兵们斩飞陶利亚士兵的首级,用枪刺穿他们的四肢,亦或是用马蹄将他们踩成肉泥。而正当丘陵地带斜坡上充斥着悲鸣声的这时,准备后撤的格尔达军却突然一百八十度掉头开始进击。
就像是事先商量好的——不,或许正是如此吧——两军趁势向陶利亚主力部队发动夹击。从此处上方炮台阵地可以看到,波旺的马前蹄高抬,直立了起来。
佣兵们哑口无言地旁观着这一事态。
“格雷冈那混蛋,居……居然背叛我们。”
话音刚落,邓肯迅速翻身上马。
“我带头突击。别管什么阵型了。一定要救出波旺将军!”
“稍等。”
此时,欧鲁巴下意识脱口而出。邓肯用凝视敌人般的目光盯着欧鲁巴,
“什么事?”
“留大约两小队的兵力在这里。波旺逃跑的时候,可以从这里前方通过。如此一来就能从侧面向追来的敌人发动突击,用来拖延追兵。此外后续还可以运用这里的大炮。”
邓肯沉思了片刻,
“你们现在没有小队长吧。好,用弓箭的鲁诺小队也留在这里。鲁诺,你负责指挥!”
他的心情早已抢先一步飞到那片波旺被卷入的柯尔德林丘陵修罗地狱中。邓肯迅速脚踹马匹侧腹,顺着山丘斜坡向下飞奔而去。
“跟我着上,跟我着上。这场战斗中如果我们失去了将军,就意味着败北,报酬分文都拿不到了啊!”
得得得,马蹄在斜坡上踩出无数小坑,步兵们也在掀起的尘土后举枪开始突击。
只剩下欧鲁巴、希克、基利亚姆、以及塔尔科特和斯坦、克伦六名人员,加上鲁诺队七名被留在了山丘上。
欧鲁巴的目光凝视着漫天飞舞的沙尘对面,然而,
“仔细想来,”塔尔科特说道,“干脆趁现在脚底抹油开溜算了。”
“怎……怎么可以。”克伦回应。“那个该死的叛徒。如果不把格雷冈的脑袋砍下来,我就咽不下这口气!”
基利亚姆表示同意地将爱用战斧抗在了肩上。
“格雷冈那个狗屎混蛋。摆出一副皇帝的架子看不起我们,自己反而和格尔达串通。”
“反正是场败仗。所谓的佣兵,看准收手的时机也是很重要的啊。”
“大哥,就算话是这么说,可大哥你不是最讨厌干白活的嘛。”
在心情暴躁的佣兵中,唯有欧鲁巴一人,穿透面具的冷静目光依然投向战场。那驱使自己手握长剑一味驰骋的炙热鲜血现在已然失去了当时的温度。
这是一种奇妙的性质。在不利的状况下,越是被逼入绝境,欧鲁巴的头脑就越冷静、越清晰。交织的怒吼,刺鼻的硝烟,闪烁的剑光与鲜红的血沫。作为一介身在其中就会忘却自我,只会挥动长剑的剑士的他,一旦后退一步远观战场,瞬间,就仿佛被飞流直下的瀑布冲刷身躯似的恍然醒悟。
欧鲁巴向小队长鲁诺走去。他正在为大炮做准备。由于刚才本就打算将其用来掩护波旺的主力部队,所以大炮似乎随时可以使用。
“能打得到那里吗?”
欧鲁巴冷不防指向了丘陵地带的一角。那里偏离呈乱战态势的地区。鲁诺吓了一跳似的回头望来。此人看上去年约四十,与其说是个军人,不如说是有着一股子工匠气质的男人。在其他士兵们精神亢奋的现在,似乎从欧鲁巴冷静的声音中感受到了什么,鲁诺向这一介佣兵点了点头。
“可以。你是想要令敌人产生动摇吧。”
“嗯。最好是在邓肯队加入混战前的那刻。如果能让对方怀疑我们难道不惜将己方人都卷进去的话,敌人的士气就会混乱。”
敌人之所以看上去在不怕死地战斗,正如那个少年兵所说的,都是由于家人及故乡被挟为人质的缘故吧。但就算这能构成他们战斗的理由,也不会让他们产生将敌人彻底歼灭的意思。欧鲁巴判断,对方在面对突发事态的时候应该较为脆弱。
“我明白了。”
鲁诺表示认可。欧鲁巴的声音中,充满了惯于对人下令的那种人特有的张力。另外在这种情况下,面具能令别人难以猜测他年龄这点也是有利因素。
虽说他并不可能将这些细节都计算在内,但欧鲁巴意识着自己内心那犹如燃起一丝火光般的热量,回到了同伴们的身边,开始对即将执行的步骤进行确认。
鲁诺队使用弓箭,欧鲁巴他们则跨上了敌方骑兵留下的马。
“上。”
在鲁诺喊叫的同时,大炮发出咚的射击轰鸣声。
距敌我双方乱作一团的混战区域略偏的场所,丘陵的地面被炸得泥土四散。格尔达军中明显出现了动摇之色。随即,邓肯的佣兵部队如箭矢般切入,将战场一分为二。沿着被左右分断的格雷冈队的中央,向着波旺将军的方向赶去。
“再来一发,这次朝反方向。”
“知道了。”
鲁诺点了点他那被硝烟弄得灰头土脸的头。正在这时,
“敌人来了!”
塔尔科特大喊。此处的炮台令对方感到了威胁,因此敌人的反应比预期得要快。
“咿咿!是莫洛多夫。骑兵队来了!”
欧鲁巴乍舌,一手握枪,拽起了缰绳。
“我来引开他。鲁诺队,用弓箭掩护。”
视野下方,怒吼声交织不断,剑与枪,斧与锤交错来回。这炮台阵地也再次沦为炙热修罗地狱的一角。
欧鲁巴在人群中捕捉到了一身赤红的骑马武者的身影。莫洛多夫的脸上充满了咄咄逼人的气势。他在山丘下仰望欧鲁巴,
“是你啊,那个面具男。”
“哎呀,叫赤龙的,你不是逃跑了吗?”
“胡扯!”
莫洛多夫正打算冲上山坡,鲁诺队的箭矢就齐齐杀到。身在他左右的骑龙武者中的一名当场倒下,但莫洛多夫仿佛根本没把这些在心上似的继续向上突击。这时,希克冲了过来。
“欧鲁巴,波旺将军从夹击中逃出来了。和邓肯将军一起正在向这里赶过来。”
“莫洛多夫就交给我吧。你们从侧面向敌人发动突击,然后和波旺会合。”
“你呢?”
“稍后赶上你们。”
他简洁地回应。希克的视线在欧鲁巴侧面逗留了片刻,随即,
“明白了。稍后再见。一定哦!”
语毕,飘然赶回基利亚姆他们那儿。此时,莫洛多夫的身影已迫近眼前。他一定是个能在战场上吞噬敌人气势的男人吧。马匹每靠近一步,他的身躯看上去都像是膨胀了两、三倍。唯有他的周围,仿佛蒸腾着一股热气。
4
这是一场悲壮的战斗。
敌我双方在近距离混作一团,几乎陷入了见敌就杀的状态,阵型也好队形也罢,早已被抛诸脑后。遭到格雷冈背叛的佣兵中,甚至还出现了分不清敌我,自相残杀的人。
在这样的情况中,好不容易逃出困战的邓肯一边护卫着波旺,一边向丘陵区域赶去。
“将军,您没事吧。”
“格雷冈在哪里?”
波旺用嘶哑的嗓音问道。他在马上伏着半身。肩膀被砍伤。下手的,正是格雷冈本人。被红鹰部队从背后偷袭,措手不及的波旺反应慢了一拍。无法相信对方居然会背叛。
“只要能活下去,就一定还有机会遇到他。”
这样鼓励对方的邓肯自己的四肢上也伤痕累累。肩头这时也被刚追上来的敌方骑兵一枪命中。他以几乎能斩断长枪之势举起长剑,劈开了敌人的头颅。
“是波旺的首级。只要能拿下他的首级,格雷冈老大就会提供奖赏!”
红鹰成员们仿佛化为了追逐腐肉的秃鹫,一拥而上。就在这时,希克、基利亚姆从斜坡上冲了下来。想要从侧面袭击波旺马匹的士兵被基利亚姆的斧子直接从马上被打飞。另一方面,希克也和挥舞着长枪的邓肯一起两面夹击红鹰的佣兵。
“哎呀。”希克溅满了鲜血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是你啊。”
用仇视的目光瞪了希克一眼便从马上摔落的佣兵,正是此前殴打希克的男子。
这时的欧鲁巴依然在死守着炮台阵地。在敌人进入扫荡战之前,起码还要再发射一炮。为此,决不能让莫洛多夫闯过去。然而,
“腰抬得太高了。你这样子,枪可是击不中我的哦。”
很难说欧鲁巴擅长马上作战。以马上的枪术高手莫洛多夫为对手,形势极为不利。不过这些他早已心知肚明。在鲁诺队的大炮进行瞄准的期间,欧鲁巴只负责一味防守。
“不打算上吗,小鬼。”
觉察到敌人意图的莫洛多夫觉得既然如此,那自己也就直接强行突破了。以不惜马匹互撞之势冲了过来。而欧鲁巴正等待着这个时机。始终维持着微微抬腰姿势的欧鲁巴迅速将脚从马镫中抽出,脚踩马背一跃而起。失去了目标的枪撕裂了虚空。
“呜。”
跳下马后,欧鲁巴挥舞长枪一个刺突,击中了莫洛多夫的后背。但还是无法贯穿甲胄。可即便如此,闷哼了一声的莫洛多夫最后还是从马上坠下,耳边难以抗拒地再次听到了一声大炮的轰鸣声。
“好,退。撤退了!”
欧鲁巴就像队长似的高声叫喊着。迅速夺取了莫洛多夫的马匹。
“等……等一下。”加旦的赤龙站起身怒吼道。“胜负还未定呢!”
“改天再决吧。”
如此回应的欧鲁巴也绝不是毫发未伤。不,还不如说欧鲁巴负的伤更多。然而欧鲁巴丝毫未将自己的疼痛表露在外,策马疾驰着冲下了陡峭的山坡,与希克他们会合。
他们的突击和大炮的一击,多少拖延了敌人的追赶脚步。接下来只要不停地飞奔再飞奔。
将负伤的波旺守在中间奔驰的骑兵只剩下不到五十骑。其他的不是被格雷冈和格尔达军的夹击干掉,就是没来得及撤离,亦或是四散逃跑了。
然而令陶利亚的士兵们品尝到真正意义上绝望,是在开始逃跑约过了半小时后的时候。
敌人集团掀起的尘土直逼身后,但他们却不得不停下了脚步。因为他们看到了从海利奥方位出现的火光。
“被阴了。”马上邓肯紧握的拳头阵阵颤抖。“那帮家伙,居然占领了海利奥。”
在格雷冈队行动的同时,留在城里的红鹰那群人一定是攻占了宫殿。所有的一切都如敌人计划的一般。这么一来,他们相当于眼睁睁看着活路在自己的面前被阻断了。
邓肯斜眼看了看波旺,他的面色几近苍白,意识已开始渐渐不清。照此下去,想要从敌人的面前突破,并且在躲开背后派来追兵的状况下逃回陶利亚,即便是毫发无伤的勇士也决不可能办到。
邓肯仿佛想起了什么,将三十多名正规士兵召集了起来。过了没多久,他又将欧鲁巴他们叫了过来。
“海利奥以北数公里的地方有一座桥。你们带着将军渡过河川,向贝尔加纳山岭进发。在那里藏匿起来,等待机会。”
“那队长打算怎么办?”
“负责当殿军。全体正规军都会死守在这里。”
邓肯回答道。别说什么殿军了,既然正规军都留在这里,那剩下的几乎全都是佣兵了。也就是他将波旺一个人视为『主力部队』,将善后的事宜都交托给了欧鲁巴他们。
“为什么要对我说?”
“为什么呢?或许是因为觉得你善于观察形势,值得信任吧。而且,”
邓肯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你帮我赶走了我讨厌的阿德尔巴嘛。”
“别胡说了。我说不定会将波旺高价出卖给格雷冈啊。”
“到那时,我的亡灵一定会起掐死你的哦。” 邓肯用不知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语气说道。“不管怎么说,照此下去只能干等着全军覆没。佣兵是无法担任殿军任务的,我也只能赌在这小小的可能性上了。”
鲁诺小队长站在邓肯的身旁。他似乎也决定将这里定为自己的葬身之处了。
星辰逐渐在空中闪现。抬头看了一眼,瞬即,
“赶快!”
只说了这么一句,邓肯便调转马头。三十名左右陶利亚正规士兵也纷纷效仿。邓肯虽身为佣兵队长,但却是有着被传言迟早能当上兵团长职位的人物。服从他的士兵们的脸上没有一丝迷茫。
前方是漫漫沙尘。可以看得出追击我方的部队有着相当的规模,当然,仅靠三十名是根本不可能拦住他们的。
遍布欧鲁巴全身的伤口,现在才开始隐隐作痛。
(既然如此,那我也……)
能这么说出口,曾是欧鲁巴幼小时心目中理想的英雄形象。想说,我不能眼睁睁丢下同伴不管,我也要留在这里战斗。在杀来的压倒数量的敌人面前,心存赴死的觉悟。即便如此,还是能在最后关头闪现奇迹般的智慧,运用超越常人的剑术闯出一条活路,他总是憧憬这样的故事主人公。
然而,别说根本找不出任何能应对这种场合的计策了,欧鲁巴也不具备能将袭来的恐怕比己方人数多十倍以上的部队全部击倒的超人般的实力。
这时,希克策马走到他的身旁。
“走吧,欧鲁巴。”
仿佛被溅血化了妆的面容,看上去一如往常的平静。“没错。”同样骑马立于他身旁的基利亚姆说道。
“那是只有陶利亚军人才被允许执行的光荣的任务。我们是不能插手的。”
“斯坦你走在最前面,赶紧出发吧。”塔尔科特惊恐地看了看敌人追来的方位叫道。“斯坦能辨别安全的道路。是吧?”
“你这样信任我,我也很为难的。”
“你只要说,正是如此,包在我身上,这种话就可以了啦。所以才说笨蛋就是笨蛋嘛。”
欧鲁巴凝视着邓肯的背影。
(光荣的任务?)
“该死的。”
透过面具呿地吐了口唾沫,欧鲁巴与希克两人分别夹在波旺马匹的两侧,支撑着他的身体策马疾驰。
漫长的夜晚开始了。
途中,两人脱队。都是因为伤口过深,无法忍耐马匹上的行军。
第一个在落马后当场死亡。基利亚姆下马,拿走了士兵的携带用粮食和水。根本没有时间悼念死者。为了不让追兵发现,还必须将他藏在不起眼的角落才行。
第二个是自行下马的。
“我已经没法前进了。你们先走吧。——没事,我不会傻到被敌人发现的。”
说出这番话的中年佣兵无奈地长叹。毕竟不能从濒死的男人手中抢走食物和水,但若将他扔在这里不管,他的死不难预见。可即便如此,欧鲁巴他们也对此也无能为力。
这两人的马都由基利亚姆和斯坦负责牵着。对一无所有的士兵来说,马匹是贵重物品。或许可以在某些个村子里卖个好价钱,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还能用作粮食。
这就是残兵败将的现实。欧鲁巴非常疲劳。只论体力的话,过去他曾经历过更比现在更绝望的状况。但精神方面却已经极度疲劳。英雄在故事中发挥的侠义心肠或是美德什么的,都是在健康的前提下才能做到。在不知追兵何时会杀来,甚至不知何时才能得到新的粮食和饮用水的状况下,谁都没有这个精力去顾及他人了。
剩下的,只有欧鲁巴、希克、基利亚姆、塔尔科特和斯坦,以及克伦。正规兵只有两人,他们也累得说不出话来。波旺也一样,要不是背脊还在上下起伏,甚至令人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不举火把,必须时常留心背后的逃亡之旅。
此时的欧鲁巴,想起了年幼被赶出自己出生故乡的村落,在外逃亡时候的事。牵着母亲的手,走着夜路,为加贝拉士兵不知会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恐惧而担惊受怕。
(和那时一样。)
覆盖周围的黑暗令逃亡者们的神经疲惫不堪。黑暗不知何时仿佛开始说话,在耳边轻轻呢喃。别发出声音,屏息凝神,你看,敌人正迫近你们的身后哦。不,是从侧面,是从前面。甚至逼得人想自暴自弃地高声叫喊策马全速疾驰。像是被缓缓地勒紧脖子似的,焦急地想要从这种即便知道等待自己的是确实的死亡,但却无法动弹的状况中尽快逃离。
(格雷冈那混蛋。)
欧鲁巴直到现在,才感到一股仿佛烧尽全身的悔恨。
若存在必须完成的事,欧鲁巴甚至能够抛开私情,然而一旦失去了目标,他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反而无法抑制自己的情感。在柯尔德林丘陵,他有着无论如何都要防止己方彻底溃灭的这个目的。为此,他能冷静地分析状况,能设立作战方案。然而在肉体与精神都疲惫不堪的现在,内心留下的,只有炙热的满腔怒火。
像这样,谁都没开口说话的状况持续了数小时后,
“打算去哪?”
拂晓的阳光将荒野染成一片青紫色的时候,塔尔科特开口问道。前方有一座架在河上的桥梁。恐怕已经距村落很近了,这想必就是为此才架起的吧。希克回答道。
“附近看似有个村落,但我们这副打扮可没法去。还是藏身在贝尔加纳,然后派个一两人过去侦查一下为好。”
“你还真老实。到现在这个地步了,还要为这种甚至不知道是否会付钱的雇主卖命吗?”
“你难道打算出卖波旺?”基利亚姆对他怒目而视。“这只会败坏佣兵的名声。如此一来,无论哪里都不会再雇佣我们,谁都不会再相信我们,再也无法令自己的威名远播。我可是想要作为一名佣兵闯出自己的名声来啊,可不想沦落到你这种小流氓的下场。”
“真啰嗦,你这大块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没说要出卖波旺。但首先是要找吃的,然后是酒!就算一个人我也要去找村子。”
“你也受伤了,一眼就能看出你是个残兵败将。不能保证没人会去海利奥通风报信啊。”
“呿,你们这群梅菲乌斯人只知道人多势众。想阻止我就来阻止看看啊。只不过,别以为你们能全身而退。”
每个人的精神都已经接近极限了。塔尔科特吊起双眼,和平时判若两人。如果靠近,说不准他真的会挥剑相向。即便如此,斯坦还是打算安抚他的这个时候,
“贝尔加纳有粮食。”
“什么?”
众人都用惊讶的眼神向克伦望去。克伦的脸上沾满了大量的鲜血,在凝结后的现在就像是污垢似的,但他却用一反常态的率直目光凝视着欧鲁巴他们,
“虽然不知道是否有酒,但起码能提供充足的水。毕竟那里有地下河川经过。”
“喂,连剑都没法好好挥的新人。你脑子终于开始不正常了吗?”
“起码比你要正常。”
“什么!”
“总而言之!”克伦少见地大声叫道。“我负责为大家带路。我相信各位,所以有一件事想要委托各位。”
“你说委托?”
对基利亚姆的疑问,克伦点了点头。随后说出了在当前状况下相当违和的台词。
“为了让海利奥回到正统国王的手中,希望大家能接受身在此处前方的海利奥王子的雇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