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小小逃亡者

网译版 翻译 zomaryu(d.hatena.ne.jp/zomaryu/)

1

“基尔殿下。”

为这声喊叫停下脚步的,是有着一张精悍容貌的年轻人——不,应将其称之为少年会比较合适。

名字是欧鲁巴。

出生于一个无名的乡村。可直到数月之前,他还是一名剑斗士,是为了娱乐客人而被迫舍命战斗的奴隶。

即便如此,被叫喊『基尔』这个他人的名字,他却回过了头。地点位于梅菲乌斯帝朝帝都索隆的宫殿内。原本,以欧鲁巴的身份别说是踏入这个地方了,甚至连靠近城门都做不到才对。

基尔·梅菲乌斯——是指梅菲乌斯帝朝皇帝格鲁·梅菲乌斯的独子,下任帝位继承者的皇太子。欧鲁巴虽身为奴隶,可不知是什么命运的因缘,他与这名皇太子长得如出一辙。而在数月前,他在某个贵族的命令下,代替基尔居住到了这个宫殿中。

表面上是作为皇子的替身,但实际上,却暗藏着企图篡夺国家权力的贵族们的阴谋。于此同时,欧鲁巴自己也有自身的想法,但这件事暂且搁置一边。

另一方面,摇曳着白金色长发跑过来,用『基尔·梅菲乌斯』的名字将欧鲁巴叫住的,是名为碧莉娜·阿维尔的少女。十四岁。她是数月之前从邻国加贝拉来到梅菲乌斯的。作为皇太子基尔的未婚妻。

梅菲乌斯与加贝拉连续十年间持续着纷争关系。由于对相互的厌战情绪开始蔓延, 因此作为停战与同盟的证明,决定了这两名年轻人的婚约。

而今天——正是在同席共进早餐结束后。

欧鲁巴在敷衍地表示了对全体出席皇族们及婚约者的问候后,匆忙离席来到宫殿走廊。

毕竟当前时间很紧张。两周后,他必须率领一军离开帝都,赶赴位于梅菲乌斯西侧名为阿普塔的堡垒。为了压制梅菲乌斯西侧的枭雄——阿克斯·巴兹甘。部队的编制、装备的清点、非战斗人员的准备——不得不做的工作堆积如山。

脑子里充满了要思考东西的他,刚一踏入走廊,公主就立刻跟着他追了出来。

(真是)

难道自己又干了什么失礼的事吗,欧鲁巴内心暗暗叫苦。回顾过去,直到数月前,他还是奴隶身份之人。很不习惯皇族或是王族的礼仪作法。而他心中的暗暗叫苦,也包括了已经准备好接下来被面前年仅十四岁的少女责骂的觉悟了。换句话说,两人就是这种关系,

“芙罗拉殿下的事,您听说了吗?”

“芙罗拉?”

听到了这个意外的名字,欧鲁巴歪了歪头。

芙罗拉是皇帝娶的后妻带来的孩子,也就是基尔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年龄,记得应该是十一、二岁吧。性格沉默内向,除了口头上应酬的对话以外,欧鲁巴本人也几乎没和她说过话。刚才的早餐会上她应该也在场,但却是若不绞尽脑汁就完全想不起来的,给人印象如此淡薄的少女。

还奇怪芙罗拉怎么了的时候,邻国这位公主的话却越来越让人难以理解。

“此前建国祭的时候,作为祝贺的礼物,他国贡上了一匹夏帕猫的幼猫。芙罗拉殿下很早以前就曾对与她关系较亲密的人提过想要这个,他们似乎为此费了点心思,一定是事先偷偷派人赶去做了些准备吧。总之殿下对此当然相当高兴。”

“猫”

对索隆来说,这是种稀有的生物。再加上是夏帕猫,他曾听说过那是种只栖息于大陆东方的品种,作为饲养用宠物拥有超高的人气。

“而就在前一阵子,就在芙罗拉殿下将它放到庭院里玩耍的时候,趁着注意力只转开一会儿的间隙,它就逃跑了。”

“哦”

“性格原本就很乖巧的芙罗拉殿下因为失落,变得彻底沉默寡言了。刚才殿下您也看到了吧。几乎都没有进什么食。照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倒下的。”

“是这样啊。”

好像不是来教训自己的,听到这里的欧鲁巴适当地应付了一句,但是,

“这可是自己妹妹的事情啊。『是这样啊』算什么意思!”

碧莉娜当即眼角上挑。

(糟了)

欧鲁巴领悟到这次是真的有些应对不当了。这位公主,与看上去娇小可爱的身躯毫不相称,一旦将对手认定为『敌人』,就会用毫不留情的态度咄咄紧逼。即便在自己被用剑和枪顶着的局面下依然如故。

欧鲁巴不禁有种掉入敌人陷阱的感觉。

“反正肯定已经有很多人在宫殿内搜寻了,迟早会发现的,公主您不必为此挂心。”

“不是这个问题。作为刚从他国而来之身,用一副了解内情的口气说话确实有些不自量力,但那位大人——芙罗拉殿下看上去总是孤身一人啊。”

碧莉娜暂时收敛起她攻击的态势,一脸想要转开视线的样子。

这似乎不仅是关于猫的问题,欧鲁巴直觉感到。就像她本人所说的,碧莉娜是刚从他国而来,直到不久前,梅菲乌斯与公主的母国加贝拉还互相视为宿敌,持续着以血洗血的战争。

碧莉娜想必是将自己的孤独与芙罗拉的境遇重叠了吧。所以才希望身为兄长的自己能去安慰她——也就是说她是来请求自己,希望自己能去关心一下芙罗拉。

但是,

(基尔和同为义妹的伊奈莉·梅菲乌斯虽然关系不错,但根据侍从的说法,几乎没人看到他与芙罗拉有过什么对话。)

基尔与身份相近的人关系究竟如何,欧鲁巴事先都有被告知。也就是说,为了不招人怀疑——为了不让人意识到基尔和剑奴隶调换了——必须按所要求的来表演。

原本就以『蠢货』形象为周围人所认识的基尔皇子,最近这阵子接连建立如英雄般活跃的事迹,在受到众人赞赏的同时,也因其过于突兀的变化,听说也遭到了不少人的怀疑。

现在必须表现得像基尔·梅菲乌斯皇子,有了这个觉悟的欧鲁巴,

“那又怎样。”用略嫌不耐烦的口气说道。“只要能找到猫,到时候芙罗拉自然会精神起来的。没什么大不了了。啊对了,比起这件事,公主,您已经做好赶赴阿普塔的准备了吗。我也在想尽办法——”

“对,殿下公务相当繁忙呢。明知这点,却还用这种无聊的事情打扰您,实在是万分抱歉!”

(呿)

欧鲁巴内心暗自咋舌。碧莉娜在恭敬地低头行礼的同事,眼中却明显充斥着熊熊的怒火。

(为什么女人这种生物)

当天午后,在太阳西下前约一小时左右的时候,欧鲁巴走出了宫殿中自己的房间。

顺便提一下,他右手依然吊着的绷带,是因为在前一阵子的战斗中,他受了甚至导致锁骨都开裂的伤。

(一定是觉得对任何人来说,自己的事都该被优先处理吧。)

碧莉娜的担心事早就无关紧要了,欧鲁巴原本就对王侯贵族不报什么好印象。别说好印象了,直到现在,他内心深处还暗藏着想要用剑将梅菲乌斯贵族们头都砍下来的憎恨之情。

欧鲁巴自己的家人、故乡村庄中认识的人们,都被梅菲乌斯的军队夺走了。他之所以忍受作为皇子替身这难以习惯的生活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完成向当权者复仇的目的。

(小猫不见了?吃不下东西,所以希望能想想办法?)

实在是太无聊了。不想吃饭的话那就别吃啊。迟早肚子会饿得受不了,到时候谁还顾得上小猫出什么事啊。

“啊哟,殿下,心情似乎很恶劣的样子嘛。”

近卫兵希克嗤嗤笑道。

他是剑奴隶时代就认识的人。他也清楚欧鲁巴不得不扮演梅菲乌斯皇太子一事的个中原委。而这样的他故意称呼欧鲁巴为『殿下』,是因为附近有其他人在场。

两人一边视察近卫队的训练,一边对部队进行编制。

“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

“反正又是和公主吵架了吧。”

“什么事都没有。”

直觉相当敏锐。欧鲁巴刚想转开头,就被他用两只手强硬地按住脸。

“好啦好啦,别做出一脸吓人的表情,士兵们都会紧张的啦。笑一笑。”

“别这样,放手。”

尽管希克长着副女人容貌,可原本还是剑斗士,手上的力气相当大。

“哈哈哈,殿下还真是害羞呢。”

“你这家伙,给我适可而止——”

“看,你又来了。”希克的面孔突然逼近,在他耳边轻声细语。“动不动就暴露本性。在战场上能始终保持冷静的你,平时却很不擅长操控感情。尤其在遇到和公主有关的事的时候特别严重。一定要时刻紧绷神经哦,欧鲁巴。若不这样,哪怕被人从背后砍下脑袋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这里可是比剑斗场还要恐怖的地方呢。”

欧鲁巴顿时沉默不语。

然后用力甩开希克的手。

“不过,如果你想放松一下的话,大可随时来我的房间。我会听你吐槽的啦。”

“那根本就像是全裸着跳进龙穴的行为嘛。”

“还真敢说哈。不过比起这些,他们来了哦。”

希克指示的前方——位于练兵场的角落,有一处带有屋檐的休息处,那里可见几名男人的身影。

欧鲁巴一靠近过去,他们便恭敬地低头行礼。这几个也和希克一样,是剑斗士时代起就认识的人,但他们和希克不同,并非在演戏。剑斗士的时候,欧鲁巴因某个原因长期佩戴面具,因此他们并不知道欧鲁巴的真实容貌。他们相信坐在面前的这名男子,是货真价实的梅菲乌斯帝朝皇太子基尔本人。

基尔是他们的恩人。在所属塔尔卡斯剑斗商会的剑斗士们被按上暗杀皇太子未遂的莫须有罪名,差一点就要被处刑的时候,不知出于什么心血来潮的理由,皇太子居然将他们全员——百名以上剑斗士作为自己的近卫兵编入麾下。

原本基尔就因其不符合皇太子身份的言行,被周围人冠以『蠢货』的称呼。他完全不顾自己帝位继承人的立场,终日外出游玩,对武术与学问的学习也完全不放心上。

然而就在这几个月,从差不多编制近卫队这期间起,他却突然开始展露头角。加贝拉猛将留卡奥作为反梅菲乌斯派的领袖起义之时,他只带了包括近卫队在内的少数部队便成功将其讨伐。梅菲乌斯建国祭的时候,还将向皇帝掀起反旗的叛臣扎德·考克的计划阻止于未然。现在别说什么『蠢货』了,基尔皇太子甚至被视为梅菲乌斯的新英雄。

而他的真实身份,居然会是同样所属塔尔卡斯剑斗商会,曾为了一天的存活而在民众面前被迫厮杀的剑斗士。当然,近卫队们也不得而知。

“报告吧。”

目光锐利地环视男人们面孔的欧鲁巴说道。

“对了,不容许出现之前什么『什么事都没有』的情况哦。判断究竟有没有事的是我。无论多细微的小事都没关系,我的命令是将你们收集的情报都交上来。”

“是。”

希克强忍着偷笑,注视着一脸紧张低着头的同伴们。

原剑奴隶中,作为近卫兵留在现在队伍里的约有六十名。除此之外志愿留在队中的虽大有人在,但欧鲁巴却刻意在其中挑选了数名排除出队外,将他们配置在帝都索隆。

为了收集情报。

被给予了不低于近卫兵酬劳的他们各自作为索隆的居民生活着。无需做什么特别的事。为了让附近的居民不产生怀疑而外出工作。将每天生活中得到的各种情报上报给欧鲁巴——不,是皇太子基尔就是他们的工作。

他们都会写字,因此每五天会被召集来这里提交报告。当然,其中大部分对欧鲁巴来说是毫无意义的东西。近邻一个生有大量孩子的母亲又怀孕了啦,市场里的蔬菜价格提高了啦,今天酒鬼们又在惯例的时间打架了啦。

欧鲁巴喜欢学问,尤其喜欢通过读书,接触自己所不知道世界的情报、价值观。扎德谋反事件之后,欧鲁巴对新鲜情报更加充满了渴求。

“这是?”

欧鲁巴从文件里拿起了几张,要求男人们通过口头作更详尽的报告。而这天欧鲁巴最后产生兴趣的,是经营某间酒馆的男人无意中的抱怨。

“每月一次,在索隆附近矿山工作的男人们拿到报酬的那天,必定会光顾这家店。但上个月也好,这个月也好,不知为何他们突然不见了踪影。男人抱怨他们该不会是找到其他中意的酒店了吧。”

“嗯。”

欧鲁巴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并非在逐一回味他们递交的情报,而是将从他们那里获得的情报在头脑中模糊地描绘,感受自己所看不到地方的氛围。欧鲁巴相信仅靠这样,就足以拓宽自己的视野了。

“好,这次马马虎虎吧。”

欧鲁巴放下手中的报告,男人们纷纷松了口气。

“接下来也要继续麻烦你们。如果有需要的东西就直说,我这里会为你们安排的。”

可就在他们刚想转身离去的时候,

“等一下。”

欧鲁巴尖锐地将他们叫住。男人们再次显得战战兢兢,以为又出什么事了呢。可是基尔·梅菲乌斯却久久没有开口。

“殿下?”

希克敦促道。

“猫。”

“猫?”

“你们……知道猫吗?尤其是夏帕猫,在索隆应该相当少见。”

“哈……”

“希望你们能帮忙找猫。雪白的皮毛,眼睛是双色瞳。明白意思么,就是一金一银的那种。尾巴上应该系着一个蝴蝶结,但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名字叫奈尔温,但不知道被叫名字会不会回头。”

欧鲁巴以最快语速说明了内容。

一脸不解的男人们离去之后,欧鲁巴站起身,在希克还没开口说什么之前抢先道,

“格威有事找我。说是要谈谈关于谋反之后加入队伍的奴隶们的事。”

“哈。”

“真是的,必须要做的事情也太多了吧。”

“真的呢。”希克拼命憋着笑意,以至于眼角都有些抽搐地回答。

“真的呢,殿下您还真是忙碌呢。”

2

五天,几乎没有任何成果。

赶赴阿普塔的准备工作毫无停滞地顺利进行着。所谓的没有成果,指的是猫的搜索工作。

在这期间,芙罗拉动不动就缠着侍女追问奈尔温是否有好好吃饭啊,会不会在屋檐下睡觉呢,不会被谁欺负吧,这类让人束手无策的问题,似乎让她们暗中相当困扰。

定期报告那天。

欧鲁巴离开了宫殿。只不过这次并非以基尔·梅菲乌斯的身份。他穿着一身剑士装束,佩戴着虎造型的铁面具——也就是基尔的部下『近卫兵欧鲁巴』。根据情况,他会分别使用这两张面孔。毕竟作为皇太子,是无法自由进出宫殿的。

为了不让人意识到是同一个人,他取下了右手的绷带。当然疼痛感依然存在。每走一步,阵阵钝痛都会刺激脑膜。尽量克制着不将其表现于脸上,他加快步伐走向索隆市内较为偏僻的某个中等规模酒吧。

两楼,位于被墙隔开的某个角落,与五天前被叫来宫中的几乎相同的面孔汇聚一堂。

若频繁将他们招至宫中,必然会让周围人起疑心。即便是同一国家的人,对欧鲁巴来说也未必是同伴。不如说若令周围人的疑心加重,欧鲁巴反而有暴露自己身份秘密的风险。

因此,欧鲁巴偶尔会自己亲自外出与他们碰头。

今天,欧鲁巴也浏览、听取了一遍部下们的报告。原剑斗士们也开始逐渐理解什么才是欧鲁巴想要的信息了,可其中当然也有还没掌握要领的人。

(我不是说过很多遍了嘛)

数次出现他想高声怒骂的场面,可现在的欧鲁巴并非皇太子。他不过是皇太子差遣而来的人罢了,因此只说了一句。

“我会转告皇子的。”

随后干咳了一声,

“还有……皇子有些介意的那件事,那只夏帕猫的问题。”

打听下来,果然成果不尽理想。虽说他本想通过这种方式扩大搜索范围,可现在却连传言程度的情报都毫无着落。对芙罗拉来说虽然有些抱歉,但似乎要做最坏事态的打算了。

这时,店家入口附近突然传来巨大的声响。

随即听到一声类似悲鸣的叫喊。心头一惊的欧鲁巴瞬间拿起放在座位后的剑,冲到了墙的边缘,目光向楼下凝视。

只见一名全身破烂的男人急促地喘着气。他的肌肉很结实,看上去就像是从事体力活的样子,但或许是没有能好好吃饱,所以显得相当瘦弱。从衣服破烂的窟窿间隙,可隐约看到他裸露的背脊。

(烙印——)

那里,刻着与欧鲁巴背负着的相同的印记。×印的中央穿过一条纵线。在梅菲乌斯,这代表的只有一个含义——也就是为了表示其奴隶身份而烙上的痕迹。

男人并非将这里视为自己的目的地,似乎是纯属偶然才逃到这里。样子显得相当狼狈,几乎以将入口附近的客人与店员撞飞之势扑入了店内。

“站住!”

可他立刻被紧接着出现的大批警卫兵轻而易举地控制住。

这对梅菲乌斯来说并非什么少见的光景。忍受不了严苛的劳动和境遇而逃亡的奴隶,以及追捕他们的士兵间发生的骚动。

欧鲁巴移开了投向一楼的视线。这对同样背负着烙印的欧鲁巴来说,这是相当艰难的行为。

此时,就在刚才还挣扎着大叫“放开我”的男人即将被拖拽着拉出店家的瞬间,

“谁来救救我!”

男人叫喊道。

“我不是奴隶,是被人陷害的。……我被奥德威尔骗了!”

就这样消失了踪影,连声音都听不见了。

那之后,没再发生类似的事情,店里的人也恢复了平日的面容与活力。到处可见人们点酒和料理的景象。

欧鲁巴将刚才看到的奴隶身影赶出了脑海。就算他与过去的自己境遇相同,即便自己只要利用现在的立场,也能救上一两个这样的奴隶,但若对所有遇到的奴隶都这么干,那走上自我毁灭之路指日可待。

欧鲁巴向手下的男人们支付了「皇子赐予」的酬劳,并另外给酒钱买了单,独自一人离开了酒店。

(好了——)

久违的宫殿外,欧鲁巴心中不禁产生了想要四处走走的诱惑。可是佩戴面具的男人某种意义上比皇太子更为引人注意。一提到假面剑士欧鲁巴,就是在此前建国祭剑斗大会上获得优胜的人,即便在人员稀少的小道中,也能意识到从两楼窗口投来的人们的视线。而就在此时。

“啊。”

他不禁讶然出声。

两个圆形的亮点在小路靠墙囤积的垃圾堆上闪闪发着光。

欧鲁巴几乎不假思索地靠了过去。只见光点向空中飞去——乍看上去是这样,但适应了黑暗的眼睛能看到其实是一只白色的生物在地面数次跳跃后,消失于墙壁与墙壁间狭窄的通路入口处了。

“站住!”

欧鲁巴再次不假思索地叫道,冲了出去。

尾巴的末梢附近卷着一根红色的东西,虽说已失去了原来的样子,但恐怕那就是缎带残留的部分吧。再加上白色的毛发,毫无疑问就是他正在寻找的奈尔温。

然而越是追赶,奈尔温的奔跑越是迅速。谋划将敌人逼入绝路的计策虽然欧鲁巴惯用手段,但现在根本没这种闲情逸致。只要它一离开自己的视野,转眼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所以现在不得不全速追赶。

大约追了两、三条小路,出现了一堵约普通人身高一倍以上的墙壁。想必是谁家的宅邸吧。就在欧鲁巴面具下不禁露出一丝微笑,心想终于抓到了的瞬间。奈尔温利用墙壁与地面细小的洞哧溜一下钻了进去。

(居然都那么老练了)

猫,似乎是种很喜欢通过在四周徘徊、调查地形,来将附近化为自己的庭院的生物。某种意义上说与欧鲁巴的作风很相似。虽说两者有共同之处,但现在可不是敬佩的时候。

欧鲁巴毫不犹豫地跳上了附近的树木,利用强韧的臂力及腰腿力轻松爬了上去,向着墙壁方向一个跳跃。手指精准地抓上石墙头。然后迅速脚蹬壁面,翻身跃入墙内。

内侧灌木丛生,再往深处看可看到一座花园。顺着树木粗壮的树枝着地的欧鲁巴在眼皮地下发现了两个滚圆的亮光。对方仰视着他,可当目光与欧鲁巴的视线碰上的瞬间,奈尔温又迈着轻捷的步伐跑开了。

简直就像是在耍人玩。

(这家伙)

绝对不会手下留情了,欧鲁巴再次追了上去。拨开花草的茎叶,甚至不顾被花刺扎伤皮肤,都继续前进着。

不管它多次爬上了墙壁,还是跳到建筑物的屋顶上,欧鲁巴依然紧追不舍。

就在欧鲁巴也开始气喘吁吁的时候,周围的环境开始有所变化。远离了整齐的建筑物,道路没有好好的铺装,灯光也消失殆尽,周围陷入了一片黑暗。只闻一股异样的味道直钻鼻腔。是酒、臭水沟、以及混杂了汗水与小便等人类排泄物的臭味。

(是贫民街啊)

无论在怎样的城市里,都有着这样一块地区的存在。这是无法支付城市税金的人们相依为命、亦或是孤独生活的地方。

虽说现在身处皇太子的地位,但这里对欧鲁巴来说是个怀念的地方。尽管和索隆有所不同,但在成为剑斗士之前,他也曾在这样的区域生活过。

“哟。”

踩着屋角的边缘,向着其他建筑物的墙头跃去,与奈尔温的距离正在逐渐缩小。

欧鲁巴能明显追上它,都是因为猫的奔跑速度有所减缓。

(好)

小猫已停止了奔跑,优哉游哉地左右晃动着屁股,欧鲁巴屈身追了上去。墙壁的高度正巧与二楼的位置相当。而奈尔温用似乎很习惯的动作跳进了距那里很近的二楼窗户。

这正是个好机会。

里面漆黑一片。欧鲁巴没有丝毫犹豫,悄无声息地跃入室内。

是没有住民么?周围寂静无声。就在欧鲁巴这么认为,并向猫伸出手的这时候,

“是谁?”

伴随着尖锐的声音,他的视线与床铺上一名少女的视线对上了。

(糟了。)

“你是——”

或许是刚起床,少女那焦点飘忽不定的视线注视着欧鲁巴,嘴巴茫然地张开。

被看到面具了。

和皇子一样容貌的真面目姑且不论。毕竟民众中认识皇子容貌的人并不多吧。但这个面具太有特征了,只要一眼就能让人知道自己就是『皇子的部下』欧鲁巴。

就在欧鲁巴全身僵直的瞬间,听到从楼下传来了激烈的上楼脚步声。

“阿莉西亚!”

门猛地被推开,一名女性冲了进来。

年轻的时候——还没到那个程度,就数年前一定还相当美丽吧,可现在却面容消瘦,衣服也肮脏不堪。毕竟居住在这种地方,生活一定也不轻松。

被称为阿莉西亚的坐在床上的少女吓了一跳。

“出什么事了,妈妈?”

“刚才你有和谁说话吗?”

母亲的呼吸急促,仔细环顾四周,慎重地向前走去。在枕边点起了油灯。

“是指雅玛吗?”

母亲将视线投向艾丽西亚转头望向的地方,窗边能看到一只猫的身影。只见它竖起尾巴,很舒服地伸展着身子。

母亲终于舒了口气。

“不能开窗哦。不知道会被谁看见。”

她神经质地叮嘱道,将窗帘拉了起来。阿莉西亚也装腔作势地用毛毯遮住面孔,点了点头。

“知道了~”

她夸张的动作令母亲展现了一丝微笑,她抚摸着阿莉西亚蜂蜜色的发丝。

“快休息吧。妈妈我今天会很忙,没时间给你读书,明天再读吧。”

“嗯。”

母亲再次抚摸了一下阿莉西亚的头发,熄灭了枕边的油灯,走出了房间。

伴随着黑暗的降临,室内再次回复静寂。就在远处传来醉汉们的一两声叫嚣后,

“已经可以了哦。”

阿莉西亚话音刚落,被黑暗所支配的房间中的床铺底下,顿时有物体开始微微蠢动。从床底爬出来的——正是戴着面具的欧鲁巴。

现在的他,早已不见了白天身为皇太子的行动举止,更像是个偷偷来幽会的蠢男人一样狼狈。被这个少女发现的时候欧鲁巴内心顿时一阵冰凉,可就在两人目光对上的一瞬,便听到楼梯处传来的脚步声。少女听到这声音,当即迅速对欧鲁巴说道,

“快藏起来。床底下应该有空间。”

阿莉西亚咯咯笑了起来,

“呐,还好没被发现吧。别看妈妈那样,她生起气来可是很恐怖的哟。此前曾有个醉汉冲到家里来,妈妈居然单手举着扫帚就把他赶出去了哦。”

年龄大约是十岁前后。笑容中,带着无所畏惧的开朗。

“为什么要帮我?你不怕我吗?”

“最近这种是不是很流行啊。”

“流行?”

“带着臭水沟的味道,偷偷跑到我的房间里来。雅玛也是,大概一个礼拜前,也是突然从窗口跳进来。”

阿莉西亚所说的『雅玛』当然就是指现在还在床边悠闲地梳理着毛发的『奈尔温』了吧。

“本以为猫是一种胆小的生物,但似乎相当大胆呢。打从一开始就仿佛这里是自己的地盘似的。”

这个小小的闯入者几乎在每天同一时刻都会造访这里,它什么都不做,只是与阿莉西亚同在一个房间内休息片刻,就又反复无常地离开了房间。

“这让我想到了古代的传说。”

“传说?”

“在森林里迷路的年轻人看见了一只金色的小鸟,他追逐着金色的小鸟,发现了被邪恶魔法使关在塔里的公主的故事。我最喜欢这个故事了,我总是期盼有一天,是否也会有一名很帅的男性造访我的房间呢?但造访的却不是什么王子殿下,而是一个浑身臭水沟味道的,好可怕好可怕的男人!”

阿莉西亚又咯咯笑了起来。她望着欧鲁巴的方向,但瞳孔的焦点始终飘忽不定。最初还以为是刚醒来的缘故,但听到她多次强调『味道』,欧鲁巴终于理解了其理由。

恐怕,这个少女的眼睛看不到吧。

“是『卡秋娅的公主』吗?”

欧鲁巴话音刚落,阿莉西亚看不见的双眸瞪得滚圆。

“这是加贝拉很古老很古~老的传说哦。真居然会知道啊?”

“以前曾经读过书。说最喜欢这个故事的你还真是奇怪呢。记得那应该是以悲剧收尾的。年轻人虽然打倒了魔法使,但被最后的魔法诅咒,化为了金色的小鸟。为了寻找飞离塔楼的小鸟,这次轮到公主花费几乎永恒的时间流浪去寻找的故事。”

“是这样背上的故事吗?”少女像是被扫了兴致似的,皱起了鼻子。“年轻人和公主在金色小鸟的引领下相遇,两人协力打到了魔法使,最后在塔楼里幸福的生活哦。该不是你记错了吧。”

“我的记忆肯定没有错。是你搞错了。”

一说到知识方面的问题,以欧鲁巴的个性是绝对不愿服输的。面对开始有些赌气的他,

“这样啊。我读的书和你读的似乎有些不同呢。传说这种东西,根据记录者心情的变化,是会变成喜剧或是悲剧的呢。”

阿莉西亚叹了口气。大半似乎是表示同情。被比自己年幼的少女主动提出『和解议案』,让欧鲁巴面具下的脸不禁涨得通红,刻意转变了话题。

“你读过很多书吗?”

“我最喜欢书了。猫的事,也是从此前妈妈送我的礼物图鉴里得知的。”

她得意地夸耀着,随即觉察到欧鲁巴问题中的意图,脸上浮现出的微笑含义也略有变化,

“以前,我的眼睛是看的到的哦。那时我阅读了很多、数不清的书本。”

“以前……是指?”

“究竟多久以前呢?不知道为什么,看不见会令人失去时间的感觉呢。妈妈说,这是因为患上了恶性流行病,所以才搬了家……虽说这只是暂时忍耐一下,因此我并不在意。但妈妈却说,在那之前不能见任何人。”

(流行病?)

欧鲁巴禁不住内心的诧异。从未听说过索隆流行过这种疾病。

“如果乖乖的,就一定能在短期内痊愈,妈妈虽这么说啦,但已经很久都没和朋友见面了。大家都还精神吗。我还想向罗谢和艾莉斯介绍雅玛呢。啊啊,当然,作为雅玛朋友的你也是哦。”

很久没见到人了这想必是事实吧。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人作为谈话对象,即便对阿莉西亚来说是初次见面的人——不如说是来路不明的男人——为对手都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

“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盗贼是不会自暴自己名字的哦。”

“哎,专门偷猫的盗贼先生?那还真是个有意思的故事呢……好吧,如果你不想说的话,那我来给你起个用来称呼的名字吧。叫巴茨·恩德伍拉如何?”

“侍奉阿里翁建国王,原本是盗贼头目的那个啊。”

“你还真知道呢。不满意吗?”

“巴茨是被同伴从背后刺死的。反正都要随便叫,还是欧鲁巴比较好。是此前在建国大会上优胜的原剑斗士的名字。”

“欧鲁巴?哎,那是优胜者的名字吗?”

“是个戴着面具,很帅的剑士哦。”

两人交换着无关紧要的会话。不怕被知道真实身份的欧鲁巴也变得饶舌了起来,但他并非只在享受应酬对话的乐趣,而是从这个少女身上发现了奇妙的违和感。

(太有教养了。)

居住在这种地方的,当然,几乎都是为了今明的生存而挣扎的人。他不认为他们能有买书的闲钱。而且那位母亲虽然穿着带有斑斑痕迹的肮脏衣服,但阿莉西亚的衣服却是木棉制服饰中较为上乘的货色,也有频繁更换的迹象,相当漂亮。

以前应该生活得相当富裕,但由于某个理由才辗转来到这里。或许是逃亡而来的吧。欧鲁巴猜测服饰可能是母亲整理了尽可能的部分一起带来的。

更让人在意的是阿莉西亚的境遇。母亲不让女儿见任何人,就好像真得病似的对她进行隔离。这和造成阿莉西亚眼睛看不见的原因或许有关系。

“没法阅读喜欢的书本,每天都很无聊吧?”

“那当然!”阿莉西亚用力频频点头。“所以我总是会沉浸在幻想中。回想以前读的故事,将自己代入主人公。比如想象如果是我的话,明明会这么做;比起王子殿下,我更会选择那位骑士作为恋人,之类的。来创造属于自己的故事。”

“就是这个。”

“这个是指哪个?”

“你就是因为改变了各种故事,所以把真实故事和幻想故事给搞混了,记忆才产生了混乱吧。”

“欧鲁巴你还真是纠结啊!”

不知何时,或许开始对在床边梳理毛发感到厌烦了吧,雅玛被阿莉西亚抱在膝上,满不在乎地享受着休憩时光。根本不像欧鲁巴因环境变化而感到迷茫和彷徨,真是死皮赖脸到令人羡慕。

“你母亲,一直很严厉吗?”

“基本上都是呢。自从来到这里后,或许比以前更加可怕了。”

“父亲呢?”

“父亲他——”

欧鲁巴边观察着房间内情况,边等待着阿莉西亚的回答。房间里只有一张简陋的床榻。根本没有桌子、衣柜什么的。墙上有裂纹,到处可见渗透进来的污渍痕迹。

只听到雅玛的叫声。欧鲁巴凝目望去,只见它的身体在颤抖。不,并非猫在颤抖,而是将手放在它头上的少女的手在微微痉挛。

“怎么了,阿莉西亚,喂!”

对欧鲁巴的叫声也不予回应,视线比此前更为飘摇不定。

“父……父亲他……”仿佛什么东西哽咽在喉似的,阿莉西亚的声音断断续续。“父亲他”

难道是疾病发作了吗,微微颤抖的阿莉西亚不停反复着这句话,睁得滚圆的眼中,流出了一滴泪水。

“阿莉西亚,怎么了。没事吧。”

欧鲁巴仿佛想止住少女的颤抖般,用手按着她的双肩。

(该去叫她的母亲吗?)

脑中刚产生这个念头,只听一声仿佛抚过耳旁的撒娇的叫声。

是小猫雅玛或者应该说是奈尔温,突然离开了阿莉西亚的手边,仿佛撒娇似的用身体蹭了蹭少女的脚,随后又心不在焉地一个跳跃,从窗口跳了出去。

“啊!”

欧鲁巴下意识地想要用手阻拦。

“不用着急。”

听到阿莉西亚的这句话,他猛地回头望去,只见少女已经恢复了平静。

“反正明天它还会来的。欧鲁巴是为了抓雅玛而来的吗?”

“是被饲养主委托。”欧鲁巴带着一丝慎重,凝视着阿莉西亚的面容回答道。“但我也不着急。多花一些时间,也可以要求更多的必要经费。”

“你不是盗贼吗?”

“我改行了。”

欧鲁巴从少女并非强打精神的表情中可以看出,提到父亲时她所出现症状的那段时间,就像从她的记忆中彻底消失了似的。

(似乎。)

病虽说确实是病,但却与母亲所说的『流行病』是完全不同种类的东西呢——欧鲁巴的推测这么告诉他。

欧鲁巴不让腰间的长剑发出声响,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

“等饲养主等得发飙的时候我会再来的。”

“嗯——如果是和今天差不多时间的话,我会为雅玛打开窗户的。你也可以带着臭水沟的味道再进来哦。”

阿莉西亚说道。脸上浮现出微笑,但略显气力不足。

“嗯,那回见。”

很意外自己居然会对这个房间带有一丝留恋,欧鲁巴翻越窗户,跳到了墙头上。

(哎呀。)

墙壁的另一侧有两个圆圆的光点。仿佛在等待自己似的,但有迅速又转开脸庞,夏帕猫再次幽雅地甩着尾巴离开了。

回到了宫殿的欧鲁巴,次日也继续为赶赴阿普塔做准备。但到了傍晚,他又将配置在索隆各地的部下们召集了起来。

连续数日的召唤是相当稀有的。男人们的脸上显得比以往更为紧张。

“猫的问题已经无所谓了。”

皇子先表现出了当权者特有的反复无常,但却下达了不逊色于此前搜索猫的奇妙命令。

“名字是叫阿莉西亚。希望你们去收集有关这个名字的传言。但一定要装得若无其事地去干。万万不可因为打听阿莉西亚的情报,让你们自己反而成了别人口中的传言。也就是千万不要做什么引人注意的事。一旦在某个地方没有获得情报,就不要深入追究,立刻换地方找。明白了吗?”

还没到三天,这件事就有了结果。

同样姓名,差不多年龄的少女在整个索隆市内起码确认了约十几个,但去向不明的只有一个。

而且还附带了相当有意思的情报。

她的父亲,名为奥德威尔的这名男子,担任将劳动者派遣到索隆近郊矿山的工作。

说到“奥德威尔”这个名字,正是此前逃到酒吧的奴隶口中提起的名字。再加上说起索隆近郊的矿山,又是那些个再也没有在常光顾的酒店内露脸的男人们工作的场所。

这些事情很快也有了结果。

劳动者们在约两个月前,被近五百名警备队的人抓了起来。说是将物资走私他国的犯罪行为被暴露,几乎所有的人都被打入了奴隶的身份。而其主谋者,就是奥德威尔,虽然也被带走了,但由于中途企图逃亡,经由士兵之手当场击毙。

奥德威尔的妻子和独生女此后行踪不明。

如此一来,所有的事情都被一根线串了起来,阿莉西亚不提父亲的事也能理解。然而,欧鲁巴内心却同时产生了一丝疑惑。

“告发劳动者的是谁?”

“尤尔根·奥兹特,管理索隆近郊矿山的贵族,奥德威尔是他的部下。”

“尤尔根。”

欧鲁巴不过是区区数月前才开始成为梅菲乌斯皇太子的替身的。并不记得所有贵族们的样子。

“殿下”,从背后旁观一切的希克仿佛终于忍不住了似的,向他轻声细语。“殿下公务相当繁忙,必须要抓紧时间做准备才行。杂事干吗不全权交给他们呢?”

但是欧鲁巴环抱着的手臂纹丝不动。这是他沉浸在思考中的证明。而希克也十分清楚,一旦到了进入这个状态,是连撬棍都撬不动他的。

3

在小妾回去后,尤尔根•奥兹特仅在全裸的身上披着羽绒长袍,便走向部下们等待的客厅。

(又要看到达哈那张尊容了啊)

一想到这里,尤尔根未免有些不快。与女人共度的甜美气氛仿佛瞬间烟消云散似的。但是,他个对工作尽忠职守的男人。为作定期报告来访的他,毕竟不是为了惹自己不快。

大厅里,站着以达哈为首的十几个男人。穿着革制胸铠,腰挂长剑的达哈向他行了一礼。他是在这栋房子里唯一被允许携带武器的男人。面孔莫名地长,但目光中充满的魄力却不会让人觉得他愚昧。长脸也好,全身弥漫着的彪悍氛围也好,这男人给人一种野生小型龙的印象。

“有什么进展了吗?”

尤尔根开口就是这个问题,身材高挑的达哈屈身前倾,

“非常抱歉。虽说她们出身上流家庭,我不认为她们有办法长期躲藏,但似乎也没有藏在熟人家中的样子。明天起,我们会向主城街外围开始搜寻。”

“哼,还没找到啊。”

尤尔根用藐视的目光俯视着达哈。但事实上,他现在的心情相当愉快。与小妾在寝室度过的一刻,自己直到最后都保持很『精神』这件事,让他对自己加深了信心。

“不过,就算奥德威尔的妻子和女儿有图谋不轨,也不构成什么问题。”

关于这件事,他原本就抱乐观态度。

“她们藏起来不如说正合我意。毕竟是罪人的妻女。说因害怕牵连自身,所以舍弃了家与身份逃亡异地——可以这么理解。达哈,你不这么认为吗?”

他叫来了侍从,预备了美酒。本想敬达哈一杯,但是,

“不用。”

达哈抬手婉拒。尤尔根明显有些不悦,而反之,达哈那长得像龙一样的表情却丝毫没有改变。

“障碍必须被一个不剩地彻底清除。哪怕那些只不过像是散落在大人脚下的脏东西般的存在,那也不例外。万一里面混杂有玻璃碎片之类的东西,一个不小心踩上去的话,同样可能导致严重的创伤。”

“这我也明白。”

尤尔根收回了杯子,自己将其中的酒一饮而尽。

他的宅邸位于萨扎川堤坝上。从窗口可看到沉于黑暗中的川面。虽说景色并不坏,但距离宫殿很遥远。

居住在帝都索隆的贵族有各式各样。尤尔根·奥兹特绝不是地位居高的贵族。因为仅被安排负责索隆近郊矿山开发为主的工作,在政治问题上几乎完全没有发言力,也几乎毫无军事实力。

他能豢养以达哈为首的二十余名私兵,大部分也是为了表现其作为贵族的面子。虽说并非钱包充裕得用不完,但这些日子以来,不知为何,尤尔根的地位确实多少有所上升。他能增加小妾就是最好的证据。

“奥德威尔的妻子或许会造访宫殿去密告。虽说我不认为会有人相信她的话,但为了以防万一,应该……”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随你怎么做吧。”

挥了挥手,尤尔根一脸傲然,但是,

(达哈这家伙,有些努力过头了吧。)

内心却很清楚他的想法。

达哈是十年前被他从剑奴隶身份提拔上来的男人。诸如此前所说的,尤尔根并非觉得逼于无奈才开始豢养私兵。所以一旦当他判断他们没用,随时随地都能舍弃他们。为此,他们要向他们的主人表现自身的存在意义。

(不过,这也无所谓。还真是个可爱的家伙)

达哈他们离开了客厅,尤尔根的内心早已开始考虑下次该在什么时候叫哪个小妾来了。

两天后。

尤尔根·奥兹特身着正装,乘坐马车前往索隆主宫殿。像他这种地位的人造访宫殿的次数每月最多一、两次而已。

除了关于矿山开发的定期报告,他也和熟悉的几名贵族稍作谈笑。而其间,他听说了一个奇怪的传言。

“哦,皇太子殿下吗?”

传言是关于最近这阵子无论在索隆内还是宫殿中都存在感倍增的皇太子基尔·梅菲乌斯。

他内心却高枕无忧,觉得这肯定和自己没什么关系。然而就在这天傍晚。

他走出宫殿,刚想坐上归途马车的时候,

“哟,尤尔根。”

大门的一旁,被夕阳投射出的阴影中,传言的主角出现在面前。

“是……是基尔殿下啊。”

尤尔根·奥兹特吓了跳,躬身一礼。基尔·梅菲乌斯在身后数名人员的陪同下,脸上堆出满面轻薄的笑容。

(难道是……)

他产生了不祥的预感,顿时联想到刚才的那个传闻。

大概从前天开始,基尔·梅菲乌斯似乎拜访了多个居住于索隆的贵族,向贵族们强行筹措资金。说是在出发赶赴阿普塔的时候,全索隆的市民都会夹道欢送皇子的行列。说为了在那时表现得华丽威严,想要给自己率领的士兵、马匹、甚至龙添置华美的装饰品。

“虽然立下了那些如英雄般活跃的事迹,可殿下果然还是太年轻了。”

他熟悉的贵族冷笑着说道。

“似乎是放弃了从可怕的父皇那里索取零用钱,改为打算从我们这种弱势立场的人手中榨取钱财呢。”

(话是这么说啦,但没想到居然会找上我这种贫穷贵族。)

尤尔根暗暗皱眉。尽管尤尔根几乎没经历过什么艰苦的生活,但在皇族的面前——尤其是丝毫不知辛苦为何物的环境下长大的『蠢货』皇子作为对手——他不禁开始抱怨对方根本不知自己尝遍了多少辛酸。

更重要的是,皇子用一副早已熟知自己的态度与自己打招呼,这点令他相当不爽。反正在此之前他肯定压根连自己的名字和容貌都不知道,不过为方便行事,才突然装腔作势地接近自己。

果然,皇子兜着圈子向他榨取钱财。

“像我这样的人,”尤尔根微笑道,“根本不配有这个资格借钱给令人敬畏的皇子啊。”

“听说最近你似乎手头相当宽裕呢。”

“哈哈,究竟是谁开的这种玩笑。”

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可尤尔根还是装出豁达的样子打哈哈蒙混过关。或许是其他贵族被皇子榨取钱财的时候,为了开脱,就把自己的名字扔出来当挡箭牌了吧。

尤尔根为了尽快结束这个话题,

“这件事在贵族间多少也开始有些传言了。为了避免让您的父皇知道,希望您务必小心啊。”

他甩出了基尔·梅菲乌斯最害怕的他父亲格鲁·梅菲乌斯的名号。

不出所料,基尔明显开始退缩。

(哼)

尤尔根压根就不相信那个『蠢货』皇子最近那些个英雄般活跃的事迹。觉得这些肯定是为了给他贴金,将其他人做出的事情,或是想要做的事情,谎称是皇子通过自己的力量去完成的一出戏码而已。

尤尔根忍住内心的嘲笑,郑重地行了一礼后,想要坐上马车。

可就在这时,

“哦哦,想起来了,尤尔根。”

“请问有什么事?”

(都到这个份上了)

还会有什么问题,尤尔根咽下了内心的不快,面带微笑回过头。

“奥德威尔那件事,我到现在还有点不敢相信呢。”

顿时,笑容的面具从脸上剥落,尤尔根激烈地干咳了起来。

“您……您说什么呢?”

“不,只是我觉得他不像是那种会干非法勾当的人呢。不过正所谓人不可貌相。你一定也相当惊讶吧。”

“哎,啊啊。我……嗯,那个……”

过于唐突,过于冲击,以至于尤尔根完全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表情才好,只能一味地擦拭着额头冒出的汗珠。

就在他不知道该如何去表达才好的时候,

“不过算了。不好意思打扰你了啊。”

皇子基尔·梅菲乌斯一脸淡定,连撇都没撇他一眼,转身走回宫殿中。

尤尔根十万火急地赶回宅邸。

本想叫来达哈他们,但他们似乎一直在外搜索至今未归。

(该增加人手吗?)

他这么想。可过于引人注意的行为反而有自掘坟墓的风险。尤尔根赶回了在约定时间来访的小妾,将自己关在房间里。

(怎么回事。那个『蠢货』居然会认识奥德威尔?不可能。那个男人和皇子究竟有什么接点啊。)

他坐立不安地在房间内团团转,但依然丝毫看不透这次的事态。

达哈说得没错,尤尔根已经不知道第几次这样想了。当事情还没尽到十全十美前,都必须尽全力排除各种障碍。

在太阳快要西下的时候,达哈他们终于回来了。

将他们全都召集了起来,尤尔根·奥兹特刚想要发脾气,

“什么?”

却在达哈他们的面前呆然地长大嘴。

在过于巧合的时机,听到了最好不过的报告,以至于他陷入了一瞬的迷茫。但尤尔根的脸上很快渐渐露出了喜色。

“是吗,找到了啊!”

“是。她们逃到贫民街去了。根据部下们报告的容貌与特征,毫无疑问是奥德威尔的妻子。我已经派人进行跟踪了,今晚就能查到她们的住处了吧。明天夜晚就发动袭击……”

“不。”尤尔根用令人惊讶的速度死命摇头。“就今晚。”

“今晚?”

“一旦知道了住处就立刻发动袭击。听好了,事情千万不能暴露。务必在天亮之前把所有的工作给完成。”

迄今为止始终觉得此事无关紧要似的主人的态度突然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达哈凝视了一阵子尤尔根的表情。可对手毕竟是女性,他不觉得有必要如此谨慎行事。

“我明白了。今晚就将两人给解决掉。”

达哈用他那张酷似龙的脸庞上下颔首。

4

仿佛由黑夜的纱帐所孕育出的夜风在莎夏头顶上方急速蔓延开来。

刚才还毫无人气的这条小路上,太阳才一落下,就充斥着粗暴下流的笑声、以及抢地盘导致的喧闹打斗声。

莎夏在没有铺装的道路上一路小跑,赶往路途尽头的那家当铺。

这家当铺与开设在大道边的意义有所不同。很多赃物都会被卖来这里,甚至据传罪犯们都是以这里为据点来行动的。

莎夏走入了昏暗的店内,一如既往地将自己的几件服饰当了出去。虽然得到的金额连大道旁店家给出的一半都不到,但现在不是挑三拣四的时候了。

就在她为了取钱,向那位习惯由下往上怒目瞪人的秃头店主伸出手的时候,突然手被猛地一拽。

“你想干什么!”

在叫喊的莎夏耳边,一个充满酒臭的气息靠了上去。

“你也是有自己的隐情吧。毕竟来这里的大多人都是罪犯和逃跑的奴隶呢。”

“请放——啊啊,放手!”

店主的力气相当大,照此下去会被他顺势拉倒在地上的。就在莎夏的内心即将被与夜晚一样漆黑的绝望所侵蚀的这时,店外的几个黑影靠了过来。

窗外传来了声响,阿莉西亚慌忙站起身,将窗户打开。

悄悄潜入室内的正是欧鲁巴,戴着面具。

“发生什么事了?”

见到阿莉西亚坐立不安的样子,他询问道,

“妈妈还没回来。”少女的视线比平时更加漂移不定。“平常这时候应该早就回来了才对……呐,你在外面有看到吗?”

“没有。”

室内还不见奈尔温的身影。

现在这个时段,比此前欧鲁巴追赶着它闯入房间的时间虽说要早了约一小时,但夜早已深。不用仔细观察阿莉西亚那颤抖的目光,都能感受到少女心中强烈的不安。

“你母亲平时都会去哪里?如果知道她工作的地方,我可以帮你跑一趟看看。”

“妈妈她……”

刚开口,少女就语塞了。欧鲁巴并没有用“怎么了?”去催促她。而是透过面具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少女苍白的脸孔。

过了一会儿,

“你不知道吗?”

“妈妈……平时会一直留在家里的。但最近这段时间,她离家外出的次数相当多……”

不仅因母亲尚未回家所引发的不安与焦急,阿莉西亚似乎还被某种看不见的痛苦所折磨地皱起了脸,坐在了床上。

父亲的那件事也是这样,似乎只要一提到特定的事,阿莉西亚的意识就会出现混乱。那都是因为,

(『以前』阿莉西亚的生活,与『现在』的差异所造成的。)

欧鲁巴这么判断。

不知为何,阿莉西亚似乎坚信,亦或是想去坚信父亲与母亲依然维持着『以前』的状态。但她也并非没有认识到『现在』。所以当这种差异被外部指出后,她的意识会被纠葛与矛盾撕裂。

“妈妈他……”

“等一下。”

这时,欧鲁巴制止了吓了一跳的阿莉西亚,身体紧靠到墙边,透过窗帘的缝隙窥伺窗外。

“怎……怎么了?”

“嘘。”

被瞬时紧张起来的欧鲁巴的氛围所影响,阿莉西亚也面色发青。

欧鲁巴看到下方涌出了几个黑色的影子。

仿佛沉积于夜晚道路上的污垢在获得了人类四肢后行动起来的存在。欧鲁巴的眼睛捕捉到了他们拔出的长剑所反射出的闪光。

“这是——”

是一身黑色装束的剑士队,数量大概有七、八人。

欧鲁巴将手摆到腰间,阿莉西亚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清晰可闻。因为她听见了剑拔出鞘的声音。

“欧鲁巴,怎么了?外面发生了什么?”

“谁知道呢。”欧鲁巴慎重地继续凝视着窗外,回答道。“同伴的可能性相当低。打个比方的话,可以说是邪恶魔法使向卡秋娅的公主派来的爪牙吧。”

经历了多个修罗地狱的剑斗士欧鲁巴的声音中,参杂着难以隐藏的紧张感。

敏锐地感知到了这点,阿莉西亚的呼吸声也急促了起来。

达哈身处石造的建筑物前。索隆的这块区域,是以前切割岩山而成的。原本就是为了让劳动者们能几人一间睡觉起居的设施。

随同而来的部下有七名。从猎物来考虑,这点人数未免过多。达哈原本就是行事慎重的男人,一定会在勘察了周围地形、仔细调查了周围居民的状况后才会开始行动。可尤尔根命令要在今夜行动,所以逼于无奈他才召集了人手。

直到现在,他还在教训着因目标是两个女人而开着猥亵玩笑的部下们。

“万一出现目标逃跑的状况,我的剑会要求用你们的血作为替代品。”

阴沉地威胁他们的达哈的表情,就好像是东方世界宣告死亡的神官似的。虽说在场的都是有着不可告人过去的粗人,可达哈的部下们顿时全都陷入了沉默。

门锁没一会儿工夫就被打开了,众人悄无声息地潜了进去。

达哈是第二个走进去的。

周围居住的大多是身无分文的罪犯或落魄者,密告的可能性相当低。但能留给第三者的情报越少越好,若能让人看上去是强盗入室抢劫,那是最好不过了。

所以,先要杀了两人,要像一阵风一样迅速。然后弄乱房间,为了让人觉得是以恶事为目的,要将死者的衣服扒光,留下暴力的痕迹。

尽管这是相当残酷的行为,但达哈原本就是剑奴隶,为了自己能生存,他已经杀害了很多人。他的全身都沾满了他们的鲜血与热乎乎的内脏。不想再回到那个地方。今天好不容易才打倒一个强敌,明天又会因为谁的心血来潮而被迫和两个人作战。甚至连夜晚睡觉,明日的地狱都会提早一步潜入梦中。以主人尤尔根为首,很多人都评价达哈说他和龙很相似,实际上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达哈非常清楚自己比任何人都要弱小,拥有一颗人类的心,所以他才忠实地工作。只为了保护不再被噩梦所困扰,为了能在屋檐下平稳安睡的生活。

达哈不会掉以轻心。

所以当左手方向传来一股杀气的时候,他能持剑挡下来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但走在最前面的那人的脑袋却被砍中当场毙命。

达哈一声大吼,

“快散开!”

自己也向后方跳去。

钢铁的闪光从四面八方朝这里袭来。他用自己的剑再次弹开了袭来的斩击。

——被埋伏了。

瞬间觉察到当前事态的虽然只有达哈一个人,但他用自己的身体冲撞自己的部下们敦促他们醒悟。

敌人的数量不明。达哈又一次用自己锐利的剑锋挥开劈下的剑刃。

“啊!”

“该死的!”

达哈的部下们终于开始了反击。

连续的剑戟声响彻这片沉浸于黑暗的空间。

在两楼阿莉西亚的房间里,打斗发出的声响也清晰可闻。

对眼睛看不见的她来说,与外界唯一接点的听觉此时已被暴力的声响所支配。她不禁缩起了身子。

心跳加速,不仅因为对逼近危险感到的恐惧,更因为内心涌现的用言语说不清楚的某种东西。

欧鲁巴始终单手握剑,在一旁守护着少女。

“似乎不是单纯的强盗呢。”

欧鲁巴这么一说,阿莉西亚的肩膀顿时一震。

“如果是单纯的盗贼,是不会袭击这里的。对他们的目的,你心里有底吗?”

“心里……怎么可能会有底。”

“这和你母亲至今未归说不定也有关系哦。”

“怎么会!”阿莉西亚气息急促,“不要啊,欧鲁巴。我不要,如果连妈妈也失去了的话。如果连妈妈也不在了的话……我,我,该,该怎么办啊。”

“既然如此,那就想起来,阿莉西亚。一定有什么。强盗都已经来这里了。一定存在他们盯上你和你母亲的理由。”

欧鲁巴向少女扔去了可以称之为冷酷的话语。

楼下的争斗当前阶段还没有什么问题。当然欧鲁巴是在预料到这一切的情况下,事先将部下安置潜伏在这栋建筑物内的。

准确地说,将“找到奥德威尔的妻子以及他双目失明的女儿的居所了”这条情报流给尤尔根的,就是欧鲁巴本人。

他算准了如此一来对方肯定会有所行动,而假如对方的行动正中自己下怀,那这件事与尤尔根有密切关联的事实就不容置疑了。

另一方面,阿莉西亚的眼睛用力眨了数下。

耳边传来的吵闹声响,似乎在刺激着沉睡于阿莉西亚内心的某种东西。打个比方,是隐藏在被牢固封印着的门扉另一侧的某种东西,因为感知了暴力的气息,正在急速地觉醒过来,仿佛想要与之呼应一般地剧烈蠢动着。

粗暴的声音。血的颜色。悲鸣……

宛若一个个过去的记忆与现在的世界都在渴望重合似的,它们透过门扉如细缝般的间隙,缠绕着、伸展着触手,以冲破封印之势,企图互相连接起来。

这瞬间,楼下响起了冲上楼的脚步声。就像欧鲁巴最初来访这房间时一样。但重量感与阿莉西亚的母亲莎夏完全不能比拟。当然,阿莉西亚也意识到这脚步声并非母亲的,全身顿时紧张了起来。

(哦)

欧鲁巴瞪大了在面具下的眼睛。

楼下以希克为首,他安排了相当精锐的人员。而居然能冲破这样的重围,说明敌人是个相当有实力的剑士吧。

“快藏起来。”

欧鲁巴短促地命令道。阿莉西亚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但脚完全动不了。

并不完全因为恐惧。

在黑暗中,唯独自己想要从这场骚乱中逃避——对未来这样的自己产生强烈抵抗感的,正是阿莉西亚本人的内心。

“赶快!”

欧鲁巴把阿莉西亚赶去以前自己躲藏的床铺下面,而就在她正好藏进去的一瞬间,门被粗暴地推开了。

冲进来的,是一个有着像龙一般容貌的男人——达哈。

他毫不犹豫地向欧鲁巴突进。欧鲁巴也像是事先准备好似的,配合着呼吸瞬间向侧面跳开。

没想到居然会被躲开,长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可他立即,

“那个面具!你这家伙,是剑斗大会的优胜者欧鲁巴吗!”

“能被可疑的盗贼认识,我还真是不胜荣幸呢。”

“记得你应该是皇太子直属的……呿。”

达哈到现在这个情况,终于彻底理解到自己被设下了陷阱。与之相反,欧鲁巴虽用笑容来应对,但绝不是因为他很轻松。碍于锁骨的伤势,右臂的力气连平时的一半都用不出来。可即便如此,仅用左手来对付面前这种高手实在需要一定的勇气。因此原本是单手握的剑,现在改成了双手握。

达哈卷着风势挥出一剑。欧鲁巴勉强用剑尖挡下了这几乎能砍碎颜面的一击。右半身受到了沉重的冲击。长期鏖战必然会对己方不利。

就在室内两个男人相互瞄准对方的弱点攻守的这时,阿莉西亚的世界充满着黑暗、剑戟敲击声与怒吼声。

心脏的跳动更为剧烈了。

那个时候,自己也像这样看着。而那个时候,只能旁观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看着……我……『看到』了……)

阿莉西亚的过去,以及现在紧密地交织在一起,膨胀起来,终于快要从内侧将内心深处关起的那扇门打开了。

(没错——我……看到了。)

伴随着门扉的打开,带着鲜活色彩的记忆在阿莉西亚的脑海中一气呵成地展开。

那天夜晚,父母很晚都没回家。看家的阿莉西亚因为无聊,心血来潮想要吓唬一下晚归的双亲,躲藏在了客厅的大柜子下面。

没过多久,父亲就回来了,但还没等阿莉西亚跳出来,就有客人来访。

是个带着随从,一副贵族腔调的中年男子。贵族并没有为深夜造访表示道歉,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逼迫父亲改变主意。

“我说过我会把你的那份留给你。你究竟要多少金额才能满足?”

阿莉西亚的父亲奥德威尔是以统筹、派遣附近矿山工作的劳动者们为生计,但管辖矿山的贵族尤尔根却想要将开发用的资金占为己有。

为此,他想将毫无根据的罪名强加于劳动者们身上,并将他们贬为奴隶。

奴隶这种劳动力可以随时更换,用完即弃,相当有效率,而且还不用支付给他们酬劳。尤尔根想贿赂奥德威尔让他暗中做手脚,但阿莉西亚的父亲强烈反对。

“一旦矿山开发的效率提升,就相当于为国家利益着想。光计较小小的牺牲,反而让国家衰败,可是愚昧至极的行为啊。”

“已经够了。所有的一切都交给宫殿来裁决吧。”

奥德威尔直到最后都毅然毫不退缩。

“这样啊。”尤尔根道。“你还真是顽固呢。”

贵族露出了一丝微笑。是令人不禁想要报以同样微笑的柔和表情,但这瞬间,阿莉西亚『看见』了

尤尔根拔出了腰间的长剑,刺穿了父亲的腹部。

贵族依然面带微笑。大量的鲜血飞溅。阿莉西亚的视野,以及那幼小的心灵,被鲜红染成一色。

尤尔根喘着粗气,满不在乎地踹倒了尸体。

“再来就是在宅邸放火了。听好了,一定要等我离开后,等两个小时后才干哦。”

说着,踏着粗暴的步伐离开了宅邸。

之后的事情她只记得模模糊糊的印象。

尤尔根派来的人在家的外面待机,但是晚归的母亲想必是在远处发现了他们的身影,直觉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吧。她刻意从后门绕了进来,看到藏在角落颤抖的阿莉西亚,以及在客厅中飞散的血迹,认识到了当前的情况。随后母亲迅速整理了行李,牵着女儿的手,飞奔着逃离了那里。

(爸爸——)

激烈的钢铁敲击声依然在继续。

当看到父亲在眼前死去的瞬间,阿莉西亚的记忆和视野被锁了起来。

阿莉西亚想用自己的手堵住耳朵。本能告诉她,又将会发生相同的事情。不能看。只要一看,这次阿莉西亚的心将会真正被撕裂。

(有谁?)

阿莉西亚的内心,向着被没有任何一点星光的为黑夜所侵占的世界无声地呐喊呼救。就像一名年轻人前来拯救卡秋娅的公主一样——在黄金小鸟的引导下,故事的主角出现一样——她祈祷着,有谁,能将自己从这片黑暗中拯救出去吗?

就在这时,

“哦,大会优胜者的实力不过尔尔嘛。你接受的克洛维斯的称号可要哭泣了哟。”

达哈奸笑着。由于负伤,欧鲁巴不知何时变得只能一味防守。达哈一个突进,向后退去的欧鲁巴的背脊撞上了窗子所在的墙壁。

刹那间,达哈一口气缩短了双方的距离。欧鲁巴用动物的直觉预感到了这点。

剑虽挡住了达哈猛烈的一击,但依然从欧鲁巴的手中弹飞向空中——这一连的动作都瞬间在欧鲁巴的脑海中估计到了。

欧鲁巴用脚踹背后紧贴的墙壁,屈身向达哈的怀中扑去。

“呜!”

欧鲁巴的拳头直击达哈的心口。用脚扫向呼吸困难的达哈的腿,想将他绊倒在地。

但达哈的腰腿力量相当强劲。他拼死甩开了欧鲁巴的身体,仿佛想填补两者之间拉开的些微空隙,再次挥起了剑。

这时,不知道是否是偶然。

随着一身尖锐的叫声,窗口的方向,一个小小的影子企图窜入两者间的空挡。

(雅玛!)

瞬间,阿莉西亚被囚禁的黑暗中,射入了一道光芒。

现在的阿莉西亚真的『看见』了。

仿佛持剑的男人是尤尔根,而与他相对的戴面具的剑士是父亲的化身。

她『看见』跳跃的雅玛背上闪过金色的翅膀。

等意识到的时候,阿莉西亚已从床底下冲了出来。主人公不是其他什么人,而是自己。就如同她在悠久的黑暗中始终幻想的一样。为了保护雅玛而冲了出来的她,正好滑到了达哈脚跟附近。

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达哈失去了平衡。趁着一瞬的机会,欧鲁巴捡起了掉在脚下的剑。

5

尤尔根·奥兹特这天夜晚,在自宅等待达哈他们的归来。

只要能知道猎物们的居所,接下来交给他们肯定不会有错。

(剩下的,就是那个『蠢货』殿下了)

他顿时想起与皇子的对话。除了出现奥德威尔的名字以外,对方似乎还带有一丝抓到尤尔根的把柄,最起码也是觉得他有些可疑的迹象。

(不可能。那个不谙世事的小鬼又能办成什么事。)

仿佛想挥去这种摸不着底的恐怖,他安慰自己。反正基尔皇子没过几天就要出发前往阿普塔了。他只是为了准备资金才四处奔走,而正好在搜集的过程中听其他贵族说起尤尔根有点小钱而已。奥德威尔的事情,不过是为了威胁自己交出财物的借口而已。

不管怎么说,死人是不会说话的。奥德威尔本人也好,他的妻子和女儿也好,都已经不可能对尤尔根不利了。

这时——

“老……老爷。”

侍从上气不接下气地冲了进来。

“回来了啊。”

尤尔根面带笑容回过头。为了祝贺任务完成,他预备了美酒。就在他打算连瓶带酒一起递出去的时候,

“你还真是机灵呢,尤尔根。”

吓得他差点松手把酒瓶掉下来。

从侍从身后出现的,是基尔·梅菲乌斯皇太子。而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少女。

“居……居然是殿下。发生什么事了,这么深夜造访。”

“咦,你不是在等我吗?那么这酒应该为你将要迎接的客人保留比较好吧。”

(这……这个『蠢货』)

尤尔根内心恨得咬牙切齿。虽不知道他探得了哪些消息,但自己应该抢得对话的主动权,想办法吧基尔给赶回去。剩下的根本构不成什么问题。胆小鬼基尔·梅菲乌斯,只要扔出他父亲的名字,一定会迅速逃回安全的寝室吧。

“这个……恕我僭越,这有些不太妥当呢,殿下。您不惜长途赶来这里,是为了筹措军用资金吗?好吧,虽说我并非身处能过得很奢华的地位,但还是可以双手奉上少许的。今天请您就此回去吧。但是,希望您尽可能顾全自己的立场。拥有高傲尊严的梅菲乌斯帝位继承者如此深夜为了索取钱财而拜访家臣的住家,如果被陛下知道的话,不知道会怎么想。”

“陛下啊。”

基尔露出扫兴的神色。尤尔根觉得终于抓到机会了,放大了嗓门,

“没错。就算是皇太子殿下,也不要以为自己是神。必须要胸怀梅菲乌斯皇族的节制心和责任感——”

“就是这个人。”

这时,基尔身后的少女颤抖的指尖指向尤尔根。

“什么?”

“就是这个人杀了我爸爸!”

尤尔根差点惊呼出声,但慌忙闭上了嘴巴。

(是奥德威尔的女儿吗!)

“没错吗?”

基尔回头望向少女,温和地问道。少女数次点头,

“太荒谬了。”尤尔根几乎不假思索就说道。“这是……这是什么玩笑,殿下。居然陷害我是杀人犯……不,这……这一定是有预谋地对殿下和我设下的圈套。殿下,请务必要明察,殿下——”

“你就在你喜爱的陛下面前说这些同样的话吧,尤尔根。这个少女,目击了父亲在自己的面前被杀害。而且她也看到了你的脸,证言说你就是那个犯人。”

“这是胡说八道!这个少女眼睛应该看不见才对。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会知道我就是犯人……”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个少女的眼睛看不见?”

被尖锐地打断,尤尔根吓得顿时闭嘴。

下一个瞬间,随着基尔的一个手势,几名男性陆续出现在尤尔根的宅邸内。尤尔根所熟知的面孔也在他们其中。站在最前面的,就是被绳子捆着的达哈。

手下的士兵已经被抓住,并带到自己的面前,已经无路可逃了。

(不——)

尤尔根满头大汗,绝望之海几乎已经淹没到他的头颈了,可他脑海的角落突然闪过一个危险的想法。

看上去,基尔带来的近卫兵只有区区五名。我方宅邸内还有十名士兵。只要一个信号,他们就会冲进客厅。

(皇子亲自出马,说明还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他一定是为了建立自己的功勋才会亲自下手的。毕竟他无法忘记被当成英雄,沐浴在喝彩声中的快感呢——)

(皇子以行为古怪著称。据说他还经常服用带有兴奋效果的黑睡莲。如果在这里解决了他,那之后只要随便找个什么借口……)

当然这件事需要冒偌大的风险,但就算不这么做,反正自己也会就此失去地位。尤尔根顿时觉得已经淹到颈项的绝望之海顿时退到了胸口高度似的。就在为吸引对方的注意力,他抬头刚想要开口作辩解的时候——

视线和基尔皇子的对上了。

瞬间,即将升到尤尔根头部的海浪一口气掀起来,巨浪拍下,淹没了他的全身。

嘴边露出讥讽笑容的同时,基尔的眼睛令人心惊胆战。沉静的怒火在燃烧,火焰向这里放射着,仿佛将尤尔根整个人都包围在火海中似的。

当然,尤尔根·奥兹特并不知道。

基尔·梅菲乌斯——其真正身份的欧鲁巴,在尤尔根盘算着要杀害他之前,早就已经在克制自己想要将他当场斩首的欲望了。

尤尔根并不知道。

欧鲁巴被梅菲乌斯的军人杀害了亲兄弟,为复仇而掀起的怒火,随着背上背负着的烙印一起燃烧着。

因当权者的专横而被夺去了珍贵东西的女性们,他的怒火仿佛是为她们申诉般,欧鲁巴的眼中暗藏着激情。

不知不觉,尤尔根的身体开始颤抖。他无力地垂下脑袋。这次终于意识到自己已被抛向了绝望之海。

阿莉西亚一定是强打着精神吧,她的眼眶中充满着泪水,伫立原地纹丝不动。当然,他不知道假面剑士欧鲁巴与现在身旁的基尔·梅菲乌斯是同一人。

(让她受惊吓了)

心中这么想,但欧鲁巴并没有说出口。他事先对部下下令,命令他们跟踪阿莉西亚的母亲莎夏。当莎夏在当铺遇到危机时,救了她虽然只是个巧合,但那之后根据欧鲁巴的计策,暂时禁止她回家,令她始终处于被软禁的状态。

这是考虑到她的人身安全,而更重要的是,希望阿莉西亚能通过意识到母亲遇到危机,来找回记忆——以及恐怕是由于精神因素所闭塞的视觉。

这对母女已经在刚才得以重逢。欧鲁巴提出,如果莎夏愿意的话,可以为她在宫殿中找一份工作。

“阿莉西亚。”

“是……是的,皇子殿下。”

被皇太子点名,阿莉西亚全身顿时紧张了起来。

“对你,我有个请求。是关于你的朋友。我的妹妹芙罗拉一直担心它的去向。”

“我明白。”阿莉西亚点了点头,随即露出了寂寞的笑容。“我是在雅玛的引领下,遇到了欧鲁巴。而多亏了遇到他,才能得以恢复父亲的名誉。请转告芙罗拉大人,这都是多亏了英雄雅玛的活跃。”

“那是当然。”

“还有。”

天生无所畏惧的性格暴露了出来,阿莉西亚俏皮地补充了一句,

“请转告欧鲁巴。卡秋娅的公主还是和我记忆中的一样,最后是完美的皆大欢喜结局哦。”

“我会转告的。”

欧鲁巴也笑了。露出了基尔·梅菲乌斯在宫廷内少见的,发自内心的笑容。令控制住尤尔根他们的士兵们都不禁吓了一跳。

此后,出发赶赴阿普塔的前一天,清晨很早的时刻。

“这边走,芙罗拉殿下。”

早饭前,邀请梅菲乌斯公主到庭院来的,正是碧莉娜·阿维尔。

芙罗拉仰望着耀眼的天空,一步一步地踏在庭院的草坪上。她已经很久没有到外面来了,对碧莉娜的邀请,虽说她原本就没有什么兴致,但体谅到异国客人的心情,自己也不好拒绝。

这时,在庭院的一角,她发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呀!”

芙罗拉青白的面容顿时恢复了血色。被重新系上了蝴蝶结的奈尔温一路小跑冲了过来,扑到了芙罗拉张开的双臂中。

将面孔蹭着它那柔软的毛发,享受着再会喜悦的芙罗拉,随即注意到猫的身后,出现了一个怯生生的少女。

两人走近,互打招呼。

碧莉娜以及在等在庭院中的基尔·梅菲乌斯在远处眺望着两人的身影。

“您还是去找了啊,殿下。”

“嗯,差不多吧。”基尔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欧鲁巴他最近看上去正好很闲。”

“什么。他可是刚在剑斗大会上连战连胜之身。好好休息才是他必须做的事。什么叫『看上去很闲』啊!”

“啊,嗯,这样啊。”

尤尔根·奥兹特虽然下台了,但原本他就不是地位很高的贵族。再加上建国祭的时候刚上演了谋反骚动,为了克制民众的感受,这件事最后并没有对外公开。

(就算做这种事情,也还真是没完没了呢。)

暴露了一个贵族的恶行,让他下台,并没有令欧鲁巴心情愉快。他对王侯贵族全体,准确地说是对权力所抱有的仇恨根源相当之深。

这时,在两个少女间来回跳跃的奈尔温,突然向欧鲁巴他们的方向跑了过来。

碧莉娜露出微笑,半蹲着身体想要迎接猫。甚至发出了欧鲁巴从来没听到过的,逗猫玩的撒娇口吻引诱猫咪。

踏着轻快脚步的奈尔温,不知为何,突然受惊似地停下了脚步,然后迅速后传,撒腿跑回芙罗拉她们那儿了。

“这算什么意思啊。”

碧莉娜半是哑然,半是愤慨。欧鲁巴耸了耸肩。

“就算你问我那是什么意思也没用啊。这世上,不是所有你看不惯的事情都可以怪我的。”

“谁……谁会说这种话啊。”

“据说猫的直觉很敏锐。想必它是看透了公主的本性了吧。长着一张可爱的脸,其实是个令人畏惧的性子暴躁的主。”

“你——殿下!”

碧莉娜的脸涨得通红,欧鲁巴一笑了之。

这个季节,索隆的天空很高。

欧鲁巴出发前往被后世历史学家评价对基尔皇子来说是『命运之地』的阿普塔堡垒,就在次日几乎同一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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