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高墙防护着的戴兰如以往那般平静,不,该说是看起来如此吧。
突然,城门打开。艾力克公子率领的部队鱼贯而出。之所以会选在这时出动,是因为考虑到周边的敌人,也就是阿里翁军队会派出密探的缘故,即使对方会定期侦查也毫不奇怪。
普鲁托斯家的当主库伊涅斯现在没有在寝室内休息,而是在居馆的某个铺着木板的某个政务室内正坐着。他的长子达洛金也同样全副武装。不知道公子殿下何时会请求援军,所以他们让自己和都市中央的七百士兵处于能随时出战的状态中。
与公子一同出征的是达洛金弟弟贝尔摩亚,除掉他率领的一个中队,这里的恩德部队基本上都是戴兰的士兵。
(公子要采取展开行动,大概是在黎明的时候)
现在还有些时间。他们全身没有充满紧迫感。戴兰的士兵们早就习惯了各种突如其来的战斗,头盔下的脸上表情十分平静。
但他们士气旺盛。
艾力克公子自己也是——
(要让这次的战斗成为我的功勋。)
公子有这样的抱负。作为恩德一国的元首,必须要向他国展现自己的力量才行。
戴兰的士兵也有类似的想法。至今为止,他们一直守护着恩德北方一隅,在首都索菲娅的人看来,他们不过是“与恩德不相配的粗俗之人”“乡巴佬”。毕竟长久以来,戴兰远离了恩德的政治中心。
“现在正是我们展现戴兰男儿气概的时候”
有此种意气的士兵不在少数。
直到昨天,处于戴兰的恩德公子艾力克,与停留在吉冈的阿里翁王子卡赛利亚,长久地处于无言地对峙之中。也许是刚刚经历了远征的阿里翁军队有某种打算也说不定。不过,很多人都在考虑双方也许不用交兵便会各自撤退吧。
可是,公子艾力克率领部队从戴兰出发了。
公子抓住了卡赛利亚派出的密探,并获得了情报。
情报显示,卡赛利亚已经率领少数精英部队从吉冈南下,藏身在戴兰西北部的一处荒废的要塞之中。接着,吉冈会派出大量的部队进攻戴兰,而趁着公子艾力克率军迎击的时候,卡赛利亚再从侧面攻击恩德部队。
(要是能先把这座要塞攻下的话)
就可以不用花多大的力气干掉卡赛利亚——艾力克带着这样的打算出征了。
面对几乎剥去生命的拷问,八名密探中的两人泄露了情报。这样的情报具有高度的真实性。
而且,这些人确实没有说谎。他们为了保命吐出了真相。
但是,对密探而言的真相,却对艾力克而言是个莫大的谎言。这位恩德公子恐怕做梦都没有想到——
密探们是卡赛利亚王子北部吉冈放出的“犬”。
这八名密探没有一个是在阿里翁长大的人。他们都是阿里翁的敌对国德意忒伊斯、阿托尔派去潜入阿里翁的间谍。
阿里翁向来残暴,可是被关进地牢的他们并没有被夺去生命。不如说,阿里翁让他们一直活着,而且活得很长。十年,他们在狭窄、肮脏的地牢里待了十年。
突然有一天,在他们常年居住的生活空间里,有几个新人被扔了进来。她们都是女性,而且是故国同乡的女性。这些女性都是阿里翁悄悄带来的。
封闭了精神世界忍受着长久孤独的男人,与突然被带离家人身边扔进陌生国度的女性。他们都是拥有相同故乡的人。自然而然地,两人结合了。他们秘密地交换结婚契约。而且还生下了孩子。
此时,他们被带到了别的居住地,当然有重兵看守。此处不是地牢,而是保证人们最低生活限度的场所。他们在这里生活了两三年,突然,阿里翁的高官出现了。
“要给你们任务”高官如此说道。
密探们无法反抗。毕竟他们的家人都被当做了人质,就算阿里翁以此为目的,故意制造“家人”的话,他们也无法反抗自己发自内心的情感。
阿里翁将密探们称作“犬”。也就是从他国捡来的,用之即弃的“犬”。虽然花费了不少功夫和金钱,但是这些免费培养好的密探,不会泄露出阿里翁的情报,用完就扔掉也毫不可惜。
这次潜入恩德八名密探正是“犬”。阿里翁将卡赛利亚王子潜入了恩德北部要塞的情报告诉他们,要是出现被讯问的场合,无论如何都要守住这个秘密不得说出。然后,他们其中也不乏软柿子。正因如此,拷问出的情报才分外真实。
而且,事实上,吉冈方面派出的密探一共有九名。这最后一名没有被抓到的密探是阿里翁自己的密探。
他穿着恩德制造的甲胄,一个人先潜入了敌军营地。看起来像是迟来的八名密探因前一人故意制造骚乱引起恩德士兵注意而被抓住。
就在不知道是何人发出怒吼,开枪牵制,戴兰周边开始骚乱的时候,这名阿里翁的密探已悄悄地向北逃去。
——艾力克没有注意到这点。
戴兰的战士们看似平静但斗志高昂,他们正在悄悄地行军。
淌过达伍伊姆河的浅水区域,恩德军队不断北上。
在出发之前,艾力克就向周边派出了斥候。
一个行动迅速的男人跪在了艾力克面前。他只是点点了头,艾力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在吧?”
“是的”斥候再次点头,“我们前去调查的时候,要塞里能看到复数人影。到了晚上,里面射出光亮,都能听到他们畅饮、欢歌的声音。”
“嚯,真是大胆呢”
艾力克又花了些时间穿过森林接近要塞。今晚,天空阴云密布,偶尔能有月光洒下。他们脱去铁盔,用布包裹住枪尖。马的嘴巴里也含着木棒。当然,因为这是夜间的隐秘行动,不可能带着龙同行。而且会发出咕隆咕隆滚轴声的大炮也没有随军携带。
但是恩德军队准备了充足的铁枪,而且还有火矢。数量也是我方占优。要攻下这古旧的要塞自然不在话下。
话虽如此,但是艾力克的行军速度多少有些迟缓。他本人是那种一旦正式行军出发便会更加小心谨慎的类型。在这一点上,欧鲁巴倒是与他相反。以前他出兵加贝拉的时候,也是一边放出斥候侦查,一边前进。
这次,恩德公子同样向要塞周边派出了斥候。在西北小路往前有一个山谷,在往前走有一处可以居高临下俯视山谷的高地。艾力克很中意这个地方。或者说,卡赛利亚本人根本没有想过要将士兵分为两拨,对从戴兰派出的士兵和戴兰城本身展开双重攻击。
就结果而言,卡赛利亚并没有在高地驻兵。
这对小心谨慎的艾力克而言是不幸中的万幸。
恩德公子的此番举动倒是让卡赛利亚有些焦躁。
此时此刻,卡赛利亚·杰亚米路正藏身在要塞的北侧。
在草木丛生的树林之中,有藏住甲胄与武器的一千士兵潜伏着。东侧有七百士兵。率领他们的是卡赛利亚的参谋,兰斯·马兹珀西科。
(不可行动)
就在艾力克还在戴兰焦虑不安的时候,卡赛利亚听从兰斯的谏言,将士兵运往要塞。
为了要藏住这千余士兵,他们对要塞进行了适度的修整,而且将大炮部件运进来进行组装。
现在这个要塞不过是个诱饵,只要恩德公子一上钩,卡赛利亚和兰斯就会从敌人的背后、侧面发动袭击,反过来对艾力克实现奇袭。
要是成功的话,阿里翁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给予恩德巨大打击。而且,正如卡赛利亚所期望的那样,率领这支部队的正是恩德下任大公艾力克。
(真有趣)
刚才卡赛利亚就抑制不住兴奋,不断地舔着舌头。作为师父的兰斯觉得十分无力。
“不要把黑睡莲带到战场上来”
兰斯曾再三地叮嘱过,但是只要卡赛利亚手上有这东西,就会不分场合地表现出兴奋情绪。
(是煮了吃,还是烧了吃好呢?对了,不如把杰雷米亚那个笨蛋扔回去给他们吧。不,干脆把他头砍下来,将兄弟二人的脑袋一起送到索菲娅,这也十分有趣呢。等等,要是做到这个地步会惹父亲不高兴的。唔,该怎么办呢?)
敌人没有察觉到陷阱而接近要塞准备发送袭击。这一切即将逆转的瞬间,卡赛利亚像个小孩子一样十分开心地期待着。不问敌友,他就是喜欢看到别人被吓一跳。
但是,艾力克意外地没有加快速度。反倒是采取了让我方焦躁的行动,艾力克向四周派出了斥候。
(切)
虽然还不在敌人的侦查范围之内,但是卡赛利亚表现出了过分的恐惧。
他恐惧的不是败北,而是另一个意义层面的东西。
他不认为自己会被干掉。反而认为自己必须是该干掉别人的人。他不能放过能够在逆转奇袭的瞬间,使敌人无比惊讶的机会。
结果,他冲动了。
“准备突击!”卡赛利亚跳上马,头上包裹着头盔,挥舞着长剑大声喊道。
“吹起号角,一鼓作气干掉敌人!”
先对这林子里突然吹响的号角声感到吃惊的人不是恩德方面。
“真是的,那个小鬼也太早了。”
在别处待机中的兰斯·马兹珀西科,将口中的干肉吐了出来。
比预想更早地发动袭击,而且是指挥官亲自突袭,难得准备的大炮也派不上用场了。
但是兰斯对应地十分迅速,他一边发出鼓舞士兵的吼声,一边骑上战马。
待会再去骂他,现在要紧的是抓住恩德公子艾力克,取下他的首级。
“敌,敌人!”
“敌人突袭了!”
恩德军队背后以及侧面遭到了隐藏在黑暗之中的集团袭击,士兵们一个个发出叫声。
与此同时——
“阿里翁王子卡赛利亚·杰亚米路在此!”
裹着铁盔冲在前头的卡赛利亚挥舞长剑,面前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本来,卡赛利亚也不喜欢戴着头盔。太闷热了,而且视野狭窄。之所以会戴着它,完全是因为兰斯说必须要戴着头盔的缘故。有时候,他会遵从兰斯的意见。但是,这次他无视兰斯的意向独自冲了出去,战斗结束恐怕要跟自己算这笔账了吧。
因为面容被头盔挡住了,所以卡赛利亚故意报出了自己的名号。
“我卡赛利亚·杰亚米路是来取公子艾力克的首级的。艾力克你要是真男人的话,就给我滚出来。”
黑夜已经无法藏身,数不尽的魔物正张开血盆大口扑了过来。
举起长枪、扣动扳机应战的士兵不到三成。很多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被铁剑削去脑袋。卡赛利亚、兰斯率部队不断突进,恩德军队秩序崩坏,有士兵已经开始丢盔弃甲逃跑了。
“艾力克殿下”
贝尔摩亚·普鲁特斯大声喊着,靠近艾力克·路·多利亚身边。
“是陷阱。卡赛利亚王子本人也在阵中。”
“什么!”
哇哇,如此吼叫声中,艾力克咬牙切齿。
“那么我们也举枪应战。既然卡赛利亚本人也在,那胜算——”
“万万不可”
艾力克脸上血气上涌看向如此断言的贝尔摩亚。相对的,贝尔摩亚则是眼神锐利地看向公子。
艾力克突然想起了往事。
(和那时一样啊)
在与加贝拉交战的时候,艾力克误判己方胜券在握,然而却使得贝尔摩亚被抓住、自己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要不是基尔·梅菲乌斯从中调停的话,恐怕艾力克已经在异国丧命了。
(不可一错再错)
艾力克让发热的脑袋冷静下来。
可是现在退回戴兰的路线已经被堵上了。
艾力克快速的思考着,想起刚才调查的地形情况。
“西北部有处高地,先前往那里”
“明白了”贝尔摩亚点点头,提起长枪,“那么我来殿后”
艾力克想要说些什么。但是这个一起长大的伙伴眼神依旧锐利地从正面看着他,其意味已经发生了变化。
“交给你了”
贝尔摩亚做好了赴死的觉悟,艾力克只是简短地说了几句。贝尔摩亚忽然咧开长满胡子的嘴巴露出微笑。
紧接着,他表情变得严肃,猛地从肩膀上提起长枪挥舞着。
“炎之精灵瓦拉寄予我身。不畏惧死亡的勇士们啊,报上名字随我而来!”
“哦!哦!”
“哦!哦!哦!哦哦!”
戴兰的年轻武士们发出特有的吼声,跟在策马前行的贝尔摩亚身后。
艾力克在部下的引导下从此处离开。他心有眷恋地向西北方撤退。
2、
虽说卡赛利亚的行动稍稍偏离当初的预定,但毫无疑问阿里翁军队处于优势。
但是恩德军队意外地难缠,尽管一开始的时候被打得四分五裂,但阿里翁士兵要继续追击时,就会遭到同样斗志高昂的恩德部队反击。
贝尔摩亚·普鲁特斯率领戴兰小队士兵突击的效果很明显。在他的影响下,很多士兵恢复士气投入战斗。
而且阿里翁方面组织的进攻本来就没什么章法。在乱战、混战之中,双方谁是优势谁处劣势根本看不出来。看起来阿里翁方面的袭击确实出乎恩德意料之外,就在他们自信能轻而易举歼灭对方的时候,却发现恩德军队意外难缠。
“可恶”
“全是杂兵。给我滚开,艾力克公子给我出来!”
“哦哦,居然将我叫做杂兵。”
贝尔摩亚舞动着长枪刺向敌兵,他笑了起来。
“第五个!”
他大叫着,这么做既是为了鼓舞自己,也是为了让对手知晓自己的勇猛。
(说什么)
引起对方反感,吸引敌意,这也是他的目的之一。
在贝尔摩亚杀掉第六人时候,他的长枪折断了。
他从面前倒下的敌兵那拿过长枪,刺向了从侧面攻过来的另一敌兵。
“第七人”
贝尔摩亚在勇猛地战斗着。
贝尔摩亚的胡须上染满了血液,他一脸笑意。
这也是一种兴奋状态。敌人的动作看起来十分缓慢,他手中的长枪就跟无重量的龙骨一般轻盈,十分轻易地就将敌兵身体贯穿。他甚至有一种自己还能接着战上一天、两天的错觉。
(就好像所有的精灵都寄宿在我的身上一般。不,该说是精灵们通过介入我身体,在守护恩德未来才是。)
手脚寄宿着风之精灵安坂,身体内燃烧不息的斗志寄宿着炎之精灵瓦拉。而长枪的枪尖、甲胄的铁片、爱马体内都聚集着生生不息的精灵们。这一切构成了贝尔摩亚·普鲁特斯这个武人。
“第八人!”
贝尔摩亚的喊叫声传到了远处的卡赛利亚·杰亚米路耳中。
此时的战斗的形势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差。
“艾力克,恩德公子艾力克在哪!”
卡赛利亚面对眼前的士兵毫不留情地横扫长剑,驱马奔驰。
乍一看那纤细的身躯与这乱战的情形极不相称。在他的左右是无数横飞的长枪,而且不仅仅是恩德士兵刺过来的长枪。他的马术大胆而细致,冲向能最有效砍杀敌兵的地方,躲开敌兵能够刺到的距离。在一个又一个瞬间,他驱马前行着。
这正是阿托尔的独眼龙兰斯·马兹珀西科所看中的才能。
在遇到兰斯的时候,卡赛利亚才十三岁,而且还没有用过剑。让自己担任这样的小鬼师父,怎么可能教出成果来?
而且卡赛利亚自己没有接受指导的心思。更重要的是,他讨厌这个叫兰斯的人。记得在宫廷的道路上,两人互不相让,结果从正面被撞倒鼻子滚在地上的卡赛利亚叫嚷着。
“我要杀了你。一定,一定要杀了你。”
如此哭诉着。
实际上,刚一开始卡赛利亚握剑训练的时候,他因为没有想要杀死对方的想法而被兰斯打了好几次。
结果不用说大家也知道了,在一系列的训练中,卡赛利亚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卡赛利亚拿起剑的样子,让人觉得他与生俱来地熟悉剑的特性,不,该说是剑本身在渴求着卡赛利亚吧。这个三天之内就会厌倦新玩具,将其从头到脚弄坏的少年,现在沉浸于剑这一新的玩具之中。
兰斯有这样一种感受。正如干渴的大地会快速吸收水分一样,名为卡赛利亚的少年也是极速地学会各种剑术。像这样的学生实在是难得一见。兰斯自己有三个儿子,他们每个人都得到父亲的亲自锻炼,儿子们的剑术相当了得,但是比起父亲还得很远。
(这家伙)
一天的训练下来,兰斯已经筋疲力尽。他就是如此沉浸其中。卡赛利亚的学习能力实在可怕,就像是无底洞一样。
(这正是与生俱来的才能)
正是在战场上,这个男人才能如此闪耀;正是在战场上,他才能活得有实感——兰斯深切地感受到了这点。
(他的身体充斥着破坏与杀戮的天赋)
对不相信命运论的兰斯而言,至今为止卡赛利亚都未曾拿起过剑,正是为了要让自己从一开始教授这个孩子剑术啊。
(要是他没有多余的坏习惯的话,可以说是完全继承了我的衣钵了。)
从那之后过了九年。
兰斯·马兹珀西科造就了卡赛利亚·杰亚米路这一最高杰作。
卡赛利亚在血雨中飞驰着,当他正驱使战马前进的途中,他听到了贝尔摩亚的吼声。卡赛利亚远望此人的一瞬间,他就明白这个武人是负责殿后部队的中心人物。
虽说之前卡赛利亚一股脑地冲杀上去,但他绝不是笨蛋。他此前已经下达命令要堵住向南的撤退路线。恐怕公子艾力克是向北逃去了。
(要是打退那家伙的话)
那么艾力克就近在眼前了。马背上的卡赛利亚笑了,再一次地拉紧缰绳——可要是剑术与军略的老师兰斯在场的话,恐怕他会阻止王子朝贝尔摩亚突袭吧。
(那家伙很勇猛)
他会这么说吧。
“要是在战场上遇到勇猛无比的武人,就算他是普通士兵也不要接近。这样的人一生也不知道能看到几回,而且还是那样勇赴死地宛如鬼神的猛士。当他们出现在你的眼前,就在一瞬间,他们坚信着自己无比强大,即使是心脏被射穿也会毫不畏惧地在敌阵中杀出一条路来。听好了,战场生存的诀窍是,无论在何时都要考虑不必死亡而能赢得战斗的方法,培养一双能看透危险局面与敌人的眼睛。”
然而兰斯不在身边。
卡赛利亚舔舐着剑刃上的血液。平常的时候他还能保持冷静,可是一上战场见到血的时候,他就无法保持自我。脑子中充满了红色的血雾,他的意识与理性被黑色的冲动占据,驱使着肉体行动。
“闪开、闪开”
卡赛利亚在部下之间骑马前行。因为手下们太过碍事,他不是从马上将身边的士兵踹倒,就是挑开他们的长枪。
贝尔摩亚此时也发现了宛如疾风冲过来的敌人。
鸟嘴形状的头盔冲了过来。
这个让阿里翁士兵胆战心惊从中央突破而来的敌人,让贝尔摩亚多少抱有些好感。
“来吧”
贝尔摩亚大吼一声,采取迎击姿势。冲过来的敌人将压到腰部位置的长枪刺了出去。
现在的贝尔摩亚预读了敌人的动作。根据敌人的位置、他的姿势、速度,设想好他会采取怎样的动作,从什么角度发动攻击。这是长久战场经验磨练出来的成果。
敌人刺过来的长枪轨道是一条直线。
贝尔摩亚躲开这个轨道,然后反击刺出长枪。
但是,卡赛利亚的攻击大大偏离了他所预测的轨道。长枪并没有刺过来。卡赛利亚握住枪柄,横扫过去。沉重的一击打在了贝尔摩亚的头盔上。
虽说这不是什么致命伤,但是仅这一击,便将贝尔摩亚·普鲁特斯拉回了现实。
寄宿在手脚中的风之精灵,在心中熊熊燃烧的炎之精灵,它们突然从身体内消失了。
“忒露”
被搭话的忒露有些惊讶地朝身边的被褥那看去。妹妹琳正从毛布被子一角仰视着姐姐。
戴兰现在仍在黑夜的笼罩之下。
“又睡不着?”
“忒露不也是嘛”
达洛金的这对女儿为了不吵醒同在房间内睡觉的母亲,她们在小声交谈着。
姐姐忒露躺下了怎么也睡不着,她时而爬起来向精灵们祷告。土水风火之中寄宿的精灵不胜枚举,战士们会给武具中寄宿的精灵起名,这是一种惯例了。忒露默念着父亲、艾力克公子武具中寄宿精灵的临时名称——真正的名字,只有武具的主人知晓。
艾力克、达洛金当然不会对这对姐妹透露今晚的行动。但尽管只有九岁,忒露也是戴兰武者的女儿。
(今晚会发生战斗)
忒露有这样一种预感。看包围在戴兰周边的气氛,一定是场大战。母亲之所以这么早地让俩姐妹睡下,也是不想让她们不安吧。
“不要紧的”
琳露出洁白的牙齿说道。
“我之前跟父亲学习了用枪的方法。要是敌人来了,我也会保护忒露的。”
“傻瓜”
忒露苦笑着,十分感性的她眼角立刻润湿了。她一边拉起妹妹的被子为其盖好,一边说道。
“来,快睡吧。我会连你的那份一起向精灵们祈祷的。精灵们一定会保佑父亲还有公子殿下的。”
此时,艾力克来到了要塞西北位置的高地避难。
以小队为单位清点人数,总数不足五百。大半都是战死了,或者是逃跑了,还有士兵为了守住山谷入口而在浴血奋战中。
说白了,恩德公子遭遇大败。
恩德这位年轻的继任者将拳头砸向地面如此想到。
就在此时,贝尔摩亚·普鲁特斯通过山谷狭窄的小路到达了高地。正确来说,他是被抬过来的。
看到自小一起竞争学问、剑术的好友这般模样,艾力克的喉咙深处挤出了几个字来。
“贝尔摩亚”
“我输了”
说话的时候,他的头上还在流着血。大腿被长枪贯穿,一个人根本无法行走。要是不立刻接受治疗的话,恐怕随时会有生命危险。
“你在说什么鬼话。要不是你如雄狮一般迅捷有力的行动,我怎么能完好无损地来到此地?这场战斗是你,贝尔摩亚·普鲁特斯的胜利。”
“敌人——”
“在这个高地布阵的话,敌人不会轻易地攻进来。”艾力克环视漆黑的周边,露出了笑容,“达洛金会率领援军前来支援的,到那时我们一起夹击阿里翁。”
“是”贝尔摩亚那张失去血色的脸展露出笑容,“公子殿下千万不要顾虑我,而冒失地采取行动啊。”
“我明白”
“不,您是位不会用言语表达的温柔殿下。决不能因为那份温柔而葬送殿下的性命。要是您过分在乎的我话,我一定会自我了断的。”
艾力克无言地看着他。
此时,卡赛利亚·杰亚米路与兰斯·马兹珀西科在山谷的入口处汇合了。
卡赛利亚脱去头盔,他的头发倒竖着。满脸是汗,泛着红潮,双眼充斥着杀气。
兰斯他那仍健在的眼睛射出锐利地目光,制止住杀上瘾的卡赛利亚。正如艾力克所说的那样,地形对敌人有利。尽管我方的人数占优,但是要攻下免不了遭受巨大的伤亡。
“把大炮运来,将他们逼出来。”
“太花时间了。戴兰可是会派来增援的。”
卡赛利亚的表情如沉浸在血腥杀戮中一般扭曲。
可是卡赛利亚并不是个愚蠢的武者,他有了个主意。
“等等……我们现在立刻突袭戴兰。”
“什么?”
“打开南部包围网的一角,让敌人将使者派出去。得知公子危机的戴兰一定会派出增援,都市的守备力量定会减弱。”
“确实”
“那我再次率领部队在戴兰附近潜伏,袭击这支增援部队。”
“——”
“之后就是火烧戴兰。这样一来,艾力克就会放弃这片对他来说具有优势的地区。此计如何,兰斯?”
是一般的军事参谋的话,被指挥官这么一说之后总不能说“了解”表示赞同吧。
卡赛利亚确实是个战斗狂人,但是论到计谋还显稚嫩。他刚才的这番言语不过是摆出战斗结果的提案罢了。
当然了,既然卡赛利亚不会提出一个正儿八经的方案,那么教授卡赛利亚技艺的兰斯自然也好不到哪去。
“真是有趣的计划”兰斯这么说道。
“要是戴兰烧了起来,那么阻止我阿里翁第二部队的加贝拉不会坐视不理,会前来增援的吧。到时法昂多一起发动攻击,将他们一举歼灭。”
“真不愧是我的老师,就是明白”
“只是”
兰斯紧盯着满脸欢喜的王子。
“要攻下戴兰定会花些功夫。要是不是能迅速地消灭敌人增援部队的话,就快点撤退。要是你回来晚了,我就亲自去迎接,就算是扛也要把你扛回来。”
“我知道,我知道啦。”
卡赛利亚再次将标志性的头盔罩在了头上。
“那我先走了。当我通过飞空艇发出信号的时候,就松开包围网让他们送出使者。”
3、
兰斯·马兹珀西科让还在山谷入口战斗的士兵撤下来,迅速地将他们整编好。
真不愧是能征善战的武将,兰斯的手腕比卡赛利亚要高明许多。
这支重新整编的部队将艾力克军队所在的高地团团围住。
他们手持烧得正旺的火把,在艾力克看来,自己的脚下就好像被火圈围住了一样。就在他们被兰斯绊住的时候,卡赛利亚已经率领八百士兵南下,直奔国境边的河流。
士兵们跳入水中用长枪试探河水深浅。因为他们只保留最低限度的火光照明,所有出现了士兵被河水卷走、淹死的情况。虽然他们带了七架飞空艇,不过大半的飞空艇都用来运送两门大炮。卡赛利亚他明知河流危险还骑马跳入河中。
月亮被厚重的阴云遮挡住。虽说马上就要打的这场仗十分艰难,不过根本无法从他脸上看出这点。
黑夜之中,卡赛利亚部队悄悄地接近了戴兰。
他们在能看到戴兰城墙的位置停了下来。卡赛利亚派出了侦察兵。
“嚯,城门打开了啊”
听到报告的时候,马背上的王子扭歪了薄唇。
(那么,敌人一定会从北门而来。)
先稍等一会。
果然,一匹来自北边的快马从卡赛利亚的眼前通过了。他应该是兰斯故意放松包围网而突围出来的使者吧。卡赛利亚看着他消失在黑夜中。
远远望去,戴兰城内多少嘈杂了起来,这应该是艾力克的部队被孤立的消息导致的吧。此时,卡赛利亚又将部队分成两部分,并将大炮与部队分开,放置于戴兰东侧的位置。
这一次的等待并没有让卡赛利亚焦虑很久。
(来了)
咚咚咚,随着戴兰的铁门打开,战马、步兵鱼贯而出。
数量约为七百。
对他们——
“攻击!”
戴兰往北,数公里的地点。这支部队遭遇了埋伏道路两边的士兵枪击。
夜黑风高,枪声宛如雷鸣一般响彻在黑暗之中。
士兵马匹发出悲鸣,恩德的骑兵们一个个倒下。
打光子弹之后,卡赛利亚·杰亚米路率先带兵突击。
“冲啊”
卡赛利亚一声大吼,便冲向了还在冒着硝烟的战场。他将战马上挂着的灯扔到了地面。在灯光的映照下,卡赛利亚那泛着火炎色的剑刃已经砍掉两三个士兵的脑袋。
就在卡赛利亚率领精锐与敌军增援交战的时候,已有三百名士兵顺着道路逼近戴兰,并将城门守卫镇压。
来势汹汹的阿里翁军队,正如血腥征服众多国家一样,行动迅猛有力。
当领主库伊涅斯·普鲁托斯急忙采取行动的时候,敌人已经侵入了戴兰内部。
“什么!”
库伊涅斯的脸失去了血色。
刚才听到艾力克被围困的消息,库伊涅斯觉得情况十分危险了。为了应对敌军攻击,库伊涅斯将大多数的士兵交给了长子达洛金。现在长子也肯定遭遇了敌袭。
(可恶)
库伊涅斯现在的脸凶如恶鬼,他自己穿戴好甲胄。他今年五十三岁,虽然最近没有带兵打仗。但是既然生在这片土地上,他从没有懈怠锻炼自己。他让侍从拿来长枪。
同时——
(首先要放火,放大火)
卡赛利亚对袭击部队反复强调过这点。
侵入戴兰的阿里翁军队,在击退库伊涅斯派出的第一支防御部队后,开始残忍地杀戮与破坏。
不仅是房屋,还有老百姓们因为土地贫瘠而拼命储备的粮食都被烧光了。
“混蛋!”
不少男人无法忍受敌军的暴行,在无视家人劝阻的情况下拿起武器与阿里翁军队厮杀。阿里翁军或者枪杀,或者刺穿他们的身躯,或者用马蹄将其踩死。这些敌军也毫不留情的杀死了带着小孩躲避大火的母亲们。
戴兰一路上堆满了尸体,在战马踩踏着这些尸体不断前进的同时,增加了更多的尸堆。
阿里翁军大半都是戴着包裹住脸的头盔。因此,这些无感情、无人性地实施破坏行动的袭击者,就好像是忠实执行命令的杀人机器。
在戴兰根本无法抵抗的情况下,大火燃烧了起来。往北数公里处,与卡赛利亚战斗的达洛金士兵见此,军队统率一下子就乱了,还出现了不少为了保护都市、家人而回撤的士兵。
卡赛利亚的头盔、铠甲上都沾满了鲜血。他为了寻找敌军大将而策马奔驰在战场中。实际上,指挥官达洛金·普鲁特斯在战斗开始不久就中弹落马,在部下的帮助下撤离了战场。正因如此,救了达洛金一命。不过,就结果而言,军队的士气严重下降,被卡赛利亚任意蹂躏。
最后,卡赛利亚顺利地镇压了敌军。
就在他前往戴兰之前,他向东侧移动的部队发出指示,朝戴兰东门开炮。
库伊涅斯果然上钩。他担心敌人会从东侧进攻,于是分兵前去东门增援。其实,这不过是个圈套。
卡赛利亚轻而易举地突破了敌人薄弱的防守。
沿着熊熊燃烧的街道,另一门大炮被运了进来。
他们的目标是戴兰的城馆。虽然都市设计出来的道路不会让敌人就这么轻易地接近城馆,但是在空中飞空艇的引导下,卡赛利亚正向目标逼近中。
当然了,在此期间戴兰的士兵也奋起抵抗,但难挽败势。
卡赛利亚在火光的照耀下,慢悠悠地前进着,完全一副占领了这座都市的样子。
“有枪兵埋伏也说不定啊”
王子被部下数次提醒过,而起实际上也响起不是友军的枪声。
“啊哈哈哈”
卡赛利亚大笑不止。
卡赛利亚本人喜爱绘画和音乐,自己甚至作为一个文人一般创作作品。但是当他一上战场,他就不禁觉得那个生活在高墙之内的自己简直就是冒牌货。在无尽杀戮的喜悦与断送他人性命制造的恐怖之中,绘画的魅力与音乐、诗歌带给自己的悸动,说到底不过是替代品而已。
在那些从烧毁的屋子逃出来的市民窥视下,卡赛利亚部队到达了普鲁特斯家门前。果然,在家门口一支步枪队正严阵以待。卡赛利亚派出一支步兵队打算将其诱出,同时在后方摆好大炮。
此时此刻,达洛金的女儿们正在馆内的走廊上奔跑着。
她们的母亲在得知敌人袭击的消息之后立刻起床,在侍女和卫兵的护卫下,将两个女儿带出屋子。
突然,馆内混乱了。
全副武装的士兵大骂着向这边冲过来。那铠甲或者枪柄好像要撞上姐妹俩似的。
“琳”
忒露慌忙地甩开母亲的手,当场蹲了下来。她想要护住妹妹的样子,此时炮声震荡了整个宅子。
在她们被炸死的士兵压倒身体的时候,不知何时起,两人与母亲和侍从、卫兵分散了。
她们向没有着火的地方逃去,到达了围着栅栏的庭院。当她们来到平常玩耍的地方时候,士兵们的怒吼与女子们的悲鸣被甩在了身后。
庭院的一角有个储藏室,忒露牵着妹妹的手将她领进屋内。
室内黑暗得令人窒息。姐妹二人紧握着小手不敢出声,在一片沉默之中,她们好像觉得现在戴兰只有她们两个活了下来。
储藏室的窗户在很高的位置,忒露顺着堆积的物品向上爬,观察外头的情形。
戴兰到处都燃烧着大火。火焰之下,黑影攒动,聚集在一起的恶鬼还在不断杀戮。现在的戴兰正处于毁灭之中。
“父亲呢?”
琳伸长了脖子望着姐姐。平常这个小姑娘就十分细心,会将头发梳成两道辫子披在肩膀上。闻言,忒露摇了摇头。
“母亲呢?”
“从这里看不到”
忒露回到地面,与妹妹并排坐着。
又过了一会。
“父亲在哪里?”
琳说道。平常十分要强的妹妹流下了眼泪。
“母亲呢?公子殿下呢?他们在哪呢?”
“不知道”忒露看着自己伸向前的双腿回答道,“但一定很快,他们一定很快会赶过来的。”
忒露自己也是无法忍受这沉默。她和妹妹说起话来,还唱出了叔父贝尔摩亚·普鲁特斯经常唱的一首歌谣。
“昨天,我和叔父约好了。只要他一回来,就会给琳读你喜欢的故事书。而且还会让你听妖精的声音哦。”
忒露勉强自己微笑着。妹妹十分喜欢有妖精登场的故事。特别是每当叔父贝尔摩亚读故事书的时候,他那和女性一般妖娆的声音让妹妹十分中意。
可是,现在的琳对这些话题毫不关心。只是一味地重复着问“父亲呢?”“母亲呢?”,忒露终于爆发了。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她甩开了握着的手大叫道,“你要是这么在意的话,自己跑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你说的啊,我就这么干了。”
琳眉毛竖起站了起来。忒露也不是真心这么想的。
“你自己一个人不能去,老老实实地呆在这里。你总是这样,总是这样,为什么总和我对着干啊。”
“忒露你这个笨蛋。最讨厌你了。”
琳十分生气地跑了出去。
忒露愣了会才站了起来,妹妹此刻已经消失在了储藏室外的黑暗之中。
忒露吞了口唾沫。她感觉那门外无止尽的黑暗已经将妹妹吞噬,琳再也不会回到自己身边。
然而——
“忒露也要好好保护妹妹啊”
她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前几日艾力克公子对她说的话语。
少女咬紧了下唇。
(我可是戴兰武将的女儿。)
迈着还在打颤的小腿,忒露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