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所谓吸血鬼这种疾病
啪哩啪哩啵哩啵哩、啪哩啪哩啵哩啵哩——
啪哩啪哩啵哩啵哩、啪哩啪哩啵哩啵哩——
这里是位于新宿三丁目第三茶谷大厦内的「白川医院」。
就在夕阳即将笼罩在新宿车站西门的大厦群上的时候,樱乃绮罗帆正在挂号柜台翻阅八卦杂志吃着零食。
她解开黑色护士服最上头两颗钮扣,很干脆的露出胸口。理当戴在浅褐色短发上的护士帽被扔在零食袋的旁边,取而代之的是黄色缎带。
「唔唔唔。」
绮罗帆单手撑在柜台上,一面不时心满意定地点点头,一面用沾满盐与油的手指翻动杂志。明明现在是工作时间却一派轻松悠哉的模样。
绮罗帆担当白川医院的护士已经过了三个礼拜的时间。因为是生平第一次的打工,绮罗帆起初还有些紧张,可是在不知不觉间那份感觉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如曝晒于大太阳底下的冰淇淋一样瘫软,转眼之间就松懈无力了。
长时间穿着胸口紧绷的护士服会导致呼吸困难,头上顶着不安定的护士帽则需要时时注意。把自己搞得这么累,需要绮罗帆来接待的外来患者却是从上工以来一个也没有。
因此,个性与其说一板一眼不如说吊儿郎当、与其说耐性坚强其实更像三分钟热度的绮罗帆,除了朝永规定的每一小时清扫院内的时间之外,会变成散漫地随意打发时间也是很自然的道理。
附带一提,这间医院到处都禁止饮食。想当然尔,只要一龟在诊察室里就足不出户的朝永,根本不知道绮罗帆老是以邋遢的模样吃零食的事实。
「唔——唔,喔喔。」
注视着杂志特集页面的同时,绮罗帆噘起粉桃色的樱唇。
内容劈头就点出是「今夏流行的泳装」特集。由身穿颜色光彩夺日的泳装女孩们点缀着页面。绮罗帆眩目似的眯起眼睛浏览着内容。
距离六月只剩不到几天的时间,再睡个几回就是期待已久的暑假了。其实,在放暑假前还有一个例行性的期末考,不过讨厌的事情在紧急到快要火烧屁股之前不愿多想,此乃绮罗帆的性格。就拿现在来说吧,十五分钟之前她还在挂号房附设的桌子上翻阅教科书、复习上午的功课,可是,不知不觉间,她眼中浏览的对象就从二次方程式的公式变成比基尼照片了。
「暑假……吗?」
夏日的风景历历在日地浮现在绮罗帆的脑海中。
强烈到令人为之眩目的阳光、尽情嘶鸣的蝉叫、风钤、烟火、夏日祭典……还有一场夏天的激情冒险之恋?
「万岁!Welcome暑假!」
绮罗帆两手向天空高举。原先隐约残留在脑里的期末考现实随着伸长的手臂,一同飞到宇宙远方的伊斯堪达惑星去了(伊斯堪达:伊斯堪达惑星:动画宇宙战舰大和号中某架空星球。)
——就绮罗帆的个人看法,第一年的暑假是高中生活里最为重要的暑假。因为二年级的暑假得取代即将退出的三年级生成为社团核心,三年级的暑假八成也会因准备考试的关系而吃尽苦头。虽然表面上看来高中时代共有三次暑假,可是能玩得尽兴的暑假只有那么一次而已。
「嗯~~好想要新的泳装喔。」
绮罗帆一面抖着身子,一面好似要把杂志页面给吞进去似的猛瞧。
绮罗帆虽然有一件国中二年级时中家人出钱购买的泳装,不过那是一件令她忍不住想质问当年的自己为何会这么没有眼光、感觉非常老土的深蓝色连身泳装。是一件只要在胸口上贴张名牌并且写上「绮罗帆」,就能让人误以为是学校泳装的极品。
这两年身体多少也发育成长了些,所以是想要新泳装的时候了。而且这一次希望能买到更可爱的款式。就算穿不到比基尼,至少希望颜色可以更时髦一点,绮罗帆打从心底如此渴望着。
绮罗帆一边乐不寸支地想像着自己穿上照片里的泳装模样,视线一边在同样的地方来回游移。
接着她仿佛突然惊醒似的,停下翻动页面的手。
「就算我买了泳装,可是我有那个美国时间去游泳吗?」
绮罗帆在略嫌平板不起眼的胸中打上问号。然后,由上往下仔细端详自己目前的打扮。
基于尽可能减少身体暴露的设计理念所制作的黑色护士服;不仅拥有足以一口气将被泳装及暑假给冲昏头的女孩拉回现实的禁欲味道,并且就某种意义而言,是与泳装截然不同的服装。
绮罗帆的脑袋里响起了上礼拜打工结束时朝永所说的话:
『医院的暑假?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八月的时候可是有中元节耶!』
中元节,是日本夏天的传统节庆。根据朝永之词,中元节是一年当中物理世界和幽星界距离最为接近的时候,似乎是灵力最容易发挥作用的时期。所以,灵异疾病的发病率自然而然也会跟着提高。
『那可是灵异性医疗工作最忙碌的时期。我不要求每天报到,不过还是希望樱乃能尽量帮忙。』
回想起朝永冷淡地宣言时的表情,绮罗帆忍不住开始抽动嘴角。
最忙碌。因为平时实在闲翻了,所以无法想像到底会有多忙;不过,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应该会有一定数量的患者吧。
「唉,变忙也是一件好事啦……」
因为绮罗帆自己也曾经罹患灵异性疾病,所以想从事灵异医疗的念头相当强烈。虽然现在看起来很像在混水摸鱼,不过那是因为没半个病人光顾,而不是无心做事。稍微忙一点正合她的意。
此外,她还欠了朝永三百万日圆。
绮罗帆在白川医院开始打工的勤务时间总算超过了五卜小时。要还清借款,就算以零利率来计算,仍旧得继续工作一千九百五十个小时才行。
等到变成高年级生,学校的事情也会跟着增加,届时很可能会没办法像现在一样抽出时间来当护士。若不集中在空闲最多的第—年暑假多打点工的话,很有机会演变成高中毕业后仍然无法还清债务的悲惨下场。
「唉——唉。」
绮罗帆叹了口气,碰的一声阖上杂志。
看样子,就算专程买了新泳装也不会有啥机会去游泳了。一生只有一次的珍贵高中一年级暑假,大概得在再怎么拼命工作也拿不到半毛钱、充满义工精神的打工中度过了。
绮罗帆从柜台的椅子站了起来,心想反正已经被放暑假的气氛强制送回现实里了,干脆回头准备考试好了。
这个时候。
在整面玻璃的白川医院入口的对侧,响起了电梯停下来的声音。
「奇怪?『来来轩』又来收钱了吗?」
她丝毫没有兴起可能是外来患者这样的念头。因为打从绮罗帆到这里工作以来,从没有过任何外来患者登门看诊的例子。不是收钱、募款、就是拉业务……会造访白川医院的就局限于这三种人。
随着喀啦喀啦的声响,电梯门打了开来。
「!」
绮罗帆受到惊吓似的微微张开了嘴。来者似乎不是来收钱、募款、拉业务的。从电梯现身的是一个小男孩。
一头燃烧般的鲜红色短发与黑色棒球帽,丹宁材质的连身工作服,近乎三头身的体型,身高只到绮罗帆的腰部左右,是一个拥有一双茶褐色大眼睛的可爱小男孩。年纪大约是小学一、二年级左右吧。
「难、难道是患者?」
绮罗帆手忙脚乱地把零食包和杂志推到了挂号柜台的角落,扫好护士服的钮扣,把护士帽顶在头上。
正当绮罗帆像是蹦出来似的从挂号房的门门跳出来时,正好小男孩通过入口的自动门打算走进医院里。
「你好!」
就在绮罗帆两手平放、弯下腰,挤出一个临时微笑的瞬间——
小男孩朝着绮罗帆疯狂冲刺而去。
然后直接抱住了绮罗帆的腿。
「妈咪!」
小男孩大叫。
「咦、咦、咦、咦?」
绮罗帆的眼睛骨碌碌地转了三圈半。虽然不只一次被人家叫过小姐或姊姊之类的,但是被叫妈咪这倒还是第一次。
「妈咪——!」
小男孩又大叫一声后,抱着绮罗帆的脚,把脸埋进她的肚子里。
「这个……那个……」
绮罗帆不知如何是好。
「喏,等一下,小弟弟。」
「嗯?」
一从上方开门叫他,小男孩立即拾起了头。仿佛占了半张小脸面积的茶褐色浑圆眼睛,以直球好球直接打进了绮罗帆的心。
(呜……好可爱!)
某个温暖的东西在绮罗帆的胸口瞬间变得火热。和帅哥擦身而过的感觉很接近,不过是一种令人更想加以怜惜的一股轻飘飘的感情。
绮罗帆即使腰快断了,还是把视线落到和小男孩的脸同等高度,小男孩的脸就近在眼前。
(好可爱、好可爱,这小男生好可爱唷!)
正当绮罗帆想把手伸到有些泛红的小男孩的脸颊时——
碰。
一道巨大的声音响起,绮罗帆后头诊察室的门打了开来。
从中出现的是拥有一张轮廓很深有如外国人的脸、以及一副挺拔的身躯。让所有目睹的人都会为之发出叹息,仿佛将这世上所有的美都具现化一般的美之化身。他就是白川医院的院长,也是唯一的医师·朝永怜央麻。
「你在吵什么啊!」
朝永深红色瞳孔的眼角翘成了锐角。抽动了一会儿鼻子之后,以感觉非常不快的表情指着小男孩。
「那小鬼是谁?」
「这个嘛,我也……」
当绮罗帆回过头想要回答「我也不是很清楚」的时候,小男孩松开了抱住她腿部的手。
「爹地——!」
张开他短短的手,朝着朝永奔去。
小男孩飞扑向前想要抱住朝永。就在娇小的身躯即将扑进黑色的医师袍里的瞬间,朝永飞快地闪了开来。
碰咚!
随着一声巨响,小男孩的额头冲撞上了诊察室的大门。当他因反作用力弹了回来后,便直接摔在地板上翻起跟斗。
朝永伫立在用两手按着已经变得红通通的额头、倒在地上的小男孩面前,露出一脸摄氏零下两百七十三度的表情低头睥睨。
「我干嘛让你这种肮脏的小鬼头叫爹地!」
他以冷酷无情的声音放话。
小男孩露出了仿佛看着恶魔或山姥似的胆怯表情。只见他的脸颊开始抽搐,一转眼就眯起眼睛嚎啕大哭起来。
「不准哭。吵死了!」
朝永扭曲着脸怒骂。可是,别说停止哭泣了,小男孩反而加足了劲哭成泪人儿。
「蠢蛋!叫你不准哭,你是听不懂啊!」
朝永将如同漆器般的刘海向上拨得乱糟糟的。
「谁是蠢蛋啊!你骂得那么凶,他怎么可能会不哭咧!」
绮罗帆双手插腰无奈地说。她走近泣不成声的小男孩,在他面前蹲了下来,温柔地帮他搓揉着红肿的额头。
「乖乖,不痛、不痛喔~」
小男孩扑进了绮罗帆的怀里放声大哭。
「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
朝永塞着耳朵不耐烦地踱步,他的声音令小男孩的身体忍不住直发抖。
「别这样嘛,朝永。你滚去别的地方啦!你看不出来这孩子很害怕喔?」
绮罗帆露出一脸凶相怒瞪朝永。
「这里是我的诊所,凭什么我得滚去别的地方?那个小鬼才应该从窗口丢出去吧?」
「你在对小孩子不爽什么啊!?」
「理由太简单了。我超讨厌小孩这种生物,没大没小没教养又吵得要死。除此之外,以为只要用哭这一招就能博取别人的原谅,这一点最让我看不惯!」
朝永愤恨地放出狠话。小男孩仿佛在呼应似的,哭声愈来愈大。
「乖、乖,对不起喔,那个大哥哥的脑袋有一根神经不太对劲。」
「你说谁脑袋的神经不太对劲啊?」
朝永虽然语气显得非常不满,但也不再继续咆哮了。
即使如此,小男孩却丝毫没有停止哭泣的意思。在他埋头痛哭之下,绮罗帆护士服的胸口附近渐渐被泪水弄得湿透了。
「唉,该怎么办?」
绮罗帆不知所措地仰望朝永寻求援助,可是朝永仿佛在明示「关我屁事」似的,把头别向一旁。
「喏,算姊姊我拜托你啦!只要你不哭,什么要求姊姊都可以答应你,所以别再哭啰!」
绮罗帆拜求似的说。
——这时,小男孩忽然不哭了。
「没骗我?真的、真的什么要求都可以?」
「嗯、嗯,什么要求都可以。」
「那……」
小男孩咬起了手指。
「我想吃饭饭耶。」
小男孩的脸有如被露水沾湿的牵牛花般笑咪咪地绽放笑颜。
*
「好、好厉害……」
绮罗帆发出了惊愕无比的声音。
这里是位于白川医院楼上、朝永怜央麻家里的餐厅。在绮罗帆眼前的餐桌上,耸立着一叠朝向天花板堆得高高的,上头印有「来来轩」字样、已经空空如也的中华盘子小山。原本这些盘子里装有饺子、烧卖、韭菜炒猪肝、蟹球、麻婆豆腐、八宝菜、青椒炒肉丝、糖醋里脊、担担面、炒饭……这些料理。
在小山旁边则摆放着其他更多的料理,以及像是被不明物体附身似的以夸张的速度一一将食物铲平、同时将盘子一张一张叠成盘子山的小男孩身影。不知这么多的食物到底都进到那娇小身躯的哪里去了。绮罗帆甚至忍不住怀疑他的肚子里头,是不是藏有黑洞或者某种未知生物。
「为什么我非得在自己家里招待一个来路不明的小鬼头,还得请他大吃一顿呢?」
朝永在被吓得一愣一愣的绮罗帆背后碎碎念个不停,因为害伯惹哭小男孩,所以声音显得有些压抑。
「这是你惹哭年幼小孩的惩罚啦!你当初乖乖地附和着回答『爹地在这儿唷~』不就没事了。」
「谁是他爹地了!?重点是那种小鬼头干嘛跑来这里?这里是医院,可不是啥托儿所。他父母在搞什么鬼啊!」
「我哪知道啊,所以我等一下才要问他呀?听好了,在我跟他讲话的时候,你一句话都不准插嘴。」
绮罗帆恶狠狠地瞪了朝永一眼。朝永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答应了。
——十分钟后,餐桌上原先大约二十人份的料理全部被一扫而空。从蒸笼里的装饰蔬菜到炒饭上的红姜、炒饭的每一粒米全都清理得一干二净,只留下了盘子叠成的小山。
「啊——好好吃喔。我吃饱了。」
小男孩揉了揉胀得圆滚滚的肚子后,合掌低头行了个礼。
绮罗帆一溜烟地靠近小男孩,在他的身旁弯下了腰。
「好吃吗?」
「嗯,很好吃喔!」
小男孩咧嘴露出门牙微笑。
「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呀?」
「珠树,小柴珠树。大家都叫我珠树啦。」
「我是樱乃绮罗帆,那边那个可怕的大哥哥叫做朝永怜央麻喔。」
「绮罗帆、怜央麻?」
「你的发音真好呢。了不起、了不起!」
绮罗帆摸了摸他的头,自称珠树的小男孩马上又露出了笑容。
「珠树,你怎么会跑来这里呢?」
听到绮罗帆的问题,珠树把食指嘟在嘴唇上。
「那——个,因为有人跟我说,只要到这里来,说不定就可以见到爹地和妈咪。」
绮罗帆眉头深锁。虽然不知道那是打哪儿来的仁兄,不过讲话实在很不负责任。
「很遗憾……我们并不是珠树的爸爸妈妈。」
「嗯,看起来好像是这样没错。」
看着落寞地垂下头来的珠树,绮罗帆的胸口感到一阵疼痛。恐怕,珠树是没见过自己父母的小孩。
「珠树你从哪里来的呀?」
「我从吴钟的寺庙搭计程车来的啦。」
「你说吴钟?」
在一旁观看的朝永突然大声嚷嚷。
珠树抓着绮罗帆的肩膀指着朝永。
「怜央麻、有够可怕。」
身体又开始抖个不停。绮罗帆瞪了朝永一眼。
「你看,就跟你说他很怕你吧。不是提醒过了吗?在我跟珠树问话的期间闭嘴安静一下!」
「可是吴钟是……」
「别插嘴就对了!有话稍后再讲!」
绮罗帆断然驳斥之后,朝永貌似不满地扭曲着脸,闭上嘴巴不再多说。
「珠树,你说的吴钟是指谁呢?」
「吴钟是美贵姊一个认识很久的拌嘴朋友……啊,对了!」
小男孩搥了一下手,接着把手伸进连身工作服前面的口袋里,掏出了某样东西。那是一封用和纸信封包住,充满古风感觉的信。
「既然有这种东西打从一开始……」
绮罗帆一边用手捣住准备破口大骂的朝永嘴巴,一边从珠树手上接过信件。
「好像是寄给朝永的耶。」
在收信人栏上,有用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所写下的「朝永怜央麻医师」几个字。背后则署名吴钟。
「从刚刚就一直出现的吴钟这个人到底是谁?」
「就是以前曾经跟你提过的我的师父。」
收下信封的同时,朝永冷淡地回答。
「啊,就是朝永拜师学习灵疗的那个?」
「没错。」
据说在几年前跑到大陆去,然后就那样音讯全无了。
朝永小心翼翼地来回翻看信封之后才打了开来。飞快地浏览过起起伏伏的书面之后,他一脸不高兴地将浏海往上一撩。
「那男人……一回到日本来,马上就把一个烫手山芋丢给我。」
「上头写了什么?」
「那个臭小鬼是吴钟的患者。明天要在白川医院进行手术,所以希望先把他寄放在这里。」
「意思也就是……这孩了生了灵异疾病?」
绮罗帆的脸蒙上一层阴影。
「吴钟明天会帮我动手术。」
珠树天真无邪地说道,看来他也自知自己生病了。
「……是什么样的……病呢?」
绮罗帆战战兢兢地询问朝永。
朝永偷瞄了珠树一眼。看到他这个举动,绮罗帆便挥了挥手说:「算了,当我没问吧。」
珠树抬起脸……
「怜央麻,你可以告诉绮罗帆我的事情,没有关系啦。」
然后又落寞地补充说明。
「告诉她其实我是吸血鬼……」
「吸血鬼?」
睁大了眼睛的绮罗帆现学现卖地将吸血鬼三个字照念一番反问回去。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
「啊、啊啊、啊啊。嗯,吸血鬼啊。原来如此,珠树是吸血鬼呀。」
一边挤出虚伪的笑容,绮罗帆一边恍然大悟似的不断点头。她自以为是因为珠树年纪还小,才会故意以那种浅显易懂的方式来说明病情。
朝永缓缓地摇摇头。
「不,我们是说真的。那个臭小鬼是吸血鬼,而且是一般被称作吸血鬼真祖的重病。」
「嗯嗯,我知道啦。所以才会叫他吸血鬼嘛,不是吗?」
绮罗帆脸上持续挂着不自然的微笑,拍了朝永的背一下。可是,随着她好好端详朝永不苟言笑的表情之后,笑容也逐渐从脸上消失。
「……咦,难不成是真的?」
「我刚刚不就说了吗?小柴珠树是『吸血鬼症』的患者。正确的名称为『血中乙太球增加症』,是从中世纪存在至今,极具历史的灵异性疾病。」
「吸血鬼是疾病?」
绮罗帆叫破了嗓音。
一提到吸血鬼,大家立即会联想到在被树海层层包围的东欧城堡里,白天沉睡在棺木中,太阳一下山便渴求处女鲜血而在夜空中飞翔的美男子。虽然拥有超越人类的能力,可是对阳光和大蒜非常脆弱、并且在喝不到血的时候会改喝蕃茄汁来苦撑等等,在这一类漫画与电影的影响下,绮罗帆对吸血鬼的印象根深蒂固。所以没办法一下子就相信眼前的事实。
「生病……难道是不吸血就会死掉的那种病吗?」
「不,刚好相反。这是打从吸血鬼传说诞生以来,就一直饱受误解,至今依旧没有解开的误会……但实际上吸血鬼是不吸血的。」
「啥?这跟字面的意思不是很矛盾吗?」
「积非成是也没办法。所谓的吸血鬼症,即『血中乙太球增加症』,是血液里存在着一种被称作『乙太』的结晶物质,并且会自己增殖的疾病。」
「『乙太球』?」
绮罗帆皱起眉头。
「就是妖魔这种幽星界的生物体液里所含的成份。不但看不见,而且没有质量,是属于黑暗物质(darkmatter)和看不见的质量(missingmass)的其中一种。」
「呃……换句话说……就是不存在于物理世界的东西吗?」
「没错……血液中带有『乙太球』的人类,可以拥有一般人无法想像的能力。传说中的吸血鬼之所以时而在空中飞舞,时而拥有不死之身,就是这个缘故。可是,一旦『乙太球』超过一定的级数,人类将无法继续存在于物理世界。因此,『血中乙太球增加症』的患者基于生理现象,会想要把过度增加的『乙太球』排出体外。由于『乙太球』在物理世界只能在血液中传播,所以想要排到体外可说极其困难。在这种情况下,只好把自己的『乙太球』注入别人的血液中。」
说完之后,朝永就扯着规规炬矩地坐在椅子上的珠树的嘴巴,强迫它打开。
「怜央麻很痛耶!很痛啦!」
不停喊痛的珠树咧开嘴后,朝永敲了敲形状娇小可爱的犬齿。
「『血中乙太球增加症』的患者,犬齿上拥有用来注入乙太球,但是肉眼看不见的洞口。他们用犬齿咬住受害者,然后将『乙太球』注入对方体内,以减少自己血中的含量。因为在攻击同时间也发生血液交换的情况,所以在不知情的人看来就像是在吸血一样。」
「原来如此,我都不知道……」
绮罗帆眨动着大眼睛。
虽然吸血鬼的存在属于异常事态,不过对于经历过屁股长尾巴和朝永的魔法后,在这方面的感觉已经麻痹的绮罗帆而言,反而是对吸血鬼不吸血反将血液注入这件事讶异不已。这么一来不就变成送血鬼了吗?
「『乙太球增加症』在灵异疾病当中不算少见。光是已经获得确认的患者数字,在地球上就有约三十万人,其中大部分部属于被称作『公会』的共同体。虽然『公会』在古时候是为了对抗梵蒂冈组织而成的,不过现在大多数都严禁吸血鬼啃咬健康者,是指导吸血鬼与社会共生共存的和平团体。」
朝永在餐桌上坐下后,翘起修长的二郎腿面向绮罗帆。
「共存……可是照你刚刚所说的内容来看,他们如果不去咬人稀释血液就没办法活下去不是吗?」
「『乙太球』可以藉由乙太透析,一种让血液通过特殊渗透膜来减少的医疗方式。只要定期进行这项医疗,就能过着与健康者无异的生活,若能将血液中的『乙太球』全部透析成功的话,甚至有可能完全治愈。只不过,棘手的问题在于突变种——吸血鬼真祖的病例。」
「那个真祖指的是?」
「吸血鬼有三类,亦即遗传自父母的先天性吸血鬼、被其他的吸血鬼输送『乙太球』而变成了吸血鬼的后天性吸血鬼,以及尽管双亲和血族里没有吸血鬼,却突如其来地血中产生了『乙太球』,并且开始增生的突变性吸血鬼……这就是吸血鬼真祖。吸血鬼真祖血液中的『乙太球』总是维持非常高的级数,不管怎么透析也会因为增殖速度太快而无法有效减缓,是『乙太球增加症』患者里最为严重的症状。」
「最为严重……」
绮罗帆一脸饱受冲击的表情注视着珠树。
(不管怎么看,他都是个很活泼的普通小男孩呀……)
灵异疾病光是看肉体表面并无法得知病情的轻重,虽然这个道理已从最近才接受了朝永的手术,如今已完全康复的少女身上获得了印证,不过绮罗帆依然深受打击。
「可、可是,朝永的老师接受了手术委托,就是为了医治吸血鬼真祖的疾病吧?」
绮罗帆就像在寻求一线希望似的抬起头来,朝永闭上眼睛点点头。
「只要进行『总换血』手术,也不是不可能根治。从动脉、微血管到静脉里头,将受到『乙太球』侵入的血液一滴也不留地全部换掉,是极高难度的手术,如果动这手术的话,血液中的『乙太球』就会消灭,吸血鬼真祖便能根治。」
「真的办得到吗?」
「有可能,只不过需要高等级的魔力和咒力就是了。我拥有那个知识,但没实际执行经验。不过,如果是吴钟的话……我想相关经验应该很丰富吧。这个时候他应该正在培养总换血时会用到的珠树血液。」
「是吗……那太好了。」
绮罗帆就像获救似的松了一口气。
「珠树,你之前是不是待在『Erika协会』的小野寺那里?有办法委托吴钟的人,找遍全世界也没有几个。」
「对呀,我之前和美贵姊一起住在船上。」
或许是因为听到了认识的名字,珠树欣喜地点头回答。
「『Erika协会』?」
「没错。那个协会专司照顾因灵异疾病而变成了孤儿的小孩,具有世界级的规模,我也曾经好几次接受日本分部的委托案。」
(孤儿院……那么,珠树果然没有爸爸和妈妈……)
绮罗帆露出无奈的表情。
这时珠树垂下了眼帘。
「……爹地和妈咪都因为我生病的关系,从我的眼前消失不见了。」
绮罗猛然惊觉。听珠树这么一说,她便完全了解了。
珠树并非没有父母,只不过不在身旁而已。因为吸血鬼这个疾病的缘故……珠树被抛弃了。
「所以我才要接受吴钟的手术呀,如果动了手术治好病,爹地和妈咪就会回来啦。」
这一席话教人无言以对。
绮罗帆心想,就算治好吸血鬼疾病,珠树的父母也一样不会回到珠树的身边吧。如果说只要病治好了就能接受他的话,那打从一开始就不会把他丢给孤儿院了,不是吗——
她凝望着珠树。
在感觉寂寞的脸上,一双眼睛因微小的希望之光而闪闪发亮。那是深信只要治好疾病自己的父母就会回到身旁来的眼睛。
(万一就算病治好了,爸爸和妈妈还是没有回来的话……)
绮罗帆内心隐隐作痛。
「是吗?希望你可以早日和爸爸妈妈见面呢。」
「嗯。」
在勉强挤出来的笑容背后,有一种谎言之后的苦涩在心中蔓延开来。
(即使说谎也无妨,能动手术治好病就是一件好事。)
绮罗帆在心里如此自言自语后,转头面向朝永换了个话题:
「那么,明天的手术几点开始?」
「上面没写,大概是打算看情况再联络吧。」
朝永用手背轻拍了一下信纸。
「是喔——朝永也会参加手术吧?有我能帮忙的事吗?」
绮罗帆一脸正经地说。她心想只要是能为珠树尽一份力的事,无论什么都愿意做。
朝永一脸不屑地哼了一声。
「……谁说我要参加吴钟的手术了?」
绮罗帆愣住了。
「咦?可是今晚不是要收留珠树,然后在这里等吴钟师父来吗?总不可能等手术一开始就把事情丢给他一个人,自己溜出去……」
「谁说要收留他了?」
「你说啥?」
「接受手术委托的人是吴钟,而珠树则是他的患者。为何我要收留他?」
朝永以超级认真的表情对绮罗帆说道。
「不,有什么为不为何的……吴钟师父是朝永的老师吧?一般人都会抓着头说『既然是老师的要求那就赖不掉啦』之类的不是吗?」
「你讲的是哪个年代的哪种老师啊?我先声明,我虽然是吴钟的弟子,不过那已经是四年前的往事了。连通电话也不打,就把患者和信件丢了过来,不仅如此,还要我提供手术室。我可没善良到会甘愿接受那种没天理的要求。」
「人家之所以没有先打电话给你,是因为如果打了你铁定会拒绝的关系吧?他知道你讨厌小孩,所以……」
「所以我说我看不惯他的做法。明明那么多年没联络了,真是搞不懂那个秃驴在想什么。」
朝永双臂交抱嘟起嘴巴。看来他似乎对吴钟这名人物怀抱着复杂的感情。
「你在闹什么别扭啦!?只不过是让小孩子留宿一晚而已嘛!你答应了这点要求又不会少块肉。」
「只是一个晚上?」
朝永冷冷地盯着珠树。
「就算只是一个晚上我也不想和这种臭小鬼一起过。」
「为什么啊?人家又可爱又听话耶!」
「管他乖不乖、可不可爱的,我就是讨厌小孩。光是呼吸同样的空气,精力就会连根一起被吸走。更何况……」
从餐桌跳下的朝永露出了冷酷的表情。
「和吸血鬼在同一个地方睡觉,要是在睡着的时候,被趁机咬了一口变成吸血鬼的话,我可是会崩溃的。」
「喂、朝永!你未免……」
说得太过分了!当绮罗帆打算这么说的时候,珠树冲向了朝永。
「我才不会咬人!因为美贵姊跟我说过绝对不准咬任何人!」
珠树鼓起腮帮子瞪着朝永。
朝永丝毫不为所动,冷冷地瞪了回去。
「谁知道你是不是嘴巴说说而已。『乙太球』增殖的吸血鬼基于生理需要会有想咬人的欲望。就算被人禁止,还是会有控制不住的时候哪。」
「我就说我不会咬人了!」
珠树拼命大吼,茶褐色的眼睛里浮现偌大的泪滴。
「天晓得。总而言之,我不想把你这种两三下就哭出来的吸血鬼小孩放在自己家里。」
「我也不想跟怜央麻在一起。我最讨厌怜央麻!」
「那可真巧,我也不喜欢你。快点滚回吴钟身旁吧!」
朝永低头睥睨着眼泛泪光的珠树,一面指着客餐两用厅的出口。
这时——
碰咚!
忽然响起了仿佛木质地板要被掀开来的轰然巨响,是绮罗帆介入互瞪的两人之间的声音。
她在朝永面前摆出威风凛凛的架式,以面红耳赤又充满愤怒的表情仰头狠瞪朝永。就连平时态度傲慢的朝永,也对她的气魄感到畏怯。
绮罗帆把手放在胸口上挺直了背之后——
「我明白了,那就由我带珠树回家一个晚上。」
她凛然地如此表示。
「绮罗帆——」
珠树紧紧抱住绮罗帆的腿。
「……樱、樱乃,你是说真的吗?」
朝永的额头开始冒汗,还发出了焦虑的声音。
「我一直都是认真的。」
绮罗帆冷静地如此说道。
「可是……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珠树可是吸血鬼喔。」
「像你那样的做法就叫做歧视!」
「不是歧视,这是避免感染所需要的客观事实。」
「不对,这是歧视!」
绮罗帆用力指着朝永。
「话、话说回来,你打算怎么跟你的家人解释?突然把一个不认识的小孩带回去会启人疑窦的!」
「不劳您操心。今天我父母都去帮琢己的棒球比赛加油,在明天黄昏之前不会回来的——啦!」
绮罗帆扮了个鬼脸,然后抱起双臂,赌气地面朝旁边。
朝永抽动着单边的眉毛露出苦瓜脸之后,挤出了低沉的嗓音:
「……樱乃,如果你坚持一定要收留的话……那就由我……收留那个臭小鬼、不对,是小柴珠树,那也无所谓。反正,被拜托的本来就是我。」
维持面朝旁边的姿势,绮罗帆内心「咦?」一声吓着了。没想到朝永竟然会主动让步。她偷偷瞄了他一眼,还真是一脸狼狈的模样。
绮罗帆有一点——真的有那么一点感到欣慰。即使把珠树批评得很过分这一点无法原谅,但至少可以肯定朝永是出于关心才会答应的。
可是,绮罗帆不露痕迹,只是拼命地摇头。
「不要,不用麻烦你了,就算只有一秒也不能把珠树丢在像你这种偏执狂医生的住所。珠树,你也想和我在一起对不对?」
「嗯。」
绮罗帆和珠树以天使般的笑容相视而笑。
「啊不、可是……」
绮罗帆断然地跟想要继续加以阻止的朝永表示。
「总而言之,不管你怎么说,我就是要带珠树回家!」
三十分钟后,在白川医院进驻的大厦一楼大厅里,出现了以一副如同带着小孩回娘家的妻子般手牵珠树的绮罗帆,以及泱泱不乐面露难以言喻的表情、目送两人离开的朝永身影。
2珠树的烦恼
「这里是我家,今晚你就在这里过夜唷。」
「哦哦——」
在黄昏时刻位于中野住宅街的樱乃家门前,从医院回来的绮罗帆和珠树就站在这里交谈。
「这房子比我想像中还要小呢。」
从玄关前环视屋子的珠树微微地歪着头。
「别挑剔了,至少还是市区的透天厝啦!」
樱乃家大约三十五坪,还有一座小院子,以市中心的独栋房屋来说已经算是相当气派的了。
绮罗帆打开玄关的锁后,轻轻地推开了门。虽说家人理当不在,姑且还是得小心行事。她把头探进门里打探动静,里头完全没有任何人的感觉。
「好——欢迎来到樱乃家。」
绮罗帆将门彻底打开,摊开手招呼珠树进入。珠树发出欢呼跳进屋内,随意地将魔鬼贴的鞋子一踢,准备直接踏上玄关。
绮罗帆伸手一把擒住珠树的后颈。
「请把鞋子排整齐。」
「绮罗帆说话跟修女好像喔。」
珠树即使嘴上抱怨个不停,还是听话地排好鞋子踏上玄关,然后在走廊上奔跑。
跟着珠树进门后,绮罗帆前往厨房。如她所料,在餐桌上发现了母亲志保留下的纸条:
(晚餐你不如就吃个披萨吧。)
上头还夹着千圆日币两张和附近披萨店的传单。
「珠树,你要吃晚餐吗?」
绮罗帆询问躺在客餐两用厅沙发上的珠树。虽然她觉得他不久之前才吃了那么多东西肚子应该是塞不下了,不过以防万一还是确认一下。
「嗯,肚子还满饿的耶。」
与期待相反的回答令绮罗帆为之沮丧。依他那个吃法来看,光靠两张野口博士怎么算都觉得不够用,绮罗帆算着荷包叹气。(野口博士:日本千圆纸钞上的人物,野口英世。)
「绮罗帆,我可以去二楼吗?」
从走廊传来珠树的声音,似乎是趁着绮罗帆稍不留意时移动了。
「等、等一下。」
绮罗帆慌忙来到走廊时,珠树早已开始爬楼梯了。绮罗帆赶紧追了上去,在珠树快爬完楼梯时一把逮住他。
「珠树,我现在要制订这个家的规范喔,你会遵守规范吧?」
「对啊,我会。」
绮罗帆在脸的前方竖起食指后,珠树一脸严肃地点头答应。
「这间屋子里珠树不可以进去的房间有三间,那就是这一间、还有里头的两间房间。」
绮罗帆手指面朝走廊的房门,分别是弟弟琢己的房间、以及双亲的卧房与书房。
「其他的房间你想去哪儿都可以。听清楚了吗?你能不能遵守?」
「嗯。」
「很好,了不起,那欢迎你来到姊姊的房间。」
绮罗帆摸摸珠树的头,打开了自己的房门。
珠树跑进了房间。他似乎正值不管是什么时候只要不跑就没办法满足的年纪。
「哦哦~」
珠树在房间里四处张望后,纵身扑到了床上。
「好软好膨喔!」
他在床上四处跳动。
「真有精神耶。」
绮罗帆解开制服的缎带,在床边坐下,疼惜似的眯起眼睛望着在床上蹦蹦跳跳的珠树,心想如果拥有一个和自己年纪有点差距的弟妹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绮罗帆有好一会儿没换下制服只是凝视着珠树——
不过,她忽然皱起了脸。
「嗯……?」
她抽动短小的圆鼻子。
似乎有一股臭味。
不知是泥巴的味道还是什么臭味,总之,就是一股强烈的臭气。
绮罗帆循着臭气的来源挪动头部,最后来到了停止跳动在床上玩起自由式划水的珠树身上。确定臭气的源头就是珠树没错。
虽然在医院和回程的电车上同样也都隐约觉得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可是还没有那么明显。不过,在空间不到三坪的绮罗帆房间味道就浓到让人快受不了。
「珠树……」
「怎?」
珠树停止白由式滑水,摆出好像在换气似的姿势抬起头固定不动。
「你有几天没洗澡了?」
「我算算喔。」
珠树掐指计算。
「我从见到吴钟以来就没洗啦,大概有七天吧?」
「七天!你一个礼拜没洗澡了?」
绮罗帆发出哀号站起身,从床上抱起珠树夹在腋下之后,拔腿冲出了房间。飞快踏下楼梯。
「绮罗帆你要去哪儿?」
「除了浴室不然还能去哪儿!」
腋下的珠树开始挣扎要赖。
「不要!我超讨厌洗澡的!」
「这不是你喜不喜欢的问题!居然一个礼拜没洗澡,难怪会臭。如果换作朝永,一听到就当真把你从窗口丢出去了!」
这下终于了解第一次见到珠树的瞬间,朝永会扭曲五官的理由了。因为朝永是那么地神经质,想必即使在那么远的距离他也一样发现到珠树的不卫生吧。因此也可以理解为何他会避开拥抱、还有对珠树露出异常厌恶感的原因了。
「不要、我不要洗啦!」
绮罗帆把挣扎得更起劲的珠树带到一楼的浴室,蛮横地扒掉连身工作服和内裤。
「啊咧。」
绮罗帆的眼睛缩成了豆子般大小。
原本以为该长的东西却没长。
「珠树……其实你是女孩子?」
珠树闷不吭声,别开了些许泛红的脸。
因为她把鲜红色的头发剃得太短了,所以之前怎么看都像个男生。这个年纪的小孩从外观上几乎无法辨别出性别。
「既然是女生,那就更应该要整理得干净一点。」
绮罗帆走进浴室后开始在浴缸注满热水。一走回来就发现珠树缩在洗衣机旁的角落,如同一只被抛弃在大雨中的小狗或小猫般浑身颤抖不已。
「人家就是讨厌洗澡嘛。与其进去洗,我宁愿死给你看……喔?」
珠树像是在闹别扭似的噘起了嘴巴。
「你为什么会这么讨厌洗澡咧?」
绮罗帆莫名其妙地双手环抱。
然后碰一声敲打了手。
「好吧,干脆我也陪你一起洗吧。这样如何?」
绮罗帆回忆起自己在升上小学高年级以前,同样也很讨厌一个人洗澡。甚至在四年级以前还跟父亲幸助一起洗过。
「绮罗帆陪我洗?」
珠树吸吮苦手指。
再三苦恼之后,她才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点头答应了。
「真亏你身体这么脏还能撑着不洗耶,都不觉得痒吗?」
用丝瓜做成的海绵搓洗着珠树满是泡沫的后背,绮罗帆愣然说道。
好比说后背或脚,这些被衣服遮盖住的皮肤全都长了一层好像泛黑的水藻。令绮罗帆禁不住地感叹,原来人一个礼拜不洗澡的话就会变成这副德性。
「一点也不痒啊,我好得很咧。」
「就算你觉得没差,看到你的人可是会浑身发痒的。」
绮罗帆从珠树的脚趾到头顶,不放过任何一个小角落细心地用海绵帮她搓揉之后,转大水量用莲蓬头把泡沫冲掉了。桃色、滑嫩又充满弹性的肌肤旋即从泡沫的下方显露而出。
(果然,小孩子的皮肤就是漂亮。)
绮罗帆一边和自己的皮肤做比较,一边凝视了好一下子之后,啪一声拍了一下那粉嫩的后背。
「好啦,洗干净啰,去泡热水。」
「好~~」
明明珠树在进来洗澡前是那么地百般不愿意,现在倒是很听话地跳进了浴缸。待她一泡进一盆水量并不多的热水中,便感觉舒服地放松了脸部肌肉。
「快哉、快哉。」
不晓得她是从哪儿学来的,珠树搬出了感觉有些老气横秋的用词。
「说得挺妙的嘛。」
绮罗帆耸耸肩膀,将头发弄湿开始为自己洗发。
用双手在天然的浅褐色头发上搓着泡沫的同时,绮罗帆直盯着镜中的自己。接着她暗地轻轻叹了一口气,小心没让珠树察觉。
(虽然当初凭着一股冲动就放话要收留她……)
事到如今才开始变得有些不安了。
光是洗个澡而已,就闹出了一番小骚动。「才一个晚上而已你照顾一下人家会怎样」……虽然先前对朝永讲这句话的时候好像很轻松,但事实上要收留一个和自己非亲非故的小孩或许是挺辛苦的。
目前预定洗完澡后吃个晚餐、稍微看一下电视就上床睡觉。虽说只要没有不寻常的状况发生,应该可以平顺地度过完这一晚,不过对方可是不知会捅出啥篓子来的小孩子。很可能会跟洗澡时一样,有无法预测的突发状况也说不定。
况且——
『珠树可是个吸血鬼。』
朝永的台词在脑中苏醒。
现在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泡在浴缸里的小女孩正是吸血鬼,而且是被称为真祖的重症吸血鬼。
要是被吸血鬼咬了,也会变成吸血鬼。万一感染上了吸血鬼症的话……
(不、不可能会发生这种事的!)
绮罗帆微微地摇了摇头。
(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怎么可能发生珠树咬我的事情呢?)
绮罗帆就像在劝说自己一样,坚定地如此心想。在白川医院跟朝永放话要收留珠树时,她内心丝毫没有过任何珠树会咬人的念头。可是到了现在,她发觉在内心更为深处的地方有一道隐约不安的阴影冒了出来。
(——看来我也没啥资格说朝永是个有偏见的医生呢。)
绮罗帆抿紧了嘴。心想,明天等见到了朝永就跟他为今天的事道歉好了。
结束洗发冲水的动作,绮罗帆偷瞄了珠树一眼。
她心头一惊。
浴缸里的珠树正以一脸沉重的表情紧盯着绮罗帆不放。一股有种刚刚所想的事情全被珠树看穿了的感觉,让绮罗帆不禁捏了一把冷汗。
「——绮罗帆。」
珠树的嘴巴缓缓地张开,绮罗帆倒吸一口气。
「怎、怎样?」
「绮罗帆——你的胸部实在小得可以耶。」
碰咚——
绮罗帆泄气到了极点,一头撞上了眼前的镜子。
就在绮罗帆认真地思索着珠树的吸血鬼症还有偏见等问题的时候,当事人珠树所注意的却是绮罗帆的胸部的样子。在绮罗帆脑里袅袅升起了一半的不安与焦躁一口气烟消云散了。
「会、会吗?我只是比平均值还要小一点而已啦,大概吧。」
绮罗帆按压着胸部。自己难道真的有贫乳到连这种乳臭未干的小女生都嫌的程度吗?她的信心深受打击,而且挺严重的。
「可是,修女美贵姊的胸部跟火箭很像耶。」
「火箭?」
绮罗帆开始想像起高耸于种子岛宇宙中心发射台上的两枚H2火箭。确实,一般尺寸再怎么挤怎么堆,感觉都没有胜算能赢过那个叫美贵姊的修女。
当绮罗帆一面呜呜沉吟,一面从各个方向又是挤、又是托胸部的想要弄出火箭形状的时候
「绮罗帆,你曾经动过手术吗?」
突然珠树以沉静的声音询问道。
绮罗帆停止挤胸的动作,转头面向珠树。
「嗯,有啊。和珠树明天要动的手术一样,是使用魔法手术,由朝永帮我执刀的。」
「你那时都不觉得害怕吗?」
「嗯~~~~倒也不是啦。因为那时候已经是攸关性命的问题了,根本没有心思害怕手术。」
当时因为又是屁股长尾巴、又是头上长猫耳的,简直是一团混乱。
「而且,因为朝永看起来还挺有自信的,所以我便有信心手术一定会成功吧。你想想看嘛,那家伙感觉好像有满腔莫名其妙的自信对吧?」
脑海里浮现出朝永的脸,让绮罗帆笑了出来。
珠树咕嚷似的说道:
「……原来如此,绮罗帆『煞到了』怜央麻啊。」
绮罗帆的脸瞬间如热水器一般瞬间变得火烫,有一种仿佛蒸气从头顶和两耳喷发出来的感觉。
「为、为什么会扯到那里去啊?应该说,你怎么会知道『煞到了』这种字眼啊!」
「修女说的呀。她说信任某个人,意思也就等于煞对方煞到想要用机关枪把对方射成蜂窝。」
到底那个美贵姊是哪门子的修女?绮罗帆对此感到十分疑惑。
珠树像是有所领悟似的双手交叉环抱,点头啧啧称是。
「那绮罗帆以后会跟怜央麻结婚了。」
「所以说,为什么事情会扯到那种地方去啊!?拜托,我只是相信他身为灵异医师的技术,对他这个人我—点感觉也没有,甚至说是讨厌也不为过啦。个性阴沉、死脑筋不知变通、对小事情龟毛得要死、而且又爱性骚扰。外表或许长得很不错啦,可是照那样……」
绮罗帆心想为何自己要拼命地跟一个小孩子否认那么多,却又继续没完没了地批评朝永。珠树则是面露不可思议的表情听着。
绮罗帆重新注视珠树。
「珠树……你害怕明天的手术吗?」
顿了一会儿——
「……我好伯。」
就像是在为要不要诚实说出自己的感受烦恼了老半天一样……就是给人这种感觉。
「我喜欢吴钟,所以我相信他。但是……」
「我想……也是吧。」
珠树要动『总换血手术』。据说是要将全身的血液换掉的手术。听到那样的说明,就算不是小女生也同样会感到害伯吧。
「会痛对不对……?」
「对不起……这我不知道。」
「如果会痛……那就很讨厌耶。」
珠树在胸前双手合十。
绮罗帆倒抽了一口气。
珠树的身体正在不停发抖。
她在害怕,无论如何就是会害怕。
在那娇小的躯体里,正拼命试图逃离手术的恐惧,逃离甚至连旁观的绮罗帆都为之变得不安的绝对恐惧。
绮罗帆靠近浴缸,上半身往前倾温柔地抚摸着珠树的头。
颤抖缓缓地停歇下来。
珠树抬起了脸。
「绮罗帆,等我动了手术后,爹地和妈咪真的会回来吗?」
茶褐色的大眼睛不安地转动。
绮罗帆顿时说不出话来。可是,她把手放在珠树的脸上,用力地点了点头。
「放心吧,如果珠树的病治好了,他们一定会回来的!」
这是欺骗——绮罗帆如此默想。自己正在扯一个漫天大谎。可是,除此之外又该怎么跟害怕动手术的珠树说才好呢。
「嗯,说得也是。」
珠树露出灿烂的微笑。
绮罗帆忍着快哭出来的冲动凝望着珠树,并且在内心默想:
珠树或许的确是吸血鬼没错。不过,她不可能会去吸任何人的血。她只是一个一心想见自己父母的小女孩——
那么——
让我们把时间稍微加速一下,直到两人洗完了澡。
「珠树,慢着!不要跑!」
绮罗帆一边将橘色的毛巾挥舞得像是牛仔的绳子一样,一边追赶一丝不挂的珠树。
(她干嘛逃跑啊?我都已经被搞得莫名其妙了。)
绮罗帆追逐着把一楼地板弄得湿淋淋的珠树背影,心中觉得甚是不可思议。一起离开浴室后,就在绮罗帆把毛巾放在她头上,想要擦拭珠树湿答答的身体那一瞬间,她突然一溜烟跑了。
虽说再不多久就是七月,但只要太阳一下山气温也会随之下降。明天就要动手术了,如果洗完澡着凉因而感冒的话那就麻烦了。纵使只是短短一个晚上的暂时监护人,绮罗帆也有做好珠树的健康管理的责任。此时绮罗帆身上只围了一条浴巾就四处追着珠树跑。
珠树完全不理会绮罗帆的制止,畅行无阻地在客餐两用厅、和室、厨房的餐桌间四处奔跑,她活用娇小的身体在餐桌底下和绮罗帆两手的空隙间钻来钻去,逃得不亦乐乎。从她发出欢乐的叫声并且又蹦又跳的模样来看,似乎是在跟绮罗帆玩闹。
(小孩就是小孩……)
即使无奈地叹了口气,心想现在就陪她打闹一番也好的绮罗帆,用手指在头上摆出了角后,便露出恐怖的表情追着珠树跑来跑去。
过了一段时间,原先以轻快的步伐行云流水地奔跑的珠树忽然停了下来。
在绮罗帆巧妙的诱导之下,她被逼到玄关的角落了,眼前是断崖绝壁。
珠树脸上写着糟糕两字转头回望。
绮罗帆不怀好意地扭曲了桃色的嘴唇,双手高举着毛巾慢慢接近珠树。
就算珠树再怎么皮也没办法全裸跑到外面去。她面朝绮罗帆,一脸惊恐地一步接着一步往后退。
差不多有一只脚的半边脚底踏出绝壁,在被追到退无可退的珠树面前,绮罗帆摆出了威风凛凛的模样。
「呼呼呼,看来是你认命缴年贡的时候了。」
说出有如时代剧里恶人的台词之后,绮罗帆打算用毛巾包住珠树湿润的暗红色头发。
就在这个时候……
「抱歉——」
突然冒出了第三者的声音,绮罗帆眼前玄关的门旋即打了开来。
「啊咧。」
绮罗帆僵住了。
玄关前的人也维持着开门的姿势僵住了。
………………………………………………………………………………………………………
仿佛四周的空气在刹那间结冻了一般,绮罗帆有种被施以魔法的感觉。
不过,珠树倒是十分干脆地破解了这道魔法,指着来访者喊道:
「啊,怜央麻。」
几乎和她的声音同一时间——
绑在绮罗帆肩上的浴巾绑结突然松开了。
………………………………………………………………………………………………………………………………………………………………………………………………………………
啪啦一声。
就好像真的发出了如此的声响般,浴巾滑落下来。
经过零点几秒的误差,玄关前的人物深锁起眉头。
「果然跟火箭差得很远呢。」
珠树的这句台词被绮罗帆的惨叫声给遮盖掉了。
3朝永的请求
「再怎么没常识也该有个限度!」
碰——
绮罗帆敲了餐桌一下。摆放在桌上的披萨瞬间弹上半空,原本想伸手去拿美乃滋虾子披萨的珠树露出吓了—跳的表情。
现在的时间地点是距洗完澡的意外事故约莫一个小时左右的客餐两用厅。身穿运动夹克站在摆放了大量披萨的餐桌附近的绮罗帆、与一身医师袍的朝永、以及穿着黄色睡衣的珠树三人的身影出现在这里。
绮罗帆正横眉竖目地瞪着朝永。那模样就好比地狱的阎王或栖息于迷宫深处的恶鬼,仿佛只要看上一眼就会纠缠到梦里来的狰狞表情。
可是当事人朝永,则是事不关己似地坐在披萨吃个不停的珠树旁边的椅子上,翘起长长的二郎腿,啜饮着自行在厨房冲泡的即溶咖啡。
绮罗帆看到朝永那个态度便愈来愈显得火大,身体直发抖。
「喂,朝永,你有在听吗?」
绮罗帆又拍了一同桌子,朝永这才抬起了头。
「如果你一定要这么大声的话,就算我不想听也一样听得见。」
这是多么厚颜无耻的态度啊。绮罗帆用颤抖的手指指着他的脸。
「你这个人,亏你居然还能摆出那么风凉的表情耶。都、都看见……人家的裸体了!」
绮罗帆满脸通红地咆哮。朝永哀叹了一声之后,感觉无奈地摇了摇头。
从出浴室的不幸事故以来,截至目前为止,绮罗帆一直都是这种感觉。一而再再而三指责看到了自己裸体的朝永,并以强硬的态度做出言语攻击。不论朝永再怎么解释、甚至为吵着肚子饿的珠树订了晚餐披萨并自掏腰包付清全额费用,绮罗帆的怒气就是无法平息。
「樱乃……刚才我已经说过好几遍了,我好歹也是个医生,我的工作就是面对人类的身体。所以不论是只披着一条浴巾也好、浑身光溜溜也罢,看在我眼里是一点感觉也没有。甚至可以说,我看樱乃你的身体跟看珠树的裸体并没有什么差别。」
「你果然看到了!」
绮罗帆的脸因为愤怒与羞耻从红转成石榴色,然后像机关枪似的将下流、好色、闷骚等等这一类的谩骂字眼接连不断地数落—遍。不过,朝永却是一副好似全部都没听见的样子,一脸好整以暇的表情把咖啡杯往嘴边送。
「基本上就算门没有锁,一般人会擅自打开别人家玄关的大门吗?」
「……这件事你已经讲三遍了。我按了好几次门钤,可是不管我按几百次都没有人回应。我试着拉了一下门,结果因为没上锁的缘故,门就那样直接打开了。」
「你这是在说谎吧!?」
绮罗帆指着朝永—口咬定。
「我根本没有听到什么鬼铃声。」
「那是因为那时候我们在洗澡……」
「不对,才不是这样。他打从一开始的目的就是要偷窥啦!因为他早就知道今天我家的人都不在,所以就利用这个机会!」
绮罗帆神经质地大吼大叫。朝永用手指触着额头。
「我从以前就很想说了,樱乃……你有一点自我意识过剩。不只这样,还有妄想癖的征兆。」
「谁要你多管闲事!」
「我能理解你难免会激动的心情,可是就如我先前屡次所言,我就算看了你的裸体一样没有任何感觉,所以你也不用为了被看到裸体的事感到不好意思。对了……你不妨当作被猫看到了,这样多少就能释怀一点了吧?」
「释怀个屁啊!」
绮罗帆双手环抱后不爽地别开火红的脸,朝永又再次发出了哀叹。
一旁拼命把披萨吞进肚里的珠树交互打量绮罗帆和朝永的脸。
「难道绮罗帆和怜央麻现在是在小俩口拌嘴吗?」
「错。」
「大错特错!」
两个人几乎同时喊出声音。
珠树吸着手指吓了一跳。
「那么……我可以吃绮罗帆的披萨吗?」
虽然不懂有什么好「那么」的,总之珠树正试图伸手去拿绮罗帆眼前的培根马钤薯披萨。专门订给珠树吃的六张大披萨早已吃得一干二净。
「不准。」
绮罗帆如飞鞭般拍打了珠树的手,珠树扳起脸骂了一句「小气鬼」。
绮罗帆做了好几次深呼吸让高涨的情绪冷静下来之后,总算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好……如果不是来偷窥的话,那么朝永大医生是跑来我家干嘛的呢?甚至不惜调查学校的名册。」
一边将披萨嚼得喳喳作响,绮罗帆斜眼看向坐在餐桌另一侧的朝永。
「理由再简单不过,我是来带走小柴珠树的。」
朝永放下咖啡杯,以认真的表情看着绮罗帆。
绮罗帆霎时忘却愤怒,心头为之一惊,这样的反应几乎全出自反射动作。在正经的时候这名男子的表情就是具备如此的威力。
「事到如今才出尔反尔干嘛?明明在医院时对珠树讲了那么过分的话!」
「就是说啊、就是说啊。」
珠树也点头啧啧称是地附和绮罗帆。
朝永面不改色地盯着绮罗帆瞧,继续说道:
「受托照顾珠树的人是我,所以我今晚还是必须负起收留的责任。」
「可是你先前不就放弃那个责任了!」
绮罗帆朝着朝永嘟起尖尖的嘴。
「关于那件事——」
朝永稍微往后退开,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我自己也觉得很抱歉。」
朝永稍微别开视线如此说道。
绮罗帆则——傻愣愣地张大了嘴巴,衔在嘴边的披萨差点掉了下来。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那个朝永,那个不论何时永远都自信满满、有着近乎厚颜无耻般的冷静、天上天下唯我独尊、个性丑陋无比的朝永。居然道歉了!明天是不是有什么天灾人祸要发生厂啊!?
「都是因为阔别四年的吴钟突然来了联络,让我有些失去了冷静。抱歉。」
朝永继续谢罪。
绮罗帆现在的心情就像看着一路追着老婆和小孩追到乡下,然后为自己偷吃的行为谢罪的老公一样。
「你、你有自知之明就好。自知之明。」
绮罗帆重新把脸别到一旁后,喳喳作响地将吃到一半的披萨全部吃完。
「不过,这个问题不是光我一个人就能决定的吧。」
绮罗帆在脸上挂起一抹不怀好意的微笑,面向珠树。
「喏,珠树,你想和朝永一起回去吗?」
珠树用力摇了摇头。
「人家才不想咧,怜央麻好恐怖喔。」
「你看人家说不要呢。」
绮罗帆对朝永露出一脸坏心的表情。
朝永不悦地歪起了嘴巴。
(呼呼呼,他在不甘心、他在不甘心。)
绮罗帆暗自窃喜。她打算抓住这次机会把过去被讥讽得灰头土脸的帐一次算清。
「而且如果我去了朝永那里,绮罗帆就不能陪我了吧?我才不要呢,我死都不去怜央麻那里。」
珠树瞪了朝永一眼,作势追打地如此说道。
朝永「唔唔唔唔唔」地发出一阵低鸣,表情就像嘴里含着好几十颗黄莲一样愁眉苦脸。
(嘿嘿嘿嘿。)
绮罗帆在内心窃笑。
这下大概不管朝永好说歹说,珠树都不可能会乖乖跟着他离开了吧。毕竟先前在医院把人家整得那么惨,小孩子的怨恨可是很难撼动的。
「这就是你看见我裸体的惩罚!」当绮罗帆如此心想的同时,她一边抱着稍稍残酷的心情一边注视着微露难色的朝永。
可是——
绮罗帆突然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低头看着下方陷入深思。
(话说回来,珠树是不是和朝永一起回新宿比较好呢?)
明天的手术会在白川医院进行。既然如此,与其到了明天才慌慌张张地赶去,不如尽可能早点从家里去到现场比较好。而且,如果由自己开口跟珠树说的话,很有可能她就会乖乖前往朝永的医院了。
(这么说,我是不是早该开口那么讲啊?)
绮罗帆轻轻抿住嘴,凝望着和朝永大眼瞪小眼的珠树。
…………只是……
疙瘩。她有个无法干脆地将珠树送还给朝永的理由。
那既无关珠树的好处、也无关朝永的好处,而是绮罗帆个人的理由。但是,与其说得这么好听,还不如称之为任性反而比较贴切。
——因为内疚。
在洗澡时觉得珠树很可怕的心情,反而令绮罗帆犹豫着是否该把珠树丢回给朝永。
因为害怕了,所以把珠树交回给朝永。
不论是珠树、朝永或任何人都不会去想到这个问题。就连绮罗帆自己也都清楚地明白,即使把珠树送回医院,其原因也和珠树的疾病没有任何关系。
但是,就算这样,她没来由地就是觉得内疚。此外,毕竟曾经一度决定要靠自己的力量收留珠树一晚,会有想要贯彻始终的心情也无可厚非。
(我该怎么办……)
考虑到手术的情况就该把珠树交给朝永比较好,可是就绮罗帆个人的希望而言,她又想要收留珠树一晚。
在进退两难的局面中,绮罗帆的心情微妙地产生了动摇。
(算了,索性去留就交给他们俩来决定吧。)
绮罗帆看着彼此亘瞪的两人心想。
虽然不帮任何一边加油助阵,但最后不管决定如何也都不会反对。照现在的状况发展下去,朝永的形势感觉相当不利,不过如果真的败下阵来也无可奈何。反正最后也只是按照原先的预定而已。
因此,绮罗帆决定静观其变。
——可是,她这个决定却招来了意想不到的发展。
原本扭曲着一张脸的朝永突然恢复平稳的表情看向珠树。
「是吗?看来你是坚持不肯和我一起走了,是吧?」
珠树点了点头。
朝永把手放在下巴,摆出一个陷入沉思的姿势,一会儿之后,开口说道:
「那就这么办吧,今晚我在樱乃家过夜。这个方法如何?这么一来樱乃不会离开你,我也可以就近待在你旁边。」
「啥?」
为之傻眼的绮罗帆立刻回过神来,发出了搞不清楚状况的声音。刚刚没有听得很清楚,朝永好像说了要在这间屋子里过夜之类的事。
「嗯,如果是这样我就答应。」
珠树咧嘴一笑。
「那就决定这么办了。」
朝永点头之后,望向绮罗帆。
「就是这么一回事。樱乃,今天晚上我要住在这里,没有问题吧?」
她停顿了一瞬间……
「没有问题……个屁啦!」
绮罗帆使劲站了起来,朝永露出感到意外的表情,仰头注视绮罗帆。
「怎么?樱乃反对吗?」
「这还用说!我爸爸妈妈还有琢己都不在家耶。你懂吗?简单地说,今天晚上这栋房子里只剩我和珠树两个人!」
「这我知道,所以更加方便。」
「一点都不方便!花样年华的少女趁着父母不在家的机会让男生在家里过夜……我怎么可能做得出这种事啊?」
绮罗帆闭上眼睛高举双手。
「你都把上一个世纪的伦理观念搬出来当挡箭牌了,那我还能说什么?」
朝永单手手肘靠在桌子上,面露不耐烦的神情。
「不对,这是自从人类出现在这世上以来,就未曾改变过永垂不朽的真理!」
「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担心个什么劲……反正根本没什么好害怕的,我不会碰你任何一根汗毛。」
「那种事谁敢保证啊!」
绮罗帆很凶地把头转到旁边。
或许可以说,若是平常的绮罗帆,大概早就干脆地答应朝永住下来了。可是才刚发生过那样的事件,难免会开始在意起朝永是个男生的事实。
没错,朝永虽然有那么俊美的外貌身边却没半个女伴,甚至还被女孩子们八卦怀疑他会不会是个同性恋。可是,就算是个同性恋,男生就是男生。不晓得何时心境会产生什么样的变化。在同一个屋檐下度过一个晚上实在是太乱来了。绮罗帆是那种感觉活泼好动,其实很保守的女孩。
——这时……
朝永冷不防从位子上站了起来。
他闷不吭声地朝绮罗帆走去,站在面朝旁边的绮罗帆面前,用红色的眼睛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是怎样,他想干嘛?)
绮罗帆的脸上浮现焦躁的表情。
「樱乃。」
「干、干嘛?」
绮罗帆咽下一口口水,揪住身上所穿的夹克胸口。
朝永神情诚恳的脸向绮罗帆挨近。
然后开口说:
「求求你……希望今晚你能让我在这里过夜。」
——呜呜。
绮罗帆屏声息气。
虽然这也不是什么必要再三声明的事,不过朝永真的是宛如从荧幕或漫画世界跳脱出来的美型男。如此俊美的脸就贴近到连毛孔都可清楚看见的距离。不仅如此,还一脸仿佛在宣称光靠这一招就让无数少女为之投怀送抱似的、诚恳中带有一丝忧郁的魅惑表情。
若被这种天杀的表情含情脉脉地注视然后低声下气地拜托的话,搞不好所有类型的女孩都会情不自禁地对他百依百顺也说不定,绮罗帆这样想。事实上,绮罗帆也陷入这种状态。
不对,状况有了变化。
(我、我一定要撑住。)
绮罗帆果敢地尝试了抵抗。
「不可以……啦。」
绮罗帆以软弱的声音如此说道后,让又黑又大的眼睛射出刺人的光芒正面回望朝永的脸。她试图藉由在脑海里回想朝永过去诸多的讥笑与恶言,来忍受他的视线。绮罗帆Niceguts!令人敬佩——
……但这也成了致命的原因。
「求求你。」
又一次被朝永如此拜托的时候,绮罗帆的身体里发出了霹哩啪啦的巨大声响。那是支撑着绮罗帆自制心的堤防,在朝永假面所释放的费洛蒙波攻击下,一举溃堤。
绮罗帆把涨得通红的脸别向一旁后,在毫无意识之下开口说道:
「好、好啦,可是……棉被只有一套而已,你就在沙发上睡吧。」
*
「为什么时间还这么早小孩子就睡得着呀?」
绮罗帆关上纸门,看着墙壁上的时钟说道。
现在是晚上九点。在客餐两用厅旁边的和室里,刚刚还精神充沛地看着电视节目,却突然电力耗尽的珠树,正躺在来客用的棉被上发出平稳的呼吸。
「那是因为在幼儿时期,诱使睡眠的物质褪黑激素会大量分泌的缘故。」
坐在沙发上一面喝着数不清是第几杯的咖啡,一面阅读着文库本的朝永答腔。
绮罗帆一脸傻眼的表情看着那副模样的朝永。
「倒是你喝了那么多咖啡,今晚还睡得着吗?」
「不用担心,我这个人不喝咖啡反而睡不着。」
「可是那只是即溶咖啡而已吧?身为咖啡爱好者能忍受这种粗糙的口味吗?」
「总比味道差劲透顶的露天咖啡车卖的好喝多了。」
「受不了,你就是爱跟人唱反调。」
绮罗帆把从橱柜搬出来的厚毛毯放在沙发的角落。
「半夜如果你觉得闷热的话就自己开空调吧。」
她指了指墙壁上的遥控器。
「了解。」
绮罗帆和拾起头来的朝永四目相对。
然后直接在原地僵住。
被一片寂静所包围的客餐两用厅。绮罗帆可以感觉到嗡嗡作响的萤光灯和远方的车声响亮到不可思议的程度。
绮罗帆碰一声敲了一下手,打破无言的平衡。
「啊,对了,得把披萨的盒子藏起来才行。」
绮罗帆的家人会在明天黄昏的时候回来,如果看到了那一大堆披萨盒一定会觉得很奇怪吧。
绮罗帆将拖鞋踩得啪啪作响往餐桌跑去。
堆着打开的披萨盒,绮罗帆侧眼瞄着沙发上的朝永。
就是会在意。
由于直到刚刚珠树还醒着,她才能勉强不去想那么多。可是,在她入睡了以后的现在,这栋屋子形同绮罗帆和朝永两人独处的状况。
(果然还是不太好呢。)
和同班男同学在同一个屋檐下独处,这是一般认为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奇怪的场面。
尽管如此,但绮罗帆并不觉得自己答应得太过贸然。这可不是自卖自夸,如果说又一次被朝永如法炮制地恳求的话,绮罗帆自知下一次一样会答应他住下来。她有种感觉,被朝永深情凝望就好比是一种魔法,是让人无法抗拒的行为。
所以反过来说的话。
这意思也就是,如果朝永照那个感觉拜托别的事情,或许绮罗帆一样无法说NO。好比说——
(好比说,假设被冷不防扑上来的话……)
绮罗帆停止了收集空盒的动作,果然还是有种无法说NO的感觉。
她开始想像朝永扑上来的画面。
『求求你,今晚,我就是想要得到樱乃……』
绮罗帆颤抖着发红的脸,用手捣住了嘴巴。
这下不行了,大概真的婉拒不了。她心想,光是妄想而已就软弱成这样了,要是实际被扑上来的话铁定会意乱情迷、轻而易举地就点头答应。
樱乃绮罗帆面临贞操的危机?
(——唉。)
绮罗帆甩甩头。
(怎么可能会发生这种事情呢?要更冷静一点呀,绮罗帆。)
她从厨房拿来细绳,开始捆绑叠起来的盒子。
朝永不可能会扑倒自己。论两人独处的机会,在每个周末的白川医院打上时,如果他有扑倒自己的念头,应该老早就上了才对,所以事到如今根本没有慌张的必要。
(不,可是可是、叮是——)
这时听见了另外一个声音。
打工的时间总是在门大,现在可是由黑暗支配的夜晚——
据说男人无一不是狼,而且狼是夜行性动物。照这常理推断,夜晚的朝永会有点不太一样喔——这种情况也不是不可能。
(不对,这是妄想!)
绮罗帆七手八脚地挥舞着手。把用细绳捆绑好的披萨盒从厨房后门拿到外头后,藏到地板下。
(想也知道,朝永怎么可能会扑倒我嘛。)
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嘀咕着,绮罗帆回到厨房。
她忽然吓了一跳。
因为朝永正站在厨房后门的前面。
「怎、怎么了吗?」
绮罗帆尽可能不去看朝永的脸问他怎么回事。朝永举起右手的褐色玻璃瓶。
「消毒用的酒精用完了,不好意思,如果你有的话麻烦借我一下。」
「要借可以,你要用来干嘛?」
「我要保养我的吃饭工具。」
把从放在冰箱上的救护箱拿出来的乙醇酒精交给他后,朝永便在客厅大桌上摊开褐色的鹿皮铺巾,接着在上头一一摆上手术刀与钳子等工具。
他把酒精倒在白色的布巾上,开始擦拭手术刀。
「就算今晚不保养也不会怎样吧?」
绮罗帆在木质地板上盘腿坐下来后缩起了脖子。
「这是每天的例行作业。不每晚保养一遍的话我心里会毛毛的,银制品很容易硫化。」
回答的同时,朝永拿起磨好的手术刀摆在萤光灯的前方。眯着眼睛注视刀刃的部分,然后重新用布巾擦拭。
绮罗帆傻眼了。
看来朝永真的没有把两人独处的状况给放在心上。比起绮罗帆,似乎在他的眼中手术刀和钳子更有分量。
虽然身为异性这么不被放在眼里有种很丢脸的感觉,不过绮罗帆觉得这才是朝永的风格。她一边轻轻地笑苦,一边端详持续进行保养工作的朝永。
「喂,朝永……」
「什么事?」
朝永盯苦手术刀头也不回地回答。
「老实说你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来我家的?何必在乎什么责任的呢?就算朝永不在,才一个晚上而已,我还是有办法照顾好珠树的啦!」
朝永没有马上回答。
取而代之响起了布巾与于术刀摩擦的声音。
「你想太多了——我不是怀疑你照顾不了珠树小跑来的。」
「不然是为什么啊?」
朝永放下擦布和手术刀之后,视线投往珠树沉睡中的另一侧纸门。
「珠树是吸血鬼,所以有必要监视。」
「你这个人,还在讲这种事……」
「这不是偏见,吸血鬼是一种病,而珠树是患者。当血中的『乙太球』超过一定的级数以致发病的时候,他们就会失去理性开始渴望血液,我们一定得保护自己不被他们传输血液才行,这和偏见是两回事。」
朝永以严厉的表情目不转睛地盯着绮罗帆。
「可是珠树没有问题吧?我一直跟她住一起,完全没有不对劲的气氛啊?」
「那只是目前。吴钟跟我联络过了,今早八点的时候珠树血液里的『乙太球』数值在正常范围,距离危险区还有一段距离。」
「既然如此,那不就没有问题了?你用不着刻意来我家跑一趟嘛。」
绮罗帆嘟起粉桃色的嘴唇。
——这时……
「我担心你。」
从头顶传来令人意外的话语。
绮罗帆大吃一惊似的抬起了头。
朝永稳健的表情就出现在眼前。平时只觉得冷酷的红色眼睛如今柔和地微微半阖,满溢着仿佛要将人吸入的美丽光芒。
(他说担心我,那是什么意……)
绮罗帆咕噜一声吞了口口水。心脏怦怦作响地开始激烈地鼓动。
「又、又没什么特别的理由需要你来担心……」
绮罗帆以蚊子般的声音嘟嚷着。
「不,当然有特别的理由。」
朝永恢复原先严厉的表情。
「咦?」
绮罗帆愣住之后,朝永将视线从绮罗帆身上挪开,从桌上拿起另一把手术刀和擦布。
「保护医院的人员也是医生的义务。」
说完便重新开始擦拭的作业。
绮罗帆茫然地张着嘴僵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是、是这样子的啊……是从医疗人员的角度吗?」
她用双手捧着火烫不已的脸庞。
(我、我在想什么东东啊?朝永当然不可能会没事担心我的呀!)
绮罗帆拼命试图压抑狂跳不已的心脏。
(反正就是直到我赚到三百万以前,如果我出了什么意外就会让你添麻烦之类的这种理由就对了!)
如此自言自语之后,绮罗帆从盘坐的姿势站直,深深地吸了两、三口气。
重新面向朝永。
「回到刚刚的话题,照你那样说来,你和吴钟师父已经联络上啰?明天手术的详细状况你听说了吗?」
「是啊,手术将在五点于白川医院开始进行。」
「是早上五点?」
「明天灵脉预计最为稳定的时刻就是那个时间。刚才我已经先打电话给吴钟,要他四点开车来接我们了。我擅自把你家的住址告诉他了,可以吗?」
「那是没有关系啦,不过还真的挺早的耶。」
绮罗帆挤出了痛苦的表情。
「这样看来我还是早点睡比较好吧,不然搞不好爬不起来了。」
「身为迟到惯犯的你早点睡是比较好没错。我话先说清楚了,要是你爬不起来我就丢下你自己离开,你就做好心埋准备吧。」
把手术刀高举到萤光灯前的朝永以一贯冷淡的口吻说道。
如果是平时的绮罗帆,这时应该会直接鼓起腮帮子大发雷霆,可是现在却反而松了一口气。比起让朝永温柔对待,被赏以冷言冷语还让她比较安心。
「嗯,说得也对。那我就听从你的忠告马上上楼睡觉了。可是,在那之前有一件事无——论如何都得先跟你声明,可以麻烦你借一步说话吗?」
「什么事?」
朝永拾起讶异的脸。
「别问了、别问了。放下手术刀,快点站起来啦。」
绮罗帆懒得啰嗦似的拉着从沙发起立的朝永,离开客厅到了走廊之后,便走到了楼梯下面。
绮罗帆双臂环抱,面对朝永。
「你应该知道这是什么吧?」
「……是楼梯吧。」
「对,是楼梯。听好了,从这里开始前面是不可侵犯的领域喔!今天晚上,朝永绝对不能爬上这个楼梯。知道吗?」
朝永嫌麻烦似的向上撩起头发。
「绝对不行吗?」
「没错,绝对不行。」
「万一出现非得由我主动跟你联络的状况那该怎么办?」
「那就看你是要在楼下大叫,或是打手机联络都可以吧。为了不让那出悲剧重演,朝永你绝对、绝——对不可以爬上楼梯,除了发生火灾之类的以外。」
「你在说哪出悲剧?」
朝永深锁眉头开始认真思索,绮罗帆则放弃了似的摇摇头。
「那问题你可以不用想了。总而言之,你想在我家过夜的话就给我发誓:死都不会爬上二楼!」
用力抿紧嘴唇,绮罗帆抬头仰望朝永。
虽然朝永欲言又止地在口中嘀咕个不停,最后还是轻轻点头答应了。
「我知道了,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爬上楼。」
「那打勾勾。」
绮罗帆伸出竖起小指的那只手。即使一脸不满的表情,朝永仍伸出自己的小指和绮罗帆的勾在一起。
「要是你敢毁约,就准备吞一百根缝合针吧。」
绮罗帆一面再次涨红着脸一面如此警告朝永之后,勾断缠在一起的手指。
「好,那我要去刷牙睡觉了。晚安。」
绮罗帆穿过朝永身旁,四肢僵硬地在走廊上行走。怱然,她在盥洗室的前面停下脚步,又转回身大叫。
「打勾勾了绝对不可以出尔反尔喔!」
4狼与蝙蝠之夜
「嗯——」
在被一片黑暗笼罩的房间里,绮罗帆躺在床上边呻吟边翻身。
她精神饱满地睁着大大的眼睛。
床边的闹钟告知目前的时刻为晚上十点二十三分四十秒。
这下死定了——绮罗帆心想,自己显然完全没有睡意。
打从直接穿着运动夹克钻进棉被已经快过二十分钟了,绮罗帆的脑袋就像冰镇得十分沁凉的苹果酒一样,清澈无比。虽然也试过时而数羊、时而默背数学公式,可是仍然一点睡意也没有。
「哎唷,烦耶。」
绮罗帆发出焦虑的声音。明天得叫点起床,就算现在马上睡着好了,这段时间对贪睡鬼绮罗帆而言也称不上充分的睡眠时间。照这样下去,很有可能真的会爬不起来,一个人被丢在家里,即使勉强起床了,要是爱困到没办法担任珠树手术的助手的话那也没用。
「可恶、可恶。」
绮罗帆试着刺激指尖上秘传会促进睡眠的穴道。
没有效果。那也就算了,血液循环反而变好,情绪开始亢奋起来。
她深知迟迟睡不着觉的理由。时间尚早只是其中一个原因,重点在于她惦记着一楼的朝永,没办法把他的身影赶出脑海。
绮罗帆倒在床上开始搔弄刘海。
(……刚刚我差点中招了……)
她指的是听到朝永说『我担心你』那件事的时候。
她的内心深处产生了动摇,心脏就像被揪住了似的跳了一下。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间,不过确实有过想要紧抱住朝永的念头……
「我惨了我……」
绮罗帆默想。那是鬼迷心窍的一瞬间。原来男女独处在同一个屋檐下会充满那么多的危险。而更加危险的是,若没有第三者在场,在那种时候事情很有可能一发不可收拾。
夜晚是漫长的。
同样地,鬼迷心窍的现象也有可能发生在朝永身上。一想到这儿,许许多多的想像便不自觉地浮上脑海,导致心情激动。
绮罗帆从床上伸手拿手机。她觉得如果可以跟别人聊聊这个情况的话,心情或许能稍微沉淀下来吧。
绮罗帆打算打给鞠菜……不过半途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听完事情的鞠菜脑充血地冲来家里的模样清楚浮现在眼前,而且她肯定还会带着岸田以及一群黑衣男子过来。照那样搞下去的话,不出三十分钟,樱乃家就会陷入被大江保全层层包围的监视之下。
话虽如此……打电话给班长的选择也同样让她犹豫。班长并不知道绮罗帆在朝永的医院工作的事。就算只跟她提起朝永在家里的事,恐怕也只会招来不必要的误会而已。
「呜呜……」
绮罗帆无奈地将手机放回充电器上。
「那家伙……不知道现在在干嘛呢?」
悄然地喃喃自语。
因为在绮罗帆爬上二楼的当时他还在保养手术刀,所以这会儿应该也是自己一个人在进行着作业。
(虽然打勾勾说好绝对不会上到二楼来……)
那个打勾勾到底有何种程度的效力呢?是否具有约束突然变身成狼的朝永的力量呢?
绮罗帆的脑海里隐约浮现出从楼下窥探二楼的朝永的身影。朝永望着和绮罗帆打勾勾的小指来回徘徊。不过,这样的迟疑只有短暂一瞬间,在他如恶狼般扭曲俊美的脸庞之后,便开始爬上楼梯(怎么可以啦!)。他打开房门,来到躺在床上鼻子吹着气泡陷入熟睡状态的绮罗帆身旁后,掀开床单——
「呜咕呜咕咕——」
绮罗帆一边发出喉头里有东西哽住似的声音一边拾起上半身。
她作势挥离妄想,用力甩头后,打开了电灯,悄悄地离开房间。从昏暗的走廊角落向下望着角度倾斜的楼梯。
一楼不知何时已被黑暗与寂静所笼罩。看来,绮罗帆上楼以后,朝永似乎也关掉了电灯的样子。想当然尔,根本没见到半点朝永窥探二楼情况的影子。
绮罗帆松了一口气,回到房间重新在床上躺平。
明明只是证实了一楼的电灯关掉了而已,心情却急速静了下来。原先挥之不去的满脑子妄想也随之烟消云散。
这时候朝永也在沙发上睡觉。对于手术一向态度严谨的朝永,绝不会在睡眠不足的情况下出席手术,所以不可能还去盘算什么夜袭之类的——
「好,不要再去想朝永的问题了!」
她轻轻地拍了拍脸颊。
「希望狼不要来。」
绮罗帆在胸口双手合十念完祈祷之后,关掉电灯闭上了眼睛。
不知睡了几个小时——
绮罗帆因为噪音而醒了过来。
「嗯?」
虽然因为睡得昏昏沉沉的以致于意识不是很清楚,不过感觉很像接连听到了有东西打破以及翻倒的声音。
绮罗帆揉揉惺忪的睡眼竖耳倾听。
这时———
叽叽叽叽叽叽——这回清楚听见了,是类似高频率的鸣叫声。原本昏沉的脑袋一口气清醒了过来。绮罗帆掀开棉被爬了起来。
「刚刚那是什么声音?」
有点像是鸟叫,可是听起来并没有那么悦耳,反而比较类似用指甲抓玻璃一般无机质的刺耳噪音。而且感觉那个声音是从樱乃家一楼传来的。
绮罗帆浑身发抖。她先是倒抽一口气,接着视线在被黑暗笼罩的房间里四处游移着,然后竖起耳朵倾听。
可是再也没有听见任何声响,一点声音也没有。
(一楼发生了什么事……?)
看了一下闹钟,时间刚好过了凌晨三点。距离吴钟来接人的时间尚早。
嗅到危险的氛围,绮罗帆拉动了灯光的开关绳。
喀叽——
「奇怪?」
只有开关的声音响起,灯却没亮。
不管连续拉几次,都只有喀叽喀叽的无机质声音空虚地响着。
绮罗帆瞪大眼睛左顾右盼。
就连CD迷你视听组合的液晶萤幕与手机充电器的待机讯号灯都熄灭了,看来电力并没有送达房间的样子。
「现在是什么情况呀……」
绮罗帆脑袋一片混乱。
继连续传出的奇妙声音之后,这回又来了个停电。
绮罗帆的背脊一阵发凉。她一边急促地颤抖一边从床上起身,万一是漏电的话恐怕会发生火灾,不趁早去确认遮断器的情况不行。
记得以前停电的时候,绮罗帆的父亲幸助曾经调查过厨房后门的上面,那里应该有配电盘才对。
绮罗帆轻轻打开房门来到了走廊。
走廊上伸手不见五指,户外的亮光从位于楼梯对侧的窗帘处隐约渗透了进来,虽然论暗度是房里头比较暗,不过走廊这边却感觉比较恐怖。
绮罗帆以腿软挺不起腰的姿势缓缓地、缓缓地向楼梯走去。
就在这个时候——
叽——叽——叽——
踩踏木板的声音从楼梯处传了过来。
有人正在爬楼梯。
绮罗帆原想朝黑暗处喊声「是谁」。可是,嘴巴却不听使唤,像是在梦呓般咿咿呀呀地叫。红色灯号在大脑旋转,警报声大作。绮罗帆心想得回到房间里去才行。可是,即便大脑持续不断发出「快回头」的指示,身体却完全不听命令。
叽——叽——叽——
楼梯的吱嘎声旋即紧迫而来。
绮罗帆浑身战栗,杵在走廊动也不动。
然后——
吱嘎声停止,『某人』从楼梯的暗处现身了。
起初,绮罗帆看不出来者何人,因为该名人物的身体和周围的昏暗融为一体。
绮罗帆睁大眼睛仔细瞧后,才看到模糊不清地浮现而出的那张脸上,有一双红色的眼珠发出了光芒。
由此她终于知道对方是谁了。
(搞啥,原来是朝永啊。)
绮罗帆放下了心中不安的大石,但却马上换成一股怒火喷发而出。
(我已经再三警告过他不准爬上二楼了还这样!)
正当绮罗帆打算开门抗议的时候——
朝永往绮罗帆冲了过来。
朝永在刹那间紧逼到眼前,用手捣住绮罗帆的嘴,绊倒她的脚将她压倒在地,然后直接压在绮罗帆的身上。
(你想干嘛?朝永!)
绮罗帆试着发出惨叫,可是嘴巴被朝永捣住的缘故,根本发不出半点声音。她挥舞着四肢抵抗,可是朝永紧紧拥抱住绮罗帆的身体,并她的将手脚拙住。
绮罗帆的脑袋陷入超级大混乱。
她搞不懂朝永把自己推倒在地到底有什么企图。不论古今中外,谈到男人推倒女人要做的事情,答案只有一个。
(朝永干嘛啦,快点滚开啦!)
绮罗帆仅靠着手腕的转动拍打着朝永的后背。不过,朝永并没有放松压在绮罗帆身体的力道。
绮罗帆持续无力的抵抗。
(这个骗子!明明打勾勾约好死都不会上楼的!)
一想到自己那么信任对方却受到背叛,就懊悔得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这时……
朝永依旧紧抱着绮罗帆不放,以真挚的表情迎向绮罗帆。他目不转睛地直视绮罗帆泛着泪光的眼睛,嗫声说道:
「抱歉,虽然没有发生火灾……不过倒是发生了差不多重大的事情。」
(咦?)
绮罗帆愕然地停下拍打的手。
就在这个时候——
先前在房里也曾听到类似鸟鸣的叫声又在远方响起,音量巨人的翅膀拍动声已从一楼逼近。
当朝永更加用力地抱住绮罗帆的同一时间——
一个像是巨大漆黑绒毯的东西从楼梯飞进了走廊。
「!」
绮罗帆发出了不成声的悲鸣。
漆黑的绒毯霎时遮蔽了走廊的天花板。走廊受到黑暗的支配,被巨大音量的高频率叫声与羽翅声团团笼罩。
紧接着,绒毯从打开的门延伸进入绮罗帆的房间里。
(这是什么玩意儿呀?)
绮罗帆隔着朝永的肩膀盯着在天花板上一波一波蠕动的漆黑绒毯。
用来构筑绒毯的、类似黑色断片的东西朝绮罗帆飞了过来。
断片随着唧唧唧与啪嚏啪嚏的声响一同下降后,沿着朝永的后背滑行,然后重新飞回原先的绒毯当中。
绮罗帆这才清楚地确认了从绒毯飞出来的是什么东西。
蝙蝠——
看起来像是绒毯的东西其实是一大群蝙蝠。有大量的蝙蝠密集重叠在一起,在天花板上穿梭飞行。
朝永静静地拿开盖在绮罗帆嘴巴上的手。
「那群蝙蝠是怎么一回事?」
「是珠树呼唤来的,不对,正确而言是被珠树的血液吸引而来的。」
「珠树?」
绮罗帆情不自禁放声大叫。
这时,在房间与走廊天花板上来回飞行的蝙蝠集团,伸出如同手臂般的黑块往绮罗帆的方向延伸而来。
朝永立即用医师长袍的袖子包住绮罗帆的脸,黑块来到朝永附近后,又倒缩回去。
「别大声嚷嚷。只要待在这件大衣里,它们就没办法认出我们两个,但是对声音还是有反应。」
朝永将眼睛眯得细细的,表情严肃。绮罗帆用力闭紧了嘴唇。
蝙蝠组成的黑色绒毯宛如在搜寻某个东西一样,在绮罗帆的房间与走廊之间不停来回穿梭。绮罗帆保持沉默注视着这一切。
(现在到底是怎么样?)
绮罗帆用一团混乱的大脑思索。
恐怕是—
珠树的吸血鬼症发病了。据说当吸血鬼症患者的血一变浓,魔物就会接近,并且变得可以使用超能力。或许就跟漫画与电影中的吸血鬼一样,真的可以唤来蝙蝠做为自己的下仆也说不定。
可是,虽然以上的内容可以想像得到,但现在一楼所发生的具体状况依旧不明。现在珠树到底怎么了?数量这么多的蝙蝠是如何侵入这栋屋子的?找不到答案的问题接踵而来。
只不过,同样也有绮罗帆得以确定的事情。
那就是朝永为了保护自己不受异物攻击而前来救援这件事。无论是违反约定上楼、还是将自己推倒在地,都是出于保护的念头。
一想到这里,原本僵硬得无法动弹的身体突然放松了,悸动不已的胸口也逐渐和缓了下来。纵使在距离短短数公尺的上方依然有大量的蝙蝠蠢蠢欲动,令人起鸡皮疙瘩的状况丝毫没有改变。
(说不定我的大脑已经善变到无可救药的程度呢。)
绮罗帆在被推倒的当时,只觉得朝永的身体令自己害怕,如今当她一明白朝永其实是在保护自己时,他的身体便转变成能使自己安心的存在。她信赖着先前拼命怀疑是变态、色狼的朝永,甚至觉得只要在他怀抱之下,一定不会有任何危险。
虽然平时闷骚、个性恶劣、搞不清脑袋里装了什么东西,可是到了关键时刻还是值得信赖的——
绮罗帆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之间对朝永的印象产生了如此的变化。
绮罗帆瞄了朝永一眼,回忆起珠树在浴室提起的修女所说的那一番话。
终于,蝙蝠的绒毯仿佛被楼梯吸进似的渐渐消失了。
等到拍翅声与鸣叫声完全消失之后,朝永慢慢放开搂住绮罗帆的手站起身子。谨慎地一边从楼梯探视下方一边说道:
「看来已经离开屋子到外头了。是追着珠树跑走了吗?」
朝永回来之后,拉住仍仰卧在地板上的绮罗帆的手,一把将她拉起。
「朝永……珠树怎么了?」
早已预想好答案了。绮罗帆以做好觉悟的眼神仰望朝永。
朝永从长袍的内侧口袋拿出了一个黑色的金属块代替回答。
就算光线昏暗也看得出来。
那是一把手枪。
朝永装上弹匣,拉动枪机,确认能否动作。
「等一下……朝永。」
一想像那把手枪可能会瞄准的对象,绮罗帆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朝永露出严厉的表情面朝绮罗帆,然后表明道:
「我想你已经心里有数了……珠树的吸血鬼症开始恶化了。」
一辆两人座的脚踏车以猛烈的速度在距离凌晨时间尚早,街头空无一人、伸手不见五指的住宅街急奔。是绮罗帆和朝永。
如朝永预料,原先在一楼的珠树早已不见踪影,玄关的锁也是开着的。两人借用琢己上学用的脚踏车,以零零落落地飞翔在夜空中的蝙蝠为目标开始追踪珠树。
「朝永,那个蝙蝠是什么?一楼发生了什么事?」
坐在后座手环抱在朝永腰上的绮罗帆嘶声说道。朝永一面以飞快的速度踩着踏板,一面回头看着后方答道:
「理由我不是很清楚,不过自古以来吸血鬼和蝙蝠一向被视为有很深的渊源。因症状恶化而有了魔性化现象的患者会招来蝙蝠,把它们当作使魔似的控制。浴室的玻璃破裂严重,所以我猜它们八成是从那里进来的吧。再深入的部分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是突然被一群蝙蝠袭击才惊醒的。」
「被袭击……你的意思是珠树袭击了你吗?」
绮罗帆的表情显然饱受打击。
「恐怕不是这样。在我被攻击的时候,有一瞬间我瞥见了珠树在走廊上游走的背影,照那样子来判断不像是完全驾驭蝙蝠的模样。我想那些蝙蝠只是服从珠树单纯的感情,譬如说根据珠树喜欢谁、或者讨厌谁的心情来行动。因为珠树对我不抱好感,所以才会飞来攻击我吧。」
「那、飞到二楼来的蝙蝠不就是……」
——搞不好是在找我也说不定,绮罗帆默想。
「它们会因为变成使魔的关系而群体化,因为共有珠树的知识因此获得高度的智慧。一闯进屋子里旋即切掉遮断器也是畏惧光线的那群蝙蝠搞的鬼。那群蝙蝠虽然不会吸血,不过拥有锐利的尖牙,要是被那么庞大的数量一口气攻击可不是受点轻伤可以了事的。如果我没穿长袍睡觉的话可能下场会很凄惨哪。」
朝永的长袍用圣水净化过,因此具有抗拒妖物的力量。
「我逃离客厅爬到了二楼,这时因为噪音而醒来的樱乃也刚好离开房间来到了走廊。之后的过程……就是如你所知的了。」
「为何珠树的症状会突然恶化呢?照我们入睡前所聊的来看,她的症状应该还不至于那么紧急呀。」
「是没错,根据我在睡前的观察,珠树身上并没有显现任何吸血鬼的症状。不过,也曾有报告指出,吸血症的患者受到肉体或精神压迫的时候,『血中乙太球』的级数会呈飞跃性增加,很有可能是手术前太过紧张了吧。」
绮罗帆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咬住了嘴唇。
「我们一起洗澡的时候,珠树一直在发抖。她说她对手术感到害怕……可是在那之后,就完全没有害伯的感觉了呀。」
「那是因为身体的表现和脑部实际感受到的压力是不一样的。」
这一点绮罗帆自己也感同身受,自己习惯性地承受强大的精神压力,不知不觉间就成了长尾巴的原因。
「事到如今想任何理由都没什么屁用了,恐怕现在珠树正在寻找注入『乙太球』的对象,我们该做的事,就是趁牺牲者出现之前阻止珠树,不能放任珠树制造出另一个吸血鬼症患者。」
阻止珠树——长袍里的手枪在绮罗帆的脑海一闪而过,那把枪装填了足以伤害魔性化人类的银制子弹。
「你打算……对珠树开枪?」
绮罗帆脸色苍白地屏住气息。
朝永面朝前方头也不回地点头默认。
「我要阻止她,把她带回医院透析。可怜归可怜,要阻止吸血鬼症发病的珠树也只剩这个方法了。」
「可是——」
绮罗帆话说到一半又吞了回去。一转过十字路口,朝永便停下脚踏车,绮罗帆双脚着地后,摸不着头绪地从朝永背后探出头来观看前方。
「不会吧……」
绮罗帆张大了嘴,惊愕的声音宣泄而出。
巨大的阴影遮蔽了位于道路尽头的公园上空,那是数量远超过在樱乃家二楼所见到的黑色绒毯,由无数蝙蝠形成的黑色团块。
蝙蝠团块的中心部分形如高耸的马戏团帐篷,体积巨大到足以把这个被指定为灾害避难所的宽广公园完全包覆在黑暗里。
绮罗帆从后座下车后,朝永把脚踏车立放在街灯下的道路旁,从长袍中掏出了手枪。
绮罗帆一把抓住他握枪的手。
「不可以开枪。」
「樱乃……」
朝永想要甩开绮罗帆的手。可是,绮罗帆以充满强烈意志的眼神看着他,就是不肯放开他的手。
「如果当初珠树没有感受到任何压力的话,症状就不会恶化是吧?电视节目曾说过,协助手术前患者抒发精神压力也是医疗人员的工作。既然如此,珠树的吸血鬼症会恶化都是我们的责任呀。珠树没有错,你却要拿枪射击她,这是本末倒置的做法!」
如果洗澡的时候自己有好好听珠树倾诉,并且分享自己动手术的经验的话,说不定珠树的吸血鬼症就不会产生任何变化了。自己洗完澡之后也满脑子朝永的事,根本无暇关心珠树。
珠树会变成这样都是自己的责任——
所以,绮罗帆深深认为无论如何都得阻止朝永做出伤害珠树的行为。
朝永以锐利的视线射向绮罗帆。
「你说得没错,或许责任在我们身上。但也因为如此,我们有义务在问题扩大之前阻止珠树。」
「那……我也知道。」
「知道就快放手。既然事情已经发展到这种地步,就只能靠蛮力阻止珠树了。而且,要阻止吸血鬼症病发的人,除了银弹别无他法。」
朝永态度强硬地说道。
绮罗帆摇了摇头。
「不会的,一定有其他方法啦。因为,珠树还没完全丧失人类的意识呀。如果她真的已经失去人类的意识,应该早在发病的节骨眼咬了朝永或我吧?难道不是吗?」
朝永思考了一下,然后点头附和:
「或许你说得有道理,她是有可能摇摆在人与魔的临界点。」
「如果是这样的话,只要我们的声音能传入她耳中,不就有机会说服珠树回神吗?由我来劝珠树回家,等我试过之后再祭出手枪来也不迟啊。」
「你想得太美了,这方法不仅风险高,顺利进行的可能性也非常低。就算珠树现在没有完全魔性化好了,血液中增生的『乙太球』也不会减少。别提对她好言相劝了,说不定当你出现在她眼前的瞬间……珠树就冲动地扑上前咬你了。」
「如果她想咬我就让她咬吧。只要我被咬,珠树的症状就会缓和下来对吧?若能帮她缓和病情,我即使被咬也无妨。」
朝永瞪大了红色的眼珠。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樱乃,如果你被咬了,可是会感染上吸血鬼症的!」
「可是!这么一来就不用担心波及第三者,这也是比射杀患者更公平更负责的方式!」
「但是……」
「不要再说了!就算朝永反对我还是要去。说要收留珠树的人是我啊,最大的责任在我身上。」
绮罗帆话一说完立刻转身。
但是肩膀马上被抓住了。
「放开我!」
绮罗帆凶巴巴地挑起眉毛回望朝永。
朝永表情强硬地盯着绮罗帆。
「如睡前我说过的,身为医生的我,有保护医院工作人员的义务。」
谁要你多管闲事——朝永打断企图顶嘴的绮罗帆。
「但是……我也很清楚,只要你决定要做什么,不管我好说歹说也只是白费唇舌。」
朝永放手后迅速地脱下长袍,披在一脸不可思议的绮罗帆身上。
「!」
朝永对目瞪口呆的绮罗帆耸了耸肩。
「不披上这个的话,在你想说服珠树之前,会被蝙蝠挡在外头干瞪眼,根本没办法靠近。」
「朝永……」
「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我那时的确把珠树交给你带回去了,所以在问题发生时,以樱乃的判断为优先也是理所当然的。万一最后演变成樱乃感染疾病的话……」
朝永向上撩起刘海。
「我就以特价帮你看诊。」
朝永嘴角挂着一抹平稳的笑容如此说道。
那一刹那……
紧紧地——
宛如被朝永的微笑吸引似地,绮罗帆抱上了朝永的胸膛,那感觉就仿佛等到自己回过神时已经扑进人家的怀里了。
绮罗帆马上「啊」地一声离开朝永的身体。
绮罗帆露出一张宛如纷飞红叶的脸,右转回身之后,慌忙将手伸进披在肩上的长袍袖子里。
不知是不是因为里面藏了许多道具,感觉十分沉重。由于长度对绮罗帆来说实在太长了,衣摆还垂在地面上。朝永的体温依旧残留在上头,身体立刻变得一片暖和。
「谢谢你啰,我去去就回。」
绮罗帆避开朝永的脸回身如此告知后,便拔腿朝公园跑去。
绮罗帆迳往暗不见光的公园深入。
就连前方短短数公尺处也被完全看不见的深邃黑暗所笼罩,绮罗帆只能仰赖零星设立的路灯朝公园中央前去。
这里是小时候经常来玩的公园,同时也是和『他』再次相会的场所。
绮罗帆在黑暗中一面注意自己的脚步一面慎重地前进。
在黑暗中前进一段时间之后,可以看到远方的路灯下有一个娇小的人影孤零零地站着。黄色的衣服将路灯的光反射得有些泛白。那衣服是绮罗帆从橱柜里挖出来的琢己的旧睡衣。
「珠树!」
绮罗帆拉开喉咙大叫。先是跑到珠树附近,再慢慢用走的。
「珠树……你在那里干什么?」
珠树回过头。
绮罗帆心头凉了半截。
珠树那头红色的短发向上竖起,空洞半张的瞳孔闪烁着白金色的光芒。
(这真的是珠树吗?)
绮罗帆心想。珠树的身体有某种异常现象发生是显而易见的。
如同低鸣般的拍翅声与叫声从珠树头上那片黑暗中爆发,粗黑的手臂伸了过来。
绮罗帆二话不说用长袍包覆住身体。随即,手臂在绮罗帆的眼前如雾般四散,成群的蝙蝠包围住绮罗帆的四周。不过,蝙蝠只是和绮罗帆保持一定的距离,在周围盘旋而已。
绮罗帆像是带领蝙蝠行进般往前走,在珠树的面前蹲下。
在绮罗帆的面前,苍白的珠树张动了嘴唇。
「……我、一直都在找绮罗帆。」
那是令人认不出是属于珠树的极其微弱的声音。
绮罗帆朝珠树伸长了手臂。
在四周飞舞的蝙蝠围绕着珠树挡下绮罗帆的手。她无视蝙蝠存在继续把手伸进去后,包覆住珠树的蝙蝠便从绮罗帆的手臂四周飞逃而去,感觉就像绮罗帆的手在黑色墙壁上打开了一个洞。
面露不安的珠树,小脸出现在洞口的彼端。
绮罗帆摸了摸珠树的脸颊。
「你为什么要找我呢?」
绮罗帆仿佛把身子渗进漆黑的窗帘一样,把脸贴近珠树。
一点也不觉得恐怖。因为可以在珠树的脸上看见洗澡时曾经展露给绮罗帆看过的东西。
也就是小女孩不安的脸。所以……假如事情果真像朝永所言,珠树目前正摇摆于人与魔的临界点上,那么她一定还在人类的这一侧,绮罗帆如此认为。
「因为……我害怕。」
在绮罗帆面前仅仅距离数公分远的地方,珠树的身体正急促地颤抖着。
「你在害怕什么呢?」
绮罗帆温柔地抚摸珠树火烫的脸颊。
珠树抿紧嘴唇,宛如将理由说出口同样令她不安似的。
「害怕今天的手术吗?」
绮罗帆对她露出淡淡的微笑。
「不是……」
珠树摇了摇头。
——咦?
绮罗帆微微张开了嘴。
珠树正露出和洗澡时同样的神情,所以绮罗帆才会以为,她就和泄漏出心声那时候一样害怕着手术。
(不然会是什么呢?珠树到底对什么事感到这么害怕?)
珠树用眨个不停的眼睛注视绮罗帆。
「因为我怕,所以想要重新再问绮罗帆一次。你曾跟我说过,等我的病治好了……」
绮罗帆用力吸了口气。
「你说等病治好了爹地和妈咪都会回来……」
一股仿佛被某种钝器殴打到似的闷痛在绮罗帆的大脑里隐隐作疼。
她终于明白为何珠树会露出和当时一模一样的表情。不管是当时、亦或现在,珠树害怕的不是手术。之后紧接着询问绮罗帆的问题,才是她真正的恐惧源头。
——如果手术成功的话,父母会回到珠树的身旁吗?
「绮罗帆,你再回答一次,等我的病治好了,爹地和妈咪就会回来吗?」
珠树凝视着绮罗帆,反覆询问同样的问题。
绮罗帆则——
忍不住差点把视线从珠树脸上别开。
就算珠树不再是个吸血鬼了,她的父母也——打从在白川医院珠树第一次提起这件事情开始,绮罗帆的念头就没有改变过。
该怎么回答呢?
在浴室当珠树如此发问的时候,绮罗帆说了谎。不仅欺骗珠树,同时也欺骗了绮罗帆自己。
可是这一次——绮罗帆觉得不能再自欺欺人了。
告知她事实吧。
对现在的珠树坦白真相会引发什么后果呢?有可能状态会恶化、发生无法挽回的事情也说不定。但哪怕是这样的下场,她也不想连续欺骗珠树与自己第三次。
绮罗帆直视着珠树,开口说道:
「珠树,对不起。」
失望与困惑的颜色在珠树的脸上晕染开来,似乎听到那句话就明白了绮罗帆接下来所要陈述的内容。
珠树的表情令绮罗帆感到心酸,她咬紧牙根,好像是要忍住这个感受似的。哪怕最后的结果会伤害到珠树,还是得勇敢说出事实,绮罗帆如此坚定地告诉自己。
绮罗帆吸了一口气,重新以绽放着坚定力量的眼睛凝视珠树。
「就算珠树的病治好了,珠树的爹地跟妈咪大概也不会回来吧。」
一道如电击般的震撼在珠树苍白的脸上一闪而去。
旋即……
一阵喀沙喀沙的声音响起,暗沉沉的天空下降了——看起来就宛如这种感觉。散布在公园上空的蝙蝠黑幕集中在珠树与绮罗帆的四周,将两人团团围住。有如身在正被叠收起来的帐篷里似的,绮罗帆周围的空间一口气皱缩了。
路灯的光芒被遮蔽,绮罗帆的四周被完全的合夜所笼罩。
在黑色团块所形成的,如同狭小的祭神雪洞的空间中,绮罗帆与珠树面对面。珠树的眼珠放射出的妖异光芒是唯一的光源。(译注:祭神雪洞,Kamakura,日本秋田县等地的某种传统神事,在雪洞设坛祭祀水神。)
「绮罗帆,你欺骗了我?」
珠树微微地倾着头断断续续地说道。
绮罗帆用力点了点头。
「嗯,对不起喔,我欺骗了珠树。」
珠树露出一脸欲泣的表情,眉头紧蹙,眼角皱成一团。
绮罗帆更加靠近珠树。
「所以……你要在这个认知下做出决定,决定自己要不要动手术。想一想,虽然爹地和妈咪不会回来,可是你自己希不希望把病治好?」
绮罗帆用双手捧着珠树的脸,把脸挨近到几乎鼻子互碰,直盯着绽放出光芒的珠树的眼睛。
「如果你愿意动手术,那我们就一起回家吧。再过一下子,吴钟师父就会来接我们了。不过,如果你不想要回来的话……」
绮罗帆慢慢地将脸往后退开,拉下运动夹克的拉链,露出了脖子。
「那个时候你就咬我的脖子吧。以目前的情势发展下去,珠树就再也无法回头了,只要将你的血输送给我,应该可以暂时恢复正常才对。」
绮罗帆可以听见珠树的喉头发出「咕噜」的声响。
吸血鬼症的患者基于生理需要会有想咬人的冲动。为了减轻血液中增殖的『乙太球』,在无可抗拒的本能牵引下会想要咬其他人。
将贪婪的视线投向脖子的珠树让绮罗帆为之浑身发抖,在露出脖子的吸引下,珠树明显对绮罗帆的血液表现出了兴趣。
绮罗帆也很清楚自己正试图做一件多么危险的事。一旦被珠树输送血液,自己也将变成吸血鬼。未来更得动艰巨的手术、或者持续接受定期的治疗才行。
可是她认为这是最好的方法。如果现在的珠树残留有身为人类的理性并且选择动手术,那么她就会跟着自己回家。相对的,即便珠树选择当吸血鬼,只要藉由任她吸咬来舒缓症状,还可以在稍后冷静下来的状态下,重新询问她愿不愿意接受手术。
虽然感觉像是在试探珠树似地感觉有些讨厌,可是也别无选择了。
珠树嘴巴半开隐约露出可爱的犬齿,摆出一副天人交战的模样。
(珠树,我们一起回家吧——)
绮罗帆虽然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被用来当作踏板画的圣母玛利亚像,但仍强烈地由衷祈祷。(踏板画的圣母玛利亚像:当年江户幕府禁止基督教,利用刻绘有基督或圣母像的踏板,要求人民践踏,藉此揪出基督教信徒。)
但是——
珠树倾斜着脖子,半开的嘴唇朝着绮罗帆的脖子慢慢接近。
(唉唉、果然还是没用吗?)
绮罗帆浑身僵硬。
不过,如果可以藉此让珠树的症状缓和下来也无所谓,她抱持有所觉悟的心情。
喀噗一声,珠树的嘴巴吸住绮罗帆的胸口一带。
绮罗帆觉悟似的闭上眼睛。
(你说过会帮我看病的,我可是相信你说的话喔!)
朝永的脸在封闭的视野中、脑海里浮现……
——下一刻……
强烈的拍翅声包围四周。
这是远远凌驾在二楼走廊与公园里所听见的拍翅声,如同地鸣般的巨大声响。
「咦咦?」
绮罗帆睁开才刚闭上的眼睛,惊愕地叫了出来。原本包围着绮罗帆与珠树的蝙蝠之壁以着极为迅捷的速度在两人的周围旋转。
(是因为我被珠树咬了的关系吗?)
绮罗帆望了自己的胸口一眼。
不对。珠树只是把张开的嘴贴在绮罗帆的肌肤上,并没有伸出牙齿。
「珠、珠树?」
珠树放开嘴巴抬起头。
「绮罗帆……」
珠树那闪烁着白金色光芒的眼睛因泪水而模糊了,她边哭边用手搂住绮罗帆的脖子。
同时,以高速在四周逡巡的蝙蝠往上飘动,黑漆漆的墙壁一面画出螺旋的波纹,一面开始急速上升。仿佛受到吸引似的,绮罗帆拾起头。
形状有如拔掉浴缸的塞子时所形成的漩涡,巨大的暗黑柱子窜升到开始露出鱼肚白的夜空中。
天空中到底有多少只蝙蝠呢?原本包围着公园的大量蝙蝠所形成的黑柱,体积不断扩大,逐渐上升。
当柱子的前端抵达遥远的天际时,忽然就像冲撞上墙壁似地扩散成圆形。圆呈平面状逐渐扩大晕开之后,随即分裂为又黑又小的斑点,最后消失在夜空的彼端。
就在那一瞬间,绮罗帆感觉到了……
一回神,公园里满是寂静与破晓前的微光,原先多如繁星的蝙蝠一只也看不到。
绮罗帆缓缓地拿开了珠树搂在脖子上的手。高高竖起的短发在不知不觉间垂软了下来,银光从瞳孔中消失,回复了原有的茶褐色。
「珠树!」
绮罗帆用力抱紧了珠树。
她内心满是激动,眼泪不听使唤地落下。没办法完全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并不影响高兴的心情,因为珠树选择当个人类,接受手术的决定不言而喻。
「对不起喔,珠树……都是我骗了你。」
绮罗帆扑簌簌地落泪道歉,怀里的珠树抬头回应:
「说谎的人不是绮罗帆啦。」
绮罗帆一边拭去满眶泪水一边摇头。
「其实我是知道的。就算我的病治好了,爹地和妈咪也很有可能不回来。」
绮罗帆「咦?」了一声,睁大泪汪汪的眼睛。
只要吸血鬼的病一治好,父母就会回来。
绮罗帆一味地认为珠树年纪尚小不懂严酷的现实,所以天真无邪地相信着这样的想法。可是,事实并非如她所想像,珠树隐约也察觉到了,注意到周遭的谎言与无法抗拒的现实。
「要提谁说谎的话,我也半斤八两呀!绮罗帆。」
珠树停止哭泣,注视绮罗帆。
绮罗帆再度抱紧了珠树。
心想,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其实是自己。
绮罗帆慢慢离开珠树的时候,背后响起了脚步声。
是朝永。
不知何故他摆着一张臭脸走来站在旁边,用一贯冷漠的视线俯视绮罗帆。绮罗帆慌忙拉上运动夹克的拉链。
朝永目露凶光。
「看来……你没被感染嘛。」
「啊,我不是说过了吗?珠树怎么可能会咬我哩!」
绮罗帆得意洋洋地仰起脸庞。
朝永「哼」一声从鼻子发出声音,以锐利的眼神瞪着珠树。
「小柴珠树!」
珠树吓着似的表情有些僵硬,抬头仰望朝永。
「你有接受吸血鬼手术的意思吗?」
「有。」
珠树清楚而坚定地点了点头,露出了一张怀有强烈意志的少女表情。
朝永瞪着珠树沉默不语,接着忽然别过头去。
「既然如此,那就立刻给我回樱乃家。刚刚来了通电话,预定改变了。手术要在樱乃家进行。吴钟已经到达并开始做准备了。」
如此说道后,朝永向绮罗帆伸出手臂。
以为要帮忙拉自己起来,绮罗帆原想一把抓住,手却被拨开了。
「干、干什么啦?」
「长袍还我,下摆会弄脏。」
朝永连看都懒得看绮罗帆一眼,发出了感觉很火大的声音。
绮罗帆好像吹气球似的鼓起腮帮子爬了起来,把长袍交给朝永。
不过,她马上露出恶作剧的表情,双手背在身后由下观察朝永的脸。
「你在不爽什么呀?」
朝永不答,又用鼻子哼了一声掉头转身,独自朝公园出口的方向走开。
「这是哪门子的态度?」
绮罗帆耸耸肩膀和珠树相视而笑。
「好吧,珠树,我们回家啰。回去接受吴钟师父和朝永的手术吧!」
绮罗帆牵起点头答应的珠树的手,奔驰在天色昏暗的公园。
5总换血手术
等绮罗帆一回到家,就看见玄关前的马路上停着一辆破破烂烂的小型货车。和「铿锵」、「吭当」这一类状声字非常搭调的巨大凹洞及红色铁锈等伤痕,如同从诸多战场历劫归来的证明般布满了车身。
「这是……吴钟师父的车子?」
绮罗帆以吓傻了的表情询问,珠树也是满脸疑惑。
走进家里前往客餐两用厅的绮罗帆更是吓得目瞪口呆。
迎向客厅的那扇窗被打了开来,所有的家俱全都被搬到院子里。俨然就像趁夜举家逃亡或老鼠大搬家的模样。
「这、这到底是、在什么时候、怎么搬的……」
在短时间内将装饰柜、沙发、餐厅客桌、餐桌、电视……等等,全都搬了出去,如果是凭一己之力完成这项浩大工程的话,那个吴钟师父显然是个相当顽强的人物。
在所有家俱一扫而空之后诞生的五坪大地板上,铺着一张巨大的绒毯。紫色的毯子上,绣着两个由偌大的黄色圆圈、多角形几何图样,以及桃色莲花组合而成的图案,是即使外行人也看得出织工精细的华丽之作。可以想像这是为了动手术而铺设的物品。
「这毯子和朝永医院里的魔法阵是相同的吗?」
当绮罗帆向先行返家背靠着客厅墙壁的朝永询问时——
「那可差多了,小姑娘。」
忽然传来粗犷的嗓音,一名身披法衣的男子从厨房现身。秃头、长满下巴的大胡子、浓密的眉毛、一双近乎圆形的大眼。比身材颀长的朝永更高,肌肉浑厚,但与其说是个壮硕的大个子,不如说是结实,俨然一副修行者的模样。
「那个图案叫查克拉。和引出飘缈的神与恶魔之力的魔法阵不一样,它是代表人类肉体与部位的环。」
身着法衣的男子双臂交抱。心满意足地环视着绒毯如此说道。
(这个人就是吴钟师父?)
就在绮罗帆心想他和自己想像的模样有一点点出入的时候,朝永悄悄地移动到吴钟前面。
啪——一道类似棒球接在手套里的清脆响声冒了出来,朝永挥出的拳头被吴钟厚实的手掌一把拦下。
「阔别四年,你这声招呼还挺不留情的嘛,怜央麻。」
吴钟发出笼罩着杀气的低沉嗓音,如同锐利刀剑般眯起浑圆的眼睛,狠狠地瞪着朝永不放。
然后——
「算了,所谓男子汉嘛,就是要有那么一点狠劲才好。」
吴钟卸下紧绷的面具笑逐颜开,放开了朝永的手。他「碰」地一声敲了维持挥拳姿势僵住的朝永头顶一拳,与朝永擦身而过走向客厅。
「吴钟——!」
珠树欣喜若狂地迈步前冲。吴钟一把拎住打算抱上腿来的珠树的衣服后背,像抓住猫脖子一样,将她轻轻提起。
他把珠树的脸拎到眼前,露出洁白的牙齿。
「小鬼,有乖乖听话吗?」
「嗯,我很乖的哩。」
「是吗?那就好、那就好。」
吴钟心情不错似的不断点头。
放下珠树后,他冷不防地朝着被唬得一愣一愣的绮罗帆行礼致意。
「这回承蒙您代替不肖弟子收留在下的患者,着实感激不尽。」
绮罗帆慌张地把手伸到面前挥舞。
「那个、没这回事,我没有做任何值得让人行礼答谢的事啦。」
「可是,据在下在电话中听到的消息,小鬼为您带来很大的麻烦。」
吴钟凶狠地拾起头,这时朝永介入两人之间,朝吴钟抬起下巴。
「没错,都怪你毫无责任地把患者丢过来,我医院的看护师才会面临危险。」
朝永看起来不像是乘机指责而是真的动怒了,绮罗帆由衷感到高兴。
吴钟「哦——」了一声,抚着下巴,上下打量绮罗帆一番后,咧开嘴巴笑了出来。
「在下当初实在没料到小鬼的血会急遽地变浓到那种程度啊。小姑娘,还请您原谅拙僧修行不足哪。」
吴钟仿佛在膜拜似的在面前摆出了手势。
「说原谅实在小题大作啦,而且开口说要收留珠树的人也是我自己呀。」
瞧绮罗帆不停挥手,吴钟愉悦地眯起了大眼。
「这么好的小姑娘配在下那不肖的弟子,实在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哪。希望今后两人能长长久久,在下那臭屁弟子就拜托您了。」
「不会不会,我才需要多多指教。」
两人互相点头哈腰。绮罗帆感觉就像被介绍给恋人的双亲认识一样,心情相当微妙。
吴钟一抬起脸便「啪」一声用力击掌,大声说道:
「好啦,差不多是时候了,开始小柴珠树的手术吧!」
「我只有这种的,可以吗?」
绮罗帆把从二楼自己房间拿来的小型手提录放音机拿给朝永看。
「只要有外部输入孔就行。」
朝永收下之后,把录放音机放在绒毯查克拉的旁边。
「你要拿来干嘛?」
「待会儿你就知道。」
朝永简短地回答百思不解的绮罗帆。
「真没面子,以前动手术时可不曾依赖过那种玩具呢。」
吴钟以不满的口气说道,从走廊背来一个二公尺左右的偌大木箱,立放在录放音机的附近。
打开箱子后,装满血液的大型玻璃管从中显现。
「这是老夫从昨天下午开始不眠不休制作的珠树的血液。从区区50CC增加到这么多,拙僧的咒术令人叹为观止吧?」
吴钟用巨大的手掌抚摸着玻璃管。据说,那是以透析方式从珠树身上采集了少量血液,先行除去『乙太球』,然后经由咒术培养而成的血液。
(就是要拿这些血替换珠树身上的血液啊……)
尽管绮罗帆感到轻微的晕眩,仍旧注视着装满巨大玻璃管的红色液体。
吴钟手脚灵活地把原先敞开的外窗、门、窗帘关起来后,转身环视绮罗帆等三人。
「那么,三位都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三人一同点头。吴钟望了墙壁上的时钟一眼。
「好,虽然比预定时间稍微迟了点,现在即将进行小柴珠树的『总换血手术』。患者进入第一查克拉躺好。」
「嗯。」
珠树轻轻地点头,一脸紧张地在查克拉上躺了下来。
「很好,现在开始制作患者的代用身体。」
蹲下身子的吴钟从躺卧在地的珠树头上拔下一根头发。接着,从法衣的怀里取出一个用和纸折成貌似小型人形的玩意儿,然后把珠树的头发插进人形的胸口。
绮罗帆在朝永的耳边嗫声问道:
「代用身体是指?」
「……就是装放进行换血手术时所需要的血液器皿。」
「器皿?」
绮罗帆皱着一张脸。需要器皿的话,玻璃容器不够用吗?
吴钟把纸人形放在珠树对侧的查克拉上头,将佛珠缠绕在立起的食指与中指上,打出手印。
南么三曼多钵多罗唵阿尾拉呜件
这是代表诸佛、诸神的咒文——真言是也。
唵钵尼地培依索瓦喀唵钵尼地培依索瓦喀唵钵尼地培依索瓦喀
就在吴钟的真言与手印停止的瞬间——
查克拉上头的纸人形开始抖动。
「!」
绮罗帆瞪大了眼睛。
只有手心大小的纸人形正一点一滴地涨大,而且并非单纯只是体积扩大而已。以矩形组合而成的单纯形状化为了感觉真实的人体外形,和纸的表面渐渐变化成头发与肌肤。
茫然观看的同时,绮罗帆发现变形中的人形长得和某人十分相像。
「这东西……」
三头身比例的四肢与燃烧般的鲜红发丝、纤长的眼睫毛,还有桃色的嘴唇——没错,人形正试图变化成珠树的模样。看来所谓的代用身体,指的就是拥有和珠树相同体貌的人形。
不久之后,变身过程停止,查克拉上躺卧着珠树以及另一个如同模子刻出来的身体。拥有一身白雪般白皙肌肤的新生个体。双眼阖起,嘴唇牢牢紧闭。
「又……多了一个我?」
在旁边的查克拉上瞠目结舌的珠树抬起上半身。
「请、请问刚刚那是怎么一回事?」
绮罗帆也露出和珠树同样的表情,面向吴钟。
「法力。利用天地的智慧,由一张纸创造出小鬼的代用身体。」
「法力……吗?」
绮罗帆与其说是震惊,感觉更像是不可置信似的喃喃说道。不论是朝永的魔法、还是珠树的吸血鬼,世界上真的存在太多难以置信的事情了。
「方法不只局限于法术一种。如果今天执刀的是专攻西洋魔术的怜央麻,只要创造出珠树的自我形象幻视即可:若是擅长古代魔术,那用黏土制作泥偶亦无妨。追根究柢,尽可能准备出接近珠树肉体的器皿才是最重要的。」(自我形象幻视:Doppelganger,也就是俗称的分身)
这番话与其说是解释给绮罗帆听,感觉更像是针对朝永。
「稍后该做什么,臭小子你应该知道吧?」
吴钟望向朝永,朝永露出不满的表情点点头。
「既然如此,你办得到吧?」
「那当然。」
「很好,那稍后代用身体的准备就交给你了……不过,在那之前……」
吴钟从袖子里拿出眼罩,把它戴在抬起上半身的珠树脸上。
「暗死了耶!」
珠树戴上眼罩的脸东张西望。
「因为接下来的过程对小鬼来说太过刺激哪,你就忍耐一下吧!」
吴钟粗鲁地抚摸着珠树的头。
(太过刺激……到底是有什么事情要展开了呢?)
绮罗帆的视线一面来回游移在珠树的代用身体与装满血液的玻璃管之间,一面询问穿戴橡胶手套的朝永。
「接下来要做什么咧?」
「我不是说过,代用身体是器皿了吗?」
朝永简短回答之后,便从放在地板上的诊疗包拿出用长形橡胶管与不锈钢制作,直径约两公厘左右、前端尖锐的筒状棒子。
他在代用身体的旁边蹲下,把棒子的尖端靠往脖子附近。
绮罗帆注意到朝永打算把棒子插进脖子里,弯下腰观看的身体感到一阵紧张,朝永停止手边的动作回过头。
「没什么好怕的。反正不会流血,感觉应该没那么恐怖才对。」
朝永面无表情地说道。等绮罗帆点头之后他重新拿好棒子,接近代用身体的喉头。
很顺利地,没有受到任何抵抗,棒子就被插入了脖子,深深地刺进颈部里头。
就像朝永所说的,因为没有伴随出血,所以绮罗帆并不觉得恐怖。尽管如此,无机质的东西深入人体肌肤里的景象还是让人觉得头皮发麻。确实,让珠树目睹这个画面或许有点残酷。
棒子刺到喉咙深处后,朝永把橡胶管伸进棒筒里。
就在管子伸进筒里约二十公分左右的时候,朝永缓缓从脖子拔出了筒子,看起来就像管子从颈部长出来一样。接着,把管子的另一侧和玻璃管下方的活栓连接在一起。
「我先跟你说清楚,直到目前为止所做的全都不算灵异医疗,只是把导管插入内颈动脉而已。」
导管这个名词,绮罗帆曾有耳闻。利用最初的棒子(穿刺针)制作一条直通血管的通道,然后把管子穿进那条通道,这就是一般的导管插入法。
「这么说来,那条管子、不对,导管现在和血管联接在一起啰?」
这下子绮罗帆总算可以理解『器皿』的意思,以及朝永现在正打算做什么。
朝永正试图将玻璃管的血移送到代用身体里头。所谓的Vessel(器皿)指的就是代用身体的Vessel(血管)。
「你要怎么把血移到器皿上?」
虽然只要松开玻璃管前端的活栓,血液就会因重力与压力开始流动,可是,不管怎么想,都觉得要让所有的血液流进代用身体的血管是不可能的。
「当然要使用帮浦。」
「帮浦?」
绮罗帆张望四周,怀疑哪里有这种玩意儿了。这时,朝永用食指弹性十足地按压珠树代用身体的胸部。
「人一出生就拥有强力的帮浦了吧?一个强力到足以将高黏性的血液,输送到全长九万公里的血管的每一个角落的帮浦。」
「啊,原来如此。心脏!」
绮罗帆敲了一下手。
「可是,有办法让这具身体的心脏跳动吗?」
透过吴钟的咒术所诞生的珠树代用身体,虽然具有人类的外形,可是就外表所见,完全没有在进行呼吸与心跳之类的生命活动。
代替口头回答,朝永再次把手伸进诊疗包,从中拿出缝合用的针与缝线、持针器,把线穿过针,接着用持针器掐住针。
「嗯?」
绮罗帆很是讶异。通常,手术用的针线都是为了缝合手术刀划开或切除的部位所使用的器材。明明身上还没有任何被切开的地方,他想要怎么运用呢?
「接着,从现在开始要进行的就属于灵异医疗的领域了。」
就在这番话尚未说完的时候——
朝永以非常夸张的速度开始上下挪动持针器。宛如裁缝机一般,以高速在代用身体的白皙肌肤上让针进进出出。
(他想干什么?)
缝纫一丝伤痕也没有的漂亮肌肤,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看着看着,代用身体的胸口在缝合线交织之下浮现了一幅类似刺绣的图案。
绮罗帆目瞪口呆。
「怎么可能!这、这是……」
该图案是直径约五公分左右的圆形里绘着五芒星,是描绘在白川医院手术室的地板与天花板上的魔法阵形状。朝永正利用缝合线在代用身体的胸口上制作魔法阵。
(好、好厉害……)
看着朝永手部动作的同时,绮罗帆倒抽了一口气。虽然过去绮罗帆曾目睹过两回朝永的手术,可是不管看了多少次,手部的动作看起来都是神乎其技。以不输给机器的速度,做出机器模仿不来的复杂动作。
短短三分钟不到,珠树代用身体的胸口上便完成了一幅精巧的魔法阵刺绣。
「唷,看你裁缝的技术倒是提升不少嘛。」
吴钟摸着下巴上的胡子咕嚷道。
朝永紧接着从长袍的口袋里拿出黑色古书。这是他每次施展魔法时一定要拿出来使用的道具。
朝永以单手掀开古书,另一只手高举在代用身体胸口的魔法阵上。
吾请愿之。但愿汝之落雷勿劈落在姑息之杯。
在朝永的手心下方,魔法阵发出闪光。
噗噜噜嗡——
珠树的代用身体微微地摇动起来。
吾请愿之……
朝永反覆唱诵。胸口的魔法阵随着每一声咒文发出闪光,身体为之震动。
继续这样的过程之后没多久——
噗噜噜嗡——噗噜噜嗡——噗噜噜嗡——噗噜噜嗡——
代用身体自行开始了规律的震动。
朝永停下咒文,打开了玻璃管底部的活栓。
咻——一阵声响之后,玻璃管的血液经过导管逐渐被吸进身体里面。
绮罗帆情不自禁地「哦哦——」发出小小的欢呼。她第一次亲眼口睹心脏作为一个帮浦发挥机能的模样。
玻璃管内的血液不断地减少,原先十分苍白的珠树代用身体开始染上一层薄薄的桃色,血液开始在体内循环了。
没多久,等到所有的血液几乎输进身体之后,朝永从代用身体的脖子缓缓拔掉了导管。
站起身子的朝永向吴钟点头示意。
「好,小鬼,已经可以拿下眼罩了。」
吴钟拿下珠树的眼罩。珠树左顾右盼地转动脖子,想要知道视野被遮住的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蹲在珠树代用身体旁边的绮罗帆抬头仰望朝永。
「我可以摸吗?」
「想摸就摸吧。」
绮罗帆触碰了缝上刺绣的胸口。
碰咚——碰咚——碰咚——碰咚——
鼓动。尽管肺部、细胞以及其他的机能都完全停止了,唯有心脏持续在跳动让血液循环。感觉心脏真的就跟机器没两样似地,心中涌现一股不可思议的感受。
当绮罗帆感到仿佛触及人体的神秘而露出一脸倦容时,吴钟咧嘴露出一口白牙。
「振作一点,小姑娘,待会儿才是关键呢。现在即刻进行将代用身体的血液和珠树本体的血液互相交替的『总换血手术』。」
绮罗帆点点头站直身子。吴钟说的没错,重要的手术现在才要开始呢。
「绮罗帆,麻烦你准备一下录放音机。」
朝永从诊疗包拿出一条类似线材的东西说道。
「好是好啦,问题是现在就派上用场了吗?」
绮罗帆按照吩咐打开录放音机的电源后,朝永便把线材递给了她。线头如同吸盘的形状,线材本身则似乎只是一般的电线罢了。
「把吸盘贴在珠树的胸口上。」
「这是啥东东啊?」
「别问那么多了。」
朝永斜眼把线材尾端的插头插入录放音机的外部输入孔,绮罗帆把手伸进珠树的睡衣里,将吸盘牢牢贴在痒得大呼小叫的珠树胸口上。紧接着,心脏的鼓动声便从收录音机的喇叭传了出来。
绮罗帆恍然大悟似的敲了一下手,看来收录音机是用来聆听珠树的心跳声。
「总换血的咒术会在珠树的心跳和珠树替代身体的心跳彼此重叠的时候进行。所以换血手术由两人一组来进行是基本原则。我负责让代用身体的心跳和珠树本人的心跳同步。」
仿佛是在呛说「我说的没错吧?」一样,朝永朝吴钟抬起下巴。
吴钟煞有其事地点头称是。
「然后在两者的鼓动重叠那一刹那,执行总换血的咒术就是拙僧的工作。这仪式不仅讲究时辰,术士两人的默契也很重要。」
「也就是说如果两人是师徒的话,就可以不用担心这问题了,对吧?」
绮罗帆笑了出来,朝永百无聊赖地交抱双臂。
「谁跟他是师徒了,是前师徒才对。不需要什么默契,问题只在当我让心跳同步的时候,你能不能让咒术成功而已。」
「你那种想法就是失败的根源。这可不是两个人的意识分崩离析照样可以成功的小儿科咒术喔。何况,与其担心老夫的问题,不妨担心臭小子你白己能不能让心跳同步吧。毕竟,你还是不靠这种机器就没办法成功同步的菜鸟嘛。」
吴钟将浑圆的眼睛睁得老大。
「使用道具和技术不足是两回事,重点在能不能既迅速义正确地达成目的。」
「天知道事情是否如你所想的那么天真呐?老夫可是看过无数迷失在以道具、技术为傲,结果手术失败的蠢货呢。」
朝永与吴钟之间激出了火花。
绮罗帆一面交互打量着一触即发的两人,一面在太阳穴流下一道冷汗,发出「哈哈哈……」的干笑。她开始担心在这种气氛下手术真的不要紧吗?
「那么,在开始咒术前,先做最后的确认吧。」
吴钟深深吸了一口气后站在珠树的正面,露出僵硬的表情往下看。
「怎么了,吴钟?」
珠树上仰的脸为之一惊。
「小鬼,仔细听清楚拙僧接下来要讲的内容。」
「嗯。」
感受到吴钟严肃的气息,珠树的脸庞闪过一阵紧张。
「待会儿要对小鬼进行的手术是极其困难的手术,无法保证百分之百成功,万一失败的话——你会失去全身的血液而死。」
碰咚——
对「死」这个字眼产生了反应,更加清楚一倍的珠树心跳声从收录音机流放而出。珠树的身体在瞬间打了个寒颤。
绮罗帆「咕嘟」一声咽了一口口水。
尽管还很年幼,珠树也明白死亡所代表的沉重意义。
为什么吴钟要挑这个时候跟珠树讲这种事情呢?要是因为感受到强烈的恐惧,以致珠树的吸血鬼症又发作的话——说不定这次真的就会完全魔性化了。
不对——
或许,就是因为事到如今,才会刻意这么说的。
正因为马上就要动手术了,才能在极近的距离与稍后即将实行的个人选择展开对峙。
「因此,最后一定得征询你的意思。如果,你怀有任何一丝迷惘,那就不该接受这个手术。」
从收录音机所传出的珠树心跳声变得更大声了。
绮罗帆差点忍不住想为珠树出意见。不过,最后她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吴钟的问题大概只能由珠树自己来回答才行。
「拙僧要发问了,小柴珠树。你怀有不屈不挠的意志,愿意接受总换血手术以治愈自身的疾病吗?」
明朗的嗓音响彻了整个客厅。
碰咚——碰咚——碰咚——碰咚——
在昏暗沉默的客餐两用厅里,唯有心脏的跳动声响个不停。
绮罗帆目不转睛地静静守护着珠树。
珠树爬了起来。
她以蕴含着强大力量的视线仰望吴钟之后,把手按压在小小的胸膛上——
以凛冽坚定的嗓音说道:
「拜托您,请治好我的疾病,让我变成健康活泼的女孩子吧!」
——珠树如此说道。
顿了一会儿后……
豪迈的笑声冒了出来。
「哇哈哈哈!小鬼,说得很好嘛!」
吴钟用厚实的手掌拍了珠树的后背一下。
珠树头昏眼花差点失足跌倒。
朝永「呼」一声微微地扬起了嘴角。
至于绮罗帆——
则是泪水从大大的眼睛里溃堤流下。
因为距离第一次见面还不满一天的时间,她却有种珠树已经长大懂事了好多的感觉。
关掉照明的客餐两用厅陷入一片黑暗。黎明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隐隐约约地透了进来。
朝永的咒文与吴钟的真言、以及珠树的心跳声在这样的空间里演出三重奏。
「然后喔……修女真的强到不行耶,她都像这样拿着机关枪疯狂扫射的。嚏躂嚏嚏!」
仰卧在查克拉上的珠树一副兴奋的模样在跟绮罗帆聊天。绮罗帆从查克拉的外头牵着珠树的手,一边时时点头一边倾听珠树讲话。绮罗帆的工作,就是负责听珠树讲话,并且控制她因手术而显得激动的心跳,使它维持在一定范围内。
这个工作确实收到了效果。在吴钟和朝永开始咏唱咒文后没多久,原先珠树时而上升时而下降,显得紊乱不已的心跳脉搏,已渐渐平稳了下来。
朝永盘脚席地而坐,将手高举在代用身体的魔法阵上念着咒文试图让两颗心脏的心跳同步,至于吴钟则站在查克拉之间,为了在心跳互相重叠的那一瞬间让咒术完成,而不停唱颂真言,提高专注力。
「……」
原本吱吱喳喳讲个不停的珠树突然安静了下来。她转过头,看着绮罗帆。
「喏,绮罗帆。」
「什么事?」
「虽然我先前一副看得很开的样子,其实,我还是抱着期待的。」
珠树的脸上微微地泛现一层红光。
绮罗帆一脸疑惑,不懂珠树指的是哪件事。
「绮罗帆,就算我的病治好了,爹地和妈咪还是不会回来吗?」
珠树的脸上出现搀杂着害羞与落寞的神情。
绮罗帆把食指凑在下唇「嗯——」地思索了一会儿之后,露出了满脸笑意。
「没关系,等到那个时候,就由朝永和我来当珠树的爹地和妈咪吧。」
如此说道之后,绮罗帆在珠树的手背上轻啄了一下。
珠树高兴地点点头把手抽了回来后,重新把头转回正面。
缓缓地、缓缓地,珠树的心跳渐渐转化成等间隔的脉动。
绮罗帆抬头一看,朝永正与吴钟打暗号。
珠树代用身体的魔法阵明暗闪烁,和珠树的心跳合而为一了。
紧接着,就在下一刹那——
尾声
时间来到七月,在今年蝉声第一次四处鸣放的礼拜六下午,于新宿三丁目的白川医院。
「打扰了!」
正当绮罗帆苦苦哀求,好不容易请到朝永帮忙她准备期末考时,自从珠树手术完成以后,再度失去消息的吴钟突如其来地登门造访。
「天气忽然变热了呢!」
吴钟在挂号台窗口旁的沙发上坐下,拿出手帕擦着浮现在光头上的汗珠。绮罗帆端来一杯麦茶后,他举起手「哎呀、感恩感恩」地答谢了一番。
「今天来是有何贵干?」
朝永背靠着诊疗室的房门、双手环抱冷冷地说道。吴钟一副无奈的模样耸耸肩膀,然后面朝绮罗帆。
「因为老夫想跟小姑娘报告一下小鬼的复原状况哪。」
站在吴钟面前的绮罗帆脸色显得有些僵硬。
两个礼拜前——在樱乃家进行的『换血手术』成功了。
吴钟把因手术的冲击而一时失去意识的珠树带回自己位于巢鸭的寺庙,等到珠树意识恢复之后,便把她送回手术的委托人『Erika协会』里,直到这里的经过绮罗帆都还知道,不过,在那之后的发展就没有任何消息了。
「放心吧,复原状况听说很顺利。」
「是吗?」
绮罗帆放下心中的大石。尽管之前就听朝永说过只要手术成功就不需担心复原状况,可是她毕竟还是会担心。
「那么……那个,珠树的爸爸妈妈呢……」
绮罗帆面露祈祷似的表情询问吴钟。这件事和手术的经过同样令她挂念,即使明知可能性极低,依旧在内心的某处期待着奇迹出现,就跟手术前的珠树一样。
吴钟摇摇头。
「很遗憾……老夫没听到这方面的消息。」
「这样子啊……」
绮罗帆垂下眼帘抿紧了嘴。这样的答案并不意外,不过难免会觉得可惜。
吴钟神情落寞地眯起眼睛。
「光就这件事而言……其实也是事出有因,不能全怪小鬼的父母狠心。虽然小鬼是在三岁时发现得了吸血鬼症的……不过接下来就是一段很残忍的故事了。她是咬了自己的亲生母亲,病情才曝光的。」
绮罗帆大吃一惊地抬起头。
「所幸,两人入住的医院院长是可以理解灵异疾病的人,所以消息才没走漏到厚生省。因为输入母亲血液里的『乙太球』的绝对量稀少,经过透析便完全治愈了……但是,等她听了医院对小鬼的病情以及『Erika协会』的说明之后,似乎立刻提出了寄养的想法。」(厚生省:相当于台湾的卫生署。)
「……」
绮罗帆捣住了嘴巴,身体像被凿了一个洞似的,胸口一阵刺痛。
这就是现实。这样的可能事先早已想像得到,而且吴钟说的没错,这事也无法责怪珠树的父母。如果自己站在和珠树父母同样的立场,也不知道是否真的能坦然接受珠树。
吴钟拍了下绮罗帆的肩膀。
「小姑娘,请不要露出那么难过的表情。珠树的吸血鬼症经过这回的手术已经治愈了。『Erika协会』说过会马上寻找愿意收养小孩的人家。想要养育小孩的人,这个世上要多少有多少,一定可以立刻找到的。」
「是吗……可是,珠树才那么小就要找养父母,如果她能适应的话那就好。」
绮罗帆担心似的喃喃说道。朝永闷不吭声地走了过来,在她的身旁站定。
「人要成为亲子,岁数和血缘都不是必要的。你在那个时候,也对珠树产生了亲情吧?」
朝永面朝前方,以眺望远方的眼神说道。
「嗯。」
绮罗帆点了点头。
仅仅一天,虽然只是眨眼即过的短暂期间,但是绮罗帆很疼惜珠树,觉得她惹人怜爱、而且想要保护她。
所以说——
和自己一样小心呵护珠树的人是存在的,而且一定会相遇,要有这样的信心才行,绮罗帆默想。
「我自己也没看过几次亲生父亲的长相哪。」
朝永以一派轻松的语气如此说道,把脸朝向吴钟。仿佛是在烦恼到底要不要开口似的欲言又止之后,就像在讲悄悄话般开口说:
「我之前可从来没听说……你不惜远渡大陆,最后掌握到那个男人的下落了吗?」
「……你有兴趣知道吗?」
「没有。你不想讲的话,我也无所谓。」
朝永发出闷哼,吴钟放松了表情。
「坦白说,值得拿出来提的事情一件也没有。说来可耻,老夫花了三年时间走遍各地,别提下落了,就连行迹也没有头绪。因为近年来全世界各国的乡下都有日本人,想凭一双脚找人可不是一件轻松的差事。在老夫回国前夕,还听说哈尔次地方的深山里有东方人,所以特意跑了一趟,不过却扑了个空……实在猜不透那男人到底是躲在哪个鬼地方玩什么把戏呢?」
吴钟将双手抱在胸前后,轻轻叹了口气。
「你还想要继续找吗?」
「不,老夫打算留在日本一阵子。之前打听到了一个令老夫很感兴趣的情报,或许整个结果会是令人意料之外的哪。」
「是吗……」
绮罗帆始终低头看着下方,默默地听着两人的对话。
两人话中所提到的『那个男人』恐怕就是白川怜一——也就是朝永的父亲,是过去被尊称为拥有神之右手的世界首席灵异医师,据说他从好几年以前就失去了消息。
绮罗帆在鞠菜事件的当时,曾经从岸田口中听闻朝永父亲的事迹而略知一二,但从没跟朝永打听过。她早就下定决心在朝永愿意主动提起之前,要装作不知道这一回事。
仿佛要打破沉重的气氛似地,吴钟敲了下手转头面向绮罗帆。
「对了,前些日子由于事情全挤在一块,都忘记该跟小姑娘做自我介绍了,请勿嫌弃老夫迟来的介绍吧——拙僧乃是白川医院的前任院长,名叫吴钟。」
吴钟将双手放在膝上深深地垂下光头。
绮罗帆也跟着低头回礼,甩动着黑色的护士帽。
「那个、我从上个月起就在这里打工,名叫樱乃绮罗帆。」
——这时……
吴钟愣愣地露出一脸像是在看着某种不可思议的东西般的表情。
「抱歉,请问有哪里不对吗?」
绮罗帆不解地眨眨眼睛后,吴钟马上恢复原先的表情。
「不、没什么事啦,只是感叹那个性格阴沉的臭小子,居然能找到如小姑娘这般可爱的女孩当助手罢了。」
吴钟「哇哈哈」豪爽地发出大笑。
「和尚应该是你才对吧。」(译注:日文的和尚与臭小子同字。)
站在吐出这句话的朝永身旁,绮罗帆一脸疑惑。很明显看得出来吴钟对绮罗帆的名字有所反应。
「小姑娘你——」
一直盯着绮罗帆不放的吴钟提出了问题。
就在这个时候——
白川医院入口的自动门打开了。
玄关站着一个小女孩。
「绮罗帆——!」
高昂的女高音。绮罗帆的眼睛睁得非常大。由于小女孩身穿连身洋装,使得绮罗帆一瞬间没有认出来,可是那一头冒火般的红发与茶褐色的眼睛绝对没有错。
「珠树!」
珠树抢先绮罗帆的欢呼声快步冲刺过来,绮罗帆弯下腰大大地张开双手,紧紧抱住飞扑而来的珠树。
「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跑到白川医院来?」
「我从今天起要去住东京的爹地和妈咪家了。在出发前我拜托修女让我绕来这里。」
珠树指着玄关门的另一侧。
有一名修道服打扮的黑色长发女性站在电梯大厅里。虽然是个高佻的美女,可是叼在嘴边的香烟和左脸颊上的巨大十字伤疤强烈地散发出一种不是简单人物的气势。而且,正如从珠树口中所听闻的,她拥有一副即使隔着禁欲意味的修道服也看得出来的超好身材。
(原来如此,那就是种子岛的……)
绮罗帆心想这的确是火箭筒等级的。
珠树离开绮罗帆后,在朝永的面前转了一圈,仿佛想要宣称自己不再是那个肮脏的小鬼似的,两手插腰抬头看着朝永。
「到了新家一样得记得天天洗澡。」朝永如此说道后,便闭上眼睛微微地翘起了嘴角。
「你找到爹地和妈咪啦,恭喜你啰。」
高兴地抖着肩膀,绮罗帆盯着珠树端详。
珠树露出天真无邪的表情点点头。
「是怎么样的人呢?」
「什么样的人喔——听说他们已经领养了十五个小孩,还说再多增加一个小孩也没有关系。」
珠树从连身洋装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照片。
上头是一个被成群的小孩包围、姿态优雅散发着贵妇风的人。在小孩旁边,还有一个身材修长、气质温柔的男性。
「这就是爹地和妈咪唷。」
珠树指着照片堆起满脸的微笑,那个笑容就有如早了一个月左右开花的向日葵一般。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绮罗帆又一次紧——紧地抱住了珠树。
「等一下、绮罗帆,抱太紧很痛耶!」
即使珠树貌似痛苦地挣扎,绮罗帆还是不肯放松手的力量。
因为她不想让珠树看见自己像是瀑布一样流着大颗眼泪哭泣的模样。
*
「哎呀,美贵修女。不仅让你久等了,还跟您搭了便车,感激不尽。」
坐进停驻在第三茶谷大厦前的银白色外国车的后座,吴钟搔了搔秃头。先行离开白川医院的修女·小野寺美贵和珠树早已坐在车位上了。
「不需要介意,反正珠树的事情似乎带来了不少的困扰。」
小野寺把手肘靠在车窗上,一边眺望风景一边说道。
车子静悄悄地发动了。
车子行驶了一段时间后,吴钟皱起大浓眉,从法衣的袖子里掏出了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名少年。一头卷翘的褐发配上轮廓纤细的脸庞,身着学生制服。在少年脸部的旁边,以黑色麦克笔写着『樱乃绮罗帆』几个字。
「老夫说啊,美贵修女……此岸的世界是否存在着奇迹与偶然呢?」
「你拿这问题问我这个修女吗?好歹你还算是个和尚吧!」
小野寺貌似愉快地轻声一笑,回头看了吴钟。
接着开口说道:
「这个世界哪有什么奇迹与偶然呢,有的只是必然而已。难道不是吗?吴钟。」
——小野寺如是说道。
樱乃绮罗帆的恋爱处方笺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