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跋涉过无穷无尽的黑暗之途,
隐藏在不见光明的角落,
找踽踽独行,没有人敢靠近我。
找是不祥的、受阻咒的、永生的一头半兽人
我被弃绝在这荒荒人世·无所归伙·
然而,在樱花花瓣在风中飘落的那个季节·
我与你相遇,
所有的憎恨、悲伤与恐惧都因你得到救赎·
再见了,谢谢,愿意触摸我的人,
乙一
天帝妖狐
夜木
铃木杏子小姐。在你阅读这封信的时候,我们应该已经完成道别了。以这样的形式匆促地与你辞别,我感到无比遗憾。如果办得到,我想亲口向你说明我不得不逃也似地离开你身边的理由,但是请允许我以书信代言。
并不是因为有什么迫切的危险,时间逼人,我才选择了这样的做法。的确,我对两个人做出了非人道的残虐行为,使得我现在成了逃亡之身。但是我并非害怕遭到逮捕,才想要尽快离开的。一切都是我懦弱的心灵,让我不愿在你面前多待一分一秒。而若以文章述说,或许就不会被你看出我扭曲丑陋的外表了。
我也曾经怀抱着幻想,期待着如果是你,或许即使看到我现在的形姿,也不会发出尖叫,与厌恶地皱眉。事实上,每次与你交谈,我都想要向你坦白我所背负的命运。但是机会这种东西,为何总是如此的稍纵即逝?每当我想道出少年时代的可憎过去,就有如被什么东西勒住了脖子,话语卡在喉间,就在我痛苦不已的时候,机会就这么溜走了。
现在,我觉得我能够以较为平静的心情来告诉你了。那样烧灼着我的身体的憎恨、悲伤与恐惧,也会全被封进了箱中似地寂静无声,允许我将所有的一切告诉你吧。
这令人憎恨的一切,它的源头要回溯到我的少年时代。
我的家位于北方,一到冬天,视野所及之处就会变得一片雪白。那个村落位于狭隘的山间,连续下个几天雪,便会积到大人的腰部那么高,除了冻结的旱田以外,一无所有。我没有兄弟,家中只有我和双亲、祖父及祖母五个人。那个时候的朋友当中,有些人的家里兄弟姊妹多达七、八个,那样热闹的家庭,令我羡慕万分。
事情发生在我十一岁的时候。体弱多病的我那天没有去学校,在家躺着休息。其实应该没有什么大毛病,但是因为我是独生子,所以远比一般的小孩更被呵护得无微不至。因此,只要我稍微咳嗽或受伤,母亲和祖母就会脸色大变地操心不已。这是个居民不多的荒村,家人对我的保护过度众所周知,也曾经遭到附近的邻居以令人不太愉快的形式嘲笑。那种时候我总是不由得心想,如果自己的身体健康强壮的话,那该有多好。
感冒卧床的我,在被窝里无聊得发慌。放在暖炉上的茶壶咻咻地吐出蒸气。一闭上眼睛,就可以听见雪块从屋顶上掉落的声音。
那时如果能有任何排遣寂寞的单人游戏,是否就不会演变成今天这样的局面?这个问题折磨着我,每当想起当时的事,我就对已逝的光明人生惋惜不已。
狐狗狸大仙——厌倦了无趣的时间流逝的我,突然想起残留在耳底的这个词。这是当时的朋友皆为之疯狂的游戏。就是在白纸上写下五十音的平假名,滑动十圆硬币串连成文字,那样神秘而诡异的游戏。
我知道朋友为这个游戏着迷,但是我装作兴趣缺缺,没有参与。然而“无聊”这个可恨的魔法,却让我兴起了试试这个游戏也不坏的念头。
就像朋友在教室里做的一样,我有样学样地在白纸上写下五十音的平假名,以及“是”、“不是”的文字。我也画上了鸟居模样的简单图案。这个游戏要在鸟居上摆上十圆硬币做为出发点,再以数人的食指按住。于是,小学生的头脑无法理解的不可思议力量便会移动十圆硬币,无视于按上食指的人的意志,挑选纸上的文字。据说是这样的。
教室里,朋友对于在游戏中擅自移动起来的十圆硬币感到兴奋无比。但是我对这个游戏抱持着怀疑的态度,觉得移动十圆硬币的力量不是来自于什么神灵,应该只是按上去的手指力量分布不均所致。
这天,因为感冒而没去上学的我,没有可以一起玩狐狗狸大仙的对象。
要大人来陪着玩这种游戏又令我犹豫,所以也没有叫家人来。
于是,我决定自己一个人玩。我把罗列着平假名的纸张摊在榻榻米上,摆上十圆硬币。我跪坐着,把食指放到铜板上。
在教室里玩的人,这个时候好像还会念诵疑似咒文的词句,但是我对它的内容记得不是很清楚。因此,我沉默了一阵子。十圆硬币就这样一直摆在鸟居的图案上,也就是出发点上。
维持这样的状态一动也下动,想像起来或许相当滑稽。实际上,在进行准备的阶段,我就已经禁不住苦笑,对自己的幼稚感到吃惊了。
然而,用手指按着十圆硬币的状态当中,我不知为何开始呼吸困难,觉得自己的呼吸违背自己的意志,愈变愈快。远处的母亲走动的声音、祖父打开纸门的声音等等,全变得听不见,只有自己所在的地方变质成了无声的空间。我紧张起来,感觉到脉搏加速。我想把食指从十圆硬币上移开,却仿佛被吸住了似地无法动弹。皮肤不知不觉中布满汗水,鼻头也冒出无数的汗珠,视野突然变得狭窄,我只能盯着硬币,无法动弹。房间里应该有来自窗户的足够照明,然而奇妙的是,我却觉得自己的周围是一片黑暗。我唯一看得见的,只有写满了文字的纸张和十圆硬币,与自己按着硬币的手指而已。难道真的有什么超越人类理解的东西在我的身边?在教室里被朋友们按住的十圆硬币,也是被那个东西所诱导的吗?想到这里的瞬间,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匆地站到了我跪坐的身体背后。但是我没有回头确认。我不晓得是身体无法动弹,还是我害怕回头去确认。我当时唯一办得到的,只有勉强挤出声音而已。
“有谁在吗……”
那一瞬间,原本充斥房内的不可思议苦闷感烟消雾散,被定住似的僵硬的肌肉也松弛了。房间恢复明亮,一旁暖炉上的茶壶吐出蒸气的声音也复活了。我把手指从十圆硬币上移开。直到刚才都像被吸住一样无法动弹的手指,仿佛没有发生过任何事地变得自由自在。
突然,房间的纸门打开,祖母探头进来。她好像刚从外面回来,鼻子跟脸颊冻得红通通的。她询问我的身体状况后,很快就离开了。
我再度一个人被留在房间里,思索着刚才的不可思议紧张感。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是玩狐狗狸大仙造成的催眠状态吗?恐怕是这样吧。一定是因为依照有如仪式的步骤进行,而陷入了这类错觉。我这么解释,让心情平静下来。
玄关那里传来母亲叫我的声音。此时已是黄昏,我推测是放学回家的朋友,顺路到我家来转达一些明天的事。
就在我起身想要前往玄关的时候,看见刚才食指还摆在上头的十圆硬币,竟然不在出发点的鸟居图案上。我感觉到从指尖到手臂、肩膀,仿佛有小虫子“唰”地成群窜爬过去。然后,我想起刚才在玩狐狗狸大仙的时候自己问出口的问题。
有谁在吗……
我不晓得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十圆硬币在我未察觉之际,从鸟居图案上移动到“是”的文字上了。
杏子
杏子邂逅夜木,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并不是什么特别的状况。那天不热也不冷,是个阴天。镇上有许多工厂,白烟从烟囱冉冉升起。
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开始拒绝朋友的邀约,一个人回家?杏子一边走,一边想着这件事。课程结束,教室里的同学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时,一个绑着两根辫子的朋友叫住了杏子。
“大家想要一起去店里吃凉粉耶。”
杏子很感谢朋友邀自己一起去,但是她没有一起去凉粉店。
她拒绝朋友的邀约,并非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虽然她和祖母及哥哥三个人一起生活,有得早点回家帮忙家事的念头,不过这并不是让她拒绝邀约的原因。
最近,她和别人交谈时,往往会陷入穷途末路。和朋友之间的对话,有时候会让她觉得有些格格不入。
例如她没办法赞同关于某位老师的外表和习癖的笑话,与别人一起欢笑,也无法配合大家一起嘲笑不在场的某人的糗事。每当对话发展成那样,她就有种喉咙被塞进硬物般坐立难安的感觉,想逃离现场。逐渐地,杏子的话变少了,不知不觉中,她成了只聆听别人说话的存在。
即使如此,从以前就很要好的朋友依然会邀杏子和大家一起回家。老实说,不晓得是否杏子多心,她跟那个朋友也变得聊不起来了。对话的时候,会在某一瞬间突然感到疏离。
杏子有时会想,或许朋友出声邀她,也只是表面工夫而已。因为朋友要约大家,所以也不得不约杏子,如此而已。若不是这样,朋友不可能会来找她这种不怎么喜欢说话,而且无趣的人。对于那些她无法理解为何要笑的话题,杏子只能为了大家都在笑这个理由而一起微笑点头。
拒绝邀约的话,看在别人眼里,似乎就像是只有她一个人规矩地遵守校规。学校老师不喜欢学生在放学途中穿着制服走进商店,而杏子平常就是会去遵守那些规定的个性。因此她曾经被朋友说:“你简直就像故意装乖一样。”
当时,她看到朋友在书包里偷偷藏着项链。校规里规定,禁止学生配戴首饰。
“我在街上的酒吧打工,那边的店员全部要戴这个。”
问她店名,是一家杏子看过几次招牌的店。店内播放着西洋音乐,似乎是一家气氛很舒适的酒吧。
“可是,学校不是规定不可以打工吗?”杏子吃惊地问,然后得知了朋友对店家谎报年龄。
朋友似乎觉得杏子是个伪善者,只想让老师看到她连半条首饰都没有、是个遵守校规的好学生模样。杏子想要辩解其实并不是这样,她只是对那些东西没有兴趣。
但是,杏子没能这么做,时间就这么流过了。
杏子往回家的方向走去,不久后就来到河边的道路。河道的侧面以石头堆叠而成,河川潺潺流过密集的人家之间。道路两旁种着成排樱花树,花瓣在风吹中四散飘落。浮在河面的薄花瓣乘着水流,越过杏子而去。
少年们拿着棒子从路边俯视河川。接近河面的石头黏着田螺的卵,他们好像正用棒子戳破那些粉红色的卵块来取乐。
远方巨大的工厂烟囱冉冉升起几条白烟。在夕阳照射下,白烟有一半成了黑影。并排在河边的樱花树,以及耸立在另一侧的工厂,这个组合总是让杏子感到不可思议。
事情就发生在快到家的时候。杏子注意到有一名男子定在自己的前方不远处。虽然只看得见背影,但是他全身裹着黑衣,一副刚穿过战场而来的肮脏风貌。他一只手扶在屋舍的石墙上,看得出他每跨出一步,就痛苦地喘息。
一开始,杏子想要避开那名男子。男子的背影有种不能够靠近的奇妙邪恶感。虽然无法明确地说明是哪个部分让杏子有如此印象,但是他散乱的长发、沾满泥土的衣袖、以及全身散发出来的氛围,都让人感到一股难以抹灭的污秽。
男子走得很慢,杏子想要穿过他身旁。就在这个时候,男子筋疲力竭似地倒下,在地上蜷缩起来。这不像是计算好在有人通过的瞬间做出的行动,而是切实地、支撑着身体的气力就在刚才那一瞬断了线。
男子伏倒在地,覆藏着脸,肩膀起伏着,几乎长及腰部的头发披散在地。他看起来很痛苦。杏子不晓得该如何是好。她觉得该出声叫他,扶他一把才是。
杏子回想起刚才从男子身上感觉到的异样氛围。她俯视蜷缩在脚边的男子,心态转变成认为不可以和这个人扯上关系。他是流浪汉吗?或者是遭逢意外,正在寻找医院?但是,他看起来也像是走过了漫漫长路,终于筋疲力竭的样子。
匆地,杏子注意到自己对这名男子怀有一种近乎嫌恶的感觉。接着她为此感到羞耻。明明不晓得这个人的来历,只凭感觉,杏子甚至在不知不觉中嫌恶得扭曲了表情。明明有人倒在眼前,却想视而不见地离开。杏子对于竟如此无情的自己感到失望。
“要、要不要紧……”杏子出声。
男子的肩膀一震,一副这时才知道有人在身边的样子。但是他没有抬头,反而把额头更深地靠近地面,姿势看起来像是在隐藏着什么。
“……请你快走。”
男子的声音意外地年轻,与他的背影散发出的邪恶氛围相去甚远。但是当中包含着一种害怕着什么、想要避开什么的恐惧音色,这让杏子感到胃彷佛被揪紧了。“你看起来不太舒服。我家就在附近,请你进来休息吧。或者是,我帮你叫医生好吗?”
“请不要管我。”
“不行,把脸抬起来。”
杏子想要把手放上男子的肩膀,一瞬间却犹豫了。明明才刚训诫过嫌恶该男子的自己,灵魂深处却拒绝去触摸他的肩膀。就算是隔着衣物,心里也呐喊着“住手”。但是,杏子压下来自灵魂底部的警告,轻轻地触摸了男子。
男子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睁得老大,凝视杏子。看起来不像是单纯的吃惊,而是因为恐怖、畏惧以及悲伤,就快要一口气哭出来的表情。
男子看起来还很年轻,大约二十岁左右。但是无法明确地判别。男子的脸从眼睛底下到下巴,被缠绕了好几层的绷带所覆盖。杏子心想,这个人受了重伤。
因为男子十分憔悴,一副可能就这样倒在路边死掉的模样,杏子决定让他到家里休息。男子什么也没说,点头听从杏子的话。
杏子的家离男子倒下的地点不远。男子勉强站起,踩着和刚才一样虚弱的脚步前往杏子家。杏子说肩膀可以借他靠,但是男子仿佛害怕什么似地拒绝了。
“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拜托你,请不要看我的脸。”
男子垂着头恳求。他的声音颤抖,听起来像在哭泣。他的声音里不带有丝毫危险之意,只让人联想到脆弱的小动物。这么一想,杏子开始觉得这个男人就像一个遭人狠狠地欺凌、受了伤的小孩子。
来到家门前,男人仰望透天厝的二楼,踌躇着不敢踏进。这是一栋古老的木造建筑物,只是略微宽敞一些,是个随处可见的普通人家,应该没有任何奇异之处,但是男子要穿过玄关,似乎需要一些决心。
屋子前面摆着许多盆栽,是祖母出于嗜好栽种的。杏子想打开玄关时,发现门上了锁,祖母好像出门了。她从生锈的信箱里取出钥匙。信箱原本是红色的,但是现在已经生锈,成了褐色的金属块。
身为屋主的祖母,把二楼的房间出租,收取租金。尽管二楼租给了一对姓田中的母子,但是还有多出来的房间可以给男子休息。
杏子带男子经过玄关,来到里面的房间。走廊的木板擦得非常干净,反射出濡湿的光泽。擦洗走廊是杏子最近的乐趣。
男人被带到一楼西侧的房间后,一副不知所措的摸样,杵在原地。
杏子“喀吱喀吱”地摇着木制的窗框,打开窗户。若不这么摇,窗户使会中途卡住,动弹不得。流过屋旁的河川映入眼帘,潮湿的味道飘进房间里。因为杏子一有空就打扫,所以塌塌米应该是清洁的,没有脏污。
家里没有人在。哥哥俊一,还有租借二楼房间的女房客田中正美出门工作不在。祖母跟正美的儿子阿博应该在家,但是他们似乎也外出了,可能是去买晚餐的材料了吧。
杏子把茶倒进茶杯里,端去给男子。拉开纸门时,杏子注意到男子浑身一震,全身警戒,害怕地望着杏子。这让杏子联想起被人类殴打的狗。那是恐惧着别人的一举一动,卑微度日的可悲习性。
“身体的情况怎么样呢?”
“我只是累了而已……”
男人说完,垂下头去,别开视线。
这候杏子才发现到,男子不只是脸的下半部,连双手、双脚,每一个地方都被绷带覆盖了。他穿着黑色的长袖上衣和长裤,但是绷带从衣摆里面露了出来。
杏子想问他理由,但是一想到问这种事或许很失礼,就问不出口。杏子放下盛着茶杯的托盘。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杏子问。
男人迟疑了一下,小声地回答:“……夜木。”
杏子暂时让夜木一个人在房间休息。有多出来的棉被,所以借给了他。
杏子俐落地铺床时,夜木便坐在窗边,眺望外面。
不久前,屋檐下筑起了麻雀的鸟巢,幼鸟正吵闹地讨食物。杏子看过好几次母鸟为小鸟送食物来的模样。夜木也是在看这个吗?这个男的到底是什么人呢?杏子思索着。完全未经梳理的长发、仿佛穿了好几年的黑衣、覆盖住全身的绷带,没有提包或任何行李。脸上的绷带尤其可疑。从鼻子到下巴,仿佛要藏住整张脸似地缠绕着绷带。
但是,不输给外表的异样,男子的影子更加黑暗而阴冷。黄昏时分,偏红的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夜木的黑影彷佛形成一个深不见底的空间。杏子觉得似乎会有什么莫名其妙的恐怖东西从那个洞里爬出来,全身感到一阵寒颤。
“对不起,很臭吧。”唐突地,夜木转过头来说道。杏子不明所以,感到纳闷。
“我已经好几天没有洗澡了,身体应该很臭。”
夜木语音困窘,难为情地搔了搔头。
那个模样看起来有些孩子气,杏子的心情稍微缓和了一些。
“请不要介意。”这个人一定不是坏人。杏子想。
“等一下我会准备晚饭。”
“我不需要。”夜木摇头。
“可是,你一定饿了吧?”
“我,不吃也没关系的。”
“你?”
夜木支吾起来。
杏子做了晚餐,送到夜木的房间去。夜木希望可以独自一个人用餐,因为嘴被绷带包着,要吃饭就得把它解开。夜木可能不希望底下的脸被别人看见吧。
搞不好这个男人是个罪犯,正被通缉。所以他才要藏住自己的脸吗?杏子的猜测又增添了一项。或者,他真的是受了重伤?那样的话,就该找医生来才是。
“真的不需要医生吗?”饭后杏子再问了一次。
“不要紧的,待会儿我就离开了。这样会给你添麻烦的。”
“你要去哪里?”
夜木沉默了。
这个男的似乎没有去处。察觉到这一点,杏子怜悯起夜木。看到他在房间角落坐立难安的模样,杏子不忍心就这样任由他去。想起他刚才走路的样子,似乎一下子就会力尽死掉。虽然有一半的脸被绷带包住,无法确认他的表情,但是从他的双眼中可以清楚地看出憔悴之色。杏子认为现在不能够让他勉强自己。
然而另一方面,杏子却毫无来由地有股愈来愈强烈的不安感。那是一种不能够再更靠近这个男人的感觉。杏子压抑了下来。
“你就暂时住在我家吧。”
夜木一开始拒绝,但是在杏子不断劝说下,终于答应只滞留五天。
夜木
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移动了十圆硬币?是榻榻米倾斜了吗?或者是屋子本身不是水平的?但是不管哪一种假设,都遭到否定,最后留下来的,就只有“某个看不见的人回答了我的问题”这种童话故事般的可能性。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即使这么怀疑,在我心中的一小角似乎还是无法完全否定它。要是我就这样忘了狐狗狸大仙的事,像之前一样认为它只是一种游戏,我的未来是否会与现在不同?但是,我当时只是个少年。愈是不去思考把手指放上十圆硬币时的异样紧张感和硬币的不可思议移动现象,意识就愈是在不知不觉中往那里倾斜。在学校算算数时,或者是走在田问小径上时,一回过神来,我脑中想的总是狐狗狸大仙。
是人家说的愈怕愈想看吗?第一次玩狐狗狸大仙之后,过了几天,我怀着一丝不安与期待,开始了第二次的狐狗狸大仙游戏。
像上次一样,我把十圆硬币放在写有五十音的平假名和“是”、“不是”的纸张上。食指一放上硬币,和那时相同的骇人压迫感便充满整个房间。原本存在的一切声音都被吸到某处去,房间摇身一变,化为无声的极致。
身体—无法动弹,我立刻感到身边有什么东西出现,却无法回头。但是那个东西的气息反覆着时远时近,有时好像还会“呼”地朝我的脖子吹气。我在按住十圆硬币的手指上稍微使力。我以为自己把它压在手指正下方,但是硬币却彷佛在冰上滑行一般,往右往左地开始移动了。
“……有谁在吗?”
我这么发问,硬币移动的速度便徐徐慢了下来,在一个地方静止。那里写着“是”的文字。
果然有什么东西在。我一切的感官已无视常识,想要承认那个东西了。
“你是谁?”
十圆硬币移动的方向显露出那个东西犹豫的模样,但依然一个一个地选出字来。一开始是“SA”,接着是“NA”,最后是“E”,然后动作停止了。
“早苗”,我把它变换成这个汉字,是女人吗?“你的名字叫早苗吗?”
“是”。早苗用看不见的手挪动十圆硬币,把它移动到这个字上面。
说起我当时的心情,究竟该如何表达才好?畏惧、惊愕、恐怖,就好像这些情绪刹那间同时涌了上来,从手指贯穿了我的背脊。我想,这恐怕就是感动吧。
后来,我开始透过狐狗狸大仙游戏,时时享受与早苗的对话。
“早苗,明天会是晴天吗?”
我在无声的世界里,对一定就在我身边的早苗发问。她移动十圆硬币,一个一个地选着字。
“晴天”。顿了一下之后,她继续说下去。“你在想如果明天下雨就可以不用赛跑了对吧”。
就像早苗说的,隔天是个大好晴天。她所说的这类预言百发百中,她可能有一点预知未来的能力吧。话虽如此,我所问的事,几乎都只是明天的天气、风向、温度这类的问题。每当确认她的预言说中,我就感到惊奇,愉快无比。
“早苗的天气预报今天也说中了呢。”
“哎呀这样啊”早苗高兴地这么回答。虽然只是十圆硬币在选取字母,我却隐约知道她似乎在高兴。不只是这样。早苗感受到的些微的困惑、一点点兴奋,这些感觉似乎也全部传达给我了。
“木岛老师是不是讨厌我啊?”
“都是因为你不写作业啊”。
“就算是这样,也用不着打人吧?”
“真是拿你没办法”。
我也曾在学校参加过朋友举行的狐狗狸大仙游戏,但是却没有自己一个人在家玩的那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在学校时,早苗既不会来,十圆硬币也不会带着不可思议的意志在纸上滑动。即使如此,大家似乎还是玩得很尽兴,这让我感到失望。我觉得这根本就是小孩子的游戏罢了。
“你明天会受伤”。
早苗用十圆硬币组合出这句话。
“真的?”
“是”。
隔天,我被跑过走廊的人撞到,膝盖受伤了。
“就像早苗说的,我受伤了耶。”
“就说吧”。
她的预言是多么地牢不可破啊!我开始觉得只要听从早苗的话,就不会再受任何的伤了。而且,虽然真的很愚蠢,不过当时的我觉得只要照着早苗说的去做,就能够操纵全世界的一切。
我的心已经被早苗的话给填满了。我问她功课上的疑问,向她抱怨家人的事,我完全仰赖这个没有形体的朋友。
与她对话的时候,我总是留意不让任何人进入房间。要是有除了我之外的人在场,十圆硬币就不会移动,早苗会陷入沉默。一旦变成那样,我就觉得遗憾极了。
你能够相信吗?当时我最要好的朋友,竟是个以十圆硬币发声的不可思议的存在。现在回想,我怎么会做出这么恐怖的事呢?我竟对一个莫名其妙的东西完全敞开心扉。事实上,我连对任何朋友都没有坦白的心事,都告诉早苗了。
我怎么可能会知道呢?早苗所说的话、甚至我自以为感觉到的情感,全部是虚伪的。她是多么地狡猾。她藉由对话探索我的心扉,调查它的锁孔,最后终于打开了锁,进入里面。
“明天弘树会死掉唷”。
一天,早苗这么说。
当时,我有一个叫弘树的朋友。
“弘树会死掉?”
“对”。
我感到困惑。即使听到这个预言,也仿佛并非现实,而是在聆听书本背诵一般的感觉。我很清楚早苗的天气预报一定会说中,但是我觉得天气预报和朋友的死是不同的两回事。
隔天,我在学校跟弘树玩要,他朝气十足地四处奔跑,我觉得早苗一定是搞错了。但是,弘树在放学的归途中跌进冻结的河川里,受冻、溺水,死掉了。
我告诉早苗这件事。
“就跟早苗说的一样。”
“哎呀这样死掉了啊死掉死掉死掉了……”她一次又一次重复“死掉了”。从这个时候起,我觉得早苗的样子突然变得不对劲。我没办法明确地说明,但是她的口气就像变了调,十圆硬币以疯狂的速度移动,选择不成意义的字排列。我无法抵抗。这时我的手简直就像被某个强而有力的人给抓住一般,右肩底下的整只手臂都被十圆硬币拉着走。
“你不能救弘树吗?”
“他不要靠近河边就好了”。
现在想想,我的心是多么地肤浅啊。你会轻蔑我吗?丑陋的我,比起失去朋友的悲伤,更为自己有早苗跟在身边而感到安心。在那之前,我似乎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勇敢、深情、优秀的人。我深信即使站在死亡的边缘,自己也具备有接受并克服它的力量。
但是,实际上的我是多么地渺小啊。我害怕死亡。不仅如此,还想要利用早苗的预言,回避神明决定好的命运。
死亡,总有一天一定会降临到每个人身上。对于这种绝对的、无法逃避的局面的恐惧,推动我定向扭曲的方向。
为了开口问一个问题,我烦恼、沉默了多久?在一番挣扎之后,我从颤抖的嘴唇间挤出话来:“……我……什么时候会死?”
十圆硬币毫不迷惘的滑行动作,让人感到它完全看透了这个世界,以及预言是绝对不变的。
“还有四年你就会死掉会痛苦地死掉”。
我整颗脑袋仿佛烧了起来。还有四年,这远比我自己预期的寿命要短暂得太多,我无法接受。
“我要怎样才能活命?”
我祈求似地问早苗。十圆硬币以疯狂的速度在纸上滑动。
“不——告诉你”。
烧灼般的焦躁感让我全身颤动起来。至今为止,早苗从来没有任何不肯告诉我的事。
“拜托你,告诉我。”
我哀求地询问活命的方法。
“你什么都肯做吗”。
我点头。
“那就变成我的孩子”。她停顿了一下之后,继续这么说。“那样我就给你永远的生命”。
我做了何等恐怖的事啊!不知道祈求永恒生命背后的真正恐怖,也不去思考早苗的真面目,我只是被死亡的恐惧所束缚,接受了她的要求。
“你说了你说要变成我的孩子了”。
十圆硬币兴奋无比地选着字。我从食指底下那个薄薄的金属片上,感受到一股深不见底的冰冷。但是我的脑海里,一次又一次反覆浮现朋友掉进河里,在痛苦与绝望的最后变得冰冷的形姿。不久后,朋友的脸变成我的脸,我的心终于为了逼近四年后的自己的死相而狂乱。
“没错,没错。我要怎样才能变成你的小孩?”我急切地问。
“把身体交出来把人类的身体人类的身体交出来我会给你更强壮的身体那样你就不会老也可以永远活下去了”
我想我哭了。我一面呜咽,一面恳求似地点头。
明明是大白天,房间却一片阴暗,被寂静所笼罩,成了我与早苗对话时总是感觉到的、脱离现实的异质空问。这种时候,虽然实际上看不见,但是我总是觉得同一个房间里站着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东西。它像是以年幼小孩般的小巧身体,悄悄地站在跪坐的我背后。同时,它也像是巨大到无视于房间的大小,无边无际地扩展在虚无的空间里。那一定就是早苗吧。
我觉得她轻轻地把手放在呜咽着颤抖的我的肩膀上。那一瞬间,原本幽暗的房间恢复了明亮,外头的冷风呼啸声也复苏了。一开始,我感到犹如自黑暗生还般地舒适,就如同从死亡的恐怖中被拯救了一般。以某种意义来说,这并没有错:但是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发现到,为了逃离死亡,我选择了比死亡更残酷的道路。
从此以后,就算我用狐狗狸大仙游戏呼唤早苗,她也绝不再出现。以她来看,应该是觉得没有回应我的义务吧。因为那个时候,她和我的契约已经完成了。
杏子
至今为止,杏子家有两个家庭共同生活着。身为屋主的祖母和两个孙子,还有租借二楼房间的田中正美和她的儿子。杏子觉得两个家庭之间几乎没有分别,吃饭或买东西都是一起。杏子把正美当成姊姊一样仰慕,对方似乎也把她当成自己的妹妹。洗衣服也一起,杏子有时候也会替工作回来的正美揉肩。
做饭的人也不一定。大多时候是祖母或杏子煮饭,但也有正美准备,或哥哥俊一做饭的时候。
一开始让夜木在家里休息的时候,祖母和哥哥以及住在二楼的正美似乎都感到相当不安。有个来历不明的人待在家里,这或许是理所当然的反应。杏子感到很抱歉;但是,日子毫无问题地一天天过去了。邂逅当初,夜木的脸色有如死人一般。不过到了隔天,虽然脸部有一半被绷带遮住而看不太出来,但是感觉得出他的气色好多了。
夜木大多数的时间都待在房间里,很少主动外出。此外,他也不会积极地对任何人聊知心话。杏子觉得这不是因为夜木讨厌人、不想看到人,相反地,他是一副即使想亲近人也办不到的样子,一脸悲伤地待在房间里。
对于这个风貌奇特的男人,似乎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看法。但是,帮助倒在路边的人是件值得称许的行为,这一点大家意见一致。
杏子向哥哥俊一和房客正美说明夜木倒在半路的事时,俊一环抱双臂,露出不甚高兴的表情。俊一在离家步行一段距离的水果店工作,刚下班回来。
“又不是捡小猫小狗。那家伙真的不要紧吗?”
“他全身都缠着绷带耶。那样的人会有危险吗?”
“叫医生了吗?”
杏子跟哥哥说夜木拒绝看医生。哥哥露出更加狐疑的模样,但是结果还是照着杏子说的,暂时让他在家里休息。
“可是,那个人来路不明吧?教人担心。”田中正美说。她的丈夫在数年前失踪,目前母子两个人住在杏子家里。她不化妆,是个朴素的人。为了维持家计,她白天在纤维工厂工作。她刚从工厂回来,正要抱起留在家里的儿子阿博。
“会不会危害到阿博呢?”
杏子无法回答。和夜木交谈后,杏子不认为他是个会伤人的人。但是也不能就这样断定不要紧。
“嗳,有什么关系?”
祖母从旁插口,要正美放心。支持杏子的善行的,只有祖母一个人。
杏子和祖母分担家事,原本就受到大家的信赖,所以夜木才没有被不讲情面地赶走。大家把夜木当成客人留在家里。
夜木以全身绷带的模样在屋子内走动之后,看到他的人全都皱起了眉头。
“那个叫夜木的真的不要紧吗?”
哥哥用仿佛见到杀人犯的表情对杏子耳语。
但是,夜木异样的部分只有包裹住脸和手脚的绷带,以及他的影子散发出来的奇妙氛围。只要稍微和他交谈,便知道他是个心地不坏的人。
曾经,杏子听见祖母和夜木的对话。祖母询问夜木的出生地等问题,他却尽是含糊其词。当祖母说起二十年前的某个事件的回忆,夜木也彷佛亲眼目击似地述说那时的情景。但是他的外表看起来实在不像超过二十岁。
杏子询问祖母对夜木的印象。
“好像这个世上的某种邪恶化成了形体呢。”祖母说。可是,她接着又加了这么一句:“不过实际上一聊,还蛮普通的。”
但若说他普通,夜木的行动又太过于奇特了。
“我来帮忙你换绷带吧。”
杏子这么问,夜木拒绝了。可能还是不想被人看见绷带底下的模样吧。
他拒绝时的表情,并不是责备杏子多管闲事的严厉神情,而是打从心底感激的眼神。这不知为何,让杏子感到悲伤。
杏子身边的人,全部是一些把随处可见、不值一提的亲切,用一副天经地义的态度去接受的人。但是夜木完全相反。他对于杏子认为理所当然而说的话,每一句都感到犹豫,甚至是一副自己没有那种权利的样子。至今为止,他从来没有被别人亲切地对待过吗?从此处可以窥知,他不幸的人生使得他变得对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感到幸福无比。
某天黄昏,杏子从学校回来时,看见田中正美的儿子阿博走进夜木的房间里。阿博是个才刚满五岁的孩子,正美到纤维工厂去工作的时候,便由祖母充当他白天的玩伴。杏子觉得阿博就像是个年纪相差甚远的弟弟一样。杏子想要拉开夜木房间的纸门时,听见两个人的声音从里面传来。阿博似乎正稀奇地不停地问夜木问题。为什么包着绷带?为什么会在这个家里?夜木在回答这些问题,但是阿博的脑袋里似乎装满了无边无际的疑问,怎么问都问不完。
杏子悄悄地拉开纸门,看到夜木被阿博目不转睛地注视,一脸困窘地坐在房间里。他看到杏子,露出救兵终于来了的表情。
“喂,阿博,不可以问那么多问题让人家伤脑筋。”杏子本来想这么说,却打消了念头。
“大哥哥陪你玩,真是太好了呢。”
她改这么对阿博说,更助长了他的发问攻势。被孩子亲近,感到不知所措的夜木,看起来令人莞尔。杏子想让这样的状态再持续久一点。她把两个人留在房间里,离开之后对此感到不可思议。阿博对夜木似乎没有任何敌意或嫌恶感,他感觉不到杏子在夜木身上感觉到的不祥氛围吗?后来杏子询问阿博这件事。小孩子的话很抽象,需要时间去理解,但是他似乎明确地感觉到夜木异于常人的氛围。
“那个人好像坟墓。”阿博说,接着又补上一句:“有狗的味道。”
“哎呀,怎么可能呢?他好好洗过澡了呀。”
即使杏子这么说,阿博也只是笑着摇头。
收留夜木之后,第四天的黄昏。
放学回家的途中,杏子在河畔看到夜木。小河穿过人家之间,最后流人郊外宽广的大河里。从土堤俯视,眼下是一大片约有人那么高的芦苇原。河川对岸有工厂,并排的烟囱缓缓地吐出烟雾,天空的云和烟有如相连在一—起。根据风向和强弱,偶尔工厂排出的烟会覆盖住整个小镇。另外,工厂卜出的像沙子般细微的粉尘也会乘风而来,弄脏晾晒的衣物。
夜木似乎只是伫立着眺望对岸。杏子出声叫他,他一瞬间露出戒备的动作,但是一确认出声的人是谁,他便解除了警戒。杏子想,这个人究竟是怎么样活过来的?他活在那种只要被别人叫住,就必须吓得肩膀一震的悲伤地方吗?芦苇原里笼罩着一片虫鸣。对岸的工厂传来低沉的金属声,断断续续地震动着开始转红的大气。
“我买了绷带。”
杏子把手里的包裹拿给他看。放学路上去店里买东西是违反校规的,但杏子也不是死板地遵守着规则。
“我没有钱。”
“不用在意。”
依照一开始的约定,明天夜木应该就要离开家里了。但是杏子提议他尽情待下去。或许哥哥会不太愿意,但是祖母对夜木的印象似乎不差,搞不好她会答应也说不定。
“可是,我付不出房租。”
杏子点头。杏子的家境并不富裕,不可能让夜木一直免费住下去。她自己也曾经想过是不是要和朋友一样出去工作。
杏子告诉夜木她在酒吧工作的朋友的事。那家店位在市街的中心,她把店名以及店员的服装也详细地说给夜木听。
“夜木也到那里工作看看怎么样?”
“服务业有点……”
杏子再次审视夜木的绷带模样。
“我们一起寻找你可以工作的地方吧。一杏子向他说明。哥哥的朋友里有一个叫秋山的富家少爷,他家有好几问工厂,向他拜托的话,应该可以给夜木安插一个职位。
夜木很困惑。虽然他说很高兴,却是一副不晓得是否可以接受这种提议的模样。
“我想大家都希望夜木再待久一点。就算你离开我们家,也没有可以去的地方吧?”
夜木落寞地点头,好几年都未留心过的黝黑长发随风飘动。这个时候,杏子看见了他纤细的肩膀。那是与夜木拥有的异样黑影完全格格不入的、依然是少年的肩膀。
夜木接受杏子的提案时,杏子自己也在不知不觉间松了一口气。她对夜木有一点依依不舍的心情。与他交谈的时候,没有和朋友谈话时的那种距离感。夜木不会轻蔑任何人,他看起来像爱着一切。或者说,他就像是因为绝症而被宣告将死之人,把每一天都视为有价值的事物珍惜似的。他的动作当中,处处带着有如哀伤的感情,让人严肃以对。
两人边聊天边走回家。夜木不喜欢聊自己的事,所以只有杏子一个人在说话。她提到失和的双亲、以及陪伴母亲临终时的事,尽是些阴沉的话题。“是不是该说些愉快的事比较好?”杏子在意地问。
“不,阴暗一点的话题比较好……”
夜木这么说,所以杏子放心地说出小时候被欺负的回忆。不知为何,夜木很适合这类不幸的话题。
两人经过数天前杏子遇到夜木时的道路,这时杏子正说到孩提时代的恐怖体验。那是哭泣的杏子被父亲丢在夜晚的森林里的事。
眼前出现一只野狗。是褐色的短毛公狗,杏子平时常抚摸它。
杏子走近它,想要搔它的脖子;但是今天它的样子却不太寻常。平常它总是会眯起眼睛,一副幸福的模样,现在却警戒地看着两人。正确地说,它是在瞪夜木。它把重心压低,开始低吼。
杏子讶异着它怎么了,更往前靠近一步。那只狗似乎再也无法忍耐,翻身逃跑了。那一瞬间,狗儿露出仿佛被强大的野兽追逐般的惊恐模样。
“它平常都很乖的说。”
杏子目瞪口呆地呢喃,望向夜木。她倒抽了一口气。
夜木面对狗跑掉的方向,露出阴沉的眼神。杏子无法询问理由,因为她觉得夜木的那个部分,就像拒绝所有的接触、被挖开的伤口一般。
夜木
早苗不再回答我的问题之后,一段时日之间,我每天都怀着不安的心情度日。但人心是那么地不可解,一开始我虽然满脑子都想着突然消失的无形的朋友,不久后却渐渐觉得那或许只是一场梦。
我注意到身体的异变,就是在那时,在小学里制作狐狸面具的时候。我用凿子雕刻木头,让它一点一点地接近狐脸的模样。很多朋友都雕刻般若的面具,但是我却不知为何被狐狸的面具所吸引。那应该是因为我的脑中记得朋友所说的“狐狸附身”的事吧。
那个时候,流传着其他镇上的小学生在玩狐狗狸大仙时被狐狸附身,突然狂舞不止,或是说起莫名其妙的话之类的恐怖传闻。因此,害怕遭到狐狸附身,玩狐狗狸大仙的人逐渐减少了。当时的我并不明白所谓的狐狸指的究竟是什么,却感到一股莫名的不安。
事情发生在我用铁锤敲打凿子柄的时候。反覆进行相同作业的独特枯燥感让我疏忽了,我没有仔细看着凿子的刀刃方向,结果我的左手食指的前端被削掉了。
霎时之间,红色的液体四处飞溅,也喷上了就要浮现出狐脸的木块。周围的人哄闹起来,老师马上就赶了过来。我吓得惊慌失措。但不可思议的是,起初伤口虽然痛得要命,疼痛却有如烟雾散去般地逐渐消失。我觉得这并不是心理上的刺激而使我忘掉了疼痛,而是那个部分一开始就可以舍弃,被削掉了反倒自然一般。
我在染满血的凿子前端,看见我被削掉的指甲附着在上面。虽然觉得害怕,但是我在要被带去保健室时,拾起那片指甲,藏进口袋里。保健室的老师帮我消毒,不过他说去医院比较好,所以我马上被带去看医生了。到了那个时候,不晓得为什么,不仅是疼痛,连出血都停止了。血是这么容易就止住的吗?我感到不可思议。但是我下了结论,认为自己的伤势可能没有想像中的严重,悠哉地松了一口气。
医生检视我的伤口好一阵子,确认伤口已经快愈合了。那时医生的表情,我到现在还忘不了。那是一副目击到未曾见过的伤口的表情。
为了防止化脓,医生为我打针。但每当医生用针筒刺上我的皮肤,就不可思议地失败,针不知为何在中途折断了。就像其他小孩一样,我讨厌打针。我闭着眼睛忍耐,而医生则生气地频频叫我放松力气。
我从学校早退,一回到家,母亲便一脸担心地迎接我。可能足老师先联络过家里了吧。我秀出缠着绷带的左手手指,开着玩笑要母亲放心。不要紧的,没什么大不了的。而实际上,对于几乎已经完全不痛的手指,我确实一点都不担心。
一回到自己的房间,我便端详起藏进口袋里的指甲。说来奇妙,这种东西会让人舍不得把它当成垃圾轻易地丢掉,所以我用卫生纸把它包起来,装进收藏玻璃珠的罐子里。
事情发生在那天晚上。我觉得绷带变得很紧,从睡梦中醒了过来。而且,受伤的部位也异样地痒了起来,就像恒齿跟在掉落的乳牙后面生长出来时,牙龈的那种酸疼感——这么说明的话,你能够了解吗?就有如被压抑在身体内部的东西解开束缚,总算开始伸展时的疼痛。
出现在自己身体上的异常感觉让我吃惊,我认为它是种不祥的征兆。绷带里好像开始变热了,就像有个看不见的人用手抓住了我的伤口,把身体内侧的东西向外拉。
我战战兢兢地解开绷带。当绷带的厚度消失时,一种可以说是不祥的气息充塞我心中。我把医生白天帮我缠好的绷带全部解开之后,出现在里面的东西,是我重生的指甲。话虽如此,新的指甲却和以前不一样了。如果是人类的指甲,应该是淡淡地透出体内的血色,呈现淡粉红色才对。但是我新的指甲却是既黝黑又银亮,与其说是生物的身体,更像是金属一般。而且还是那种被弃置在工厂旁边、生了锈的金属片。
形状也十分异样。它不像以前那样浑圆有弧度,而是一开始就是为了撕裂什么东西而生长般的形状。那是为了伤害、破坏、杀戮的形状。
我感到害怕,别开了视线。我忍耐着呕吐感。
我想起早苗说的话。我要拿走你的身体,取而代之地给你新身体——她是这么说的。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打开藏在玻璃珠罐里的卫生纸,我确实把自己的指甲放进里头了,然而里面却看不见任何类似的东西。
我发出尖叫。我知道早苗的意图了。离开我的身体的部分,她用看不见的手拿走了。取而代之地,给了我新的身体弥补缺损的部分。
父亲拉开我房间的纸门,问我怎么了。
我藏住变了质的左手手指,竭力地佯装平静。
我无法出示给任何人看。我在家人、朋友的面前隐藏着指尖生活,也不能让医生诊疗,坚拒去就医。因为我如此顽强地抵抗,家人和老师都开始对我的行动起疑了。随着时间流逝,到了能取下绷带时,我也绝对不把它解开。
我害怕被别人看到我的指甲,怕遭到异样的眼光看待。我逐渐地远离人群,也渐渐地养成了不引人注目地行动的习惯。我总是害怕着什么,因此也变得不笑了。
我想像着老师或父亲看到我的指甲,生气地问我“这是怎么回事?给我解释!”的情景,害怕不已。若是现在的话,我便能够了解事情绝对不会变成那样,但是当时还是个孩子的我,深信自己一定会遭到责骂。
纵使有人问我缠绷带的理由,我也无法回答:就算被嘲笑为何连一点小伤担怕得要死,我也无法说明理由。我尽可能避免激烈的运动,减少受伤的可能性。即使如此,有时还是会跌倒,或是被尖锐的东西勾到而受伤。受伤的部分就像指甲重生的时候一样,疼痛很快就消失了,然后仿佛从内部浮现出来似地,表面被生了锈的金属般物质所覆盖。
新生的部分很坚固,既不会受伤,也不会裂开流血。摸起来很硬,却能够确实地感受到冷热。用铅笔的尖端施予一定的压力,在某个程度之内会感觉到痛,但是一旦超过一定程度,就会变得麻痹,就像真正的、单纯的金属片贴在皮肤上一样。
每当受伤后,非人类的部位在我的身体增生,我就把那些部分包上绷带藏起来。我害怕被别人看到,这样的举止在他人眼中看来一定相当病态吧。走在外头的时候、与人面对面的时候,我在意的总是绷带。绷带会不会松掉?会不会在说话的时候掉下来?我满脑子净是担心这些事,怎么可能认真地去和人交谈呢?我曾肋骨骨折过。那是我在通往神社境内的石梯上踏空,跌倒时所发生的。那一瞬间我无法呼吸,痛得几乎要晕过去。石梯的棱角狠狠地撞上我的胸口,我直觉到肋骨断掉了。
四周没有人。我坐在石梯上镇静心神的时候,一如往常,疼痛感像罩上一层雾,人逐渐变得舒服了。
我觉得我快要疯了。我的体内进行着破坏与再生。折断的肋骨被早苗看不见的手拿走,取而代之地,体内另一个莫名奇妙的身体被拖了出来。
我把手伸进衣摆,确认新的肋骨所在。外侧皮肤的部分就像以前一样:但是,我马上就知道内侧产生了变化。被石梯撞到的肋骨,形状扭曲、棱角分明,因此皮肤变得被拉紧了一样。确实,它摸起来不像人类的肋骨,而是别的生物的骨头。
这么一想,与早苗交换契约之后,我再也没有生过病。就算受了重伤,也马上会被体内的另一个身体取代、再生吧。若问这是否让我感到安心,事实上是完全相反。就算只是轻微地擦伤,也让我觉得又失去了一点人类的身体。我哭了出来,大声嘶喊,对自己的将来感到恐惧。这样的我,即使全身包裹着绷带,被别人以白眼看待,四年之间却依然像个普通人一样地上学,这简直就是个奇迹。
一切的喜悦消失了。此外,我在不知不觉中开始散发出可称之为瘴气的异样气息。那似乎是从爪子或肋骨等等,变化之后露出表面的部分所发出的。沉睡在我的体内某处,今后就要显露到外头的生物,它的身体具备着如此不祥的气息。
许多敏感的人似乎感觉到只要掀开我表面的一层皮,底下其实潜藏着另一个生物。因此他们只是看到我的形姿,就皱起眉头,嫌恶不已。这类敏锐的人不会去思考为何会对我抱有如此的感觉,只是无意识地躲避而已。
不被任何人理会,我经常是一个人悄悄地藏身在黑暗当中。伴随着孤独。比起被看到、被害怕接近,或因为被厌恶而遭到拒绝,这么做至少让我觉得自己还属于人类。
我和早苗交换契约四年之后,决心离开家里。我觉得不可能再像这样继续用绷带隐藏全身,不在他人面前脱下衣物了。朋友、老师,就连家人都已开始怀疑我的精神不正常。对于从某一天起,再也不肯裸露身体的理由,我被问了好几次,但是我只能用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恳求他们不要追问这件事。某天夜里,我把衣物塞进袋子里,从母亲放在厨房的束口袋里拿出钱包。偷钱让我感到内疚。但是对于将我生下,一直对我倾注关爱的双亲,连道别也不说一声就突然消失的内疚感,更深深地责备、折磨着我。
我也想过,当时或许应该老实地向家人坦白以告才对。但那是现在才可能会有的念头。当时的我,更恐惧着会因为坦承事实而遭到双亲的拒绝。与其那样,倒不如什么都不说,默默地消失更好。当时的我是这么想的。
夜晚,空中没有云朵,月亮高挂。视野被星辰淹没的夜晚,天空看起来比白天的时候更加辽阔。连续下了几天的雪覆盖了整片大地。我想暂且搭上火车,而前往车站。寒风从穿了好几层的衣服外,或是手套的隙缝间,掠夺了我的体温。我一边走在夜路上,一边想着早苗的事。
早苗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依据早苗的预言,原本在这一年我会死掉。
若是没有遇见早苗,它或许已成真。或者是,那是为了恐吓我,让我签下契约,才编出来的谎话?事到如今,我已无法求证。
但是,离家那时的我这么想。
我在今晚死掉了。
这种想法,正是让我保有自我的最后救赎。
体内那个不祥之物的气息,似乎与日俱增。不仅是我,即使连路过的人都能够感觉得到。那异样的感觉,就像污黑混浊的水。你一定也从我当中看出这种令人不快的印象了吧。彷佛接触到我的皮肤的空气都变得污秽、淤塞、混浊一般。
我觉得,有关早苗真面目的线索就在这里。她这么对我说过:变成我的孩子。那样的话,我就给你永远的生命。
假使早苗的孩子是个浑身充满亵渎神明般的秽气的怪物,那么她本身一定也是个人类的智慧无法想像的巨大黑暗的支配者。我因为想要活命,和绝对不该扯上关系的存在缔结了契约。
原本,我的心被对早苗的诅咒燃烧殆尽,但是到了离家那一天,就仅只剩下对自身愚昧的绝望了。一切都是我不成熟的灵魂所造成的。听到朋友的死,害怕自己的死,想要违逆神明创造的自然的运行,这才是一切的根由。
早晨,在太阳还没升起时,我就在车站等待火车。除了我之外没有其他人,一盏微弱的灯光照亮了站内。
我搭上火车,没有去向地流浪着,不知不觉间经过了二十年。实际上,我的年龄应该超过三十岁,身体的成长却以二十岁为界停止了。这段期间,我潜入黑暗,遁入山中,藏进森林度日。怀念人群的喧嚣时,也曾经潜身在市街的大楼之间的黑影中。
我的内心未曾有过片刻安宁。我好几次想要自杀。但是我确信不管是上吊或是投海,我绝不会死掉。
那是我进入深山里的时候。我带着自暴自弃的心情,连食物也没带就进入山中,饥饿感却在我觉得终于要饿死了的时候便突然消失了;以为终于要被冻死了的时候,感觉就被截断了。我知道就算我挣扎着想要赴死,却连前往另一个世界都不被允许了。
我的脚踩空,摔下了悬崖。下巴和肩膀等处骨折了好几个地方。这些部分也被早苗取走,现在已经替换成了丑陋的怪物的身体。我会用绷带覆盖住脸的下半部分,原因就是当时的伤。若是看到我重生的牙齿,不可能还有生物能够保持冷静。若是狼之类的生物,它们的下颚显然亦有着被神明赋予的、可以说是生命之美的光辉。但是我的下颚却远不同于那些,形成连神明都不忍卒睹的扭曲形状,并呈现出锈铁色,用来撕裂肉体自是犹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认为尝试自杀必然徒劳无功,因此只能在无止境地流逝的时间中度日。我学到了什么叫做孤独。不管是走在路上,还是进入森林,没有人出声叫我,连鸟儿和动物都远远地逃开。过去快乐的孩提记忆总是浮现在我的心中,让我发出悲鸣。我挠抓胸口,抱住头,或是仰望夜空,为自己的愚昧招来的寂寞命运痛苦不堪。
我没有一天不想起我的家人。离家之后过了十年左右,我曾经回到故乡一次。我的头发任意生长,全身包裹着绷带,事到如今实在无法开口说出我就是你们的儿子。但是,我想见母亲一面。
然而,我家不见了。我曾就读的小学和车站还是老样子,却只有住过的家消失了。虽然可以询问附近的邻居,我却没有这么做。我只是抱着一切都想开了的心情,离开了。对于突然消失的孩子,母亲和父亲是做何想法呢?之后的岁月,他们足以什么样的心情渡过的?我被孤独的毒素侵蚀的时候,远处的双亲是否担心着我呢?家没有了。是搬走了,还是烧掉了,这都不是问题。只是,我亲眼明白地确认了我再也没有可以回去的家。离开家的时候,原本的我就已经死了。我流着泪,我得不停地这么说服自己。
我带着死不了的身体继续走着。因为不想被任何人看到,我经由没有人烟的地方。至少想要与社会比临而居时,我会潜藏在市镇的阴暗一角。但是看着普通的走在路上的人,对我也是一种痛苦。路人亲密地谈笑的模样,让我既羡慕又悲伤。
当绷带不能用了,我就用碎布遮掩脸庞;若想要洗澡,就到干净的河里净身。我翻捡垃圾得到衣物,从丢弃的书本上获得知识。
纵使也会感到饥饿,却不会饿死,更不可能被野兽袭击而死。我只是无为地,以不知是人类还是野兽的身体渡过近乎永恒的时间。
杏子小姐,我遇见你,恰巧是我来到这个镇上,就要被今后永不会消失的孤独悲伤所压垮的时候。
虽说不会死亡,但是不眠不休地行走,身体终究会疲惫。我已经走了好几个月,脑中已然一片空茫了。漫长的时间里,我思考着漫无边际的事,终于连思索的材料都用尽。
不晓得为什么,我有一种不能够在同一个地方多待一分一秒、接近强迫性行为的念头。我只是不断地踏出脚步,在茫然迷惘的状态下行走,直到我因为蓄积的疲劳而突然倒下为止。
当时,偶然的你就在身旁。你把手放上我的肩膀时,那种惊讶令我难忘。长期以来只有孤单一个人彷徨行走的我,对于被他人触碰这件事,早就已经死了心。自出生以来,我曾经有过像这样真心去感受手掌温暖的时候吗?我只是茫然失措,分不清是恐怖还是欣喜,开始了在你家的生活。
在那里我遇见的,是我在过去舍弃,早已想开,认为再也不可能获得的理所当然的生活。与人对话、打招呼,这样的场景,我在就连声音都被吸入的深邃森林里梦见过多少次?有榻榻米、有屋顶、有窗户,当察觉人们到这些致力于尽可能舒适地渡过每一天的人性空间,我才惊觉到自己差点踏入人类之外的世界。
在你家遇到的每一个人,都令我感激不已。在那里渡过的短暂时日,每一件事都那么轻易地令我泪流不止。
但是,我有预感不能够继续待在杏子小姐的家里。那个渴望我的身体、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它可憎的影子逐渐变得清晰。这种污秽会带来死亡和绝望,让接近我的人变得不幸。
你知道你让我使用的房间屋檐底下,有个麻雀的鸟巢吗?我刚住进房间的时候,母鸟会为小鸟送来食物。但是,注意到我的气息的母鸟,丢下饿得哭泣的小鸟逃走,就这样一去不回了。不仅如此,小鸟当中有三只,明明还不会飞翔,却为了逃离我而爬出鸟巢,掉下来摔死了。而剩下的无法逃离我、也没有食物吃的小鸟,等到我发现的时候,也已经饿死了。
我再也没有像这个时候那么样地憎恨我被封闭在黑暗中的命运。
我不能待在这里。虽然怀抱着这样的想法,但每一天的幸福却让我在不自觉当中有了天真的念头。或许我可以像这样和平常人一样活下去,只要身边有人能够理解我的痛苦。
如果没有去处的话,留宿我家怎么样?我会接受你这样的提议,也是出于这样的心理。你拜托令兄美言,请令兄的朋友为我在工厂安排工作的事,再多的感谢都不足够。
但是,结果却令人遗憾。咒骂我的种种话语和憎恨的声音,也传进你的耳中了吧。
就在数日前,我突然销声匿迹的事,被人们怎么样地述说呢?昨晚发生在秋山邸的事件,被怎么样地处理了?
杏子
哥哥俊一和秋山以及井上三个人,过去是国中同学。他们现在也维持着朋友的情谊,偶尔会来杏子家,在哥哥房间聊上好几个小时。
秋山的父亲是镇上十分有名的大富豪。井上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他们两个人总是一起行动,以主人与跟班闻名。在街上经常可以看到纤瘦而穿着体面的秋山,和体格高大壮硕的井上两个人走在一起的模样。
他们两个人的风评不好。秋山似乎是个喜欢寻乐子的人,老是面露不怀好意的笑容,在街上物色有没有什么可以消磨时间的事物。也曾听说过他从背后袭击黄昏时回家的工人,或是掏出钱来要乞丐跳进河里。
据说以前有个流氓在背后说秋山的坏话。然而那个流氓现在已经被赶出镇上——不在了。听说是因为秋山的父亲在黑道也很吃得开。
这是夜木在杏子家住下之后,过了一个星期后的事。哥哥带秋山跟井上到家里来。他们在俊一的房问里聊着些什么。
杏子端茶过去的时候,竖耳倾听。话题是预定在两周后举行的祭典的事。每逢祭典,从神社到车站的马路便挤满了摊贩,到处可见亲子出游的人群高兴地逛着。俊一受工作地方的水果店老板之托,在祭典时摆摊。因为秋山很吃得开,若拜托他的话,可以有比较好的位置。
三个人在房间正中央面对面坐着。秋山打扮得很潇洒,盘腿而坐。
井上穿着红色衬衫,一身褐色肌肤。他的体格很壮,脖子上挂着一条银色的十字架项链。那条项链和杏子朋友的一样。杏子心想,他们是在同一家酒吧工作吗?
“杏子要不要也坐下来一起听?不要再谈什么无聊的祭典了,我正想跟你哥说说我去国外时的事呢。”
秋山向杏子搭讪。杏子表示有事,婉拒了。她就是不擅长跟大家围在一起聊天。而且她也担心,要是自己露出觉得无聊的样子,坏了秋山的兴致就糟了。
好一段时间,房间里传来男人们的笑声。杏子注意到没看见阿博的身影,便在家中寻找。阿博在夜木的房间里。
杏子去上学的时候,他们在家里似乎混得相当熟了。看起来虽然不是聊得很起劲,却像熟稔的朋友,随性地坐着。
“带阿博出去散散步怎么样?”
杏子对夜木提议。她觉得这句话有点家庭的味道。夜木坐在窗边,耸了耸肩。
“会被当成变态的。”
的确。杏子同意。
“令兄的朋友来访是吗?”
“是一个叫秋山的人,在这一带无人不知。”
杏子也在房间里待了下来。她讲故事给阿博听,陪他玩瞪眼游戏。夜木一直望着外头,偶尔看看杏子和阿博。从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温暖了榻榻米。非常舒服。
即使跟夜木交谈一两句,也不会因此就发展成一场愉快的闲聊。夜木似乎不是会开玩笑娱乐别人的个性,总是很木讷。即使如此,杏子却不可思议地不会感到沉闷,比起加入秋山他们的对话更要感到舒服多了。
房间的纸门被拉开,哥哥探头进来。看样子,他似乎绕遍了家里在找杏子。俊一微微蹙起眉头,他好像不喜欢看到杏子跟阿博待在夜木房间里。“可不可以去买酒来?”
俊一递出数张纸币。杏子接下钱。
“这些钱是从哪里……”
“是秋山的。”
杏子拜托夜木照顾阿博,离开房间。俊一就要折回秋山他们那里,杏子叫住了他。
“请秋山帮忙夜木找个可以工作的地方,拜托。”俊一点头。好几天以前,杏子就跟哥哥提过这件事了。
酒贩就在离家不远处。杏子用收下的钱买完东西,把酒拿到俊一房间去。他们正好在谈夜木的事。
“那个男的是个怪人……”
俊一正以插科打诨的方式形容夜木。用绷带藏住脸,几乎不到外头走动,也不肯说明详细的来历。俊一半开玩笑地这样说着。
“原来如此,好像很有意思呢。”秋山感兴趣地探出身子。“他在你们家里吗?”
杏子放下买来的酒,随即离开房间。她莫名地有种不安的情绪。她来到夜木的房问,那个还是一样一身黑的男人,正和五岁的孩子悠闲地坐着。他好像在说故事给阿博听。
“你回来了。”夜木说。故事因此中断,阿博鼓起了腮帮子。
“快点说下去嘛。熊的故事。”他这么催促。杏子纳闷着是什么事。
“刚才我在跟他说在深山里遇到熊的事。”夜木说明。她想,那八成是吹牛的吧。
杏子怀着不安的心情坐在阿博旁边,心神不宁地担心秋山何时会拉开纸门进来。虽然就算那样,也没有哪里不对,但是她怕秋山等人抱着参观珍奇动物的心态闯进这个房间。
至今为止夜木表现出来的举止,让人感到他近乎病态地害怕别人的视线。纸门拉开了,进来的是俊一。接着他转向夜木“我拜托你在工厂工作,他说从后天开始上工。”听说那里是在制造掘削机前端所使用的金属零件,夜木的工作是搬运为了铸铁使用的铁矿石。这个工厂会产生大量的粉尘,据说工人的肺很快就会被搞坏。杏子很担心这一点。
“我不会死的。”
夜木这么说,要杏子放心。夜木虽然显得有点不安,不过那似乎不是担心身体受损。
夜木待在家里时,还是一样关在自己房间的时间比较多。三餐也是,若杏子不说什么,他就不吃。必须把盛着饭菜的托盘端到他的房间去才行。夜木总是说他不需要吃饭,杏子生气地说“要是不吃就把你赶出去”,夜木才总算进食。这让杏子忍不住思忖,自己做的菜肴有这么难吃吗?第一次前往工厂工作的早晨,夜木把空掉的早餐餐具送到厨房去。看他的眼神,似乎为了第一次上工而变得胆怯。夜木在自己的房间换上了前天俊一给他的作业服,绷带还是没有拆下来。
“就说脸上的绷带是为了防止吸人烟雾跟灰尘就好了。或者说是为了遮盖烫伤比较好?”
杏子这么提议,夜木点点头。
目送大家出门之后,杏子去上学。课堂上她一直无法专心听课,她很担心在工厂工作的夜木。
他可以好好地工作吗?夜木身上有一股独特的氛围,看到他的影子,心便会不安地骚动,并为之恐惧,致使见者在还没有感觉到疑问之前,就先嫌恶他了。
杏子不晓得夜木为何会具有那样的氛围。而且正因为这个缘故,常常使得夜木在什么动作都还没有做之前,就先引起不快吧。这也令杏子担心。她希望夜木在工厂里的人际关系能够顺利一些。
杏于回想起大家对夜木抱持的种种情感。
田中正美因为夜木经常照顾她的儿子,特别地感谢他。祖母也说实际聊过之后,夜木其实是个好人。哥哥好像不太喜欢夜木。那么工厂的人怎么样呢?晚上,看到从工厂回来的夜木,杏子总算放心了。一般人应该会一脸疲惫,他的眼神却像个高兴的孩子。夜木说,今后应该也可以胜任下去。
夜木开始出门工作以后,白天又像从前一样,只剩下祖母跟阿博了。阿博每天都很无聊的样子。
一星期过去了。杏子早上送夜木跟哥哥、田中正美出门之后,到学校去。回家后便帮忙祖母,等待大家回来。杏子过着这样的生活。
虽然夜木还是一样话不多,但他会把工厂的事和杏子分享。他似乎享受着劳动。因为他述说的模样实在太高兴,甚至让杏子开始觉得工厂似乎是个很有趣的地方。夜木说他的同事里有个眼神凶恶的男人,而夜木正是担任他的助手。夜木与社会接触,并回家告诉杏子工作时的这些事,这让杏子感到幸福。
事情发生在星期六。学校只上半天就放学了。杏子中午回到家一看,阿博正一副无聊的样子。祖母在洗衣服,好像没空理他。
夜木还没有从工厂回来。工厂即使在星期六也要工作一整天。
“跟姊姊一起去散步吧。”
杏子向阿博提议。她想顺便到工厂去,看看夜木工作的情况是不是顺利。
天气很温暖,但是空气中掺杂着微量粉尘。虽然是几乎感觉不出来的程度,但是用手指抚摸窗户玻璃,就会留下痕迹。阳光照射到大气中的尘埃,轮廓变得模糊,化成了柔和的光线。
穿过住家密集的地区,越过流经郊外的河川后,工厂就在那里。在路上,阿博说走累了不肯动,杏子只好背着他走。
那是条石子路。一侧是树林,另一侧是视野良好的田地。另一头看得见一座工厂的烟囱,顶端正吐出烟来。那不是杏子要去的工厂,这个地区有许多工厂密布。
被粉尘模糊的远方,孤伶伶地耸立着一栋樱花树。它的根部有一尊地藏石像,一个男人走过它旁边。杏子凝目一看,那正是夜木。这时还不到工厂下班的时间。杏子举起一只手,出声招呼。她靠近到看得见夜木表情的地方时,发现夜木的眼神一片阴沉。一股不安突然涌上心头。夜木的样子不对劲。他摇摇晃晃,脚步不稳。杏子察觉到他必然在工厂里发生了什么事。
“今天回来得好早呢。”
“发生了一点不好的事……”
夜木面无表情地说。那双眼睛是麻痹了一切感情、野兽般的眼睛。
杏子感到伤心。她不希望夜木露出那样的眼神。她想立刻就问夜木理由,却又觉得要他说明发生的坏事是种残酷的行为,无法问出口来。
阿博在背上睡着了。杏子告诉夜木,她本来打算散步到工厂去的。并肩走回家的这段期间,两人没有交谈。
他们穿过神社境内,抄近路回家。这是座当地知名的神社。境内空气凉爽,似乎没有什么粉尘,或许是笼罩在周围的茂盛树木静静地从不洁的空气当中守护了神社。仰头一看,伸展的枝桠形成顶篷,覆盖住天空。他们穿过本殿和社务所旁边,经过石灯笼并排的地方。
杏子想起祭典将从星期二开始,会有许多摊子,许多人都会来参拜神社。她告诉夜木这件事。
夜木在境内的入口,鸟居的地方停下脚步。那是一座鲜红色的鸟居。
“你相信神明的存在吗?”
夜木的眼神化成一种分不清是愤怒还是悲伤的复杂神色。
“我不知道。”杏子纳闷。“可是……,啊,对了,我想起一件好笑的事。”
“什么事?”
“小的时候,我自己做了一个神,向那个神祈祷。”
那是双亲还在的时候,杏子与父母及哥哥四个人一起生活。
双亲频繁地吵架,杏子非常害怕这样。每当那种时候,她就不想待在家里,会和刚上小学的俊二起到外面去。但是哥哥总是自己一个人跑掉。哥哥有朋友,他都和他们出去玩。如果妹妹在的话会妨碍到他们,所以他总是禁止杏子跟过去。
杏子没办法,只能自己一个人。然而就算待在外面,父母对骂的声音还是会从家里传出来。她又没办法远行,只能蹲在屋子旁边,心中充塞着寂寞。每当有亲子手牵着手经过,总让她羡慕万分。
这样的时候,她就会向神明祈祷。附近有神社跟地藏,但是杏子自己敞了一个和这些不同的神明。她没有想像神明的形体,也没有想出神的名字和象征。以这个意义来说,很难说是做出了神明,祈祷也不晓得是传到哪里去了。
逐渐日暮,杏子蹲在家门旁,只是双手合十地祈祷。希望双亲和睦,希望哥哥对自己好一点。杏子幻想着,如果真的变成那样的话该有多好。在快乐地想像的时候,就听不见父母的争吵,饥饿跟寂寞也消失了。
“不久后,父母就离婚了。我跟哥哥归母亲扶养,搬到现在的家来。”
夜木什么都没说,只是听着。
杏子觉得自己做出来的神明总是陪伴在她身边。自己的感觉会和常人有落差,是否也是因为这个关系?即使杏子觉得自己只是普通地生活,别人却好像觉得她太一板一眼了。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有人在咒骂着什么,我就觉得难以忍受。有谁恨着别人、嫉妒别人,就让我觉得呼吸困难。”
可能是因为双亲不和的缘故吧。杏子这么想。
夜木一脸严肃地沉默着。然后,他代替杏子背起她背上的阿博。
回到家之后,杏子才听说那天中午,夜木对秋山施暴了。不是从本人口中,而是从俊一那里听说的。
听说俊一是直接从工厂的人那里听到夜木对秋山的所做所为。
为什么秋山会在工厂?是什么样的经过,让夜木去攻击他?没有人完全把握住状况。
白天,秋山带着井上到工厂来。这是很稀奇的事,不过那是他父亲经营的工厂,因此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许多人看见了他们两个人的身影。据说没多久,就传来了秋山的惨叫。好几个人赶忙跑过去,却看见秋山的身体已有一半几乎就要被推进满足熔铁的熔矿炉里。夜木正要把他给推下去。
他们出声制止,夜木露出一副这才回过神来的表情,放开秋山。一旁,秋山的朋友并上倒在地上,呻吟着。
“看你搞出来的好事!”俊一双手揪住夜木的前襟大叫,气得脸色发青。惹秋山生气并不是件好事,因为惹到秋山的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哥哥原本就不喜欢夜木,这种情绪爆发出来,让他对夜木破口大骂。放开夜木之后,他一副碰到什么脏东西的模样,甩了甩手。
“介绍你过去的我麻烦大了。”
哥哥说要去工厂道歉。
夜木想要说什么似地张了张嘴,但终究没有出声。他垂下视线,露出悲伤的神情。
“没有多余的行李,真是太好了哪。”哥哥对夜木说。“去找下一个住处的时候轻松多了。”
“一定是有什么原因的!”
哥哥瞄了杏子一眼,无视于她。夜木也没有任何辩解,这让杏子更加难过。
隔天星期日,工厂休息。夜木关在房间里不出来。杏子去探视他。
“在工厂发生了什么事?”她这么问,夜木却不发一语,只是默默地思考着什么事。“哥哥说的是真的吗?”
杏子希望夜木说不,她在心中这么祈祷。她希望在工厂发生的暴行是出于某些差错,但是夜木把视线从窗外移开,转向杏子,冷淡地点了点头。纸门被拉开了。阿博站在房前,想要和夜木玩耍。
“阿博,现在……”
杏子心想夜木现在应该没那个心情,正想替他回话的时候……
一双手从阿博的背后伸了出来。是正美。她惊慌地抱住儿子,对房间里的夜木说:“请你不要再接近我家的小孩。”
她的眼神里带有责难。她抱着儿子上楼,前往二楼自己的房间。在这当小,阿傅始终—脸莫名其妙地望着母亲的脸。
杏子感到一股心脏被揪紧般的苦闷,而夜木只是默默承受着适才那来自旁人充满敌意的视线。
他开口了:“不要紧的……,我一开始就知道会变成这样的。”说得彷佛受了伤的不是夜木本人,而是杏子似的。杏子直到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露出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奇迹似地,夜木并末被工厂解雇。星期日中午来了一封电报,要他星期一继续去上班。夜木望着那份通知,感到困惑。
“为什么没有把我从工厂开除呢……”
星期一早上夜木去了工厂。
“打起精神来。明天开始就是祭典了,一起去参加吧!”
杏子送夜木出门的时候,这么鼓励他。祭典是从星期二开始,总共举行三天。
夜木有一半的脸被绷带藏住,所以看不太出来,不过他似乎微微地笑了。杏子看出他的眼睛稍稍眯了起来。但是,那天晚上不管杏子再怎么等,他都没有回家。
杏子询问在同一家工厂工作的邻居,他说夜木工作到黄昏,应该已经回来了。夜木在工厂算是知名人物了,他说的话应该不会错。
杏子很担心,对哥哥说是不是去找找看比较好。
“不用管他。”俊一不屑地说,又加了一句:“死心吧。”
夜木
我工作的工厂,主要好像是制作与金属相关的制品,听说总公司在别的地方,这里则是分散各地的工厂之一。早上,穿着作业服的人从周边聚集过来。到了一定的时间,一天两次,载满了铁矿的卡车就会抵达工厂。
说是工作,不过我做的都是不需要专门知识的简单杂务。有时候在工厂内洒洒水,拿刷子刷洗,或是搬运装在大袋子里的黑矿石。
为了检查铸成的铁的成分,必须切断这些铁块,有时候我也负责拆卸这个时候所使用的机械,再仔仔细细地清洗。这具机械上有个薄薄的圆盘状砂轮,使其旋转并笔直地压到金属块上,就能够削也似地把金属切断。被切断的金属产生的粉末与作业用的切削油,混合成漆黑黏稠的状态附着在砂轮上。只要一洗,水就会变得黑浊,表面被油膜包覆成彩虹的颜色。切削油的温热臭气,使人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工厂的工作一开始是很愉快的。身为众多工作者当中的一名,进行劳动,让人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成了一个无名无姓的齿轮,仿佛自己消失了一样。这或许是一般人想要回避的感觉,然而我却为此感到平静。我只想埋没、消失在多数人当中,这样就好了。
此外,劳动者之间齐心协力的感觉也让我觉得喜悦。一开始看到我的绷带,工厂的同事都感到困惑。我说明绷带是“为了掩盖烫伤”,但是他们可能感觉到潜藏在我体内的早苗的孩子的气息了,露出了那种我始终无法习惯、彷佛看着怪物般的表情。
但是,在同一个职场一起工作到把作业服弄脏的劳动过程中,开始有人会微笑着对我说“辛苦了”。那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了救赎——对于一直逃避着社会、对融入社会已经完全绝望的我而言,这似乎随处可见的同伴意识就像福音。
就这样住在杏子小姐的家里,平日在工厂挥汗工作,假日陪伴阿博。我心想,或许我也能够获得这种任谁都可以拥有的平凡生活吧。我好想哭。时间啊,请不要再走得更快了。我在心中这么呐喊。
但是我自己也注意到了。我的呐喊将成为徒劳的空响。
那是我开始在工厂工作,过了一个星期的时候。也就是不久前的星期六。
上午,我在小型熔矿炉附近搬运货物。工厂很阴暗,天花板很高,我搬动货物的声音在广大的空间里回响。沙尘覆盖地面,放在角落的铁板废料等都生锈了。说是熔矿炉,也不是多大的东西,直径大概比我的双手张开还要小吧。
我一个人在二楼工作,从那里可以看到底下的熔矿炉里面赤红灼热的液体,周围只有简陋的扶手。大家靠近它旁边的时候都会很紧张而且小心翼翼,因此听说目前为止还未发生过事故。
熔矿炉里头是个无法想像的世界,望着它,我感受到如同窥见地狱一角般的冲击。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被高温熔化的金属自内部灼亮地发光的模样,既恐怖又美丽。那种高温拒绝所有的生命,我想,干脆跳进里面,或许我也能够死掉。
实际上,我想过要进入熔矿炉,断绝自己的性命;但是如果即使如此我还是活了下来,一想像起将完全成为野兽的自己,我不敢胡乱尝试。我绝对不能连大脑这个灵魂的位置部拱手让给早苗。
我默默地工作的时候,背后传来叫唤声。我回过头去,两个男人站在那里。
“你就是夜木吗?”
我点点头。出声叫我的人穿着体面,他的打扮与工厂格格不入。他们两个人对看了一眼。我请教他们的名字,叫我的人自称秋山。这是我第一次实际见到他,但是我知道自己是托他的福才能够在这里工作,所以我为了他把我安插在这里工作的事道谢,向他行礼致意。
另一个人与秋山相对照,是个高个子而强壮的男人。他的脸上带着冷笑,自称井上。
“听说你绝对不会拿下身上的绷带。为什么啊?”
秋山问。我支吾起来。
“喏,告诉我理由嘛。让我看看绷带底下是什么样子,我一个人就好。
是很严重的烫伤吗?还是长相丑得无法见人?怎么样?让我看看。”
我一拒绝,他顿时露出不愉快的表情。
之后好一段时间,秋山一直拜托我让他看看绷带底下是什么样子,但是都被我回绝了。不,站在他的角度来看,那并不是在拜托吧。我想那些发言恐怕是命令。在他的人生当中,他的命令过去可曾遭到任何拒绝?我愈是拒绝,他的表情就愈是凶恶。
不知不觉中,井上站到我旁边来了。秋山对我的态度感到愤怒。起初他还面带笑容,此刻却是一脸遭受到侮辱的神情。
“我可是为了你安排了这样一个工作的地方耶?你多少也应该感谢一下吧?没想到竟然会被这样恩将仇报!”
井上抓住我的手臂,扭了起来。我开始感到害怕。至今我一直热切地渴望死亡,应该连对生命结束瞬间的恐惧都已经麻痹了。可是一想到要是再继续受伤,身为人类的肉体会继续被早苗夺去,我不禁无法保持冷静。
我很快地就理解秋山他们想做什么了。他们想要按住我,好探看我的绷带底下的面貌。一想到他们的行为将引发的混乱与迫害,我急了起来。一思及在快要获得原以为不可能降临在自己身上的平静生活的时候,身上那怪物的獠牙却将被揭露,而被迫回到孤独的世界,这让我绝望。
秋山的手伸向被架住的我的脸。我反抗。他们在笑。看到我拚命的抵抗,他们似乎感到喜悦。
那一瞬间,有如浊水般的狂暴情绪充塞我的体内,那恐怕就是极度的愤怒吧。
不晓得到底是怎么了,那一瞬间的事,我记得不是很清楚。架住我的男人碰到被烫热的扶手,瞬间松了松手。回过神的时候,我已经逃离井上,踢开了他。
过去摔落悬崖时,我脚的肌肉组织的一部分已经不再是人类,而被置换成了不伦不类的野兽的一部分。感觉上那新的肌肉组织似乎正感到欢喜。井上是个体型壮硕的男人,而我的体格并不怎么好,稍微想想,就知道他不可能被我这种人一踢就退缩。但是井上却蜷起身子,痛苦地倒下了。我从自己体内感觉到大量的无处发泄的力量。
看到痛苦难当的井上,秋山露出哑然的表情。我揪住他的脖子,把他吊在熔矿炉上。只要我一松手,他就会掉进沸腾的熔铁当中。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做出这种事,此际我写着这封信,感到胸口因强烈的悔意而烧灼疼痛。但那一瞬问,秋山哭喊的惨叫声只是让我痛快得不得了,全身涌出近似喜悦的感觉,它化为力量,让我用一只手吊起秋山的身体。那股力量是异常的。不,不只是力量。真正异常、真正令人嫌恶的,是我的灵魂才对。
秋山的脸涨得通红,哀求我原谅他。
这时工厂的同事赶了过来,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所做出的骇人行动。我把秋山放到安全的地方后,他和他的喽罗都露出一副不晓得自己发生了什么事的表情,尽以惊惧的眼神望着我。
我被带到工厂里职务最高的厂长的办公室。工厂内很阴暗,充满了金属声和铁锈味,但是那个房间铺着地毯,摆着泛出光泽的木桌和扶手椅。空气中荡漾着一丝暖意,让人觉得此处是工厂内唯一具有人性的空间。不晓得是不是厂长的兴趣,墙壁上挂着一排面具。在鬼与猫的面具当中,也有眼睛细长的狐狸面具。
厂长看起来已经是个老人,却以堂堂的站姿注视着我,对我说明我做了不该做的事。他的声音颤抖,听得出他内心的怒意远超过他所说的话语。他的眼神冰冷,轻蔑地看着我。
回家的路上,我遇到背着阿博的你。我的表情一定相当恐怖吧。我一直回想我抓起秋山时的事。
可怕的是,我觉得那一瞬间的我陷入狂喜。想像起秋山掉进熔矿炉里,连骨头部被融化的模样,我觉得我似乎也露出了笑容。秋山那个时候的尖叫,听在我的耳里就像轻柔的乐声。只要稍有差错,或许我已经见识到他掉进炉中的地狱景象了。
我到底是怎么了?我不断地自问。
阿博的母亲叫我不要再接近她的小孩。或许能够平凡地活下去的希望破灭了,我也被推人了永无止境的黑暗当中。然而另一方面,我却也有一种这样就足够了的心情。
我不是人类。折磨秋山取乐的时候,或许我陶醉在强大的力量当中,觉得自己就像个打倒坏人的英雄。或者,我只是在享受而已。这样的我,是不能够接近小孩子的。
我觉得我不能够再去工厂了。人家也叫我不用去了。
可是经过兩天,工厂又通知我星期一继续去上班。
虽然我对平凡的生活已死心,然而实际上,内心的一隅依然相信着一缕希望吧。那是祭典的前一天,也不过是前天的事而已呢。我去了工厂。那天早上,成了我见到你的最后一个早晨。
星期一我去到工厂,大家都避着我,或是露骨地表现出敌意或嫌恶。和我擦身而过时,也有人发出咋舌的声音。视线偶然对上的话,也会被警告“看什么看”。
我只是默默地,躲避着每一个人的眼神工作着。这是件多么凄凉的事啊。无数的视线近乎刺痛地贯穿我的身体,即使在行定之际,我也好想就这样蜷缩起来。
那是在工作时间结束,我正要回家的时候。街上的霓虹灯亮起,工厂排出的烟雾迷漫,看起来就像罩了一层粉红色的雾气。近在明天的祭典,似乎大致准备完成了。
事情发生在一侧下方遍布着芦苇的河岸道路上。
前方的黑暗微微地转淡,我知道后方有亮着车灯的车子接近了。引擎声逐渐加剧,我让到路边去。车子应该会从我身旁通过才对。
但是,我听见旋转的轮胎弹飞沙砾的声音逼近背后。我就要回头的瞬间,身体受到沉重的冲击。车子的白色灯光覆盖了我的视野,一切都像那道闪光一般,发生在一瞬之间。
倒在地面的我的视野中,一辆前面撞扁了的轿车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两名男人走了出来。是秋山跟井上。
接下来的事,我还是不要写得太详细比较好。他们对我动用了私刑。
不,那应该是处刑吧。秋山的双眼因为憎恨而染得一片血红。但是现在回想,任何人都不能够责备他们吧。若说这场暴力有其原因,我无法断言我本身不属于原因之一。因为在工厂失去自制力,丢脸地失控而引发他们的恐惧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我被车子撞到的时候,全身的骨头碎裂,血流如注,无法动弹。事后想想,或许因为那些血,秋山他们并未看清我的真面目。因为,最后他们终究还是没有解开我的绷带。
到了这个时候,我才终于了解到为什么即使发生过争执,他们星期一也叫我照常去工厂上班。他们在窥伺。窥伺着对绷带男复仇的机会。
我被踢、被打,最后被吐了口水。疼痛很快就消失了。但是,就在秋山那看似昂贵的鞋子跳上我的头的时候,脖子一带的骨头发出奇妙的声响,我的意识陷入了黑暗当中。
地狱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是像熔矿炉一样,灼灼熔化的金属滚滚沸腾的世界吗?我在黑暗当中,觉得自己好像一直注视着如蜡烛微弱燃烧般的火焰。我仿佛漂浮在虚空,也仿佛虚空本身就是我。这一刻,我觉得那微弱燃烧的火焰正是地狱的一角,它从一丝裂缝中流进了我的意识里面。
我醒了。好一阵子之间,我不晓得自己置身何处。包裹住全身的压迫感,让我知道自己被埋在泥土当中。此外,当时的我也不晓得时间经过了多久。从现在书写着这些的时间往回推算的话,我似乎被埋在土里整整一天了。
我一直没有呼吸。或者是,我已经成了不需要呼吸的肉体。我咽下跑进喉咙深处的泥土,站了起来。我好像被埋在很深的地方,但是站起来并不费多少力气。
四周是河岸,生长着高至胸部的芦苇。他们是嫌把尸体搬到深山里麻顷吗?不,他们一定是觉得不会有人来到这芦苇丛生的地方,只要把尸体埋进这里,就几乎不会被发现了。而且,就算一动也不动的我被发现,秋山也有自信能够逃掉吧。
我的全身被奇妙的异样感支配。衣服破裂,绷带也快要掉光了。我身上穿的所有衣物,全吸入了大量的血液,变黑了。
奇怪的是,明明是夜晚,四周看起来却是那么样的鲜明。竖起耳朵,我能够数出虫鸣的数量。简直就像以前被封闭在体内的神经纤维成长到皮肤外侧,伸出触手,覆盖了周围一带似的。
我望着自己的身体,触摸、寻找变成了可憎怪物的部位。我没有能力去表达当时我所感觉到的绝望。我只能对着倒映出月亮的河面尖叫而已。那一瞬间,或许我已经疯掉了。
我的头盖骨似乎变形了。头与脖子连接的地方变得异常,使我无法像常人一样直立。就像狗之类的四足动物硬是要站起来似的,头部往前突出。我可憎的新肉体就像遍布铁锈、报废了的铁屑一样。这是神明不承认存在于这个世上,原本绝不该有的肉体。像我这样的新肉体,真正令人嫌恶、在真实的意义上扭曲的形体,这个世上究竟有多少?我的肉体看起来就像是把人类和怪物缝合在一起,像地图上的陆块一样。有白色的人类肌肤的部分,也有着非人类的部分。我把那些可憎的部位,用同样是怪物的手一把抓住,用力拉扯。然而受了伤而被替换成怪物的部分,却完全无法弄伤,从接缝的人类的肌肉部分一起被拉扯下来了。我出于恐惧,一个接一个撕下全身化为怪物的部分并丢弃。我把变形的手臂骨头扯掉,把手指拔下,想要赶走散发出腐臭般的嫌恶感的早苗的孩子。
但是,不管我如何撕扯自己的肉体,怪物的身体也不断地再生。原本是人类的部分也一起被拉扯掉,怪物的部分逐渐扩大了。
我仰望天空吼叫。我想起用车子撞我、殴打我、杀害了我的秋山等人的脸。我憎恨得恸哭,发出绝望的嗥叫直到嘴巴进裂。那的确是动物的吼叫。秋山用金属棒殴打我的头。那个时候,我的脑一定坏了一半。憎恨让我渴望秋山的死相。血液仿佛被熔矿炉里的熔铁给替换了。我被火焰烧灼,近乎痛苦地凝望秋山的心脏。
就在那个时候。我的耳朵确实听见了。听见了早苗的笑声。现在回想,我觉得那是幻听。因为我应该不知道早苗的声音的。然而奇怪的是,在那一瞬间,被憎恨俘虏的我毫无来由地确信那就是早苗的声音,不仅如此,还不觉得有丝毫不对劲。
我决心前往秋山那里。但是我不知道他的家,又不能回去你的家,也无法去问任何人。
那个时候,我想起处决我的另一个人——井上。他在工厂的时候,还有处决我的时候,脖子上都挂着一条银色的项链。那是个反射出光芒的银色十字架。
不久之前,杏子小姐曾经对我说过,你的朋友打工的酒吧里的店员,都戴着银色的十字架项链。
我记得你告诉我的话,知道那家店的名字还有大概的位置。那天夜里,我首先到那家店去,逮住了井上。
夜木
即使对杀害我的人们吐出诅咒的话语,我胸中的羞耻心还是想要蔽体的衣物。因为我非常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改变了一半以上的肉体,在别人的眼中看起来就是个怪物。这是我仅存的人类部分的唯一显露哪。
前往市街之前,我先到工厂去。因为我想起自己平常工作的地方,有一块被弃置的大黑布,能够充当衣物。
明明是夜晚,街上却热闹无比。现在回想,当时似乎是连续三天的祭典第一天的夜晚。我选择没有人的道路,一察觉到脚步声便匿迹隐形。我的听觉变得更加敏锐,远远地就能够分辨出脚步声。
前方和后方都有人定来,我情急之下,跳到房子的屋顶上。我在无意识当中办得到这种事了。屋顶有我的身长三倍之高,然而我却能够像爬楼梯一样,瞬间就跳上屋瓦。我的身体到底怎么了?就算是远处的房屋屋顶,我也能够像跳过细小的裂缝般移动过去。
我感觉到全身因为破坏本能而抽痛,想要啜饮人血。接二连三地泉涌而出的力量,让我觉得甚至能够跳上空中的月亮,抓住星星。
夜晚的工厂没有人,偌大的土地沉浸在一片寂静当中。
我找到想要的布块,像外套一样披在身上。工厂里有镜子,我确认自己的脸,镜里却是一张完全无法想像的半兽的脸。你做过自己的脸崩坍碎裂的梦吗?平常的话应该会惊醒,然后在被窝里伸展倦怠的身体,庆幸这只是一场梦,并安心地叹息吧。但是我的恶梦却永无休止,扭曲而不成人形的面孔成为现实之物且不断地持续着。唯一幸运的是没有人听见回荡在工厂内的恐怖号叫,前来一探究竟。
我把镜子砸得粉碎,为了藏住可能连神明都不忍卒睹的脸,偷走了挂在厂长办公室里的狐狸面具。虽然也有其他的种类,我却选择了这张脸。这当中有着少年时代雕刻狐狸面具时的记忆,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面具是木制的,眼睛的部分开了洞。狐狸的脸涂成白色,只有眼睛处画上一圈鲜红色。我的眼睛在黑暗中也看得一清二楚,所以我把房间的电灯关掉,好不让人发现。涂在面具表面的漆的光泽,反射出从窗外溜进来的月光。我把绳子绑在头上,觉得自己既非人类,也非早苗派遣到地上的怪物,而是成了一个无名的存在。用狐狸面具遮掩脸孔,拿黑布隐藏身体,我在那天夜里,究竟成了什么人?我离开工厂。夜色浅得还不足以称为深夜,街上聚集了许多人,呈现热闹的景象。大马路上并排着摊贩,我看见一脸高兴的孩子拉着母亲的手,其中也有戴着猫或狗的面具的小孩,或是变装成七福神的艺人的身影。
我在石砖造的高耸建筑物上俯视着喧嚣的人潮。蓝色及粉红色的霓虹文字高挂在这个屋顶上,时明时灭,照亮了狐狸面具。你曾告诉我的那家酒吧“罗莎利亚”很快就找到了。正面的建筑物一楼就是它。
我挑选没有人的小路跳到地面,不理会人们的视线,朝店里前进。错身而过的人最初的一瞬间虽然睁大了眼睛,但或许以为我是卖艺的人之类的,并没有发出尖叫。
我推开时髦的店门进到里面,听见外国的歌曲。里面有吧台,另一头的柜子里陈列着瓶装洋酒。我确认到店员的脖子上挂着那条银色的十字架。客人们吃惊地转头望向我这里。
我无视于制止的声音,朝店里前进,看见了一张认识的脸。是穿着店员制服的井上。
连短短的三十秒都不到吧。留下尖叫声和玻璃碎裂声,我抓住恐惧得整张脸扭曲了的男人的脖子,消失在夜晚的黑暗中。
我在黑暗中问出了秋山邸的位置。我一告诉他自己就是被他们杀害并掩埋的夜木,井上便一脸惨白,立刻招出来了。
我想起自己被处刑时,秋山脸上露出的笑容,便觉得全身有如遭憎恨之火燃烧。虽然也想干脆杀了前这个男的,但是我觉得把这些憎恨全部发泄在秋山身上,会更加地喜悦。因此,最后我没有夺走井上的性命。
但是现在写着这封信,我对我自己厌恶得想吐。我不写下详情,但是我疯狂的报复心和拥有力量的傲慢,让我对井上做出了极为残酷的事。我在井上的身体留下了无数的伤痕。而那段期间我无比欢喜,就像个孩子般哼着歌。如今一想起当时做的事,我甚至后悔没有自断性命。
我丢下晕过去的井上,前往他告诉我的秋山家。
秋山家位在远离闹区的地方。那里有许多上流人士居住的豪华建筑。当时夜已深,没有人在外头行走。祭典的第一天夜晚也已经结束,街上变得寂静;但是纵使街上依然热闹,闲静的这一带应该也听不见太鼓的敲击声吧。秋山邸确实就在那里。内侧怀抱着广阔的庭院和宅第,土地周围围绕着一道围墙。我越过围墙,穿过庭院。宅第的灯火熄灭,听不见人声,屋子里的人都入睡了。不知道秋山家的家族成员为何、屋子隔局为何,什么都不知道的我,不晓得自己要找的人睡在哪里。因此,我必须踏入屋子,查看每一个房间才行。
每当我要打开纸门,月亮便将我的身影映照在拉门上。房间里几乎没有人在,不过也有铺着被子的房间。我确认正在沉睡的脸孔,却都是我不认识的人。
那是秋山的弟弟吗?有一次,我打开了一个年幼的少年睡觉的房间纸门。他敏感地察觉到我的气息,揉着眼睛爬起来了。我在面具前竖起食指,要他安静。他在月光下似乎也看得见我的模样,露出彷佛还在做梦的表情点了点头。即使在关上纸门之后,少年也没有发出叫声。
我要找的房间,就在屋子的里侧。我在被窝里发现了那张在工厂看过的睑。我的全身高兴地颤抖,口中不知为何溢满了唾液。我的下颚的骨头歪曲,牙齿的形状也变得怪异,以致无法紧紧地阖上嘴巴。唾液因此从唇间溢出,沿着狐狸面具的内侧滴滴答答地淌到榻榻米上。
秋山没有发现拉开纸门进来的我,半开着嘴巴,置身于梦乡。我在他的枕边跪坐,好一阵子之间,只是凝视着那张睡脸。那是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接下来要掐他的脖子吗?还是要挖出他的眼珠?我在脑中思考着种种方法。即使如此,眼前的男人依然什么都没有察觉,幸福地发出鼾声。实在滑稽。实在愚蠢。
不一会儿,我把手伸进秋山微张的口中。我用扭曲的食指和中指挟住他露出的白色门牙。要使力将它拔出,实在是易如反掌。
他从睡梦中醒来了。他痛得双眼圆睁,在被窝上打滚,彷佛连呼吸都困难无比似的,半点悲鸣也没有发出。
如果有永远的牢狱这种东西,我会主动踏入里面吧。我望着疼痛得痛苦不已的秋山,笑了。
他发现我坐在旁边,停止了在床铺上翻滚。但是他似乎也没办法站起来逃走,只是面对着我,在榻榻米上挪动臀部,逃到房间的角落。
他的恐惧有如棉花糖般甜美。更悲惨地逃躲吧!然后发出丢人现眼的尖叫,愉悦我吧!那个时候我在心中这么呐喊,享受着。
我丢掉在两根手指之间搓弄的他的门牙,站起来抓住他。
“你杀了我。记得吗?”
我把狐狸面具贴在他的脸颊上出声。秋山惊惧,用不解的眼神看着我。
“你很想看我的真面目吧?我现在就让你看看吧。”
听到我这么说,他似乎醒悟到我是谁了。他的尖叫声听起来是那么样地悦耳,让潜藏在我内心暗处的野兽欢喜无比。
他挣扎着想要逃走,于是我抓住他的下巴,强制他转向我。
你曾把凝固的泥土捏碎过吗?轻轻触摸的话,感觉像石头,但是只要稍微用力,它便会应声破裂变得粉碎。
秋山的下巴就像那样子,破碎了。秋山发出有如青蛙被踏死时发出的叫声。
我感到满足。然后我迷上了捏碎骨头那有趣的感觉。我抓住秋山的右手,仔细地观察他的食指。纤细而柔软的指腹,浑圆的指甲。我轻轻压迫那些地方,感觉到穿过其中的骨头触感。我徐徐地增加压力,到了某个临界点,骨头便“波”地爆裂了。
接着我用力握紧他的中指和无名指,感觉到骨头碎裂的触感。确认一看,手中只剩下一根鲜红柔软的肉块了。原本是两根的手指从两侧被压碎,黏成了一根。
我从手指的骨头开始,一根根地照顺序来,让他饱尝痛苦地慢慢将之捏碎。
秋山疯狂地挣动手脚,但是我不放开他。再也没有比那张满布泪水和口水恳求着我的脸更令人愉快的了。
我听见有人跑过来的声音,于是抓住他的脖子去到外面,爬上了屋顶。
秋山邸的屋顶很大,我想像着他的血液化成浊流,流遍屋瓦的模样。
秋山已经几乎要失去意识了,每当他快晕厥,我就笑着鼓励他“加油”、“不要输给疼痛”。
不久后,就没有可供捏碎的手指,手脚和肩膀也全被我弄坏了,于是我想到要剖开他的肚子。我把疲于恳求饶命、露出空洞眼神的秋山横放在屋顶上,扯开他的衣服,露出肚皮来。秋山那白皙地浮现在月光中的腹部,是多么的平坦啊。想像起塞在内侧的新鲜内脏,我的心似乎正无比欢喜。
我打算用指尖——我尖锐的爪子割开他的肚子。那是我还是少年的时候,雕刻狐狸面具时被凿子削掉的指尖。我把爪子的前端稍微刺人他的皮肤。一颗红色的血珠在白色的肚皮上膨胀,化成一条线流了下来。接着只要像用菜刀劫鱼肚一样,划下来就行了。
此时,秋山微弱地呻吟了。
“神啊……”
我怀着不可思议的心情听着这句话。那声音就像来自一千年之远的呐喊一般,微弱到了极点。他的下颚已经毁坏了,然而不知为何,只有这句话清清楚楚传进我的耳朵。
以秋山这个人而言,这是个多么令人意外且不自然的句子啊。关于秋山,我所知不多。但是从他对我露出的刻薄笑容,以及知道我惹他生气时,那狼狈的模样,我可以想像出他大概的形象。他不是那种会仰赖神明的人。
我忘了要割开他的肚子,望着颓软无力的他。牙齿被拔掉,碎裂的下巴上那可怜的嘴巴染得鲜红,血泡从嘴角流下。
我感到原本血脉沸腾的身体急速冷却下来。我不晓得究竟是什么让我如此。是我仅存的人类的部分吗?这或许是神明给予我的第二次的救赎。我内心的某处听着秋山的呻吟,他咒骂神明似地叫嚣着。但是我却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困惑。
人。我忘了要割开他的肚子,望着颓软无力的他。牙齿被拔掉,碎裂的下巴丝的光明。
秋山的嘴里呢喃着那个东西的名字,我觉得好像当面被掌掴了一般。他也依赖着神明。他的内心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了加诸于全身的痛苦而意识蒙胧的同时,他正忏悔着杀害并掩埋我的事吗?这和同样需要神明的小时候的你是一样的吗?听着双亲对骂的声音,静静地待在家门旁的你,与出于憎恨而轻易杀人的秋山,为什么知道同样的这个词句呢?被巨大力量支配,沦为污秽动物的我,环顾了四周。高挂在夜空的月亮,冷冽的光芒照亮了放眼所及的所有屋顶。我此时的不安,就有如初次被丢到这个世界当中。夜晚空气的冰冷渗入我的肌肤,至于声音,惟有那听见尖叫声而赶来的人群的喧嚷从屋子底下依稀传来。
驱策我的愤怒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不,在不久前,它就已经不见了吧。我一直以为是憎恨驱策着我,然而不是的。
将秋山的骨头一块块破坏的时候,我的心中有憎恨吗?存在于那里的,只是单纯的狂喜吧。我有如玩玩具一股,在游戏中伤人。这真的是复仇吗?这个时候我发现了,我所做的并非复仇这种人类的行为,不过是野兽在欣赏人体坏掉罢了。世界仿佛崩溃了。我看见不断堕入深渊的自己。不知不觉中,我忘了愤怒与憎恨这种人类的情感,成了一头只知道在破坏中获得欢愉的野兽。神啊。只有这句话不断地在我内心反覆。沉睡在体内的破坏冲动,是多么地罪孽深重啊。我仰望天上的明月,祈求原谅,然后不得不这么问:我是哪一边?我是人吗?还是别的生物?我抱着一息尚存的秋山下了屋顶。好几个人聚集过来,看到我的人都露出惊愕的表情。我把秋山放到地上,离开了。
回过神时,我已伫立在工厂的黑暗当中。我的指尖沾染着秋山的血,他的骨头被破坏的触感依旧清晰。工厂内的寂静让我感激,我把背靠在生锈的金属管上,就这样静坐良久。我的脑中浮现的尽是秋山痛苦地呻吟的模样,以及望着他笑的我。那种可以说是自己内侧的非人之心的残酷,是多么的骇人啊。这是早苗灌输到我的脑中的吗?或者是从一开始就存在于我当中呢?我进入厂长办公室,拿了白纸和铅笔。至少,我得向你说明我这具被诅咒的身体。然后,我必须向你忏悔。出于这种心情,我开始写下自己的事。在过去,我能够预想到有这样对别人坦白的一天吗?就连写字这个习惯,我都几乎快要遗忘,刚开始写的时候,我拿着笔的手是多么地不安定啊。光是写下最初的一行,就不知道让我犹豫了多久。但是我才将我的内心写成数行的文章,接下来就有如行云流水一般,心境转化成了文字。到了人们来到工厂的时间,我便移动场所继续书写。太阳在空中一巡之间,我已经唤回了少年时期的记忆,想起流浪的孤独,以及忏悔暴力的罪恶了。
杏子
夜木在星期一的夜里消失之后,过了两个夜晚。星期四,祭典的最后一天。杏子想着夜木,只是静静地在家里等他回来。
祭典的喧嚷声依稀传来。杏子的家在穿过摊贩并列的大马路后侧。太鼓声和笛声从空中远远地传来。家里只有杏子一个人,其他人都去了路上,观赏艺人跳舞了吧。
杏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听见了不好的传闻。
据说前天深夜,睡在家里的秋山被人袭击了。虽然勉强保住了一命,伤势却非常严重,现在依然陷入昏迷,还未回到现实的世界。根据看到犯人的人说,犯人的容貌被面具所覆盖,散发出完全不像人类的诡异瘴气,轻易地跳过约有一个人高的围墙,消失在黑暗当中。
不只如此。杏子昨天在祭典上和在酒吧工作的朋友碰面了。她一手拿着棉花糖,提到某个事件。
她说星期二晚上,在她上班的店里,出现了一个戴着狐狸面具的人。一名同事被那名怪人带走后消失了。然后今天早上,那名同事被人发现昏倒在桥下,模样惨不忍睹。所有的指甲都被拔掉,头发也被硬扯掉了,全身遍布细线状的伤痕,看起来像是被钉子状的尖锐物体所弄伤、折磨。听说那个人已经恢复了意识,却还无法正常说话。
“那个人怎么会变成那样呢?”
杏子提出疑问。朋友也感到纳闷。
“我不晓得耶。不过那个同事跟秋山很亲近,警察说会不会是因为这个关系?可能是对秋山怀恨在心的人下的手。”
听见认识的名字,杏子吃了一惊。朋友应该不知道杏子的哥哥跟他们很熟。
“杏子也知道吧?秋山跟井上这两人组。那个被害者就叫井上。他会向别人炫耀他跟秋山做过的坏事,是个讨人厌的家伙。可是遇到这种事,又让人觉得他有点可怜。”
身在祭典的喧嚣中,杏子却觉得四周的声音仿佛消失了。胸口骚乱不安,她被一股莫明的不安侵袭。她无法置身事外地说“社会上危险的事真多”。她无法单纯地为认识的人遇袭的不幸感到悲伤、或对驱使犯案者做出残忍行为的人类感情的黑暗面感到恐惧。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了销声匿迹的夜木。
匆地,传来敲门的声音。
杏子中断思考,应着“来了”,前往玄关。经过厨房侧门的时候,隔着磨砂玻璃,她看见站在玄关另一头的黑色人影。杏子拉开门确认延谁。那里有着一张狐狸面具。一个全身包裹着黑布的人站在那里。
杏子瞬间瞠目结舌。仿佛现实世界开了个洞,掉进了里面似的。狐狸背对外头的明亮,挡住了玄关。他背后的马路上,几个精心打扮的女子发出笑声经过。
杏子很快就察觉这个人是夜木。她记得狐狸面具后方那头任意生长的头发。除此之外,还有即使想要隐藏也会散发出来的、诉说着他内心深沉黑暗的氛围,那也已经成了一股过去完全无法相较的、令人眩晕的不祥力量。“……请问,钤木杏子小姐在家吗?”
来人以没有表情的声音说。不是以前的声音。而是皲裂,有如空气震动金属管般的声响。
“杏子就是我。”
杏子一边回答,然后发现了。夜木有如初次见面般地对待自己。她不晓得夜木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杏子认为夜木身上可能发生了什么悲惨的事,使得他踌躇退缩、无法面对面与她交谈。会以狐狸面具和黑布伪装自己,恐怕也是想以别人的身份与她对话吧。
“一个叫夜木的人托我把这个交给你……”
他从怀里取出纸张。稿纸上写满了细小的铅笔宇。杏子收下它。是信吗?以信来说,量非常的多。
纸张的表面有血迹附着的痕迹。杏子注意到包裹在他手上的绷带被血液沾得泛黑。她混乱得几乎要晕厥过去。那是谁的血?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杏子想要追问他,一时之间却发不出声音来。
好一阵子,狐狸默默地凝视杏子的脸。但是他随即转身就要离去。杏子慌忙挽留他。
“都劳烦您送东西来了,请进来家里聊一聊好吗?一瞬间,狐狸露出犹豫的模样,但是他点了点头。
和一开始见面的时候一样,杏子带他到里面的房间。也就是夜木住过一段时日的那间房间。
两人面对面跪坐着。这么一看,便看得出对方的身体似乎有些扭曲变形,背部就像猫一般弓起,脖子的连接处浑圆地向后弯曲。杏子不晓得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
时间在狭小的房间里静静地流逝。说到四周的动静,只有偶尔乘风传来的祭典喧嚣声,但是就连那些也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事。窗外的亮光,更让人注意到房里一片阴暗。
“夜木他过得好吗?”杏子也装作不认识眼前的男人。“几天前他突然不见,我一直很担心。”
“你最好不要再挂心他的事了。”
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
“这些留言,是夜木写的吧?你是在哪里认识他的?”
“我从很久以前就认识他了。”他回答,顿了一下之后继续。“你知道秋山这个人吗?”
他说明秋山在前几天夜里被人袭击的事。他想知道后来事件被怎么样处理,以及秋山是否保住了一命。
虽然杏子只从哥哥那里听说了一点情报,但是她说出自己知道的一切,还有昨天从朋友那里听说的话。然后,杏子确信伤害了他们的正是眼前这个人。
“为什么要袭击秋山?”
狐狸没有否认,无言地坐着。房间的空气弥漫着紧张。
狐狸面具眼睛的地方开了两个洞。被狐狸面具细长的眼睛所混淆,乍见之下看不出来。杏子从那两个洞穴里面,感觉到她所熟知的夜木那双寂寞的眼睛。
就在这个时候,她理解了。夜木为了伤害他人而苦。他后悔、苦恼,即使被狐狸面具所掩饰、即使声音改变了,杏子也知道他正在心中像个孩子般地哭泣。她看得见夜木被丢弃在黑暗里,孤单一个人彷徨的模样。
杏子感到悲伤。胸口被揪紧。即使如此,说出口来的却是见外的客套话。
“这么说来,我跟夜木约好了要一起去看祭典的。”
为什么非得装成别人不可?如果能够一起哭泣的话,那该有多好。隐藏感情,装成陌生人交谈,是件多么令人悲伤的事啊。
狐狸晃动身上的黑布,站了起来。
“我得走了。”
杏子想,如果他离开的话,可能就再也见不到面了。为了逃避离别的悲伤,夜木才装出陌生人的模样吗?“请让我送你到祭典举行的地方。”
杏子说,狐狸点头。杏子在玄关套上车鞋,一起走在路上。
风带来工厂的烟。远处看起来一片模糊。沿着穿过建筑物的小河,樱花树散见在各处。是从祭典回来的人群吗?他们与手里拿着麦芽糖和棉花糖的孩子,以及插着红色发饰、身穿和服的女子擦身而过,大家都好奇地望着戴狐狸面具的男人。有些人还是表现出嫌恶的态度。
接近大马路的时候,传来了热闹的气息。河川的流水声与孩子的欢笑声混合在一起。从摊贩散发出来的小吃味道变得鲜明了。过去,杏子可曾对这种甜蜜的气味感觉到怨恨?它告诉了杏子离别的时刻逼近了。
杏子对走在旁边的狐狸问了:“我对夜木做的事,真的是好事吗?”
他露出谊异的模样。
杏子像在话家常似的,以不带感情的口吻说下去。
“为他找到工作、送他去上班。结果他却被大家讨厌,终于消失了。我做的净是些坏事。要是我什么都不做,放任他的话,他应该可以平安无事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我真的是讨厌起自己来了。夜木他一定很怨恨我吧。”
无法哭泣,让杏子难受极了。要是听见充塞在自己胸口的哭泣声,眼前的人一定会捣上耳朵吧。
“当然是好事了。”对方开口了。“虽然夜木无法亲口告诉你,但是如果他见到你,一定会这么说的:‘你赐给我的生活,是多么地灿烂啊!’”
杏子停下脚步,他也停止前进。
“那么,如果我遇到夜木,一定会这么问他吧:‘真的?可是,我什么都无法为你做不是吗?’……”
狐狸摇头。
“‘你不是教给了我,我是个人类这件事吗?而且你倾听了我的话,和我一起并肩行走。你为我这个没有任何生物愿意接近的人着想、为我哭泣。能够像你一样为他人哭泣的人,能有多少呢?’他一定会这么说的……”
杏子忍住哭泣。
“谢谢你。……夜木,我不会忘记你的。”
两人来到摊贩并列的热闹大马路。他们在转角停步,望着人潮好一阵子。有人前往神社的方向,也有人往反方向走去,每个人都同样地露出快乐的表情。
分不清是樱花花瓣还是彩纸的华丽物体在空中飞舞。前方走来吹奏着笛子和击打太鼓、舞蹈着的一群人。
狐狸再一次回头,走了出去。他横越熙来攘往的人潮。被黑布包裹的背影消失在走近的吹笛者和太鼓演奏者的人群当中。队列通过之后,已经不见狐狸的踪影了。那情景犹如梦境一般。
夜木
出乎意料地,写了一封长信。再写上一张,我就会停笔,到你那里去。现在写着这些,支配着我的脑海的,是今后该如何活下去的问题。以我现在的形姿,要与人比邻而居是不可能的吧。居住在我当中的污秽动物的气息,会使人混乱,从内心的暗处勾引出负面的情感。
本来,一死了之,任其腐朽归土是最好的解决方法,但是早苗的孩子绝对无法做到这一点。今后我将带着这具扭曲的身躯,活在永恒的时间当中吗?这曾经想过无数次的问题,每当自问,我就对自己不得不走上的黑暗入来,发出绝望的呜咽。在无人的深山,或森林的暗处,我不得不与孤独相伴。动物都会出于本能避开我吧。就在日出日没当中,或许人类将会从地上消失,但纵使如此,我还是必须一个人活下去吗?孤独也好、绝望也罢,我以为自己都已经饱尝,却绝对不会对它产生耐性,只能任由它侵蚀着我的灵魂。
我的心中犹如地狱。但是,即使在这乍见之下如同完全的黑暗之处,神明也隐藏了希望。即使是对我这种不见容于世上的存在,神明也准备了小小的救赎。在无止境地堕入无底的虚无黑暗之中,我能够勉强地触摸到那道光芒,就如同奇迹一般。神明的慈爱,是多么地温暖啊。
那是我沦为野兽,伤害秋山的肉体的那一瞬间。为暴力而恍惚而疯狂的野兽之心,究竟是被什么样的力量所阻止了?穿过我的胸口,拯救了秋山的性命以及我的心灵的神圣力量的真面目,究竟是什么呢?那一瞬间,洋溢在我胸中的,是少年时代的回忆。雪花覆盖地面,一片雪白的大地是多么的美丽。祖母种出来的白萝卜是多么的可口。和朋友一起钓鲫鱼的小河川,现在也还在吗?让父母牵着手一起去的照相馆,现在还开着吗?不,不只是故乡的事。和杏子小姐、老奶奶、阿博一起渡过的短暂时日,是多么的安详。你有如和睦的亲姊弟般为阿博讲述故事的情景,正是让化为野兽的我重回人类的关键。
我流浪了令人几乎发狂的漫长时间。今后,我也必须永远和孤独相伴。
但是,你是否发现到了?你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就像照亮黑暗的一盏明灯。你对我说出的每一句平凡无奇的话语,是这么样的温暖了我的心。每当想起竭力地把我当成一个人对待的你,我就不会忘记自己是一个人。即使身处无尽的永恒黑暗,关于你的记忆也一定会成为一道光明,把我从迷惘救出。
现在,我以诚挚的心情写着这篇文章。
杏子小姐,我深深地感谢你赐给倒在路边的我的一丝慈悲。你亲切地想要为我安排一个栖身之处的体恤,让我不得不为你献上祈祷。
我曾经是个祈望永恒的生命,使家人悲伤,并伤害了他人的愚昧小孩。
在往后漫漫无尽的岁月里,我会因懊悔自己的罪过,终致无法忍受痛楚而仰望夜空吧。但是那个时候,你的温柔一定会拯救我、一定会抚慰我这头悲伤野兽的孤独。
如果我是个人,我想永远待在你的身边。再见了,谢谢,愿意触摸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