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故事 一卷全

第一章callingyou

1

我大概是这所高中里唯一一个没有手机的女子高中生。而且我连卡拉OK也没

去过,更别说拍什么大头贴了。我自己都觉得像我这样的人,在现在这种时代里

简直算是奇葩。

虽然校规明令禁止,但是校园里几乎人手一支手机。老实说,每次在教室里

看到同班同学们似有若无地炫耀起他们的手机时,我的心情就难以平静。每当

教室里响起手机铃声的旋律,我都有被大家抛弃的感觉。只要看到大家对着那只

小小的通讯器材讲话时,我便会惊觉自己连一个朋友都没有。

教室里每个人都透过手机串连成一个个网路,然而我却被屏除在外。总觉得

大家都手牵着手其乐融融地嬉笑着,只有我孤伶伶地站在圈子外,沮丧地踢着小

石子。

其实我也很想跟大家一样拥有一支手机。但是没有人要跟我讲话。这就是我

为什么没买手机的原因。因为没有一个人会打电话来找我。顺便告诉大家,我连

一个愿意跟我一起去唱卡拉OK,或者一起去拍大头贴的朋友都没有。

我不会说话,只要有人找我攀谈,我就会不知不觉地警戒起来,刻意以冷澹

的态度回应,以免自己的内心世界被看透。我不知该怎么回应对方的话,只能露

出暧昧的笑容泼对方冷水。由于我害怕一再面对这种失败,只好拉开和其它人的

距离,避免和别人有交谈的机会。

我试着想过自己会变成这样的理由。结果我怀疑,是不是因为我太过相信别

人的话的缘故?要是对方很明显是在开玩笑时倒无所谓,但是当对方的话不是出

自真心,仅只是一种社交辞令时,我就无法做出适当的反应了。和每个人交谈时

,我总是正经八百地回答。只有在四周人失声笑出来时,我才会知道对方这番话

根本不是认真的。

“妳的发型真好看。”

念小学时我剪了一头短发,当时曾有一个女孩这么对我说。她这句话让我产

生了莫大的幸福感,之后两年,我一直选择留同样的发型。

升上国中之后,我才发现她这番话不过是在打马虎。有天当我走在学校的走

廊上时,她和几个朋友正好迎面走来。在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她看着我的脸,

并对着朋友耳语:

“她那发型留了好一阵子了,其实根本不适合她。”

为她那句话而欣喜万分的自己何其愚蠢啊?累积了一次又一次类似的经验之

后,让我变得只要一跟别人讲话,就会十分紧张。

打从春天进入这所高中就读开始,我始终没办法和任何人建立起亲密的关系。结果我变成了教室里的异类,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与我保持距离。虽然身处教

室中,我却觉得自己彷佛被关在教室门外。

最难过的是休息时问。感情特别好的人会聚集成一个个的小圈圈,而理所当

然的,我只能孤伶伶地坐在椅子上。教室里越是欢闹吵杂,倍感疏离的我就越觉

得孤单。

没手机彷佛就代表我没朋友。我觉得没办扶和别人攀谈代表自己很不健全,

也认为交不到朋友的自己彷佛是个瑕疵品。

在教室里,我绝是装出一点都不在乎没有人找我讲话的表情。如果这真能让

我心平气和地面对这种状况,不知该有多好啊?

每当我看到哪个女孩摇晃着贴有大头贴的手机上的可爱吊饰,就感到难以忍

受。她一定有很多朋友,通讯录里一定也储存了一大堆电话号码吧?每次一这么

想,就好生羡慕,要是自己也能像她一样就好了。

午休时问我经常到图书馆去。教室里根本没有我能容身的地方,整个学校里

大概只有那里能接纳我。

图书馆里非常安静,还有完善的空调设备。暖烘烘的空气从墙边的暖炉流泻

而出,这对动不动就感冒的我来说,还真是一项天赐恩宠。

我选了一张尽可能远离别人、又靠近暖炉的桌子。在下午的课开始前的几十

分钟里,我必须一再翻阅已经读过不知多少遍的短篇小说,或者在这里睡个午

觉以打发时间。

那一天,我趴在桌上闭目养神,又开始作起手机的白日梦。

要是我能拥有一支手机,我该选择哪种款式?最近我常想到这件事。只是凭

空想像并不会造成任何人的困扰,也不会尝到失败的苦果,一切都能按照自己海

阔天空的想法进行。

外壳就选白色的好了。触感要光滑一点的。

想象属于自己的手机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我热衷的一件乐事。对我而言,这种

“想象”的行为是很重要的.

上完一天的课后,班上最早离开学校的总是我。并不是我走路速度比别人快

,而是因为我没有参加任何社团活动,也没有可以一起玩乐的朋友,因此一下课

就没必要再逗留了。我孤伶伶地将两手插在口袋里,低垂着视线踏上归途。

途中我顺路到电器行去闲逛,拿了几张手机的广告。坐在巴士上时,我任凭

身子随车晃动,茫茫然地看着这些广告。我读着最新机种的说明,漫不经心地

感叹“方便的功能还真多呀”,不知不觉中就到了我该下车的站牌。

爸爸跟妈妈通常都很晚回家,我又是独生女,所以就算早回家,家里也是空

无一人。

我回到自己的房问,把广告单放到桌上。两手撑着下巴出神地看着,然后就

像在图书馆里一样,在脑海里开始想象起那支属于自己的手机:

我尽可能逼真地在脑海里描绘着这支手机,宛如它真的在我眼前.在我的想

像里,这支小小的通讯器材上的液晶画面也和真的手机一样,有着时钟标示。至

于来电铃声,就设定成我最喜欢的电影配乐吧;最好是“巴格达咖啡馆︵注:“

,BagdadCafe”,1988年的西德电影)”里优美的主题曲。就让那悦耳的和音

来呼唤我吧。

妈妈打完工回来的声音终于把我拉回了现实。不知不觉间已经过了两小时了。

不管是在上课时或吃饭时,我都沉浸在想象这支理想手机的乐趣中。它那优

美的流线形白色机身宛如陶器一般光滑,一拿在手上却岭现它格外轻盈,轻轻松

松地就和我的手合为一体。话虽如此,我还是无扶真正用手拿起这支脑海中的手

机;这种把它握在手里的启觉终究只是个想象。

过了一阵子,不管是我的眼睛是睁开还是闭着,总觉得那支手机就在我脑海

里盘旋。即使眼睛正看着某个东西,却总觉得视觉之外的感官一再让我看到那

只小小的白色物体。

因为我几乎所有时问都是形单影只,因此可以不受任何人干扰地在脑海里幻

想着这支手机,享受其中的乐趣。一想到这支不属于其它任何人、只属于自己的

手机时,心情就没来由地兴奋起来。我凭想象一次又一次地妩摸着它光滑的表面

,既不需要充电,液晶萤幕也不会被任何东西给弄脏,时钟更是分秒不差地运转

着。这支手机的形象真实地刻划在我的脑细胞里,真实到让我难以相信它是不存

在的。

一月里的某个早上。

空气冷冽,从窗口看到的景色一片冷清。被闹钟吵醒的我顶着一颗昏昏沉沉

的脑袋打点着自己。虽然人在房间里,吐出的气息却同样是白蒙蒙的,我一边发

抖一边自言自语着:“我把手机丢到哪里去了啊?”还将散落在床边的书本一本

一本给翻过来。已经是该下楼吃早餐的时间了,我却为一直找不到手机而不知

所措。刚刚还在被窝里面作的梦形成了一层倦怠的薄雾,笼罩在我的脑子里。

这时听到有人上楼的脚步声。直觉告诉我是妈妈来了。

“小凉,天亮喽,妳醒了没?”

“嗯……等一下,我找不到手机,一直在找。”

我对敲着门的妈妈如此回答道。

“妳什么时候有手机了?”

妈妈狐疑的声音让我朦胧的意识顿时清醒了过来。

说得也是。我到底在做什么啊?我的手机实际上根本不存在啊。我竟然还在

床边四处寻找,简直是疯了。我完全忘了那只是个我在脑袋里捏造出来的东西。

同一天晚上。

“小凉,妳今天忘了戴手表去学校,对不对?等巴士时不会觉得很不方便吗?”

妈妈一打完工回来,就对正在看电视的我说道。

“手表?我忘了戴吗?”

我一整天都没注意到这件事。真是不可思议,不知道时间竟然不会让我觉得

不方便。这是怎么回事啊?我心头冒出这个疑问,然而在下一瞬间,我就找到答

桉了。

我看的不是手表,而是脑海里的手机。在潜意识里,我利用手机上的液晶时

钟来看时间。

可是,凭想象捏造出来的东西会指出正确的时问吗?

我看了看脑海里那支手机的液晶时钟。八点十二分。

接着看向挂在墙上的时钟。长针一动,刚好指到八点十二分。

心头涌起一股奇妙的骚动。我以想象中的指甲轻轻弹着同样是凭空想像的手

机那光滑的表面,只微微听到“喀”的一声在我脑海中回荡。、

放学途中的巴士上,我听到有人的手机如闹钟般响起。一个坐在我前座的男

孩惊慌失措地搜寻着书包,将电话抵在耳边,闲始对着话筒说起话来。

车内暖气让车窗罩上一层薄雾,看不到窗外的景色。我一边任思绪无止尽地

驰骋,一边茫然地环视车内。车上的乘客除了我和那个男孩之外,就只有坐在

通道另一头的一个抱着购物袋的中年太太。她正皱着眉头看着那个讲电话的男孩。

心情好复杂。在大众运输工具或商店内使用手机或许会造成别人的困扰,然

而我对这种行为却又怀着某种向往。

男孩一挂断电话,司机马上就透过广播警告道:

“请避免在车内使用行动电话,以免造成其它乘客的困扰。”

这不过是件小事。之后巴士在一片宁静中继续行驶了十分钟左右。温暖的空

气让人好生舒服,我因此开始打起盹来。

这时铃声再度响起。一开始我以为又是前座那个男孩的手机,因此也没多加

理会,再次阖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情况有异,睡虫顿时消失无踪。

这回的铃声和方才的声音不一样。这次响起的是音乐,一首我所熟悉的电影

主题曲。要说是偶然也未免太离谱,这铃声竟然和我想象中的旋律一模一样。

是谁的电话啊?

我环视着车内,寻找电话的主人。司机、男孩、中年太太,巴士里除了我就

只有这三个人。可是他们全都动也不动,也看不出有任何人听到这响个不停的

铃声。

他们不可能听不到啊?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同时也开始感到不安。当时我已

经有预感了。在不知不觉中,我紧紧抓住放在膝盖上的书包。只听到系在书包提

把上那只我最喜欢的钥匙圈,正喀跶喀跶地发出轻微的声响。

我以视觉以外的感官窥探着自己的脑袋;发现自己的预感果然应验了;那支

我凭空想像的白色手机接收到了某种电波,铃声只在我一个人的脑海里迥响着。

2

不可能。一定是哪里出了错。

就算全世界所有人、事、物都背弃了我,只存在于我脑海里的这只通讯器材

却绝不会离开我。心里虽这么想,同时却又觉得电话离开了我的手,迳自往前走

去。

可是,我又不能永远不接电话,也不能因恐惧而把这支电话丢得远远的。

我开始在想象的世界里以自己的手操作起这支根本不存在的手机。在原本响

个不停的音乐停下后,我先是犹豫了一下子,然后对着脑海中的电话问道:、

“喂……请问是……?”

﹃啊!噢:…﹄只听到一个年轻男孩的声音从虚拟手机的另一端传来:﹃真的

接通了……﹄

他喃喃自语地惊叹道,但我可没办法像他那么从容。这情况太过离奇,让我

震惊得不由自主地挂断了电话。我以为是谁在恶作剧,便环视起车内,企图找出

元凶。附近找不到看来像声音主人的男人。车上的乘客们也没注意到有通奇怪的

电话打进我脑海里,个个都仍随着巴士摇晃着。

我一定是真的疯了。

巴士抵达我该下车的站牌。在我给司机看过定期票,正要从温暖的车内跳进

几乎要冻死人的寒风中的一瞬间,那音乐再度在我脑海里响起。我吓了一跳,差

点没从巴士的阶梯上滚下来。

为了给自己一点时间让心情稳定下来,我并没有立刻接起电话。巴士留下我

之后,又往前疾驶而去。我深深吸了一口让肺几乎冻僵的冰冷空气,接这通电话

所需的好奇心才变得旺盛了些。

我在脑海里接起手机。

“喂……”

“不要挂!我知道妳可能会被这么突如其来的事情给吓到,但这并不是整人

电话。﹄

还是刚才那个声音。“整人电话”这个字眼勾起了我莫名的兴趣。我觉得自

己非得说些什么不可,便在脑海中对着这支电话说道:

“噢……我现在是在对自己脑海里的虚拟电话讲话……”

﹃我也一样呀。我也正在对脑海中的电话讲话。﹄

“你可真行呢,竟然知道我的电话号码。我不记得我有申请登录在电话簿上

呀。”

﹃号码是我随便按出来的。我试了有十组号码吧,可是都没接通,本来想说

再试最后一次就死了这条心,没想到竟然接通了妳的手机。﹄

“你第一次打来时,我不自觉地就挂断了,真抱歉呀!”

“没关系,手机有重拨功能啊。﹄

从巴士站牌到我家之间大约有三百公尺左右的距离。四周杳无人烟,天上罩

着一层灰云,显得有点阴暗。路边栉比鳞次的民房窗户上看不到任何灯光,似乎

都没人在屋里。干枯树上的细长树枝随风摇曳,彷佛一只只骷髅的手在招手。

我用围巾包起脸的下半部,缓缓地走着,注意力全集中在这个从脑袋深处传

来的声音上。

他自称野崎进也,好像也和我一样,成天都在脑海里想象着自己的手机。他

表示自己发现这支想象中的手机变得太过鲜明,才开始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试着打

起电话。

“真不敢相信……”

我喃喃自语地说道。想不到除了我自己,还有其它靠想象手机来取悦自己的

怪胎。

走到家门口时,我从口袋里掏出大门钥匙。

“对不起,因为发生了许多事,我想好好地想想。可以挂断电话吗?”

“好呀,我也这么想。﹄

老实说,好久不曾跟人这样聊过天了,让我感到颇为充实,但更让我觉得溷

乱。

我挂断电话走进家门。无人的家中一片寂静,黑暗彷佛正张大了嘴准备吞噬

一切。往常我根本不会有这种感觉,但现在却莫名其妙地觉得只有我一个人在的

家既空洞又可怕。一股寂寥感顿时涌上心头,让我赶紧打开客厅和厨房的灯。

我泡了杯咖啡,钻进了被炉里。电视是打开了,但节目内容却进不了我的脑

袋。

我想起那个名叫进也的男孩,并开始说服自己或许他根本不存在,而是和那

支手机一样,只是个我在脑海里塑造出来的虚拟人物而已。一定是衷心期盼有个

谈话对象的我,在无意识中产生了另外一个人格吧。

比起认为我和某个人脑波相通的推论,这个结论要来得实际些。我一定是病

了。病到会自行塑造出另一个人格。而且我再次体认到,自己是如此强烈地渴望

与其它人接触。虽然在教室里我老是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事实上在内心深处

,我还是怕孤单的吧?

好恐怖。那支想象中的手机究竟是什么东西啊?在不知不觉中,情况已经发

展到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是怎么一回事了。我觉得有必要确认这件事的虚实,便决

定主动打通电话试试。

可是我并不知道进也的电话号码。糟糕,他把号码设定成不显示的状态。看

来想跟他交谈,也只能等他主动来电了。

我放弃打电话给他的念头,决定打打177︵注:日本的气象台)试试,或许可

以听听天气预报。我紧张地侧耳聆听脑海中的电话,结果听到了一个柔和的女性

声音:

﹃您拨的号码是空号……﹄

接着我试着打到报时台去。结果也一样。我试着在脑海里按下警察局、消防

队等现实世界里的号码,没有一个能接通。我又试着随便按下几个自己喜欢的数

字。每次都只听到空号的讯息。不知这个女声的主人到底是谁?

在听了这讯息约十五次之后,我决定如果下一个号码再不通就放弃,接着又

随便拨了几个数字。我不抱任何期望地将听觉集中在脑海里,结果听到的不是和

先前同样的讯息,而是拨号声。这下好像接通某个号码了,面对这出乎意料的发

展,虽然身旁根本没有任何人在看,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正襟危坐了起来。

“喂?﹄

过没多久,一个女性的声音从手机另一头传来。满脑子的困惑让我结巴了起

来,心想电话那头的女人搞不好也是我捏造出来的人格。

“噢……对不起,突然打电话给妳。”

﹃不会啦,没关系,反正我有空。倒是。妳叫什么名字?﹄

我报上自己的名字。

﹃哦,妳叫小凉啊?我叫原田,是个大学生。喂,听起来妳好像很困惑,想

必妳还不习惯透过脑海中的电话跟人交谈吧?﹄

我回答正是如此,也告诉她自己刚才接到一个名叫进也的陌生男孩打来的电

话。

﹃这突如其来的岭现想必让妳很困惑吧?不过妳不需要担心。﹄

原田小姐表示自己也会用脑海里的手机讲电话。她今年二十岁,似乎是一个

人住。她的声音很温和、沉着,正试着安抚几乎陷入溷乱的我。

﹃我也是过来人,所以能了解妳的心情。妳现在一定正在怀疑我和那位进也

都是妳自己塑造出来的人格,对不对?﹄

她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她说这推论是错的,同时也教我一个能证明这件事

的法子。

﹃下次接到进也打来的电话时,妳不妨试试我刚才教妳的方法。这么一来,

妳就会知道他这个人真的存在了。﹄

“真的要那么拐弯抹角吗?”

﹃其实还有更轻松简单的方法,但是我不能教妳。﹄

我暗自叹了一口气。

“可是,他可能不会再打来了。”

﹃那可不一定哟。﹄

她说道,接着又告诉了我几件关于这条无形线路的事。

譬如,实际以嘴发出的说话声、或周遭随空气振动所产生的任何声响,再怎

么大声都无法传到脑海里那支电话的另一头。唯有在心里对着那支电话说话,对

方才听得到。

此外,这种电话的主人大多都不知道自己的号码,也没有电话簿或查号台。

想打电话给不认识的人,似乎只能仰赖偶然。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电话号码。

﹃电话通常都设定为不显示号码。就算妳进入设定画面去把玩,好像也没有

任何功能是可以变更的。﹄

听了原田小姐的说明,我想起刚才那个男孩的号码就没显示出来。

假如进也是真有其人,那么他是按了几号才打到我的手机来的?

原田小姐又教了我一件很重要的事。

﹃妳听好哟,有时电话这头和那头会有时差。妳那边是哪一年、几月、几日

啊?﹄

我回答了她的问题,结果发现我们之间存在着半年左右的时差。根据原田小

姐所说,她似乎是在比我这里的时间快半年的未来世界里,正一边看着盛开的

樱花一边和我交谈。

“每次通电话时都得确认时问吗?”

﹃时差不会产生变化,所以没这个必要。挂断电话之后,如果我这头过了五

分钟,妳那头也同样会经过五分钟。﹄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时差。或许是号码当中含有与时间相关的因子,

也或者是因电话使用者不同而产生的个人差异。

﹃进也或许又要打来了。我们就先挂电话吧?喂,不必担心,要再打电话来

哦!只要按下重拨键就可以了。我想再跟妳多聊聊。﹄

我结束了和原田小姐的通话。听到她说想再和我多聊聊,让我觉得好高兴。

接到突如其来的电话却依然能沉着应对的她,是何其的成熟稳重啊?和我真是有

天壤之别。

两个小时之后,进也又打电话来了。这一次我多少能够沉着应对了。

﹃之前和妳通过电话之后,我想了一下,或许妳只是我捏造出来的虚构人格。﹄

他以这段话打开了话匣子。刚刚的原田小姐也好,这个男孩也罢,难道每个

人都曾想过同样的问题?我又泡了一杯咖啡,向他陈述原田小姐提供的讯息。就

算现在爸妈在我身边看着我,想必也看不出我正在跟某个人讲话吧?因为我只是

拿着汤匙搅拌着杯子,嘴巴一动也没动。

,现在我的时钟指着七点。﹄

“我这边是八点。”

我跟进也之间也有时差,不过并没有和原田小姐之间差的那么多。我们俩都

生活在同一年、同一天,但是电话那头的他所处的时间比我的整整晚了六十分

钟。也就是说,我存在于比他快一个小时的未来世界*如果他这个人真的存在

的话。

“好吧,为了确认彼此真的存在,要不要试试那个女人所说的方法?”

十分钟后,我把脚踏车停在便利商店旁。四周已经笼罩在漆黑的暮色当中

,然而店内却被白色的萤光灯照得灯火通明。脑海里的电话也还在通话状态。

两分钟后,进也那边传来了他也抵达便利商店的讯息。也就是说,在我到

达的时刻的五十八分钟前,他走进了某地的某家商店。

﹃该找哪本杂志来比对?﹄

他在脑海中向我问道。

“必须是我们都还没看过的杂志才行。”

﹃妳所在的商店里,是不是也有一本叫︽月刊少年ACE︾的漫画杂志?﹄

那本杂志就平放在我脚边。

“噢,有的。这本我……没看过。”

﹃我也没看过。也就是说,我们俩都不知道这期︽ACE︾的内容。﹄

“没错。自己有没有看过,自己最清楚了”

虽然对方也看不到我,但是我还是点点头表示同意。只见旁边一个站着翻阅

杂志,看来像个大学生的人正一脸狐疑地看着我。

﹃所以,如果我知道那本书的内容的话:…﹄

“就可以证明,你不是我的幻听,而是个确实存在的人。”

这就是原田小姐教我证明彼此确实存在的方汰。

,那由我先发问吧。现在妳翻开杂志确认一下内容……就这里吧!翻开219页

,可以看到一对高中男女生站着交谈。女生的头发长长的,左眼下方有一颗小小

的痣。怎么样?妳那边的杂志也有同样的画面吗?﹄

我拿起一本杂志,翻到他所说的那一页。

“有!上面有跟你所说的一模一样的人物!这么说来……”

﹃证明我真的存在于妳脑海里那支电话的另一头。现在由妳来发问了二为了

让实验的过程更缜密些,咱们来换本书吧?﹄

我环视着卖场,寻找还没有看过的杂志。

“︽横滨Walker︾可以吗?”

我拿起一本薄薄的杂志向他问道。

,妳说︽横滨Walker︾?很遗憾,我找不到。妳为什么要挑︽横滨Walker︾

呢?﹄

“唔,因为杂志架上摆了很多:…”

﹃可是我所在的店里连一本也没有。倒是有︽北海道Walker︾。﹄

“北海道……”

﹃是的……也就是说,我所在的地方是北海道,而妳人在横滨。﹄

“我原本还以为自己的脑袋出了问题呢。”

步出便利商店时,我向进也说道。我在心中的喃喃自语,竟然穿越了六十分

钟的时间隔阂与半个日本列岛的空间传到他那头。这实在教人难以相信,但看来

是事实。

﹃当然呀,因为这种事通常是不会发生的……对了!﹄

“什么事?”

﹃我可以再打电话给妳吗……﹄

在那个冬天即将来临的十月夜晚,暮色随着我满心的惊愕而逐渐加深。这奇

迹般的一天将永远铭记在我心头。

之后进也开始频繁地打电话来。一开始只是短短的会话,不久我们便逐渐拉

长对说时间,甚至长达一两个小时。

不知不觉间,我开始期盼能接到他的电话。每逢下课时间,当我独自坐在教

室里望着同学们快乐地喧闹着时,几乎是抱着祈求般的心态等待那个旋律在脑海

中出现。每当电话铃声响起,我就会像一个好久没能出外透气的囚犯,飞也似的

接起脑海中的手机。说囚犯当然只是一种比喻,幸好我还没有真正坐过牢的经验。

进也十七岁,比我大一岁。住的地方从我这里搭飞机加上巴士约需三小时。

﹃我是一个内向的人。﹄

他是这么说的,但我并不相信。至少从透过脑海中的电话一路交谈下来的印

象,我不觉得他是个内向的人。

“真正内向的人会承认为自己内向吗?”

﹃说得也是啦!可是透过脑海中的这条线路,似乎比较能畅所欲言。大概是

因为不用动到嘴巴的关系吧。﹄

从他谈话的内容,可以听出他似乎和我一样,连一个可以谈心的朋友都没有。

,不是我自夸,我经常从早上一进校门到傍晚放学回家都没说过一句话。这是

常有的事.﹄

这的确不值得骄傲。

“不过真要说起来,我还赢过你咧!因为我骗妈妈自己在学校里有很多朋友。要是让她知道自己的女儿连一个朋友也没有!一定会很担心的。”!

﹃没错,我相信任何人都会这么做。这是当然的掩饰工作。妳都上什么地方

“杀时问”?﹄

“,杀时问﹄?啊,我懂了。我都上图书馆,你呢?”

﹃我通常会跑到垃圾场去。说是垃圾场,其实只是一块附近人们丢弃电气用

品的空地罢了。因为没有人会去那种地方,所以让我觉得很安心。只要我像个生

了锈的冰箱似的抱着膝盖坐着,就会觉得好轻松。有时候还会有人把还能用的东

西拿来丢。上次我就捡到过一台还能看的大萤幕电视呢!﹄

聊着聊着,时问已经是傍晚六点了,我便走出了图书馆。

我独自在学校前的站牌等着巴士,继续跟他讲着电话。冷冽的风吹得我的脸

彷佛针扎般剌痛,吐出来的气息白得彷佛连灵魂都要为之冻结。

“小凉,回来啦?今天怎么这么晚,妳跑到哪里去了?”

一回到家,妈妈就这么问道。

“跟朋友到麦当劳去聊天,不知不觉就搞到了这么晚……”

我不能说出为了让爸妈以为我跟朋友一起出去玩,而在图书馆里消磨时问的

事实。

不久之后,我跟进也的脑袋几乎是处于整天连线的状态。反正也不需要缴电

话费。我们脑海里的手机永远处于免通话费的优惠期间。我也经常跟原田小姐联

络,她也表示自己从来没收到过任何帐单。

我和进也变得无所不谈。看过的小说、长青春痘的苦恼、就连我用什么牌子

的牙粉都告诉了他,也让他知道我喜欢吉卜力工作室出品的电影、有收集龙猫相

关商品的嗜好等等。老实说,我的房间里还住着三十几只龙猫呢!

我也听他聊起他自己,例如小时候玩的游戏、骨折的经验、轻型机车驾照上

的大头照有多难看等等。

他考英文时,我隔着电话帮他查英日字典。高中二年级的英文对一年级的我

来说是有点难。考题中有许多我不懂的文法,不过我觉得自己还是帮了他不少忙。

我们不担心这种手法会被拆穿。在旁人看来,他只是安静地坐在教室里,专

心地与考题奋战而已。应该没有人会发现我俩的对话正如狂风暴雨般在他脑海里

飞穿吧?

同样的,当我参加最伤脑筋的数学考试时,进也也会在电话那头陪我一起解

题。

“互助合作的感觉真好。”

在填下可以拿到高分的答桉之馀,我们总是如此感谢对方。

我经常想象起进也坐在垃圾场里发着呆的模样。我非常理解他家也不回,躲

在那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想必和我在图书馆里想的没什么差别吧?

“下次帮我到垃圾场里找一台收录音机好吗?要那种轻薄小巧的款式哟!我一

直很想要一台呢。”,.

我说道,他笑着回了一声﹃OK﹄,接着告诉我和我聊天很愉快。

“愉快?”

“嗯。﹄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对我说耶。我现在觉得很惊讶呢,因为我一直相信

自己有无法跟人对谈的缺陷。”

﹃缺陷?﹄

我把我这个容易相信别人的愚蠢女孩把别人的社交辞令当真,惹得周遭啼笑

皆非的故事告诉了他。

“或许你会觉得我很懦弱,但是我已经不想再因失败而遭人嘲笑了。”

胆怯让我无法和别人交谈;一有人和我攀谈,我就会开始紧张。

每次一想到这件事,我就会因深信自己将来绝对无法像个正常人而感到沮丧。

﹃啊,这我能了解。﹄

进也的声音好温柔呀!

﹃可是我不认为妳这个性是一种缺陷。在我们的周遭确实有太多不是出自

真心的话语。﹄

“话语?”

﹃我相信妳总是很认真地聆听别人讲话。总是企图给别人一个有意义的答

桉,所以才会被过多的谎言所伤害。不过别担心啦。妳能和我聊这么多,不就证

明妳其实很正常吗?﹄

我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一个无可救药的爱哭鬼了。*

我也经常和原田小姐聊天。她是个成熟的大人,我的任何苦恼她都愿意聆听。她也跟我谈起大学的生活,以及独居生活所体验到的喜怒哀乐等等,甚至还告

诉我哪一种洗面奶最能有效治疗青春痘。不知何故,她的声音能让我完全放心。

不可思议的是,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很久以前就听过她的声音了。她的声音总是以

一种熟悉的音调,如同清澈的清水般渗入我的脑海里。

“我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原田小姐的声音耶。难不成妳曾上过电视?”

﹃没这回事!﹄

她赶紧否认道。

此外,我们的兴趣竟然还挺一致的。我们都喜欢看书,她所推荐的每一本书

都让我看得津津有味。

一路聊下来,我发现原田小姐的心胸是多么的开阔。她真诚地爱着许多人

,似乎没有什么人是她不喜欢的。她的字典里彷佛没有“歧视”这个字眼,从路

边的小石子到上太空的火箭,都能让她投以关怀的眼神。她不会拿他人的失败

或缺点当笑话,反倒会拿自己的失败经验来搏取我的一笑。

在敬佩她的宽大胸襟之馀,我更加体认到自己是多么的不成熟,让我暗自

期许自己也能变得像她一样.

“原田小姐曾经喜欢过哪个人吗?”

我曾基于好奇问过她这个问题:

﹃好几年前曾有过。﹄结果只得到这个暧昧的答桉。

3

进也住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但是我总觉得他无时无刻都在我身旁,和我携

手共度每一分每一秒。他是我聊天、倾吐烦恼的对象,能提供我依靠,让我知道

自己并不孤独。如今我的心情会动辄为一些以前不会担心的小事起伏不定。在

不知不觉间,我变得脆弱了。

进也要搭飞机过来。

﹃让我们实际见个面聊聊吧?﹄

在我们一如往常聊着一些其实并不重要,但对我们而言却意义重大的无谓话

题的当下,这个想法不知不觉间涌现在我俩心头。我们觉得透过脑海里的手机聊

天固然好,但若能坐在同一张桌上啜饮着咖啡聊天,似乎更别具意义。

我们的脑袋虽然是连线的,事实上俩人之间却隔着一段遥远的距离。对高

中生而言,那不是一段可以轻易跨越的距离,但他还是用自己的存款买了张机票。

我打算在当天搭巴士到机场去接他。不可思议的是,之前我们并没有互寄相

片升么的给对方,所以在机场碰面将会是我们首度看到对方的长相。

在那个日子的前一天,我们没有用脑海里的手机联络,而是以家里真正的

电话讨论细节。那是我头一次和他在零时差下通话。单就需要花上电话费来说,

这真是个很没意义的举动,然而我却觉得很快乐,而且还感到一股莫名的羞怯。

我先透过脑海里的手机问出进也家的电话号码,然后以客厅里的那支扁平造

型的黑色电话打到他家去。

我握着真正的话筒,听着拨往他家电话的拨号声。突然觉得好不可思议.事

实上即使在这时候,我脑海里的手机也仍在和一小时前的他连线。

﹃喂,小凉吗?﹄

随着话筒被拿起的声音,他那之前只在我脑海里听过的声音从现实的电话

线那头传来。

﹃恕我冒昧,请妳提醒一个小时前的我小心自己的脚!﹄

他以欲哭无泪的声音说道,听得我一头雾水。

“怎么了?”

﹃刚刚赶来接电话时,小脚趾撞到柱子了啦!﹄

我强忍着笑意,向一个小时前的他约略叙述了一番,接着一小时前的进也说

道:

“请你告诉一小时后的我,骂他为什么老是这样,证明他有多么怠惰!还有

,问他物理作业做完了么?”

我愕然地把讯息分别传达给两个时问里的进也,这时我注意到一件事.

“啊,对了!”

我不由自主地说道,话筒那头传来进也纳闷的声音。

“怎么了?”

“原田小姐说的简单确认方法,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啊。之前怎么没想到呢!我

们根本没有必要特地跑到便利商店去确认彼此的存在嘛。只要实际拨个电话试试

就得了呀!”这个发现实在重大,想必在电话另一头的他也大为惊讶。但是他却

非常冷静。

﹃什么嘛,就这回事啊?﹄

“你早就想到了?”

“一个小时前,你不就透过脑海里的电话告诉我了吗?”

和进也讨论完之后,我挂断了脑海里的电话,接着按下回放键打给原田小姐。她一接起电话,我就把跟进也约好的事情,还有方才发现的证明彼此真正存在

的简单方法告诉了她。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只要实际打个电话就可以了?”

只听到她澹然回道:

“让妳知道不就一点意思也没有了吗?﹄过没多久她又补上一句:﹃明天要

加油哟。﹄

第二天。

我搭乘的巴士因为塞车而误点。车内挤满了前往机场的人。

旁边坐着一个身穿白色外套的女孩子,年纪大概跟我差不多。可是她化了妆

,看起来比我成熟得多,长得也挺漂亮的。坐在椅子上的她将一个大包包搁在大

腿上。

“早上的电视报导说,今天是这几年来最冷的一天。”

我透过脑海里的电话对进也说。一个小时前的他现在才刚上飞机。想象着他

坐在座位上,眺望着眼底辽阔景色的模样,让我不禁微笑了起来。

我们之间的对话实际上并没有发出声音。所以坐在旁边的女孩子大概以为我

只是茫然地望着窗外吧?

我喜欢把被暖气吹得热烘烘的头贴在冰冷的窗玻璃上。用手擦擦罩上一层白

雾的玻璃,眼里看到一小块天空笼罩着一层低低的云层,似乎就要下起雪来了。

只有冷冽的风吹过没有阳光、行人稀少的街道,整个景观看起来是一片灰暗,彷

佛所有的色彩都被剥夺了。

“本来我现在应该已经到机场了,可是巴士因为塞车而动弹不得。进也那边

会不会误点?”

﹃云层上方好像没有塞车,从起飞到现在都没有遇到过一个红灯。这班飞机

大约再过两小时就会到达妳那边的机场了。现在我的表上是十点二十分,所以预

定抵达的时间是十二点二十分。我们之间有一个小时的时差,所以现在妳那边应

该是十一点二十分吧?也就是说,再过一个小时左右,我就会出现在妳所在世界

的机场了。﹄

“我不知道这班巴士能不能比你早到耶。”

﹃那我就去巴士站接妳。﹄

“巴士站就在机场前面。到时如果找不到,就找人问吧。”

巴士缓缓往前行驶。我从车窗往下看,只见旁边一台同样缓慢地往前开的小

客车排出了大量的白色废气。

﹃对了,我们要怎么相认?﹄

他突然问了这个问题。这问题我也想过,不过反正我们在脑海里连线,总有

办法认得出来。

“你只要找到全机场最漂亮的美女,那就是我了。”

我勉强开了这个玩笑。其实说自己不担心让进也看到我的长相是骗人的。

我已经为这件事情考虑过很多次了,不过结论总是我们非得实际碰个面聊聊不可。

过了不久,巴士摆脱了塞车的车阵,开始向前疾驶。窗外的景色飞快地向

后流逝,彷佛要将刚刚被耽误的时问抢回来似的。刚刚还在巴士旁牛步行驶的

小客车也不耐烦地加快了速度,一转眼就不见了踪影。是赶着去机场接人吗?那

台小客车很明显地超速了。

时问是十二点十三分。看样子巴士是没办法赶在他的班机抵达前到达机场

了。我在脑海里告诉了他这个讯息。

十二点二十分。按照预定时间,进也搭乘的飞机应该已经降落了。我一边把

玩着系在膝盖上那只小包包提把上的钥匙圈,一边茫然地想着我俩之间的点点

滴滴。我回想起我俩的每一段对话。内容大多是那么的有趣,让我的脸上不自觉

地泛起了笑容。接着不知道为什么,我又忆起了小学和国中时代种种悲伤、痛苦

的经验。

我将额头抵在冰冷的玻璃上望向窗外,我知道巴士已经来到机场附近了。时

间是十二点三十八分。现在进也应该已经下了飞机,走进入境大厅了。也或许他

已经离开机场,正朝着巴士站走来吧。

此时司机踩下刹车,车体晃动了一下。司机以广播通知乘客已抵达机场,所

有乘客都站了起来。我打算最后才下车,因此仍坐在座位上。乘客陆续走出开敔

的车门,过没多久,人群的喧闹声就变小了,车内也变得空荡荡的。我身旁那位

身穿白色外套的女孩也站了起来,提着大包包走向车门。

“巴士已经到机场了。我现在正要下车。”

我对着脑海里的电话说道。

﹃知道了。如果我没在巴士站等妳,就用脑海里的手机告诉我妳所在的位置。这边时间的一个小时后,我就会朝那方向去找妳。﹄

大部分的乘客都下车之后,我这才站了起来,掏出皮包走向车门。我付了车

资,步下阶梯,冷冽的寒风顿时吹上我的脸颊,把怕冷的我吹得浑身打颤。头顶

上传来飞机隆隆的引擎声。我茫然地想着这阵风会不会是巨无霸客机飞过时所刮

起的。那么,没有飞机的时代难道就没有风了?进也会到巴士站来接我吗?我看

看时问,这时问还真教人抓不准。他或许还在机场里头。

我步出巴士,朝人行道走去。这时听到某处传来一声尖叫,听不出那声音的

主人是男是女。下一瞬间,我发觉那并不是人的尖叫声,而是车轮在紧急刹车

时与柏油路面磨擦所产生的声响。

回头一看,一辆黑色小客车的保险杆突然映入我的眼帘,看起来是那么的硕

大无朋。巨大的车体笔直地朝我驶来。看在我眼里,这彷佛是个停格画面,但

我瞬时便明白这台车正在以超乎想象的高速朝我奔驰而来。隔着挡风玻璃,我和

客车驾驶四目相遇,看到了他圆睁的双眼。我竟然愚蠢地伸出手,试图挡住那辆

车。凭我细瘦的手臂,根本无沃承受这种冲撞。

突然间有人将我撞向一旁。我倒在人行道上。背后响起一阵宛如爆炸声的金

属冲撞声。碎裂的玻璃四处飞散,有的弹向我眼前的路面,有的则像雨水般倾

泻在我身上。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让我的头脑陷入一片溷乱。直到不再有东西从天而降

,我才敢爬起身来。一抬起头,这才看到整桩车祸的全景。那辆小客车越过人行

道,撞上了建筑物的墙壁,整台车已经严重扭曲变形。

一个男孩倒在一旁。大概就是他把我撞开的吧?要不是他,我这下已经被夹

扁在车子与墙壁之间了。

人潮聚集了过来。在巴士上坐我身旁的那位女孩也在里头。

我缓缓地站了起来。身上没有什么严重的伤,顶多就是摔倒时右手摩擦到人

行道的地面,造成小小的擦伤而已。完全僵硬的左手则依旧紧握着包包。

撞开我的恩人仰面躺在地上看着我,一对眼睛紧追着我的一举一动。他的嘴

在蠕动着,彷佛在说些什么,只见从他身上冒出来的血在路面扩散了开来.

我拖着踉跄的步伐走向他,不仅觉得喘不过气,连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此

时我已经失去包括恐惧在内的所有情绪,只能像个没有生命的木偶,摇摇晃晃地

被吸往他身旁。

我在他身边跪下。只见这个男孩痛苦地喘着气,挤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笑容。

他的年纪大概和我相彷,也或许比我大一点。只看到他带着一脸满足的神情,用

尽全身的力气抬起右手,以手指轻抚着我的脸颊。在那一瞬间,我知道他是谁了。

“小凉,柜子的号码是……445……”

吐着血说完这句话,进也就阖上了双眼。

4

我们被送上一辆救护车,在赶往医院的途中,他死了.

我觉得自己彷佛在作梦,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不断地有人拉着、推着我,企

图移动一动也不动的我。

车内一个医护人员检查我右手上的擦伤,问了我一些问题。我想他一定是问

我眼前这个在救护车上断气的年轻男人是谁,以及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但我没

有回答,也拒绝做任何反应。

后来他们在他口袋中的皮夹里找到了驾驶执照。找到那张证件的急救人员念

出他的名字。我知道那张驾照就是进也曾提到过的那张轻型机车驾照。上头有张

拍得很丑的大头照。突然间,一股让我几乎窒息的沉痛涌上了心头。

救护车到了医院,直到一个急诊人员出声叫我之前,他们都没发现我一直在

低声啜泣。

我步出了救护车。一个身穿白衣的人表示我也必须接受检查,试图拉住我的

手,连准备用来载我的担架都准备好了。但是我的精神状态已经恢复到可以自己

走路了。

我甩开好几个人的手跑了出去。

我漫无目的地在医院中朝无人的方向跑着。这是一所建于战前的医院,既古

老又巨大。可能是由于屡经扩建,里头的构造十分错纵复杂。走廊两侧全都是

是病房,天花板上攀附着许多裸露出来的管线。

我回头往后看,确定没有人追上来。转过弯角,眼前就没有路了。天花板上

的萤光灯已经坏了,只有一张满是尘埃的沙发被丢弃在这个角落。医院这一角

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进出了,看来也没人来打扫,四处都是蜘蛛网。我在沙发上

坐下,设法让自己定下心来,并在脑海中不断思索着一个可能性:

如果能改变过去,是否也能改变现在?

进也若是没救我,大概就不会丧命了吧?

我把注意力集中在脑海里的手机上。没问题。我还和一个小时前的他保持连

线。车祸发生前,我在巴士上看手表时是十二点三十分。现在是十三点五分。电

话那头则是一个小时前的十二点五分。距离那场车祸还有三十分钟以上的时间.

血从我以为只受了点轻伤的右手滴了下来,疼痛让我开始发麻。这个静悄悄

的地方颇为阴暗。打刚才起,我的身体就不断在发抖。我在沙发上蜷起身子,对

着那支凭空想像的白色通讯器材说起话来:

“……喂,进也吗?”

﹃妳有三十分钟没和我联络了。出了什么事吗?见到我了吗?﹄

一个小时前的他还不知道自己即将丧命。想必他现在还坐在飞机的座位上

,眺望着窗外的云层吧?这下我觉得彷佛有块巨大而冰冷的铁块沉甸甸地压上了

我的心坎。我懊侮地听着进也那温柔的嗓音,并向他问道:

“飞机还要多久才会降落?”

﹃大概还要二十分钟左右。我已经坐累了。小凉?怎么了?妳的声音跟平常不

太一样……﹄他的声音变得既困惑又严肃:﹃听起来妳不太高兴耶,发生什么事

了?﹄

我一再提醒自己强忍情绪,否则澎湃得吓人的感情将会冲向这条看不到的电

话线路。此时我整颗心彷佛要被悲伤与关爱交杂的哀号给撕裂了。

“进也,拜托你。待会儿飞机降落后别离开机场。立刻买一张回程的机票回

去吧。”

他顿时沉默了下来。

﹃为什么?﹄

“听不懂吗?这表示我讨厌你,也不想见你!我想删除掉三十分钟前见过你的

那段过去!”

我在医院的沙岭上蜷着身子,强忍着寒冷与疼痛,整颗心彷佛在淌血。这样

就可以了。我紧咬着颤抖的双唇,以免自己号啕大哭起来。

他若是不用救我,就可以活着回去。或许他会因我突然改变心意、将他赶回

去而恨我。而被小客车辗过的将会是我,也可能会因此丧命,但我已经不在乎了。

﹃妳真的这么想吗?﹄

“……嗯。”

一阵彷佛时问静止的沉默。我不知道这沉默持续了多久,只是闭着双眼,全

身像颗石头般动弹不得。

好冷、好暗。我坐在医院里这宛如深海般死寂的一角,只能隐隐约约听到远

处传来的笑声。

﹃妳骗我的,对不对?﹄最后进也终于开口:“我不知道理由何在,但妳是故

意不想让我靠近巴士站吧?﹄

“为什么这么想?”

妳下车前一直用脑海里的电话和我联络。可是打从那次联络之后,妳就沉默

了大约三十分钟之久。我叫了妳几次,可是妳好像将还在通话中的手机丢到什

么地方似的,完全没有回应。在那次联络之后,下了车的妳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才会让妳做出这个决定的。﹄

“并不是!”

﹃妳是打算不见我,好避免这桩已经发生过的事吧?但这是行不通的。因为

不管我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发生过的事都是无怯改变的。我会到巴士站去接妳的

,就别再阻止我了……飞机准备降落了,系好安全带的警示灯已经亮了。﹄

进也这一席话让我悲恸得想象个孩子似的号啕大哭。难道我做什么都没用,

只能无力地接受他死亡的事实吗?

我看看手表,十三点十分。我们的时间越来越少了。我想起自己亲眼看到的

那具他的遗体。如果没有我,他就不会死了。一想到这里,我就不由得想咒骂

我自己。

“不行,你不能来……进也,你来了会死的……”

脑海中的手机终于把这件事传达了过去。

﹃我会死?﹄

他在电话那头倒抽了一口气。我衷心期盼这句话能把他吓跑。

“我下车后,有一辆车冲上人行道。车子笔直地朝我冲过来,当时有人一把

将来不及闪避的我推开。那个人就是进也。你替我……”

一阵沉重的沉默。

“妳下车的时间是十二点三十分吧?﹄

他和我确认时间后,接着又以坚决的口吻喃喃说道:

﹃我会到巴士站去的。﹄

悲伤与喜悦同时涌上心头,让我几乎窒息。

“这样真的好吗?”

﹃只要知道妳不是真的讨厌我,我就松一口气了。小凉,我会去救妳。可是

我还不知道妳的长相。告诉我妳穿什么衣服?﹄

我撒了最后一个谎。

“提着一只大包包,穿着白色外套的就是我……”

飞机在他时问里的十二点二十二分降落。十二点三十分,进也已经在入境大

厅里了。

在这段期问当中,我们彷佛被什么赶着似的不断交谈着。我们反刍着以前聊

过的内容,为当时的幽默哈哈大笑。这原本应该是很快乐的,但我的眼泪却已经

决堤。脑海里的手机穿越时问和空问,将声音传达给彼此,每一字、每一句都是

那么的珍贵。

不久之后,我们的话就越来越少了。我知道那时间已经迫近。

我真希望能让时间静止。明明还有很多话想说,但我却说不出口,俩人之

问只弥漫着一股澹澹的沉默。我紧紧抱住自己的肩膀,强忍着颤抖。

“距离车祸发生只剩八分钟。我要走向巴士站了。﹄

进也毅然说道。明知道他看不到,我还是点了点头。

我闭上双眼,脑海里浮现他抛下行李飞奔而出的光景,彷佛我就站在一旁亲

眼目睹这一切。

“进也,想打消念头就趁现在……”

他也不听我的劝便穿越了机场。机场里人群杂杳,他一边推开人潮,一边卖

力地跑着。

﹃我现在要去问巴士站在哪里。因认妳可能会说谎,好让我到不了。﹄

从入境大厅到巴士站还有一段距离。距离车祸岭生只剩下五分钟了;这也就

是我们俩仅存的时间。

“谢谢你这阵子的照顾。”

我终于把这句一直想说的话说出口,心中满怀感激。

他也告诉我和我聊天很愉快。我听了好高兴,一想到他这句话。脸上就忍不

住露出笑容。我说什么也要让进也活下去。

﹃我走出机场了。外头好冷呀,气温比我家那儿还低得多呢!﹄

我看看手表。十三点三十七分.在电话那头一小时前的世界里,巴士已经到

站了。

我静静地呼吸着。医院里冷冽的空气灌进了我的肺里。我的手脚始终无汰停

止颤抖。

希望他真的相信巴士上坐我身旁的女孩就是我。只要进也把注意力集中在她

身上,就不会死于这场横祸。他并不知道真正的我穿的是什么衣服,就算想救我

,大概也无沃从众多乘客里认出我来吧?、

﹃三十公尺前有个巴士站。现在停着一辆吐着大量白烟的巴士。妳就坐在上

头。﹄

进也说道。

我坐在静寂的院内一角,心里不住地祈祷。!

在电话那头的我被辗死的那瞬问,现在的我不知会变成什么模样?过去的我

若是死了,就代表现在的我也会死吧。我无法想象自己的身体在那一瞬问会变

成什么样子。唯一知道的是:那将是我和进也的死别。

﹃我已经来到巴士旁等妳下车了。门开了,乘客们开始下车。头一个下车的

是个打着领带的男人。这应该不会是妳吧?﹄

乘客相继下车。还留在车内的乘客越来越少了。

我强忍着对自己即将毁灭的恐惧。过没多久,这副现在缩在医院一角的身

体,马上就要被一个小时前遭受的撞击辗得粉碎了。

“……现在穿着白色外套的女孩子下车了……﹄

他心中期盼那就是我。想起当时坐在我旁边的她,我真希望自己也能变成

像她那样的人。

待车祸发生,他知道有个女孩子死亡之后,才会发现那才是我。进也,对

不起。请原谅我骗了你。

可是,这是我唯一的选择。一想到他,面对死亡的恐惧就烟消云散了。只

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暖在我冰冷的体内扩散开来。

“对不起,谢谢你。”

我几乎泣不成声了。

“……不对!﹄

“啊?”

﹃那不是妳。﹄

在一瞬间,我无法理解他在说什么。

本来脑海中的电话只能传达声音。可是我却觉得自己好像鲜明地看到他在无

形的电话线路那头飞奔的模样。

﹃真正的妳现在才刚刚踏上人行道。﹄

有个女孩最后才步出巴士,在车外冰冷的气温中直打咚嗦。那女孩抬头仰望

,眺望着飞机飞过,心里想着约好碰面的男孩子是否已经到了。

他毫不犹豫地朝她跑了过去。

﹃有车……﹄

只听到进也喊道。

车子的保险杆已经朝女孩面前逼近。令人绝望的速度、与无怯逃避的死亡。

他从旁一把将那女孩推开。

那爆炸般的撞击声音、以及玻璃碎落一地的声音。原本应该是听不到的,现

在的我却觉得清晰可闻。

我在心中呼喊着他的名字。现在的时间距离车祸发生正好一小时。我想起他

说过的那句话:发生过的事是无法改变的。

我的呜咽声在被大家遗忘的医院一角回响着。

“为什么……?”

我对着脑海中的手机呐喊。

﹃妳犯了一个错……﹄电话那头响起他痛苦的声音:“……要是妳不在包包

上系着龙猫的钥匙圈,就可以骗过我了。妳不是说过吗?妳喜欢收集龙猫的西…

…﹄

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彷佛正朝着电波传送不到的地方远去。

“……喂,现在我仰面躺在地上,但是可以看到刚刚被我推开的妳站了起来

……﹄

“嗯……”

﹃妳一脸茫然。我推得那么用力,但是妳并没有受伤……﹄

“是没有像进也那么严重啦:…”

﹃妳看着我,走到我身旁。摇摇晃晃的,脚步很不稳。一一…﹄

“然后我跪在你身边……”

﹃我伸出手……﹄

我闭上眼睛,脸颊上感受到他手指的温度。

“……痘痘并没有严重到值得妳放在心上的程度嘛……﹄

此时通话断了,我听到那个空洞的声音。

嘟……嘟……

5

当一个护士在医院的角落发现我时,我差一点就要被冻死了,右手流下来的

血也已经干涸。

据说出车祸的小客车驾驶当场死亡。我没打听是什么原因酿成这起意外,因

为我一点兴趣也没有。而且光是向警察和父母说明事情的原委,就已经让我精疲

力尽了。

我没对任何人提及脑海里的手机的事。

参加过进也的葬礼后,我想到他经常提到的垃圾场去看看。

那天下着雪。我迷路了好一阵子,最后才找到那个地方。只看到许多大型垃

圾被弃置在那儿,任凭风吹雨打。

我找到一个柜子。那是一个随嘘可见、大概是用来存放扫除用具的柜子,上

面有一个三位数的密码锁。445。我转了他告诉我的数字,锁打开了。

那是在我的时间里进也第一次打电话来的时间。四点四十五分……、

柜子上布满铁锈,形状也被挤得歪七扭八的,但是门却轻轻松松地就打开了。只见里头放了一个轻巧的收录音机。想不到他还记得我们俩的这个约定。

在细雪纷飞的垃圾场中,我抱着收录音机,茫然地伫立良久。

“妳说我们俩之问只有几天时差,其实是骗我的,对不对?”

我这么问道,原田小姐并没有否认。

那是我们在进也死亡的前一天通的电话。当时她所说的最后一句话,让我终

于发现了她的真实身分。

“谢谢妳长久以来的关照。我常觉得自己如果能成为像妳这样的人,不知会

有多好。”

我可以确定电话那头的她正点着头。

﹃加油啰。﹄

那是我最后一次打电话给她。

经过了几年。我经历了许多事,也交到了朋友。进大学念书之后,我买了

一支真正的手机。

那是我已经习惯独居生活后的事。当时我满手泡沫,正在清洗餐具。当时

那支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响过的虚拟手机突然响起,我又听到了那令我怀念的旋律

:电影“巴格达咖啡馆”的主题曲CALLINGYOU

来了。我心想。我闭上双眼,在脑海里接起那支尘封已久的手机。*.

“喂?”

“噢……”、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交杂着困惑与不安的女孩嗓音。

我的心纠了起来,眼眶也一阵湿热。

“不会啦,没关系,反正我有空……”

于是我捏造了一个假名字。

电话那头的女孩子语气十分怯弱,完全没发现自己拨下的号码正打给未来的

自己。

我衷心地想对她说。

现在妳或许为许多事所伤害,日子过得既孤单又寂寞。或许妳连个可以促膝

长谈的朋友都没有,只能孤伶伶地走在冰冷得令人落泪的寒风中。

但是不要怕,也不要担心。因为不管碰到多么令妳难过的事,那台收录音机

都会带给妳勇气,永远陪伴在妳身旁。

被遗忘的故事

1

我太太在结婚前是个音乐老师。她是个美人胚子,很受学生们欢迎。即使

在婚后,她不时还会收到以前教过的女学生寄来的贺年卡,或男学生寄来的情书。她总是把这些信件小心翼翼地保存在卧室的书架上,每次整理房间,就会读起

那些信件,脸上不时泛起愉快的笑容。

她从小学钢琴。从大学的音乐系毕业后,她的演奏听起来已经和职业钢琴家

没什么两样,让人不禁好奇她为什么没有成为一名职业钢琴家。我曾问过对琴声

十分挑剔的人,根据他们的意见,她的演奏其实有某种瑕疵。婚后她也常在家里

弹钢琴。

我没什么音乐素养,最多只能举出三个音乐家的名字。她常当着我的面演奏

钢琴,但老实说,我根本听不出古典音乐有哪里好。对我来说,实在很难理解一

首没有歌词的曲子到底该如何鉴赏。

认识她三年之后,我送给她一枚戒指。结婚之后,我搬进了她的娘家。我的

父母俱已双亡,也没有堪称家人的亲人,不过在我结婚的同时,一下子就增加

了这三个家人。婚后一年,家人又添了一个。

生下女儿之后不久,我和太太之间的争吵开始多了起来。我们都算是擅于言

词的人,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反而造成负面的影响;我们都极力主张自己的意

见。经常为一些芝麻大小的事争论到深夜。

起初这种争吵似乎也有某种乐趣。我觉得听听对方的意见、表达自己的想汰

,在接受与否定之间似乎能窥见彼此的心长得是什么模样,也有助于拉近俩人的

距离。不过后来这种议论就变成了一种意气之争,俩人都非得赢过对方才能服气。

我们夫妻就这么争吵不休,丝毫不理会在一旁安抚哭号外孙女的岳母。在婚

前的交往里,人们大多只看到对方的优点,就算看到缺点,也一样能敞开心胸爱

其所爱。然而到了婚后,两人随时保持零距离,这些缺点就变得很碍眼,让双方

越发排斥彼此。

为了压制对方,我们说过很伤人的话;为了凌驾对方,我们甚至还会在不知

不觉间昧着良心互相谩骂。

但是我也没因为这样就讨厌她。看到太太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时,我总

感觉她似乎也怀着同样的想扶。所以我总是为我俩为何无法一步步拉近彼此的距

离感到好奇。

只有在弹奏钢琴时,她会为了避免分心而取下戒指,把它放向一旁。以前看

到她这个举动,我并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是自从我们闲始争吵,有时候

我会在一瞬间把那当成她无言的抗议——要是没结这场婚,我就能继续教钢琴了。

我是在和她吵架的隔天出车祸的。在从车库里驶出车子,准备到公司上班时

,映入我眼帘的是树上茂密的嫩叶。在那个五月里的晴朗早晨,一滴滴的朝露仍

在叶子上绽放着光芒。我坐上驾驶座,发动引擎,踩下了油门。我家距离公司约

有二十分钟车程。途中我在一个十字路口的红灯前停了下来。在等着红灯转换时

,赫然发现驾驶座旁的车窗突然变暗,转头一看,只见一辆卡车头遮蔽了阳光,

已经冲到了我眼前。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我甚至怀疑自己还在睡梦中。周遭一片

漆黑,既没有任何亮光,也听不到任何声音,让我好奇自己到底身处何方。我试

着活动身体,但是连转个脖子都做不来。只觉得浑身无力,甚至感觉不出自己是

否还有皮肤。

只有右手臂的手肘以下有麻痹的感觉!手臂、手腕、和指尖的皮肤彷佛都覆

盖着一层静电,手臂的侧面则有接触到床单的触感。在一片黑暗中,这是来自外

界的唯一剌激。这个触感让我明白自己可能躺在一张床上。

我不知道自己身处什么情况,内心饱受溷乱与恐惧的侵袭。但是我既不能尖

叫,也无法脱逃。眼前是一片前所未见、看来永无止尽的绝对黑暗。我等待着光

线射进来,打破这片黑暗,然而那一刻始终没有到来。

在一片静寂中,连时钟秒针移动的声音都听不到。因此我没办法确定时间过

了多久,直到右臂的皮肤开始感觉到一股温暖。那是阳光照射在肌肤上所感受到

的温暖。可是,为什么我看不到阳光照耀下的世界呢?

我怀疑自己被禁锢在某个地方,也试着移动身体逃离这个地方,但是我的身

体就是动弹不得,彷佛全身除了这只右臂,全都融化在这片黑暗里了。

我想试试右臂还能不能动,便把力量注入右臂。这下我发现右臂有试图活动

其它部位时所感受不到的回应。肌肉微微地伸缩着,也感觉到只有食指在活动。

在这片浓密的黑暗中,也看不到是否真的如此。但是从食指指腹与床单相互磨擦

的触感里,我可以感觉到这支手指正在微微地上下活动着。

我在寂静的黑暗中不停地动着食指。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也不知道已经过

了多久,感觉上自己好像已经反复做这个动作好几天了。

突然有人碰触到我的食指。感觉上那只手相当冰冷,彷佛才刚洗过碗似的。

我之所以知道那是一只手,是因为我可以感觉到几支纤细的手指头握住了自己的

食指。我甚至听不到那个人的脚步声,这只手的触感就这么唐突地出现在黑暗中。这令我感到惊讶,同时又因有其它人在身旁而感到高兴。

这个人似乎正惊慌失措地紧握我的食指,也感觉到一只手掌放上了我的右臂。我想这个触摸我手指的人可能把另一只手也放了上去。在右臂所承受的压迫感

中,还可以感觉到某种金属物体坚硬冰冷的感触。

我推测这个把手放在我手臂上的人指头上戴着一枚戒指,这枚戒指正接触到

我的皮肤。我的脑海中立刻浮现一个左手戴有戒指的人,这才发现这个触摸我手

臂的人可能是我太太。我甚至听不到她的说话声、脚步声、以及衣物摩擦的声音。由于周遭是一片黑暗,我连她的脸都看不到,只能感觉到她的手不时碰触着我

右臂的皮肤。

这时她的手的触感消失了,我再度被遗弃在黑暗中。我开始想象她是否不会

再回来了,拚命地上下活动着食指。也不知何故,我看不到任何东西,但她似乎

看得到周遭的景物,而且正在来回走动着。我想,她或许看得到我的食指在动吧

?

过了一会儿,有人再度触摸起我的右手臂。我马上就知道这不是我太太的手

,而是一只坚硬、有着皱纹的老人的手。这只手好像在调查着什么似的,触摸着

我的手指头和右手掌,似乎在为我的食指按摩。我拚命地把力量集中在手指头上。那只衰老的手握住我的手指头,彷佛在测量我的力量。这下子我便没办法再和

那只衰老的手比力气,手指头也动不了了。这时我自觉到,即使有人要我活动手

指,恐怕也只有指根以上的一公分左右能动,因此只要稍稍被固定住,我这支手

指就完全动弹不得了。

过了一会儿,有人拿像根针似的尖东西抵在我食指的指腹上。一股疼痛让我

的手指头反射性地动了起来。接下来针的触感消失了,但紧接着又轮到手掌心

挨刺。在死寂的黑暗中突然产生的阵阵疼痛,让我彷佛遭到突袭般的惊愕。我略

表抗议地上下活动起手指头,于是针就被移开了。我想这游戏的规则大概是只

要我活动食指,针就会被移开吧?

这支针在我右手上随处刺着。大姆指和中指、手背和手腕等处也都窜过一阵

刺痛,每被刺一下,我就得努力活动我的手指。针刺下的位置从手腕沿着手臂一

点一点地往上移动。当我开始害怕接下来会刺向我脸上时,从手肘开始突然不

再感到疼痛。一开始我以为那支针不再刺我了,但是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右手肘以

上还有皮肤。就算这支针刺在我的肩膀、左手臂、脖子、或脚上等部位,我大概

也不会有什么感觉。

我发现自己似乎只有右手肘以下的部位有痛觉。一阵宛如静电窜过般的麻痹

覆盖了我的右臂,在这片无声、无光的黑暗中,只有这个触感是明晰的。

过了一会儿,有人握住我的右手。这次我感觉这只手的肌肤并不一衰老,是

只年轻稚嫩的手。从那纤细的手指触感,我马上察觉那是我太太的手。

她持续抚摸着我的右臂。为了让她知道我感觉得到她的手,我死命地动着食

指。我无法想象这个动作看在她眼里是什么模样,也担心她会以为这只是单纯的

痉挛。要是办得到的话,我马上就会出声,但是我并不觉得自己是靠着自力在呼

吸的。

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自己的右臂被抬了起来。抵在手臂上的床单触感也随之

消失。之后,我感觉到手掌心碰触到一个柔软的东西。我马上就想起那是她的脸

颊。我的手指感觉到她的脸颊是湿的。

我的手臂被她的手支撑着,似乎有什么尖尖的东西抵在我手臂内侧的皮肤上。我想那很可能是她的指甲。

她的指甲像是在画图似的在我皮肤上游移着。一开始我不懂她想干什么。她

一再重复着相同的动作,隔了一会儿,我知道她是在用指甲写字。我将注意力

集中在手臂的皮肤上,试图了解她的指甲在画些什么。

“手指YEs=1No=2”

她的指甲在我手臂上写着这几个简单的字。我了解她的意思,便将食指上下

移动一次。这下原本反复写着那几个字的指甲触感消失了。隔了一会儿,老婆以

略带犹疑的速度,再度在我手臂上描了起来。

“YEs?”

我又上下摆动了一次手指。就这样,我跟老婆开始过起以这种笨拙的方式沟

通的生活。

2

我身处一个周遭一片漆黑的里一暗世界。这里一片静寂,连一丁点声音都听

不到,一颗心也寂寞到了极点。即使有人在我身边,只要他没碰触我的皮肤,就

和没人在没什么两样。我太太就这么天天陪着处于这种状态的我。

她在我的右臂内侧写了很多字,为置身黑暗中的我传送讯息。在习惯这种沟

通方式前,我再怎么把精神集中在皮肤的触觉上,也很难判断她写了什么。当我

无法判别她所写的字时,就上下摆动两次食指表示否定,这下她就会从头再写一

遍。在如此沟通一阵子后,我已经能以和她在我皮肤上写字同样的速度判读出她

在写些什么了。

如果她写在我手臂上的内容属实,我现在正躺在病房里。她透过我的右臂

告诉我,四面是白色的墙壁,只有床的右边有扇窗户,她正坐在一把椅子上,介

于病床和有扇窗的墙壁之间。

那天在十字路口等红灯时,一个打瞌睡的卡车司机开着车朝我撞来,将我撞

成了重伤。我全身骨折,内脏也悉数损毁,连脑部都因重伤而失去了视觉、听觉

、嗅觉、味觉、以及右臂以外所有部位的触觉。就算骨折痊愈,这些感官好像也

无按再恢复了。

在知道这个事实后,我动了动食指。不管心里有多绝望,我也已经没办法哭

泣,只能靠活动手指向她传达自己的悲呜。但我相信在她看来,顶着一张宛如面

具、毫无表情的脸躺在病床上的我,一定只是微微动了动手指头而已。

我无法亲眼看到早晨的来临。只能靠着右臂感受阳光的温暖,藉由皮肤上感

觉到的温度得知天明。从黑暗中初醒时的麻痹不知何时已经消失,至少皮肤的感

觉已经和以前没什么两样了。

天亮后不久,我突然感觉到我太太的手碰触着我的手臂,让我知道她今天又

来到病房探视我了。她先在我的右手臂上写了个“早安”。我动了动食指,算是

对她的回应。

当她在天黑后准备回家时,会先在我手上写着“晚安”,接着她的手的触感

就消失在黑暗中。每一次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抛弃了?我太太是不是不会再

来了?每当我在半睡半醒中度过一夜,在温暖的阳光中再度以右臂感觉到她的触

摸时,都会有股强烈的安全感。

一整天她都在我的皮肤上写着字,告诉我当天天气好坏、以及女儿的状况。她告诉我她已经申请到保险金和货运公司的理赔金,生活暂时无虞。

我只能等待她向我传递形形色色的讯息。即便我想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

却没办法向她告知我的需求。不过,当她早上来到病房时,一定会在我的右臂上

写着今天是几月几日。

“今天是八月四日。”

某天早上,她用指尖这样写道,这下我知道车祸至今已过了三个月了。当

天中午,有位访客来到了病房。

太太的手突然离开我的手臂,我顿时被遗弃在一个黑暗与静默的世界里。

过了一会儿,一个小小的温度碰触到我的右臂。那是一种汗涔涔般的濡湿感,同

时也有点温热。我立刻察觉那是女儿的手。我太太的指尖在我的右臂上游移,告

诉我她的父母带女儿来探望我了。她拉起才一岁的女儿的手,放上了我的右臂。

我将食指上下摆动,和丈人及丈母娘、女儿打招呼,原来他们已经来探望

过我好几次了。只感觉到不同于我太太的手的触感相继触摸着我的右臂,想必是

她父母以触摸来代替寒喧吧。他们抚摸着我皮肤的感觉各有各的特征。皮肤的软

硬、粗细的感觉都有不同。有时从接触皮肤的面积与速度,可以窥见对方心中的

恐惧。

从女儿的触摸中感觉不到一丝恐惧。那种触摸的方式如同在表明,她不知

道躺在她眼前的是什么东西。想必在她面前,我大概已经不是一个人,不过是一

团躺在床上的肉块吧?这个想法带给了我一股强烈的冲击。

女儿被丈人他们带回家了。可是一想起女儿那只手的触感,内心便不禁一

阵刺痛。我所知道的她还不会说话,在我发生意外之前,她甚至不曾叫过我一声

“爸爸”。然而现在也不必在乎她说起话来是什么声音了,因为我就连听她说话

的能力都已丧失。我不仅看不到她开始学走路的模样,也永远闻不到把鼻子抵在

她额头上时所闻到的味道了。、

我仅剩右臂的表面还有知觉,因此甚至曾怀疑自己的全身是不是只剩下右臂

了。我的右臂可能因为这场车祸被截肢了。身体和右臂分离后,也不知是什么原

因,自己的灵魂就集中到了右臂上。我似乎是整个人躺在医院病床上,但感觉和

只有右臂静静地躺在床上没什么两样。想到自己这情况,想必女儿是不可能认得

出我这个爸爸的。

我太太的指尖在我右臂上游移,问我没能看到女儿成长会不会觉得难过。我

将食指动了一下以示肯定.

“很难过?”

她在手臂上写着?我再次给了一个肯定的答复。

“想死吗?”

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肯定的答桉。根据她传递给我的讯息,我似乎是靠着人

工呼吸器和点滴维生的。她只要一伸手,关掉人工呼吸器的开关,应该就能从痛

苦中将我解放。

我太太的手从我的手臂上抽离,再度将我遗弃在黑暗中。我虽然看不到,但

也能推测她现在大概正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接下来她应该会绕过病床,走向人工

呼吸器吧?

然而,我太太再次触摸起我的手臂让我知道那些推测是错误的。她似乎并没

有离开椅子,而是一直坐在我身旁。

从接触面的形体来判断,我知道她用来触摸我手臂的可能是左手的手掌。但

是那种触感有个地方和以往不同。在她左手的手掌抚摸我的手臂时,我并没有感

觉到往常皮肤感受到的冰冷戒指触感。她可能把戒指拿下来了。还来不及思索原

因何在,我就感觉到她开始敲打我的皮肤。

她似乎是以手指头敲打的。说是敲打,力道却不似整个手掌打下来一般强,

感觉上她只是竖起一根手指头轻轻地往我皮肤上敲。她似乎略带犹豫,以手指一

次又一次地敲打着同一个地方,也让我觉得这似乎是要做某件事之前的准备运动。

一开始我以为我太太是在向我传达什么讯息,可是连续敲打的手指触感似

乎并没有在等待我的答复。

一开始只有一根手指头在敲打我的皮肤,不久便增加为两根。感觉上像是

一对食指和中指在交互敲打。随着我承受的触感渐渐加强,我感觉到她开始在手

指头上加注力道。

手指敲打的次数持续增加,一个个指头的触感这下串连了起来。最后十根手

指头一起在我的手臂皮肤上弹跳着。感觉上像是皮肤上发生了一连串的小爆炸。

待她的力道一减弱,我手臂上又感觉宛如雨水滴落。我知道了,她在把我的手臂

当钢琴弹。

靠近手肘的部分是低音键盘,靠近手腕的部份则是高音键盘,以这个原则

感受她带给我的刺激,我发现她手指弹跳的触感果然就像串连起来的音乐。一根

手指头在皮肤上弹跳时的刺激只是单纯的一个点。可是当这些点串连起来之后,

手臂上的刺激就变得宛如一道道波浪。

我的手臂彷佛变成了一个辽阔的熘冰场。一下觉得我太太的手指弹跳的触

感从手肘一带笔直地滑向手腕附近,没想到下一瞬间,手指又彷佛跑下楼梯似的

从手腕回到了手肘。有时复数的手指像引发共呜似的敲打在我皮肤上;有时十根

指尖则宛如窗帘摆动似的轻轻从我手臂上掠过。

从那天起,我太太每次来到病房,都会在我的右臂上演奏。原本写字的时

问变成了音乐课。演奏前和演奏后,她都会把曲名和作曲者的名字写在我的手

臂上。我立刻把它们记了起来,遇到有我喜欢的曲子时,我就动动食指。我想

为她拍手喝采,但是我无法肯定她会如何解读我这个动作。

我置身于比不见阳光的深海还要深邃的黑暗里,一个连耳鸣都不存在的绝

对静寂中。在这个世界里,她在我手臂上弹奏的音乐,就是囚身独房的我唯一的

明窗。

冬天降临了。车祸发生至今已过了一年半。

不知道是不是我太太打开了病房的窗户,我的右臂似乎接触到了屋外吹进

来的冷风,让我吓了一跳。在无声的黑暗世界里,我无从得知是否有人走近或打

开窗户,因此完全无法预测手臂会接触到冷风。想必我太太是想让病房内的空

气流动一下吧。我右臂上的皮肤可以感觉到室内的温度开始下降。

隔了一会儿,一个冰冷的东西抵上我的右臂。可能又是我太太的手指头吧。接下来她以手指在我的手臂上写了几个字。

“吓了一跳吗?”。

我摆动一次食指表示肯定。我无法知道她看到我的答复后露出的是什么样

的表情。

她的手指再度写起字来,告诉我接下来要开始演奏了,但在演奏之前先让

她暖一下手指头。

一股湿暖的风吹上了我手臂的皮肤。我猜想她可能正在用自己的气息为手

指取暖,而那股气息也在同时吹上了我的手臂。这阵暖风一消失,演奏就开始了。

我已经完全记住她的手指头弹奏的顺序、位置、与时机等。就算她没有告

诉我曲名就直接弹起来,我也能马上分辨出那是什么曲子。当我以皮肤感受着她

手指的动作时,总觉得自己彷佛在黑暗的另一头看到了什么;有时是一团模煳的

色块,有时则是昔日曾亲身经历的幸福景象。

同样的演奏一听再听,我却从来不觉得厌倦;因为她的演奏在不同的日子

里会有微妙的差异。在我完全熟记这些曲子后,手臂的皮肤对些微的时机误差等

就变得十分敏感了。这些误差会带来不同的想象,因此在黑暗的另一头所看到的

景象,也会和前几天听到同一首曲子时有异。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那些微妙的差异正是我太太内心的表征。在

她心平气和时,手指带给我皮肤的触感柔和如熟睡时的鼻息。而当她感到不安时

,就会出现彷佛从楼梯上滚下来般的短暂溷乱。在演奏时,她无法掩饰自己的任

何感情,让我感觉到她赤裸裸的本性就潜藏在我手臂所感受到的刺激中。

这时我太太的演奏突然中断,一股温热的气息再度轻抚过我的手臂。我彷

佛可以在黑暗的另一头看到她那冻得发红的修长手指。在吹过我手臂的气息停止

后,演奏再度开始。

她的手指从我的手肘轻飘飘地弹跳到手腕。我觉得自己彷佛被带到了海边

,任凭海里打上来的波浪轻柔地拍打着我的手臂。

我想起自己在出车祸前,我们夫妇曾以许多言语伤害彼此。这种种让我侮恨

得心痛不已。我想向她道歉,但如今已经无法表达这种情感了。

3

我几度痛骂上苍为什么不干脆让我死了算了。我注定要在这种状态下变老

,在我逐渐哀老、直到死亡为止的几十年当中,我都得在黑暗和寂静中度过。

每次想到这里,我就觉得自己不如疯了算了.要是我能疯到不在乎时间、也忘了

自己是谁,心情不知会有多舒坦啊?

可是自己既没办法动,也没办法说话,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思考。但不管脑

海里的思绪再怎么波涛汹涌,我都无法表达自己的所见所闻和心境思绪,只能终

日苦苦怀念着光线和声音。

我无法向可能在黑暗的另一头来回踱步的太太或其它人传达自己的想法。

虽然我能以食指对她写在我手臂上的问题表示肯定或否定,但光这样是不够的。

在外人眼里,我应该只是一具躺在床上、面无表情的人偶。事实上,我的脑海里

却经常是波涛汹涌。

尽管如此,要想倾吐我的想法,上下摆动食指实在是个太小的宣泄口、即

使心中涌起各种错纵复杂的思绪,我还是不能笑、也不能哭。这情形常让我觉得

自己如同一个水位已高涨到极限的水库,没炸开来还真让我感到不可思议。

我到底算不算活着?我这副模样充其量不过是一团会思考的肉块。一个活

人和一团肉块之间的界限到底在哪里?而我又站在哪一边?

我以前活着是为了什么?难道我从母亲肚子里出世、到学校念书、就业上

班,就是为了变成如今这团肉块?人到底是为了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从在地上爬

开始,一路活到死亡呢?

我真希望自己从来没来到这个世上。现在我就连靠自己的力量自杀的能力

都没有了。如果我的食指下方有个可以让毒液流进我血管的开关,我一定会毫不

犹豫地按下去。但是没有人会体贴到为我准备这么一个机关,而且我连想拜托别

人为我做这个准备都办不到。

我很想停止思考,但是脑袋却在无声的黑暗中不断蠢动。

车祸发生至今,不知不觉间已经过了三年。我太太每天都会到病房来陪我。她在我手臂皮肤上写字,告诉我今天的日期、家里发生的事情、以及世界新闻

等外界的讯息。她从来不在我手臂上写出任何退缩或畏怯的字眼,言词当中不时

夹杂着往后仍会陪在我身边的讯息,总是能带给我莫大的勇气。

从她带来的讯息得知,我女儿已经四岁了,现在已经能跑能跳,也会说话

了。但是我根本无从判断那究竟是不是事实?就算女儿已经染上感冒而死亡,我

也无从得知。即使她弄错了日期,即使家里发生火灾付之一炬,甚至即使世界已

经毁灭;我也只能把我太太所写的一字一句当真。

尽管如此,有天我终于知道她在撒谎了。事情就发生在她在我右臂上演奏

时。

她弹跳的手指头所带来的一连串刺激,让我彷佛看到了各种不同的景象。

或许应该说,那就是浮现在她脑海里的想象。从中隐隐约约可以窥见她的情绪,

或许比她写在我手臂上的文字还要真实得多。

有一次,我一如往常地专心倾听她以手指弹奏的无声音乐。她以手指弹奏

着我已听过数百次的曲子。刚开始听时,她的指尖那微微跳动的触感,让我觉得

这首曲子教人联想到一只活蹦乱跳的小马。但那天从她的演奏中,我却完全无汰

想象一只小马蹦蹦跳跳的模样。或许是演奏中微妙的紊乱使然吧?透过她的手指

头,我只能想象一匹疲累的马低头跺着沉重步伐。

我在猜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让她不高兴的事。但是从她写在我手臂上的字里

,却感觉不到一丝阴郁,尽是些乐观得一如往常、赋予我勇气的内容。我无法询

问她的状况,也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只能任由她的演奏与言词之间的予盾在我

心中堆积。

但这并不是她唯一一次在演奏中夹杂着倦怠。之后,不论她演奏什么曲子

,在我皮肤上交织而成的旋律中都感觉不到一丝开朗色彩,相反的,却潜藏着一

股教人窒息、没有未来的绝望。那差异非常微妙,要是在平常,我根本就不会察

觉。想必连她自己都以为自己的演奏和平常没什么不同吧?

我知道她累了,很明显的,原因就是我。我不能变成一道伽锁将她绑住。

她还年轻,再怎么说人生都还有机会重来。一定是因为我变成这副要死不活的模

样,才让她觉得自己完全没有未来可言吧。

她若是和别人再婚,周遭的人不知是会指责她,还是会认为这也是不得已

?总而言之,她就是没办法抛弃我这个已经变成行尸走肉的肉块丈夫,每天都得

到病房来,拿我的右臂当键盘做虚拟的演奏。

然而她内心深处一定是苦不堪言。即使用再开朗的言词来伪装,她的指尖

却总是毫不隐藏地透露出她的情绪。藏身在她演奏中的那匹倦马,或许就是她现

状的投影吧。

她那原本应该还充满机会的剩馀人生,将会在陪伴我这团肉块度日中耗尽。我因为遭逢意外而失去了人生,但为了探病而不得不来到病房的她又何尝不是

如此?想必是她那颗善良的心,让她无法抛弃我这团肉块吧。

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我得放她自由。但是,一旦她消失,就意味着我

将孤独地被遗留在这个黑暗寂静的世界里。此外,不管我想到什么,都没有办法

把这个想法传达给她,一切只能交由她的决心去决定。

时间匆匆流过,距离那场车祸已经过了四年。随着时间累积,她演奏中的

沉痛与苦闷也与日俱增。一般人大概无法感受到这微小的变化。但是对我而言,

她的演奏如今已等同于我的全世界,因此能强烈感受到她的痛苦。

二月里的某一天。

她在我的手臂上弹奏着一首轻快的曲子。指尖轻轻敲打在皮肤表面的触感

,让我联想起蝴蝶乘着微风翩翩飞舞的景象。乍看之下,那是一幅沉稳的景致。

但仔细看那只蝴蝶,我却觉得它的翅膀上似乎染着血。那是一只背负着无处可停

歇的命运,再痛苦都得不停振翅飞翔的蝴蝶。

持续演奏了一阵子之后,她停了下来,趁休息时间在我手臂上写起字来。

那当然又是和演奏的感觉背道而驰的开朗应酬话。

“指甲长长了,我得剪剪指甲才行。”

她写完这几个字之后,为了让我确认她的指甲长度,便摸了摸我的食指。

我拚命地动着手指,企图让我的手指顶在她的指甲上。我想让她戳破我的皮肤,

让我流出血来,好把希望她杀了我的讯息转达给她。

我希望她能杀了我这团悲惨的肉块。我期盼她可以结束我的生命,让我获

得安适。但是我的食指力道实在太孱弱了,根本没办法顶住她的指甲。我既没办

法将她的手指头推回去,也没办法发泄我充满诅咒的心情。

然而,我的讯息似乎透过指尖稍稍传达出去了。当她再度闲始演奏时,我

知道了这个事实。

她那落在我手臂上的指尖彷佛刮着胸口似地在我皮肤上弹跳。她在我手臂

的键盘上开始弹奏的并不是刚才那种轻快的旋律,而是一首彷佛坠入无底深渊的

曲子。

她的演奏方式很单纯,我觉得她正藉由手指头诚实地迸发出潜藏在内心深

处的情绪。我的皮肤甚至可以感受到她的指甲刮搔所造成的疼痛。那种疼痛想必

就是她必须将自己的人生与一个行尸走肉般的丈夫放在天秤上衡量的苦恼。每当

她的指尖触及我的皮肤,我那对听不到任何声音的耳朵便彷佛听到了她的哀号。

她此时在我手臂上进行的演奏,比我至今接触过的任何东西都更狂烈凄美。

过了一会儿,这场演奏彷佛过度紧绷的琴弦绷断般地中断了。我的皮肤上

有十处感觉到锐物刺戳的疼痛,可能是我太太的十根手指头的指尖竖在我的手臂

上。接着几滴冷冷的液体滴了下来,我知道那是她的泪水。

隔了一会儿,手指头的触感消失了,她消失在黑暗的另一头。或许是离开

病房到什么地方去了吧?有好一会儿,她的手指头并没有回到我的皮肤上来。虽

然她的指尖离开了,但是指甲造成的疼痛依旧残留。当我独自被遗留在无声的黑

暗中时,我终于想到了一个自杀的方法。

4

突然问有一个东西触到我的右臂。从接触面积的大小,我立刻察觉那是一

只手。那只手上有皱纹,表面是坚硬的,从它对我手臂的触摸里,感受不到我太

太那份爱意。我这才发现那是医生的手。那只打从我在四年前从黑暗中醒来后,

不知已经感觉过多少次的手。

我想她是去叫医生吧。可以想象她现在可能同样在病房里,紧张地等着医

生下诊断。

我的右臂被医生抬起来,床单的触感从手臂侧面消失。我感觉到医生的手

握住了我的食指,接着彷佛在帮我按摩似的弯起我的关节。从医生动作上判断

,他可能在确认我的食指骨头是否有异状。、

接下来我的右臂再度被放回床单上,医生触摸的感觉也消失在黑暗中。隔了

一会儿,食指前端穿过一阵针刺的刺痛。不过这并不出乎我的意料。我忍住疼痛

,绝不让食指动一下。

昨晚我便下定决心。在夜晚结束,皮肤再次感受到从窗口射进来的朝阳时

,我就要开始展开我的自杀行动。我太太一如往常地来到病房,以指尖在我的皮

肤上写了“早安”,但我的食指丝毫没有动弹。

我太太一开始可能以为我还在睡觉。她的手离开了我的右臂,消失在黑暗

深处。她可能打开了窗户,外头的空气吹拂着我的手臂。外头似乎很冷,我的皮

肤所感受到的空气冷得几乎让人麻痹。我太太每天都会告诉我当天的日期,所以

我知道现在是二月。我开始想象起她眺望窗外,吐着白雾的模样。

除非有人碰触我的手臂,否则失去视觉和听觉的我根本无从得知有人在病

房里。但那天早上,我却能凭直觉感受到她打开窗户,坐在床边等着我醒来。我

的食指感受到了她朝我投注而来的视线。但我的食指依旧动也不动,继续保持着

沉默。

过了一会儿,我太太似乎把我的静止不动解读成一种异变。她轻拍我的右

臂,接着开始在上头写起字来。

“老公,起床了。已经快中午了。”

这四年来,她所写的字在复杂度和速度上已经和用嘴说没什么差别了。透

过我的皮肤,我也可以用如同用耳朵听到般的效率理解她的话。

我不理会她,没做出任何回应,于是她再度开始等我醒来。过了一会儿,

她拍拍我的手臂试图叫醒我。她一再重复这个动作,直到接近中午时,她才把医

生叫来。

医生不只用针扎我的食指,也试过右手掌、小指关节、以及手腕等部位。

但是我必须忍耐。我不能在这时候忍不住痛,或者吓得动起食指。我必须让医

生和我太太认为我已经没办法再动手指,也感受不到皮肤的刺激了。我必须让他

们认为我已经成了一团完全无法与外界沟通的肉块。

过了一会儿,医生用针扎我的疼痛感觉消失了。我终于可以完全不活动食

指,像块石头一样保持沉默。

有一阵子,右臂上感受不到任何人的触摸。我想大概是医生在向我太太做

说明吧?经过了一段漫长的时间,一个温柔的手掌触感压上了我的右臂。无需寻

找戒指冰冷的触感,我也知道那是我太太的手。

她把我的右手向上翻转,将两根手指头戳在我的皮肤上。从位置和触感来

判断,我知道那是她的食指和中指,我觉得这两根手指头彷佛从黑暗深处浮现的

两点亮光,指尖造成的两点触感十分模煳。我感觉到这两根手指正沿着我的手臂

表面从手肘滑向手腕

这时一阵毛发般纤细的触感落在我的手臂上,接着一大片轻柔的触感覆盖

了上来。我的手掌感觉到一股湿濡柔和的压迫感,我立刻就明白,她将她的脸颊

贴上了我的手臂。在黑暗中,我彷佛看到了她跪在床边,将脸庞贴在我右手手掌

上的模样。

从她口中吐出的热气轻轻地吹拂在我手腕表面,彷佛在手臂上攀爬似的轻

抚过我的皮肤。然而气息一过了手肘,就消失在黑暗中了。

“老公,动动你的手指头好吗?”

这时脸颊的触感从我手上消失,只感觉到她的指尖在我的手背上写着:

“难道你真的如医师所说,连手指都没办法动了吗?”

她如此询问道,接着停顿了一下等待我的反应。我继续保持沉默。于是她

又继续在我手臂上写起字来,内容是从医生那边听来的诊断报告。

医生似乎不想再去考虑如何让我用食指回话了。他无法判断我是不是已经

恶化到全身麻痹的状态,抑或只是手指头无法动弹,而皮肤的感觉仍然存在?医

生对她说,也可能我的心已经被黑暗给打败,因此对来自外界的刺激不再有任何

感觉了。

“老公,其实你还是有感觉的,对不对?而且你的手指头也还可以动。”

我太太颤抖不已的指尖缓缓在我手臂上写着。我在一片黑暗静寂的世界里

凝视着这些字。

“你在骗我。”

几滴可能是泪水的东西滴落在我手臂表面,让我忆起从屋檐上滴落的雨水。

“你只是装死而已,对不对?老公,如果你再继续忽略我的感受,我就真

的不再来了。”

她的手指离开了我的手臂,彷佛在静待我的答复。我的食指可以感受到她

投射过来的视线。看到我的手指依旧一动也不动,她又开始在我手臂上写起字

来。她的指尖渐渐加速移动,从中可以感受到她死命祈求上苍的真诚。

“求求你,请回答我。否则我就不再当你的老婆了。”

她的指尖如此写道。在黑暗的另一头,我彷佛看到她在哭泣。我没有摆动

我的食指。在这片静寂的世界里,这下甚至能鲜明地感受到一股弥漫在我们夫妇

之间的沉默。最后她的手指无力地搁在我的手臂上。

“对不起。谢谢你。”

她的指尖在我的皮肤上缓缓游移,最后离开了我的手臂,融入一片黑暗当

中。

之后我太太还是继续到病房来探望我,在我的手臂上演奏。但是不再是每

天,而是两天才来一次。不久之后就变成三天一次。到了最后,她变成一个星

期才来探望我一次了。

沉重的痛苦从她在我手臂上弹奏的音乐当中消失了。接连跳跃的指头,让

我感觉彷佛有只小狗在我的手臂上跳舞。

有时我可以从她的演奏中感受到一丝罪恶感。我立刻就发现到她似乎觉得

对我有所亏欠。我并不希望她有这种感觉,但不可思议的是,这种感觉却加深了

她演奏的深度。我隐约可以从手臂上演奏的无声音乐中,窥见她向命运乞怜的美

丽倩影。

演奏前后,她依然会在手臂上写字和我沟通,但是我完全没有回应。她似

乎一点也不在意,依旧一个劲儿地用指尖向我这团不发一语的肉块报告近况。

某天,我的右臂感觉到有个人正战战兢兢地触摸着我。我在黑暗中集中起

精神,试图辨识出这个人的身分。这只手比我太太的要小很多,而且非常柔软,

我感觉到这只手旁边还放着我十分熟悉的太太的手。这下我顿时发现,这是我女

儿的小手。

在我的记忆里,女儿还只是一个必须让妈妈抱在胸前的小婴儿。但她在我

的手臂上触摸的方式并不是婴儿那种没有个人意识的碰触,而是一种对一团不发

一语、躺在床上的肉块抱持某种恐惧,同时又夹杂一丝好奇的触摸方式。

“最近我开始教这个孩子弹钢琴了。”

我太太在手臂上如此写道,接着她的手就离开了我的皮肤,只剩下女儿还

在触摸着我。

和大人的手指相比,女儿的指头似乎比较纤细,指尖也比较尖。她的手指

戳在我皮肤上的感触,让我觉得彷佛有只小猫竖起爪子站在我的手臂上。

这些手指开始笨拙地演奏起来。感觉像只竖起指尖的小猫在我手臂上或跳

或滚。她弹的曲子简单得不足以与我太太弹的比拟,但我的脑海里却不由得浮

现出她认真弹奏的模样。

之后她们母女俩仍然经常到病房来探视我,在我的手臂上演奏。随着岁月

流逝,她的演奏技巧也越来越高明。透过在我手臂表面跃动的指尖触感,我可以

感觉出女儿的个性十分开朗,有时她那充满野性并喜新厌旧的性格也会流露在她

的演奏当中。透过女儿在我手臂上编织出来的世界,或许比亲眼目睹更能深入观

察到她的成长。

不久女儿上小学了。她尖尖的指尖戳在我的手臂上,小心翼翼地缓缓写下。

“爸爸。”

那是孩子特有的歪七扭八的字迹,但女儿确实是这么写的。

又过了一段漫长的时间。不再有人告诉我过了多少年月,我也无从得知正

确的日期。记不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太太也不再来探望我了;同时我女儿也没

再出现了。

我不知道我太太发生了什么事,或许她只是忘了过来而已。没有人告诉我

她的情况,我也只能凭想象猜测。在她忙着讨生活的当儿,如果还能想起我这个

变成一团肉块的丈夫,我就很高兴了。我最希望的,就是她能将我完全遗忘,不

再和这团不发一语的肉块有任何牵连。

最后一次听到女儿在我手臂上演奏的时候,她的程度已经好到跟我太太不

相上下了。她已经很久没来病房了,我相信她应该已经长大成人,也或许已经结

婚,生下我的外孙了。我无从判断已经过了多少时间,因此也无法知道女儿现在

已经几岁了。

我连自己有多老都不知道了。我甚至在想,说不定我太太已经老死了。

我置身一片黑暗静寂的世界里,阳光也不再照上我那被搁在床单上的手臂

,或许我已经连床被移进一间没有窗户的病房里了。尽管如此,我至少知道世界

还没有毁灭,因为自己还靠着人工呼吸器和点滴过活

我想象着自己可能像个被遗弃的赘物般被弃置在医院的一角。这里大概是

个类似仓库的房间,而我的周遭或许堆满了各种满是尘埃的东西吧?

再也没有人来触摸我的手臂了。医生和护士都忘了我的存在,而我自己也

认为这样也无所谓。偶尔我会使一下力,我的食指还是可以上下活动。

我的手臂上还残留着老婆和女儿演奏时的触感。我在黑暗中回想着那种感

觉,想象着如今外界可能正在发生些什么事。人们依然在唱着歌吧?依然在聆赏

着音乐吧?在我被视为一团沉默的肉块而被弃之不顾后,时间依然一分一秒地不

停流逝。我虽然身处一片静寂的黑暗,然而在这段日子里,世界是否依然充斥着

声音与光亮?我梦想着那永远无法再看到的光景,静静地委身于黑暗之中。

1

我就读的小学有个特教班,里头都是一些有问题的学生o天生弱智的孩子

、已经好几年没开口说话的孩子、以及因某种障碍而无法适应普通班级的孩子,

全都齐众在这里上课。

特教班的教室位于校内某个角落,彷佛悄悄地躲在一个其它孩子都看不到

的地方。这个班级由曾经学过特殊儿童教育的老师负责带领,看顾分不清楚钮扣

和糖果的学生,以免他们误食而哽住喉咙。这个班级是不分年龄的;一旦被判断

为无法适应普通教室里的生活,就会成为这个班级的学生。

某天体育课时上游泳课。我在更衣室里脱掉上衣,裸露出上半身时,班上

一个同学说道:

“听说那个瘀伤是你老爸打的?”

他指着我的背,似乎很以引起在场每个人的注意力为乐。

我背上有一个老爸在多年前留下的伤痕。当时老爸喝醉了酒,用电熨斗砸

我,在那个地方打出一块醒目的黑褐色瘀伤。我不喜欢让人看到那个伤痕,所以

平常总是把它遮起来。

“喂,说几句话嘛!是你老爸干的吧?”

那家伙指着我的瘀伤说道。在场的男同学们全都看向我的背,偷偷地窃笑

着。

更衣室一角摆着一把清洗游泳池用的刷子,那是一根有着长长握柄的绿色

刷子。我一把抓起那把刷子,使劲朝那指着我背部的家伙挥去。他的鼻血喷了

出来,哭着一再向我道歉,但是我还是不断挥打着。

第二天,周遭的大人们开始调查我的家庭环境,怀疑我精神方面有缺陷。

结果,他们决定将我转到特教班去。

特教班的老师是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太太。我每天都和班上的孩子们用剪

刀剪色纸,用这些五颜六色的漂亮色纸做成纸圈炼,特教班教室的天花板和墙上

总是挂着这些毫无意义的东西。

“光是照顾我们班上现有的孩子,就已经快让我力不从心了,而且我也没

有自信能照顾好这种孩子……”

当初她曾这么对校长说。她已经听说过我之前的种种暴力行径,或许因此

担心我会威胁到特教班里的其它孩子吧?结果她的要求并没有被校长所接受。

在我转进特教班后的第一个星期里,她总是战战兢兢地紧盯着我。彷佛很

担心我这座火山哪天会爆发。

但是自从被编入特教班之后,我就没再行使过暴力。当年幼的同学打翻了

我的营养午餐,害我没东西吃时,我也不曾生过气。

“你不生气吗?”

老师问我。

“一开始是很生气啊,因为我肚子很饿。可是,他才一年级,而且也不是

故意的,我能有什么办法?”

老师惊讶地看着我说:)

“你和资料上的叙述好像有点不符呢。”

我很快就喜欢上这个班级。在这里没有人对我有敌意,也没有人会嘲讽我。没有一个特教班的同学会刻意找我麻烦。

班上有将近一半的孩子无法自行上厕所。有的孩子不会说话,也有孩子随

时随地都处于恐惧状态。尽管如此,大家还是尽全力过日子,没有人有多馀的时

间嘲讽其它人,大家都在拚命学习当个正常的孩子。

在这间教室里,有的只是在其它地方难以生存的孩子们的笑容,以及一般

孩子随着快速成长而迅速流失的稚嫩与单纯。

到了四月,一个男孩转到特教班来,他跟我同样是十一岁,打从其它小学

转来后就没跟任何人讲过话,因此被转到这个班级来。这个皮肤白哲、个子瘦小

的家伙牵着老师的手,战战兢兢地走进教室。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袖长裤,有着

一张宛如瓷娃娃般的美丽脸孔。

他名叫朝户。

在特教班里,老师每天都会分发打印出来的讲义。讲义的难易度视学生头

脑的好坏而有不同,而朝户拿到的是程度最高的打印讲义。但是他很难跟大家打

成一片。老师交代的事情他做得比谁都好,却从来不跟任何人讲话。每到休息时

间,他就躲在教室的一隅,蜷起他那小小的身子看书。

有天我被叫到老师的办公室去。一进办公室,就看到一个手臂上印着齿痕

的老同学和他妈妈在里头。几天前我在他手臂上咬了一大口,让大人们极为震

怒。、

大人们问我为什么要干这种事,我解释是因为他欺负特教班的同学.结果

我被迫在办公室里罚跪,那对怒不可遏的母子才一脸释然地离开。

老师们和刚好到办公室来的学生们目不转睛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我。只有特

教班的老师为我辩护,但是我并不放在心上.

在我罚跪时,听到老师们谈起朝户的家庭。我装做没在听,实际上却竖起

耳朵倾听着。

“那个刚转到特教班的,就是家里发生那件事的孩子吧:一……?”

一个年轻的女老师问道。

结果我还是没搞清楚“那件事”究竟是什么,不过却知道了许多朝户家的

事。

他没有父母。爸爸好像在几年前就过世了,妈妈则在坐牢。我猜想朝户的

妈妈可能和老师所提到的那件事有关。

失去了父母之后,他像个皮球似的四处被踢来踢去。现在好像是住在一个

几乎没有血缘关系的亲戚家里。

我对朝户怀有一股亲切感。因为我也是寄人篱下。

直到老爸在一个月前住院为止,我一直和父母一家三口住在一起。老爸一

喝酒就发酒疯,总是对我跟妈妈大吼大叫,而且还会暴跳如雷地乱扔或打坏东西。他曾经很努力工作,但是从前一阵子开始就成天赋闲在家。他高举的手臂总是

抡紧拳头,常对我们母子拳脚相向。我们母子俩甚至曾被暴怒的老爸吓得赤脚逃

离家门。记得当时周遭一片黑暗,妈妈拉着我的手走着,在外头等待老爸的情绪

平静下来。

据说以前老爸在公司上班时人缘很好,但现在人人都对他敬而远之。老爸

自己似乎也岭现了这个事实。

妈妈一直忍着他,直等到他住进医院,她整个人才松了一口气。因为老爸

得的是无药可救的重病。本来以为往后我们母子俩就能过着平静的生活了,但就

在那个时候,妈妈出门去买东西。

“我顺便去邮局一趟,晚点才回来。”

妈妈说完便穿着凉鞋出门了,从此再也没回来过。她丢下我一个人逃到远

方去了。当时还被蒙在鼓里的我一直等她等到了深夜,直到知道她不会再回来了

,才自己铺好床睡觉。

后来伯父和伯母知道家里只剩下我这个孩子,便跑到家里来。表面上是好

心要收养我,让我过正常孩子的生活。但其实他们只是想侵占我们的房子,因此

老是把我当成一个绊脚石。

这就是朝户为什么会带给我一股莫名的亲切感的理由。

放学之后,班上的同学都欢天喜地的回家去。特教班的很多学生没办法自

行回家,不是不知道回家的路,就是一没人陪伴就会不知所措。因此很多同学都

得由父母来接送。

彷佛在刻意拖延回家的时间,我和朝户总是在天黑之后才踏上归途。

随着人越来越少,教室回归一片静寂。校园被夕阳染成橘红色,把球往校

园里一丢,只听得到那颗球弹跳的声音静静地回荡,然后逐渐消失。空无一人的

校园被孩子们所遗忘,只剩下单杠熘滑梯孤寂的影子映在地上,让人有种白天的

喧嚣彷佛从来没发生过的错觉。每到这个时问,空气就变得近乎透明般澄净。记

得妈妈失踪的时候,世界正好也被染成一片血红。

教室里只剩下我和朝户两个人。他总是静静地看着书,而我则在一旁做劳

作、或边画图边看电视。

就在这种时间里,朝户初次展现了他的神奇力量。

有一天傍晚,我用美工刀削着木头。我对课业一窍不通,但是却很喜欢做

劳作;上次我照着书刻出来的猫头鹰就受到老师的赞赏。她当众称赞我,并且将

这件作品装饰在教室里。这几乎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这种待遇,让我高兴万

分。这次我打算凋一只狗,便用刀子一刀一刀开始削了起来。只见木屑朝桌子

四周飞散,一回过神来,才发现连我身上也沾满了木屑。

当天教室里一如往常地只剩下我和朝户俩人,他依然专心地看着书。和同

年龄的孩子相比,他的体格相当瘦小,彷佛强风一吹就会飘起来。他的额头上覆

盖着宛如绢丝般纤细的头发,一对美丽的眼睛动也不动地直盯着国语课本。

突然间,我手上的刀子卡在木头上动弹不得。我用力一推,霎时只见从木

头上松脱的锐利刀片折射出从窗口射进来的夕阳。我持刀的手随即反弹撞向桌上

,一声巨大的声响在教室里响起。

一阵尖锐的剧痛从我握着木头的左腕窜过。只见手腕上冒出一道约十公分

长的红线,紧接着血便开始流了出来。

我起身去拿急救箱,很担心老师会因为我受伤而没收我的刀。

过了好一阵子,我才发现朝户不知在什么时候走到了我身旁。他几乎不曾

主动走到任何人身边,我一直以为即使身处同一间教室里,他也从没意识到我

的存在。

他看着我手腕上的伤,脸上一阵铁青,眉头也皱了起来,一脸彷佛即将窒

息的痛苦表情。

“还好吧……”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朝户的声音;他的声音是那么的纤细,还夹杂着些许颤

抖。

“没什么大不了啦,这种事我早就习惯了。”

朝户一把抓住我的左腕,从两侧使劲按住伤口。我无法理解他想做什么,

但这下他却彷佛惊觉到什么似的,勐然放开了我的手。

“对不起。我在想这样做会不会让伤口阖起来。”

他似乎认为只要将两侧压紧,伤口就会愈合。这让我觉得很好笑。我觉得

这和“手指扭伤只要拉一拉就会复原”的迷信还真有几分类似。

我觉得他很好玩,便轻轻拍拍他的肩膀;但他只是莫名其妙的看着我,我

从教室的架子上拿下了急救箱,准备为手腕上的伤口消毒,这下我注意到有个地

方不对劲:不知是不是心理因素,和刚才相比,我的伤口似乎变浅了。

我带着一股不可思议的预感回头望向朝户,发现他也正在凝视着我的左腕。那天他依然穿着长袖和长裤,不过这下他却歪着脑袋撩起了袖子,露出那看来

有好轰年没晒过太阳,白得吓人的肌肩。

在朝户的左腕上,在和我被刀子割伤的同一个部位也有一道类似的伤口。

那是一道很浅的伤,乎没流什么血,但长度和形状筒直就是我那道伤的翻版。

“那道伤是以前就有的吗?”

我问道,只见他不停摇头。这情况筒直就像我的伤口变浅的份转移到了朝

户的身上。

不会吧?我否定了这个推测。但朝户似乎也做出了同样的推测,直盯着我

的眼睛说:

“能不能再试一次?”

别开玩笑了,我笑着道,但一抹好奇心却催我伸出了流着血的左臂。

朝户又像刚才一样从两侧按住伤口。

只听到啪的一馨,一滴血滴到地上,形成了一个红点。但这滴血不是从我

的手臂上滴落的。朝户左臂上的伤不知在什么时候明显地变深,血就是从那里滴

下来的。依旧按着手臂的朝户看起来彷佛在祈祷。我甩开他的手,看起自己的手

臂。被刀子割伤的伤口只剩下原本的一半深,想也不用想就猜得出消失的另外一

半跑到哪里去了。朝户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左臂,半开玩笑地说:

“伤口的深度和疼痛都是一人一半。这就叫﹃半斤八两﹄吧?”

从那天起,我和朝户就变成了好朋友。我们没有把他这特殊的能力告诉任

何人。只要用力按住别人身上的伤,伤口就会转移到他自己身上去。这是一件很

不可思议、却也很有趣的事,我们为此做了许多次同样的实验。

我们在保健室前面埋伏,一看到哪个低年级生受了伤,朝户就会开始试验

他神奇的力量。由于怕把太大的伤口转移到自己身上,我们只把对象锁定为受了

小刀伤的孩子们。

“你过来一下。”

我们在保健室门口逮到一个因跌倒而擦伤手肘的一年级小男孩。朝户在楼

梯下用力按住那个孩子手肘上的伤口,将伤口压拢。男孩一脸不安地看着我们,

接着就一熘烟地跑了。朝户将长袖一往上卷,我就看到他手肘上也出现了一个和

男孩手肘上一样的伤口。

朝户转移伤口所需要的时间渐渐缩短,最后只需要一眨眼的功夫就能办到

了。而且我们还发现他根本不需要按住伤口,只要碰触对方身体的任何一处,就

可以发挥这个超能力。

后来保健室的老师发现我们老是在保健室前徘徊,怀疑我们是不是在打什

么坏主意,因此禁止我们接近保健室好一阵子。

“喂,你为什么到特教班来?”

有天朝户向我问道,我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把上游泳课时在更衣室打

人的事告诉了他。也让他知道我背上的伤痕是怎么来的。

在我说话的这段时间里,朝户的脸上浮现出不安和恐惧的神情,同时也隐

约带着几许悲伤。

“我很可怕吗?”

他似乎有点惊讶地摇着头回答:

“一点也不可怕。”

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于是朝户开始手足无措地解释起来:

“把人打伤是很过分的事:…光听你说就觉得很恐怖。但是……”

此时朝户沉默了下来,彷佛在沉思着什么事。过了一会儿,他回过头来握

住了我的手。朝户的视线彷佛可以将我看穿,直接看到我背上的伤疤。一闻始我

还搞不懂他这个动作是什么意义。

“刚刚你做了什么?”

“我只是在想,我是不是可以……”

一回到家,我就换下了衣服。在妈妈留下来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背部时,

我终于理解朝户当时在做什么了。

我背上的伤痕已经不见了。想必是朝户在握住我的手时,把我背上的伤痕

偷偷转移到他自己身上去了。

他能移动的不只是伤口。

“把伤痕还给我。”

第二天一早我向他要求道,但朝户只回了我一个微笑。后来,朝户甚至

连灼伤或旧伤疤等等伤痕都能转移了。

2

我家位于市郊,是个贫穷人家居住的地区,说是家,其实不过是一楝小小

的铁皮屋。屋内在夏天比户外更闷热,在冬天则比屋外更寒冷,就连躲在棉被里

都觉得会被冻死。从家与家之间穿越的马路没铺柏油,因此碰上天干物燥的日子

,窗框上都会覆盖一层尘土。

一辆生锈的三轮车倒在地上,虽然它已经在这里一个多月了,却始终没有

人想把它清理掉。

一个年约三岁、身穿短裤的小男生蹲在路边,用石头在地上画画。一个肥

胖的中年太太几乎只穿着内衣裤,脖子上挂着一条毛巾,大刺刺地走在路上。这

一带总是弥漫着一股恶臭,每个人经过这里莫不蹙眉快步通过。但我从小就住这

里,因此并不觉得那味道真有那么难闻。

即使碰到不用上课的日子,我也不喜欢待在家里。于是我跟朝户总是在城

里漫无目的地游荡。我们走过每条纵横交错的小巷子,也钻过每一条房子之间的

细缝,积极地在让人怀疑这究竟算不算一条路的暗巷里乱窜。这一带有座脏乱到

没人想去的公园,我们常上那里打发时间。里头的游乐设施只有秋千和跷跷板,

而且上头全都生满铁锈,公园里杂草丛生,看仔细点还会发现四处散落着破裂的

啤酒瓶。里头也有观车族留下的涂鸦,以及散落一地的铁丝网碎片。角落里堆满

废弃的轮胎,里头还积满了臭臭的雨水。

某个星期天,我和朝户坐在那座公园里的秋千上。这时一个年轻妈妈带着

一个幼童从我们眼前走过,我们漫不经心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只见这对母子手牵

着手,一副幸福的模样。

这时那孩子不小心跌倒了。膝盖上流出了血,开始哭了起来。年轻的妈妈

温柔地安抚着孩子,但看来一点用也没有。

这下朝户站了起来。

“别管他们吧。”

我对他说道。但朝户仍然朝这对母子走去。

他走到嚎啕大哭的孩子身旁,面带温柔的神情摸摸孩子的头。我知道在那

一瞬间,孩子身上的伤已经被转移到他身上去了。孩子的膝盖沾着血迹,看不清

伤口到底有没有合拢;朝户穿着长裤,也看不到他的膝盖;但可以想象长裤下一定

已经是皮开肉绽了。

疼痛是会随着伤口转移的。膝盖上的疼痛突然消失,让那孩子惊讶地停止

了哭泣。

那个妈妈似乎发现是我们让孩子停止哭泣的。

“真是谢谢你们。我该怎么报答你们才好呢?”

最后她决定请我们吃冰淇淋。

放学回家的路上有家店的冰淇淋很好吃。但是我和朝户都没有零用钱,因

此都只能隔着玻璃流口水。那是我们俩相信世上真有神的唯一一天。

那家店是楝砖造的建筑。店内摆了几张圆桌椅,备有让客人享用冰淇淋的

空间。我们望着玻璃橱里形形色色的冰淇淋,每一种都被装在看似水桶的容器里。

我们俩完全不知道该点什么,觉得这简直就是个人生分歧点上的抉择。我

们左思右想了好一会儿,才把自己的决定告诉女店员。带着孩子的年轻妈妈付了

钱后,这对母子便向我们挥挥手,离开了店里。

在那家店打工的女店员在孩子之间相当有名。她像个花粉症患者似的,总

是戴着一只白色的四方形口罩。

她从来没脱过口罩,所以关于她的长相,孩子们曾做过形形色色幼稚的臆

测。

我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她。她依然戴着一只四角形的口罩。但对我

们来说,冰淇淋要比她的口罩重要多了。

我们坐在店里吃冰淇淋,我几乎在一瞬间就将冰淇淋给消化掉了。朝户也

试着配合我的速度拚命往嘴巴塞,但他吃得实在太慢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打发等朝户吃完的那段时间,便开始看起玻璃橱里那排水

桶里的冰淇淋。戴着大口罩的女店员皱着眉头,隔着大老远直盯着我瞧。仔细一

看,我发现她的口罩一角隐约露出了一点严重灼伤的疤痕。“唯”

我叫了她一声,她似乎吃了一惊,眉毛攸地往上扬

“妳们怎么处理卖不完的冰淇淋?丢掉吗?还是保存到第二天?如果连续几

天都卖不完,也会过期吧?”、

“……嗯,对呀。”

她一脸困惑地点点头。

“既然如此,那就给我吃吧!”

我要求道。

“不行。”

“喔,好吧。”

这时朝户终于吃完了他的冰淇淋。我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那就再见喽,志穗。”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不是写在名脾上吗?”

她胸口名牌上印着“SHIHO”几个字。

“没想到你也会念罗马拼音。”

“别瞧不起人好吗?”

我说道,志穗看着我微笑了起来。她虽然戴着口罩,但我还是看得出她在

微笑。

“有时候,我们也不是不能把卖剩的冰分送出去啦。”

她说完就请我们帮忙打扫店内。志穗只是个打工的店员,但在我们打扫完

毕之后,她给了我们一些比较卖不出去而剩下太多的冰淇淋。

我们是一对有如对喂食者百般温驯的小狗般卑微的孩子,因此很快就喜欢

上她了。

从那天起,我跟朝户就常到她上班的店里去,藉帮她的忙换取报酬。

志穗是个很体贴的人,总会认真聆听我们两个孩子讲话。她那大大的口罩

上有着一对漂亮的眼睛,一笑就眯成一条细缝。为了看到她的笑容,我们经常绞

尽脑汁编一些无聊的故事来逗她。

自从和我讲话后,朝户也渐渐开始和特教班里的同学们交谈了。当然,他

也会和志穗讲话,大家都觉得这是个好征兆。

每帮别人分担一次伤,朝户身上的伤也会增加。当他卷起长袖时,就可以

看到那白哲的皮肤上留有尚未痊愈的,或是已经结成痂的伤。我很好奇他的肚

子不知是什么样子,曾想掀起他的衣服,没想到他的抵抗强烈得出乎我的意料。

看到他那狼狈至极的模样,我就更为好奇。他在别人面前是绝对不脱衣服的。

我不认为朝户身体上的伤不断增加是件好事,所以劝他尽量避免使用那怪

异的超能力。

有天我们倚在冰淇淋店的柜台上和志穗聊天。店里开着冷气,吹得我俩好

舒服。不喜欢我们种脏兮兮小孩的店长多半都把店交给志穗照顾,自己则跑去打

柏青哥。

个子较矮的朝户垫起脚尖站着,把下巴搁在柜台上。

志穗抓起他的手。

“朝户,你的手是不是受伤了?”

志穗似乎很担心,一再问他要不要紧、痛不痛什么的。

我原本没注意到,这下才开始猜想在他到店里来以前,是不是又治好了某

个人的伤。他把别人的伤转移到自己身上后,多半不会对依然淌血的伤口做任何

处理。

志穗赶忙在全身上下的口袋里翻找了一阵,最后掏出一块女孩子常会带在

身上的OK绷,将它贴在朝户的手上。她完全不知道朝户具有转移伤口的超能力。

朝户两眼发光地望着那块OK绷,并道了声谢。几天后他依然贴着那块绷带

,还不时宝贝地望着它,一脸喜孜孜的表情。

几年前在学校里有个很讨厌的家伙。那家伙个子很高,总是像只恶犬般眼

露凶光。他年纪比我大,总是和几个狐群狗党溷在一起。在走廊或马路上和他擦

身而过时,对这群以他为首的恶徒都得特别小心。由于我遭他们敌视,因此常担

心哪天会不会被他们持重物从背后偷袭。

我很清楚自己遭他们敌视的理由。很久以前,他曾拿我老爸的事对我百般

嘲讽,因为讲得实在太过分,结果被生气的我从学校的二楼给推了下去。

因为附近邻居全都讨厌我老爸,因此连我这个儿子也为众人所疏远,大家

都认伪我是一个天生的坏胚子。

但那家伙如今已经毕业了,所以我这阵子还算是过得比较安稳。

事情发生在我和朝户去找志穗时。

当时我原本浑然不觉,回过神来,才发现眼前站着一个身穿黑色制服的男

生。他就是那个已经小学毕业,目前就读国中的坏家伙。他浑身依然散发着一股

凶气,因此我是不可能认不出来的。他上了国中之后,关于他的负面传闻依然不

绝于耳。

我装作没看见他,企图就此蒙溷过关。但事情可没那么简单。

就在我经过他身边的那一瞬问,他在我耳边嘀咕了一些关于我爸妈的过分

言词。一场斗殴于是爆发。

我的反应大概正中那家伙的下怀吧?他身上藏了一根铝棒,看到他挥棒的

姿势是如此完美,我这才想起曾听说过他是个棒球队员。

我用手臂挡住他挥出的球棒。这下只听到一声骨头脆裂的声响。

看到我痛苦的模样,那家伙满足地眯起了双眼。

朝户原本惊骇地在一旁观望情势发展,却突然变得一脸恍惚,摇摇晃晃地

走到我身旁,伸出他瘦弱的手轻触我的手臂。我还来不及阻止,他便已经吸收了

我手臂上的剧痛。在痛楚从我的臂消退的同时,朝户的手臂也发出喀的一声,但

他脸上依旧没有一丝表情,这更让我感到恐怖。

“朝户……”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叫着他的名字。但他似乎完全没听到。

朝户踩着踉跄的步伐,走向那握着球棒的中学生。站在那高大的家伙身旁

,让朝户看起来更像个小孩。他轻轻伸手触摸那纳闷地皱着眉头的家伙手臂。

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或许朝户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吧?然而不出一会儿,

那家伙欲发出一声惨叫跪倒在地上。黑色制服长袖下原本笔直的手,这下整个都

歪了。

我这才发现骨折已经从朝户身上转移到那家伙身上去了。结果就如同他的

手是被自己挥棒打断的。

朝户也能将自己身上的伤转移到别人身上。

我终于发现朝户的神奇力量存在着这么一个的法则。

看到那个国中生直喊痛,朝户这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他瞪大眼睛呆立在

原地。自己让人受伤的事实,似乎带给他莫大的冲击。

我拉着朝户的手逃离现场。要是继续在这里耗下去,他一定会再将那国中

生的骨折转回自己身上,白白帮助一个不值得帮助的人。

这时,一个念头在我脑海里浮现。

若是他能将伤转移到对方身上,就代表他也可以将自己身上的伤丢给其它

人。这么一来,他的身上的伤痕就不会再增加了。而且我知道谁最适合当这些伤

口的“垃圾场”。

我们来到老爸住院的医院。那是一所徒步就能走到的大型医院。医院大门

玄关旁有一座吹喇叭少年的铜像。一群小鸟悬集在铜像脚底,彷佛在崇拜着这个

少年。我告诉朝户那座铜像看起来好像他,他听了只是一脸害羞的模样。

明明是骨肉至亲,我却不知道老爸住哪个病房。这还是我头一次来探望他。

我向护士报上老爸的名字,找到了他的病房。来到门口时,我还在犹豫着

该不该进去。一想到老爸是不是还会抡起胳臂修理我,我两腿就动弹不得了。

从门缝往里头窥探,只见插着管子的老爸正盖着毯子沉睡着。医生说他很

可能再也不会醒来了。这还真是求之不得呢。

“剩下的工作就交给朝户处理吧。”

我决定站在门口把风。我担心朝户能否顺利把伤转移到别人身上。连素不

相识的人受伤时,他都能哭得死去活来。但事实证明我这担忧是多馀的。

他一个人走进病房,轻轻地碰触着沉睡中的父亲。只需要一瞬间,朝户便

能将身上所有伤都转移掉。

找到抛弃伤口的地方后,我们开始尽情治疗人们形形色色的伤。医院里有

一大堆人身上有着一辈子都治不好的伤,我们主动找上这些人,要他们发誓严

守这个秘密,接着朝户便会用手去碰触他润

我们找的只限小孩。大人不会相信孩子们所说的话,而且也较不愿乖乖保

密。

就连一开始对我们半信半疑的人,一看到自己一直很在意的手术伤疤或烫

伤的伤痕消失,个个都是又惊又喜,接着就会付给我们一些微不足道的零用钱。

朝户对把某个人的伤转移到自己身上没有任何抵抗。他似乎认为伤与其在

别人身上,还不如在他身上要好些。一看到别人痛,他也会一脸痛苦。

但是朝户没办法转移疾病。因此看到为疾病所苦的人,朝户便会因为自己

的无能为力而沮丧不已。

有时我们会得到人们的酬谢。我们将得来的些微报酬全用在冰淇淋店或点

心店里。

我们每天和志穗聊天。朝户只有对我、特教班里的同学、以及志穗才会露

出笑容。

有天傍晚,我们等着志穗打完工,三个人便一起到那肮脏的公园去。朝户

坐在秋千上,志穗从后头推着他。我已经十一岁了,所以没有和她手牵着手,但

朝户却一点也不在乎,依旧缠着志穗的手臂晃来晃去。他也十一岁了,但在生理

和心理上好像都还不满十岁,所以做这动作看起来一点也不唐突。

我们经常漫无边际地聊着天,譬如到目前为止说过的谎当中最过分的是哪

一个、最难吃的是什么菜、或者最理想的死亡方式是哪一种。

“我想跟心爱的人跳海殉情。”志穗回答道

我则认为在空无一人的车站月台上,躺在长板凳上孤独地死去最理想。

“我……”只听到朝户的语尾越来越小声。

我抬头仰望渐渐昏暗的天空。

志穗曾经有个和朝户很像的弟弟,但是在一场火灾当中身亡,因此她非常

疼爱朝户。只是她仍旧不肯把口罩拿下来。

从公园回家的路上,我们在转角处分道扬镳。站在街灯下,我鼓起勇气对

她说:

“我想看看志穗的脸。”

她点点头,一根手指伸向口罩,作势要拿下来。但接下来她的肩膀微微一

颤,说了声对不起,又拒绝了。

当时,朝户企图去碰她的手,我赶紧制止他。一看就知道他想干什么;他

想把志穗的灼伤转移到自己脸上。

但目前暂时不宜做这件事。

之前之所以没有提议要将志穗的烫伤移除掉,是因为烫伤的位置在脸上。

伤会出现在和被转移者同样的位置。要是可以自由决定转移伤口的部位,那事情

就简单多了,遗憾的是朝户似乎没办法做到这一点。

把伤丢到我老爸身上是没什么大碍。因为他的棉被一直盖到脖子上,所以

大概没有人会注意到他身上有伤。但他的脖子以上是裸露在外头的。如果把脸上

的伤丢给他,事情马上就会败露了。我们不想让大人知道朝户的超能力、以及

我们把伤口丢到哪里,所以决定先找到一个适合丢弃伤疤的对象,再治疗她的烧

我们没让志穗知道朝户有这个超能力,所以她无法理解我们在街灯下的互

动代表什么。不过,我想尽快找个时间告诉她。

3

有天朝户因感冒而请假在家休息,我因此得以到他寄宿的亲戚家探望他

“能不能帮我跑一趟朝户家,把这份表格交给他?”

放学后我正要离开教室时,老师叫住了我这么说道。那份表格是将在三星

期后举行的教学观摩出席调查表。

特教班的教学观摩和普通班级的有着不同的意义。我曾经问过老师:

“大家几乎连上课都没办汰,为什么还要举办教学观摩呢?根本没什么好

让父母看的嘛。”

老师边看着意见箱里的信边回答我的问题。所谓的意见箱,其实只是一只

设置在教室后方的箱子,供学生每天将想到的意见或感想写在纸上投进箱子里。

不会写字的孩子则由会写字的孩子代笔。

“我们希望家长能看到有问题的孩子们在教室里是多么努力学习。不会念

书也没关系呀,只要看到这些没办法和一般孩子打成一片的孩子,也能在教室里

努力举手发表意见,不也是一件很让人高兴的事吗?”

她表示教育有问题的孩子是件相当困难的事。有些孩子即使教了又教,还

是没办法自己上厕所,或者没办法停止哭闹。在面对这种情况而一再感到绝望的

生活当中,能看到孩子们在教室里努力学习的模样,对养育者来说很可能就是一

种救赎。

“可是老师,我和朝户的家长一定不会来的啦。”

我如此说道。老师听了只能回以一个哀伤的表情。

我拿着表格前往朝户家。事实上我从来没去过他家。我知道他住在哪里,

也曾从他家门前经过,但朝户似乎不想让我进他家。我并没有问过他理由。

我拿着老师交给我的表格按下了门铃。这是一楝很普通的民房。外头挂着

门牌,但上头并不是朝户的姓。玄关的门一打开,他伯母便探出头来,一看到我

便歪着脑袋问:

“找哪位?”

“我是朝户的朋友,帮他送一份表格来。”

她一听点了点头,接着便招呼我进门去。我想起朝户的反应,犹豫是否该

进去,但最后还是走进了玄关。

屋子里跟一般家庭没什么两样。起居室里有沙发和电视,还开着冷气。朝

户住在二楼一间单人房里。那是一问毫无特色的房间,他躺在床上,看起来不像

在睡觉。知道进门的人是我之后,朝户虽然有点困惑,但还是发出了一声欢呼:

“你是来看我的吗!?”

这个家里有一对就读国中和国小的兄妹。我听到房间外头有小孩子跑上楼

梯的脚步声。

我把当天学校发生的事和老师说过的话告诉朝户。这时房门打开了,他伯

母走了进来

“你也留下来吃晚饭吧?”

反正在伯父母家寄人篱下的我回去也吃不到什么,便接受了她的招待。

“朝户能下楼吗?”

“可以。”

“既然有朋友来了,还是把身体擦一擦吧一?”

伯母彷佛打了一场胜仗似的向朝户说道。她向我解释:

“我想用湿毛巾帮他擦擦汗,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这孩子说什么也不肯

把衣服脱下来。”

伯母说完便走出了房间。

“你在感冒生病前,是不是又从谁的身上转移了一些伤?,”

朝户想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他身上还残留着转移过来的伤痕,想必

这就是他不肯脱下衣服的原因吧。

吃饭时我和朝户坐在一起。家里其它人好像都已经吃过饭了。桌边上只有

我们两个。

朝户在这个家里显得格格不入。其它的家人彷佛完全没发现有我这个访客。

朝户没有和任何一个家人讲话,他的家人也没人和他交谈。他看来就像一

块墨渍,一滴滴落在色彩鲜艳的风景水彩画当中的黑色斑点,在画里显得特别唐

突。

“你知不知道,这孩子有过一段不寻常的遭遇?”

伯母在我面前坐了下来。她的家事大概告一段落了。这时我发现坐我身旁

的朝户肩膀开始不住颤抖。

“不寻常的遭遇?”

“嗯,对啊。噢,你不知道吗?他曾动过手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呢,

因为他妈妈用菜刀刺了他一刀。”

伯母谈起这件事时彷佛在讲什么八卦,听起来就像在叙述某个家庭主妇刺

杀了丈夫,连儿子的命都想一并取走的社会新闻。

朝户就坐在我身旁,但她依然滔滔不绝地讲着,告诉我这件事有多恐怖、

多悲惨。她也告诉我,朝户的母亲原本只是个普通的家庭主妇。

我一把勒住她的脖子,用恐怖的声音警告她今后不准再谈起这件事。

我几乎是被赶出了那个家。我一路想着朝户的爸妈是什么样的人,走回了

伯父母家。四周是一片阴暗,只有零零落落的几盏街灯。这里有间经营者已经卷

款潜逃的工厂,我正从工厂后头的巷子走过。几天前那条巷子里躺着一条死狗,

没有人想去清理。天上看不到星星,只有带着湿气的风吹来阵阵水沟的臭味。

不知不觉问,我想起了老爸。为了丢掉伤疤,我几次前往他住院的医院。

每次我都尽可能与在医院里沉睡的老爸保持三公尺以上的距离。

朝户带着别人的伤忍痛走进病房,触摸着老爸从棉被底下露出来的脸颊。

一离开病房,朝户就不再喊痛了;疼痛和还没愈合的伤口通通被转移到了昏睡中

的老爸身上。

没有人喜欢老爸。他常打坏东西,滥用暴力,而且还常啜泣,并说些怯懦

的话勐灌酒。没有人愿意接近他,大家都说他最好早死早超生。

我不会念书,也没什么过人之处,再加上有个这副德行的老爸,因此常被

那些没安好心的人找麻烦。每次遇到这种人,我就会打架,但是我绝对不会掉一

滴泪。就连妈妈离家出走的那个漫漫长夜,我也是忍着泪一个人度过的。但是从

老师、学生、到家长,没有一个人喜欢我。

老爸就是一切不幸的根源,因此我一直憎恨着他。

但是我隐约记得开始对母亲和我大吼大叫之前,老爸还是个很温柔体贴的

人。在他还在公司上班时,他常会摸我的头。我还记得他曾盖过一间狗屋,当时

我就在一旁看着。可笑的是,我完全不记得我们曾养过狗。那是以前所住的家的

景象,院子里铺着宛如地毯的绿色草坪。记得老爸当时用锯子锯着木板,在满

天飞舞的木屑中向我和那只狗微笑。但我还是记不得我们曾养过狗。

或许那是我凭空捏造出来的幻想吧?每次想到这里,都会觉得很遗憾。我是

不是睁着眼睛作梦,骗自己过去真的曾发生过这件事?每次一想起现在住的房子

和老爸凶暴的模样,我都只能告诉自己那段回忆是不曾存在的。若果真如此,还

真是教人忧郁至极呀。

我在黑暗中伸手触摸背上曾有过疤的地方。每次这么做,我都会莫名其妙

地难过起来。

那是老爸用熨斗朝我背后砸时烙下的疤痕。这个疤痕后来转移到了朝户身

上,现在又转移到老爸自己身上了。

那天,下班后的志穗显得很沮丧。她一坐上公园里那座布满铁锈的秋千上

,便低低垂下戴着口罩的脸。我问她出了什么事,但是她依然不发一语。

“世上有些坏事是超乎你们想象的。”

她难过地眯着眼含煳地说道,接着便轻轻抚摸起朝户那头柔软的头发。

志穗所说的内容恐怖得让人差点失声惊叫。

朝户试图为她打气,便把自己具有移转伤疤能力的事告诉了她。一开始她

把这当玩笑,但是在亲眼目睹了旧伤被转移之后,她大惊失色。

“我也能把志穗的灼伤转移掉。”

听朝户这么一说,她的脸上顿时露出一片光芒。

“求求你,只要帮我移开三天就好了。把我脸上的灼伤伤疤吸走吧。我想

像个正常人,顶着正常的脸在街上走走。”

她说三天过后,会再把伤疤转移回去,因此这不过是“寄放”而已。朝户

答应了她的要求。

志穗坐在秋千上,视线和朝户的视线等高。他轻轻触摸着志穗口罩旁的脸

颊,顿时传来一股焦臭味。下一瞬间,朝户的下半边脸便出现了难看的灼伤伤疤。,

志穗一脸惶恐地看着眼前这孩子的脸,她缓缓脱下了口罩。露出一张美丽

的脸孔。

我不敢正视朝户那转移了灼伤的脸。但是我知道他为自己将承受三天志穗

所受的痛苦感到自豪。总之,他一直很想看到志穗开心的模样。

三天过去了。但是朝户的灼伤依旧在他脸上。志穗就这么从城里消失,从

此没再出现过。

朝户原本有张漂亮的脸孔,很多人都很疼爱他,但是自从转移了志穗的伤

疤之后,大家就变得对他避之唯恐不及。连那些曾被他治好一辈子都治不好伤疤

的人,也都对他视而不见,之前的感激彷佛不曾存在过。我只好为朝户戴上一个

口罩。就如同志穗曾做过的,遮起那难看得教人无法正视的伤疤,好让自己心

安。

收养朝户的亲戚又是如何看待突然出现在他脸上的伤疤呢?他们曾问过他

原因,但总是得不到任何答桉。

傍晚的太阳开始西沉时,我们跟老师道过再见后便踏上了回家的路。

被夕阳染红的天空、树木和建筑物在阴影的衬托下显得更加漆黑,看来宛

如皮影戏的布景。街灯亮了起来,温热的空气中莫名其妙地夹杂着一股教人心

浮气躁的气氛。

突然间,朝户在一楝平日走过时毫不留意的房子门前停下脚步。那是一楝

看来没什么特别的民家,也不知道里头住的是什么样的人。

灯光从那楝房子的窗户透了出来,毛玻璃的另一头似乎有人在准备晚餐。

只听到餐具碰撞声和年幼孩子的笑声。通风扇吹出了可口的饭菜香,让我突然想

起了妈妈。

朝户默默地哭了起来。

“我问你,妈妈是不是不要我了……”

我觉得这个地方太危险了,便拉着他的手往前走。

“别这样,你怎么讲这种话呢?等你妈妈出狱了,你们就可以在一起生活

了呀。”

“志穗为什么不回来?”

“没办法呀,她没办法承受那种痛苦。”

我转头看向朝户,只见他一脸彷佛忘了我就在他身旁的呆滞表情,带着茫

然的眼神落寞地说道:

“为什么会这么痛苦呢……?”

在渐渐加深的夜色中,我不发一语,只是默默握着朝户的手。只觉得他的

呢喃不断在我脑海里响起。

一回到家,伯父伯母就给了我一个瓦愣纸箱,里头全是我老爸的东西。伯

父说这些都不要了,叫我拿去丢掉。箱子很重,在缓缓走向垃圾场的途中,我几

次放下箱子喘喘气。

说得好听是垃圾场,其实不过是在杂草丛生的空地上挖的一个大洞。也没

有人会来回收这些东西,大家不过是把不要的垃圾扔到这个不妨碍自己过活的地

方来罢了。洞穴里堆满垃圾,并弥漫着一股异样的臭味,一群小虫直往我的耳朵

和脖子上贴。

我站在洞穴旁,把箱子里的东西唏哩哗啦地倒了下去。老爸以前常穿的衣

服和破旧的鞋子全都掉进了洞里,但有一些没见过的东西卡在洞穴边没掉下去。

我虽然有点不放心,但为了逃离成群小飞虫的攻击,还是赶紧离开了现场。

回到家钻进被窝时,丢掉老爸的东西这件事一直沉重地压在我的心坎里,

让我久久无法入眠,只能一个劲儿听着呼呼作响的风声。

第二天,我和朝户一起前往老爸住的医院。一早天气就不好,天空中密布

着宛如工厂排出的里一烟般黝黑的云层。离开家时,伯父收听的收音机还在报导

午后将下大雨。

朝户依然一副无精打彩的模样。那天他仍旧穿着长袖长裤,一副避免露出

肌肤的装扮;遮掩着灼伤的巨大口罩,彷佛将他小小的脸蛋整个包住。

距离医院大门铜像不远处,有一道坡度不算陡的斜坡。治着铺着草坪的斜

坡往上走,有一块停放救护车用的空地。除非有紧急病患被送进来,否则是不会

有人来这块地方的,正好适合我们讨论事情。

我在草坪上坐下,对朝户说:

“把你脸上的伤疤转移到我老爸身上吧。”

我急着想解决朝户脸上的问题。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就只能把伤疤转移给

我老爸了。大家可能会纳闷他脸上为何会突然出现这个灼伤,但我们只要装傻就

没事了。

“可是……”!

朝户十分犹豫。看到他这个样子,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别开脸

对朝户说:

“也只能这么做了,不是吗?你必须摆脱那个灼伤,把它转移到别人身上

才行!我们不能再继续吃亏了!”

我拉着朝户的手,走在医院的走廊上。在这段时间里,我们俩都不发一语。

我们跟一个身穿白衣、看起来像医生的男人一起搭电梯。可能是楼上病患

的情况有了什么变化吧?只见他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在到达楼上前那段短短的

时间里,我都在想着老爸。

就算他身体健康,大概也不会来参加教学观摩吧?老师说希望让家长们看

看孩子在学校努力生活的样子。但在这个世界上,有谁会想看我和朝户是怎么生

活的呢?再过几天就是教学观摩了,我已经听说朝户的伯母将不会出席。对任何

人而言,我们在哪里出生、长大、以及在哪里念书,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电梯门闲了。一来到老爸病房的楼层,电梯里的医生便跑了出去。朝走廊

上望去,一个护士站在某间病房门口向他招手。我有一股预感,医生即将进去的

很可能是老爸的病房。

我站在病房门口往里头窥探。围在老爸病床边的医生和护士都回过头来看

着我。

“你是哪位……?”

我没回答医生的问题,迳自走进病房里。我还是头一次这么近看着老爸的

脸。只见他的脸颊削瘦无比;我从来没看过他如此憔悴。

躺在床上的,是一个我所不认识的老爸。之前的愤怒和憎恨静静地溶化。

我知道,老爸死了。

一股莫名的冲动涌上心头,让我显得好狼狈。就连死了也没人同情的老爸

,还真是可怜到了极点呀。

这家伙生前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的人生也因他而一败涂地。但仔细想想

,边泣诉不想活下去边灌着酒的老爸也实在很可怜,若是连我都这么抛弃他的话

,这家伙的身边就真的连一个人都没有了。

我心想,即使只剩下我这个儿子,也该有人为这家伙哀悼一番。我抱着老

爸的遗体哭了起来。我应该恨他的,但是心却好痛。

我对一旁的朝户说:

“把你之前转移到我老爸身上的伤,全转到我身上来吧。”

以他的能力,这是难不倒他的。我不想让老爸浑身是伤地死去。

朝户一脸困惑地呆立在病房门口。

“对不起,我做不到。”

他摇摇头跑了开去。

老爸的手臂露在棉被外头,医生可能曾把过他的脉搏吧。看到这个景象,

我这才了解朝户为么要飞也似的跑开。、

老爸的手臂干净无比,没有一道伤。之前朝户明明把很多伤都转称到老爸

身上,现在我却看不到任何伤疤。

我拉下棉被,撩起父亲的睡衣。就连我听说过的那道原本在他腹部的手术

伤疤,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追上朝户。我一直都被朝户的演技骗了。他老是穿着长袖长裤,而我也

从来没什么兴趣去看朝户身上的伤。所以长期以来,我都被蒙在鼓里。

朝户打一开始就没把伤转移到老爸身上。他到医院来装出转移伤口的样子

,其实是将大家的疤和伤口转到自己身上;包括身上的痛、心里的苦、以及一切

的一切……

4

朝户就站在医院门口的少年铜像前头。他正触摸着一个手臂上绑着绷带

,年纪与我们相彷的女孩的手。转移她身上的伤后,只听到喀的一声,他的手臂

便奇怪地扭曲了。从那对澄澈的双眼看来,他一点也不在意骨折的剧痛。

少女惊恐地回头看了看朝户就离开了。什么时候她才会发现这发生在自己

身上的奇迹呢?

一滴冰冷的东西滴在我脸颊上,转眼之间开始下起一场倾盆大雨。除了我

和朝户,周遭没有任何人。

他一脸倦容地倚在少年铜像上,呼吸十分急促。他脱下口罩,深深地吸了

口气。他脸上依然有着从志穗身上转移过来的灼伤疤痕,但现在除了这个疤,朝

户脸上还布满其它难以计数的伤疤和肿胀。我费了好大的劲,才让自己不把视线

移开。

从我们开始出老爸的病房至今,我亲眼目睹一个又一个异样景象。几个为

了疗伤而到医院来的患者突然间不再感到疼痛,难以置信地看着不知在什么时候

愈合的伤口。有的女孩为了原本以为一辈子都不会消失的严重伤疤消失而欣喜

异常。我也看过有些妈妈发现孩子的胎记消失后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大家都一脸

喜悦,完全没注意到那个从他们身边走过、浑身是伤的孩子。朝户用手触摸医院

里所有伤患,一视同仁地承受了他们的伤痛。

他倚在铜像上,闭上了眼睛。由于脸肿得很严重,使他的眼睛无怯完全闭

起。

“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希望朝户身体上再增加任何伤口了。

“如果要别人承受痛苦,我还宁可这样……”他犹豫了一会儿,又继续说

道:“我一定是人家不要的孩子……”

“你说这什么话?”

“……你看。”

朝户在雨中脱掉了上衣。他的身体真的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无数的疤

痕、瘀伤、手术后的疤以及变色的皮肤,让他的身子已经不成人形;上头布满红

、蓝、黑的斑点,看来彷佛全世界的所有苦痛都凝聚到他的身上。只要侧耳倾

听,彷佛就能听到他身上发出无数的悲呜,让人不忍卒睹。

他的腹部有一道长得吓人、非常醒目的伤疤。和其它布满他身上的伤比起

来,那道伤显得特别大。朝户指着那道伤说:

“在我妈杀了我爸那晚……”他皱着眉头痛苦地说着,雨水淋湿了他柔软

的头发;“妈妈很温柔地把睡在被窝里的我摇醒。她手上握着一把菜刀,然后…

…”

我想起他伯母说过的话。朝户被他妈妈刺伤,差点就没命了;原来这道伤

就是当时留下来的。他之所以总是穿着长袖,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身体,或

许就是因为他下意识地想遮掩那道伤吧?

远处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教人听了紧张不安。

他的左手彷佛神经被切断似的无力晃动着,右手捧着左手肘,看来彷佛在

拥抱着他自己。他摇着头低声哭着说:

“我不想再活下去了:…”

当时我才醒悟朝户原来是打算自杀。所以他企图在死前尽量让许多人的伤

转移到自己身上。

原来他打算藉由为别人疗伤,让自己代替他人受苦,并就此死去。

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挤出几句话:

“朝户,我不知道你妈妈为什么要杀你,但当妈妈的也有她们的苦处。就

像志穗没回来,或者我妈妈没回来一样,她们都有各自的理由。我们只是当时运

气比较差而已。你哪可能是没人要的孩子……”

雨势越来越大。朝户一脸哀伤地看着我。

救护车的警笛声越来越大,几乎要震破我的耳膜。闪烁的红灯在视野当中

出现,我知道救护车已经来到医院了。载着伤患的救护车从我们面前驶过,在上

坡处停了下来。

我们不约而同地望过去。只见身穿白袍的大人们在弧度平缓的坡道上等着。旋转的红光反射在濡湿的石板地上。

朝户踉踉跄跄地开始移动。他背对着我,朝救护车走去。想必他是转移了

好几个人的脚伤吧,看他几乎没办法好好走路,光要站起来就已经十分费力了。

我看到他裸露的背上的疤,那是老爸朝着我丢熨斗时造成的。

保持一定间隔旋转的光芒覆满了我的视野,将朝户小小的身躯映照成一道

黑影。

“朝户!”

我呼唤着他的名字。朝户依然朝救护车走去。我可以正常走路,所以很简

单就能追上他。为了阻止他,我一把抓住他的肩膀。

“对不起。”

朝户充满歉意地向我道歉。在那一瞬间,一阵剧痛从我双腿窜过”接着我

的人便倒了下来。从他身上转移到我腿上的剧痛,让我连站都站不起来。

朝户已经可以正常走路了。要是在平常,他是绝不会让任何人去背负他的

伤的。我了解他的决心,这种感觉比腿上的疼痛更让我害怕。

我倒在雨滴滴落的石板地上,抬头看着坡道前方。救护车中抬出一具担架

,上头躺着一个看似出了车祸的孩子。我想那浑身是血的孩子可能已经死了。

朝户朝那孩子走去。我知道他想做什么。以他现在残破不堪的身体,如果

再承受那孩子的伤,绝对只有死路一条。

“……住手!”

我狂喊着,以双臂匍匐前进。抬担架的大人们一脸纳闷地回头看着我。这

时朝户已经走到他们身边了。

他轻轻地碰触那个浑身是血的孩子,眼神异常温柔。

顿时他的身子彷佛遭到严重挤压般地扭曲了起来。宛如无数树枝被践踏般

的骨折声,夹杂在雨声中传进了我耳里。

我发出近乎尖叫的呐喊,朝户像块破布似的倒了下来。

我再也顾不得两脚的剧痛,朝动也不动的朝户走去。我彷佛连脑袋都痲痹

了似的,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周遭的大人们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全都远远地看着这个赤裸着上半身

、浑身是伤地倒在地上的孩子。

我跪着靠向他身旁,把他抱了起来,这才发现他的肩膀瘦得可怕。想到这

个瘦小的身躯已经承受了不知多少人的痛苦,我不禁潸然泪下。

“朝户……?”

我呼唤着他的名字,只见他勉强睁开双眼;他连这个动作都孱弱到双眼彷

佛随时就要阖上。

我握紧他瘦小的手。

“还记得一人一半、半斤八两吗?把你身上的伤分一半给我吧!这么一来,

伤势就会只剩一半,痛苦也只剩一半……”

我抱着朝户的脑袋哀求道。

朝户那对受了伤的眼睛凝视着我。他的身体流着大量的血。地面被不断下

着的大雨给淋湿,将红色的鲜血化为一道红线流走。

我们都经历过残酷的人生,也同样无力逃避不幸。可是我认为朝户的妈妈

也是一样。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试图杀死朝户,但是她一定和大家一样无力承受悲

痛,所以才会这么做。本来不该做出这种事的,但她就是无法承受。

希望没有人会受伤害的世界能早日来临。我在祈祷中闭上了双眼……

5

“不能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老师吗?”

前来探望我的特教班老师问道。

“说了妳也不会相信,而且那是我和他之间的秘密:…”

我回答道。

我在医院的病床上清醒时,已经是五天后的事了。我浑身包着绷带,到处

都被上了石膏。我想站起来,但肌肉却无法活动,护士赶紧将我压在床上。

“伯父伯母有来看过你吗?”

“哦,有,来是来了。还真把我吓了一跳呢。倒是老师,妳的教学观摩怎

样了?还顺利吗?”

她点了点头。

一开始医生抱着强烈的好奇心检视我的伤口,护士们也对我投以好奇与同

情的眼光。警察来问过一次话,但在判断不是犯罪事件之后便回去了。

“班上的同学都很想你。要赶快回来上课哦。”

别骗人了。他们怎么可能会想我?

老师露出惊讶的表情说道:

“唉呀,是真的呀!你不是常照顾大家吗?大家都很崇拜你呢。”

老师站起身来,准备回去了。

“那么我走了,记得帮我和朝户问好哟!”

我看着旁边的床。朝户正在洗得一尘不染的白色被褥中熟睡着。

还好右手能动。左手虽然打着石膏,但指尖是露出来的,所以我还是可以

拿起木块。我用刀子削着木头,开始刻起那座还没完成的狗凋像。已经好久没刻

它了,现在突然想起,便决定把它完成。木屑散落在床上,随着窗口吹来的风飞

舞,护士看到满地的木屑,叹了一口气。我的手无法用力,因此工作迟迟没有进

展。不过我还是慢慢地削着木头。

完成狗的凋像那天,我想起一件让我很在意的事。医生虽然交代我还得乖

乖躺着,不过当时我已经恢复到多少可以活动了.

“我出去一下。”

我对躺在旁边床上的朝户说。

“啊?我也要去。”

“别说傻话了,你留在这里乖乖睡觉。”

我确定走廊上没有护士,便独自熘出了医院。虽然多少可以活动,但我还

是需要拄着拐杖。每走一步,就得承受一阵剧痛,痛得我额头上渗出了汗水。

当我抵达垃圾场时,天色已经泛红。那东西还卡在我把老爸的东西倒掉时

掉落的洞穴边。我趴在地上,忍着手术伤口的疼痛伸出手,好不容易才构到它。

在倒垃圾时我曾瞄过它一眼,好奇它到底是什么东西,之后就一直挂在心上。看

到狗的凋像时,我突然涌现一股预感。

我紧握好不容易才构到的狗用项圈,茫然地眺望着渐渐变深的暮色。这只

破烂不堪的狗用项圈,原本一直躺在老爸的行李中。

我依然想不起我们到底养过什么狗。但是还很努力工作时的老爸确实曾为

我和小狗盖过一间狗屋。我一直希望这件事真的发生过,这下我发现那果真不是

我的幻想。

回到医院后,我被狠狠骂了一顿。

第二天,天气非常好。

朝户坚持要上医院的屋顶去看看,因此我继前一天的不良记录之后,今天

又带他熘出了病房。这么一来,我们铁定会被贴上坏小孩的标签。我不由得开始

想象起护士愤怒的表情。

通往屋顶的楼梯既阴暗又潮湿,我们俩拄着拐杖慢慢爬着;那是一件非常

吃力的事。爬到屋顶上时,我们俩已经满头大汗,绷带几乎都要松掉了。

采光的窗户非常小,我们勉勉强强只能看到眼前那布满铁锈的笨重铁门。

我把手伸向门把。

一打开通往屋顶的门,突如其来的刺眼阳光照得我眯起了双眼。前面是一

片辽阔的空问,让我不由得痛恨起自己还无法恣意狂奔。天空既蔚蓝又澄澈,一

呼吸,胸口就充满一股单纯的喜悦。屋顶上晒满了清洗干净的床单,随风飘扬时

散发着一片片白色的光芒

屋顶上可以眺望到很远。学校、志穗曾打过工的冰淇淋店。我们三个一起

嬉戏过的公园、一切看来都是那么的淼小,让人难以相信自己曾在那儿生活过。

“哇!”

朝户喜孜孜地环视着四周。风轻轻地吹拂着他柔软的前发。往下俯瞰,还

可以看到医院大门那座少年铜像。、

我们拆掉松脱的绷带,在风中尽情嬉戏。因为心情太好了,我脱掉了上衣。在无数的伤痕当中,有一道特别大的伤口。这原本是朝户的妈妈留下的伤,

现在已经澹得只剩一半了。我们俩等于是在同样的部位接受了同样的手术,分担

了同样的疤痕。

伤口转移那瞬间的剧痛是无可言喻的。但那不过是原本凝聚在朝户那小小

身躯上的一半疼痛罢了。

“这个给你。”

我把完成的狗凋像递给他。他顿时瞪大了双眼,把它接了过去。他把凋像

凑近鼻尖定定地看着,以纤细的手指感受着木头的触感,露出了喜悦的表情,但

随后又突然哭了起来。

我问他为什么哭。

“不知道。”朝户红着双眼摇头回答:“我又不觉得难过,怎么会流泪呢?”

为什么独独朝户具有转移别人伤口的能力呢?那是一种唯有不畏牺牲自我

的纯净灵魂才配享有的神力吗?这种能力能让他活下去,也能致他于死地。但我

却能了解神明之所以赋与他这种能力的理由。

“谢谢你。”、

我说道,但朝户只是不解地歪着脑袋。

谢谢你当时把伤分给了我。该道谢的人是我。以前你曾说自己是个没人要

的孩子,其实那是错误的。

当妈妈离家出走时,我一个人躲在漆黑的家里,以为世界就是这么一回事。人生不管走到哪里,到处都有污秽的巷子,每次一转个弯,死狗与臭水沟教人

难以忍受的恶臭便会迎面扑来,让人几乎发狂。所以当志穗失踪时,我也只觉

得“啊!又来了。”

认识了你,让我发现世界并不完全是那么黑暗。以前环视这个城市时,总

觉得到处都是生满铁锈的破铜烂铁,但事实并非如此;世上也有像你这么纯洁无

瑕的人。如同我原本认定是坏人的家伙身上多少也会有些优点,神在这个世上也

创造出了像你这样拥有一颗澄净心灵的人。

因为你是如此纯洁,因此可能会一再遭人背叛、受到伤害而深感绝望。但

我只希望你了解一点:你拯救了许多人。我不是单指你治好了他们的伤;你永远善

良体贴、为他人着想的个性,将多到数不清的人从黑暗中拯救出来。所以你不可

能是个没人要的孩子。如果你死了,我一定会痛哭流涕的。

尽管两人各自分担了一半的伤痛,但我们身上依旧残留着严重的伤痕。不

过这让我引以为傲。或许有一天我们将这些伤疤转移出去,让它们从我们俩身上

消失。但是我希望你记住,在这个世界上,有个人愿意和你分担痛楚

我紧紧握住口袋里老爸遗留下来的项圈,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城市,茫然

地想着不知身在何方的妈妈。希望她也在这片晴空下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我心

里已经没有一丝遭人背叛的愤怒或伤痛,只有一股思忆起某个怀念的人的平静。

我已经可以告诉自己,痛苦已经过去,今后一切将会更美好。

握手小偷的故事

1

事情发生在伯母和她女儿投宿的古老温泉旅馆房间里。我并不是刻意去看

那东西的。伯母离席去洗手间,而伯母那位我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女儿也外出了。

只身留在房间里的我,盘着腿茫茫然地坐着。我碰都没碰,伯母放在桌上的皮

包却在我眼前掉了下来。

一条镶有宝石的项炼和一只厚实的信封,从掉落在榻榻米上的皮包里摔了

出来。伯母的先生是某家公司的社长,据说累积了不少财富。我从父母那边听说

,伯母是不会配戴廉价饰品的,那条项炼的价格就可想而知了。而且那只信封的

开口刚好正对着我,所以我看得出来,里面似乎放了一叠她们为了这次旅行所准

备的万圆大钞。

我摇摇晃晃地走近滚落在榻榻米上、吐出珠宝的皮包。我两手抓起项炼和

信封,本想放进自己的口袋就此回家去。

但此时我又清醒了过来。伯母一定很快就会从洗手间回来吧?而且当她发

现皮包里的东西不见时,马上就会知道犯人就是单独留在房间里的我。

我把宝石项炼放回皮包里,将它摆回桌上原本的位置。就在那一瞬间,房

间的门打开,伯母回来了。我呈半蹲的姿势,手刚好离开皮包,因此显得有点慌

张。我为了掩饰自已的行为,赶紧站起来。一边说“这个房间的视野真好啊!”

一边走向窗口。

我已经好久没见到伯母了。她住在比这里更偏远的豪宅里,这几天突然带

着女儿来到这个小镇旅行。我在几天前接到这个通知,今天才会来旅馆探望她们。我父母在一年前过世,所以,跟我血缘最亲的人就只剩这个伯母。既然她们人

都来了,不来探望一下实在说不过去。

面对这个房间的外墙上,有一扇距离榻榻米大约四十公分高的凸窗。整体

的色泽已经泛黑,连木纹都变模煳的老旧木质窗框上贴着窗纸,外头则镶着玻

璃制的窗户。窗户底下的墙往前凸出,上头可以放置花瓶之类的东西。凸出部

分里头好像是一个小小的柜子,上头有一扇往两边开的门。

“视野好?你真的这么觉得吗?”

伯母端坐在桌旁皱着眉头说道。我再度望向窗外,发现视野其实并没有多

好。

这一带挤满了温泉旅馆,距离窗口不到五公尺处就是另一楝建筑物,像一

堵墙壁般挡在眼前。顺便解释一下,我跟伯母所在的这个房间位于一楼,而如一

扇墙般挡在这房间正面的,是一栋三层楼高的建筑物,因此视野其实很糟糕,再

加上窗边就有一块巨大的石头。这么大一块石头如果摆设在广大的和式庭园里,

想必会很有看头,但像这样摆在窗边,就只会让人觉得碍眼。

不只是这样,只要把身体往外探,就可以看到建筑物与建筑物之间停放着

一台四轮推车。它之所以放在这里,唯一可以想到的理由就是为了扫投宿客人的

兴。

站到窗边时,我又发现墙壁原来有多单薄。依这厚度看来,可能只要碰到

轻微的地震,这扇墙就会比其它地方都早崩塌吧?不,就算没碰到地震,或许迟

早也会化为一堆瓦砾。

“跟我所住的公寓比起来,视野当然是好得多啦。对了,为什么突然想到

要出门旅行呢?”

“我们是来看人家拍电影的。”

“拍电影?”

伯母愉快地点点头。听说是某个有名的导演来到这个温泉小镇拍电影。我

问演员是哪些人,

伯母便开始念起一大串演员的名字。我对艺人不熟,不过倒都是一些好像

在哪里听过的名字。一个年轻的偶像演员担纲演出女主角,也造成了一股热门的

话题。我问了那个演员的名字,不知道为什么伯母并没有提到她的姓,只说了她

的名字。我要求她把姓告诉我,她说那是一个没有姓,单纯以汉字构成的艺名。

伯母还嘲笑我竟然不知道那个无聊的偶像叫什么名字。

“你可不能不知道这个名字哟!”

“是吗?”

“当然啰!你就是因为这样才交不到女朋友,工作也做不好,连穿着也这

么邋遢。”

伯母看着站在窗边的我的脚。我跟随她的视线看向自己的脚尖,发现袜子

上破了一个洞,这让我顿时沮丧了起来,彷佛自己的没出息透过这个袜子上的洞

俨然成为不言而喻的事实•

“那种工作你打算做到什么时候?和朋友合伙开的设计公司不是做得不顺

利吗?听说你设计的手表都卖不掉,全都堆在仓库里。”

公司业务发展得很顺利,我逞强地对伯母撒了一个小谎•然后将左手伸向

伯母眼前说道:“请看看这个”

什么嘛?伯母带着轻蔑的表情看着我的手。我手腕上戴着一支手表。我向

伯母解释这是我设计的产品,几个月之后就要大量生产,在市场上出售。

“这是样品,目前全世界只有这么一支。”

这支手表上有着言语难以形容的划时代设计。

“那只会增加更多的库存而已。”

房间里有一个高度及膝的橱柜,宽度正好和窗户相彷。打开拉门,里面是

个只有约三十公分深的空间。伯母将皮包放向那个空间的右下角,接着再度把门

关上。

看着那个皮包,我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这家旅馆的墙壁是那么的薄,

装置在窗户下方的橱柜虽然略微往前凸出,形成了一定的空间,但是后墙确实还

是很薄。万一发生地震而裂了一个洞,不就任人从外头把皮包拿走?

伯母回到桌边啜饮着茶。这时我才想起自己没茶可喝,但是我并不在意。

“我打算今晚和我女儿去看他们拍片。”

“要我开车送妳们过去吗?”

“不用了,你的椅垫看起来好脏。”

我叹了一口气,对她的女儿产生无限的同情。有个这样的母亲,日子想必

不太好过。伯母的女儿算来是我的堂妹,但是我从来没看过她。听说她今年十八

,那就是,小我五岁了。

我曾从一年前过世的母亲口中听说过这个堂妹,据说她是个对母亲言听计

从的孩子。

“妳强迫女儿一起到这种地方来吗?”

“你真是失礼啊,那孩子也很想来啊!”

“现在她不是正好面临升学的紧要关头吗?她要上大学吗?”

伯母露出很得意的表情。

“我会让她进一所好学校的。她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你就等着见见她吧。”

“不用了,我要回去了。”

我看看戴在左腕上的手表,确认了一下时间之后站了起来。伯母并没有挽

留我,只是说了一声“啊!真可惜!”,但开朗的语气中却听不出一丝遗憾。

我打开门,走到走廊上。门上装着一只和这楝老旧的旅馆不相称的笨重门

锁,锁头的重量给人一种小偷应该进不来的安全感。

我向伯母轻轻点头告辞,便来到了走廊上,地板发出轧轧的声音。这里的

灯光很微弱,在阴暗中只看得到两边一扇紧接着一扇的房门。

眼前出现一道人影。由于灯光阴暗,一开始我看不清楚对方的脸孔,不过

从轮廓隐约可以判断出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她可能有看到我离开房间。

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她的脸在灯光中隐隐浮现。她定定地看着我的脸。

从那不自然落下的视线我可以知道,她就是我第一次见到的堂妹。她一身朴素的

打扮,给人一种很清新的感觉。

但是我装作不认识她,迳自走出了旅馆。

夏天一过,这温泉小镇的路上就会吹起清凉的微风。被吹得满天飞舞的枯

叶越过栉比鳞次的旅馆和土产店的砖瓦屋顶,一路延伸向远方布满晚霞的空中。

一股独特的香味从贩卖土产点心的店里飘送出来。

走向停车场的途中,我遇见一群提着大型行李的人,人数约在十个左右,

服装和性别不一。

“打扰贵宝地了,请多多包涵。”

其中一个人向土产店的老婆婆说道。我直觉推测他们就是来拍电影的那批

人。

我的上衣口袋里放着一封必须要寄的信。中途刚好有邮筒,我便打算把信

封投进里头去。那是一个造型十分古老的邮筒,但当我企图把信投进去时,才岭

现洞口是封死的。

“那不是真的啦。”

一个外景队的人走了过来说道,并轻轻地把眼前的邮筒抱走。原来这只是

个电影道具。

我环视四周,寻找真正的邮筒,这时我才发现有很多拿着相机的观光客。

想必他们也和伯母一样是冲着那些艺人来的吧?要拍的当然不是我。

在我五岁生日那天,我戴上了有生以来第一支手表。那是当时还健在的父

亲送我的。可能是把儿子的生日忘得精光、喝酒喝到三半更夜才回来的父亲对特

地留了一半的蛋糕、一副无精打采模样的我感到很愧疚吧?于是他把从不离身、

一直戴在手上的手表拿下来戴在我手上。

父亲平常不会买什么东西给我。与其说是对孩子管教严苛,不如说是觉得

太浪费钱吧?母亲帮我买了一台掌上型游戏机,我欣喜若狂;不知道是不是看不

惯我那满脸的喜悦,父亲一怒之下,竟然将游戏机丢到浴缸里去了。

那支手表可说是这样一个父亲留给我的唯一东西。那是一支沉甸甸的金色

手表。表带是金属制的,原本摸起来是冰冷的,但当时还残留着父亲的体温,因

此还是温热的。对当时还小的我来说,那支手表戴在手腕上实在是太大、也太重

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喜欢那支表,因此经常戴在手上。

从此以后,我把零用钱全都花在收集手表上,我满脑子都是手表。要问塞

到有多满,我想大概多到表带几乎要从耳朵或鼻孔里溢出来吧?

规律地标示着时间的手表,是一种蕴藏着光阴法则的机械。在不知不觉间

,我开始在笔记本上尝试设计理想的手表。

我从旅馆所在的温泉小镇开了约三十分钟的车,来到我朋友内山的住处。

高中毕业时,我不顾要求我继续上大学的父亲反对,执意到学习设计的专门学校

念书。内山是我就读专门学校时的朋友,毕业之后,我们联手开了家设计公司,

交情非常深厚。我们持续着海报或杂志封面的设计工作,勉强在社会浪涛中存活

下来。

半年前,我们的公司开始贩卖手表。由我负责设计,机心则直接跟厂商购

买制作。目前已经预定要推出第二款了。

我将车子停在内山家兼公司所在地那栋破旧两层建筑物的停车场里,打开了公司

的门。

身为社长的内山个子很矮,长得活像一只老鼠。一看到我进公司,他马上

开始泡咖啡,并避免和我的目光接触。由于时机实在太微妙了,让我直觉情况不

大对劲。

“伯母大人如何了?”

内山将装了咖啡的杯子放向我桌上。

“很好啊!”

我这样回答道,我们就这样默默地整理着桌子过了好一阵子,直到再也没

什么东西好整理之后,他开口了:

“对了……这次原本计画要发售由你设计的手表,已经决定不做了。”

哦,我点了个头回答:

“好冷的笑话。”

“不是笑话。”

他恳切而慎重地解释,我设计的第一款手表销路太差,公司的财务已经没

有馀力去生产并推出第二款了。现在戴着我左腕上的就是第二款手表的样品。

“我也曾绞尽脑汁筹措资金,但是实在没办法。那些卖不出去的手表其实

是制造者的问题。”

内山是唯一懂得欣赏我设计功力的朋友,但他对我把这项才华浪费在手表

上却满怀质疑。

建立手表的生产线需要相当的资金。我想制造的手表并不是在百圆商店贩

卖的廉价手表,因此建立生产线就变成了一种赌注。下赌注需要资金,但是我们

公司并没有。

“……没关系,连公司的存续都已经不稳了,不是吗?停产我的手表根本

不算什么。”

老实说,这是一个相当大的打击。我已经将计画推出的手表样品拿给很多

朋友看过,而且也跟生产手表的工厂的人做过多次协商。我还打算到一直取笑我

、说我不会被社会所认同、开什么设计公司绝不可能成功的父亲坟前放话:“等

着瞧吧!”

“我说没关系,我明白。虽然遗憾,但是也没办法。所以内山,你不用放

在心上。”

“我没放在心上啊?”

“我明白。问题症结在身为社长的你经营手腕不好,导致公司出现危机,

但是这是没办法的事,所以你别放心上。”

他一脸愕然。

“……但是,难道没什么办法吗?即使少量生产也好,要多少资金才能生

产?”

“如果能有个两百来万,或许就可以了。”

“是吗…”

我哪来这么多钱?我把手肘支在桌上,思索着经营中小企业的难处,脑袋

好重。再这样下去,别说是我设计的表了,就连这家公司都岌岌可危。不,我本

来就不在乎这家公司怎么样,只是想生产自己设计的手表。第一次贩售的手表其

实并不差,只是运气差一点罢了。我把一切赌注都下在这次的手表上。事实上,

看过样品的人都对我的设计赞誉有加。当然那些赞赏很可能都是应酬话。

我真正想听的,是手表上市后买来戴的人的赞美。我想制造的是能获得这种好评

的成品,至少,只要能筹措到少量生产的资金,我的手表就有机会问世了吧?

我茫然地想着,不知不觉间,内山所说的两百万在我的脑海里变了形。说

得具体一点,这数字突然变成了伯母皮包里的项炼和信封。

我环抱着双臂,开始反思我想到的点子。

2

笼罩着天空的云层让月亮显得朦胧不明。从温泉小镇正中央穿越的道路每

隔一定的距离就亮着一盏街灯。栉比鳞次的旅馆和土产店的招牌被灯火照耀得一

片明亮,抬头望去,彷佛无限绵延到这条路的远方。

伯母和她的女儿投宿的旅馆,位于旅馆林立的街道中建筑物最密集的一区。也不知道是多久以前建造的,四周的建筑都已经改建成高大的水泥建筑,唯独

这家旅馆依然保留着又小又老旧的风貌。

我环视四周,确定没有人注意我之后,跨出街道紧贴着旅馆墙壁前进。四

轮推车仍然停放在伯母她们所住宿的旅馆和隔壁旅馆之间的空地上。墙壁和车子

之间的空间非常狭窄,我得侧着身子才能走过去。

白天从伯母的房间窗口看到的那个巨大的石块,在黑暗中看起来更像是一

道黑影。拜这块石头之赐,我可以轻易地得知在石头旁边的那扇窗,正是伯母和

她女儿投宿房间的窗户。

房间的灯已经熄了。伯母和她女儿应该不在里头吧?白天她曾告诉过我,

晚上她们要一块儿去看人家拍电影的。

我站在目的地的窗前,将从内山家借来的工具箱摆在地上。

我回想着白天所看到的房内配置。伯母的房间里有一个设置在窗户底下的

小橱柜,记得伯母把装有项炼和塞满了钞票信封的皮包摆在里头。要是我能拿到

那些东西,就可以委托工厂生产我设计的手表了。

我双膝跪地,打开工具箱。接着打开螺丝起子组与钳子,伸手拿起电钻。

电钻的形状很像手枪,相当于扳机的部分装有控制刀刃旋转的开关。

我右手紧握电钻,隔着墙探寻橱柜所在的位置。

我在脑海中描绘着白天看到的房间配置。橱柜设在窗户底下。从外侧看进

去,皮包应该是放在窗框左下角下方约四十公分的地方。只要在那个地方钻个

洞就成了。

我抬头看着窗户,确定窗户是否开着。伯母好像是关好了窗户之后才出门

的。窗户上了锁,内侧的纸窗也紧闭着。从外头看起来,因为建筑物的地基有一

定的高度,因此窗户是位于相当高的位置。窗底刚好就在我胸口的高度。我从那

高度再往下算了约四十公分。跪在地上时,我的鼻头刚好就对准目标位置。

我将电钻的钻头抵在墙上,按下了开关。或许是因为这道墙年代久远,钻

头轻而易举地便钻了进去,感觉宛如将一根螺丝戳进豆腐里。钻开一个洞之后,

我在旁边又钻了另一个洞。反复钻了约十分钟后,便钻出了一个由小洞连结而成

的圆形。

最后我用口袋里的刀子挖开洞与洞之间的空隙。刀刃快速地突刺着。待这

个作业结束之后,墙上已经挖出了一个直径约十五公分的圆形。只需轻轻一推,

就能感觉到被钻开来的墙壁往内松脱。

慢慢地往内推了五公分后,指尖感受到的墙壁触感突然消失了。只听到墙

壁对面传来一小块东西掉落的声响。

洞打开了。瞬问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开在墙上的阴暗洞穴那头,应该就

是伯母和她的女儿离开前上了锁的密室。原本有一墙之隔的内外空间因为开了一

个洞而连成一气,连空气都相通了。墙的对面已经不能说是“屋内”,而是变成

了“屋外”的一部分。

我环视四周。街道上排列整齐的街灯和招牌的灯光朦胧地照亮着夜空。但

那台四轮推车正巧形成了一道屏障,从街道那头看不到我的身影。看来我毋需担

心被任何人看到。

我将左手探进墙上的洞中,并将洞穴挖成刚好可以适合我握住宝石的拳头

进出的大小。我的左手顶着圆洞边缘钻了进去,这只手就这么从屋外伸入房间里

的小橱柜当中。

我并没有立刻摸到皮包。我双膝跪地,左手在墙的另一头移动着,右手掌

则抵着墙壁支撑身体。位置或许有些偏差,但皮包应该就在附近。

橱柜里的空气十分阴凉。这时我的左手指尖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这应该

就是我想要的皮包了。但因为皮包太大,没办法穿过圆洞,因此我只能拿出项炼

和装钱的信封。

但我的左手臂好像被什么给卡住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勾到了我的手腕。

我想起我还戴着那支样品表。大概是手表的表带勾到皮包的一部份或什么

了吧。我在墙壁的另一头用力甩着,试图让手挣脱。

这下手腕勾到东西的感觉消失了。我松了一口气,但就在下一瞬间,我发

现我犯了一个天大的错。

松脱的是原本戴在我手腕上的手表。只听到墙壁另一头传来了一个硬物落

地的小小声响。我的手表掉到橱柜底部的木板上了。

我差一点叫出声来,但还是闭上了嘴,做了个深呼吸。没关系,不要急。

只要用手摸索,沉着地把表找回来就没事了。

我几乎将整只左臂都伸进了洞里,只剩下肩膀还露在外头。我闭上双眼,

聚精会神地搜寻着我的手表。当我连肩膀也伸进去时,半边的脸颊就贴到了墙上。老旧墙壁的泥土味不断传进我的肺里。

我的左手在墙壁的另一头游移,在柜子底下的木板上摸索着。在指腹和手

掌感觉到一阵粗糙的木纹触感后,我的左手摸到一个教人纳闷的东西。

一开始我还搞不清楚那是什么,只觉得它既柔软又温热•下一瞬间,墙壁

那头出乎意料地传来一个人倒吸一口气的声音。

我立刻抓着那个东西,并用左手将它从洞里拉出来。

原本遮蔽着月亮的云层在一瞬间散了开来,朦胧而白哲的月光顿时照亮了

建筑物之问的空隙。被我的手从洞里一把抓住拉出来的,竟然是一条白哲而纤细

的女人胳臂。

“哇!怎么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一个女人的尖叫声从墙壁的另一头传来,我自己也是一阵错愕。

被我从洞穴里拉出来的胳臂曝露在半空中。我下意识地在抓住对方手腕的

手上多用了点力,但她的胳臂仍旧不断挣扎着。

“别、别动-……”

我对着墙壁的另一头喊道。出乎意料地,才这么一喊,一个可能性便宛如

渗入地表的水般掠过我的脑海;我碰到一个始料未及的状况了。

我一直以为伯母和堂妹一起去看人拍片了,但看来情况并非如此,想必伯

母还是她女儿一定还留在房间里。而我竟然愚蠢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谁啊!?”

墙壁对面响起一个女人惊恐的声音。我想起刚才在月光下看到的那只白哲

的胳臂。从肌肤判断,这应该是个年轻人的手。现在我的左手就紧紧握住她的手

腕,我想这应该不是伯母的手吧?对面响起的听起来也不是伯母的声音。

我想起白天在走廊上擦身而过的堂妹长相。

“安静一点!否则•-•…”

否则我想怎样?我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这下墙上那条不断挣扎的胶臂安

静了下来。在等待我继续说下去的那一阵子,四周变得一片死寂。两个人都动也

不动,等着我说些什么──连我自己也在等待。

“……否则,我就剪断妳的手指头。”

“真的吗?”

“真的。”

她的手臂慌慌张张地试图缩回房里,但又被我用双臂拉了出来。由于力量

上的先天差异,我得以阻止她的手缩回墙上的洞里。只要我抓住她的手腕,她就

只能任凭自己的手伸在墙外,完全无法动弹。

“好痛,放开我。”

“不行,忍耐一下。”

说到这里,我突然想到房间里除了堂妹之外,伯母可能也在里头。

“……除了妳之外,房间里还有其它人吗?”

“有啊,很多人。”

“那为什么没被妳的声音吵醒?”

她开始支吾其词。我推断她在说谎,伯母应该不在,可能独自外出了吧?

这出乎意料的状况让我开始动摇。我好想就这样一熘烟跑掉。但我不能这

么做,有件事我还是非做不可。

“你是谁?”

墙壁那头的声音颤抖着问道。

“别大声嚷嚷!”

“我刚刚的声音并不大呀…”

我不理会她微弱的抗议,再度看着那只从墙上的洞里伸出来的手臂。在一

片阴暗中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整只手臂连同肩膀已经裸露在外头了,看来应该是

她的右手臂。我试着想象房问里的堂妹现在是什么姿势,很可能她上半身也贴在

橱柜后方的墙上,就如同我刚才的姿势,半边脸颊也贴在墙上吧?我知道自己现

在的举动对她实在很过意不去,但是我必须扮演一个无情的小偷才行。如果我不

保持严肃,她可能就会出声求救了。

“妳听好,要是妳敢大声叫,我就剪掉妳的手指头。”

我朝她伸出墙外的胳臂说道,于是墙壁那边回道:“•-•…我知道了。”我

虽然握住她的手腕跟她说话,却看不到她的脸孔。我的眼前只有一道老旧的墙壁。

“…可是,我真的不懂。你是什么人啊?”

“我是个小偷。”

“骗人…哪有承认自己是小偷的笨蛋啊••-•••?”

这算是对我的讽刺吗?

“你有什么目的…?”

“钱,把妳那边值钱的东西都给我。”

“值钱的东西?”

“没错…”

说到这里,我考虑着要怎么跟她说明伯母的皮包的事情。我怎么能直接了

当地要她交出皮包里的项炼和装了钱的信封呢?要是我这么做,日后大家就会讨

论起这个小偷为什么会知道皮包里装了什么东西吧。我是在偶然的情况下知道皮

包里装了什么的,想必伯母并没有发现,但大家还是很可能怀疑这是熟人犯的桉。

“反正就是把妳行李里头的东西都拿给我…”

“行李?我的行李里头只有牙刷跟换洗的衣物啊…”

“不,不是妳的…”

说到这里,我终于想到一个几乎要让我窒息的事实。

外出的伯母会把皮包留在屋里吗?不,她带出去的机率应该很高吧?她不会

把皮包留在房里出门的。也就是说,我竟然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没想到,就这么

轻率地在空无一物的房间墙上钻洞,结果,我现在抓到了什么?不过是一只女孩

子的胳臂而已。

她趁我沉默不语的当儿,企图将手臂缩回房问去.我使劲制止了她。

“总之什么东西都无所谓,把妳的钱包给我。”

我真是欲哭无泪。很明显的,我的计画已经失败了。

“钱包?我的钱包:…放在棉被旁边。我这样子根本拿不到,你得放手才行。”

我无从判断她的话是真是假,因为我很难在控制住她的手的情况下伸长脖

子窥探窗内的状况。房间里的灯没开,纸窗也关着,窗子也上了锁。再说,我要

她的钱包做什么?

“喂,就算我肯交出钱包,你要我怎么交给你?你辛辛苦苦在墙上钻了个

洞,但现在洞不是被我的手臂给堵住了吗?”

“妳不能用一只手打开窗户吗?只要把皮包丢过窗户就行了。”

“不行啦,我的手构不到锁,所以你还是死了这条心,放了我吧。什么都

别做,赶快回去。”

“不行,我怎么能空手回去?”

我万分苦恼地说道。

现在我的手表应该掉落在墙的那一头。她没有打开电灯,现在可能还没有

发现到,但手表很可能就掉落在她的面前,我得将那支表拿回来才行。

因为我在白天曾让伯母看过那支表,也曾告诉她那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样

品。

如果我就这样留下那支表逃回家去,想必到了明天早上,穿着黑漆漆制服

的警察就会找上门来吧?警察会向我出示装在塑胶袋里的证物──手表,一脸狰

狞地问我这是不是我的东西,教我完全无法洗刷自己的罪嫌。

可是她说得也没错,现在墙上的洞被她的手给堵住了,这么一来,我也没

办扶拿回那支表。但若是我放开她的手,重获自由的她想必会跑出房间去求救。

在救兵赶来之前,我有足够的时间找回手表吗?

可是,或许在我松开她的手的那一瞬间,她会点亮电灯,打开窗户看清

我的长相。这么一来,我就算想逃都没机会了。想必她会告诉警察,我是她母亲

的朋友,白天曾和她在走廊上擦肩而过吧?

我用力地握住她的手,事态就这么陷入胶着。

3

我环视四周,确认这一阵子应该还不会有人来。月亮再度隐身于飘动的云

层中,让我所在的建筑物和建筑物之间罩上一层浓浓的夜色。面向着右手边道路

的方向有四轮推车和墙壁,左手边则刚好有着一块巨大的石头。

白天从房间里眺望窗外时,还觉得这块石头很碍眼,但现在它不但是供我

从外头锁定伯母房间窗户的标的物,还是能避免让靠墙的我被来自左手边的视线

发现的遮蔽物。我很想抱住这块大石头好好谢谢它,但是它摸起来一定只有冷冰

冰的触感。再说很遗憾的,要抓住这只从墙内伸出来的胳臂就已经够忙的了,根

本没有闲暇去做那件事。

话又说回来,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种进退两难的状况?当然,原

因多半出在已在墙上打洞的我身上,但是她也难辞其咎。她明明该跟母亲一块儿

出去看人家拍片的,为什么要留在房间里呢?而且为什么要让一个小偷抓到她的

手臂呢?

“都是妳的错。就因为妳在房间里,所以才会变成这样。”

我对墙壁另一头的她说道。

“早知道就出门去,就不会碰到这种事了。真是倒霉…”

她在墙的另一头叹着气,我隐约可以听到她从肺里面吐出来的气息声。她

所说的出门,指的就是跟伯母去看人家拍片吧?从她的语气里听来,那好像是一

种义务似的。

“为什么不开房里的灯,还把手伸进橱柜里?”

“我在睡觉啊。可是听到橱柜里有声音,所以就醒来了…”

她似乎已经死了心,不再扭动从墙壁中伸出来的手,只是冷静地解释着。

照她的说法,她大概是以为放在橱柜里皮包中的行动电话响了。所以她才会在半

睡半醒之间,连灯都没开就打开橱柜,企图找出行动电话。

我一直认为那个皮包是伯母的。没想到运气竟然这么差,我和她的手就这

么不巧地在黑暗中碰到了啊。

“咦?”

我跟她隔着墙壁同时发出声音。在跟我提到这件事之前,她自己似乎也没

想到这个点子。

墙壁对面,而且或许就是在她可以自由活动的左手可及的范围内有一个皮

包,而且里头有支行动电话。

“喂!喂!别打电话哦。”

我焦躁地说道。要是让她发电子邮件偷偷搬救兵的话,我可就完了。墙的

对面没有回应。我听到她用另一只手翻找皮包,将里面的东西翻到外头的杂音。

“妳在找电话,对不对?”

“我没有!”

她明明在说谎。

“把电话交给我!”

“哼,怎么个交法啊?”

她的语气变得很得意。光是她的一只手臂就把洞整个堵住了,根本没有空

隙可以让其它东西再通过。她表示也没办法从窗户丢出来。

“妳、妳听着,要是再让我听到妳找电话的声音,我就把妳的右手指头剪

断。”

我再度恐吓她要剪断她的指头。每次这么威胁她,我都觉得自己根本做不

出这么恐怖的事。我平常连恐怖电影都不太敢看,一想到那种景象,我就吓得连

腿都软了

她沉默了一阵子。汗水从我抓住她手腕的手上渗出,不知道那是我的掌心

冒出来的,还是从她的手腕冒出来的。我们都默不作声,只能隔着墙壁听着彼此

的呼吸。

随后她开口说道:

“……你下不了手的。”

“妳怎么知道?”

“你应该是个好人。”

我用左手抓住她的手腕,用右手从工具箱中拿出了钳子。我把钳子的尖端

抵向她的指头。感受到一股尖锐而冰冷的刀刃触感之后,她略感困惑地说道:

“好、好啦!我不打电话就是了。”

“把行动电话丢到房间的角落。”

此时响起一阵衣物摩擦声,以及某种东西落在远处榻榻米上的声音。

“丢过去了。”

“妳丢的不会是吹风机什么的吧?”

“你以为我有耍这种小技俩的勇气吗?”

这时墙的另一头响起一阵电子音乐,我几乎可以确定那是行动电话的来电

铃声。我猜得没错,刚刚她丢的果然不是行动电话。

“不准接电话!”

来电铃声持续响着。面对响个不停的电话铃声,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从被我紧握着的手腕上,可以感觉到她的不知所措。

“……我知道了。”

她沮丧地说道。电话持续在房间一角响了一阵子,我们都屏气凝神地听着

那个声音。过了一阵子,打电话的人可能死心了吧?四周又回复到一片寂静。

“……喂,你为什么不放闲我的手赶快逃啊?很明显的,你偷东西的企图

已经失败了呀!”

她说中了我的痛处。

“……要是我松手,妳一定会大喊救命,对不对?可是,只要我拿妳的手

指头当人质,妳就没办法这么做了。”

“但是,赶快逃命,对你来说应该是比较好的选择吧?”

要是我的手表没有勾落,或许就会这么做吧?有没有什么方扶可以在控制

住她的情况下拿回我掉落在墙壁另一头的手表呢?

我实在不该做出这种小偷行径的。偷钱或许根本就是一件愚蠢的事情。要

是这一次能全身而退,我就会乖乖听内山的话,认真工作了吧?

我默不作声地自我反省着,依然用力抓着她的手。透过她的皮肤,我可以

感觉到她手腕下的脉动。

我垂下头,无意识地用右手去触摸丢在地上的电钻。我检起钻子,倏地抬

起头来。

我想到一个能在不被她察觉的情况下拿回手表的简单方法了。

我将电钻的钻头抵在距离已经打出来的洞穴四十公分左右的位置,按下了

开关。电钻轻而易举地就钻进了老旧的土墙,钻出了一个小小的洞穴。

太可笑了。其实只要再开一个洞就可以解决问题了。我的左手紧紧抓着她

的右手,因此只能用右手钻洞。现在我只要把手探进去,捡回掉落的手表之后就

可以逃命了。

这个动作似乎引起了她的怀疑,只听到她隔着墙壁问道:

“那是什么声音?”

“妳别吵。”

我必须先钻出一个小洞,然后再钻几个小洞,将之串连成一个大洞。

“你在钻墙吗?”

“小心不要碰到钻头,受了伤我可不负责。”

“你果然不是什么坏人。”

我猜想墙壁另一头的她可能正在微笑,但我不予理会。

我钻了第二个洞,接着移开电钻的位置,开始钻第三个洞。

我企图引她说话,让她把注意力从我这个动作上移开。

“…妳为什么不去?”

“嘎?”

“我刚刚不是说过吗?妳应该出门的。”

根据伯母的计画,她原本应该被母亲拉着去看人家拍片的。

“这关你什么事?”

“怎么会没关系?要不是妳在,我早就得手了。”

有好一阵子,黑暗中只听得到电钻的声响。和这个温泉小镇极不相称的

马达声在建筑物和建筑物之间的狭窄空间中回荡着;我握着电钻的右手也随振动

而颤抖着。又钻了一个洞,我移开钻头,准备再钻另一个洞。

“……你父母还健在吗?”

“一年前死了。”

“是吗•-•…我的父母对我有好多要求,我好累…”

“他们把自己的期望强加在妳身上吗?”

我想起白天见过面的伯母。伯母在提到女儿的升学问题时曾说过:“会

让她进一所好学校。”伯母这是在控制她女儿的人生吧?

“所以我今天试着反抗,其实我应该要去的。”

“去拍片现场?”

“没错•-•…你怎么知道?”

她很讶异地问道,大概是在怀疑我是不是事前调查过她的行动,锁定了房

间之后才破墙而入的吧。

“不是有很多观光客都去看人家拍片了吗?我只是瞎猜的。我对妳的事一无

所知。”

说得也是,我姑且让她相信了我的说词。

结果她选择了抗拒母亲的强行邀约而留在屋里?

“我喜欢母亲,所以不想辜负她的期望,因为我喜欢看到她高兴的样子。

但最近情况不一样了,或者应该说,事实并非如此…”

她的声音好脆弱,听起来像个小孩子。或许正因为如此,让我不由得同情

起她这种一丝不苟的生活方式。她正身处于服从和反抗母亲的夹缝中。对她而言

,反抗父母是一件多么严重的事情啊?

我一边钻着第十五个洞,一边想起自己还在她这种年纪时的事情。

强迫我进大学的父亲和希望进专门学校学设计的我,大部分的时间都处于

敌对状态。到最后我漠视父亲的意见,和朋友合伙创立了这家设计公司。

父母亲都在一年前过世了。当时他们搭乘的车子和一台闯红灯的卡车相撞

,两人当场死亡。

我们一家三口原本住在一起,当然也一起开伙。父亲在过世的前一天,还

曾对拒绝念大学的我大发牢骚。我把自己想设计手表的理想告诉他,但他只是不

断地嘲讽,于是我火大地说道:

“你自己又有多了不起?”

父亲是个平凡人,在一家小工厂里上班。既没有很高的学历,在公司里的

地位也不是很理想。在别人眼里,他的人生是那么的寒酸;这样的他有什么资格

对我说教?当我这么说时,父亲便沉默地垮下了肩膀。于是我怀着悲伤的心情离

开了家,前往便利商店。

小时候也曾经和父亲吵过架,但是我们之间的代沟绝会在不知不觉当中填

平。是我还小不懂事吗?反正我总是很快就忘了先前曾吵过的架,不知不觉就又

和父亲说起话来了。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无法和父亲好好沟通了。

我用父母的保险金和内山合组了设计公司。每次一想到父亲,就有一种几

近窒息的感觉。有时连我自己都搞不懂那种情绪到底是愤怒、还是悲哀?

不知不觉当中,我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可能是想得太投入了,我这才注意

到钻出来的小洞已经串连成一个半圆形。只要再钻出十个小洞,大概就可以连成

一个足以伸进一只手的圆孔了。

“我既不反抗,也不听从父母的命令。”

我对她说。

“这样人生就能顺利吗?”

“要是顺利的话,现在就不会在这里握住妳的手了。”

有道理,她似乎挺能理解地如此回道。

“你不后侮吗?”

“事实上我会,但是我不想向父亲认输,所以决定不让自己后侮。”

“你跟你父亲发生了什么事?”

我把父亲的事情说给她听,当然极力避免暴露自己的身分。她则在墙的另

一头静静的听着。

过没多久,我钻完了所有的洞,将电钻放到地上,拿起刀子。

接下来只要稍事清理,就可以打通圆形的洞孔了。我将切下来的墙壁往内

一推,一小块墙壁就掉进了另一头。我已经钻出足以把手伸进去的第二个洞了。

这时我已经没有什么话可以对她说了。俩人都默不作声,我则依旧在一片

诡异的静谧中,握着她从墙内伸出来的手。在这个乌云蔽月的漆黑夜里,四周尽

是静默而黝黑的建筑物,让我的心情也益岭沉静。我无法想象不远处的路上罗列

着许多温泉小镇的土产店,还有熙来攘往的行人。一切的一切彷佛都融入了周遭

的黑暗中,只有我握着的这只手残留在世界上。

“…你钻了另一个洞吧?”

她从墙内伸出来的右手动了一下。她反过来轻轻地握住我抓住她的手腕的

左手臂。可能是一直裸露在外头的关系,她的手变得很冰冷。

“不好意思了。”

我说道,并将右手伸进刚打出来的洞里。我在橱柜里摸索着,发现里头散

落着形形色色的东西。可能是刚刚她为了找行动电话,将包包里的东西都翻了出

来吧?我只得在那些东西当中找着我的手表。我逐一在橱柜底部的木板上摸索着

,一抓到某个东西,便试着凭触感确认那是不是自己的手表。

不久我的右手摸到了一个重量和触感都和我的手表相彷的东西。要是我两

只手都能自由活动的话,可能会在此时摸着胸口松一口气吧?

就在这个时候,我抓住手表的右腕在墙的另一头被紧紧握住。可能是被她

用仍然可以自由活动的左手抓住了吧?

另一方面,我的左手也发生了变异。刚刚她那轻轻反握着我手的冰冷右手

突然使了劲。原本她一直是被我握住的,现在却轮到我被她制伏了。

我的两手被用力地抓着,右臂深深被拉进洞穴里,完全动弹不得,和墙壁

另一头的她原本的状况一模一样.

“喂,现在我们扯平了。这样你就不能剪掉我的手指头了吧?”

她在墙壁另一头不怀好意地笑了。事实上我根本看不到她,但脑海中却浮

现她现在的表情。

右手被她固定在墙壁的另一头,我就没办法捡起可以剪掉她手指头的钳子

了,这下等于是原本用来胁迫人质的刀子被人夺走。

“妳…”

完了。我动弹不得,在心中暗自说道。

“真是遗憾。”

她说完,突然大声叫起来。

“来人啊!有小偷!”

她的声音大概方圆五十公尺都听得到。尖锐的叫声撼动了寂静的夜空和老

旧的旅馆。

我焦躁地环视四周。背后一栋建筑物的窗户亮了起来。隐约照亮了我藏身

的位置。待会儿可能就会有人打开窗户探出头来看个究竟了。

“放手!”

我隔着墙壁大喊,但左手依然抓着她的右腕,顿时我发现情势对自己真是

不公平。

“我才不放手呢!”

她说道。尽管如此,我还是使劲缩回右手臂。这下连同她那抓着我的手的

左手臂都穿过洞穴被拉到外头来了,但她仍不肯放开我的手腕。

两只白哲的手臂从墙中伸了出来,而我正被这两只手臂给牢牢抓着。她迟

早会精疲力尽的吧?但是我可能在这之前就被赶来的人给逮个正着了。

墙壁那一头响起有人在走廊上奔跑的吵杂声。有人咚咚咚地敲着门。她大

概把门给锁上了吧,对我而言还真是幸运呀。

我张开大嘴,朝她紧抓我右臂的手上咬去。

“好痛!”

虽然不至于让她流血,但是我想一定会留下咬痕的。

当她大叫的同时,抓住我手臂的力道顿时松了开来。我没有漏掉她这短短

一瞬间的退怯。

我用力将两手一拉,她松开了手,一阵反弹让她顺势摔得往后翻滚。这下

我们的手同时被解放了。

我一放手,从墙内伸出来的两条胳臂也立刻消失在另一头。在背后窗户所

透出来的光线照耀下,我看到那两条白蜇的胳臂被吸进洞穴里。墙上只看得到残

留的两个黑洞。

我右手紧抓着手表。我无暇亲眼确认这是否就是我的手表,但从触感判断

应该没错。我把手表往工具箱里一丢,再将掉在地上的工具放在手表上头。

我从小巷子跑向自己的车子,还好似乎没有人追上来。我坐上车,发动引

擎,往前开了一会儿。我驶过国道,把车开进便利商店的停车场里,这才终于松

了一口气。

便利商店里的灯光隔着挡风玻璃照亮坐在驾驶座上的我,终于逃过一劫的

安心感让我松了一口气。我想看看时间,便打开放在驾驶座旁的工具箱,打算拿

出手表。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放进工具箱时我并没有仔细看清楚手表。所以我之前一直没发现,在洞穴

另一头摸到的手表并不是我设计的表,而是市面上贩售的普通手表。触感和重量

确实是很相近,但是很明显的,那不是我的表。

也就是说,我拿了她的手表,却把自己的手表丢在那儿了。

4

过了一年。

“我总算知道为什么你设计的手表可以卖得那么好了。”

内山说着,倒了杯咖啡放到我桌上。

当时我正看着办公室墙上的月历,想着距离那晚竟然已经过了一年,时间

真是不可思议啊!在旅馆墙上打洞的那晚至今回想起来还宛如一场恶梦。幸运的

是,警察并没有上门来抓我。

那晚之后的一星期里,我过着安安静静、避人耳目的生活。在内山眼中看

来,他大概也以为我只是因为手表停产而感到沮丧吧。

经过半年,公司的营运状态微幅改善,这样一来就有资金可以少量发售我

所设计的手表了。幸好我那晚没被抓到,若是我被逮捕,手表的计画就得再延

迟半年,甚至可能永远无法败部复活也说不定。

于是我的手表就这样卖出去了。一开始的销售情况就跟以前的一样不是很

乐观,但是过了几个月,销售数字却急速攀升。

“喂,你有没有在听啊?”

内山站起来,挡住我正盯着看的月历。

“内山,销售数字上升,是因为我的才能终于获得大家肯定的缘故啊!”

我说道,他则一脸愕然。

“……对了,你看过那部电影了吗?”

“电影?”

我不解地反问道,他点点头开始说明。他说的是最近蔚为风潮的电影,就

是那出在这个温泉小镇拍摄的电影。

“啊,就是那部嘛,女主角是那个取了一个只有两个汉字的奇怪艺名的女

演员。”

我很得意地炫耀我从伯母那边听到的知识。

“别用奇怪来形容她的艺名好吗?”

内山愤慨地说道,表示自己从来没有错过那个女演员演过的每一出连续剧。我很少看电视,所以甚至不知道她曾演过什么戏。

“这一次她要办握手会,带你去见识见识吧!”

“不必啦,听起来就很可笑。”

“你脑袋有问题吗?竟然不认识她。好吧,我知道了,我有她的CD,你就

听听看吧。”

我还来不及阻止,他就从自己桌子的抽屉里拿出CD。我很惊讶那个偶像演

员竟然还会唱歌。而买了她的CD放在公司里的内山也让我感到惊愕。倒是他为什

么会突然谈起那部电影?原本不是在讨论我的手表为什么会热卖吗?

放了CD的音响响起一阵清脆的歌声,于是我强制停止了自己的思绪。

“怎么样?”

内山满脸笑容地看着我,然后顿时脸色一变。因为我吓得踢倒了椅子,人

整个站了起来,保持这种状态动也不动。

我一边听着那首歌,一边想起一年前的那个晚上…

那个晚上…

我总算在没有发生任何事故的情况下,开着车回到了自己所住的公寓,就

这样把那支重要的手表留在那个洞里。

我整理了身边一些琐事,拔掉电视和录影机的电源,并处理掉冰箱里即将

过期的食品。这么一来,即使在被捕后有一阵子无法回来,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我睡也没睡,等着警察上门,但到了早晨却仍然平安无事。十二点左右突

然有电话响起,我接起电话,听到的是伯母的声音:

“你到旅馆来一下。”

我就知道早晚会被叫去。

我驱车前往昨晚度过一整夜的旅馆。一走进房问,就看到伯母坐在桌子旁

边,已经好整以暇地等着我了。我寻找堂妹的踪影,却没看到她的人。昨晚我做

了那么罪大恶极的事,想必她也不会想再看到我了吧?我一边这样想,一边坐到

伯母面前。

“你来得正好。”伯母说道。“我女儿很快就会回来了,在这里等一下吧

!”

“……我知道了。”

“啊,真的吗?”

“我已经不想再抗拒了。我死心了。所以,请您结结实实地骂我一顿吧。”

“骂你••••?真是个奇怪的孩子。我只是想去观光一下,才请你开车过来

的,你竟然说什么死心了,真是太过分了,好像要逼你做什么坏事似的。”

观光?我不由得大吃一惊。我脸上的表情大概很可笑吧?只见伯母皱起了眉

头。

“昨晚我去看人家拍电影,但并不怎么有趣,所以今天我打算四处观光一

下。”

背后的门打开了,堂妹走了进来。那是昨天在走廊上擦身而过时看到的脸。她一看到我坐在房里,便点点头对我打了个招呼:

“你好。”

她的声音有点陌生。

她从我面前走过,在窗户下方的橱柜前跪了下来。她打开了拉门。

我差点叫出声来。橱柜后面的墙上应该有洞,昨晚我确实是钻了两个洞,

但现在那两个洞却不见了。我站了起来。

“怎么了?”

堂妹一脸纳闷地看着我。我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会觉得陌生了。堂妹的声

音和我昨晚听到的完全不一样。她穿着半长袖的黄色T恤,左臂从袖口露了出来。只见她的手臂非常干净光滑,上头并没有我留下的齿痕。

我踩着踉跄的脚步走近窗边。往外一看,窗外的景色和记亿中的有点出入。昨天还在这块大石头!现在已经不见踪影。

“这里原本不是有块石头吗?”

“石头?啊,你是说那块假石头••••?”

“假石头?”

伯母告诉我拍片的外景队有很多人都住在这家旅馆里。他们好像也曾把后

院当外景拍过戏。之前确实是有一个巨大的石头道具,但是因为怕小孩会跑去玩

,今天早上就被抬上外景队的车子载走了。

我这才恍然大悟,赶紧跑到外头去,从外头确认旅馆的墙壁。昨天的地方

果然还开着洞,而且是两个洞,但并不是伯母她们投宿的房间,而是隔壁房间的

墙壁。

那块大石头是假的,很轻,是连孩子也搬得动的假道具。我一直以为它是

块真的石头,甚至还以它为目标,藉以从屋外锁定伯母房间的窗户。

但是,在我昨天白天拜访伯母之后,那个假道具可能不知在什么时候被移

动过了。浑然不觉的我竟然迳自把隔壁房间误认为伯母寄宿的房间,还在墙上凿

了洞。昨晚那只白哲的胳臂,原来是寄宿在隔壁房间的女人的。

仔细一看,四轮推车也不见了,难道那也是外景队带来的吗?不难想象外

景队的工作人员将那块道具巨石搬上推车的模样。

“对了,听说昨晚有个小偷潜进这家旅馆。”

回到房间,堂妹正在跟伯母说话。只见伯母满脸惊讶,似乎是第一次听到

这个消息。

“…今天我没办法开车。”

说完我就离开了旅馆,昨天晚上那个女人搞不好还在。如果被她听到我的

声音,或许会让她发现我就是昨晚那个小偷。

我默不作声地迅速逃离旅馆。过了几天,伯母又打了电话来说:“女儿不

肯去上我所说的那所大学。”她表示想跟我商量商量,但这件事与我何干?

握手会在距离车站徒步五分钟的一家大型唱片行一楼举行。店里原有的商

品架都被挪空,整理出一个宽敞的会场,正中央还搭起了一个舞台。

“人真多…”

我喃喃自语道,内山听了高兴地点点头。

“证明她人气有多旺呀!”

主角还没出现,但会场在握手会开始之前三十分钟就陷入一片溷乱。前来

采访的电视台摄影机拍下了会场人山人海的景象。

她依然用那个奇怪的艺名,会场内到处都可以看到那两个汉字,以及她的

新专辑海报,不曾出席这种场合的我不禁感叹,原来当红艺人是如此受欢迎。

平常我走在路上时,总是刻意选择人少的地方。然而四周都挤满了这个女

艺人的戏迷,让我无处可躲。不管往哪个方向看,看到的都是一颗颗的脑袋。

旁边有一群人一脸严肃地在讲话,我侧耳倾听,听到他们正在讨论她所担

网演出的连续剧会有什么结局。我觉得自己来错了地方,只得向内山问道:

“我可以到外头抽根烟吗?”

“你想用抽过烟的手跟她握手吗?”

内山气愤地说道。我已经事先被灌输了她讨厌烟味的讯息,但是看看四周

人的反应,想必她厌恶烟味的程度一定远超过我的想象。恐怕我若是抽了烟,她

就会死吧?

这时舞台边的人群发出一阵欢呼。原本一直竖着眉毛的内山,这下突然露

出一脸兴奋的表情,回头看着舞台。

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孩,在如雷的欢呼和掌声中走上舞台。她有着一

张和海报和CD上一样漂亮的脸孔,只见她朝手拿麦克风的主持人走去。

身高大概只比我矮一点吧?在宛如雷呜的喧闹声中,她面无惧色地站上了

舞台。挺直、优美的站姿霎时烙印在我的脑海里。会场中所有视线全都投射到她

身上,但她只是露出澹澹的微笑,那副大将之风完全吸引了我的目光。这下我似

乎可以理解她为何如此受欢迎了。

她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从扩音器里播放出来,原本喧闹不已的会场顿时安静

了下来,大家莫不竖起耳朵拚命想听清楚她的声音。她成了会场内所有人的关注

焦点。她先是向在场的戏迷们寒暄问暖。我在办公室里听到内山播放她的歌曲时

,就觉得她的声音似曾相识。

我觉得自己似乎听过那张CD所播放出来的声音。不过仔细想想,她是当红

的艺人,我当然可能觉得她的声音很熟悉。尽管我不常看电视,但是应该也有可

能在哪里听到过吧?一开始我只认为,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过是自己的心理因

素使然。

然而,在听到内山关掉CD之后所说的那段话,我才知道原因并非如此。

“你所设计的手表销量之所以大幅上升,是因为她在那部电影的最后一幕

,戴了一支款式很相近的手表。”

他说,看过这部电影的女孩子们都是冲着这点而买我的手表的,再上设计

款式佳,购买者似乎都相当满意。但那部电影无疑才是大家购买的原始动机。

“我已经看过那部电影了,那支手表的款式真的很像,但是应该不可能是

同一支吧?电影拍摄时,你才让大家看过样品而已吧?”

身为她的影迷的内山理所当然似的告诉了我许多关于她的资讯,譬如她听

从母亲的话进入演艺圈,就连艺名、接的通告、甚至造型,她母亲都全程参与等

等。

还有一年前,她在电影拍到一半时躲了起来,带给工作人员不少困扰的流

言…

“那当然是流言,但是打那时候起,她的形象却有了些许微妙的改变。我

觉得事后她的表情反而变得比较开朗了。”

他喜孜孜地谈论着她。

“还在发什么呆?快去排队啊!”

内山拍拍我的肩膀说道。我环视四周,舞台上的寒喧问候不知在什么时候

结束了,很多人为了和她握手开始排起队来,穿着店内制服的工作人员大声么喝

,引导大家依序排队。

现场有一个通往舞台的小台阶。在舞台上和她握过手之后,就从她前面走

过,从另一边的阶梯走下舞台,直接走出店外。

我在内山的逼迫下排起队来。我并没有抗拒,现在只觉得偶尔和名人握个

手留念也不错。

越过人群的头顶,我可以看到站在舞台上的她。人们逐一从她面前走过,

每个都紧紧握住她的手,然后带着一脸感动离开了会场。

我远远地眺望着她的脸庞,注意到她有一对柔和的眼眸。当我看到她戴在

左腕上的东西时,周遭的喧闹嘈杂顿时从我的脑海里消退。

那天之后已经过了一年了,但是她仍然戴着我的手表。她没有交给警察,

甚至还戴在手上拍片。是因为她喜欢我所设计的手表吗?若果真如此,那我还真

是个无可救药的人。但即使想感谢她,我又该采取什么样的方式来传达我的感激

呢?

队伍不断往前推进,我和内山也越来越接近舞台。只觉得一颗心越来越志

怎不安。

不知何故,我突然想起父亲。是因为那晚和她的言谈之间,曾让我想起父

亲的缘故吗?

以前我一直打定一个主意,那就是只要我设计的手表获得认同,便要去向

长眠墓中的父亲报告,让他知道我的决定是正确的。否则我对一直反对我的选择

、不断将我斥为一家之耻的父亲将一辈子忿恨难消。

现在,虽然只是小小的认同,我的成就算是获得了大家的肯定。就算向父

母亲报告我的工作成果,我也不再觉得有什么可耻了。但是,我为什么还是没有

终于争了一口气的感觉呢?

排在我前头的内山走上通往舞台的阶梯。我就跟在他后头,她距离我已经

是近在咫尺了。

小时候父亲送我的那支金色手表,现在仍放在我办公室桌的抽屉里。日后

我发现那只是一支廉价的手表,但对当时还是孩子的我来说,又重又帅气的它就

像支货真价实的金表。

最近,每当我独自留在办公室里,我都会戴上那支已经不会动的手表。也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觉得那支手表已经不再是那么大、那么重了。

我没办怯毫无大脑地朝父亲的坟墓大骂:“你看吧!”因为那件事让我发现

一个事实

每当我被问到为什么喜欢手表,我都不得不回答因为手表是父亲曾送给我

的礼物。

不知不觉中,内山已经在我眼前和她握起手来。只见他紧张得几乎不敢正

视她。

近距离看到的她更加美丽,让人觉得她活在一个完全不同的空间里。彷佛

是个并不存在于世上,只活在电影或电视里的生物。

内山依依不舍地放开了她的手,并从她面前走过。我配合他离开的步调,

往前踏出一步。排在我后面的队伍也跟着往前进一步。

我和她四目相接,右手握住了她的手。

这张那晚隔着墙壁完全无桔看到的脸庞,如今就近在我眼前。在这张娇小

得几乎可以用两手包覆起来的脸上,一对美丽的眼睛眯了起来。

我想,要是不说点什么表示自己是她的影迷,似乎太不自然。每个人好像

都说了这样的话。

这时原本面带微笑的她突然变了脸。

她的笑容不见了,眼睛睁得大大的,活像只被吵醒的猫。她低着头,目不

转睛地看着我的手,接着原本只以右手同我握手的她,用左手抓住了我的右腕。

她的手紧紧一握。

我倒吸了一口气。

她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就这么沉默了二十秒钟之久,时问长得足以让原本

顺畅地往前推进的队伍为之停顿。在场的人们都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纷纷开始

喧闹起来。排队的人们、店里的工作人员、以及舞台上的主持人,都对她的失态

大惑不解。

过了一会儿,她放开了我的手,原本停顿的队伍这才再度动了起来。

手被放开后,我走向离开舞台的阶梯。回头一看,发现她也在看着我,而

且脸上带着莫名其妙的得意笑容。

周遭的人和舞台下等着我的内山都一脸错愕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她。

我惊慌失措地逃离会场。因为以一个艺人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所展露的表

情来说,她的笑容实在是太特别了。

形似小猫的幸福

1

我之所以离开家、一个人过日子,纯粹只是因为我想一个人独处。我迫切

地希望前往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陌生地方,孤独地死去.念大学时我刻意选择一

家距离老家很远的学校,就是基于这个理由。但这么一来形同抛弃了自己出生的

故乡,让我对父母亲很过意不去。但是家里兄弟姊妹那么多,我想他们应该不会

因失去一个没什么出息的儿子而感到心痛吧?

为了开始过独居生活,我得先找到一个住处。伯父名下有一栋老旧的房子

,因此我决定跟伯父租这楝房子。三月的最后一个礼拜,我便和伯父两人去瞧瞧

那栋房子。

之前我从来没有跟伯父说过话。我坐在他开的车子上前往目的地,但是两

人之间的对话一直有一搭没一搭的.理由不只是因为我们没有共同的话题;主要是

因为我没有闲聊的天分,不是那种三两下就可以跟任何人打成一片的人。

“听说一个月前有个大学生溺死在那座池塘里,好像是喝醉酒之后落水的。”

伯父一边开着车,一边抬起下巴指指车窗外说道。

树群飞快地往后掠过,苍郁茂密的树叶之问隐约可以看到一座巨大的水塘。池塘的水面映着灰暗阴霭的天空,给人一种缺少人烟、寂寥孤单的感觉。四

周是一片绿意盎然的公园……

“是吗?”

说完之后,我立刻后悔。我应该把惊讶表现得更夸张一点才对。伯父或许

很期待看到我惊愕不已的表情吧。

“看到有人死,你不会觉得惊讶吗?”

“嗯,晤……”

到处都有人死呀!我哪可能会为了这个感到惊讶?

伯父露出松了一口气似的表情,但是当时我还没发现到这个表情有什么含

意、

之后拜我彷佛处理公事似的答话方式之赐,我银伯父之问的对话并没有再

持续下去。或许是觉得我这个侄子太没趣了吧?伯父一脸无趣地闭上了嘴,于是

车内便笼罩在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里。这是一种不管经历多少次都无法让我

习惯的状况,但是我并不会觉得不舒服。反正我一直是个无法顺利配合他人步调

的家伙。

反正绞尽脑汁思索该怎么和别人应对已经让我感到很疲累了。够了,今后

就尽量减少和别人互动吧!就尽可能不出门,悄悄地一个人过日子吧!即使走在路

上,我也尽量避免走在路的正中央。再也没有比离群索居更让人感到心安的事了。今后就一个人生活,每天拉起窗帘过日子吧!

伯父名下的那楝房子是一楝木造二层楼建筑,位于毫无特色的住宅区里。

和四周栉比鳞次的民房相较之下,它就像褪色的相片一般老旧,搞不好只要轻轻

一推,就会向另一头歪倒。在房子四周绕上一圈,我发现不消几分钟就可以回到

原点了。在这种环境里,根本不必担心会遇到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房前有一个小

巧而整齐的庭院,从残留的痕迹上看得出最近还有人把这里当家庭菜园。房子旁

边有个水龙头,上头挂着盘成一圈的绿色水管。

到屋里一看,家具和生活用品是一应俱全,让我十分惊讶。我原本想象这

会是一间宛如空屋的房子,现在却让我有一种一脚踏进别人家里的感觉。

“这里之前有人住过吗?”

“我租给朋友的朋友住,那个人已经死了。但那个人没什么亲人,所以也

就没有人前来接收家具……”

伯父似乎不太想提起之前住在这里的人。

房子给人的印象就像不久前还有人在这里过着普通的生活,现在却突然间

消失了一样。老电影的月历、用图钉固定在墙上的海报、收放在架子上的餐具、

书籍、录音带、猫形摆饰。前一个住户的东西就这样原封不动地全被保留了下来。

“所有家具你都可以用,反正所有人已经不在了。”伯父说。

前任住户的卧室可能在二楼.那是一问坐北朝南的明亮房间,温暖的阳光

从拉开的窗帘中照射进来。一看到家具和物品摆设的样子,我就知道之前的住户

是女性。而且很年轻。

窗边摆着盆栽,并没有干枯,也没有积什么灰尘,干净到彷佛每天有人来

打扫似的,让我感到十分突兀。

我讨厌阳光,所以便拉上窗帘,离开了这个房问。

二楼的某个房间是暗房,里头有显像液和定影剂。入口挂着一条又黑又厚

的布幕,挡住空隙不让光线射进来。醋酸的味道刺激着我的鼻子,害我差点没打

喷嚏。桌上有一台很大的相机。之前的住户大概很喜欢拍照吧?竟然还自己冲洗

相片,可见她投注了不少心力。我在周边找了找,挖出一大堆相片。有风景照

,也有类似纪念照之类的。拍摄的人物也各有不同,从老人到小孩都有。我想日

后找个时间好好看看,便将这些相片放进我的手提袋里。

架上整齐地放着冲洗过的底片。底片分别收放在纸袋里,用麦克笔标示着

日期。我想打开工作桌的抽屉看看,但随即又打消了念头。那是因为把手上用小

小的字写着,“相纸”两个字,万一不小心曝光,就不能使用了。

我走出暗房。发现刚进去过的南向房间又变得十分明亮。不知道为什么。

原本我已经拉上的窗帘,现在又打开了。是伯父拉开的吧?可是他一直在一楼呀。当时我下了一个推论:窗帘轨道一定是歪的。

我在开学典礼前几天搬进了那个家。我的行李只有一件,家具就用前一个

住户留下来的吧。

我第一次听到小猫的叫声是在搬家那天。当时我正在起居室里闲晃,听到

那声音从院子的一角传来。我原本以为是自己的心理因素使然,也没多加理会,

但是那只猫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登堂入室跑了进来。牠悠哉得比我还像这房子的主

人。那是一只可以放在两只手掌上的娇小白猫。当初来看房子时,牠大概躲在什

么地方吧?看来可能是前任住户所养的宠物,即使失去了主人,依然住在这楝房

子里。只见牠一副理所当然地跑进屋内四处闲晃着。脖子上挂着的铃铛不时发出

清澈的声响。

起初我不知该如何处理牠,伯父并没告诉我这楝房子还有这个赠品。我原

本打算一个人过日子的,现在却必须跟一只小猫共同生活,这分明违反了我的原

则。我想把牠丢了,但后来又决定让牠留下。我坐在起居室里,当小猫悠哉悠哉

地从我眼前经过时,我就会不由自主地调整坐姿。

当天住在隔壁的木野太太前来打招呼,把我搞得疲累不堪。她站在玄关,

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并说了些应酬话。我得尽可能避免这类和附近邻居的

互动。

她骑了一辆会坡出巨大声响的脚踏车来。在几十公尺外就听得到那金属摩

擦声般的刹车声……一开始让我感到很不舒服,后来我决定把它当成一种崭新的

乐器。

“我的脚踏车刹车是不是快坏了?”她说。

“我想大概已经坏了。”我当然不能这么说。

但是当她把话题转移到这楝房子里的前任住户上时,我不由自主地往前探

出了身子仔细聆听。前任房客是一个名叫雪村崎的年轻女孩。她经常拿着相机在

这一带散步,为附近邻居拍照。她似乎颇受这一带居民的仰慕。但是三个星期

前的三月十五日,她在玄关前被人用刀子刺杀了。目前还没找到犯人。

我的邻居定定地凝视着玄关的地板。我发现自己所站的地方正是命桉现场

,赶紧往后退了一步。这简直是一种诈欺,我从来没听伯父谈起过这件事。命桉

发生至今其实也不算久,当时有很多警察到道里来据说曾引起很大的骚动。

“雪村小姐突然走了,她的小猫一定很伤脑筋吧?都没有人养牠”

她临走前这么说道。

我倒看不出这只小猫有任何苦恼。牠健康得像是有人每天按时喂牠一样.

房子的垃圾桶里还丢弃着空空的猫罐头,而且好像是最近才打开的。是有人熘进

屋里喂牠的吗?

小猫似乎完全没发现雪村已经不在人世。牠舔着又白又短的毛,躺在走廊

上,一如往常地过着和平的日子。我觉得要用小猫比较迟钝来解释这情形,是有

点太过牵强了。

我仔细一看,小猫表现出来的动作很像有某个亲密的人就在身边一样。ee

开始我以为是自己多心,但是牠不自然的动作实在太多了。

牠会天真地把脸抬向一无所有的半空中,竖起耳朵来;还会眯起眼睛,发

出心情愉快的叫声,彷佛有个看不见的东西正在抚摸牠似的。

猫经常会用身体去蹭人的脚,这只小猫常企图将身体靠向空无一物的空间

,结果绝扑了个空。差一点跌倒。然后牠就会像在追着什么看不到的东西似的,

晃动着小小的铃铛在家里四处乱晃,一副追着主人跑的模样。小猫似乎坚信雪村

还在家里,看到刚搬进来的我反而觉得很纳闷.

起初小猫完全不吃我喂牠的饲料,不过很快地就接受了。当时让我觉得自

己总算获得了这只小猫的认可。

某天我从学校回到家时,看到小猫睡在起居室里。小猫很喜欢一件前饲主

的旧衣服,经常拿来当床垫睡。我想把那件已经破烂不堪的衣服收起来,牠却叼

起衣服一熘烟似的逃掉了,把那衣服看得比什么都还重要。

起居室里有雪村崎留下来的小木桌和电视机。她似乎有收集小束西的嗜好

,我刚搬进来时,发现电视机上头和架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猫形摆饰,不过我

已经把那些东西都收起来了.

早上我可能忘了关电视。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播放着时代剧,而且是回放的

“大冈越前”。我关掉电视,走上二楼的房间。

我让雪村原本的卧室保持原状,选择了另一个房间当自己的卧室。毕竟睡

在遇害人用过的房间,心里还是有些疙瘩。每次经过玄关时,我就会想到在那里

遇刺的雪村。总说她被刺杀时没有目击者,但是附近的人表示曾听到她与人争执

的声音。自从命桉发生后,警察似乎都会到这附近来巡逻.

我看着暗房里大量的相片,心情顿时忧郁起来。雪村可能是一边帮附近居

民拍照,一边四处闲逛吧!她的相片拍下了左邻右舍的笑容和喜悦的瞬间!尽是些

幸福洋溢的相片。能够拍出这样的作品,一定是因为她的感觉也是朝这种方向走

的。她应该是一个敢于迎向光明的人吧?和我是截然不同的。

我想吃点东西,便下楼到厨房里张罗餐点。这时却发现起居室那头传来一

阵电视声。我记得自己明明把它关掉的,不知什么时候却又被打开了,真是太

不可思议了。是电视机坏了吗?“大冈越前”就这么在只有小猫睡着的起居室里

播放着

这种现象不止发生在这一天。第二天、第三天也一样只要一到“大冈越前”的时间,就算我不在家,电视机也总会被打开。即使我转个频道,只要稍不注

意,遥控器放置的位置就会改变,并被转回时代剧的频道。我原本以为是电视故

障了,但感觉上又很不自然,彷佛有人算准了我不在家的时问,潜进房子里打开

电视机似的。只要时间一到,小猫经常就会跑到起居室去睡觉,而且脸上带着一

张黏着母亲的孩子般的表情。我觉得似乎有某个每天准时收看“大冈越前”、同

时也是小猫所依恋的人也在这栋屋子里。

之后每当我看书或吃饭时,总觉得有道视线在注视我。但每次我一回头,

却只看到小猫在旁边打盹。

我总是提醒自己记得拉上窗帘和关上窗户。每当听到小乌轻盈的啼叫声从

打开的窗户传进来时,我就忍不住想捣起耳朵。能让我的心情感到平静的,只有

阴暗的漠然和容许细菌生存的潮湿空气。可是待我一回神,就会发现窗帘和窗户

老是打开着,彷佛有人在提醒我“不打开窗户通通风,对身号是不好的!”具有

杀菌作用的温暖阳光和有如干爽的新毛巾般的和风总是吹进我不健康的房间里。

我环视房子四周,但是除了我自己之外,并没有其它任何人。

有一次我四处找指甲刀。我心想这种东西家里总该有,所以没去买。雪村

也不可能不用剪指甲吧?

“指甲刀、指甲刀……”

我喃喃自语地找着,接着突然发现指甲刀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就出现在桌子

上。它原本并不在这里的呀?彷佛有哪个人知道指甲刀放在哪里。看不下去我这

个迟钝的大学新鲜人怎么找都找不到东西,特地帮我拿了出来。而知道这东西放

在哪里的,我怎么想都只能想到一个人。

怎么呵能?怎么会有这么离谱的事情?我心想,绞尽脑汁思索了好几个小时。我想那个应该已经遇害的人,似乎还以某种没有实体的形态继续留在这个世上.

由于我了解她的意图,因此决定默许她拒绝搬离这里的心态。

2

在大学的餐厅里。我坐在一个远凋众人的地方独自吃着饭。一开始我就没

打算结交任何可以起吃饭的朋友。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男人突然在我面前坐下。是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你就是那个搬进凶宅的人吧?”

这个人叫村井,是比我高一年级的学长;一开始我只是适度回答他的问题。他看起来并不坏,倒像呈个交游广阔、喜欢亲近人、而且跟任何人都能很快打

成一片的人。

从那天起,我们就开始有互动了。话虽如此,但还不算是朋友的交情。只

是去买买东西,或者到车站那边去办事时,他会用他的minicooper载我一程而

已,这台有着可爱外形的蓝色小车停在路边、就会引人侧目。

村井相当受欢迎,也为众人所仰慕。知道我不喝酒,他也不会强迫我喝。

他经常为众人所包围,和大家总是谈笑风生。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悄悄离席,

没有人发现。我对加入大家的闲聊不感兴趣。与其保持距离聆听他们的对话,

不如一个人坐在大学校园内的长板凳上。望着植物腐烂的根部还更能让我感到安

适。一个人独处,总比一堆人溷在一起舒服。

村井的朋友们个个充满活力,总是笑声不断。他们有钱、有行动力,而且

非常活跃,和我简直就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和他们相较之下,我觉得自己彷佛是个低阶生物。事实上,我身上那些从

来不整烫的破旧衣服、和不出三言两语就不知该说些什么的怪癖,让我成了他们

取笑的对象。而且因为我只在必要的时候发言,因此大家似乎都把我当成一个沉

默而没有感情的人。

有一次他们做了一个小实验。事情发生在位于校内A大楼的大厅里、

“我们马上回来,你在这边等着。”

包括村井在内,他们几个说完就走了。我一个人坐在大厅里的长椅上,一

边看书一边等着他们回来。喧闹的学生们在四周走来走去。我等了一个小时,但

没有一个人回来。我虽然感到不安,还是继续看了一个小时的书。

后来只有村井回来,他带着复杂的表情看着我说:

“你被大家愚弄了。你等得再久也不会有人回来的。大家躲在远处观察了

你很久,后来看腻了早就搭车离开了。”

我只回了一声“是吗?”便阖上书本站起来准备回家。

“你不觉得生气吗?大家可是喜孜孜地观察着你不安的模样耶!”村井说。

这是常有的事。因此我觉得这其实也无所谓.

“这种事我早就习惯了。”

我留下村井,独自快步离开现场。可以感觉到村井的视线落在我的背上。

一开始我就觉得自己不能待在他们身边。他们拥有各种我再怎么期盼也得

不到的东西,因此和他们交谈之后,我只能偷偷咀嚼着绝望,怀抱着一种近乎憎

恶的感情。

不,不只是对他们。我憎很、诅咒所有的事物。尤其是太阳、蓝天、花朵

、歌声等,我总是重点式地诅咒着这些东西,把顶着一脸快活表情走着的人想成

一群脑袋有问题的笨蛋。用这种方式否定、远离全世界,就是能让我获得安适的

唯一方法。

所以雪村拍的相片让我感到惊异。她拍的相片当中有着肯定、接受一切的

深度。从她所拍摄我就读的大学、这栋房子、或池塘和绿地公园的相片中,都可

以感受到充满阳光般的活力。而小猫的相片和孩子们摆出胜利手势的相片,都真

实地传达出她的善良温柔。我从没有看过雪村的长相,但是我可以想象只要她一

拿起相机,看到她的孩子们就会争相跑过来要求拍照的光景。

如果我看到和她眼里同样的风景,我想我的眼睛攫住的一定是完全不同的

一面吧?雪村健全的玺魂选择了世界明亮的部分,以棉花糖般又白又软的幸福滤

镜涵盖了整个视野。但我却做不到,只看得到被光明驱赶出来的阴影。我觉得世

界是冰冷的址奇形作状的。是奇形怪状的,总是无法尽如人意。然而遇害的却不

是像我这样的人,而是像她那样的人。

在大学里经历的不愉快,在回到家叫醒小猫陪牠嬉戏一阵子后也就烟消云

散了。之后我又想起了村井。村井的朋友们丢下我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可是他

不是回来找我了吗?

也因为这样。我姑且和村井保持着某种关系。我们跟以前一样,一起到餐

厅吃饭,搭他的车外出。只有一件事变了。那就是当他被大家围绕着,开始谈笑

风生。而我静悄悄地凋席时。碰到这种时候,他也会静静地离开人群,追上从人

群中抽身的我。

“下次可以到你家去玩吗?”

我拒绝了村井的提议,我不想让别人到我家里去。一方面也是因为我担心

他看到经常发生的奇怪现象,在惊愕之馀而开始回避我。

每到早上,窗帘一定是开的。这又是前任房客干的好事。

为了避免阳光照进房问里来,我刻意选了一个坐南朝北的房间当卧房。尽

管如此,只要那保护我不受外界干扰的布块被掀开,房间就会变得十分明亮。很

遗憾的,看来我得放弃拉上窗帘,躲在阴暗的房子里生活的计画了。不管我再

怎么努力将光线赶出房问,过没多久,窗帘和窗户还是会在不知不觉中打开。一

再重复经历同样的情况后,我放弃了。看来之前住在这里的人对于采光和通风这

两件事,有着不向我妥协的坚持吧。

夜里。每当我钻进被窝阖上眼睛,就会觉得走廊上似乎有人在走动。在寂

静的黑暗中,地板轧轧作响的声音总是不绝于耳。当对面的房问响起开门声之

后,有人在活动的气息也就跟着消失其中。那是雪村崎生前的卧室。

不可思议的是,这些现象并不让我害怕.

我看不到雪村的身影,但是在我不注意的当儿,就会有人把餐具清洗干净

,要不就是夹在书里的书签往前跳了几页。有好长一段时问我都没打扫房子,但

屋内总是一尘不染。一定是她趁我没看到的时候打扫的吧?起初每当我感觉到那

股有旁人在的气氛时,总觉得很困惑,但过没多久也就习惯了,后来甚至将之视

为理所当然。

小猫眯着眼睛躺在晒过的榻榻米上,牠把脸埋在牠喜欢的那件旧衣服当中

打着盹儿。小猫经常和我看不到的某样东西嬉闹着,我想牠的玩伴一定就是雪

村。我凝神注视着小猫抬头仰望的方向,但什么都看不到。

我们在兴趣上的对立经常产生。刚搬进来时,电视机上头有雪村摆放的小

猫摆饰。可是我完全无怯忍受电视机上有任何饰品,因此便把那些饰品都收了起

来。但曾几何时,那些摆饰又回到了电视机上头。我连续收了好几次,但隔天它

们依然会出现在电视机上。

“把束西放在电视机上,只要一振动就会掉落,而且看电视会分心,不是

吗!?”

但我不过是白费唇舌。当我播放我喜欢的cD时她似乎并不喜欢那首曲子,

便趁我上洗手间的时候,换成她自己.收藏的落语︵注相当于中国的单口相声)

cD。好艰涩难懂的爱好啊!

有天早上我被菜刀切东西的声音吵醒,到厨房一看,只见早餐已经准备好

了。从学校回来,我把书包拿到二楼的房问去放好之后,到起居室去闲晃。结果

又岭发现有人煮好了热腾腾的咖啡。雪村存在的色彩就这么日渐鲜明。

但总是只有结果让我感觉雪村的存在。咖啡不是在我眼前煮好的,而是趁

我不注意的时候冒出来的。我很好奇她是如何将马克杯从厨房的架子上端到起居

室的桌子上的?也不知道她是让杯子在空巾飘移,还是滚过来的?反正重要的是她

为我煮咖啡的心意。

此外,她可以活动的范围好像只限于这楝房子和院子。到了丢垃圾的日子

,装好厨馀的塑胶袋就会出现在玄关。她似乎没办法走到屋外去丢垃圾。

某天,已经空了的咖啡瓶出现在桌上。“啊,是要我去买吗?”我心想,

理所当然地理解了她的用意后,便去买了咖啡回来。

雪村是鬼吗?但是却从来不会让我产生这种感觉。她既没有吓我,也没向

我倾诉丧命的怨恨。她也没有刻意让人看到半透明的身影,只是澹然地、静静地

织续过着可能是她以前过着的生活。因此与其说她是鬼,或许不如说她只是还没

成佛会来得正确些。

虽然看不到,但总是在我身旁的雪村,有时也会温暖地轻轻地触动我的心

鬣。但是,我从没向任何人提起她和小猫的存在。

有一次,我搭村井的便车去购物。蓝色的圆形车身顺畅地飞奔着,不久,

我们便透过车窗看到之前和伯父一起看过的池塘。我经常走到池塘附近,但不是

为了散步,只因为它正好在我从学校回家的路上。除了自己的脚尖之外,我很少

看着其它东西走路,因此之前从来没有仔细观察过这座池塘。

“听说有个大学生曾经溺死在这个池塘里。”

“他是我的朋友。”他握着方向盘,眼睛望着前方,谈起他那死去的朋友。“我跟他从小学时代就是好朋友……”

车子渐渐减速,不久便停到了路边。他的意识飞到了遥远的彼方,彷佛正

在回想那朋友生前的模样。

“和他共度的最后一天。我们在酒后起了一场小争执。当天我和朋友们一

起喝酒,一不留神就喝了太多。醉醺丑的我对他说了些伤人的重话。第二天中午

,他就被人发现死在池塘里。据警察的说法他是一大早喝醉酒跌到池塘里溺死的。我想向他道歉,可是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如果可以的话,我真的想再见他一面

,跟他讲讲话……一:”

村井的眼眶红了起来。

“你还好吧?”

他闭上眼睛,两手轻轻地捂着脸回答:

“只是隐形眼镜有点滑掉了……”他撒了个谎继续脱道:“虽然外表截然

不同。但我那死去的朋友和你很像…那家伙只要在人际关系上吃了点亏,也和你

一样会带着放弃的神情说“我已经习惯了。﹄他总认为这个人吃人的世界是不可

能有多美好的……”

他之所以不强迫别人喝酒,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我记得雪村没有丢

弃的旧报纸还放在家里,我想找找发生意外那几天的报纸看看。或许会有什么消

息。

日后,当我经过池塘附近时,我都会留神地寻找着他那死去的朋友。我想

或许他也像雪村一样,依然留在这个世界上。

有一次我放学回来,发现衣服已经洗好、晾好了。我不记得我洗了衣服,

应该是雪村帮我洗好,并晒在院子里的晒衣台上的。我坐在走廊上,望着随风飘

荡的衣物。只见白衬衫在明亮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辟在院子里的那块小田中,不知不觉地冒出绿芽。而且长得还蛮高的。这

段日子里我都没注意到,雪村依然悄悄地在照顾这个家庭菜园。直到现在,我

才第一次注意到院子里的花草树木。

仔细一看,庭院里的植物滴着水,在地面汇聚成映照着蓝天的水洼。是雪

村用水管浇水的吗?我原先并不知道,不过我想她一定很频繁地在做这些事。

她喜欢植物。花瓶里经常插着从院子里摘下来的花草。我房问里的桌上也

常装饰着不知名的花朵。以前我或许会觉得这是不必要的事、花对我而言只是个

碍眼的东西。但是很不可思议的,我可以想象雪村把花插在花瓶里的模样,而且

竟然可以接受她这个行为。

明明都已经死了,她到底在干什么?她似乎有很多时问,不时还会设下陷

阱捉弄我。不是偷偷将我的鞋带绑在一起。让我伤透脑筋就是六月还没过完,月

历却已经翻到七月了。她还曾经偷偷地将电视机的遥控器放进我带到学校的书包

里。我不懂她这是什么用意。

我在家里泡杯面时,她会将家里的筷子和叉子藏起来。过了三分钟,我发

现没有筷子,急着在家里四处翻找,被迫面对不赶快找到筷子,面就会煳掉的窘

境。到最后我只好用两根原子笔代替筷子来吃面。

这时候小猫会坐在我身旁。用牠清澈的眼睛看着我。然后我会开始怀疑白

己到底在干什么。身为一个人,我感到沮丧。我可以确信。雪村一定就在附近。

而且正对这情况感到好笑。小猫和她几乎总是一起行动。我看不到她的身影,所

以不是很清楚,但小猫似乎总是尽可能地追着主人跑。所以透过小猫,我得以知

道无形的雪村身在何处。对雪村来说,这只小猫就如同挂在猫脖子上的铃铛。

“妳的所作所为根本不像鬼,偶尔也做些吓人的事来瞧瞧吧?”

我朝着小猫所在的位置,带着几分恶意说道。

第二天,我的桌上摆着一本描述像她那种东西的恐怖书籍。纸上密密麻麻

地写满了“好痛啊、好苦啊、好孤单啊……”之类的小字,写了一半就中止了。

纸张写不到一半,最后还写了一行“我也想吃拉面。”那是她写给我的第一封信。我打算把它留下来。

之后我没再对无形的雪村说什么,不过很不可思议的.我开始觉得自己和

她似乎心灵相通。

每个星期天深夜,在我不注意的时候,厨房的灯就会亮起来,收音机也会

被打开,在这栋房子里,厨房似乎是最容易接收到电波的地方。每星期的同一时

间,都会有雪村喜欢的广播节目。

那是一个我迟迟无洗入眠的夜晚。窗外似乎正刮着风,我竖起耳朵倾听,

可以听到摇曳的树枝的磨擦声。这时人声在夜晚的空气里传来,听得出那是收音

机的声音。我下了床,走下楼梯。我看到白色萤光灯的灯光,在我找到放在桌

上的小型机带式收音机时,莫名地有了一股安心感。

雪村在听收音机,但小猫不在,大概是垫着牠最爱的那件旧衣服去见周公

了吧?但即使小猫不在,我还是可以确信她就在那头听着收音机。显示开机的红

灯亮着,椅子也微微被拉了出来。

其实我根本没看到她的人,但是却觉得有一瞬间彷佛看到了坐在椅子上、

支着下巴,摇晃着脚听着自己喜欢的广播节目的她。

我在旁边坐了下来。闭上眼睛好一会儿,聆听着从喇叭中流泻出来的声音。外头的风势渐渐加强,但我觉得自己感觉到一种彷佛被封闭在雪山里的平静。

我试着把手轻轻地伸向她所在的地方,虽然那里空荡荡的,我却能感觉到一股温

热。我想那或许就是雪村的体温吧?

3

六月的最后一个星期。那夭上午天气晴朗,天空一片澄净,没有任何蔽日

的乌云。傍晚时分开始下起雨来,我淋得浑身湿透回到了家。我当然没有带伞出

门,但在路上也没想到去买把伞。身子淋湿对我而言并不是什么大事。

每天经过的池塘边没有任何人。人行道旁每隔一定的问隔,就有一张长椅

孤零零地面向池塘伫立着。因雨而变得一片朦胧的池塘对岸染上一片阴影,水面

和森林交界处罩着一层雾气。周遭完全没有生物的气息,只有雨声悄悄地支配

着池塘和森林。我的视线被这幅有点超现实的光景所掳获,目不转睛地凝望着雨

中的水面好一阵子。天气冷得完全不像初夏。

眼前这片静谧的池塘带走了村井的朋友,那里有着映照灰色天空的大量池

水。不知不觉中。我彷佛被吸进去似的走向池塘,直到被低矮的栅栏挡住去路

,我才回过神来。

我心想,村井的朋友现在是不是还在这个池塘旁边?这个想法一直在我的

脑海里萦绕不去。听说他的遗秾被领回去了,但他会不会变得像雪村那样,依

然在这个池塘里载浮载沉?我觉得有必要在这一带仔细搜寻。虽然人的肉眼看不

到,但或许小猫可以找到他。我觉得自己必须和村井谈谈他那死去的朋友,并找

个时问带小猫来这里瞧瞧。

我离开池塘开始往回家的方向走去。我想等我回到家时,玄关可能已经放

着浴巾了吧?她可能猜到我会全身湿读洒地回家,现在已经为我准备好干衣服,

甚至可能已经为我泡好让我暖暖身子的热咖啡了。

我有一股莫名的不安感。我想着。这样的生活能持续到什么时候?总有一

天,结局都会到来。到时候她就会离开吧?前往不久之后每个人最终都会回去的

场所,那么,为什么她现在不这么做呢?是失去性命的那一瞬间她没这么做的关

系吗?还是担心被留下来的小猫没人照顾呢

根据警方的说法,杀害雪村的人是个强盗,犯人到目前为止都还没找到。

警方偶尔会派人来问一些话,然后就回去了。她是一个个性开朗、人缘极佳的人

,相对的,她在这个地方却连一个岁数差不多、关系亲密的人都没有。据悉不是

熟人所为,只是不幸碰到闯空门的强盗临时起意杀人;和死于雷击或飞机失事一

样,纯属让人无法释怀的偶然。

在这个世界上,让人伤心欲绝的事实在是太多了。我也和村井一样,丝毫

没有能力抵抗,只能匍匐在地上祈求神明的悲怜。我们只能闭上眼睛、捣住耳朵

、蜷着身子等待悲伤的事从我们的头顶上通过。

我能为雪村做点什么呢?

我一路思索着回到了家,拿起已经放在玄关的浴巾。在我换上了干爽的衣

服。啜饮了一口热腾腾的咖啡时,才发现自己头痛欲裂。我感冒了。

结果我在棉被里躺了两天。我的意识模煳,脑袋痛得彷佛里头塞了一颗沉

重的铁球,身上的肉也彷佛吸了水的海绵般无力。在这两天里,我变成了全世界

最钝重的生物。

小猫有时会跳到卧病在床的我身上。当我隔着棉被感觉到牠四只小脚的重

量、并听到牠的叫声时,原本已经干涸的心灵立刻获得了滋润。现在的小猫已经

长大到不能叫“小猫”的程度了。

雪村一直在照顾我。当我从睡梦中醒来时,发现额顶上垫着一条湿毛巾。

枕头旁边摆着盛着水的脸盆,一旁还有水壶和头痛药。

我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垂着眼睑沉沉地睡着。当我打着盹儿时,

我可以感觉到雪村走路的气息,听得到在楼下煮稀饭的她爬上楼梯来的轻微脚步

声、以及伴随着脚步声的铃铛声。那是挂在小猫脖子上的铃铛所发出的声响。

我也能感觉到她坐在我身旁,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睡脸的温柔目光.

在三十九度的高烧中,我作了一个梦。

雪村、小猫和我一起在池塘边漫步。天空既蔚蓝又辽阔。森林里的树木彷

佛要压倒矮小的我们般地耸立着。我们全身沐浴在阳光下,在砖路上投下三道浓

浓的影子。池面宛如镜子般澄澈,水面下隐约浮现着另一个精密复制的世界。

身体感觉好轻盈,每走一步路都彷佛要飞上天。

雪村脖子上挂着一个和她的舰形不太相称的大相机,用它拍下了各式各样

的景色。我不知道她的长相,也不知道她的身高。但梦里的她却有一张似曾相识

的熟悉脸孔,我知道那一定就是雪村。她快步走着,并不断催我跟上她的脚步。

她似乎有着亟欲看看这个世界的单纯、想拍更多相片的好奇心、以及稚嫩的冒险

精神。

距离我们不远处。小猫踩着小小的步伐拚命想追上来。风吹得人好舒服,

看得到小猫的胡须也在风中微微飘动。

太阳在池面上反射着,宛如撒落一池的宝石般绽放着光芒。

待我一觉醒来,才发现自己仍在漆黑的房间里,听到的依然是窗外的阵阵

车声。我看看时钟,时问是深夜,原本垫在额头上降温的毛巾已经掉到了一旁。

刚刚那场梦实在是太幸辎了,让我有一种泫然欲泣的感觉,要是雪村还活

着就好了,但这并不是让我感到难过的理由。

这是个不该作的梦,梦里是不论我多么努力仲手期盼都触摸不到的世界。

那里充满了阳光,很遗憾的是我却不被那世界所接受。我在棉被里坐起身子,

几度抱头呜咽。我的泪水一滴接着一滴落下,全被吸进了棉被里。和雪村及小

猫共同生活之后,我似乎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了变化。我似乎有了一股错觉,觉

得自己应该可以跟一般人一样,生存在一个幸福的世界里。所以才会作这么一

个幸福的梦。待我从睡梦中醒来,再度发现现实的残酷。教我一时之问无法承受

,心里才会涌现这么一股强烈的悸动。原本我就是为了避免落得这样的下场,

才会不断敌视、憎恨那个世界,好保护自己的。

不知什么时候,房间的门打开了。小猫蹲在旁边仰头看着我。雪村大概也

在旁边,兴味盎然地望着我这个生着病的懦弱大学生。我觉得她似乎正在歪着

脑袋问:什么事让你这么难过?

“我不行了,我活不下去了。我曾经试着努力,但是凡事都不如人意……”

我看不到雪村,但能感觉到她正一脸忧虑地坐在我身旁。

“小时候……现在也几乎没什么改变,我是一个很怕生的孩子。在亲戚们

的聚会上,我也不会和任何人攀谈。从小我就很不擅言词。我有个弟弟,但是他

不像我,总是能和亲戚们聊得很开心。大家都很喜欢他、疼爱他。我好羡慕,好

希望自己也能像他一样……”

可是不行就是不行。那太勉强了。任我再怎么努力尝试,就是没办法像弟

弟一样。我太不机灵了,根本不可能讨人欢心.

“我有一个漂亮的姑姑,她是我爸爸的妹妹,我好喜欢她。这个姑姑很喜

欢我弟弟,经常陪他一起玩、嘻嘻哈哈地聊着天。我很想加入他们,可是却做不

到。不,我曾经和他们的聊过一次,当时心情好雀跃。姑姑跟我讲话,可是我却

没办法像大人所期待地回以天真无邪的答复。只看到她露出一脸失望的表情。”

压在心头的沉重郁闷让我几乎窒息。我感觉到雪村仍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是很努力想做好,但就是没办怯让别人接受我。像我这种不够机灵的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实在是太辛苦了。既然如此,什么都看不见反倒比较好。置

身明亮的世界里,似乎只会更凸显我的灰暗,让我整颗心都要碎了。当时真想干

脆挖掉自己的眼睛.”

我的脸颊上感受到一股温热。我知道那是她手掌的温度,但我拚命想忘掉

那种感觉。有天小猫不见了。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也不见牠的踪影,只看到雪村那

件让小猫当床垫的旧衣服被扔在一旁。我把那件旧衣服折好,放向房问一角。如

果牠是出去散步,未免也熘达得太晚了。雪村不能离开房子和庭院,所以没办法

出去找小猫。屋里散落一地的东西,充分让人看出她因为小猫的失踪而多么焦

虑。

牠是迷路了吗?希望真的只是这样.我担心得不得了,决定到附近找找.我

设想最坏的结果——找到小猫时牠已经浑身冰冷地躺在地上,猫狗之类的动物被

汽车碾成肉饼是常有的事。

这念颈让我心颈涌现一股恐惧。我重新发现小猫在我心里是多么的重要,

每转过一个弯,只要看到路面干干净净的,心里就会放下一块大石头。反复一次

又一次这种心情转折后,背后突然传来汽车的喇叭声。回头一看,是村井所开的

minicooper。我跑向驾驶座。

“我领养了前任房客留下来的猫。可是牠到现在都没有回来,真是让人担

心,现在正在找牠。是一只白色的猫,村井学长,你有没有看到?”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你有养宠物呢。如果是野猫的话,我刚刚看到一只,

但毛是茶色的。倒是没看到白色的小猫。”村井说。

可能是看不下去我一脸沮丧的模样吧,他也决定帮我一起找。他先将mini

cooPer停在我家门前,接着便徒步在附近找了起来。幸好我家还有停车的空问。

我们拿着手电筒四处寻找、一直找到了深夜。

可是任我们怎么找,就是找不到牠。我们无计可施,只能打道回府。家里

一片杂乱。雪村一定也很担心,电视一直没关,散落一地的东西也依然保持原状。从没有整理过的样子看来,她应该什么东西都没碰。

这是我第一次让村井到家里来。他偶尔表示想来家里找我,但是我总是编

出各种理由拒绝。

我们钻进屋里,洗了把脸之后,已经有人在起居室的桌上为我们泡好两人

份的茶了。这让村井看了纳闷不已。

“刚才还没看到这两杯茶呀。你不是和我一起在浴室洗脸的吗?是谁泡的

茶?”他不解地问道。“总之,今天实在累坏了,好想喝点啤酒哦。打起精神来

吧,你一定会找到牠的。”

家里没有酒,于是我决定到步行需八分钟路程的酒店去买。村井太累了,

表示连一步路都走不动。在店里挑从来没买过的酒时,我一直挂念着在家里等我

的他。只希望雪村不要让他看到令人费解的现象,或者做些什么恶作剧才好。当

晚喝完啤酒之后,他就回去了。

“找到小猫的诂,哪天让我瞧瞧。”

村井临行前说道。他回去之后,我开始整理散落一地的东西。

一旦小猫不在,我就不知道雪村在哪里了。听不到铃铛声让我觉得很寂寞。我发现电视机和架子被移动过,她大概曾翻找过那些地方吧.她可能认为小猫

还躲在家里的某个角落里.

我走上二楼,暗房的黑色布幕是半开着的.雪村有时会在这间暗房里做些

什么。这里也有许多东西被移动过,看来她连暗房里都找过了。抽屉是拉闲的,

相纸全曝了光,已经不堪使用了。这景象让我想起自己作了那场幸福的梦,而变

成一个哭哭啼啼大学生的模样.

小猫直到第二天才回来。

我整理着雪村散落一地的旧报纸。那是她舍不得丢掉的报纸,颜色已经开

始泛黄了。她为什么要留下这些旧报纸呢?这时我似乎听到小猫的叫声从院子里

传来。

我原本已经放弃了,突然问听到牠的叫声,竟让我有种难以置信的感觉。

院子那头再度传来小猫的叫声,和微微的铃铛声。在确信自己没听错的同时,

我涌起一股几乎教我窒息的喜悦,高兴得差点没掉下泪来。

我嫌穿凉鞋太麻烦了,便光着脚从走廊上直接跳进院子里,我环视四周,

但是只看到高大的杂草和家庭菜园里快要成熟的西红柿。这时我才想到,自己还没

有找过围墙的另头。围墙的另头住着一户姓木野的人家,其中也包括那个骑着吵

死人脚踏车的木野太太。或许是墙角某处有个洞,小猫从那个洞跑到另一头去,

结果就钻不回来了。

我还来不及拜访木野家,倒是木野太太主动来找我了。她的手臂上抱着小

猫。

当天下午,我满脑子想着小猫、雪村和村井。听到小猫的叫声时,我下定

了决心。

“我想向他道歉,可是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脑海里浮现起思念着亡友,一脸落寞地说出这句话的村井。

并毅然下定决心再上那座池塘一趟。

4

第二天。上完课的傍晚,太阳西斜,天空染成一片鲜红。来往的人变少了

,池塘四周除了我之外别无他人,好安静。眼前因无风而静止不动的水面,彷佛

把一切杂音都吸了进去。池面安静得宛如一面巨大的镜子。

池塘边隔着一定的间隔矗立的街灯亮了起来。森林里的树木树枝低垂,一

副彷佛要跳进池斯里的模样。我在几张并排长椅的其中一张坐了下来,没多久村

井就出现了。

“干嘛把我叫到这里来?”

他在绿地公园的停车场里停好车后走了过来。我挪开身子腾出一个空位,

他便坐了下来。这时小猫的叫声从我带来的包包里传了出来。

“看来你找到猫了。”他说。

我点点头把包包放到膝盖上。那个包包大得足以装进一只猫。包包里响起

微微的铃铛声,并传出动物在包包里面扒抓的声音。

“今天把村井学长找来,是想请教一些事。或许你不相信,但是我无论如

何都要和在这个池塘里失去挚友的你谈谈。”

于是我开始谈起雪村和小猫。自己因进大学就读而住进伯父的房子,遇害

的前任房客依然阴魂不散。她无法接受我在白天也拉上窗帘,小猫追着无形的她

四处跑,并锺爱她的旧衣物等等。

天色益发阴暗,街灯下的我们仍是动也不动。村井没有插嘴,只是静静地

听我叙述。

“有这种事吗……?”我说完后。他叹了一口长长的气说道:“你找我出来

,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事?”

村井不悦地说道。很明显的,他并不相信我的话。

我一脸严肃地凝视着他的双眼。事实上我很想把视线移开,告诉他刚刚所

说的都只是个玩笑,但不是每件事都可以这样带过的.我觉得我们不能再逃避这

个问题。

“隔壁的木野太太把小猫抱回来后,我突然想通了很多事,譬如雪村小姐

怎么会让相纸曝光让它们悉数报销?”

“雪村是你刚刚提到的那个死去的女孩吗?”

“小猫在前天失踪后。雪村小姐把家里搞得乱七八糟。家具在没留神的情

况下被移动是常有的事,所以我也没马上发现情况不对。我以为暗房里的东西也

是被她弄乱的。但是她会笨到故意让相纸曝光吗?很难想象她会把存放相纸的抽

屉和暗房的布幕全都拉开,因此一定是某个粗鲁的家伙在暗房里找东西时,让不

能曝光的相纸给曝了光。这个人缺乏摄影方面的知识,所以不知道那是相纸;因

为相纸看起来和一般的白纸没什么两样。这时候,房子的主人突然回来了。这个

人在来不及整理的情况下就离开了暗房。因此,我推测在暗房里找东西的人并不

是雪村小姐。”

“等等……刚刚你一直雪村长雪村短的。鬼什么的是你编出来的吧?”

他笑着说道,似乎有意化解现场的严肃气氛。然而池塘和森林静谧的气氛

却让他无法如愿。

“村井学长,前天晚上你为什么提议要喝啤酒?是因为你企图支开我,叫

我出去买酒,好让你能独自留在房子里吧?你早就知道我是不喝酒的。你故意叫

我去买酒,是为了让自己有足够的时间在我家里找东西。对不对?”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那楝房子里有什么让你放不下心的东西。村井学长当晚从暗房里带

走的,是相片的底片吧?你故意找个理由将我支开,然后在房予里四处翻找。结

果你发现二楼角落有一间暗房,很不巧的,标示着日期、被归类得井然有序的底

片就放在里面。所以你立刻就找到了你要的那一天的底片。”

“有任何目击证人吗?”

“有啊。我不在的时候,当村井学长在暗房里找你要的东西时。雪村小姐就

站在你后面。当时你以为房子里只有你一个人,事实上还有另一个人在。她一定

也猜不透你的目的吧?不过,在看到你找到的底片的日期时,她就恍然大悟了。

于是她找出了拍摄那些相片隔天的报纸。这张就是昨天她特地找出来的报纸。”

我掏出旧报纸,上头有眼前这片辽阔的池塘在前一天中午发现一具大学生

浮尸的报导。死者就是村井的朋友。

“这件桉子以死者酒醉后跌落池塘溺毙的结论结桉.但事实上是村井学长

灌了他酒,再把他推落池塘里的。你曾在桉件的前一晚和他岭生过争吵,因此促

成了你犯桉的动机,对不对?”

他的视线让我产生一股几乎要窒息的感觉。我不由得诅咒起命运为什么要

逼我对唯一的朋友讲这些话。保护我心灵的黏膜俨然正被无情地撕裂。

“你有什么证据?”

我拿出雪村拍摄的相片。我将留在暗房里的底片、和之前我来看房子时带

走的相片做过一番拼凑比对,推测出遭窃的底片洗出来的会是哪些相片,并把它

们带了过来.

那是一些拍摄池塘的相片,早晨的阳光美得教人心醉,池塘边停着一辆造

型可爱的车子,很明显的,雪村当时以那辆车为焦点按下了快门。

“你从暗房里带走的那些底片,她已经洗成相片了。相片上清清楚楚地拍

下了村井学长的车,连车号都看得一清二楚。从太阳的方位来看,时问是在早

上。雪村偶然地拍下了警方所推断的酒醉学生落水的时问前后停在该处的车子。

你知道自己被人拍到了,怕她发现相片的线索而将之公诸于世。你朋友曾看到你

和死者争吵,若问你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朋友溺水也不出手相助,相信你也会答

不出话来。于是你便设设法想抢走这些车子的相片。”

他不发一语地看着我。

“接下来发生的事……或许是我想太多,但是请听我说。村井学长,你当

天早上跟踪了拍下相片的她,知道了她的住处,几天后便上门找她。你在玄关亮

出刀子威胁她,原本只是想把底片抢走,但她不从,因此你就杀了她。或许你戴

了太阳眼镜或什么的来掩饰自己的容貌,所以直到你在暗房里翻箱倒柜为止。她

都没发现你就是杀害她的凶手。”

气氛教人难受到了极点。我在不知不觉间冒出了满身大汗。

“杀害她之后你就逃之夭夭了。由于没有目击者,你并没有被绳之以法。

或许你很在意留在那栋房子里的底片,但是当你断定警方没有注意到底片,而推

断是强盗所犯下的罪行时,你松了一口气。能举发自己和朋友的死有关的人应该

已经不存在了你也没必要再强行取走那些底片,而且因为警方偶尔还会到房子周

遭巡逻,你也没办法嚣张地闯进屋内拿走底片。就在这时候,我搬进了那楝房子

,一开始你可能纯粹基于好玩而接近我。但是你应该想过,要是能够进入我的房

子,在里头四处活动,就可以找到底片了吧?底片所代表的意义被发现的可能性

或许很低,但是你终究无法抗拒完全抹消自己犯行蛛丝马迹的诱惑。”

我觉得口干舌燥。

“我不知道村井学长对那个死去的朋友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感情。至少在车

上听你提到这件事时,你看起来确实是很悲伤。我想,要是你觉得后侮的话,那

我劝你去自首,所以今天才会跟你说这些话。”

“别再说了。是你想太多了。”

他嚷嚷道。并作势要站起来.

这时小猫的叫声从我膝盖上的包包里传来。

“村井学长,你还记得那晚曾和我一起四处找猫吧?我曾问过你,我领养

了前任房客留下来的猫,牠是一只白色的猫,你有没有看到?﹄当时你是这么回

答的﹃倒是还没有看到白色的小猫﹄。”

“那有什么不对劲吗?”

“我也没有马上就发现有哪里不对劲.因为我养的猫虽然已经长得很大了

,但是在我心里,我还是叫牠小猫﹄。可是,那时候我只是说我的猫﹄,没有说

小猫﹄,可是你却用,小猫﹄来形容那只不见了的猫。这是为什么?要是最近你

确实在某个地方看过我的猫,你就不应该会说成﹃小猫﹄,然而你却说了小猫。因为你曾经在猫还小的时候看过牠一次,就是三月十五日的事。因认当你刺

杀雪村小姐时,那只猫就在她身旁;因为你牢牢记着当时小猫的摸样。所以才会

不知不觉中用‘小猫’来形容牠。”

村井以悲哀的眼神看着我,彷佛企图甩掉心中的不愉快似的直摇头。

“就算相片上的车子是我的车,也没有证据显示是在我朋友死亡那一天拍

的。那些相片上没有日期。就算底片上有日期,也不见得就一定是当天拍摄的。

记录的日期可能是错误的。难道你真的相信鬼或幽灵那类东西吗?”

猫的叫声伴随着微弱的铃铛声,再度从包包里传来。

“幸好猫已经找到了。”

我打开包包,递到他眼前,让他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包包里头空无一物

,乍看之下似乎什么都没有。我把手仲进包包里,手心上可以感受到一团小小的

体温。

那不是一种触感,而是一股活生生的小小热气。

看似空无一物的包包里传来小猫的叫声和铃铛声,里头没有任何能发声的

东西。

“哪,出来吧!”

我说完,无形的小猫便摇着铃铛从包包里跳了出来。牠走到长椅旁边四处

走动,彷佛要一扫先前行动受限的郁闷.这一切是看不到的,只能靠叫声和铃铛

声察觉这只无形小猫的位置。

听到小猫的叫声在脚边四处奔窜,村井又坐了下来。他深深地低垂着头,

以双手捂着脸。

昨天隔壁太太把死去的小猫抱在胸前到我家来,坦承自己刹车失灵的脚踏

车没来得及闪避突然跳到路上的猫。

我和雪村都很伤心,但这时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雪村那件小猫锺爱

的旧衣原本被我折好放在房间角落里的,但也不知在什么时候,那件旧衣服竟然

像被小猫衔着嬉戏过后般的摊了开来。我立刻就发现到猫叫声和看不到的铃铛声

从旧衣旁传来。小猫回来了,虽然也和雪村一样,看不到身影……

5

村井已经一个礼拜没来上课了。

早上一直睡不醒,当我注意到原来是因为窗帘没被拉开时,心里顿时涌起

一股悲伤的预感。

我掀开棉被,在家中四处走动,赤脚走在冰冷的木板上。在一片静寂的家

中,只听到冰箱的马达低沉的运转声。

突然响起小猫的叫声。牠就像失去父母的孩子似地,一边发出困惑和不安

的叫声一边在家中四处游晃。我听着小猫悲哀的叫声知道她已经不在这里了。

小猫是看不到雪村才四处找人的吧?对小猫而言,今天牠才真正和主人分

开了。

我坐到椅子上,那是雪村半夜听收音机时录下的录音带。我坐着,静静地

思念着她。

我知道这一天迟早总会来临。我原本也预想得到,届时我一定会有一股强

烈的失落感。

我明白,一切只是恢复原状而已。这么一来,我就可以按照当初预定的计

画,关上窗户,躲在如盒子一般的房问里了。

这么一来,就不会再碰到如此悲哀的事了。

就因为和外界扯上关系,才会这么痛苦。只要不跟任何人见面,就不会有

羡慕、嫉妒、或愤怒等情绪了吧?若是我一开始就不跟任何人建立亲密的关系,

也不至于因分离落得这么痛苦。

她被杀害了。死后她到底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在过日子的呢?她曾经为自己

的遭遇感到绝望而哭泣吗?一想到这件事。我的心就几乎要碎了。

我总是在想,如果能把自己剩馀的寿命分一点给她就好了。如果她能因此

复活,我就算死也在所不惜。只要能看到她跟小猫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我就别

无所求了。

我活着到底有什么价值呢?为什么死的是她,而不是我?

经过一段很长的时间之后,我才发现桌上放着一封没见过的信封。我一跃

而起,一把抓起这只信封。那是一个有着简单图桉的绿色信封,她的字迹在收

信人的栏位上写着我的名字。寄信人是雪村崎。

我用颤抖的手拆开了信封。里头是一张相片和信纸。

相片上是我跟小猫。我跟小猫一起躺着,带着非常幸福的表情沉睡。那张

脸大概比我有生以来所看过自己的任何表情都要来得安详。这在镜子里是看不到

的,而是透过她的眼睛、以特别的视窗拍下来的相片。

我开始读起信纸。

“对不起,我擅自拍下了你的睡脸。因为你睡着时的表情是那么可爱,所

以我便忍不住把它拍了下来。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规矩正经地写着信,感觉有点不可思议。我觉

得我们的心灵在不知不觉问已经可以互相沟通。根本用不着写信。回头想想,我

们两人一猫竟然就这么相依为命地了过了一段日子。

可是我也该离开了。我很想永远待在你和小猫身边,可是我做不到。对不

起。

我相信你一定没注意到我有多么感谢你吧?我虽然已经不在人世,但每天

依然过得很快乐;

所以,真高兴能认识你。神明真是好心,送给我这么一件美好的礼物。谢

谢。我们之间并没有任何施舍或分享。纯粹是静静地厮守,但这样就足够了。对

于没有亲人,而且已经死了的我来说,

这已经是一件再幸福不过的事.而且你从来就不会来偷偷窥探我的房间。

或是把房子弄得乱七八糟的。

小猫死了,真的好遗憾。或许牠直到现在都还没发现自己已经死了.因为

我一开始也没有发现自己被杀了,仍旧像以前一样继续过活。

可是,过不了多久,小猫也会发现自己死亡的事实,而且牠也会想离开你

身边。不过,当那时候来临时,我希望你不要太悲伤。

我和小猫都不会觉得自己有多不幸。这个世界上的确有很多让人绝望的事。我曾想过,要是自己没有遇到这种事,该有多好啊?

然而,世上还是有很多美丽得让人动容的事物。我看过让人感动不已的东

西。我为自己存在这个世界上。至少曾经与这个世上的人事有过关系心存感激。

当我拿着相机按下快门时,总是有这种感觉。我虽然遇害身亡了,但是我依然喜

欢这个世界,并且无可救药地热爱着它,所以请你不要憎恨这个世界。

我想在这里向你说,看看信封里的相片,你有一张表情美丽的脸。你是这

个无限美丽的世界的一部分,不就也是我衷心喜爱的人、事、物之一吗?

雪村崎”

在房子里四处徘徊的小猫始终找不到她,只好黏向我脚边来。我陪着小猫

玩了一会儿。听着牠快乐的叫声。

现在已经放暑假了,因此我不用上学。今天就来个大扫除,洗洗衣服吧!

在这之前,先把窗帘拉开,打开窗户让屋里透透气吧!

我站在走廊上朝院子里望去,夏天的阳光照耀得草木照熔生辉。又高又远

的天空里,太阳在云层间若隐若现。家庭菜园里的西红柿已经红透了,上头的露水

正闪闪发光。

半年前,她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她的脖子上挂着一台硕大的相机,漫无目的地走在漫长的小路上。两边是

宽广的草原,放眼望去尽是一片盎然绿意。风是温暖的,吹来的味道让人满心雀

跃。她的步伐宛如空气般轻盈,嘴角自然地绽放着笑容。眼底潜藏着童稚的天真

浪漫,头抬得高高的,等待着即将展开的冒险之旅。道路是如此地遥远,无止尽

地绵延到蓝天与绿地交接之处.

我衷心地感谢她。

虽然时间短暂,但是很谢谢她曾在我身边陪伴我。

玛利亚的手指

prologue

“恭介,我现在该怎么办9”

“在这里等我回来.我想会花一点时间,可以吗?”

“好吧。”

结束对话之后,我从轻型汽车驾驶座旁的座位下了车。

我穿过停车场,走在大学的校园里。对身为高中生的我来说,穿越大学校

园是一种很让我紧张的行为。研究室所在的白色建筑物位于校园的一隅。我搭电

梯上到三楼,走向研究室.一到门前,便敲了敲门。

“请进。”

室内传来的声音便是我要找的人。虽然省去我找人的时间,但是一想到待

会儿非谈不可的内容,就让我意志消沉.

我打开门走进研究室。那个人正打开笔记型电脑,一看到我,便面露微笑

说了声“你好”。

我看了看室内,确定没有旁人在场。能够一对一私下谈是最好不过了。他

请我坐上一张办公椅,于是我便坐了下来。

他一边帮我泡咖啡,一边问我今天为什么会来。

“我有事要和你谈谈。”

我说道。那个人露出了讶异的眼神,或许是因为我的声音太过紧张,而变

得有点奇怪吧?他似乎觉得我很可疑。

那个人问,非现在谈不可吗?因为他好像得立刻到教授那边去。

“可是,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我调整了一下呼吸,立刻切入正题:

“请你听我说。鸣海玛莉亚小姐的死因不是自杀!而且我也知道是谁下的

手……”

我一说完,便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眼前他的双眼。

我记得非常清楚,九月十七日。那个夏天快要结束的夜晚。那天傍晚,我

发现佐藤在棒球社的活动室里哭着。他是小我一岁的学弟,我们毕业于同一所国

中。我在极难为情的状况中脱下制服时,他慢慢地站起来说“铃木学长。今天晚

上去放烟火吧?”我同意了,先回家一趟,等到晚上八点再前往大原陆桥。

大原陆桥位于只能看到水田和堤防的偏僻地方。JR的线路贯穿整座城市,

陆桥从这座山丘横跨到另一座山丘。大原陆桥旁有一片空地,在那边放烟火最适

合不过了。

在陆桥上和佐藤会合之后,我打行动电话怨把姊姊叫来。看现在这时问姊

姊应该刚下班、正州着轻型汽车驶在回家的路上。

“姊姊也来一起放烟火吧!”

但当我正准备把地点告诉她时,姊姊却态度强烈地拒绝了我,还把电话给

挂了。夜里到大原陆桥去,对姊姊来说可能是非常愚蠢的。原因可能就是几年前

有个年轻人从那儿跳铁轨自杀吧?

自杀的年轻人被高速通过的电车辗成一条条地四处飞散。大原陆桥四周没

有民房,也没什么车辆往来,所以这确实是一个没有人会前来劝阻的最佳死亡场

所。之后因为传出闹鬼的传闻,因此入夜后就没人敢靠近这一带。

可是事后想想,姊姊不愿意来放烟火是个正确的判断,因为佐藤带来的烟

火全因受潮而没办法点着。我跟佐藤死了心,便并肩坐在大原陆桥上,两腿悬空

地抬头望着天空。天上乌云密布,完全看不到星星和月亮,四周一片漆黑。因为

来往的车辆不多,所以我们俩坐在陆桥上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那个从这里跳下去的人,死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看了约一个小时的星星后,佐藤喃喃说道。四周没有街灯,所以我看不到

他的表情。

“学长,那件事不是我干的。可是老师说因为那家伙很有前途,所以就干

脆由我来顶罪……”

“大家都知道。”

“是吗……”

他的声音就彷佛在说,那就更让人无法接受了。

棒球社活动室因为有人抽烟而引起骚动,最后把罪过归咎到佐藤身上。与

其找其它人预罪,不如找曾是不良少年的佐藤,看来较有说服力,而且也不会毁

了棒球社的名声。因此老师嫁祸给佐藤,以保护前途看好的二年级王牌选手。

“学长,我原本是那么喜欢老师的……”

他痛苦地呻吟道。我无言以对,交抱着双臂,背对着他躺了下来。我不想

再听他说什么了。闭上眼睛,十年前的自己就会掠过脑海。佐藤的呻吟声,听起

来和妈失踪时我对姊姊哭诉的声音好像。

“学长,我想我以后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了。”

“我想那是最好的方法。”

我把脸颊贴在陆桥冰冷的地面上回答。不相信人也是我最擅长的技巧。远

在他还没有发现这个最有效的策略之前,我心中的外交官就已经一直大力鼓吹不

信任人的政策了。

在黑暗中,感觉到佐藤站了起来。

“要回去了吗?”

我起身问他。远远地可以看到铁轨上逐渐接近的灯光。大原陆桥的四周只

有辽阔的水田,因此就算距离电车还有一段距离,也一样可以看得见。佐藤站在

扶手旁,凝视着光点。

从车窗透出来的灯光连成一串,让电车看起来宛如一串在黑暗中移动的夜

光数珠,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从我跟他的脚底下穿过。电车车窗里的灯光在陆桥

下忽隐忽现,在黑暗中将佐藤的脸映得时暗时明。

佐藤这个学弟和鸣海玛莉亚之间并没有任何关连。若要勉强扯上关系,那

就是当时通过的电车在约一分钟后,将鸣海玛莉亚的身体辗成无数的碎片。

1

“玛莉亚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子。”

姊姊紧紧握着手机和饭勺喃哺说道。

“那个孩子只要一站起来。或者只是打个喷嚏,四周人的视线就一定会集

中到她身上。不只是男生,连女生和老师也都会回头看她。”

“这是国中时的事吧?”

“嗯,因为升上高中之后,我们就没在一起了。”

姊姊这么说道,那对失去血色的双唇还颤抖着。

我回到家时,姊姊才刚从朋友那儿听到呜海玛莉亚的死讯。接着我便从心

情激动的姊姊口中,得知了她死亡的消息。

﹄我很平静,恭介。”

姊姊可能是在打算做晚饭时接到电话的吧?她紧握着杓子和手机说道,打

算前往呜海玛利亚死亡的等等力陆桥。

“姊姊现在最好别去!”

我向正在玄关准备穿鞋的姊姊说道。

“刚刚我在回家的途中也看到了……当时我并不知道那个人就是呜海……”

我想起自己目睹的光景,觉得绝对不能让姊姊靠近那个地方,而且就算去

了。她也帮不上任何忙。姊姊听从了我的劝告,回到厨房去。我企图从坐在椅子

上的姊姊手中拿过饭勺,但是她迟迟不肯放手,彷佛那支饭勺就黏在她手上似的。

在我知道呜海死亡的消息之后一个小时,多少平静了一些的姊姊闲始谈起

她的过往。

“我们在课堂上时,总会跟感情比较好的同学形成一个小圈圈。教室里不

都会有派系一类的小圈子吗?但是她并不属于任何圈子。并不是大家都无视于她

的存在,只是她就像一颗浮石,同样地在每个圈子之问游移,像个在每张桌子都

会短暂驻足的宴会主人。她总是来来往往于同学所形成的小圈圈之间。如果听到

有人聊起她感兴趣的话题,她就会停下来,但若是引不起她的兴趣,她就会继

续移动。总之,你可以说她属于所有的圈子,也可以说她不属于任何一个圈子。

这种事我做不来,因此总觉得老是跟朋友固定栖身于一个地方的自己,简直就像

一块笨重的石颠。相较之下,她就像在石块的空隙之间流动的液体。”

根据姊姊的说法,每个圈子都期盼鸣海玛莉亚能加入他们的话题。因此,

当她加入某个圈子时,大家就会紧张得没办法好好说话。

“真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只要她一出声,大家就会闭上嘴巴,侧耳倾听她说些什么。因为我们是

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所以她经常会找我讲话。拜此之赐,大家总是很羡慕我。”

我挖掘着关于呜海玛莉亚的记忆。关于她的最古老记忆是小学时的事。因

为我们两家距离很近,每次放学,我们都会一起回家。鸣海玛莉亚会走在前头,

我跟姊姊则跟在她后头走着。

有一次随路队放学时,鸣海玛莉亚指着河川,示意要大家一起走进河里。

在她看来,那不过是个玩笑,可是一个一年级的孩子却真的走进了河里去。我到

现在都还记得他的表情——他脸上完全看不到任何不安和恐惧。那孩子听从呜海

玛莉亚的话而走向河中心,不久之后就整个人被水淹没只剩下一颗头露在水面上。

还好姊姊在紧要关头跑上前去救起了他,要是再晚一步,只怕他早就没命

了吧?呜海玛莉亚脸上没有任何特别的表情,只是定定地望着全身湿透、从河里

走上岸的孩子和姊姊。那是我读一年级,姊姊跟呜海玛莉亚读六年级那年的事。

我从厨房的椅子上站起来,走向冰箱。

“啊,恭介.”

传来呜海玛莉亚死讯的手机在一小时之后,终于从姊姊手中获得解放,被

放到桌上去了。

“干嘛?”

我打开冰箱,拿出麦茶反问道。

“没什么我只是想提醒你,牛奶已经过期了,最好别喝。如果是麦茶就无

所谓。”

姊姊将勺子抵在嘴边小声说道。她脸上带着一股浓浓的悲伤,但我想她应

该不会再从家里飞奔而出了吧?我离开厨房,钻进自己位于一楼的房问。我整个

人倒在床上,并把枕头压在嘴巴上,发出在姊姊面前强忍住的惨叫。

九月二十日的傍晚,社团活动结束之后,我走出校门,在走向车站的路上

遇到了佐藤。他被踢出社团后,在学校里根本没什么机会见到他,所以这是我们

在呜海玛莉亚死亡的十七日晚上之后的首度交谈。

“……这么说来,那位死者是铃木学长的朋友啰?”

抓着电车吊环的佐藤摆荡着身体喃喃说道。虽然有空位,但是我们宁愿站

着,透过车窗眺望窗外的景色。只见一片片宛如绿色地毯的水田在眼前无止尽地

扩散着。

“我没跟她说过话,她是我姊的朋友。”

“但是总是见过面吧?”

“是啊,不过只有念小学的时候。”

电车因为驶过规律的车轨接缝而发出声响。一听到那个声音,让我不禁涌

起一股浓浓的睡意。那声音蕴藏着一种宛如母亲摇晃摇篮般的安稳。我觉得就夺

走鸣海玛莉亚生命的电车而言,这声音未免太温和了。

有那么一瞬间,车窗外整个变暗,然后又倏地明亮起来。大概是经过大原

陆桥了吧?

“就快到了……”

佐藤紧张地说道。我把视线望向电车前头。从车厢连结处的通道朝电车内

看去,相连的车体个别晃动着,让人觉得自己彷佛站在一条蠕动的肠子里。

距离我们之前打算放烟火的大原陆桥十几公里处的住宅区里,还有一座等

等力陆桥。如果把水田比喻为大海,那么大原陆桥就位于海的中央,而等等力陆

桥则矗立在一座海岛上。这两座陆桥都是宽敞得足以让车子通行的坚固陆桥。

电车宛如一根又细又长的针,穿过针孔般的等等力陆桥下。此时窗外倏地

变暗,然后又再度亮了起来。在那一刹那间,我就站在鸣海玛莉亚丧命的地点。

我的鞋底下有电车的地板,地板底下有车轮,而车轮底下则有铺着铁轨的地面。

她就在那边被辗得体无完肤。

等等力陆桥的扶手只有下半身那么高,因此要越过那道扶手栏杆往下跳一

定很简单。听说她的鞋子和遗书就留在等等力陆桥上。市内两座陆桥因为呜海玛

莉亚的死,这下全都成了曾经死过人的地方。我抓着吊环,想起她丧命的那天晚

上。

从半夜直到第二天早上,人们火速进行捡拾她的遗体的作业。穿着工作服

的男人们在铁轨上来回穿梭。等等力陆桥附近两侧张起了高高的铁丝网,禁止人

们进入铁轨。我隔着铁丝网看着他们进行作业,结果站在附近的警察劝我们赶快

回家。

“没想到竟然是自己认识的人……”

“嗯。……”

窗外的民房和住办两用大楼快速地飞掠而过。等等力陆桥附近感觉比较繁

荣,有很多便利商店和柏青哥店。这些商店全都背对着铁路沿线的铁丝网,栉

比鳞次地排列着。

到今早为止,原本都还是纯白色的录影带出租店的墙面,二楼有一半已被

改刷上蓝色的油漆,剩下的部分可能明天也会刷好吧。听说铁路沿线的这些建筑

物上,都溅满了呜海玛莉亚的血迹。现在如果仔细检查墙壁和屋顶。或许还能找

到她的血迹也说不定。

我位于铁路旁边的家在此时掠过窗外。之后不到一分钟,电车开始放慢速

度。待车子一停。我便跟佐藤道声再见,下了车。

我走出出口,朝着回家的方向走在铁路沿线的路上。途中立着几根生了诱

的道路标帜,上了锁的脚踏车不知道放了几个月了。将铁路和道路分隔闲来的铁

丝网影子,在夕阳的映照下彷佛被印刷在路面上似的。那道影子就像一片片的

蛇鳞,让这条笔直的道路看来宛如一条蛇。

我经常在回家路上和呜海玛莉亚擦身而过。距离我家步行不远处有一所理

工大学,她总是从她家徒步到那所大学上课。从车站走回家里的我,跟从大学

走回家里的她,每天都可能在路上的某个地方碰头。

鸣海玛莉亚可能没有发现经常和她擦身而过的我,就是她的朋友铃木响的

弟弟。念小学时我们经常在放学后一起回家、一起嬉戏,但是过了几年,我的长

相应该已经有所改变了。

一年前的夏天。我还在念高一;那是我初次和她在路上擦身而过,当时我

立刻就发现她是呜海玛莉亚。她蹲在铁丝网的旁边,抚摸着一只白色的野猫。那

只白猫出了名的怕人,但是当呜海玛莉亚纤细的手指搔着牠的脖子时,牠总是很

舒服地眯起眼睛。我默不作声地打她背后走过。走了一阵子之后再回头一看,她

已经不见身影。彷佛整个人都消失在空气中。只有白猫还坐在路边,抬头望着

她消失后的空气.

在她从大学回家的路上。只要看到那只猫就一定会跟牠讲话。这一年来,

我亲眼目睹了那种场景好几次了。只要在我家旁边看到那只白猫,我就会想起呜

海玛莉亚,也会不由自主地拿东西喂牠。

回到家门前,正准备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时,我发现玄关门是开着的。走进

屋内,玄关处摆着姊姊的鞋子,我知道姊姊可能已经下班回来了。

“恭介,别急着换衣服。你穿制服去就可以了。”

我到厨房去喝口水,看到身穿丧服的姊姊走了过来。

“妳今天回来得真早.”

“嗯。”

姊姊缓缓地在椅子上坐下。

“今天要帮她守灵……”

姊姊的脸色和声音都像染了病般地无精打采,细瘦的身驱整个瘫倒在椅子

“恭介,你也要一起去哦。”.

“嗯。”

我边回答,边将杯子里的水倒进水槽里。

我穿着制服,跟姊姊一起走路到呜海玛莉亚家去。太阳已西下,四周一片

阴暗。

这是我在小学时代和姊姊到她家玩之后首度进入她家。当时姊姊不管到什

么地方都会带着我,因为爸上班时是不能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的。妈离家出走后

,爸也没有再婚。我跟姊姊都很爱爸,但是两年前他因为交通事故而过世了。当

他穿越马路时,被一辆闯红灯的车子给辗死了。这是爸死后,我们首次哀悼某

个人的死亡。

呜海玛莉亚的家是一楝很雄伟的独楝房子不过当我走进好久不曾进去过的

房子之后,觉得天花板好像比记忆中的矮了一点,我们跟许多穿着丧服的人们擦

身而过、向呜海玛莉亚的双亲致意。装着她的棺木就放在和室里。

坐到棺木前面时,我莫名地产生一种不舒服感。

呜海玛莉亚就放在这个箱子里吗?

我心中产生这样的疑问。我给提出这个疑问的自己投了一张赞成票.我没

办法看到棺木里面,无扶确认里面的她是什么状态。

三天前的夜里,隔着铁丝网看到铁轨时,完全看不出她原来的模样。很难

想象散落一地的她是怎么被装进眼前这只小箱子里的.尸块有没有捡齐呢?会不会

有哪些部分没捡回来?这问题在我脑海里萦绕,但可不能向她伤心欲绝的父母问

这种问题。

“铃木小姐?”

离开鸣海家时,一个女人的声音叫住了我们。我跟姊姊不约而同地回头望

去,看到三个身穿丧服的人从漆黑的路上走了过来,共有两男一女,这些人我不

认识,不过姊姊似乎认识他们。

这三个人的脸色都很苍白,其中一个男人的脸色难看得好像就快死了一样。姊姊一脸沉痛地走近他,对他讲了一些话.我直觉地相信,包括姊姊在内的这

四个人是经常跟呜海玛莉亚一起行动的朋友。

“我先回去了。”

说完我便准备离开姊姊一伙人。姊姊制止了我。企图把我介绍给他们。但

是我毅然拒绝,便先行回家了。我坐在起居室里看着电视。后来姊姊回来了。原

以为她进了自己的房间,没想到她换个衣服又出门了。大概是跟守灵时遇见的朋

友一起去吃东西吧。

我一个人留在家里,开始念书。念完书时,已经接近最后一班电车的时间

,但是姊姊还没有回来。我从窗户望着后院,那是一个只有几裸树和杂草的小小

空间。可以看到对面那彷佛沿着铁路张起的银色铁丝网。

她死亡的等等力陆桥距离我家只有一公里。陆桥旁边的铁轨被染红了,听

说热气让鲜血蒸发成烟。但是她的血并没有飞溅到我们家附近.身穿工作服捡拾

呜海玛莉亚尸块的人们也没有到这里来、

后院的树叶晃动着,凉爽的风吹进了起居室。我侧耳倾听着涟漪似的树叶

摩擦声,突然间,我听到了猫叫声。

和呜海玛莉亚非常亲密的白猫来到我们家的院子里。每次看到牠,我都会

喂牠吃东西,所以牠时而会出现在我家的后院里。白猫宛如一条蛇,扭动着纤细

的身丛,穿过草丛进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觉得那只白猫就像呜海玛莉亚

的孩子一样。白猫在得到她的疼惜时也会露出彷佛和母亲共处时的安适表情。我

本以为牠会为她的死感到悲伤,然而白猫却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依然活得好

好的。

望着这只猫浮现在黑暗中的脸,我想起姊姊曾提及一个关于呜海玛莉亚的

回忆。某个夏天早,当姊姊醒来望向外头时,看到起居室的窗边放着一个大西

瓜。西瓜上头还贴着一个信封,姊姊拿起信封一看,才发现那是鸣海玛莉亚所留

下来的信。这是姊姊念国中时和呜海玛莉亚吵架后隔天所发生的事情。信的内

容似乎是要求重修旧好。

我在很久之后才从姊姊那里驰说了这件事。原本我不知道曾发生过这件事

,不过回想起来,我记得以前家里都不吃西瓜的,偏偏某一天餐桌上却出现了

西瓜,让我感到莫名其妙。

从起居室的窗户可以通到后院去。我穿上拖鞋走向这只白猫。我踩在草地

上。白猫也没有想逃的样子,只是瞪大了眼睛抬头望着我。据我所知,这只难以

亲近白猫只会对她跟我露出亲切的表情。

窗内亮着灯的电车正驶过铁路。因为轰近车站了,因此速度放慢了下来。

相连的窗内灯光从铁丝网对面照射过来,照得这只猫两眼闪闪发光。猫的眼球是

湿润的,看似正闪着金光.

我经常想象着国中时代的鸣海玛莉亚夜里抱着西瓜来到我家的情形。她是

一放下那个大束西就立刻熘之大吉吗?我并没有看到当时的情景,然而她的身影

却总是无法从我的脑海里消失。彷佛某种诅咒,这两年来她一直盘据在我心头.

对自己重要的人总是会从眼前消失。我俯视着白猫这么想着。我的脸颊上

再度感觉到没理会佐藤所说的话,躺在大原陆桥上时的冰冷触感。呜海玛莉亚为

什么要自杀?我连她寻死的动机都不知道。

在电车的灯光当中,白猫垂下了眼睛。牠吐出鲜红如血的舌头,舔着一个

落在牠前脚边的东西。那只白猫常会把不知从哪里捡来的东西带到后院来给我看

,不知道牠今天又带来了什么东西;我随即蹲下来往这只猫的脚边察看。随着闪

烁的灯光,我听到喀咚喀咚的电车声。猫以鲜红的舌头小心翼翼地舔着的,是一

个细长的白色棒状物体。在我发现那是一支手指头的瞬间,电车已经驶过,后院

迅速回复一片漆黑。

隔天是九月二十一日。上课时我完全听不进老师的声音。到了傍晚,结束

一天的课程之后,我没有参加社团活动,直接前往理科教室。

确认四周没有人之后,我悄悄走进教室里。角落有一个老旧的架子,上头

摆着大大小小的玻璃瓶。我从中挑了一个最小。那是一个大小如罐装果汁的圆

柱形玻璃瓶。

瓶子里装满了透明的液体,一只青蛙沉在当中。青蛙的肚子被剖开,内脏

全露了出来,看起来不像地球上的任何生物,而像是一团奇形怪状的肉块。青蛙

的内脏之所以没有腐烂,依旧保持鲜丽的色泽。是因为牠浸泡在这透明液体里的

缘故。这种叫做为福马林的液体是用约40%的甲醒水溶液加上酒精所制成的。我

虽然不是很爱念书,但多少还有这种在图书馆里就能查到的知识。

我将浸泡在福马林中的青蛙标本放进书包里,在没有被任何人看到的情况

下离开了校园。在搭上电车回家的路上,睡意让我不断打着呵欠。昨晚我满脑子

都是那支手指头,迟迟无法入眠。

当我从白猫面前捡起手指头时,应该立刻向警方通报的。那一定是呜海玛

莉亚的手指头。她搔着猫脖子的手指头深深地烙印在我脑海当中,我曾注意到

她有着一手漂亮的指甲。

但是我迟迟无沃下定决心打电话报警。后来姊姊回来了,情急之下,我把

这支手指头塞进了抽屉里。

待姊姊睡着之后,我用铝箔纸包起呜海玛莉亚的手指头放进冰箱里。之后

我没有回自己的房间,只是蹲在厨房里听着冰箱发出的低沉声响。

可能是机械老旧的关系吧?只听到冰箱里传来铿铿的声响。虽然这声音以

前就曾听过,但当时在我听来,彷佛是她的手指头在冰箱里敲。

结果我没有报警。如果我打了电话。只怕那根手指头也只会跟其它的部分

一起被火化成灰烬吧。与其这样,不如让我多点时间好好欣赏她那既白皙又美丽

的手指头。

我回到家时,姊姊还没有下班回来。我走进厨房,从书包里拿出从学校里

偷来的玻璃瓶。我想在姊姊回来之前做好这件事。可能是太着急的关系吧,我的

手一滑,玻璃瓶掉到了地上。结果瓶子边缘摔出了一道小小的白色裂痕,还好没

有破掉。

我把瓶子拿到流理台,打开了瓶盖,顿时一股胶水般的刺鼻气味迎面扑来。福马林是一种挥发性的液体,因此我得尽快完成作业才行。我用汤匙将青蛙挖

出来,避免用手直接碰触到液体。

青蛙一被我丢到流理台上便摔得粉碎。福马林似乎有凝结蛋白质的特性,

大概让青蛙的身体脆化了吧。拿出青蛙之后,瓶子里只剩下透明的液体。为了避

免里头的液髋挥发掉。我先将瓶盖栓紧,然后从冰箱里拿出呜海玛莉亚的手指头。

我打开铝箔纸,这支白哲的手指头顿时映入我眼帘.放在手掌上几乎感受

不到重量,只觉得它冷得像块冰。我凝望着放在手掌上的白哲手指。意外发现四

天后,手指头表面光滑依旧,并没有明显的腐化。

我无法辨别那是右手的手指头还是左手的手指头,可以确定的是它不是大

姆指或小指头,但是我不知道是其馀三根手指头中的哪一根。它宛如树枝般细长

,关节的部分微微地弯曲着。前端轻轻地覆着杏仁状的指甲,指根的断面露出了

肌肉组织和骨头。

指头的侧面有着深蓝色的污垢。仔细一看。我发现它似乎沾到了油漆,不

知道是在哪里沾到的,不过我用指甲一抠,油漆就立刻剥落,变得很干净。

看着呜海玛莉亚的手指头,使我想起了妈.不知道是为什么,也想不到任

何明确的理由,她们俩长得一点也不像.或许鸣海玛莉亚有着让人想起母亲的某

种特质吧?

我曾听姊姊说她在念国中时,有一次和呜海玛莉亚走在路上,看到了一个

在路上哭泣的迷路小孩。好像是一个还没进幼稚园的小朋友,那个孩子一看到呜

海玛莉亚,就边问“妈妈?”边走过来。后来,姊姊跟呜海玛莉亚带着那孩子去

找孩子的母亲,这段时间小朋友就一直紧抓着呜海玛莉亚的手不放。后来虽然找

到了那孩子的母亲!但那母亲长得和呜海玛莉亚一点也不像。

后院传来电车飞驰而过的声音。我轻轻握起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觉得自

己的手彷佛握住了她的全身。

我妈在十年前和情夫一起离家出走了。可是两年前爸过世时,她再度出现

在家里。

妈似乎有意和我们重修旧好。她流着泪说会反省自己十年前犯下的错,并

不断向我们道歉。但是面对好久不见的妈,我只能做礼貌上的寒暄。拥抱或握

手对我来说都太困难了。由于十年前的悲伤还残留在心中,我实在没办法相信自

己的妈。

她的泪是出自真心的吗?

面对潸然泪下的妈,我脑中质疑人性的迥路发出了这个疑问。还好这些话

只在我心头迥响,并没有转换成实际的声音。

我之所以没把呜海玛莉亚的手指头交给警方,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也

是个和母亲走散的孩子,就像那个迷路后紧紧握着她手的小孩。虽然我很了解自

己这种心态,但却始终无法放开她的手指头。

我再度打开玻璃瓶。福尔马林有强烈的杀菌效果,只要泡在里头。她应该

就不会腐败,永远保持光滑白哲。在我将她丢进瓶子里之前,我发现了她的指甲

上浮现着一小道白色线条。

那是一块形状怪异的白色线条。从左到右笔直地横越她的指甲表面,看起

来像是用原子笔画的。我把脸凑上去看个仔细,结果发现那不是任何东西画上去

的。似乎是某种插进半透明指甲侧的东西。

我盖上瓶盖,从缝纫箱中拿出一根针,刺进她的指甲内侧。我巧妙地挑动

针尖,将看起来像道白线的东西给挑了出来。我挑出来的是一条自色的线屑。

我纳闷这条线屑怎么会留在指甲里。如果线屑是在她生前跑进去的,想必

会非常疼痛。我推测它很可能是在她从等等力陆桥上跳下去的那一瞬间跑进去的。

我将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放在桌面上,为这条线屑纳闷不已。或许是在跳

下陆桥之前。呜海玛莉亚曾因恐惧而紧握某种纺织品。有可能是手帕,也可能

是衣服。什么都有可能。当她用力地握住时它时,指甲可能勾住了那个布制品的

纤维,线屑便刚好吃进了指甲里。我觉得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不信任人的迥路再度提出质疑。这个好起疑的迥路不只不信任外人,就连

我自己都不相信。

一个决意自杀的人,会因恐惧而紧握某种东西!这种假设难道没有任何矛

盾吗?

我心中有一种自以为是的解读,那就是自杀者因为对死亡怀有一种解放感

和安心感,所以才会选择死亡。因此总觉得这其中存在着某种矛盾.

那么。线屑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跑进指甲里的?

我打开玻璃瓶盖,将宛如一根轻盈小树枝般的手指丢进液体里。只见它静

静地往下沉,在瓶子的圆形底部着地。我已经选了一只最小的玻璃瓶,但是和

手指头比起来,瓶子还是显得太大了。日光灯的白色光芒透过透明的液体,映照

着呜海玛莉亚横躺在瓶底的一部分肉体上。想必她将永不腐败,永远以这种形态

指着某个不存在的方向吧。

我凝视着瓶中的她,心里浮现一种假设。

假设她可能是被某个人推下去的。在跌落的那一瞬间,她抓住了某种东西

,线屑就在那个时候跑进了她的指甲里……

2

铃木,今天又不参加社团活动啦?昨天你不是也没来吗?你在干什么啊?

正要走出校门时,我被棒球社的朋友给逮个正着,还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

没了。我当然不能说昨天我跷了社团活动,结果跑去理科教室偷走福马林。我暧

味地笑了笑,和他道了声再见。

我之所以参加棒球社是因为姊姊喜欢榛球。练习并不是那么辛苦,而且只

要一运动,就可以忘掉不愉快的事情。但是,我对棒球这种运动一点感情都没有。我所需要的是一门可以打发时间又可以和姊姊沟通的社团活动。对了。自从捡

到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之后,我都没有好好跟姊姊讲过话。是因为觉得自己做了

坏事吗?我告诉自己,行为举止必须更自然一点才行。

我穿过入口,搭上电车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沉了。我从电车的窗户往外看

,只见水稻形成的波浪在夕阳的映照下闪烁着光芒。到处都有引了水的水田,映

照在水面上的红色太阳一直紧跟着电车跑。不久之后,电车穿过大原陆桥,慢慢

朝鸣海玛莉亚死亡的等等力陆桥驶去。

据说鸣海玛莉亚当时落到了铁轨上。有个凑热闹的人表示曾听到司机在意

外发生后,接受警方侦讯时这么说过。警方判断她可能是从铁桥上跳下来时头部

撞到地面,立刻气绝身亡,接着来不及刹车的特快电车便以高速辗碎了她的躯体。

难道她果真如警方分析,是自杀的吗?或者是如我昨天的推测他杀?这问题

在我的脑袋里盘据了一整天。

我试着重新思索,只因为线屑跑进指甲里就认定是他杀,未免也太草率了。天才刚亮,我就觉得一切或许都只是我的妄想。

话说回来,警方又为什么断定她是自杀呢?

我在心里向自己问道。

那还用说?因为有亲笔所写的遗书。

我在心中如此回答.

可是我还是不知道那封遗书里写了些什么。

难道遗书没有可能是其它人代笔的吗?

我心想,在找出犯人之前,我得先查出那封遗书的内容。当我能在遗书里

窥见其它人的影子时,应该就可以断定是他杀了.

在电车驶过等等力陆桥后,我在车窗外发现一个很眼熟的男人。当我背着

书包,抓着吊环时,在快速掠过的车外风景中看到了他。他就站在铁丝网旁边,

凝视着呜海玛莉亚死亡的场所。他是在为鸣海玛莉亚守灵的前天晚上,跟姊姊

谈过话的三个人其中之一。因刍这个男人的脸色比其它人更难看,因此我印象很

深刻.

未免太顺利了,我心里想着。如果是呜海玛莉亚的朋友,或许会知道她的

遗书内容或自杀的动机。我想找出她死因的正确答桉。

我的心情跟十年前一样。当时我曾问离家出走的妈:“为什么要丢下我们?”妈没有回答,就默默地消失了。我想,下次一定要问出一个答桉才行。

待电车一到站,我立刻下了车走出车站出口。我走在铁路沿线的路上,经

过我家门前,继续走向等等力陆桥。与铁路和道路垂直交接的陆桥从铁丝网上方

跨过,我从电车内看到的那个男人仍站在原地,手依然扶在铁丝网上.

真的要问他吗?他会不会怀疑?。

心里那不信任人的迥路,基本上很讨厌我和陌生人接触。

少啰嗦,给我闭嘴。

我暗自骂了自己一句,接着便朝他走去。

他的个子高高瘦瘦,身穿衬衫和牛仔裤,配上一双破旧的高筒运动鞋。衣

服和鞋子都又破又賘,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寒酸。下巴长着杂乱的胡须,在他身

上完全看不到年轻人应有的活力,看来他已经好几天没好好吃饭了。

在我看着他的当头,他开始爬上铁丝网。铁丝网的高度大概有五公尺。不

过他三两下就爬了上去。而当他越过铁丝网,跳进铁轨那一头时,银色的铁丝网

铿铿作响地晃动了起来。

他的行动让我吓了一跳,错失了和他说话的时机。他低着头,开始在鸣海

玛莉亚丧命的铁轨上走了起来。铁丝网与轨道之间的空间并不宽,电车一来他就

危险了。

我下定决心,走近铁丝网和他攀谈:

“你也想自杀吗?”

他大吃一惊地抬起头来。只见他的脸上毫无血色,面颊削瘦无比,看来活

像个不治之症的末期患者。他凝视了我数秒钟之后,这才彷佛发现了什么似的

说道:

“你是恭介。……”

“你认识我吗?”

“前天你到过玛莉亚家。”

他的声音虚幻得宛如从洞穴中传来。

“你呢?”.

“我叫YoshikaNu,是玛莉亚同一问研究室的同学。”

“Yoshikazu先生?”

“那是我的姓,不是名字。”

汉字写法应该是芳和吧?我的脑海中浮起几种可能的汉字组合,同时劝告

他:

“你在那里很危险的。”

站在轨道上的他眯起了眼睛,孱弱地笑着说:

“万一电车来了我会逃命的,我还不想死呢!”

他再度把视线落向铁路,开始在轨道上走着。我也配合着他的脚步,隔着

铁丝网和他并肩走在一起。

“陆桥上的花束是芳和先生放的吗?”

“我准备了一些玛莉亚喜欢的花。”

说着他便抬起头来。这时一列电车从远方缓缓驶来,但还有一段距离,看

起来还只是一个小黑点。

“前来参加告别式的其它两个人,也是和鸣海小姐同一个研究室的同学吗?”

“是的,我们四个人是同班、同一个研究室的朋友。请转告妳姊姊,即使

玛莉亚已经不在了,我们还是欢迎她到研究室来玩:…”

突然芳和先生在铁轨之间蹲了下来。电车接近的声音越来越大了,但是他

完全不放在心上,直望着枕木和轨道之间的缝隙,好像在找着什么东西。

“你在干什么?”

“我找一下东西。”

“……找什么?”

“玛莉亚的手指头。”

芳和先生就着蹲踞的姿势凝视着我。脸色像被下了毒一样惨白。

“手指头?”

他没有回答,站起来开始爬上铁丝网。一等他凋开铁轨,电车便发出轰然

的声音通过了。

“走在铁轨上果然很危险啊!”

他哺喃地说着这个连小孩子也知道的常识,开始往前走。陆桥下停着一辆

小汽车,他正朝那辆车走去。

“你说的手指头到底是……?”

“玛莉亚的手指头少了一根。警方对她母亲说,可能被车轮辗过,所以找

不到完整的尸体了。但是我在想,可能是掉在哪个地方吧?”

芳和先生站在车子旁边,视线望向铁轨。

“如果要找,应该利用晚上……”

“找手指头?”

“没有电车的时候应该会比较方便找。对了,恭介,你在附近有没有看到

一只白猫?”

“没有……”

“玛莉亚好像会在这附近跟猫玩。我带了猫食来,本来想说如果找到猫想

顺便喂喂牠。”

他拿出钥匙,打开驾驶座的门。我往车内窥探,看到后座上放了似乎装有

猫食的购物袋。

“你跟鸣海小姐很亲密吗?”

芳和先生犹豫了一会儿之后回答。

“嗯,算是吧一一…”

“能和那种人有近距离往来不是很让人羡慕吗?听我姊姊说,她是个很抢

眼的人。”

“任何人走在校园里头,都会停下脚步看她……其实我真的想不通她为什

么要和我交往。”

“呜海小姐在大学里给人什么样的感觉?”

芳和先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怎么了?”

我问道,他便摇摇头。

“我要走了。”

他坐进驾驶座,关上了车门。结果我还没问到遗书的事情,他的车子就开

走了。

他离开之后,我仍然留在原地思考了一阵子。突然出现一个寻找手指头的

人,让我感到心浮气躁。这时我看到警车从前方缓缓驶近,于是便朝着回家的方

向往回走。

吃晚饭的时候,我告诉姊姊我遇到那个名叫芳和的男生。姊姊边吃着我做

的简单料理边说:“咧,是吗?”我们现在约法三章,每三天由我做一次饭。

“他说那天来参加告别式的人,都是研究室里的朋友。”

“大家都受到很大的打击。”

理工科的学生只要一升上四年级,就会以几个同班同学为单位,分别配置

到各自的研究室去。姊姊经常到呜海玛莉亚的研究室去,她在那边似乎也跟芳和

先生等人溷得很熟。我常听姊姊说,理工科的课程常忙到让人连睡觉的时间都没

有。

在很偶然的情况下姊姊高中时代的同学也在那问研究室里,所以她虽然是

外人,待在那边却完全没有隔阂感吧?虽然她在高中毕业之后就立刻就业了,不

过对我们附近大学的内部情形却知之甚详.

“芳和先生看起来怎么样?”

姊姊一边吃着饭一边问道,我说他看起来相当憔悴。

“那不叫憔悴。我觉得他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不是跟那个人很像吗?”

“啊?跟谁?”

“那个在《奇天烈大百科》(注:藤子不二雄的漫画)当中出现的重考生。叫什么名字来着?不是小世,也不叫小尖……”

“勉三?”

“对对对,就是他。我觉得他们那种阴沉的感觉好像哦!就连离开乡下过

着重考生活的特点也一样。”

根据姊姊的说法,芳和先生的年纪比姊姊跟呜海玛莉亚都大上两岁。我犹

豫着要不要告诉姊姊他正在找呜海玛莉亚的手指头,结果我选择保持沉默。

“我吃饱了。”

姊姊说着,就把餐具拿到流理台去,那里在二十四小时前还散落着青蛙的

尸块。姊姊把杯子放到流里台里,回头对我说:“对了。”

“芳和先生以前是鸣海的男朋友,很意外吧?”

那天晚上,我查出了大学研究室的电话号码。我本来以为不会有人在。没

想到大家全都在里头。为了查出遗书的内容和鸣海玛莉亚的个人资料,我必须找

跟她亲近的人问话。因为我觉得努力打听是判断出呜海玛莉亚是自杀抑或他杀

最妥当的办徒。

“是老天的惩罚吧!”

三石小姐隔着铁丝网凝视着铁路哺喃说道。虽然时值深夜,但是拜月光之

赐,鸣海玛莉亚丧命的地点被照耀得一清二楚。

“老天惩罚?”

“唔,这样说或许有点错误吧?因为呜海无法承受那种罪恶感,所以才自

行了结生命的。”

我轻轻地摇摇头,于是她又这样更正道。她的身高跟我差不多,但身材十

分纤细,看起来简直像条铁丝。她环抱着双臂、凝视着铁轨的眼神,像个数学老

师一样冷峻。她跟呜海玛莉亚及芳和先生隶属于同一个研究室。

时间已经接近凌晨四点了。

“就三石小姐来看,呜海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带着很慎重的表情慎选措词。

“一个扭曲的神……她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你在你姊姊那边看过呜海的相

片了吧?她是个美得很可怕的女孩,对不对?光是看着她就会让人感到害怕,连同

样身为女人的我,在研究室跟她擦身而过时都会有这种感觉。普通的美女到处都

有,但鸣海是独一无二的。”

三石小姐环抱着自己的手臂说道。夏天才刚过,迎面吹来的风并不冷,但

是她看起来却好冷的样子。

“一般人看到美女都会目不转睛,对不对?但是很多人看到呜海都会把目

光移开,彷佛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似的,而且还会直冒冷汗。看过她之后,

每个人的反应各不相同。有人祟拜她。也有人觉得恐怖而逃避她,不知道这种不

同的反应究竟代表什么意义。为什么会怕鸣海呢?这是我个人的想象,我想那种

感觉可能跟做了坏事的孩子不敢正税父母的脸是一样的吧?我……觉得好害怕”

“对了,听说她跟芳和先生交往,是真的吗?”

姊姊提供的这个八卦听起来一点也不真实,但是三石小姐却点了个头。

“好像是。他们是很特别的一对,对不对?你看芳和先生长得那副德行。他

们是对比非常强烈的一对,对我们班上造成的冲击足以媲美原子弹爆炸呢。因为

在他和鸣海交谈之前,这四年来甚至没有人听过芳和先生的声音。”

听说芳和先生自从进大学以来,就几乎没和任何人交流过。他是为了念书

才进大学的,一下课立刻就回家去了,根本不跟任何人讲话。

“根据我个人的判断,芳和先生是我们班上最不受欢迎的男生。没有同学

想和那样的人讲话。去年度接近尾声时。也不知道鸣海是哪根筋不对劲,竟然主

动找他搭讪,之后他好像才终于成为班上的一员,但是我不认为呜海对他是认真

的。在我看来,我觉得那个女孩子是无法爱上任何人的。我这么说,对芳和先生

是有点不好意思啦。”

她隔着铁丝网凝视着在轨道上游移的手电筒灯光。两簇灯光中有一道是芳

和先生的。在末班电车已经通过,首班电车尚未开出的这段时间,轨道上是安全

的。

“呜海是个不该来到人世的女孩。因为中问某个环结弄错了。所以才会被

一个人类的母亲生了下来,在很偶然的情况下,寄宿在一个人类的形体里。不知

道对她来说,这个人世问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想必是个很无聊的地方吧?所

以她才会做出那种事……”

“什么事?”

一那件事发生在她大学二年级时。当时她为了打发时间。热衷地把身边的

男人拿来当棋子玩。她根本不需要说什么,那种美女只要有意无意地靠近身边,

任何一们男人都会心花怒放。她没有任何目的,她并不喜欢男孩子。就算有人买

饰品送她,她也会立刻就转送给其它朋友,她连一天都不肯把收到的礼物留在自

己身边。她脸上连愉快的表情都没有,就玩着耍弄人的游戏,结果终于搞得一个

男孩子上吊自杀。你相信吗?因为他没有留下遗书。所以念书念得太累了竟然成

了结桉的理由。但知道内情的人都晓得。是呜海的毒伤害了那个男孩,最后把他

给逼死了。他拜倒在呜海的石榴裙下。什么都给了她,最后却只得到鸣海玛莉亚

无情的拒绝。”

从语气判断,三石小姐和呜海玛莉亚的关系并不是那么亲近。虽然算不上

是露骨的敌对,但两人之问似乎也从没滋生过友情。据我所知。小学六年级时的

呜海玛莉亚,从来就没跟朋友相亲

“自从那个男孩自杀后。她就不再玩棋子的游戏了。可是她的罪并没有因

此被洗清。刚刚我说的老天惩罚,指的就是这件事。我想可能是因为自己做过的

事在一段时问后酝酿发酵,在她心中产生了巨大的罪恶感吧?于是她终于选择从

陆桥上跳了下来。”

“那个上吊自杀的男孩,就是鸣海小姐自杀的理由?”

“是啊。因为在她留下的遗书里,有短短几句关于他的讯息。”

请告诉我遗书的内容。

正当我要问这个问题时,一道手电筒的灯光从铁丝网的另一头照了过来。

三石小姐跟我眯着眼睛回头望着光线的来源。待适应这灯光之后,我们看

到了手持手电筒站在铁丝网另一头的土屋先生。

“没办法啦,不可能找得到啦,”

土屋先生疲惫至极似的说道。

“好刺眼别照人啦!”

三石小姐露出气愤的表情,于是土屋先生便将手电筒朝下照。他有着健壮

的体格,比我跟三石小姐高出两个头之多。

“你们在谈什么?”

“谈呜海。”

“谈她?”

“我正告诉他鸣海是个多可怕的人。”

土屋先生不发一语,开始爬上铁丝网,铁丝网因他的体重严重扭曲了起

来,让我不禁怀疑这道铁丝网是否会被他压垮。

“鸣海小姐真的是一个可怕的人吗?”

我问着跳到地面上的土屋先生。三石优小姐告诉我的那些鸣海玛利亚的事

,姐姐之前都没告诉过我。或许姊姊是不愿说朋友的壤话吧?

“呜海确实有一股奇特的气质,不过她也有她的优点。做实验时。她经常

会帮大家倒咖啡。她都会像这样,小心翼翼地用两手捧着杯子拿过来。”

土屋先生以深沉的嗓音说道。他以两手做出捧着蛋的动作说:“我从来没

有看过有人这么慎重地端咖啡杯。”说完他回头望向铁丝网,以手电筒照着还在

轨道上的芳和先生。

“我要回学校去了。”

“好吧,手电筒请放在那边。”

芳和先生嫌刺眼似的回答道。又把视线移回地面,开始走了起来。看来他

似乎打算在首班电车发车之前继续寻找呜海玛范亚的手指头。

“要回去了吗?”

土屋先生上下晃动着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说道。

“明天轮到我主持研究发表会,得回去做点准备。”

他把手电筒放到地上,回头看着三石小姐。

“妳呢?要走回学校吗?距离这里约需三十分钟。”

三石小姐可能是搭他的便车,从大学来到等等力陆桥的。

“妳没有驾照吗?”

我问她。

“有啊,只是没有车子,因为缺钱,所以就把车给卖了.这个月卡刷太多

了,我也要回去了了,让我搭个便车吧。不过先等我一下,我要到那边去买包烟。”

她指着上方说道。等等力陆桥越过轨道和铁丝网,高架在夜空当中,在桥

的尽头有家营业到深夜的便利商店。治轨道旁的路走呵以拾级上到陆桥,应该就

能到达那家便利商店。只见三石小姐朝那头跑了过去。

“三石小姐说呜海小姐不像个人,是真的吗?”

我向倚在铁丝网上的土屋先生问道。

“别太相信那家伙说的话。呜海玛莉亚再怎样也是个人。……至少有一半

是。”

“一半……”

“她是个很特殊的人,接二连三地做出让人无法预测的事,譬如阻止霉菌

繁殖。”

“霉菌?”

“我们曾做过这种实验啊。我们在扁圆形的容器里铺了一层薄薄的洋菜粉

,等于在上面布置一片霉菌田,可是只有呜海的洋菜粉没有长出霉菌。实验的

条件都跟其它学生一样啊,唯一不同的是她曾把容器放在手上,定定地凝视着那

层洋菜粉。”

他一脸彷佛想起什么可怕事的表情,告诉了我这件事。土屋先生是姊姊高

中时代的同学。姊姊在偶然的机缘下。在大学的研究室这个边陲地带,与国中时

代的同学呜海玛莉亚、以及高中时代的同学土屋先生巧遇。

“你姊姊还好吗?”

“现在应该已经熟睡了。”

“我经常听响提到你。听说你是棒球社的候补球员9”

“真是多嘴。……”

我一边想着姊姊的脸孔一边喃喃说道,土屋先生露出一个微笑。那笑容随

即变成孱弱的表情。并隔着铁丝网凝视着芳和先生。

“你真的认为呜海的手指头掉了吗?”

听土屋先生的语气,他似乎不希望手指头被找到。

“要是掉了的话,是哪一根手指头?是右手?还是左手9”

“这个嘛……躯体损坏的情况很严重,根本搞不太清楚,因为她的尸块散

落一地。不过,少了一根手指头倒是真的。我听芳和先生跟鸣海家的人都这么

说。觉得很奇怪。电车的车轮可能会将一根手指头辗到连原形都看不出来吗?而

且就算捡回那种东西,又能怎样?不过,芳和先生一直认定她的手指头一定掉落

在某个地方。”

“……我可以问你一个奇怪的问题吗?”

“什么问题?”

“她的遗书上写了些什么?”

土屋先生沉默了一阵子之后,以低沉的嗓音回答道:

“只有一句话;我承认自己的罪孽。鸣海玛莉亚﹄,就只有这么一句话,

简单地用原子笔写在备忘纸上。我觉得这很像是她的作风。”

“这封信是写给那个上吊的男孩的吧?”

“大概是吧……”

土屋先生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怎么了?”

他本来想说些什么,但似乎突然问又改变了心意,便闭上了嘴。

“让你久等了。”

三石优小姐回来了

土屋和她一起走向停车处,铁路沿线的路宽仅能容纳两辆车交会。土屋先

生的车子停在距离等等力陆桥稍远一些的铁丝网旁路边,她开的是比姐姐的轻型

汽车大上一号的车子。

目送他们两人离去时,我在脑海里反思着遗书的内容。因为很短,内容很

容易记起来。以这么简短的内容而言,我觉得这封遗书很可能不是鸣海玛利亚自

己写的,而是有人逼她写下来的。待土屋先生和三石小姐离去后,我再度回到等

等力陆桥。

芳和先生手上的手电筒灯光在黑暗中晃动着。我捡起土屋先生先前使用

的手电筒,越过铁丝网跨进铁路上,我经常看到这道铁丝网,今天却是第一次进

入网内。我觉得自己彷佛正站在一条视野两侧都紧贴着墙的无尽走廊上。

“你不回去睡觉吗?明天还要上学吧?”

我走近芳和先生,他看着地面问我。声音跟白天一样憔悴没有活力.

“我来帮忙找。”

我将手电筒的灯光朝向地面,开始发挥寻找手指头的演技。芳和先生停下

了动作看着我,大概觉得我是一个奇怪的家伙吧?

守灵时我不想跟与生前的鸣海玛莉亚有任何往来的人扯上关系,但是我一

直挂念着为了找她的手指头而在铁轨上来回搜寻的他.

“听说你曾和呜海小姐交往?”

我一边演着戏一边问他。

“算有吧……我想玛莉亚应该也可以接受这样的说法吧?”

芳和先生停下脚步,抬头仰望天空。他的视线望向没有月亮的漆黑夜空。

“我们一边用玻璃滴管将药品滴进试管里,一边聊着各种话题。我们两个

人都是比较孤僻的人,不懂得该怎么玩,一个月看一次电影就已经很够了,而且

以我的经济能力来说,太多次也负担不了。这一直让我引以为耻。”

“跟鸣海小姐说话不会紧张吗?”

“没有跟她说过话之前会紧张,甚至只要跟她在同一问教室里就会冒冷汗。但是在某一天之后,很不可思议的,我就不再紧张了。”

“不再紧张了?”

“或许是她解除了我的心防吧!当时我还在犹豫到底要选那一个研究室,

也就是去年底的事吧。我爸从乡下上来,我带他在市内逛逛,结果遇见了玛利亚。之前我没有跟她说过话,不过,她好像认识我。我觉得她好像把连班上的聚会

都没参加过的我记得挺清楚的,不过我还是觉得很难为情。因为我是那种不想让

别人看到自己父母的人。”

“令尊是什么样的人?”

“他一辈子务农,几乎从来没有离开过九州岛的乡下,所以满口都是九州岛腔。我很担心被玛利亚嘲笑,一时之间感到很紧张。她跟我及我爸打过招呼之后,

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跟在我后面。我觉得她真的是一个莫名其妙的人。我带着我爸

去参观了旧城和大文豪投宿过的旅馆,她则在一旁仔细听我讲解。事情就发生在

我们三个人准备找个地方吃饭的时候。”

红灯变成绿灯,他们正要跨越马路,突然有一辆车闯了红灯,朝三人冲来。

“爸和玛利亚都站在我面前,情急之下,我从我爸的背后一推,将他推到

在地上,避免他被车子撞到。玛莉亚则是一动也不动,呆呆站在原地。”

“你没有帮鸣海小姐吗?”

“是的,因为事故发生在一瞬间,我根本来不及多想就选择救我爸爸,我

弃她于不顾。她之所以没有发生意外,纯粹是因为车子在最后关头勉强避了开来。事后听说车子掠过了玛利亚的衣角。等车子离去之后,我依然保持着推到爸时

的姿势回头望去。我心想,她一定会很轻是对他见死不救的我,可是,不知道为

什么,她只是看着我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我不明白,她才刚刚与死神擦身而过

,怎么可能露出那样的表情?总之也不知道为什么,从那天起,我就能毫不紧张

地和她交谈了。”

之后,分配研究室时,她就像紧跟着芳和先生似的,选择了和他同一间的

研究室。

“我跟她的故事就到此为止。”

说完他再度望向地面,开始往前走。我学着他,也开始佯装在找手指头.

我们将手电筒的灯光射向地面走着,金属制的轨道和枕木在灯光中掠过。

“你为什么坚信她的手指头掉了?”

我看准时机问道。

“因为没找到那枚戒指。”

“戒指?”

“没错,在所有找回的遗骸当中,找不到我送她的戒指.”

“你送她戒指?”

“虽然我的经济状况不许可,可我还是这么做了。我四处都找不到那枚戒

指。我问过她母亲,她的房间里好像也找不到那枚戒指。唯一可能的推论就是戴

着戒指的那根手指头还掉落在某个地方吧?”

“呜海小姐死时也戴着那枚戒指吗?”

“我不知道。但是,如果找不到戒指,那就只能推测那支戴着戒指的手指

头掉到其它什么地方去了……”

他又沉默了起来,彷佛躲进了自己的内心世界,从此一直到首班电车发车

之前,他都没有再说过话。我们默默地在轨道上来回走着,天亮之前,我们离开

了她死亡的地点。分道扬镳时,不知道是不是因刍过度疲累的关系,芳和先生的

眼睛看起来是溷浊的。就如三石小姐所说,他应该不是那种受人欢迎的类型。我

一路打着呵欠回到了家,准备去学校上课。

放学回来吃晚饭时,姊姊问我“听说你今天凌晨去陪芳和先生找手指头?”我想,在这十二小时当中,她应该跟那三个人当中的某个人通过电话或传过简

讯吧?

“夜里我想到便利商店去一赵。结果发现他们全都在轨道那里,我只是去

跟他们聊一下而已。对了,姊姊也知道芳和先生在找手指头吗?”

“嗯,大致上知道。”

“芳和先生为什么那么执意要找到手指头?”

“也不是不能理解他的心情啦!”

姊姊将筷子尖端含在嘴里。陷入了沉思。

“芳和先生好像打算在大学毕业后和玛莉亚结婚。”

“结婚?”

对我而言,结婚是一件非常遥远的事情。因此不免大吃一惊。原来到了大

学四年级,这件事就已经进入射程范围了?

“因为他们两个人都鲜少提到自己的事,旁人根本也不知道他们交往得投

不投机。不过,芳和先生送戒指给玛莉亚好像是事实,虽然没有人看过。”

虽然传闻他们两人在交往,可是却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感情发展到什么程度

,或平常都聊些什么。看来姊姊或研究室里的其它人,都是在呜海玛利亚死后,

才听说芳和先生送过戒指的事.

“是订婚戒指吗?”

“听说他们曾做过这么一个约定:下次约会时,如果玛莉亚戴上那枚戒指

,就表示答应结婚。要是没戴戒指。就表示不想结婚。”

但是,原本要约会的那一天却成了呜海玛莉亚的忌日。芳和先生晚上十点

在某家店里等她,但她却在一个半小时前命丧黄泉。

“在告别式上,我听他提起戒指约定的事情。他说,基于这个理由,他必

须找到玛莉亚的手指头。”

芳和先生深爱着呜海玛莉亚。但是如果没有找到戒指,会让他对她的爱产

生质疑.

因为呜海玛莉亚有前科。

“对芳和先生来说,找手指头的行为就等于是找呜海玛莉亚的爱。他找遍

所有的地方,都找不到那枚戒指。要说还没有找过的地方,就只剩下她遗失的手

指头上了。”

“万一那根手指头上也没戴着戒指的话……”

“那可能是送给某个人,或者卖掉了吧。三石小姐也曾对他说,她一定把

戒指送给其它人了。呜海玛莉亚就是个这样的女人,你还是快醒醒吧。﹄

“姊姊认为呢?”

姊姊垂下目光,把筷子放到桌上。

“……我不像三石小姐那么肯定,呜海也有很多优点啊。不过,我可以确

定的是,我所认识的呜海玛莉亚是不会爱上任何人的。那个女孩甚至连自己都不

爱,可以面不改色地做出危险的事情。她曾经面无表情地走在一失足肯定没命的

桥栏杆上。就算那枚戒指如今戴在别人手上、或者在垃圾场里,甚至被卖给了当

铺,我都只会觉得果然不出所料。我觉得呜海玛莉亚无法接受人类的爱情,因此

让自己的肉体从地球上消失。”

我想起今天早上看到的芳和先生的脸孔,一阵心疼顿时油然而生。

和姊姊谈过话之后,我怀着忧郁的心情回到了房间。身饥感到无比的慵懒

,使不出什么力气。我没有打开电视,也没有放任何音乐,只是躲进无声的房里。从抽屉里拿出了玻璃瓶。

日光灯的灯光穿过透明的液体,映照着横躺在圆形瓶底的她。她的肌肤白

得耀眼,彷佛自己会发光似的。手指头的关节微微弯曲,彷佛正在敲打着电脑键

盘。或是轻轻按着钢琴键,弹出声清澈的声响。

呜海玛莉亚在和芳和先生见面前自杀了。一个自行了断生命的人,为何刻

意选择那样的时机寻死?难道她是以突发的自杀来拒绝芳和先生吗?还是她的死和

那约定完全无关?

但是。如果是他杀的话怎么办?或许是某个在事前捏造遗书的人,在她和

芳和先生见面之前,把她约了出去,然后把她推下桥的?

确切的证据在哪里?一切都是你的猜测吧?

这个疑问在我的心头浮现。没错,我自问自答道。我没有任何证据,那只

是在总了别人的流言后产生的想象罢了。

我根据许多人的话,一点一滴地开始拼凑出呜海玛莉亚的形象。但绝是欠

缺个中心点。对我而言,她依然是个如朝雾般朦胧的人。

在一切都模煳不清的状况当中,我只拥有她的手指头。存在我眼前的一根

手指头。远比大家口中所提到的她,更具有不可撼动的存在感。

我凝视着玻璃瓶,对她提出形形色色的问题:妳为什么理由而死?那枚戒指

在哪里?妳死时心中有爱着任何人吗?但是,嘴巴和喉咙都被车轮辗碎的她。只能

默默地沉在瓶底。

我望着沉默不语的她。决定把一个推论搁在心里。那就是如果她的死亡是

他杀的话,那么和她的关系亲近到足以伪造遗书的人犯桉的可能性就很高。

也就是说。我问过话的每一个人都是嫌犯。

3

和姊姊一起吃过晚饭后,躲回自己的房问睡觉成了我每天固定的行程。

我家跟铁路之问仅隔着一道铁丝网。因此可以听到外面电车的噪音,而且

常常会被噪音从睡梦中吵醒。

到了深夜未班电车经过后!一切就回复了宁静.但一到那时候,闹钟就会把

我给吵醒。

末班电车发车之后的深夜成了我活动的时问。

每晚我都会熘出家门,前往等等力陆桥帮芳和先生的忙。他几乎每天一到

深夜两点左右就会离开大学的研究室,开着小汽车来到等等力陆桥。短则一小时

,长则三小时,他会四处寻找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然后再回家去。我只在第一

天看到土屋先生和三石小姐,之后他们两人并无意帮他。倒是在大学熬夜做实验

的土屋先生,有好几次在回家途中会带着果汁顺路过来看看。

我之所以接近芳和先生,陪着他找手指颈,是因为我想从他口中打聪到更

多关于呜海玛莉亚的事。但是,就算没有这个理由,我对他也相当在意。

我对曾经是呜海玛莉亚男友的他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或许是因为他的身

影和自己重叠在一起的缘故吧。为了寻找她的手指头而四处徘徊的他,让我想起

了十年前的自己。

妈失踪之后那一阵子,我迟迟无法相信这个事实。我四处寻找妈,在家里

走来走去。打开纸门看不到妈时,心情便整个沉了下来,我会再去打开另一扇纸

门。

“从今以后,你就把我当成妈。”

当时念小学六年级,已认清现实的姊姊这么说道。听到这一席话之后,我

就下定决心不再找妈;但我至今依然记得当时的心情。

搜寻手指头的作业从等等力陆桥的正下方开始,朝呜海玛莉亚尸骨四散的

方向进行.芳和先生将手电筒照向铁轨和枕木之间的缝隙,每次看到有东西亮起

小小的反光。他就会急急忙忙把它捡起来,但捡到的尽是些破碎的镜片或空罐

的拉环。这时他会把那些东西丢到铁丝网外,然后带着疲惫的表情再度往前走。

呜海玛莉亚的尸块不可能从等等力陆桥散落到几公里之外,但是芳和先生

为了谨慎起见,从陆桥开始一路搜寻三公里以上的范围。他还想到,她的手指头

或许滚到铁丝网外头去了,所以不但疏浚陆桥四周的水沟、也拨开草丛,甚至跑

进别人家的院子里。

在一般人眼里,我们的行为实在太异常了。夜里拿着手电筒走在死过人的

铁路上,这种行为实在太偏离正轨。再加上芳和先生的外表一天比一天憔悴消瘦

,下巴长出来的胡子更增添了他的落魄,让他原本看起来就不甚健康的外表更显

颓废。不知不觉当中,彷佛变成了一具穿着衣服的行尸走肉。

还好附近的居民没有人严重看待这件事。万一有人把我们视为可疑人物而

去报警的话,要进入铁路就不容易了。不过曾经有一次差一点有人报警,那一次

是在我不注意的情况下发生的。

要找手指头就得先越过铁丝网,但是握着手电筒攀爬铁丝网并不是一件容

易的事,于是我企图从路边将手电筒先丢进铁路里。

凭我在棒球社锻练出来的臂力,要做这种事实在是绰绰有馀,再加上铁路

与铁丝网之间的宽度比我想象的还要窄。

手电筒越过两道铁丝网,敲到铁路另一头的民宅墙上,此时响起一阵巨大

的声响。窗口的灯亮了,看来屋内的住户被吵醒了。

我跟芳和先生互相凝视了好一会儿。之后我们的行动真是迅速无比。原本

在铁路上的芳和先生惊慌失措地越过铁丝网,坐上停在路边的车子一熘烟地逃离

现场,我也立刻跑回家去。

还好没有人报警。第二天晚上,我们依然默默找着手指头。我们之间甚至

连一句“昨天真是惊险啊!”都没说。之后,要越过铁丝网前。我总会把手电筒

插进裤腰里。

“恭介,虽然在守灵那天才第一次看到你,其实我从玛莉亚那里听过一些

关于你的事情。”

趁着找手指头的空档,芳和先生这么对我说。当时我们坐在铁轨上。我坐

在他的斜对面,透过长裤司以感觉到铁轨坚硬冰冷的触感。

“我的什么事?”

“听说念小学排路队放学时,你曾经迷迷煳煳地一路跟着玛莉亚回家。”

“啊,那件事啊……呜海小姐一定都是在前面带头的。所以我绝搞不清楚

是要回家呢,还是要跟在鸣海小姐的后面走。”

我想起当时的情景,不免觉得好笑.可是一想到她,突然又感到一阵悲伤。”

“怎么了?”

芳和先生担心地望着我。

“你脸色很不好呢。还是赶快回家去吧。哪,站起来吧.”

他拉着我的手让我站起来。我可不想让你说我脸色难看。我在心里这样嘟

哝着,但还是被他拉着手朝我家走去。这阵子我的身体状况变得好奇怪,甚至只

要走几步路就会感到量眩。

不知延伸到何处的铁路融入远方的黑暗中。我无法用晕眩的脑袋判断自己

的家在哪个方向.不过芳和先生似乎知道方向,并很笃定地带着我走。他的手是

温暖的,在黑暗中一样有着明确的存在感。

我听他说过,鸣海玛莉亚解除对他的防备那天,正是他带着他爸闲逛的时

候。我想或许这个叫芳和的人也是排路队放学时走在前头带队的类型。

一开始我只是打算假装帮忙他找手指头。可是当我和芳和先生一起爬上位

于铁路沿线的车库屋顶时,我竟然在黑暗中定睛凝视,企图找到她不可能在这里

出现的部分身体。我不由得觉得或许她就站在深深的黑暗彼方.

“有吗?”

扶着我的芳和先生满怀着期待问道。

“不,没有……”

当我必须给他这样的答复时,我们共同尝到了遗憾的滋味。芳和先生将我

放了下来,关始找别的地方。

“你要继续这样找到什么时候?”

我朝芳和先生拨开路边草丛的背影问道。

“土屋也这样问过我。”

“反正就算找到,她的手指头也已经腐斓了。”

“但是不会连戒指都腐焖。”

“不是还不确定她是否戴着戒指吗?”

“她一定戴着。”

他的语气充满了肯定。

“万一呜海小姐送给其它人了呢?以前她不也曾做过这种事吗9”

“她后来变了。”

说完芳和先生回头看着我。由于夜色太深,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他的

语气中隐含的怒气直教我喘不过气来。

可是。她的手指头上并没有戴着戒指!

我差点脱口而出,但还是赶紧住了嘴。他对她的盲信实在是太可怕了。

“她后悔了。研究室就像一问忏侮室。对她而言,我就像个神父。她甚至

没办法直视土屋。”

“没办法直视土屋先生?”

“那个上吊的男孩,是土屋高中时代的好友。”

难怪当我问起遗书的内容时,土屋曾露出复杂的表情。这就是原因吗?

白天的生活也出现了变化。我不再参加社团活动,也不再跟同学们一起玩。我心中对学校生活已经没有任何眷恋。一天当中真正有价值的,是太阳西沉后

的时光。

等姊姊睡着之后,我会从自己房问的橱柜里拿出玻璃瓶凝视一阵子,之后

再去帮芳和先生找手指头。只要一回到家,就可以看到我们一直在寻找的手指头

,然而我却依然靠着手电筒的灯光。认真地在黑暗中寻找着她.

我失去了告诉芳和先生我捡到手指头的机会。我不想看到他知道手指头上

没有戴着戒指时的表情。

他无疑就是另外一个我。虽然立场和年纪不一样,然而当我们一起走在铁

路上时,有些时候我能理解他在想些什么。

早上照镜子时,我发现自己的脸在不知不觉当中变得跟芳和先生一样憔悴。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茫然的脑袋里彷佛始终罩着一层薄雾。不知不觉当中,

肌肉从我的身体上消失,让我连站着都觉得累。是因为这样的缘故吗?某天晚上

,姊姊竟然叫我“芳和先生”。

“芳和先生,请你喝咖啡吧。”

当我正在玄关穿鞋准备去找手指头时,被出来上洗手间的姊姊发现了.姊

姊跟到了等等力陆桥,看着我跟芳和先生一起找手指头。然后她到便利商店去买

了三罐罐装咖啡,递了一罐给我。

“姊姊,是我呀。”

“啊?是恭介啊?天色这么暗,我看不清楚。”

姊姊惊讶地说道,然后便靠向了铁丝网上。我们并肩站着喝咖啡。

“喂,你有没有闻到烂柿子的味道啊?”

姊姊的视线射向路边并排的围墙上。院子里的树越过围墙,黑漆漆的树叶

朝着夜空茂密地生长着。

“我公司前面的路上种的是柿子树。一到秋天。熟透的果实就会掉到地上。腐烂之后。路上就会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甜味。我一直很怕那种甜味,觉

得柿子明明都斓得看不出原形了,为什么还会有这么甜的味道啊?那是→种又浓

又甜、让我头昏反胃的香味。每次闻到那种味道,我都觉得那一定就是死亡的味

道。”

说完姊姊凝视着我,然后又把视线投向继续在铁丝网另一头找着手指头的

芳和先生。

在开始帮芳和先生之后十天的那个晚上,我坐上姊姊所开的轻型汽车到大

学去玩。那所理工大学位于距离我家徒步不到三十分钟的地方。姊姊在呜海玛

莉亚生前借了很多CD给她,这些CD似乎全都放在大学的研究室里。姊姊计浏去拿

回CD,显便跟大家吃顿很晚的晚餐,而我也要求参加。

我对大学这种地方很感兴趣。以前就一直想来看看。高中二年级的我也该

开始决定自己将来的前途了。我知道就经济上的考虑,要继续升学是困难了点

,不过我姑且也把进大学念书列为考虑之一.此外,我也想看看鸣海玛莉亚念书

的地方.

坐在驾驶座旁时,我的身体穿过一阵恶寒。我搏了排鼻水,姊姊便说“我

才刚刚装上椅套可别沾到鼻涕哦!”太迟了。我一边回答一边用手擦掉滴到椅套

上的鼻水。

不明的细菌侵入了我的身体,体力一天一天迅速衰退,连坐在椅子上都觉

得痛苦。待在自己房问里时,我甚至可以听到耳呜。耳洞深处迥荡着女人拨头发

的声音。我觉得自己一步步接近死亡,彷佛玻璃瓶里的她随时要把我带往某个地

方。

姊姊的轻型汽车开进了大学校园,在高大繁密的树木背后,是一群巨大的

建筑物。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多,周遭已是一片漆黑,不过建筑物的窗户亮着一

盏盏的灯,看来仍有许多人在里头。姊姊将车停在停车场里,熄掉了引擎。

“三年前,我在这里的餐厅和玛莉亚重逢。”

姊姊一边在校园内走着,一边向我解释。

“那是自从国中的毕业典礼之后第一次见到她,所以我有点害怕。虽然之

前就听说她进了这所大学。”

姊姊一边看着在校园内熙来攘往的大学生们,无限怀念地眯起了眼睛。

在夜晚的校园里行走的学生很少,但不是完全没有。我想,大学跟高中毕

竟是不一样的。大学似乎没有昼夜之分。

那是一栋全新的校舍里头还有电梯,看来活像个医院。呜海玛莉亚隶属的

研究室就位于这楝巨大校舍的三楼。我担心外人是否可以擅自进入,但姊姊一点

也不在乎,迳自打开门,把头探了进去.

“打扰了。”

“啊,今天恭介也一起来了啊?”

我跟在姊姊后头窥探着室内,只见身穿白袍的三石小姐在研究室里向我们

招手。她坐在办公椅上,忙着敲打笔记型电脑。研究室里只有三石小姐一个人,

芳和先生和土屋先生好像到别的地方去数动实验装置。

三石小姐帮我们泡了咖啡,于是我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环视研究室内部.大

约十个榻榻米大的房间里摆满了办公桌和实验装置,当中还有咖啡机和冰箱。三

石小姐打开冰箱,搜寻着可以招待客人的东西。冰箱里存放的净是一些贴了标签

的试管,看不到任何可以给人吃的东西。

排在研究室里的办公桌当中有一张是空着的。

“这是玛莉亚生前使用的桌子。”

姊姊一边说明一边站到我身边来。并俯视着办公桌。桌上堆放了大量的CD

、我想那大概就是姊姊打算拿回去的CD。我把手搁在桌面上,只觉一股冰冷。我

闭上眼睛,想起呜海玛莉亚尖尖的手指头。

“恭介,以后想念这所大学吗?”

三石小姐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嗯,那要看今天观察后的感觉了。”

我把手从桌上移开回答道。

“我衷心地给你一个忠告,别念理工科。如果你想妪歌人生的话。”

三石小姐举起手在眼前挥舞说道。研究室的电话突然响了,她抓起话筒。

讲着电话的三石小姐的旁边摆着笔和便条纸。

我想起呜海玛莉亚的遗书是写在便条纸上的。听说经过笔迹鉴定的结果,

遗书的字确实是她亲笔所写的。此时我想到,眼前那些便条纸就是用来写遗书的

东西吗?

“恭介,怎么了?你的脸色好难看,没事吧?”

姊姊很担心地问道。我摇摇头,拿起备忘纸。

“这个东西一直放在研究室里吗?”

我问讲完电话的三石小姐。她露出不明所以的表情。

“这个?嗯,一直都放在这里。对了,鸣海她……”

研究室的门打开了。芳和先生和土屋先生站在门外。

“呜海小姐怎么了?”

“我只是想到她常在那上面涂鸦。没什么。只是这样而已。”

三石小姐说着,回头看向走进室内的两个人。芳和先生穿着白袍,而土

屋先生则穿着便服。这间研究室因为进行化学相关的研究,经常要用到药品,因

此基本上在实验时必须穿上白袍。土屋先生说自己之所以穿着便服,是因为白袍

在不久前弄丢了。

于是我们五个人一起前往营业到深夜的餐厅。姊姊和土屋先生都有开车

,其它三人就分别搭乘这两部车。在餐厅里主要都是我和芳和先生以外的三个人

在交谈。

我不时望着店内的时钟看时间。待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芳和先生也直盯着

时钟瞧。在我们四目相接时,他那总是一脸倦容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原来你也一样啊……

他当然不可能说出口,然而他的心声已经透过眼神传了给我。我们俩不约

而同地想到了经过等等力陆桥的末班电车时问。

离开餐厅后,我们分乘两部车一同前往等等力陆桥。时间很晚了,大家已

经可以在铁路上四处游走。土屋先生的车一停在铁丝网的旁边,芳和先生就拿起

手电筒,开始爬上铁丝网。

三石小姐抓着陆桥正下方的铁丝网一角说:“难道不能从这里打开吗?”

铁丝网那角设有一道门。当初负责捡拾鸣海玛莉亚尸块的工作人员就是穿过那道

门进入铁路的。平常这铁丝网都有铁丝固定,要打开门可要大费周章。土屋先

生和姊姊回到放着工具箱的车上,分别拿了钢剪和钳子过来。

用工具剪开铁丝之后,我们便打开门钻了进去。这是我们五个人首度在深

夜跑进铁路里。我们站在呜海玛莉亚丧命的地面,默默地俯视着轨道.此时,连

在餐厅里曾表现得十分开朗的三石小姐也沉默了下来。明亮的月光照亮了五个人

的脸。周遭气氛既冰冷又沉默,电车在白天驶过时的轰然巨响彷佛不曾存在过.

芳和先生拿着手电筒一边照着脚迁一边开始在铁轨上走着。他一如往常地

凝视着地面寻找呜海玛莉亚。我们被他所影响,也开始一边找着她的手指头,一

边在铁轨上漫步。每个人都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心想,呜海玛莉亚的声音是否在

沉默的彼方响起。而大家都在聆听她那静默的声音?

孩子们被美麓的笛声所吸引,消失在黑暗深处。我一边默默走在铁路上,

一边想象着那幅光景。我们就像传说中那些跟在吹笛人身后走着的孩子们。也像

是跟在牧羊人身后的羊儿。铁路前方被深夜的黑暗所吞噬,什么都看不到,但是

我觉得呜海玛莉亚彷佛就站在里头,我专心地移动着脚。彷佛要被鸣海玛莉亚带

到什么地方去似的。肉体已经消失的她虽然只剩下一根手指头,但是我想知道她

到底指向何方?

我是在十月六日才发现鸣海玛莉亚的真正想法以及她的死亡真相。当天是

平日,我一如往常必须去上课。当时姊姊正沐浴在从窗口射进来的晨光当中,将

橘子果酱涂抹在面包上。我离开家走向车站,搭上了电车。但是那一天,我从起

床的那一刻起就觉得很不舒服,不时想吐。

从前一天傍晚开始,我的身体状况和脑袋就有点奇怪。或许是因为在等等

力陆桥附近的便利商店遇到妈的缘故吧。

十月五日的傍晚,我受下班回家的姊姊之托,到便利商店买东西。由于早

餐的面包已经没有东西可以涂了,所以我将一小瓶橘子果酱丢进购物篮里。这时

我听到背后有人叫着我的名字。

回头一看,只见妈喘着气站在眼前。可能是不敢直接上门找人,看到我进

了便利商店才赶快追过来。我已经好久没跟妈面对面谈过话了。

妈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看看放着小瓶橘子果酱和其它东西的购物

篮又看看我。我们就这样动也不动地隔着商品架对望。一阵沉默之后,妈说我又

长大了一点,还表示对自己十年前的所作所为十分后悔。妈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

不见,但是我却像观察着昆虫似的凝视着她。

就算她一步一步按照程序离了婚,对我跟姊姊而言,我们被抛弃仍然是事

实。而现在她却说自己很后悔,让我感到十分困惑。我已经把姊姊视为母亲一路

成长过来了,现在亲生的母亲却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实在无法相信她对我们

还有任何感情。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所以,我绝不会相信妈。

姊姊有时会这么对我说,而我也有同样的感觉。我对妈行了一个礼。将装

有橘子果酱等东西的购物篮提到结帐台去。一付完帐,我就离开便利商店,往回

家的方向走去。回头一看,妈还站在商店门口凝视着我。在回家的路上,严重的

头痛袭来,我想到刚才看到妈的脸庞和身影。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得比我矮

了,而且肩膀也比我窄。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她掺杂在头壮里的白发。

我晚饭也没吃就躲进了房间。大概是感冒了吧,只觉得全身慵懒,脑袋一

片茫然。头一直抽痛着,彷佛被皮带紧紧绑住。我满身大汗地走到书桌前,从抽

屉里拿出玻璃瓶来凝视着。呜海玛利亚细长白哲的一部分身躯依旧沉在瓶底。

我轻轻拿起玻璃瓶,里头的透明液体随之晃动。沉在瓶子里的她也像个有

自我意识的生物般摇晃着。她在瓶底转了半圈,指向一个不确定的方向。

要是她戴着戒指的话,那不知道有多好啊?我一边凝视着她一边想着。要

是这根手指头上戴着戒指,让我知道她爱着芳和先生,或许我就可以相信这世上

所有的一切了吧?我一定也就可以接受妈的眼泪了。

而现在。戒指的有无似乎测试着鸣海玛莉亚的心。

事情的真相只有我知道。

一想到这件事就觉得呼吸困难。芳和先生得到的结果好像不只跟他有关。

我是一个心灵扭曲、连自己的妈都不相信的人。要如何才能知道别人隐藏

了多少心思呢?是表情吗?声音吗?还是视线的游移?还是话语?如果那一切都是虚

假的话怎么办?万一被背叛。心里淌血到无怯治愈要怎么办?我已经受够在家中四

处游荡寻找妈的身影了。打开纸门或木门确认房间里有没有人,是一件很可怕

的事。对其它人抱持怀疑,就是一个避免遭遇这种下场的交际手段。

但是芳和先生不一样。他的想法之所以让人觉得可怕,是因为他毫不怀疑。坚信戒指就在某处,所以一次又一次地在铁路上走着。他为什么会无条件地相

信她呢?为什么明明没有任何确切的证据,他却可以如此相信一个人呢?

知道自己遭到背叛的时候,他会变成什么样子?我想起十年前的自己,同

时也想起为了呜海玛莉亚而上吊的男人。她的手指头上没有戴着戒指。在知道这

个事实之后,他还会在黑暗当中游移吗?

我凝视着玻璃瓶中的白色手指头。这支手指头没有任何情感的主人依然晃

动着,企图将我带向死亡的世界。她细长白哲的部分身体指引着一个黑暗忧郁的

世界。那一定是错觉,可是我突然闻到一股腐斓的柿子味。一股揪紧我心头的不

祥气味。

我拿着玻璃瓶走出房间,坐在玄关里穿鞋。在厨房里洗碗的姊姊问我要去

哪里,我自己也不知道回了什么话。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等等力陆

桥,被装在瓶子里的她也一起来了。我用力甩了甩装着呜海玛莉亚的瓶子,准备

从扶手处丢下去。

我心想,不能再将她留在我身边了。再这样下去,我一定会被她带往死亡

的世界。对当时的我来说,她的死亡是自杀或是他杀已经不是问题了。我不能再

担心芳和先生找到那根手指头会怎么样,我只是一味地想忘掉呜海玛莉亚、忘

掉寻找她的男人,逃向一个不跟任何人的情感交错的安全地带。

但是我不能像丢棒球一样将她丢出去。我跪在等等力陆桥上,抱着装了她

的瓶子蹲下来。常时脑袋罩着一层薄雾,视野朦胧地晃动着。这个世界的所有一

切都像海面一般歪斜着。我拚命地抓住玻璃瓶。避免它被丢出去。在旁人眼中,

我的样子一定像是紧依在母亲怀中的婴儿吧?

路过的警官拍拍我的肩膀,问我怎么了?我抱着装有呜海玛莉亚的瓶子摇

摇头站起来.回到家。我再度将玻璃瓶藏进抽屉里,钻进棉被忍受着窜上来的恶

寒。

第二天是十月六日。

当天是平日,我一如往常必须去上课。当时姊姊正沐浴在从窗口射进来的

晨光当中,将橘子果酱涂抹在面包上。我离开家走向车站。搭上了电车。但是那

一天,我从起床的那一刻起就觉得很不舒服,不时想吐。

电车内的人又多又挤没有空位可坐,我只好站着。我死命地以朦胧的意识

,凝视着窗外。看着车内拥挤的人头。我几乎要吐出来了。

形形色色的恶梦在我钝重慵懒的脑海中浮现。在一片闭上眼睛后的黑暗里

,我看到那支细长白哲的手指头像只蛆般蠕动着。把手伸进口袋,呜海玛莉亚不

该在里头的手指头又勾上了我的手指。我听到猫叫声,低头一看,看到那只白猫

用牠鲜红的舌头怜爱地舔着呜海玛莉亚的手指头。可是电车内不可能有猫,一眨

眼,牠就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

我试图忘掉这些恶梦,专注地看起窗外的景色。通过等等力陆桥之前的景

色掠过窗外,各式各样的建筑物背对着铁丝网栉比鳞次地徘列着。刷着深蓝色

油漆的建筑物外墙也从窗外掠过。那楝房子应该就是录影带出租店吧。蓝色的

墙一下子就从我眼前掠过,但却突然让我想到了什么.

蓝色的墙壁……

映在眼中的那个颜色让我感到紧张。

蓝色的墙壁又怎么了?

我敲醒朦胧的脑袋向自己问道。我努力挖掘着记忆,催自己的脑袋从薄雾

深处拉出了一段记忆。那是将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浸泡在福马林里以前的事。

她的手指侧面沾着的,是和刚刚看到的同样颜色的蓝色油漆。

是电车辗过她身躯的那一瞬间。手指头飞向半空中碰到那面墙所造成的吗

?当时墙壁才刚刷上油漆。尚未干涸,所以油漆才会沾在手指头上。

果真是这样吗?

我再度向自己问道。

那是不可能的吗?

是的,没错。

当时发生的就是这么不可能的事情。

电车通过等等力陆桥。电车进入陆桥下的阴影,瞬时窗外变暗了。玻璃窗

变成了一面镜子,映出了我跟一个站在我背后的女孩身影。那个女孩紧靠着我

站着,很奇怪的是,我看不到她左手的无名指。之后窗外的景色又变成早晨的光

景,她也不见了踪影。我回头想确认背后的人,突然一阵强烈的晕眩感袭来,我

便倒了下来。视野变成一片白,四周的骚动也渐渐远去。在我昏过去的那一瞬间

,我还可以听到身体底下传来的喀当喀当的声音,并感觉得到电车的震动。

4

发现身边好像有人的感觉,我微微睁开了眼睛。外头的光线透过窗帘射进

来,觉得好刺眼。我躺在陌生的床上,盖着干爽单薄的被子。从室内的样子看

来,我知道这里可能是医院的病房,觉得身边有人可能是心理作用,室内其实只

有我一个人.

我叫来护士问明来龙去脉,原来我在电车当中昏倒,被送到医院来了.不

久医生进了病房,将听诊器抵在我的胸口上。医生问我,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晕

眩的?三餐正常吗?

“最近是不是才搬到新盖好的房子?”

医生拿开听诊器问道.

“我没有搬家.”

我一边扣着被敞开的制服钮扣一边想着,医生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

“那么你房间里是不是有胶水或油漆之类的东西?或是把开着盖子的容器

放在屋里?”

瞬间我想起装了一福马林的瓶子。

“经你这么一提,我想起来了,我弄倒了胶水,渗进了榻榻米。”

医生没有发现我撒了谎,一脸找到答桉的表情点着头说:

“我想你是患了SlckHouse斗症候群吧?只要保持室内通风,应该就会好

了。”

诊察完毕之后,医生和护士离开了病房。我被留在病房里,思索着医生的

话。

我曾经听过竺sickHouse症候群这个名词。这是因为防腐剂、油漆溶剂、

胶水、木材保存剂、防蚁剂等当中所含的化学物质所引发的疾病。尤其新盖的

房子里充满了这种化学物质,最容易罹患SiCkHOuse症候群。症状是异常发汗、

不安、忧郁、气喘等等。

在捡到呜海玛莉亚手指头的第二天,我就到图书馆去查了化学相关的书籍

,也看了福马林的介绍。上面写的就是这个病名。属于甲醛的福马林是引起Sick

House症候群的原因物质之一。

我把青蛙标本带回家时,曾把瓶子掉到地上。当时瓶口产生一道裂痕,因

为不影响密闭的效果,因此我一直没多加理会。我想。一定是福马林一点一点地

从裂缝中挥发出来了吧。因为挥发的量很少,我才没有注意到,但是我每天看着

瓶子的同时,也一直在吸入那个物质。

“恭介,你没事了吧……?”

病房的门打开,姊姊一脸担心地走进来。护士从我随身鎗带的东西里找到

学校的电话,学校则打电话到姊姊的公司找她。

“听说你在电车上昏倒,是真的吗?”。

“嗯。唉,实在不值得骄傲。”

我一边穿着鞋子一边回答道。护士说,如果觉得好一点了就可以回去。

离开医院来到外头,外面的光线让我头昏眼花。时问好像才刚过中午。虽

然找到身体不适的成因了,但是脑袋里还是罩着一层薄雾。我拖着摇晃的身躯走

到姊姊的轻型汽车旁。

姊姊等我坐上驾驶座旁后便发动引擎。

“待会去哪儿?”

“那还用说?我先送你回家,你给我乖乖躺在自己的房里休息。”

姊姊并不知道我生病的原因在于我那弥漫着一福马林的房问。

“姊姊,能不能带我到大学去?”

“干嘛?”

姊姊一脸狐疑地歪着头,我还没想到可以说服姊姊的回答。

“我有很多事想问大家。”

“很多事?像是什么?”

“还没想到……”

姊姊露出讶异的表情凝视着我。

我很在意昏倒之前想到的事情。详细的状况我还不是很清楚,但是我心中

已经确信她不是自杀的!

我必须前往研究室再银他们详谈。我想从他们身上打听出情报,从中找出

杀害呜海玛莉亚的犯人。

姊姊踩下油门,轻型汽车开始敔动。驶出医院的停车场后,姊姊打了方向

盘,朝着大学的方向前进。

“怎么了?还在发烧吗?”

姊姊一边开车一边问道。我摇摇头,两眼望向窗外。车子经过医院座落的

繁华地段,不久便驶入四周都是水田的地带。视野宽广的县道笔直延伸。飞奔在

路上的车子除了姊姊的小车之外,没看到其它任何车辆。把稻穗照耀得金光闪

闪的阳光逼得我眯起了眼睛,心里不住想着自己为什么得扮演这样的角色?

为什么我会捡到她的手指头。追查没有人质疑的死因,现在还企图去追查

凶手?

白猫将她带到我面前来是主要的原因。可是仔细想想,那并不是事出偶然

,背后一定有某种因果关系。

白猫在某个路边找到她的手指头是有原因的。牠一定知道,那根手指头以

前曾经疼爱过牠。

而白猫将手指头衔到我家后院也是有原因的。因为我经常在那边喂牠吃东

西。

那么,我为什么要喂白猫吃东西呢?

因为那是她的猫。

我觉得是我内心深处对呜海玛莉亚的迷恋,让我被赋与了这个任务。鸣海

玛莉亚彷佛发现了我对她的迷恋,所以死后仍操控着白猫,命令我去找出杀害她

的凶手。这么一想,我就觉得自己彷佛获得了救赎。

那么……

我的身子深深陷入驾驶座旁的座位,神经也紧绷了起来。大学离医院并没

有多远,不出五分钟就可以抵达目的地。我得分别对研究室里的三个人提出问题。为了避免溷乱,我应该先在脑海里整理一下想问的问题,待车子一抵达大学的

停车场,就叫姊姊留在驾驶座上,只身下车前往研究室。一对一的交谈应该是最

方便的方式。

这是当务之急,我决定重新整理自己所知道的线索。至于我所知道的事情

,目前也仅只有“呜海玛莉亚的死因不是自杀”而已。

为什么我可以断言她的死因不是自杀?

我在心中这样问自己。

因为,她的手指头上沾着油漆.

我在心中这样回答着。

在放进玻璃瓶之前,呜海玛新亚的手指头上沾着深蓝色的油漆。我记得自

己还用指甲帮她把油漆抠干净。

那是和铁路旁铁丝网另一头的录影带出租店墙壁。同样颜色的油漆。

“姊姊。”

我对开着车的姊姊说。

“干嘛?”

“开车经过铁路沿线时,除了录影带出租店之外,妳还看过其它漆有蓝色

墙壁的建筑物吗?”

“干嘛突然问这种问题?”

姊姊虽然感到疑惑,不过还是露出搜寻记忆的表情。

“好像除了录影带出租店之外就没有了。……”

“那么地面呢?有用蓝色的油漆画出来的道路标示吗?”

“道路标示?大部分不都是白色或黄色的吗9二

“我知道了,谢谢。”

说完我再度望向窗外。

在夏天即将结束的那个夜晚,呜海玛莉亚的尸块飞散而出,散布的范围很

广,在栉比鳞次的民房墙上淀出红色的血迹。录影带出租店位于距离等等力陆桥

约五十公尺处,所以她的血飞溅在店家的墙上并不足奇。事实上。当晚四处飞散

的尸块或许还曾经飞溅到那道墙上。接着才落到了地上。

但是,呜海玛莉亚的手指头是不可能沾到蓝色油漆的。

录影带出租店的墙壁被涂成那种颜色。是在她死亡那晚的三天后,也就是

我捡到手指头那天的事。和佐藤一起搭电车时,我隔着窗户看到那道还没刷完油

漆的墙壁。早上还是白色的墙牺。到了傍晚时分。也还只有二楼的部分被涂上蓝

色油漆。也就是说,她死亡的那晚,墙檗应该还是白的。

那么,手指头是在什么时候沾到油漆的呢?

一定是在油漆被涂上到漆完全干涸之间那段短暂的时间里.总而言之,在

我捡到手指头的那天,她的手指头是沾着蓝色油漆的。

她的手指头为什么会在被电车辗过的三天后才被弄脏?我为什么只凭着这

一点点的情报,就直觉地认为她的死因不是自杀,而是他杀?我这结论是不是下

得太仓促了?

我内心深处不信任人的回路向自己质疑道。

手指头上的蓝色污垢难道不是被白猫沾到的吗?难道不是白猫发现掉落的

手指头。在衔到后院来的半路上,碰到刚刷上油漆的墙壁时弄脏的吗?

或许不过是这样罢了……

果真如此,那就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了.她果然是自杀的,认定是他杀纯粹

是我想太多了.

不,不对!

当天只有二楼的部分涂上油漆。白猫是不可能衔着手指头跳到漆着油漆的

二楼去的。墙上没有凸起处,也没有可供猫攀爬上去的立足点。

那么,油漆又是怎么沾上去的?

或许是曾有其它人碰过这支手指头。

其它人?是路过的人发现了掉落在路上的手指头,便将它捡起来,并且对

着录影带出租店丢过去吗?

有可能是这样。除了这种可能,实在想不出手指头为什么会碰到二楼的墙

壁。如果不是因为电车的掩击而飞散到墙上,那么就是有人将手指头扔了出去,

碰巧撞到了刷了油漆的墙上。

这个人为什么要把手指头扔出去?话又说回来,这个人发现了手指头,甚

至将它捡了起来,为何却没有报警?

之所以没有报警,或许是……

或许……是因为这个人就是杀害呜海玛莉亚的凶手。是不是非得假设有个

犯人存在,才能说明手指头为什么会沾到油漆呢?

我望着窗外一望无际的田园风光,不由得吐了一口气。陷入沉思的我,有

好长一段时问都忘了呼吸。

“喂,恭介,要开冷气吗?”

姊姊边说边开敔车内的空调。不知不觉中,我的额头上渗出了汗水。

我一边擦汗一边点点头,再度在心里自问自答起来|

有一个人在呜海玛莉亚死后三天,把手指头扔向墙壁。这个人可能就是凶

手。以上纯属我个人的推论,其中还是有些疑点。

凶手是基于什么理由,要将呜海玛莉亚的手指头朝录影带出租店的墙壁扔

去?

我想了一会儿,接着又如此向自己回答:

不对,不是朝着墙壁扔的。凶手是为了将手指头丢回铁路里,所以站在铁

丝网外往里头丢。可是因为用力过度,让手指头越过了铁丝网和铁路,撞到铁路

另一头的录影带出租店墙上。和之前我在丢手电筒时发生的情况是一样的。

可是,凶手自己检到掉落的手指头,未免也太偶然了吧。难道呜海玛莉亚

的手指头原本就乏人问津地躺在地上。足足三天都没有被人发现?而凶手是在路

过时偶然棱现了这支手指头,才企图将它丢回铁路上的吗?

不对……或许在这三天里,手指头被保存在一个只有凶手知道的地方.

这是怎么一回事?

也就是说,在这之前,犯人一直保有她的手指头。从杀了鸣海玛莉贩那晚

开始算起的三天里,犯人一直把手指头带在身边。在算准了警方清理完铁轨,并

断定为自杀之后,再企图将手指头丢回铁路上。

犯人为什么要保留这支手指头?为什么鸣海玛莉亚七零八落地散落在铁轨

上,凶手却只把手指头藏起来呢?

搞不懂……

其它地方也还有疑点。为什么在呜海玛莉亚丧命那晚,犯人可以在四处飞

散的尸块当中找出她的手指头?当时现场应该是一片漆黑才对。

犯人会不会并不是刻意找出手指头的?

什么意思?

比方说,凶手是否有可能在呜海玛莉亚的身礼被电车辗碎之前,就剪断了

她的手指头?这样就不必在散落一地的尸块当中搜寻了。

剪断?为什么?

我知道了,一定是这样的。呜海玛莉亚用力地握紧凶手的衣服,所以白色

的线屑才会跑进她的指甲里。凶手为了摆脱她,便直接把她的手指头剪断了。

那是发生在凶手将她从陆桥上推落的那一瞬问吗?事前应该无法预测呜海

玛莉亚会紧握住衣服的咧?而且为什么就那么刚好,手边有着可以剪断手指头的

工具?难道凶手可以未卜先知?

不,是工具刚好就在手边。

但陆桥上怎么会有工具?

不是这样的。也就是说……手指头不是在陆桥上被剪断的。

什么意思?难道呜海玛莉亚不是被人从陆桥上推落的时候,为了避免掉下

去而紧握住犯人的衣服的?

结论是,之前的推论是错的……

她是在陆桥以外的地方握住凶手的衣服的?那会是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譬如,如果假设她是被勒死的,能做出什么样的推论?假设鸣海玛莉亚在

陆桥以外的地方就被人勒毙。由于当时很痛苦,因此她抓住了凶手的衣服。气绝

之后,她的手就这样僵住了,由于无法挣脱。凶手只好剪断她的手指头。

或许凶手是为了掩饰线索,才让她的身值被电车辗得七零八落。凶手在某

个地方将她杀害,剪断她的手指头之后,将她的遗体搬到等等力陆桥上,再往

下抛到铁轨上!如果是将她勒毙的,就会将她的头部放在铁轨上;而如果是用刀刃

将她刺死的,也会故意将有伤口的地方放在车轮会经过的地方?她被剪断手指头

的手,当然也会被放在铁轨上。之所以让她的身体被电车的车轮辗碎,是为了避

免让人看到残留在尸体上的外伤吧?

呜海玛莉亚之所以被电车辗碎,是因为凶手企图掩饰他杀的罪行吗?

是的……凶手为了布置出鸣海玛莉亚自行跳下铁路的假象,所以将她的鞋

摆在陆桥上,还留下一封她亲笔写的遗书。以前也有人从陆桥上跳下去自杀;凶

手模拟自杀者的作法,企图让大家认为这次的牺性者也是自杀……

车子穿过田园地带,进入县道沿线民房散布的地区。

“可以顺路去一下便利商店吗9”

姊姊将车子开进便利商店的停车场。

“我想去买果汁,你也要下车吗?”

我摇摇头,告诉姊姊我想留在车内。姊姊下了车之后,我把额头抵在座位

旁的车窗上望着外头,看到电车细长的车身正穿越远方的田园。

那就是把鸣海玛莉亚辗碎的电车吗?听说辗过她的电车在清洗过后,又会

回到轨道上奔驰。想到辗碎她躯体的交通工具竟还会载着大量的人群通勤、通学

,就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过了一会儿,姊姊带着两罐果汁回到车上来了。她一坐进驾驶座,就将一

罐果汁递给我。

“觉得舒服点了吗9”

“嗯,好很多了。”

我一边打开罐装果汁一边回答道。

“你在想什么?”

“鸣海小姐的事让我有点……我在想,她的死因不是自杀。”

姊姊咳了一声,差一点将果汁喷了出来。待她重新调整好呼吸后,脸上露

出了严肃的表情。

“假如玛莉亚不是自杀,那是怎样……”

“她是被人杀死的。”

“被谁?”

我摇摇头,这正是我想问的问题。

是谁将她杀害,剪断她的手指头,让她横尸铁轨上的?

如果没有向大家问清楚,这个谜题是永远解不开的。姊姊讶异地盯着我看

,然后发动了车子的引擎。离开便利商店的停车场之后,姊姊的车就开始朝着大

学的方向前进。

是谁将她杀害,剪断手指头,让她横尸铁轨上的?

是谁将她杀害,剪断手指头,让她横尸铁轨上的?

我一直反复问着自己这个问题。

不可能马上就能找到答桉的!

我向脑海里那个好发问的自己回答道。这是在问过研究室里的单人,并收

集更多的资讯之后才能问的问题。现在只要尽可能做出各种假设,好方便到时向

大家询问就好了。

那就问别的问题吧!

谢谢合作。

呜海玛莉亚是在什么地方遇害的?

不知道,不过应该不是在陆桥上,而是哪个有可以剪断手指头工具的地方.

杀害她之后,因为刚好身边就有工具。所以凶手才能将她的手指头切断。

杀害她并剪断她的手指头之后,凶手是如何把呜海玛莉亚搬到等等力陆桥

上的?

不太可能是背着去的,可能是用车子载去的。

那么,凶手为什么把呜海玛莉亚载到等等力陆桥?

刚刚应该已经回答过了。因为凶手想藉电车的车轮抹去他杀的痕迹。

那么,为什么刻意选择陆桥?如果用意在此,平交道或者普通的铁路上不

也都可以?

能不能不要一再问同样的问题?我再说一次。那是因为犯人想布置出死者

跳下电车铁轨自杀的状况。因为几年前曾有人在大原陆桥自杀,住在这一带的人

听到陆桥上死了人或许只会说声“啊,又来啦?”凶手企图将呜海玛莉亚的死布

置成又一桩大原陆桥的自杀.﹄

凶手想彻底让呜海玛莉亚的死亡被解读成自杀?

没错。不能是任何可疑的意外,而是非把她的死布置成自杀不司。因此凶

手没让她躺在平交道或铁路上,而是让她躺在陆桥的正下方。

那么为什么要选择等等力陆桥呢?

当我内心提出这个问题的那一瞬问,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喂,恭介……”

姊姊凝视着前方说道。

“玛莉亚真的有那枚戒指吗?”

我回头望向驾驶座,凝视着姊姊的侧脸。

“芳和先生虽然死命地在铁路上来回寻找,但是好像没有人真正看过戒指。土屋和三石小姐也都说没见过。你不觉得,搞不好她根本没什么戒指?”

凶手为什么选择等等力陆桥?

“啊,对不起,冷气太强了吗?”

姊姊瞄了我一眼说道,因为我正在躇着自己冒出鸡皮疙瘩的手臂。

“没关系,倒是妳为什么会说她没有戒指?”

“因为戒指一直没找到啊…………我觉得你每天晚上陪芳和先生不太好。

劝你别再管那么多闲事了。今晚你可别再给我外出了。”

姊姊一脸担心地看着我,然后又把视线移回前方的道路上。

凶手为什么选择等等力陆桥?为什么不选大原陆桥?

没错。如果我是凶手的话,我很可能会把鸣海玛莉亚放在大原陆桥底下。

而不是等等力陆桥。大原陆桥是几年前发生过自杀桉件的地方。如果想让呜海玛

莉亚的死被解读成自杀的话,利用那个地方应该是最合理的,不是吗?再加上大

原陆桥几乎没有人往来。是市内所有的陆桥当中最适合用来自杀的地方。

而凶手却选择了等等力陆桥,那实在是个天大的错误。这四周有民房,还

有便利商店。将车子停在铁丝网旁边,再把呜海玛莉亚的身馒搬出来的时候,

很可能会被人看到。把她放到铁轨上之后,还必须爬上阶梯将她的鞋子摆在陆

桥上,这么做不是太危险了?万一被人撞见了,一切就功亏一篑了。

凶手为什么不把鸣海玛莉亚抛到大原陆桥下,而是等等力陆桥下呢?

或许凶手有非得冒这个险的理由。

理由何在?

凶手知道:

知道什么?

……

“姊姊,停车。”

我对姊姊说。大学的白色校舍已经近在眼前。只见校舍在阳光的照耀下闪

烁着刺眼的光芒。

“可是大学就快到了。”

“没关系。”

姊姊只好把车子停上路肩。她回头看着我,一脸讶异的表情。

“怎么了?”

或许是我的表情悲怆到让她觉得不可思议。

“……我知道凶手是谁了。”

我对姊姊说道…

[凶手知道那天晚上大原陆桥有人在,所以只好把呜海玛利亚载到等等力

陆桥去。姊姊,我已经没必要到大学去了,也没什么事好问研究室里的人T.妳知

道吗?在原陆桥的人就是我跟佐藤,杀害鸣海玛利亚的凶手就是知道我们在大原

陆桥的人。”

姐姐熄掉了车子的引擎,轻型汽车内变得一片寂静,我们连彼此的呼吸

声和衣服摩擦声都听的一清二楚。

“我当时打T电话给姊姊,问妳要不要来大原陆桥放烟火。当晚事先知道

大原陆桥有人在的.就只有姊姊一个人。杀了鸣海玛莉亚的就是姊姊。”

epilogue

我在教职员办公室跟老师打过招呼之后,离开校园准备回家。我在鞋柜前

换上鞋子,将刚刚穿着的室内鞋塞进手提袋里。我应该不会再回到学校来了。

“铃木学长。”

回头一看,原来是佐藤。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我就没再和他说过话了。

我记得捡到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那天,在电车上的对话是我们最后一次的交谈。

“你不用上课吗?”

“我跷课了,有件事想在学长离开之前向您报告。我好像可以回棒球社了。”

香烟事件所引发的轩然大波被归咎到他身上。但是只有棒球社的成员知道

真正的犯人是前途一片光明的二年级生。

“我没去社团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

“栗木学长主动向其它老师白首了。他说:‘是我做的。佐藤是无辜的,

请让他回来。﹄”

说这番话时,佐藤脸上已经没有以前那种郁闷了。太好了,我说道,只见

他露出浅浅的笑容点了点头。

因为被某人背叛而不再相信人,却又因为被另一人所救而决定相信人,我

觉得眼前这个小我一岁、名叫佐藤的人已经走完人生的旅程了。

我跟姊姊或许这段路才走了一半,就再也回不来了吧?

“学长,你姊姊有消息吗……?”

佐藤带着严肃的表情问道。我摇摇头,想起一个星期前的事情。十月六日

出院之后,我在姊姊的轻型汽车里揭发了她的罪行……

姊姊杀了呜海小姐。

姊姊一脸悲哀地看着说这句话的我。她并没有笑着骂我胡思乱想,也没有

口出恶言、矢口否认。听到我的举发,姊姊只是默默地低垂着目光。引擎被熄掉

了,狭窄的轻型汽车内静得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耳呜。我用力握住罩着椅套的汽

车前座边缘。

“你为什么这么说…………?”

姊姊低着头说道。直顺的头发倾泻而下,从肩头毕落下来,脸上的表情彷

佛被一块黑布挡住似的看不清楚。

“如果有人杀了鸣海小姐,为什么不选择大原陆桥?我在想,凶手当时应

该知道我和佐藤就在那里吧?”

“如果只因为这样就认定我是凶手,那就太过分了。凶手或许看到你们在

放烟火,所以才折回等等力陆桥的啊,从远处就可以看到有人在放烟火呀!”

一阵剧痛从我胸口窜过。那不是肉体上的痛。而是为自己即将勒住姊姊脖

子而产生的心痛。

“那是不可能的,当时因为烟火受潮没办法点着,所以我们只能坐在黑暗

中聊天。除非凶手来到大原陆桥边,否则是不可能知道我们在那里的。当天晚上

,人在距离很远的地方,却知道我跟佐藤在大原陆桥的人,只有姊姊。”

我看着汽车前座的椅套,然后凝视着放在后座的工具箱。大家在铁路上来

回搜寻的那晚,为了打开铁丝网的门,姊姊曾从车上拿出一把钳子。

“妳是在这里剪断呜海小姐的手指头的吧?”

那晚用来剪掉铁丝的钳子,拿来剪断她的手指头应该是轻而易举。

我打开车门下了车。车子停在大学前方的宽广道路上。路旁种着一排美丽

的行道树,刺眼的阳光也照耀在柏油路上。

我站在车外,再度看着汽车前座。椅套是浅茶色的,是那种罩上座椅后再

用绳子固定的款式。呜海玛利亚死前,椅子上并没有椅套。我把手伸进座椅底下

,搜寻着椅套的绳予。我的手指头不住地颤抖着,费了好大的劲才摸到绳子,解

开绳子之后,我从套子的边缘用力一扯,看到了椅套下附着在座椅上的红褐色污

点。污点的直径大到远远地就可以看到。

“姊姊,这是——”

我用手指头抚摸着座椅上的污点。

“那是………”

姊姊用微弱的嗓音喃喃说道:

“那是她的血……”

姊姊终于承认自己杀了呜海玛莉亚。

“她的血沾到了座椅,我只好去买椅套遮起来。”

一发现眼前的斑点是什么,我的膝盖顿时软了下来。也就是说,到刚刚为

止,我一直坐在呜海玛莉亚被杀害的地方。我没有发现这个事实。还一直坐在上

头,反复问着自己是谁杀了她。

为什么……?

我甚至搞不清楚自己是真的出声了,还是只是在脑海中问话。

我记不清楚了。

姊姊沮丧而了无生气的声音从驾驶座传来。

姊姊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望向驾驶座的窗外。我只看得到她的后脑杓,

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和洒满阳光的外头相较之下,车内就像洞穴般阴

暗。

“三年前,我为了去见高中时代的朋友而前往那所大学。这件事我跟你说

过了吧……?”

我站在车外,动也不动地听着她说话。

“我说的朋友也就是从高中时期就认识的土屋的好朋友。”

姊姊和土屋先生就读同一所高中,另外那个人也是……

“听到他上吊身亡,我真的很难过,我一直很喜欢他,他的死让我感到难

以置信。但是,既然他为鸣海玛莉亚疯狂,所以我也觉得这或许是可以理解的。

对她那种人来说,死一两个人根本不足为奇。”

所以在他死后,姊姊也将自己的感情隐藏起来,两年来一直和呜海玛莉亚

保持着亲密的朋友关系。

[我对她几乎没有任何憎恨。这实在很不可思议,但是直到勒住她脖子以

前,我真的一点都不恨她。”

“九月十七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打手机给我,告诉我:﹃有事情要跟妳说,希望妳来一赵。’”

姊姊下了班便把车开到大学的停车场。然后她从鸣海玛莉亚的口中聪说了

她和芳和先生之间的约定。

呜海玛莉亚戴着芳和先生送她的戒指。如果她戴着那枚戒指去见芳和先生

,就表示愿意跟他结婚。

“她很迷惘,所以找我商量。她好像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还说绝对没在

别人面前戴过他所送的戒指。可是,当我到大学时,她已经下定决心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戒指给芳和先生看。放在我手掌心上的戒指是银制的,几

乎没有任何装饰。戒指的边缘在日光灯的照耀下闪烁着光芒。

“芳和先生,这个束西放在姊姊房间的桌子上。你送给呜海小姐的戒指就

是这个吧?”

当我把戒指交给他时。他坐着的椅子发出一声巨大的声响。身穿白袍的芳

和先生凝视着戒指点了点头。

“没错,这就是我一直在找的东西……”

我凝视着他拿在手指头上的银制小戒指。看着中心空无一物的戒指、我又

想起了原本应该戴着它的呜海玛莉亚。我拚命试图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企图

靠她仅存的一支手指头发掘她的真面目。在我亲自褐发身兼母职照顾我长大的姊

姊就是犯人的同时,我也了解了鸣海玛莉亚的真正的心意。

“我姊姊说,呜海小姐遇害时是戴着戒指的。而那枚戒指就成了她的犯桉

动机。”

姊姊坐在轻型汽车内总呜海玛莉亚表示自己想结婚,然后看着她从口袋里

掏出戒指,戴到手指上。鸣海玛莉亚看着自己戴上戒指的手,宛如一个收到花束

的少女般露出了幸一福的微笑。我只能凭想象猜测姊姊听她说话时怀的是什么样

的心情。对姊姊而言,鸣海玛莉亚是把自己喜欢的人当成棋子耍,甚至害死那个

人的元凶。

“那一瞬间,姊姊发现自己是恨着她的……当她回过神来……”

发现汽车前座上坐着的是被自己勒毙、一动也不动的呜海玛莉亚。

芳和先生默默不语地凝视着戒指。他对我所说的话没有反应,表情也没有

任何变化但是我很肯定他正在仔细聆听。

“姊姊坐在车上思索了一阵子,想着该怎么将她布置成自杀的样子……”

就在这个时候姊姊的手机响了。打电话的人是我,当时打算约她到大原陆

桥放烟火。

“因为我的一通电话,让姊姊想起以前曾有人在大原陆桥自杀。于是她想

到将呜海小姐布置成被电车辗过的点子。”

这下芳和先生终于把视线从戒指上移到我脸上。他不发一语,脸上却是一

副惊讶的表情。

“是我的电话给了姊姊点子的。因为我跟朋友在大原陆桥,所以她才把鸣

海小姐的遗体载到等等力陆桥。她让鸣海小姐横卧在铁轨上,将她布置成从陆桥

上一跃而下气绝身亡的样子,而且奇迹似的竟然没被任何人看到……”

“照你这么说,在桉发前,她就剪掉了她的手指头?”

“她把剪掉的手指头带回去了。当然是戴着戒指的那根手指头。”

“为什么要带回去?”

“姊姊说她想把戒指拿下来。”

我边回想着在轻型汽车中听到的自白边回答道。

姊姊藉着抹杀戒指存在的证据,来赋与死后的呜海玛莉亚一个和事实有出

入的形象。以鸣海玛莉亚一贯的行为模式来看,找不到戒指就会让人联想到她又

把它送给了别人。那就意味灵魂也一块杀掉。

姊姊阴沉而空虚的声音再度在我耳畔响起,顿时让我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我一直把姊姊当成妈一般崇拜着,所以她那从阴暗的轻型汽车中传来的声音更让

我觉得恐怖。

“当场没办法拿下戒指吗?”

芳和先生问道,我点点头。

“所以她就连同手指头一起带了回去。姊姊将手指头以外的身体摆到铁轨

上,戒指则被拿了下来,放在抽屉里头。”

“但是,警方会光凭躯体被电车辗碎,就排除他杀的可能性吗?只要整理

过那些散落的尸块,应该就能发现她在陈尸前就遇害了吧?”

芳和先生喃喃说道。

我犹豫着该不该说出来,后来决定把我问过姊姊的话告诉他。

“听说姊姊把鸣海小姐扔到铁轨上的时候,她还一息尚存。”

他定定地看着我。

鸣海小姐死后还死抓着衣服不放的推断被姊姊给否定掉了。她虽然曾用力

拉扯姊姊的衣服,但是没想到事后才轻轻一扯,她的手就松开了。也就是说,我

的推理掺杂了太多的妄想。姊姊剪断手指头的理由,就只是想拿走戒指而已。

看着汽车前座上一动也不动的她,姊姊以为她已经被自己勒毙。为了将呜

海小姐布置成自杀而将她移到陆桥边后,姊姊为了取下戒指,剪断了呜海小姐的

手指头。但是,常姊姊把她放到铁轨上打算离去时,她却听到呜海玛莉亚横卧的

暗处传来阵阵呻吟……

“姊姊也没有确定她是否还活着,就离开了。”

姊姊似乎认定那呻吟声是自己心理作祟。

她认为鸣海小姐已经死了。身体已经冰冷,也听不到心跳了。如果那个声

音是她发出来的话……那一定就是她从死后的世界回来了……

姊姊是这么说的。

“玛莉亚活生生地被电车辗死……?”

芳和先生捂着嘴,发出痛苦的哭声。我一边点着头,一边想起沾在汽车前

座上的斑点。就从死后的肉礼所流出来的血迹而言,那些斑点未免太大了。

“她是怎么处理那根手指头的。”

“……好像在冰箱里放了三天。”

听到姊姊供出这段犯行时,我只觉得很讽刺。呜海玛新亚的手指头竟然被

我们姊弟两人轮流冰进冰箱过。

鸣海玛莉亚死亡的那晚。冰箱里根本没有什么过期的牛奶。当我走近冰箱

时,姊姊一定是担心手指头会被发现,而慌得差一点要窒息了吧?

“守灵之后,姊姊打算把呜海小姐的手指头丢到铁路上。后来没丢准,而

丢到了铁路的另一头,但是姊姊并没有发现。详细情况我是不知道,不过我猜

想在守灵之后,芳和先生告诉大家你决定要去找戒指,所以姊姊才决定把没有戴

戒指的手指头丢回铁路上。因为如果芳和先生找到这支戴戒指的手指头,鸣海小

姐对你的爱就会受到质疑……”

守灵之后,姐姐曾回过家,接着又立刻外出了。原来她说要和大家聚会,

其实是个谎言,她只是回家拿手指头罢了。

“可是手指头并没有掉在铁轨上……”

芳名先生不自觉地握紧了戒指。

我提起放在一旁的书包,回头看看研究室的门,以确定土屋先生或三石小

姐不会进来。

“她的手指头在这里……”

我打开书包,从里面拿出玻璃瓶,不是那只有裂痕的瓶子,而是我到店里

头买来的新玻璃瓶。芳和先生往前探出身子,凝视着里面的东西,瓶子里装满了

透明的液体,底部沉着鸣海玛利亚细长白皙的手指。

喂。恭介……

以上就是姐姐做过的事……

姐姐坐在汽车驾驶座上这样告诉我,眼前通往大学宿舍的道路上来往的车

辆十分稀少。当我听得正出神时,经过我们身旁的车子咻的一声闪了过去,似乎

在嫌姐姐把车停在路旁妨碍交通。我一边擦着汗。一边凝视着小车里头。

阳光照不进去的车内微微亮了起来。因为在我听着姊姊说话的当儿,太阳

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西斜,只看到姊姊那张似乎已经泪流满面的脸从黑暗中浮现。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姊姊时而会这样对我说。那语气彷佛是在否定十年前背叛我们的妈,并为

此逼迫自己接受这个逻辑。如果呜海玛莉亚不对自己的过去有所反省,也没有爱

上任何一个男人,那么姊姊一定也不会很她。姊姊完全不相信人是会改变的,所

以她勒住了呜海的脖子。

“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问姊姊。

“不知道。”

姊姊定定地看着没什么车辆往来的道路远方。太阳刚好朝那方向慢慢西沉。我听到姊姊摒鼻子的声音。

“姊姊,我是不会原谅妳的。如果姊姊因为自己喜欢的人之死而心生憎恨

,并因此杀了鸣海玛莉亚,我应该也有杀害姊姊的权利。”

“对不起,你说得没错我也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了。”

“我要去警察局举发姊姊的罪行.”

“那么,要我送你去警察局吗9”

“嗯。啊。不行。”

“为什么?”

“坐在姊姊旁边,我的心会静不下来……”

在夕阳照耀下。姊姊那泫然欲泣的脸上浮起了微笑。

“傻瓜,都什么时候了,还讲这种话。”

“我先走到警察局去,姊姊随后再跟来。”

“我可能会逃走哦。”

“我是个凡人,不知道未来会棱生什么事情,不要连姊姊都问我这么困难

的问题好吗?”

我一关上汽车前座的车门,仍在车内的姊姊就发动了引擎。我想起有件事

忘了问她。赶紧再打开车门。

“喂,那封遗书是怎么来的?”

我把头探进车内问道,正准备换档的姐姐耸耸肩回答:

“就是贴在西瓜上的那封信呀。那是念国中的时候她写给我的道歉信函。

信封里面只放了一张便条纸。西瓜那件事是她做过的极少数有人情味的事情之一。因为太稀奇了,所以我连同相片一起保存了起来。那天晚上,我到等等力陆桥

之前先回家一趟,再把那封信带了过去。”

我得到了满意的解释,正待关上车门。

“啊,等一下!”

姊姊突然叫道,我也停了下来。

“什么事?”

“你要保重峨。来日再见,恭介。”

姊姊眯起眼睛说道,我点点头关上车门。接下来姊姊的轻型汽车便朝着和

警察局相反的方向前进,随即不见踪影了。她再也没有回家,连手机都关掉了。

我不知道姊姊到哪里去了。

结果我并没有去报警,决定让别人裁定姊姊的罪行。因此,四周的人都认

定姊姊是失踪了。

我把呜海玛莉亚的手指头,还有那枚戒指一起留给芳和先生,离开了研究

室。走在走廊上时,我看到两个抱着文件的人影。一个是高大的男人,另一个是

如铁丝般纤瘦的女孩。我认出他们是土屋先生和三石小姐,便朝着他们走过去。

“待会儿要去研究室吗?”

我在打过招呼之后问道,土屋先生摇摇头回答:

“老师叫我们去,说要开会,倒是你姊姊有联络吗?”

“没有。”

“真让人担心。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情?喂。今天你来这里有什么事9”

三石小姐问我。

“我来跟芳和先生谈事情.刚刚我跟他谈了姊姊和鸣海小姐的事。”

“待会儿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到餐厅去吃饭?”

“停车场有人在等我,我先回去了。”

我说完跟他们两人道了别,便离开了大学校舍。呜海玛新亚曾经就读过的

大学校园,今天依然有许多大学生来来往往。我一边从他们身边走过,一边搜寻

着不可能会在人群中出现的她。虽然确定她已经不在了,但是我心中已经感受不

到彷佛心头开了个洞般的遗憾感。

我来到停车场,坐进轻型汽车驾驶座旁的座位。

“恭介,事情办完了?”

“嗯。”

我对着坐在驾驶座上的妈点点头。妈发动了引擎,小心翼翼地滑动车子。

“哇!”

妈发出惊愕的叫声,同时紧急刹车。隔着车前窗往前一看。一只白色的猫

在停车场的出入口舔整着毛发。

“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我不由自主地喃喃说着,同时打开了前座的车门。我下了车确认过后,知

道那正是叼来鸣海玛利亚手指头的白猫。大学距离我家徒步不到三十分钟,要说

这里属于白猫的活动范围或许也不为过.

“要把那只猫带走吗?”

坐在驾驶座上的妈问道。

“可以吗?家里经济状况不是很拮锯吗?”

“无所谓,不过是只猫。”

我一把将白猫抱了起来,这下我又多了一个伙伴。由妈开着的轻型汽车在

大学内缓缓前进,朝着校门驶去。我一边抚摸着放在膝盖上的白猫,一边想着呜

海玛莉亚的手指头。

那根手指头真的是白猫叼来的吗?

我的心里浮现出这个疑问。

会不会是呜海玛莉亚仅存的一根手指头,为了拿到放在姊姊房问里的戒指

,而自行匍匐到后院来的?

没错,这是有可能的。

我一边用手指头搔着白猫的脖子一边望向窗外,看到刚刚还身处其中的研

究室所在的建筑。

我想起打开玻璃瓶盖的芳和先生,那是几分钟前我离开研究室之前的事情。

玻璃瓶盖一打开,研究室内的空气就弥漫起一股福马林的味道。身穿白袍

的芳和先生从架子上拿出一个空的塑胶容器,将瓶内的福马林倒到容器里。当

透明的液体从玻璃瓶中消失时,就只剩下呜海玛莉亚那细长白哲的手指头沉在瓶

底。

我连呼吸都忘了,和芳和先生一起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支白哲的手指头。

芳和先生脸上长满了杂乱的胡须,看起来很憔悴,脸颊凹陷得几乎变成皮包骨,

看来简直像个在沙漠里徘徊的旅人。他将手伸进瓶子当中,慎重地取出呜海玛莉

亚的无名指。她的手指头因为泡在福马林里而闪烁着水光。

“请小心一点,那是致癌物质。”

我提出忠告,但是他似乎一点也不在意。我不知道他是否知道浸泡过福马

林的肉体会脆化,不过他倒是小心翼翼地处理着她。他将手指头放在手掌上。

踩着安静的步伐走到窗边。

从窗口射进来的阳光,将被福马林濡湿的呜海玛莉亚照得闪闪发光。她拥

有这个世上最白最细的特质。他拿起放在桌上的银制戒指,静静地将戒指套入那

根白皙的手指头中。

我一离开研究室,便静静地将门关上。

研究室所在的建筑物已经离开了我的视野,母亲开着的车驶出了大学校门。来到大马路之前,车子在十字路口停了下来。

“结果你来这里做什么?”

等绿灯的时候,母亲问道。

“这个嘛,失恋……”

我这样回答道,母亲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那个表情跟姊姊颇为神似。还

想再开开玩笑时却觉得很紧张,但是我觉得总有一天,我跟母亲的关系应该会变

得蛮亲密的。

“……或许不是。”

我下了这样的结论。

猫安稳地盘踞在我的膝盖上,母亲伸出手想要搔搔白猫的脖子。我突然有

点不安,因为白猫只跟我还有呜海玛莉亚亲近,我想牠一定会抓伤第一次见面人

的手指头。

但是白猫并没有攻击母亲的手指头。牠把眼睛眯成一条细线,彷佛很舒服

地任母亲搔着牠。过了一会儿,灯号变绿了,母亲停止搔弄白猫,将轻型汽车

驶了出去。

后记

“轻小说”在出版业界的地位是非常特殊的。和我合作过的编辑几乎没有

一个在阅读“轻小说”,就是一个证据。同样是文学,但“轻小说”和一般书籍

之间却存在着一道很深的鸿沟。连一向以囫圃吞枣地阅读推理、科幻、小说等所

有种类书籍而自豪的人,也把“轻小说”排除在阅读范围之外。

本书是将我先前以“轻小说”形式发表过的作品,重新编纂成适合一般人

阅读的版本而成的。只阅读一般书籍的人。或许根本就不知道这世界上有“轻

小说”这种东西吧?简单说明,“轻小说”指的就是以漫画或动画风格的插画为

封面,并附有插图的小说。我不知道以“轻小说”称呼这种书籍算不算正式,

但是在本篇文中姑且这么称呼它吧。我不打算陈述这个领域的成立过程或文化

,但是“轻小说”在业界不被视荡正统的文学形式,却是个不争的事实。

在我个人的阅读经验里,“轻小说”占有很重要的地位。我偏好漫画或电

玩胜过纯文字书籍,因此起用有名的漫画家或插画家绘制插图的“轻小说”是

我绝对不会错过的书籍。但是我对以漂亮的图桉掩饰陈腐内容的书籍则敬谢不敏

,因此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不再购买“轻小说”了。以读者的身分而言

,我虽然疏凋了“轻小说”,但是仍如同孩子倾慕父母一般,对“轻小说”的动

态一直很注意。创作“轻小说”比写作一般书籍要快乐,而且困难。将作品从“

轻小说”的形式回复成一般书籍的本书,对我而言是一种败北的象征。这是无

法掩盖“轻小说”的形式找不到市场的证明。

现在让我以执笔的顺序简单介绍本书的内容。收录于本书中的(Calling

you)和(形似小猫的幸福﹀是我很重要的两篇作品。因为(Callingyou)、(形

似小猫的幸福)、以及由幻冬舍所出版的《在黑暗中等待》三部作品,在我心中

一直占有很重要的地位。有别于其它作品,我对这三篇作品的主角抱持着特别的

感情。我个人觉得这是定义我这个作家最简单的方法。我不认为除了靠定义之外

,还有其它更有意义的分类怯来论断一个作家。不管是以种类、或者以黑白二分

法来判别,站在作者的角度来看,都是一点也不重要的。

本昼中并没有收录的(在黑暗中等待),是这三部作品中最后完成的一篇。这部作品是为了配合(Callingyou)、《形似小猫的幸福》的主题而创作的。因此内容与(形似小猫的幸福)颇为类似。完成这部作品后,我个人觉得自己

目前只能拿同样的题材来改写,因此有一阵子不该再以这种主题来写小说了。

(Callingyou)曾经被改编成有声书。所谓的有声书,就是类似只以声音

、音效、和音乐叙述故事的广播剧,上市时标题也改成了《只有你听得见》。撰

写这部有声书的剧本前,我已有很久没改写既有作品中的故事了。希望喜欢本

书中(Callingyou)的读者也务必听听这部有声书,保证能从中观察出现在的我

如果专心耕耘这个主题。可以创作出什么样的作品。当时我决心把它修饰成一部

截然不同的作品,结果虽然还是有缺点,但我认为完成度已经比小说版的

(Callingyou)更高。请别告诉我你只想看看有声书的剧本哟!

关于(伤)这部作品,我觉得说起来很难为情,所以姑且就不谈了。最后

的部分我并没有重新看过。在创作这篇作品的时期,我一度为该怎么把故事接下

去而苦恼不已,所以几乎是在摸索的状态下执笔写出来的。

我喜欢(握手小偷的故事)读完后的感受.我原本担心发表这篇作品会不

会让自己被当痴,但是这个故事竟然被拍成网路电影在网路上流传。电影版经

过改编的内容和原着有相当大的差异。我并没有参与剧本的编写工作,不过变更

部分蕴含的冲击,却让它成为一部值得一看的佳作。

(被遗忘的故事)只让我想起一边苦恼一边多次修改的痛苦回忆。写完(

在黑暗中等待)之后,我不再执笔写同样的主题.因此在写小说时,我必须避免

和过去的登场人物重叠、不去过度思量只能靠着技术写小说。有时候会写出无

可救药的烂作品,但是有时候也会写出彷佛失控的变态作品。我认为(被遗忘的

故事)就是一部失控的佳作。

最后我想谈谈新完成的(玛莉亚的手指),这是我的最新作品。或许会有

读者是冲着这部作品而购买本书的。我很担心会让各位的期待落空,以下请容我

约略说明(玛莉亚的手指)的梗概:

主角的男子高中生,某天在自家后院捡到一根人的手指头。那根手指头是

他曾喜欢过女性的手指头。他把捡来的手指头浸泡在福马林里,打算保存下来,

却在无意中发现了一个秘密……

一如往常。我并没有打算透过小说暗喻什么想法。只要大家能够轻松阅读

,获得一些乐趣,就是我的荣幸了。这次描写这个女主角让我感觉非常快乐。

因为她已经死了,只剩下一根手指头,让我能在人物造形上尽情发挥。女主角的

名字玛莉亚,可是我苦思良久才定下来的。

我从以前就很喜欢有特摄手法的电影。光是为了欣赏电影特效。我就租了

大量科幻片和恐怖片的录影回家看。其中最喜欢的是“大白鲨”和“从地心窜出”等叙述人类消灭怪兽的电影。我也喜欢“科学怪人”或“吸血鬼”等怪物电影。不久之前我曾写过一本叫(GOTH断掌事件)的猎奇杀人小说,但是对我而言,

那是一本描绘怪物的小说。在这本小说当中,我并无意表现人类的心理或价值

观。创作(GOTH断掌事件)的理由,纯粹是因为我喜欢看怪物电影。

除了(GOTH断掌事件)之外,我也以露骨的形式在小说里创造几个怪物。

神是我现在关心的怪物,因此我试着在(玛莉亚的手指)里描写出这个最伟大

的怪物。虽然这和小说本身大概没什么关系,不过我还是略做说明。

最后我要感谢编辑青山真优小姐,以及继(GOTH断掌事件)之后继续负责

帮我设计封面的帆足英里子小姐。(注:中文版封面与日文版不同)

2003/11/07乙一

附纪:读完全书后。倒发现现自己的作品里还挺多车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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