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频率 未来预报 希望明天好天气

1

那十年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时期,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我在那段期间解决了人生中的重大课题,或是经历了困难的冒险,我只是佣懒地度过那些平淡无奇的日子。所以我想,听完我那十年人生故事的人,大部分都会觉得十分无聊,浪费时间吧!

现在,一切都已结束了,而我也可以平静地将那些事当作往事告诉别人,不过当时我却无法向任何人提起。十年前,我像是无所畏惧,什么也不去思考,只是一味地玩乐;而几年前的我,却对自己的生活方式产生了强烈的懊悔。

但无论如何,我心里始终只想着那个女孩。

上小学的时候,家的位置是相当重要的,譬如:学校举行什么例行活动的时候,学生会按照住址所在的区域进行分组,而上学或放学时因为路线相同,住得近的同学也总能在路上相遇。

明确地说,我和清水之间除了住得近以外,就没有其他关联了。我和她在教室里都是那种不起眼的学生,平常也几乎没说过什么话。

小时候,我就知道清水这个女孩,但我们并没有很要好。她似乎很喜欢看书,平日她的左手总是提着一只手提袋,用来随身携带图书馆的书。她身体不好,有的时候会请假,那时我就得在回家途中,将学校供应给她的那份面包带到她家里去。

我们就读的小学所供应的午餐,都是向营养午餐供应商订购并由他们配送。米饭和面包是轮替供应的,面包通常是吐司或橄榄形餐包,偶尔也有葡萄面包或牛角面包,每个面包一定会分别用塑胶袋包好。

如果有同学缺席,他那份就会多出来,所以必须有人把面包送到缺席者的家里去,而这个人通常都是住在缺席者家附近的同班同学。也就是说,每当清水没来上学的时候,我便会奉命当面包投递员。

十年前的那一天,雨从早上开始就下个不停。我撑着伞走在回家的路上。天空中落下无数的水滴,清洗着住宅区的每一个角落,柏油路上凹陷的地方积了水,形成一些小小的水洼。走着走着,我的鞋已经完全被雨打湿了。我觉得雨伞根本就遮不到脚,我很讨厌雨伞,撑着雨伞的时候一定要用一只手拿着,很不方便,而且风一刮,雨伞就像快要飞走一样。我甚至想,倒不如淋雨回家好了。别人实在无法了解我是多么憎恶雨伞,甚至想要把它从这个世界上消灭,我边走边想着这件事。

还有五分钟路程就可以到家的时候,我发现一户人家的前面伫立着一个女孩,撑着黄色的雨伞,背上背着红色书包,是清水。她有些不安地抬头望着那栋房子。

那房子是很普通的独栋房屋,周围像盖印章似的排列着同样的建筑。听母亲说,那栋房子就是转学到我们班上那男生的家。

那家伙叫古寺直树,因为那天应该上学的他缺席了,所以我和他还没见过面,不知道他长得怎么样。

想到这里,我明白清水为什么会在他家门前出现,一定是老师要她把面包带到前几天才刚搬来的男生家里去吧!但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上前和她说话。

「你在做什么?」

她回过头来,看见是我,好像松了一口气似的。

「我来送面包。」

她好像不敢一个人按门铃进去拜访,所以站在门口努力想让自己放轻松。虽然她并没有这么说,但我是如此理解的。

「是吗?」

我一边说,一边自作主张地按了他家的门铃,清水不禁轻轻地「啊」了一声。

站在门外也能听见屋里的电铃声。不一会,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男孩打开门,我立刻就知道他是古寺直树本人,同时感觉到身后的清水有点紧张。

「你们是谁?」

他头微偏地隔着门问我和清水。我算是高个子,但在同龄的孩子当中,我从未见过像古寺这么高大的。不过他的肩膀很窄,戴着眼镜,下巴尖尖的,像根木棒。本来以为他没来上学可能是生病了,但他的脸色看起来很好。

「我们拿面包来给你,学校午餐供应面包的日子,会让同学负责把面包送到缺席者的家里。」

送面包的本来不是我,而是清水,但为了方便,我就这样解释。如此一来,他似乎知道我们是谁了,于是带着苦笑似的说道:

「小学总有些奇怪的规矩,无论走到哪里都一样。」

从我父母的闲谈中得知,他父亲的工作需要不停调迁各地,因此他也跟着不停地搬家,现在也不过是暂时和我就读同一所学校而已。

古寺招了招手,示意我们进去。我进了门,走上台阶,收起了令人厌恶的雨伞,往后面一看,清水还呆呆地站在门口。

「来吧!不是要把面包给他吗?」

在我的催促下,她一边点了点头,一边慌慌张张地来到玄关前,站在我的旁边。她收起黄色雨伞,慌忙地想从沾满雨滴的书包中取出面包,但古寺制止她说:

「等等,先进来再说吧!」

「不过,把面包拿给你就没事了。」

我这样说道,因为事情本来就跟我没关系。

「我给你们看一件有趣的东西。」

古寺愉快的拽着我和清水的手说道。

脱鞋的时候,清水还是犹豫了一下。

「我还……还是回去吧……」

可是古寺却像挽留老朋友似的,硬是把我们推上了楼梯。

古寺的房间实在很单调,除了床、桌子和电视以外,几乎没什么家具。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拿出三个坐垫放在木地板上,让我和清水坐在上面。清水身上紧张的气息,透过空气传到我那被雨水打湿而冰冷的手腕上。

「你叫什么名字?我们是同一班的吧?」

古寺问我,于是我告诉他自己和清水的名字,并说我们就住在附近。

「听说你今天原本要来学校的。为什么没来?生病了?」

「没有,只是觉得麻烦,所以没去。」

可能对于知道马上又会转学的他来说,学校就是那么一回事吧!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孩,所以我觉得因为麻烦而拒绝上学的他,有一种不良少年的帅劲。

可是,他究竟为什么要让我们进来呢?毕竟我们才第一次见面啊!正当我纳闷的时候,他愉快地拿出了一本笔记本。

「我让你们进来不是为别的,就是要让你们看看这个。你们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那本笔记本似乎一点也没有被爱惜,被弄得脏兮兮的。古寺翻开了正中央的某一页,上面只有三行铅笔字迹奢侈地排列在中间位置。

第一行写的是一年前某一天的日期,第二行是今天的日期,第三行写着某个名人的名字。那名字很眼熟,是一个最近很受欢迎的电视节目主持人,由于患了癌症,他从两个月前便开始住院接受治疗,而那个节目现在也换了别的主持人。

这又怎么了?我完全不懂是什么意思。我看了看古寺,他拿起电视遥控器,轻轻笑了一笑。

「你们上学去了,可能还不知道吧?」

说着,他打开了电视。电视正播放新闻,记者用严肃的表情报导着,不一会,我发觉那是一则有关某位名人死讯的报导。

那个死去的名人,正是古寺的笔记本上所写的那个人。

「好像是今天中午死的。你瞧,很有意思吧?」

我心想:对别人的死幸灾乐祸,真是个没教养的家伙。

「……这个日期是什么?」

一直默默看着笔记本的清水第一次发出声音。她用手指着笔记本上那三行字的第一行。

古寺的表情好像在说,这个问题问得好。

「第一行是写下这些文字的日期。」

「啊?那么,你是在一年前写下这个的罗?……」

古寺点了点头。

一瞬间,我们都沉默了。尽管如此,我仍然摸不着头脑,可是清水却瞪大了眼睛轮流看着笔记本、古寺和电视机。

「你怎么了?」

我这样一问,清水突然把头转向我,那气势简直就像要从坐垫上跳起来似的。

「一年以前,应该还不知道他得了癌症啊!」

古寺预先知道了今天发生的事情,并在一年前写在这个笔记本上,也就是说,他知道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清水如此说明。

「要是不相信也无所谓。」

古寺说。

让我们以为是一年前写下的,其实应该是今天看了新闻之后才写的吧!不过是耍些作弄人的小把戏罢了。古寺好像看透了我心里的想法似的,他说:

「从几年前开始,我就常常看得到未来,于是,我就把看到的都写在笔记本上。」

清水正翻阅着古寺的笔记本,我也在一旁看,每一页都只写了三五行字。

每页的第一行都是日期,古寺说那都是写下记录那页的当天日期。第二行以后,就写上了各式各样的内容,如人名或地名什么的,基本上都只是些词汇的排列。在第二行也写上日期的,好像只有名人死亡的今天。

「这上面记录的全都应验了吗?」

古寺搔了搔头。

「全部倒没有,一半左右……不,也许更少,其中可能也有一些应验了却无从证实的。」

古寺似乎并不清楚哪一页的纪录会在何时成为怎么样的事实,毕竟笔记本上只是罗列了一些词汇而已。今天的事情也一样,上面并没有明确写着「某名人去世」等字句,只是记录着他的名字而已。

我想起了诺斯特拉达姆斯的预言书,那不也是骗人的把戏吗?事先用暧昧的词语拼凑成诗句,一旦有什么事情发生,就找来意思相似的诗句说那件事早就被预言了。

「虽说看见未来,但也不是完全准确,一定都对。」

古寺如此说明。由于他这种能力就像天气预报一样,并不是绝对准确,所以他称之为「未来预报」。

从那天以后,我和清水两人常常在回家途中到古寺家。她好像没办法一个人去按古寺家的门铃,如果我问她是不是这样,大概会遭到否定,但我总觉得我的判断是正确的。

「你回家时会去古寺家吗?」

放学后,清水畏畏缩缩地和我说话。

「嗯,反正没什么事。」

「我也可以一起去吗?」

我们约好在他家门前会合,因为我们从没有想过两个人一起走到那里。

「当我看见未来的时候,就像走夜路时,突然看见两旁一晃而过的招牌那样。」

古寺说。这是他对于「看见未来的时候有什么感觉」这问题的回答。

「看见未来的一瞬间,是很模糊不确定的,总会觉得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但是当它消失在黑暗中的时候,又会觉得那一定是未来会发生的事情。」

据古寺说,他看过一些鲜明的图像,就像看照片一样,有时却只是一串数字从黑暗中浮现出来。

笔记本的某一页上,记录着一行混合了数字和英文字母的文字,大概有十来个那么长。

「这代表什么意思?写下这个的时候,你看到了怎样的未来?」

然而古寺只是耸了耸肩。

「我也不晓得这是什么意思,脑海里只是浮现出这样一组文字。有可能是伪钞的号码,也可能是中了一亿圆的彩券号码。」

据古寺说,这种文字排列的未来预报最难预测,情况好的时候,能看见像摄影机拍下的画面一样清晰的未来景象。他还补充说,即使是这样的未来预报也是不确定的。我心想,这真是一种奇怪又不够明确,而且没什么用处的能力。

古寺的预言能力是贞是假,我无法判断,有可能确有其事,但也有可能只纯属偶然。

然而清水却好像深信不疑。

「你是不是相信血型、占卜之类的东西?」

我试着问她。

「是啊,我相信……」

她好像想说:理所当然的事,为什么还要问?

不过遗憾的是,有一天,我知道了古寺的预言能力只不过是个骗局。

「小泉,你们家会养一只白色的小狗。我前几天睡觉前,看见你抱着一只白色小狗的景象。」

然而实际上,我家的狗并不是白色的。古寺对我说了这番话的三天后,父亲带了一只黑色小狗回来。

的确,他说对了我们家开始养狗的事情,不过这是有原因的。

母亲这么说过:

「前几天我和古寺太太,还有你爸爸同事的太太聊天,讲到想养一只小狗的事,最好是白色的……」

但是,父亲同事的家里没有白色小狗,只有黑色的,所以我们家就养了黑色小狗。

古寺应该是从他母亲那里听来的吧!于是就利用这个作预报,告诉我小狗的事情。

可是,我始终没有去揭穿和追问事实的真相,一看见清水认真地听着古寺讲的话时,我就觉得不能把这件事说出来。

终于,那一天来了。这天是我喜欢的阴天,不冷不热。风稍微有些大,天气预报说几天后将有暴风雨来袭。从古寺房间的窗户,可以看见屋子侧面的树木被风吹得弯曲,发出声响,连着树枝的树叶吧答吧答地不停晃动。

每次到古寺家,他的父母都不在,所以我和清水也可以毫无顾忌地登门拜访。

而且我们并不是都在谈论未来预报的话题。虽然那是清水的兴趣,但我们也聊了很多其他没营养的话题,比方说古寺从前住过的地方、遇见的人和其他有趣的事。

古寺给我看之前就读学校的同班同学们送的卡片。不过因为古寺一直不去上学,所以他和那些同学从没见过面。我看着那张卡片,忽然问清水:

「对了,去年的班刊上,你写了什么?」

年底的时候,班上制作了一本班刊,同学们必须在那里面写下自己未来的愿望。

「我写想当一名绘本作家。」

她害羞地回答。

「小泉,你呢?」

「……这个嘛,我不能告诉你。」

清水噘着嘴说:真狡猾!其实,我只是想不起来而已。那可是我最大的烦恼,我记得当时被问到将来的梦想,实在没有办法,就随便写写敷衍了事。后来我觉得那本班刊实在无聊之极,马上就把它扔了,现在也无法确认当时自己到底写了什么。

我和清水穿好鞋子准备回去,古寺也出来送我们。他抬头仰望天空,风愈来愈大,清水不断压着被风吹乱的头发。

那么,再见了!——我这样道别的时候,忽然发觉古寺的样子有些奇怪。他原本望着天空快速飘动的云,不知何时,眼睛已经转向我和清水,他的视线似乎非常遥远,像在注视着遥远的木星似的。

「我又看见了未来……」

不一会儿,他眨了眨眼,用肯定的视线看着我说话,脸上带着笑,好像遇上了什么有趣事情似的。

我想古寺大概又在故弄玄虚,所以只是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

「想听吗?」古寺说。

「无所谓。」我说。

清水拽了拽我的衣袖,我看看她的脸,她好像真的很想听。

「是这样的,」他说:「你们两个只要其中一方没有死掉的话,就会结婚。」

2

我们的家离得很近,从二楼的窗户向外望去可以看见彼此家的屋顶,也因为住得近的缘故,我从小就被拿来和清水比较。

「听说加奈在算术测验得了全班第一名呢!」

母亲说起儿子这个住在附近的同学,充满了羡慕之情,而看着我的考卷答案却只是叹气。

我没有和清水一起玩过的记忆,也没有因为某个共通话题而跟她热切讨论过,我们明明从来都没有留意过对方,但古寺那番莫名其妙的话,却让我觉得很不愉快。

我还清楚记得古寺说了那段荒谬话语后的情景。他说完之后就进屋去了,留下我俩默默无言地伫立在强风中。

「我跟你说,那家伙的预报根本就是乱讲的……」

我本想打破尴尬,因为我觉得清水当时好像快要哭出来似的,她似乎根本没有听到我说的话,我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只是看着我,表情就像一只触电的猫,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反应。

「回去吧!」

我想老是这么站着也不是办法,说着就在她鼻头前用手拍了一下。她「哇」地吓了一跳,差点摔倒,在她身上静止的时间才又开始流动。

走了没多久,我往我家的方向,她往她家的方向,我们便分道扬镳。从古寺家到分开走的这段路上,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可是,连分别的时候也不出声似乎太冷淡了。

「再见。」我对她说。

清水看着我,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就跑开了,弄得背上的书包咚咚地响。

虽然我们一直以来也没怎么说话,可是自从听了古寺的预报后,大概是因为难为情吧,我们开始在学校里有意无意地躲着对方。

我开始不想走近她身边,从前在走廊上相遇时,我们会平淡地擦肩而过,但现茌却很难做到,碰上了就不知道眼睛该往哪里看。

古寺依然没来上学,我也没有再送面包到古寺家,但清水似乎还是老老实实地做着这份差事。

有一次我看见她在古寺家门前,一眼就可以看出她是送东西来的,我却不敢像以前一样和她一起探望古寺,反而绕道而行,怕被她发现。

梅雨过后,夏天来了。

我和古寺常常骑着自行车到处玩。虽然他没去上学,但朋友竟然很多,而且不限于我们班上的同学,还有其他年级的学生,也有其他小学的学生。他的朋友中甚至还有国中生和高中生,那些年纪比我大的人对我来说是很可怕的,但古寺却和他们亲密地轮流喝着同一瓶可口可乐。

关于我和清水不再说话这件事,古寺似乎没什么特别感觉,好像根本和自己无关似的,态度非常坦然。他在我面前几乎没有提过清水,连那次未来预报的事也好像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虽然心里认为他是个自私又任性的家伙,但我没有怪他。虽然我和清水不再说话的确应该归咎于他,但那对我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因为我们本来就不是什么要好的朋友,只是比以前更少说话而已,我的生活也没有因此发生任何变化。

快要放暑假的时候,我和清水仍然没有说话。老师有时会根据居住的区域把我和清水分到同一组,那时我们才会简单地交谈几句,清水也故意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暑假的某一天,我到了古寺那冷气开得轰轰作响的房间。因为太冷,所以他全身裹着毛毯,他说把冷气温度调高会让他有吃败仗的感觉,所以他不愿示弱。

「小泉,你看这个!又应验了!」

他打开写着预报的笔记本对我说。我一看,那一页只写了三行。

最上面是大约一年前的日期,应该是记录这一页的日期吧!第二行和第三行只是各写着一侗三位数字,第二行是「305」,第三行是「128」,不晓得是什么意思。

「你没看新闻吗?昨天不是发生了一件空难吗?305航班的大型喷射客机着陆失败,死伤者l28人。怎么样,很准吧?」

「可是,没有昨天发生事故的日期啊!」

「我可不会连日期也知道啊!」

「而且笔记本上也没有说明是飞机呀!像这样随便写几个数字,总会有什么新闻碰巧对上的。」

「你不知道吧?要两个三位数字都命中,这可是天文学上的或然率啊!」

面对紧抓着毛毯向我抗议的古寺,我只好点头表示明白。

暑假结束后,第二个学期刚刚开始的时候,古寺突然来上学了。

「我爸说要在这里住下去了。」

本来古寺家最初是预计半年左右就会搬家的,但是现在好像突然决定要长住下来。

「反正没事,就来学校看看。」

古寺的出席日数少得可怜,而且即使来学校也不一定来上课。不过即使如此,他还是顺利地从小学毕业。当然,我和清水也不例外,毕业纪念册上都留下了我们的照片。

我们三个人上同一所中学。

还是和以前一样,我和清水之间总有点不对劲的地方。古寺对我们作了那次莫名其妙的预报以后,已经过了几年,可是它还像诅咒般一直纠缠着我们。

清水是否也和我一样耿耿于怀,我不得而知。我们的班级不同,很少碰面,也没有交谈,就算偶尔在校园里遇见,也总是下意识地不靠近,更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想了。也许她已经不在意古寺的话了吧!就算当时她完全相信古寺说的话,现在也应该意识到那只是无稽之谈了吧!

说实话,我也没有想到经过这么久之后,我还记得当年古寺的未来预报。本来应该是一笑置之的事,但我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想起。

要控制自己不去想一件事情是很困难的。有时看见清水的身影,我就假装一点也不在意,什么也没有想,我不可以让她知道自己对那件事还耿耿于怀。

我表现得很成功,在周围的人看来,我和清水是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人。当然,实际上我们除了家住得近以外,也没有别的关联。

清水在班上并不是特别显眼的那种学生,但脸蛋长得也算端正,因此中学快要毕业的时候,男生们的谈话中已经开始出现她的名字了。

我第一次思考自己的人生是在中学三年级的时候。那时我们要在志愿调查表上填写自己想考的高中,于是,我不得不第一次面对自己的将来。

「你将来到底想做什么工作呀?」

母亲和祖母常常这样唠叨,每一个字都让我觉得很烦,忍不住感到愤怒。之后,我开始思考自己的存在价值等难题。旁人看来也许觉得很滑稽,但对我来说却有种确实的感觉,毕竟我也到了该考虑这些事的年龄了。

自己会成为普通上班族吗?每天穿着西装到公司上班吗?每天乘坐挤满人的通勤电车吗?

某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盯着天花板呆呆地思索。那是个雨夜,耳朵里只有雨滴敲打屋檐的声音。

我对未来根本没有什么梦想,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当个足球运动员或小说家什么的,然而,我也不想只是做一个小小的公司职员,因为我觉得那很无趣。

念小学时,我有个朋友一直梦想当一名棒球员,不知道他现在仍朝着那目标努力,还是早已知难而退了呢?我和他已经没联络了,他怎么样了我也不得而知。

将来,我到底该做什么呢?因为毫无目标,我只报考了一所程度不难的高中。

我、古寺和清水分别进入了不同的高中,可是我和古寺仍然保持联系,一到假日就常在一起玩。他很讨厌上学,却不知道为什么脑袋非常聪明。不过,这世上就是会有这样的人,平时不怎么念书,考试却总能拿高分。我经常想,等着瞧吧,不久你就要下地狱了!并期待看到古寺将来一定会在讲求学历的社会中遇到困难,非常困扰的样子。可是,事情并没有如我所想像的,高中的入学考试期间他也在玩,偏偏考试成绩却名列前茅。

真没意思,上天太不公平了!上高中以后,我变得非常讨厌念书,所以成绩也一落干丈。每次古寺打电话叫我一起去玩的时候,我便忍不住觉得,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距呢?

「算了!反正念书又不是人生的全部!」

在电玩中心里,我这么对古寺说。就在玩当时流行的格斗游戏时,一股近乎愤怒的感情突然在我心里澎湃起来。我也不知道那是对什么的愤怒,但当时我相信,那是我深刻思考人生意义后得到的答案。

听我这么讲,古寺不禁发出一阵狂笑,店里每个角落都荡漾着他的笑声。他很清楚,我只不过是因为讨厌念书,而为自己找藉口逃避罢了。

在家附近和清水擦肩而过或在街上看见她时,我都假装没有注意到她,清水也没有主动和我说话。到了中学二年级的时候,我发育得很快,也许她真的没有认出我来吧!

「听说加奈开始在车站前的便利商店打工了。」

母亲对我说。由于住得近,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会传到我耳中。

我心想,以后不能再去车站前的便利商店了。可是那家店就在去车站坐车的路上,所以每次经过便利商店时,我都刻意加快脚步,生怕被她看见。

不晓得为什么,我总是在逃避。我从未冷静分析过,这到底是出于什么心理。

某个冬日早晨。

白色的路灯还照亮着街道,冬季太阳起得晚,外面还是黑压压的。不过,就算太阳已经升起,天空被那黑烟般的云厚厚实实地遮挡着,大概也不会亮到哪里去。

出门上学时,一股强烈的冷气向我袭来,这种时候我的耳朵总是会痛。外面的冷空气把耳朵边缘冻得冰凉,虽然不是那么剧烈,但还是感到一种隐隐的疼痛。本来买个防寒耳套戴上就行了,不过我总觉得戴那玩意儿有损男子气概,两只耳朵毛茸茸的,女孩子戴上还无所谓,高中男生可不合适。

到了巴士站,我一边用双手温暖着冻僵的耳朵,一边等巴士。由于用手捂着耳朵,我没有注意到有人站在我旁边确认巴士到站时刻。

当我突然往身旁一看的时候,发现那是在校服外面套上灰色厚大衣的清水,她似乎也没有注意到旁边的人足我。我们俩的视线碰上时,她眨了眨眼睛,显然有些吃惊,于是我可以确定她并没有忘记我。

也许因为是冬天,而且还有巴士站灯光照着的缘故吧!她的皮肤白得像雪一样,隐约可以看见皮肤下青白色的血管。她呼出的气息变成白色雾气,渐渐消失在冬日的黑暗之中。

巴士到来之前,我们等了五分钟,那是一段漫长的沉默。由于天色还早,路上几乎没有车辆行驶,寂静笼罩着冬日早晨,没有丝毫声响。哪怕只是轻轻地转动一下身体,声音都会传到清水的耳朵里去,所以我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我和清水都不知如何是好。如果还在意多年前那小孩子间的玩笑话是很可笑的,可是尽管如此,太长时间没有说过话,现在也不知道该讲什么好了。那是一段很难熬的时间。

那天我没有看早晨的天气预报,即使看了,我也会觉得不准而不去理会。

我们两人站在巴士站,突然,一些小石头般的东西落在面前的马路上,好像是从天上落下的,来得很突然,仔细一看,是一些白色的颗粒。我和清水几乎同时盯住那些落在路上的东西。这是什么?我们应该都抱着同样的疑问,不过一瞬间后,我们都意识到那可能是冰雹。

就在这时,大量的冰粒开始从空中倾盆而下。

掉落的冰雹啪啦啪啦地落在整条街道上,也打中了我们的头和手,虽然是微小的颗粒,但打在身上还是会痛的。

那个巴士站没有可以遮挡的屋檐,只有一旁的商店遮阳板可以躲。我跑到遮阳板下避难,清水也慌忙地跟了进来。

柏油路上,冰粒啪啦啪啦地跳着,构成一幅奇妙的画面。天空中不断生出冰粒来,落在地上发出声响。我和清水像丢了魂似的看得入迷,像在欣赏着神只那不可思议的魔术。

「真厉害!」

我不禁赞叹,一旁的她像表示同意似的轻轻点着头。

3

高中毕业后,我靠打工过日子。我既没有上大学的头脑,也没找到一家愿意收留我的公司。

对于父母来说,我一定是个一污点。在亲戚之中,只有他们的孩子既考不上大学,又找不到工作。

表哥考进一所有名的大学,表姊也当了银行职员,而我却做每小时不到一千圆的打工,至今还向父母要零用钱。

高中毕业后第二年的一月举行成人式,我坐古寺开的车前往举行成人式的城镇会场,车子并不是古寺自己的,他说是跟父母借的。古寺上的是本地一所数理科的大学。我问握着方向盘的他:

「大学毕业后,准备去哪里工作?」

他摇了摇头。

「不工作,我要考研究所,因为有东西想要研究。」

我问过他想研究什么,可是因为内容太深奥,我立刻就忘了。不过古寺抱有明确的目标,生活显得很充实。

我坐在副驾驶座上,感觉身体很沉重,甚至有些呼吸困难,那并不只是因为穿西装打领带的缘故,而是由于我觉得和古寺相比,我只是个打工混日子,没有为将来打算的可悲角色。

车子停在会场外的停车场,下车后,才发现外面飘起了细雪。入口周围聚集了一群一群的人,大多都是身穿西装或和服,和我们同年龄的人。我看到了很多中学时期曾经见过的人,有从未搭过话却常常在走廊上擦肩而过的,还有一些关系微妙,是朋友的朋友,有见过面但是不认识,也不知道该表现得热络一点或怎样才好,而我竟然都还记得那些人的长相。

我几乎和所有朋友都断了联络,现在还会见面、常常一起玩和说话的,就只有古寺一人,所以当看到那些久违了的脸孔时,我觉得很怀念。

「喂,她不在这里啦!」

正当我们一边避开人群,一边向前走的时候,古寺突然这么对我说。

「啊?什么?」

我不懂他的意思,于是反问。

「清水啊!你在找她吧?」

他说话时的神情非常自然,那直率的语气显示他不是在嘲讽,也没有其他任何用意,就像一刀切断黄瓜似的直截了当。

不是……我想这样回答,可是没法说出来。

我无法否认古寺说的话。其实我并没有打算那样做,但被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自己似乎真的在下意识中寻找她。

古寺居然看穿了我下意识的动作,这让我很意外,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跟我提起清水了。

「听说她这三天感冒了,所以今天不会来,是听我爸妈说的。」

「哦,是吗?」

那又怎么样,与我何干?我只是无关痛痒地答了一句,却不知道是否掩饰得住内心的动摇。

清水考上一所女子大学,虽然坐火车要花近一个小时,但她还是每天从家里去上学。

我、古寺和清水仍然住得很近,感觉很奇妙。但我们几乎不会在路上相遇,可能是作息时间不一样的缘故吧!

「我呀,结婚了!」

五年没见面的同班同学桥田说。我和他其实没那么要好,但我们都参加篮球社,而且都是幽灵社员。我们有着「都是同类」的自卑意识,所以彼此都还记得对方。

「我老婆现在正怀孕呢!」

他们家好像是从事建筑业的,现在他子承父业,也有了幸福美满的家庭。

「那太好了!你还满厉害的嘛!」

我打从心底对他说。然后我忽然意识到,这世上还有「老婆」这个词的存在。

「那你呢?现在在做什么?」

他偏着头问我。那可是个让我悲伤的问题。

「对了!小泉,你住在清水家附近吧?」

突然听到她的名字,我不由自主地调整了一下姿势。

「她现在怎么样了?因为是现在我才敢说,其实我那时候很喜欢她,不过像我这种人啊,她是一定不会喜欢我的,何况她又长得漂亮。可是,高中时完全没听过她谈恋爱的事情。」

话说回来,桥田和清水上的是同一所高中。我对于高中时代的她几乎一无所知。

请各位进场,成入式马上就要开始了——广播中传来入场的通知,于是我们停止交谈,走进摆满椅子的会场内。

成人式后过了半年。

我在一家高级饭店兼职当服务生。宴会厅位于饭店的三十八楼,几乎每天都会举行婚宴或公司派对之类的,我在那里做些端盘子、收拾碗碟,或者摆放桌椅之类的工作。

新郎和新娘都会带着幸福的微笑站在大厅内,接受着无数目光的赞美与祝福,全身闪耀着迷人的光辉。有一次,举行婚礼的新郎年纪比我还小,却已经拥有家庭,在社会上找到了立足之地。

宴会进行的时候,我必须为客人端茶、倒水,处理他们的各种要求,忙得不可开交。尽管如此,当手头空下来的时候,不经意看到新郎跟新娘,我便能感受到那股幸福的力量。

不知不觉地,我又再度想起古寺曾经做过的预报——他对我和清水开的那个该死的玩笑。

上中学以后,古寺就不怎么和我说起未来预报的事了,我也没有特意去问他,大概是玩腻那个游戏了吧!我们还有其他更热中的事,例如追逐喜欢的乐团,或是三更半夜沿着海岸飘车。就像对诺斯特拉达姆斯的预言反应一样,过了一定的年纪就会突然觉得无聊,而那个未来预报也不过就是如此。

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打工回来以后,母亲做的晚饭早已变凉了,我把晚餐放进微波炉加热。我回到家的时候,通常大家都已经入睡了,从小学时就开始养的狗也对我不理不睬,反正它本来也没把我当作家里的一员。

然而那一天,母亲坐在电视机前还没睡觉。

母亲对附近的事很敏感,因此常常会告诉我一些意外的消息。

她和清水的母亲常在一起聊天,有时偶尔在超市碰到了,甚至还会聊上好几十分钟。

「你平时的行为还有生活各方面,全都会传到加奈耳中去的。」

母亲半开玩笑地警告我要改善自己的生活态度,我通常会笑着回答,但内心却不知所措,总会不自觉地调整坐姿。

那天母亲一看到我回来,便用一种「你可能听说了吧」的语气告诉我:

「听说今天中午,加奈突然身体不舒服住院了。」

清水从小身体就不好,上小学的时候,我常常负责送面包给请假在家的她,但我没想到她的病情严重到必须住院,我还以为她长大以后会慢慢好起来,但她的身体状况似乎比我想像的要严重得多。

小学的时候,那些不能在规定时间内吃完午饭的孩子,一定要吃完整份午餐后才可以去休息玩耍。当大家都到操场上玩的时候,他们则得待在安静的教室里和食物奋战。

清水就是那样的孩子。不知道是因为她的胃太小吃不下,还是因为不爱吃的东西太多,她大多都无法在规定时间内吃完,得一个人留在教室里。

记得有一次我走进教室时,发现她正在盯着午餐发呆。那时候我们之间还没什么尴尬,只是一般的相处。

清水单手托着脸颊,一脸无趣地用汤匙戳着盘子,金属餐具发出喀锵喀锵的声响。由于午休以后要进行打扫,所以吃过午饭后都会把桌子移到教室后面。当时桌子都已经移到教室的后面了,清水就对着她的食物,坐在那些被挤在后面的桌子中间。

「你还在吃啊!」

「……我讨厌吃起司嘛!」

那天令她难以下咽的东西,是我最喜欢吃的起司鸡胸肉。我当时想,我这么喜欢的东西,你却说讨厌,这家伙真是有毛病。

外面天气晴朗,光线明亮,相较之下教室更显昏暗,让人觉得寂寞。

听到清水住院的消息时,我不由得想起她枝留在教室里吃午饭的样子。

她住的那间医院就在我打工地点的那条路上,是一家很有规模的医院。经过那家医院的时候,病房大楼总让我有些在意,忍不住将目光投向那边,这样的状态已经维持了将近十年。

然而关于她的事,我却总是极力不去想起,我甚至觉得如果不那么做,自己就无法正常地生活。

饭店的宴会厅里,有两种人在工作,一种像我一样是兼职的,另一种是和饭店有正式合约的正式职员。这两者之间有很大的分别,正式职员当然比兼职员工尊贵得多,年纪比我小的正式职员都会露骨地对我投来一种眼色,彷佛在说「这家伙真不中用」。

我不得不承认,打工族是属于社会下层,而收入不稳定则是许多原因中最具决定性的因素,总而言之就是没有地位,谁都瞧不起你。有一次,我向一个喝醉酒的亲戚说明自己的状况以后,他便开始向我说教:「真是没出息啊!」而有时候也会得到一些安慰,例如:「虽然现在处在人生低潮,但是将来……」

在饭店里听到正式职员高谈阔论的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就像没用的人渣。

我的确处于人生的最低潮,没有大学学历,没有正职,将来也没有目标,只是茫然地过着兼职的日子。

反观古寺却顺利地提升自己的学历,在成人式上遇见的桥田也已经有了可爱的女儿和美满的家庭。

而我自己的前途却是一片漆黑。因为实在太丢脸了,所以我终于不再向父母伸手要钱。

打工结束后,我就直接回家,就这样每天默默无为地重复过日子。我一天所说的话,充其量只是和家里的人打招呼,以及在饭店里的赔礼道歉而已,有时甚至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

我不晓得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活,如果明天我突然消失,也许谁都不会察觉。

每当我一这么想,就觉得哀伤,并再次意识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走在熙来攘往的街上,总会看到那些快乐微笑着的行人或带着孩子的幸福家庭,这些几乎让我不能呼吸,想要揪住自已的胸口蹲下来。

待在自己房间里的时候,我常会因为苦闷而双手抱头。四周的墙壁、天花板、那个密闭的空间,都让我的精神承受很大的压力,耳中只听见时钟的秒针刻划出时间的声音。

我想起中学三年级时,曾经对自己的将来作过的思考。

那时我觉得当一个普通的上班族实在无聊透顶。自己曾多么愚蠢啊!我不愿在拥挤的电车上消耗人生,但我又做过什么样的努力呢?我心里讨厌那种无聊的生活,但是那时除了逃避眼前的课堂外,却什么也没有做过。

时间啊,多希望能够倒流!如果能回到从前,重新来过,我一定会好好地生活。我并不很清楚应该用什么样的生活方式,但我想一定会比现在活得好。

未来潜伏着不安,过去又有后悔纠缠着,人生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啊!

跟人打架的那天,我的确是在自暴自弃。

在婚宴上是很少出现醉鬼的,因为那是祝贺的地方,所以一般人都不会喝得烂醉如泥,但是那个醉鬼也许在来这里前就遇到了什么不高兴的事吧!

我在饭店大厅里用银色托盘送冰水的时候,看见眼前的醉鬼在缠着一个年轻女子。那女子显得紧张而不知所措,于是我忍不住把手中的冰水泼向那个醉汉。

我被正式职员从大厅带到里面,然后被狠狠地训斥了一顿。

「你呀你呀,你以为自己当了英雄是不是?」

「……不,我没有那样想。」

「笨蛋!那种情况,只要让他安静下来,坐到椅子上就行了!」

比我小一岁的正式职员瞪着我,并且十分巧妙地在言语中插入「低能」一词来教训我。

一回过神,我已经揍了那小子的脸。我们的斗殴因为旁人的制止而迅速结束,但是先动手的人是我,所以我引咎辞职。

打架时,我左手的中指不知撞到什么东西,晚上痛得很厉害。一定是骨折吧!必须去医院一趟。

我躲在被窝里思考从今以后的计划,首先,必须买些求职杂志找地方打工。今后自己应该怎样过下去呢?会一辈子都找不到正职工作吗?

我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于一张即将沉没的木筏上,四周大海茫茫,看不见陆地,只有不安和忍惧伴随着。

我痛苦得喘不过气来,于是从被窝里爬出来,没有开灯,打开了窗户。因为是深夜,每家的灯都是暗的,寂静的住宅区之上,是一片看不见星星的黑暗天空。

不知何时,我的目光停留在清水家。虽然知道她现在住院,不在那房子里,可是我的视线却像被紧紧地黏住一样,无法挪开。

这时候,我知道,我已经患了重病。

虽然我很想否定,可是我不得不承认,我一直都在想着她。她已经成了我人生的一部分。我总是想像着她的情况,比如说:她现在一定在不同的地方和我一样看着电视,或者,她现在也许因为忘了带伞而在雨中行走。我知道,这种精神变化是来自古寺的未来预报。

每次当我体会到那种令人昏厥的可怕孤寂时,我都会想起清水,她就好像是我唯一的支柱。我并不是在想古寺的预言是否真会实现,而只是想,她就在这世上的某处,和我在同一片天空下,在同样的时间里生活着。

我认为对于她的感情并不是所谓的爱情,如果是的话,在苦恼过后,我一定会向她表白。清水的存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对我如此重要,是因为还有更确实、紧密而单纯的东西存在。我没法清楚说明那是什么,但我想那一定是受伤后,让筋疲力竭的灵魂可以依偎的一种东西。

尽管如此,我却不能总是如此。总有一天,我必须脱离那种不是实际存在的东西独立,也不能老是把这个「总有一天」一直向后延。

我决定去医院看病的时候,要顺道探望在那里住院的清水。我必须见到她,然后让自己明白我们之间并没有任何关系,那是我能想到的唯一治疗方法。

4

一觉醒来,左手的中指已经又红又肿,轻轻一碰便痛得很厉害,根本使不上劲。

拉开窗帘,远远望去,天空中铺满一层薄薄的云。云层并非是厚得紧紧挡住光线那种,而是薄得可以透出阳光,像一张遮掩着整个世界的巨大面纱,轻轻柔柔的。

我下楼去,发现母亲也在。

「今天不去打工吗?」

母亲一边说着,一边从洗衣机里拿出刚洗好而皱成一圈的衣物。

「我把工作辞掉了。」

母亲停下动作。

「你呀,就不能试着找找正职?趁这个机会,不管是什么地方,都赶快找个固定的工作吧!」

冰箱里有昨晚剩下的饭菜,我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一边在客厅里吃起早饭来。没在看的电视传来天气报告的声音,说梅雨季已经结束,炎热的盛夏即将到来。

我出门去医院,决定先搭巴士,然后再走路去清水所住的那家综合医院。

医院的色调洁白,几栋病房大楼并排着,中庭有个种了许多树、像公园似的庭院。我想设计这家医院的人,一定是个热爱自然的人。

检查的结果证实我是骨折。医生抓住我的中指说:

「断掉的骨头已经在错开的位置上开始长合了,我帮你矫正一下骨头的位置。」

啊,请等一下!——就在我用近乎哭泣的声音抗议那一瞬间,医生已经用力地扭动我的手指骨头,再用金属器具固定好手指,缠上贴布和绷带,治疗就结束了。

在柜台缴费后,我在医院里闲逛起来。不知道清水住在什么地方,她患的是呼吸系统方面的疾病,但我却不知道呼吸系统的病房在哪栋大楼里。

过了一会,我走出大楼,在庭院里随便走走。院子里有一个长满绿草的圆形小丘,一条微斜的小道从中间延伸出来。在这里有穿睡衣、拄着拐杖缓缓行走的老人,也有带着孩子的家庭,大部分应该是医院里的病人吧!

太阳穿过一片薄云,柔和地照射着四周,恍如一幅幸福的图画。

我觉得自己想要见清水的决心和勇气逐渐萎缩。来医院前,我打定主意要见她,可是到了这里,我却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脱离现实。

要是我突然在她的病房出现,她一定会觉得很奇怪吧!如果得知我是因为十年前一句小孩子的无稽戏言而来,她一定会觉得可笑至极。

还是就这样回去好了,相信时间一定可以治好我的脑袋。

我背靠着长椅,又回想起这几天发生的事,以及思考过的问题。

自己实在是一个可悲又无可救药的人,这种想法一直在我脑里萦绕不去。已经二十岁了,却看不见任何前途和希望,一想到今后自己可能面对的灰暗未来,不安的情绪便让身体忍不住紧张了起来。

我忽然想起古寺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当我看见未来的时候,它就像是在黑暗中一闪而过……」

这句话就像魔术师的开场白一样,但奇怪的是,我现在却能理解它的含义,未来总是那么不可捉摸,就像黑暗中的道路,他的话也许是正确的。

我的存在似乎和眼前这片温暖风景格格不入。我有一种冲动,想双手抱头,隔开一切,逃进只有自己一个人的黑暗中去。

自己的未来没有任何值得期待的东西,我有这种感觉。像今天这样和暖的阳光,只需洒在眼前这一对刚举行过婚礼的新郎和新娘,以及期待孩子诞生、拥有美满家庭的桥田他们身上就足够了,我是真心这么想的。即使自己不会有他们那样的未来,我内心也不会有丝毫的妒恨。我会羡慕他们,然后不可思议地送上我的祝福。

忽然,我感觉到有人来到长椅的旁边,抬头一看,是个坐在轮椅上的年轻女孩,白色睡衣让人一看便知是住院的病人。

「听说梅雨季已经结束了。」

她望着天空说道,脸上慢慢绽开温柔的微笑,随后她把目光移向我的左手。

「你是来看手的吗?」

「……骨折了。」

「怎么会这样呢?」

「在打工的地方和人家打架……」

她把手肘放在轮椅的扶手上,用手托着下巴,轻轻地笑了。

「原来是打架弄成骨折的啊……」

我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好笑,但这似乎让她的心情愉快起来。

「本来还想顺道探望在这里住院的朋友,可是后来却没有走进病房的勇气。」

她静静地看着我的眼睛。

「我想你那位朋友一定会很高兴的。」

然后我们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风景。

突然,眼前的景致变得光彩四溢,天际的薄云开出一道缝隙,阳光从云缝中洒满大地,绿草和树木也彷佛为了祝福这个世界而变得挺拔了。

「天气真好呀!马上就是夏天了!」

她说道。耀眼的阳光使她眯着眼,我点了点头。

「……这天气教人心情舒畅,甚至快让我忘了昨天那个失去工作、跌入人生谷底的日子。」

「谷底?」

我向她吐露心声,我觉得自己的人生一无所有。她的表情出奇认真,努力地不漏掉我说的任何一个字。旁人看来,我们会像什么呢?一个坐在长椅上、左手缠着绷带的男人,和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在明媚的午后促膝探讨着人生。

她对我说了一些打气的话,并对我露出鼓励的微笑,似乎是说「没问题,你一定可以的」。然后,她努力转动着轮椅,调整方向好让自己面对病房,从动作可以看出她还没有适应轮椅上的生活。她用纤弱的手腕转动车轮,显得非常吃力,我想去帮她,可是她说:「不要紧的,有护士呢!」

我朝她对面看去,一位护士正看着这边,好像是她让护士在我们谈话期间在那里等的。

「再见……」

她挥了挥手。

那段对话成了我们最后的交流。两星期后,她死了。

举行葬礼的那天下着雨,我和古寺到了她家门前,收好了黑伞,但伞架子已经插满了伞,所以只好把伞靠在鞋柜旁边。我们虽然撑了伞,不过肩膀还是湿了,这让我再次意识到我对伞的厌恶。

安放棺木的客厅里挂着黑白的幕帐,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的气味,我觉得整个房子都被雨声和香烛的烟雾包围,心里有些不舒服。许多穿着丧服的亲人和她的朋友都在遗照前哭泣,在那些人当中,大概不会有认识我和古寺的人吧!她的一生如此短暂,而我们只不过在当中更短暂的一瞬间和她说过话,我们的关系也仅此而已。

我一边烧香,一边在心里向清水道别。虽说是道别,然而我们之间根本不存在什么关系,所以这种说法或许荒唐可笑。

是的,能够确切表示我俩关系的用词,应该就是「没有关系」。我只是因为住在附近才参加葬礼的,除此以外,我们之间并不存在着任何关联。

即使如此,我还是……如果此时有人读出我的心事,一定会露出疑惑的神情,百思不得其解吧!因为我心底有一种可怕的失落感。

「你还好吧?」

古寺摇了摇我的肩膀,可以想像我当时的脸色一定相当难看。

「……早点回去吧!」

我说着站了起来。此时,有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叫住我,回头一看,是清水的母亲。

「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她紧握着手帕,两眼红肿。

我们在客厅里面对面端坐着。周围的人之前并没有注意到我和古寺的存在,但由于伯母神情严肃地与我对坐着,开始有人注意我们。

「谢谢你之前到医院探望那孩子。」

她说完便带着几乎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双手放在榻榻米上,向我深深地鞠了躬,像在感谢一位没齿难忘的恩人。我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感到十分惶恐而不知所措。

「不……实在没什么值得你感谢的……」

「那孩子真的非常高兴。」

伯母把目光投向女儿的遗照。

那是一张清水温柔微笑着的脸。虽然长大以后就从未仔细看过她的脸,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我熟知她的脸胜于熟知其他任何人。

「……大概是因为很久没见面的缘故吧!」

我在医院偶然碰到了她,仅此而已。

清水的母亲摇了摇头,好像想说,不,不是这样的。

「那孩子虽然没有明说,但她总是想着你呢!」

在此之前周围虽然比较安静,但还是有一些说话声和雨声等嘈杂声响,然而那一瞬间,所有声音都不如被吸到什么地方去而消失了,我的耳中只回响着失去女儿的母亲那静静的告白。

「那孩子身体不好,从小就老待在家里,所以啊,我总是讲很多的事情给她听……」

对于缺席而在家休养的清水,伯母总是会讲一些电视连续剧的故事给她听,或是开些无聊的玩笑,好让她心情平静。

尤其是邻居的孩子又做了什么恶作剧之类的家常话,刚好可以讲给寂寞无聊的女儿听。譬如说我和古寺决定离家出走,跑到公园里搭起帐篷的事,还有我们偷偷拿食物喂别人家的猫,企图让那只猫认我们当主人,但最后还是失败的事情等等。

伯母有次突然注意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女儿只有当听到关于我的事情时,才会悄悄露出温柔的表情。

那时她并没有说什么特别的话。

「可是,哪怕从她一点细微的举动或表情,我还是可以察觉到什么。那孩子的确很想听到有关你的事情。」

尽管后来上了中学,然后又升上高中、大学,只要清水在家的时候,伯母仍然把我的事当作家常话一一说给她听。

从我母亲那里,伯母可以得知我生活的全貌,包括因为成绩不好,学校打电话到家里来的事,或者打工才做了一天就辞职的事,都经由母亲悉数传到她耳中。

据说在听到我的事情时,她总是悄悄地把视线移向窗外。

我将目光从紧握着手帕的伯母身上移开,朝窗户的方向望去。一楼客厅的窗户上纵向镶嵌着大块玻璃,外面是茂密的树丛,越过树丛,可以看到一栋随处可见的普通房子——我的家。

即使住进医院,病得几乎卧床不起的时候,她仍然露出纤弱的微笑,倾听着有关我的事情。没什么作为的我只是打工、遭人白眼而已,而她倾听着我那无聊的日常生活时,却好像忘了病痛的存在,眼里透出平静的光芒。

清水是否一直都相信古寺说过的话呢?在学校或路上擦肩而过的时候,她是否也和我一样难以保持平静呢?在不同的人生道路上,她不断结识新的朋友,但她真的始终不曾忘记过我吗?

「她曾对伯母提起过我去医院的事吗……」

「那孩子几乎是第一次主动提起你呢!」

清水好像是这样对母亲说的:

「今天来了个稀客呢!」

她脸上浮现出笑容,就像是住在幸福世界的人一样。

「然后,我们聊了天气的话题哦!」

离开她家的时候,她母亲好几次向我鞠躬表示感谢。

雨下得不大,然而不撑伞也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但是我没有撑伞。

「会着凉的。」

古寺在伞下忠告我说。

「就算死了也无所谓。」

我回答。刘海因为雨水而黏在额头上。

「你不会死的,现在还早呢!我在小时候看过。」

「你看见过清水死去的情景吗?」

古寺很久没有和我说起他的未来预报了。

「虽然隐隐约约,但我看过她在年轻时死去的景象……可是,同时我也看见你和她组织了家庭,被两个孩子围着的情景。这两种未来靠得很近,很难确定。」

你们两个只要其中一方没有死掉的话,就会结婚……

我想起古寺十年前说过的话。那究竟是他信口开河,还是他本身也对此深信不疑,我不得而知。

我们迈着脚步。我已经被雨打得湿透,撑不撑伞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但古寺仍不停地劝我撑伞。当然,我拒绝了。我默默地走着,任凭天空中落下的无数雨滴敲打。

5

我现在在一个新的地方打工,从春天开始还到车站前的补习班上课。我打算重舍书本,希望能考上大学。

我突然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从别人那里听到了有关清水的事情。

听说她生前一直在学习绘画和写作,希望将来当一名绘本作家。在我漫无目的消磨时光的时候,她却朝着自己的梦想努力,一想到这点,我的心情就无法平静。

补习班的课和工作让我疲惫不堪,那种生活非常辛苦,但过得很充实,停滞不前的日子总算过去了,就像长长的雨季终于过去了一样。

古寺顺利地进行着他的研究,也在考虑近期出国留学的事情。家里养的黑毛狗生了一窝小狗,整个家突然变得热闹起来。我虽然不是很喜欢狗的人,但那些小狗真的很可爱,让消沉的我得以重新鼓起勇气来。

某个晴朗的星期天,我和古寺在车站见面,一起散散步。盛夏的阳光极具攻击性,使小巷的砖瓦变得炙热,并排的店铺墙壁发出耀眼的白光。

「还记得葬礼后,你说过的话吗?你说,你看过我和清水在未来组织了家庭,对吧?」

我一边走,一边问古寺。他点了点头。

「干嘛问这个?」

「那时你不是说过我们有两个孩子吗?」

「对,我看见你们一家人刚好从家庭餐厅走出来。」

「是男孩,还是女孩?」

我停下脚步,古寺也跟着停了下来。

「大的是男孩,小的被清水抱着,我不敢肯定,但应该是个女的。」

她看上去过得幸福吗?我想这么问,但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我抬头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空:心里想着两个也许已经出生的孩子。那天的天空显得那么辽阔,看不到边际。

「昨天的天气预报好像说是阴天吁!」

古寺靠在护栏上发起牢骚。

根据古寺的预报,如果清水没过世的话,我们就会结婚,我曾经以为这只是个天方夜谭。

可是清水不在之后,我发现了一个意味深远的事实。

家里的黑毛狗最近生下的小狗,是白色的。

古寺曾预言过我会养白色的狗,过了这么长时间,他的话居然应验了。

这件事让我不得不想,古寺一直信誓旦旦的未来预报,也许真的不是信口开河,我也因此不得不想到我和清水或许应该有的未来。

和我一样,清水也在不同的地方想着我。她的生活当中,总是意识到我的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哪怕只有一个人,毕竟还是有个人想着自己——即使在她生前,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我应该早点和清水说话的,就算不结婚,应该也可以成为关系不错的朋友。如果能够在她短暂的一生中,至少成为她的朋友,那该有多好。

这成了我心中最大的遗憾,我有时会因此而感到伤痛不已。

但是我希望随着时间的流逝,有一天,我也会觉得那不幸的一面变得可爱起来,而我也相信会有这样的一天。以前,我认为我的过去和将来都只有痛苦,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在那家医院,清水加奈对我说过,就在离别时,我们谈过天气的话题之后。

在医院的庭院里,我坐在长椅上,左手包裹着绷带,而清水坐在轮椅上,待在我身旁。在柔和的阳光中,四周弥漫着草木的清香。

我的人生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当我这么对她说的时候,她端正了一下姿势,一脸真挚地告诉我:

「我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毫无意义的人生。」

现在想起来,对于只有短暂人生的她来说,那句话是多么沉重啊!

「可是和其他人相比,我觉得自己实在太悲惨了……别人都有正职,都努力做着自己想做的事,而我却一事无成。我有什么必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呢?」

清水闭着眼睛摇了摇头。

「我因为身体不好而不得不躺在家里的时候,也常常有这样的感觉:大家都走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可是最近我明白了,我不用悲伤,因为我只能这样生活。所以,不要焦急,因为根本没有必要把自己的人生和别人比较。」

我静静地听着她说的话。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

「我觉得你的存在是一件很棒的事,所以不要哭泣,要勇敢地活下去。你今后的人生道路将会布满阳光。」

每当我想起她时,总会抬头望着天上,有时是阳光灿烂的晴天,有时是阴雨绵绵的灰暗天空。

但我总能看见在那家医院的庭院里和她说话时,那个挂满了丝绸般的天际,那天空就像铺满闪耀白色光辉的羽毛一样,温柔地包裹着这个世界。

我们之间没有一种可以用语言来形容的「关系」,就像隔着一条透明的河流,保持着若有似无的距离。

但每当我想起清水时,就像在思念着结补数年后寿终正寝的结发妻子一样,充满了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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