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望着天花板的淡淡污渍。
家里安静无声,连时钟的声音都听不到,母亲和美雅好像都关在自己房里的样子。
录像机的时间显示为十七点三十八分。
我大约一个小时之前才到家。回来的时间比自己所想的还要晚,大概是因为去高中部拿书包,所以花了不少时间。
委员长发现真相后不久,我就立刻离开音乐教室。
虽然委员长和学姐说还要再调查一下风向鸡,但我连一秒都不愿待在那里,也不想见到来探望美咲和杏子的蓟老师。
回去的路上,我没有碰到任何人。
我一到家就走进客厅,瘫在沙发上。既不想说“我回来了”,也懒得回到自己的房间。我穿着制服,书包随手一丢,什么事也不做,只呆呆坐在沙发上。
慌忙从学校回到家里,等待自己的是无所事事的午后时光。那并不是因为自己太累,而是平常就是这个样子。抓不到形状、无处发泄的情感,随着时间轻轻飘荡。在这个无奈、令人觉得漫长的时间中,我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天花板。
一个轻盈的脚步声下褛来。
瞥了一眼手表,时间为十七点四十一分。自己无聊地胡思乱想一阵子,但才过三分钟而已,我还以为过了好几分钟呢。
“咦?大哥,你回来啦。”
“哦,刚回来。”
我起身向出现的美雅挥挥手。
美雅好像很高兴的样子,笑着露出两颗虎牙,走近沙发。
“嗯?那件衣服……不是我的吗?”
皱着眉看向站在一旁的美雅,她上半身穿着我小学时代穿的运动衣。
“嘿嘿嘿,这是我最近从仓库里挖掘出来的。怎么样,好不好看?”
美雅边说边摇着短裙,漂亮地转了一圈。
“什么适合不适合的……穿在你身上,大小根本不对嘛!”
那件运动衣的袖子太长,只露出美雅的手指。
“而且,你干嘛穿我的旧衣服?那是男生的衣服耶。”
“随便啦,这样反而比较可爱啊!大哥真是没眼光。”
她说着,轻轻摇了摇自己的格子裙。
“对了,你今天怎么这么晚回来?”
美雅满脸笑容地问。我别开视线,没看着她。
“我在书店看了一下书,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
“……哦,这样啊,我还以为你在做其它事呢。”
“其它的事?”
“调查事件啊,或是参加委员会的活动。”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开朗,但感觉那个声音像在试探我的内心。我转过头去,沉默不语。
美雅继续用开朗的声音说:“其实今天啊,我听到同学讲的悄悄话。我只问了一下,所以不是很清楚,但好像风向鸡里又发生什么事的样子——”
美雅突然噤口不语,因为我别开视线,躺在沙发上。
“大哥,你有在听吗?”
“啊,有啊。”
我拿起放在桌上的杂志回答,眼睛只看得到纸张和墨水的污渍。
“为什么不听我说?”
美雅的声音孤寂地响起,接着悄然消失。
我默默盯着墨水的字迹。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沉默的气氛。
尽管如此,美雅像是要打破这个令人窒息的寂静,拚命开口说:
“为什么不听我说?喂,大哥!”
“你应该很清楚啊!”我恶毒地说。
美雅惊讶得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不要再提这种事!不要再管什么鬼事件!无事一身轻不是很好吗?”
我继续看着杂志,绝对不和她的视线对上。
“我讨厌……”
美雅的声音微微颤抖。即使没看她,也知道美雅正强忍着泪水。
“大哥,你从那天开始就变了。”
原本要起身离开的身体,硬被推了回去。
那天——那回让我和美雅永生难忘的三年前那一天。
“虽然我也变了,但……我决定向前走,我终于决定了!”
“……”
“所以,大哥也不要再逃避,忘了那天的事吧!”
“忘得了才怪!”
猛然把手中的杂志往墙上一扔,我站起身。
“我怎么忘得了!我——”
一看到美雅泪流满面,我顿时想闭上嘴巴。
不过,话还是说出口了。
“——我杀了你父亲啊!”
这句话让美雅的脸顿时失去血色。
“……够了!”
美雅喃喃说着,接着沉默不语。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眼神,就和那天一模一样。
“……已经够了!”
美雅抛下这句话后,跑出客厅的大门。
耳朵听到爬楼梯的微弱脚步声,然后,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我全身无力地倒在沙发上,又继续望着天花扳。
回想今天发生的事,感觉自己一直在凝视着什么。我只能冷眼旁观而已,什么事都不能做。
——不,有做吧。
不理会响姐和虎介的鼓励、背叛冈岛老师的期盼、对想往前走的美咲和杏子见死不救、从委员长和学姐的面前逃出去,以及伤了美雅的心。
我缩着身子蹲坐在沙发上,对自己这么没出息的行为,真的很想笑。
这时,突然有人碰了一下我蜷曲的身子。
“阿修,你回来啦!”
抬起头,看到有点困窘而从我身上别开视线的母亲。
“我回来了。”我小声地回答。
母亲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没理睬人。
她脸上的表情既不是生气也不是微笑,只是露出为难的表情。
母亲的视线在空中徘徊好一阵子,才慢慢开口说:“你们吵架了?”
我点点头,母亲又好像在找话似地抬头看向空中。
真是稀奇啊,向来不会讲严肃话题的母亲,居然会在这种时候出现。以前她听到我们争吵时,总是把MD的音量开得很大,然后待在房间里不出来。
“阿修,你看起来很累的样子,我来做饭吧?”
“……不用,千万不要!”
“哎,开玩笑、开玩笑的啦。不过,好像不太好笑耶。”
母亲干笑几声,又一脸为难地低下头去。
“那么,妈。”
“嗯,什么事?”
“今天偷个懒,请浪花屋送外卖过来好吗?”
“啊,嗯,好、好啊!那你就多叫些菜吧。”
母亲猛然点头,接着又没声音。老妈还真是个怪人。她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过来鼓励我,但现在反而让我担心起她。
“我其实不太想讲的。”
母亲低着头用随便的语气说道。
“虽然你可能不想听……不过,阿修,我希望你能听一下。”
她的声音有点僵硬。
“……嗯,可以谈一下你舅舅的事吗?”
母亲抬起头来望着我,让我哑口无言。
这是我们不曾谈过的话题。如果要说的话,只需一句“那是杀人事件”就够了。
自己前几天也在理事长室这么说过,但有说等于没说。那绝对不是漫画中的故事,而是真实的杀人事件,是不断在眼前真实上演、纠缠不清的两小时悬疑剧的粗糙版。
母亲提起的事,是我永远不想再忆起、不堪回首的过去。从那时候起,我一直不愿去想它。而且,母亲也一直借着写文章来逃避它。
但这样的母亲,如今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
看到她眼中的紧张和怯懦,我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点头。
“我呢,一直很讨厌那个女人。”
母亲钻牛角尖的眼神,拚命地把我想遗忘的过去给拉回来。
那个女人——就是三年前杀人事件中的受害者。
舅舅杀害的人是他的再婚对象。在母亲看来,那个相当于她大嫂的女人,她从来没叫过她一声“大嫂”。我也一样,绝不承认那女人是我舅妈。
这么说虽然对死者有些不敬,但那女人会被杀,是她咎由自取的。
“阿惠可能会原谅那个女人,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办不到。”
“……阿惠是个很特别的女人。”
对我来说,只有阿惠才是我舅妈。
与其说她是个美女,还不如说她是个可爱又温柔的人。没有比用“温柔”这句话来形容她更贴切的词语了,可是,阿惠在我五岁时因癌症去世。
“嗯,她的确很特别,人真的很温柔。我现在也是这么认为,如果阿惠还在世的话……当时,虽然你舅舅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他心里一定很痛苦……”
丧妻的舅舅,从来没有在我面前露出痛苦的样子。
连叹息的时间都没有,因为舅舅一个大男人,必须抚养失去母亲的独生女。
至今我还无法忘记舅舅抱着才一岁大的女婴,慌张失措、像个笨老爹的糗样。那时,我也常去帮忙照顾小婴儿。舅舅是个大忙人,忙到甚至要请我这个刚上小学的人帮忙照顾小孩。
舅舅的职业是不动产公司的经营者,也就是社长。他继承外公创办的公司,是年轻的第二代继承人。虽然舅舅又要养育孩子又要忙于事业,但他绝对不会顾此失彼。
“我觉得舅舅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那个必须遗忘、令人怀念的记忆,让人很自然地开口。
“嗯。因为你舅舅是个很能干的人啊,跟阿修很像呢!”
我对目不转睛望着自己的母亲摇了摇头。
舅舅才不像我,只是,我从小就想成为像舅舅那样的人。
“不过,你舅舅不应该担任社长的职位。”
“……嗯,应该吧。”
舅舅真正想做的并不是社长一职。他之所以会当社长,既不是因为那是他的梦想,也不是为了赚钱,而是受病倒的外公所托。
听说外公刚退休时,公司的业绩一落千丈。于是,舅舅被硬推上火线重整公司。能够无私地遵行卧病在床的外公指示的人才,似乎只有舅舅一人。
那时,舅舅常说的一句口头禅是“我不是当社长的料”。尽管如此,为了避免公司倒闭,他还是拚命处理堆积如山的工作。
“他很辛苦吧……可是,我希望他不要再婚。”母亲低声喃喃地说。
我别开视线,没看母亲。
养育孩子和经营公司告一段落的那个三年前,那女人接近了舅舅。
——这就是那起事件的开端。
“喂,阿修,你那时候是赞成你舅舅再婚吧?”
母亲颤抖的声音,让我闭上的嘴巴又慢慢开口:“……嗯,我完全没有发现。”
因为我才小六,完全不知道舅舅和那女人是什么关系。不过,当舅舅腼腆地说他要“再婚”时,我是真心地祝福舅舅。而且,当舅舅第一次介绍那女人给我们认识时,她的笑容很像阿惠,非常温柔。
我想母亲那时既不是高兴,也不是生气。她没参加舅舅的婚礼,只是一直写稿子。
如今回想起来,母亲那时候或许只是在逃避而已。
“我一直很讨厌那个女人,但那只是我个人对她的刻板印象,我并没发现她竟然是那种人。”
我对毫不避讳地说着三年前事件的母亲,轻轻点点头。
那个温柔、开朗的女人——婚后整个人都变了。
婚礼后再见到的那个女人,仅是一个有着相同脸蛋的陌生人。她身上的服装和脸上的妆变得很花俏华丽,还戴了一堆只让人觉得夸张的饰品。
舅舅对于那女人的改变,只是觉得摸不着头绪。
舅舅经营的不动产公司规模虽小,但毕竟是经手巨额资金的公司经营者,却住在破旧的两房一厅公寓里。
那女人轻视这样的舅舅,随意挥霍金钱。她花光舅舅所有的积蓄,最后还想染指公司的财产。我到舅舅家玩的时候,她甚至当着我的面,坦承她是为了钱才嫁给舅舅。
“你舅舅……做了什么坏事吗?”
回忆那些令人作呕的日子,不禁叫人摇头。
即使认真地生活,还是会有圈套等着——舅舅的事件让我深刻体会到这件事。
那个变了模样的女人,让舅舅觉得心烦意乱也很生气。
那女人不仅对金钱需索无度,还对她的继女暴力相向。理由竟然是,对方用嫌恶的眼神看她,她才会这么做。
最初的口角演变成难看的争吵,舅舅盛怒之下揍了她一拳,她就挥舞利刀臭骂舅舅,而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幕。
然后,平时即忙于工作的舅舅便将独生女托付给我们照顾,从此再也没有回到他的住所。
——这就是那女人的目的。
“不过,大家也太可怕了,居然把你舅舅看成大坏蛋。”
他们结婚才三个月,那女人就嚷着要离婚,舅舅当然欣然接受她的要求。
不过,那女人提出令人无法置信的条件——她要求一笔庞大的赡养费。
这种条件当然谈不拢,最后甚至闹到家庭裁判所来调解他们的离婚纠纷。
光明磊落的舅舅毫无准备地走进调解庭,然后,才惊觉自己被骗了。
摆在裁判所家事审判官面前的庞大数据,全都显示舅舅是个残暴无情的人。例如,舅舅对那个女人施暴的验伤单,以及他不回家却在外拈花惹草的侦探调查报告。
那些显然都是捏造的证据,不过,那些捏造的证据做得太完美,让人找不出它的破绽,连担任舅舅公司法律顾问的律师,也叫舅舅乖乖付钱比较明智。
从那些精心收集的证据来看,显然幕后有只黑手。
那个巧妙的计划,并不是那女人独自一人就可以完成的,而是有组织地通力合作后所产生的结果。
即使对方要求足以夺走舅舅所有一切的巨额赡养费,舅舅也毫无招架之力。
然后,舅舅被社会当成一个邪恶的男子。
那女人收了钱,在周刊杂志里大谈“年轻经营者的真面目”。她还招待许多男人到用舅舅的钱所购买的房子里狂欢作乐,因而最后连她自己淫乱的生活,也被当作电视八卦节目的题材。
“……在那个事件中,让我最震惊的是公司居然倒闭了。那个你外公一手创办、你舅舅辛苦维持、所有员工努力效命的公司,竟然倒闭了。”
舅舅之所以会去做自己不想干的社长一职,还拚命地工作,是为了外公以及不想看到自幼看着它成长的公司倒闭的缘故。我还记得舅舅常说:“我从包尿布的时候,就和那些人结下不解之缘了。”
母亲无力地垂着头,应该是也有同样的感觉吧?
我从一生下来就知道,那是外公、舅舅以及所有员工的公司。但那种事业最讲究信誉,因此那件事后,公司一下子就倒闭了。
“全都是那女人害的……”
母亲小声低语,然后静静地抬起头。
“——全都是那女人害的啊!”
我不由得别开视线。
我第一次看到母亲那样的眼神。母亲是个不太表露自己感情的人,虽然偶尔会生气,不过,我从来没有看过她这种充满憎恨的眼神。
犯下那起案件的舅舅,也曾露出这种憎恶的目光吗?
那女人像在嘲笑舅舅失去公司似的,更加恶行恶状。
不晓得她是从哪里获得的,但居然沾起毒品。如今想来,或许她也是因吸毒而被曾经帮助过她的组织勒索金钱。可是,即使是这样,那女人也绝对不可原谅!
“她被杀也是活该!”
令人毛骨悚然、含有恶意的声音,在客厅里回响。
她的尸体被发现含有大量的LSD(注:迷幻药的一种。)。她在洗脸台上割腕,LSD散落一地。
从这个情况来看,她是因恐怖的幻觉导致精神错乱而自杀身亡。
警方调查之初,虽然舅舅被列为头号嫌疑犯,但随即被排除在可疑的对象之外。因为验尸的结果为自杀,而且舅舅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凶手犯案的时刻,有好几个人证明说他们和舅舅在一起!有组织的。
“我在那女人死亡的前一天,跟你舅舅见过面。”
母亲低喃的声音,让我不禁扬起眉毛说:“……我第一次听说。”
“嗯。因为,我还没有跟谁说过。”
母亲的眼睛充满憎恨,微微颤抖。
“我觉得那种人死了活该……嗯,那不是真的,那是不对的……”
母亲心里有点混乱地摇了摇头说。
“其实——我很想杀了她!”
凝视着我的母亲,看起来像是另一个人。
“我和你舅舅碰面时,说出心里的话——我想杀了那个女人。”
“那么,舅舅……舅舅怎么说?”
“他笑说那个女人不值得我杀,只是笑着。”
我不发一语地默默看着全身颤抖的母亲。
“我现在还是这么认为。”母亲说着,别开视线。“你舅舅之所以会杀那个女人,是为了阻止我犯罪吧。”
母亲大大地叹口气,没再说话。她把背深埋在沙发里,闭上双眼。
虽然母亲是个小说家,人很怪,但她并不是那么轻易会犯罪的人。我和她共同生活了好几年,这点我很清楚。母亲虽然有点笨拙,却是个认真过自己人生的人。
这样的母亲,竟然有杀人的念头。
我就在她身边却没有发现,她真的这么想过。
我知道她这种想法并不是说说而已。
因为,连我都经常随身带着家伙,打算碰到那女人就给她一刀。
“妈……为什么你要跟我说这种事?”
“我并不是很想说。”
母亲说着睁开了双眼,又恢复成一如往常的母亲。不过,她的脸色很苍白。
“虽然我讨厌谈论它,但看到你这个样子,就觉得自己不能再保持沉默。”
母亲从沙发探出身子,看着我的眼睛。
“我不擅长与人说话,所以相反地心里很明白,认真与人交谈真的很重要。虽然说话不能解决什么,但心里会变得比较轻松。你看,我轻松多了。”
母亲把手指放在脸颊上,露出不怎么可靠的笑容。
她是真的很努力在跟我说话,额头还微微冒着汗。
“这次,轮到你说了。”母亲对我笑着说:“我会听的。虽然心里不想听,但我还是会听你说,我会认真倾听你的心事。”
——心事。
那是我不曾对母亲说过、那天的事。
“你大概不太想说,但拜托你,可以告诉我吗?”母亲满脸笑容地说。
我没出息地转过头,不想看那双期待的眼神,不想面对自己想逃离的过去。
“……我会说的。”
——不过,还是拚命地转过头来看着母亲。
“有件事我一定要跟妈说。”
“嗯,我在听。”
“解开那起件事件的人……是我。”
母亲不解地皱着眉头。她什么也不知道,当然会有这种反应。
表面上,那宗谋杀案的真相是因舅舅的遗书而解开。其实,那是我和外公从中做了手脚。
“你还记得舅舅去世那天,我有去舅舅的住处吗?”
“嗯,那……”
母亲话说到一半就停了,眼神看起来很不安。
我并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视线——不可以移开视线。
“那时,我当着舅舅的面说‘你就是犯人’。”
那时的我打算成为一个名侦探,而这个名侦探在收集案子的资料时,发现一件奇怪的事。
那个似乎是自杀的女人,是左手拿着剃刀割断自己的手腕。因为那女人是左撇子,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警方还到处确认地询问那女人是否为左撇子,而认识那女人的人都同意这一点,我也是其中之一。
“我想起了跟那个女人第一次见面时的事!当时,舅舅带我到意大利餐厅吃饭,所以才见到那个女人。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现她是左撇子,因为,那时我特别注意这一点!”
“……左撇子有什么不对吗?”
“那女人虽然是左撇子,却没用左手拿刀子!”
左撇子的人,通常不会只用惯用的那只手。
平常惯用左手的人,因为写字时被矫正过,所以有人变成右手拿笔;或者因为没有合适的手套,而习惯用右手投球。情况因人而异,但左撇子的人常常只在处理特定事物时才会使用右手。
虽然我知道这个知识,但我从来没看过有人像那女人一样分得那么清楚。不过,当时我认为那不过是她的饮食习惯罢了。
案发后,我想起这件事,然后由此而联想到一些事——记忆中的奇怪景象,有那女人和舅舅亲热地站在厨房中的身影、用拆信刀打开信封的样子,以及挥刀与舅舅争吵的凶悍模样。
“那女人无论是写字或做需要用力的事时,都是用左手。不过,只有拿刀子的时候是用右手。所以,左手拿剃刀割腕的那起案件并不是自杀。是我发现这一点的。”
“阿修,你……”
“对,没错!我发现这件事后,那天就跑到舅舅家——”
回想起来,其实这个推论漏洞百出。
即使习惯右手拿刀,也不能完全否定她是自杀的,或许割腕就是唯一的例外。而且,即使知道她不是自杀,也无法推论出真相。
——不过年仅十二岁的我,只不过想成为一个名侦探。
“因此,我说了,当着舅舅的面说‘你就是犯人’!”
话一出口,过去的情景又浮现心头。
那个想忘也忘不掉的下雨天,舅舅被我突如其来的到访吓一大跳。那是平日的下午时分,通常学生在这个时间是在学校上课。
那天的记忆总是带着一股味道。与豪宅相去甚远的公寓中的一间房子里,弥漫着一虽让人喘不过气来的酒精味。
“舅舅老实地承认自己就是犯人。”
母亲屏息地说:“那、那么,因此你舅舅才……”
“——不是,妈!”
我的声音冶得连自己也吓一跳。
“最后,是我杀死了舅舅!”
当时,我走进舅舅的寝室,里面灰灰暗暗的,还摆了好几瓶威士忌的瓶子。
舅舅白天什么事也没做,只是坐在床上猛灌酒。他胡子没刮,头发也乱糟糟,整个人瘫在酒瓶旁,看起来很肮脏,让人不由得很生气。
“舅舅问我他该怎么办?”
舅舅满嘴酒臭地叹了口气。
那个露出虚弱笑容的男人,并不是我最喜欢的那个舅舅。
“我说去自首就好了,但舅舅说他办不到。”
“阿修,那是不可能的事啊!”
坐在床上的那个男人,嘲笑地看着我。
“所以,我就说了,‘然如此,你可以去自杀啊!’”
那个满嘴酒臭的男子,闻言突然用一如往昔的眼神望着我。
舅舅嘲弄的笑容消失,头垂得很低。
我听着遥远响起的雨声,不发一言地直盯着他。
——卑微的模样
我最喜欢的舅舅,样子变得很卑微。
我受不了,只好逃走。
当我夺门而出时,舅舅说了一些话。
但我不记得他说了什么,脸上是何种表情。快要窒息的我,只求快点逃离那个屋子,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考虑舅舅的感受。
那时,舅舅到底说了什么?
不管我怎么回想,就是想不起来。
那是舅舅最后的遗言啊!
“是我杀了舅舅。”
发现舅舅冰冷身体的,是从学校放学回家的舅舅女儿——美雅。
“妈,我该怎么赎罪才好呢?”
那天,接到警方通知而前去认尸的是我和母亲。
现在我仍然可以清楚回想起来。当时,美雅被警察保护着,两眼空洞地望向远方。
舅舅留了一封坦承自己罪行的遗书,以及一封给我的信。上面仅用颤抖的字迹写着几个字:“给名侦探,美雅就拜托你了。”
我不再玩侦探游戏,就是从那时候开始。
“我该怎么赎罪,舅舅才会原谅我呢?”
我声音发抖地说,母亲只是低下头。
自己居然落井下石地对母亲唯一的大哥说“你去自杀吧”。
母亲被我这番即使被揍也是活该的坦白内容吓得微微发抖,眼睛露出非常胆怯的眼神。
母亲一动也不动地盯着自己的脚,我则别开视线,抬头望向空中。
“身为母亲,我很想安慰你,但我也搞不清楚……算了,我并不是好母亲,抱歉。”
“嗯,你不用道歉。”
“……唔,对不起。”
母亲喃喃地说,低头用力摇了摇头,接着站起来。
“我、我……那么,我要回房间了!”
母亲大概又要逃回去写文章。
我并不怪母亲这样做。她这么拚命地聆听我讲到这里,反而令我觉得自己无论再怎么向母亲低头道歉都不够。
我也尽量满脸笑容地看着母亲苍白的面容。
“多亏你,我心情轻松一点了。所以,妈工作也要加油哦!”
“……我会的!我会很认真做!”
母亲把手放在我肩上,声音微抖却强而有力地说。
“对不起,我和你父亲都不是很尽责的父母。”
她抓住我肩膀的那双手还微微颤抖。
“我不是说不用道歉吗?我已经习惯了。”
“……唔,抱歉!”
她轻轻点了一下头,转过身去。
“不过,阿修,我希望你记住一件事。”
“什么事?”
“虽然我没办法跟你说什么,是个没用的母亲,但我会努力写文章。”
母亲背对着我,紧握拳头。
“你出生的时候,我和你父亲就决定了。虽然我们不能像普通父母一样正常地生活,但我们决定为了你,要好好守住一个约定。”
“……约定?”
“如果阿修是看着我们背影成长的,那不管是什么时候,我们绝对都要让你看到我们幸福的背影!”
母亲毫不回头地说:“所以,我要去努力工作了!”
母亲的背影虽小,却挺得很直,身子还微微发抖。
无论是舅舅结婚或自杀的时候,母亲从没停过笔,
或许她并不是在逃避,而是笨拙的母亲用自己的方式在奋战吧。
目送母亲往门口走去之后,我瞪着眼前空无一物的空间。
不想再一直盯着不动了。
自己的奋战方式是什么呢——为了得出一个答案,我狠狠地看着空中。
2
隔天,我完全没在听课。
我坐在位子上,连笔也没拿,只是一直看着眼前的信。
三年前舅舅留给我的那封信,三年来一直放在抽屉里。
——我到底能做什么?
盯着舅舅的字迹,心里只想着这件事。
那个事件发生后,母亲总是心情沉郁且不发一语。相反的,在葬礼上我和外公商量了许多事。决定不告诉警方自己与舅舅的自杀有关系,也是在那个时候。
那天的事,我只跟三个人说过——外公、对小六的我给予支持的冈岛老师,以及昨天才吐露自己心声的母亲。
不过,美雅也知道这件事。办完舅舅的头七之后,外公就跟她说了。美雅有权利知道,所以我拜托外公找个适当的时机告诉她。
然后,美雅就被外公收养。
外公把公司留给舅舅,隐居在一个离此遥远的乡下。那时因为舅舅不想让美雅卷入自己离婚的纷争中,而且也考虑到美雅如果能安静地住在媒体不发达的乡下,心情会比较平静。
不过,美雅并没有因此而被接纳。
外公和外婆虽然有点严肃却很温柔,他们打从心底疼爱这个孙女。
无法接受她的,是周遭的人。
——杀人犯的女儿!
那些住在离此遥远的乡下居民,似乎这么称呼美雅。
选择非都会的狭小环境,反而却被仇视。谣言像野火燎原般地瞬间传了开来,美雅甚至被同学在背后指指点点。
所以,舅舅去世后过一年左右,为了改变环境,我们就负责照顾美雅。
久未见面的美雅,只经过短短几天,就有了惊人的变化。
不知何故,她好像完全忘记那个事件似的,开朗地对我微笑。
她那个样子,连以前和她住在一起的外公、外婆看了都啧啧称奇。
以前我们住得很近,从小我就像她的大哥哥一样。
最初美雅只对我展露欢颜,接着也渐渐对我周遭的人笑逐颜开。
因此,我决定了。即使要抛弃自己所有的一切,我也要保护美雅。
希望她不会再碰到任何悲伤的事。
希望能让她过着安稳、幸福的人生。
我要代替被自己杀死的舅舅守护美雅。
——尽管如此……
我把舅舅留给我的信放入口袋,咬了咬嘴唇。
尽管如此,现在伤害美雅的人就是我!
昨天,美雅一整晚都关在房间里没有出来。从晚饭一直到隔天早晨,放在冰箱的饭菜都没有人动过的样子。
令人无法忍受的思绪,突然化做一声叹息。
它仿佛是一个信号似的,下课的铃声响了。
教室里充满嘈杂的声音。今天的课已全部结束,再来是社团活动的时间。
响姐和虎介还是老样子,聊着天走出教室。
他们俩并没有像昨天一样,担心地询问我的情况,这是因为我一大早就小心别让自己一脸阴沉的缘故。
与以往不同,我并不是为了逃避而隐藏自己的情感。而是在还没找到自己应该做什么事的现在,即使向他们求助也毫无意义。
——不过,自己应该做什么?它离自己太遥远而看不见。
我也抓起书包,准备离开上完课的教室。
“喂!”走廊突然出现一个声音。
小椎就站在那里,手指转着自己的辫子。
“阿修,我们一起回家吧!”
我们回家的路虽然一样,但通常不会一起回去。不过我们常搭同一班电车,所以到了车站后总是走在一起。最多只是这样而已。
“好啊。”
可是,小椎偶尔会邀我一起回去,那一定是在这种气氛的时候。
我表达得不是很好,但就是像现在这种情况。
归途上,我们并没有特别说什么,两人只是聊着一些废话。
不过,我的心情也就没那么低落了。
两人并肩走在新校舍的干净走廊中——然后,突然停住脚步。
“你们两个跟我来!”
挡在我们面前的是蓟老师。
“我有正经事跟你们说。”
“我说过好多遍了,我不要加入委员会。”
我从老师身上别开视线,仰望远方蔚蓝的天空。
我们被带到的地点并不是理事长室,而是没有一个人影的屋顶。
“委员会的事就算了,我没时间说那种事。我有紧急的事想请你们帮忙,特别是城崎,要麻烦你。”
“我根本帮不上任何忙——”
蓟老师突然伸手打断我的话。
“有件事非你不可!只有三年前失败的你做得到!”
对此,我很想开口反驳,却什么也没说。
因为,透过眼镜看到老师的眼神,冷峻得叫人窒息。
“你不用再隐瞒了!我还没跟委员长她们说……冈岛老师已经告诉我三年前那起事件了,那个关于你和你表妹的事。所以,我才希望你能给予协助。”
她说出美雅的事,让我脑袋变得一片空白。
这个老师还是老样子,令人生气地一眼就看穿我心中不想让人碰触的部分。
“喂,老师!那么久远的事,跟你没有关系吧?”
小椎一反常态,目光犀利地说。她像在保护我似的,站在我前面。
“不管你有多么想叫阿修帮忙,也不该说那种话!”
“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随便说话也要有个限度,你再说下去,即使你是老师我也不会饶你!”
老师面不改色地冷冷看着高声说话的小椎。
“哎呀,为什么你会为那个事件袒护城崎啊?”
“那种事怎么样都无谓!”
“才不是无所谓!是你先说出那个女人不是自杀的吧?”
我和小椎不禁哑口怨言,因为这件事只有我们两个知道,我连冈岛老师都没说。
“我听到你们发现风向鸡秘道时所说的话。小椎先发现秘道,然后城崎打开镜子。那时候也是和现在一样,不是吗?”
眼镜后的目光冷冷看着我们,这才是老师本来的眼神吧。
“算了,我再说一遍!我希望你们协助。事情有变,我想尽快结束小学部的事件。因此,希望城崎来解决这个事件。”
老师的声音听起来很沉重。
压抑在心底的某种东西,瞬间冒了出来。
“要我解决这个事件?你知道三年前那件事,还敢这样要求我?”
话说到一半,我突然笑了出来。
“那么,我就像三年前一样说给你听好了让我逼问那家伙‘你就是犯人吧’!”
自己嘲弄的声音,连自己都觉得恶心。
“在真实事件中,用这种方式并不能解决什么,并不是有犯人、逼问犯人就能了事。杀人的家伙确实是犯人,不过,杀人真的不好吗?若是忍无可忍到把该死的家伙杀掉,有什么不好吗?”
老师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大叫的我。
“那么,你想说什么?”
她那完全看透一切的冰冷目光,让人实在很火大,但又很令人害怕。
“……三年前,社会口径一致地把我舅舅当作坏人,但其实他是个大好人!”
我将自己尘封的往事说出来,完全正中老师下怀。她和笨拙倾听我说话的母亲不一样,她只要煽一点风,就能让我自动开口讲话。
明明知道是老师的诡计,但话语就是不断冒出来。
“我最喜欢舅舅了!我这个小鬼,说自己将来想成为名侦探时,他都会一脸认真地对我说“你一定办得到”。其它事就更不用说了,他是那么成熟、稳重。听到他的话,我很开心、很开心,我真的好喜欢舅舅。”
一面感到酸味很强的唾液在喉咙深处扩散开来,一面忘我地吐出话语。
“舅舅只跟我一个人说他以前的梦想。他梦想成为全世界最顶尖的魔术师,虽然听起来很愚蠢,像小孩子一样,但他真的朝那个目标努力。可是,后来他继承了外公的公司,而放弃自己的梦想。”
每说出一句话,不知怎地那些回忆又跑了出来。
那些自己打算永远深埋心底的回忆。
“外公病倒了……外公一直支持任性地追求自己梦想的舅舅,所以舅舅为了帮助外公,选择成为社长。”
回忆浮现在脑海的同时,一个很幼稚的梦想也涌上心头。
“结果,舅舅的世界改变了,变成一个他永远无法圆梦的世界。”
——所以,你要代替我完成自己的梦想哦!
很久以前,舅舅用他那双巨大的手掌抓着我的肩膀说。
“舅舅放弃了自己的梦想,所以他很认真地支持我的梦想。我也常跑去找舅舅,请他偷偷教我他不再表演的魔术。那时候很开心,真的很开心啊!嗯,老师,你明白吗?”
我用力瞪着面不改色的老师。
“不过,杀死我舅舅的,竟然就是我的梦想!我想当一个名侦探,一个解救大众的英雄,一个无论犯人有多凶狠狡诈,也能完全看穿他们诡计、了不起的英雄。不过,三年前的事件中并没有坏人。那是真实的事件,本来就会这样。可是,我并没有发现这个事实,只是想解开事件的谜底——却杀死了我舅舅。”
我一直说个不停,不知不觉地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察觉到这一点,我吐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无法解决事件,而你们竟然认为我能够帮得上忙!别开玩笑了,你们什么都不懂!”
“不懂的人是你!”老师冷冷地说:“虽然我很想一拳揍醒你……那么,我就以你所轻视的本格推理委员会顾问的身分,告诉你一件事!”
我无言地回瞪用冰冷眼光看着自己的老师。
不管她要说什么都无所谓。
“——你舅舅临终的遗言。”
那种东西我已经不记得了。
“冈岛老师都告诉我了,你很苦恼自己想不起这件事。”
是啊,那又怎样?
“其实,我本来是希望你能够自己想起来。不过没有时间了,就由我来说好了。”
她怎么知道我不记得的事?超能力吗?
“喂,城崎,你有仔细看过你舅舅的死亡诊断书吗?你有好好用自己的眼睛确认过你舅舅是什么时候、如何身亡的吗?”
那种东西,我根本没看过。
舅舅是喝了致命分量的药剂而死,毫无疑问是自杀。只要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扮演侦探调查事件,根本没有意义。
“我用门路请警方让我看了一下死亡诊断书。你舅舅喝的是不需经由特别途径即可取得的市售农药,这种药品即使服用也不会立刻致命。它的潜伏期很长,有三到五个小时,短时间内很难出现效果,但药效发作的瞬间,会让心脏立即停止跳动。因为不会感到痛苦,用来自杀效果很好吧。”
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我不想知道舅舅是怎么死的!
“根据诊断书的记录,推定死亡时刻为下午一点到两点之间,应该就是你去你舅舅公寓的时间吧?因警方保持缄默,所以我只能了解到这个程度。警方是在床上发现你舅舅的遗体,虽然他临死前喝了大量的酒,但他的模样看起来,好像是睡得很安详的样子。”
威士忌的味道很呛鼻,让人想吐。
我下午一点多离开舅舅的住所,当时,绵绵细雨不断打在马路上。
“喂,城崎。我都说这么多了,你还没发现自己忽略了什么吗?仔细想一想!你舅舅是在一点到两点之间死亡的啊!而药品的潜伏期至少是三个小时。你是中午过后到你舅舅的住所——”
“——不会吧……”
“他在你到达前几个小时,就已经喝下致命分量的药品了。”
汗水毫无脉络地从全身冒出来。
“你舅舅并不是你杀死的!是他自己选择死亡!”
心脏发出异常的声音跳动着。
“城崎,你再仔细回想一下!”
那个下雨天,那间小公寓,那个满是酒臭味的寝室。
眼前有一位疲惫至极的男子……不,那是面临死亡的舅舅身影。
然后,自己什么也没发现,我这个成天嚷着想当名侦探的十二岁小鬼——
“你在一个决定自杀,舍弃梦想、到头来失去一切的人临终之际,前去解开真相。你真的很认真朝着想当名侦探的梦想前进,对吧?”
“……我,我……”
“城崎,你所做的事,一定是你舅舅最想要你做的。”
“阿修,我要跟你说最后一句话。”
舅舅紧盯着想要夺门而出的我。
“你绝对可以成为名侦探。”
“你好像想起来了。”
蓟老师说着,冰冷的眼神突然缓和下来。
“我不晓得真正的话语是什么,但他应该是祝福你,没错吧?”
“舅舅说我可以成为名侦探……可、可是,我……”
——我并没有杀死我舅舅!
一直压在心头的重担消失了,胸口好像开了一大洞。
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何想法。不晓得,只是觉得害怕。
“我没办法……”
我按着自己发抖的手大叫:“什么都没有改变!我无法解决事件!”
“……城崎,你舅舅不是说希望你成为名侦探吗?”
老师又冷冷地望着颤抖的我。
“你要我怎么做?要我更痛苦吗?我已经受够了!我不想再经历那种事!”
“——你总算露出本性了!”
老师的话让我抖个不停。
越过眼镜,看到的是冷酷的眼神。
这个人看穿了我内心最不想让人看到的部分。
“你最喜欢的舅舅,希望你能朝自己的梦想前进,他的死也不是因为你的缘故。”
她的声音听起来冷冶的。
“所以,你不能再用你舅舅的死当借口来逃避现实了。”
“……啊,是啊!我好害怕,害怕也有错吗?”
身体一直抖个不停。
“可以的话,我想当像漫画里的名侦探一样。不过,我办不到!一定会再经历那种可怕的事,我怕死了、怕死了!只想逃离这种无聊的梦想。这样也错了吗?”
“你舅舅很支持你的梦想啊!”
“那跟做梦是不一样的!无论有多痛苦,转瞬间梦想就破灭了。既然如此,什么事都不做不是更好嘛!”
“既然你这么说,那你就袖手旁观好了。你就浑浑噩噩地生活,莫名其妙地死去吧!随便你。不过,既然你失败会感到痛苦,可知你是有能力的啊!”
“我根本没有能力!所以我才会失败啊!”
“失败后感到很痛苦,那种痛苦就是你的力量!你比那些毫不费力一下子就成功的家伙,拥有更坚强的力量!”
我回过神来,发现老师也气喘吁吁地看着我。
“我希望你能协助我们。”老师深呼吸了一下,冷静地说:“能让委员会成功的最重要关键——就是你。”
老师的眼睛紧盯着我。
不过,那个想叫我往前走的认真眼神太刺眼了,让人不禁发抖地低下头。
“……可是,我不晓得自己该做什么才好。如果自己真有那种力量,我应该知道才对。可是,我什么也不晓得。”
“你别笑死人了!你打算当预言家或上帝吗?没有人能事先预知什么是好的。”
“那么,我到底该怎么办……”
老师大大地摇了摇头。
“我不是说我不知道吗?没有人能够当上帝!如果你还要唠叨个不停,那就随便你好了。你就浑浑噩噩地生活,莫名其妙地死去吧!”
老师说着,往前走了几步,把脸靠近我。
“不过呢,如果看得到前方的话,应该就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前方?”
“不用思考自己最应该做什么,现在只要把你眼前的事一件一件做好即可。”
“可是,我……”
“——不要再逃避了!”
肩膀突然被抓得很痛。
“失败了就爬起来!再失败,就再爬起来!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逃避,要往前走!”
老师强而有力地说,但我只是一声不吭地低着头。
“这三年来你很痛苦吧?不过,你不要再逃避了。”
然后,她紧紧地抱住我。
“没关系的。现在的你,有我们陪着。”
老师像安抚小孩子似的,用温暖的手摸摸我的背。
我的脸深埋在老师肩上,无法抬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老师非要帮我……”
声音就是会不由自主地发抖。
“这还用问吗?因为我们是本格推理委员会啊!”老师抽身笑着对我说:“今后也要请你协助我们呢。你拥有很强的能力,失败会感到痛苦的坚强毅力!”
我并没有很强的能力。
我眼睛看着地上,轻轻摇了摇头说:“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然后,抬头望着老师。
“——不过,我只有一件想做的事。”
老师并没有发问,只是看着我的眼睛点点头。
“那么,我们赶快到理事长室吧。快,城崎和小椎一起来。”
老师说着,转身往前走。
“我刚刚也说过,事情有变。今天午休时,又有事件发生了。”
老师严肃的声音,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冈岛老师在风向鸡四楼下方的楼梯平台,发现有个学生失去意识倒在地上,好像是从楼梯上摔下去的。幸好没有伤得很严重,已经送到医院接受检查了。”
“……那个摔下去的人是谁?”
“菅原雅。”
3
埋在书堆与文件中的理事长室里,蓟老师坐在后面的大桌子上,我们则坐在放在桌子前专供客人坐的沙发。隔着木桌的三人座沙发上,小椎坐在我旁边,委员长和菜摘学姐坐在对面。
我一走进理事长室,学姐就一脸怒气地对我说:
“你也太慢了吧!我们一直在等你耶!”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低头不语。
委员长看到我这副模样,依旧温柔地笑着说:“欢迎你回来。”
我们的交谈,就只有这样。
“总之,我们先整理情报吧。”老师立刻切入正题。
委员长和学姐闻言,便开始确认事件的内容。她们大概已决定好报告的程序,主要由学姐讲述,委员长做补充,以这样的形式向我和小椎做说明。
她们按照事件发生的顺序,说明在小学部发生的三起事件。
第一个事件是美咲和森川老师听到的琴声。
第二个事件是在仪式中听到的琴声。
然后,第三个事件是——
“那么,我来说明。”
学姐拿起桌上一叠数据,看了我和小惟一眼说:
“从楼梯摔下去的是菅原雅,而发现菅原的是美术老师,也是她的导师冈岛先生。关于受伤的事,在蓟姐和你们回来稍早之前,医院有打电话来通知。”
“……那么,她的伤势如何?”
我探出身子问,学姐表情冷静地点了点头说:
“她的伤势不要紧,已自行离开医院回家了。她之所以会失去意识,似乎是因摔落时撞到和贫血的缘故。我整理了一下她醒过来时说的话……”
学姐皱了皱眉头。
“她说她不记得,也坚持不肯说。不想说她为何去风向鸡,也不记得摔下去的瞬间发生了什么事。”
学姐一放下手中的资料,委员长便开口说:
“菅原从楼梯摔下去,是在午休开始后的十分钟,很巧地在那段时间里,藤井和一之濑刚好各自行动。菅原既不记得发生什么事,也没有目击者,因而关于这件事的情报太少了,还不能掌握到什么线索。”
委员长手指放在嘴唇上,一脸烦恼地盯着资料。
“简单的说明就到此为止就好。”蓟老师说着,看了我们四人一眼。“那么,接着要确定详细内容。”
“了解。”学姐点了点头,把第一个事件的资料搁在桌上。
“第三个事件的情报很少,第一个事件也是一样。由于调查的人是森川老师,所以不在现场的我们,无法掌握确切的证据。因此,思考的数据无论如何都要集中在第二个事件,也就是要利用举行那项仪式的事件。”
学姐说着,把手中的第二个事件资料放在桌上。
“那么,我来说明一下我们对这个事件所采取的行动。首先,那天放学后,我和小铃正在理事长室确认情况。因为,接到消息说午休借钥匙的五年级学生放学后还在使用音乐教室,我们就大意了。”
学姐突然叹了一口气,拿出笔记本。
“那个借钥匙的五年级学生,是美咲她们同学的妹妹。昨天美咲醒来后就确认过了,这全部是美咲想出来的对策。她们跟那个五年级学生说要秘密作战,对方就很高兴地帮忙她们。对了,借学生钥匙的是一位年轻讲师,他是出了名对学生好得不得了的人,但这一点反而被她们利用了。”
学姐边说边翻开笔记本,把数据和挂在墙上的鸽子报时挂钟比对一下。
“然后,三点五十分左右,小雅打了委员长的手机。”
委员长对此点点头说:
“菅原好像一直注意举行仪式的那两人。她说她在音乐教室前不晓得要不要阻止她们,一直举棋不定。最后,菅原自认无法阻止她们,所以希望我们过去一趟。”
“因此,我们就骑机车到风向鸡,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就从理事长室到达那里。然后走进一楼的大厅,刚好和小雅碰面的时候,就听到钢琴的声音。这么一想,还真的跟森川老师的情况一样。”
学姐的话,让我注意到第一起事件。
放学后的风向鸡,音乐教室有两个人,一楼有一个人,然后有人会过来。
这个情形,在第一次和第二次事件中完全相同。
“琴声响起的时候,我们和小雅在一起,并没有看到她有操纵什么机关的奇怪行动,她只是站在大厅的正中央。然后,我们叫小雅跟我们一起去音乐教室,她却说不想见她们两个,不肯跟来。所以,我们只好留她在一楼,往音乐教室走去,可是——”
学姐望了我和小椎一眼,拍了拍写在风向鸡平面图上的资料。
“可是,后来的行动有点不一样。”
那张平面图上加注了秘密阶梯。
“我和委员长兵分两路走上四楼。委员长走普通使用的楼梯,我走阿修发现的秘密阶梯。如此一来,即使有人藏在秘道中,也能够被我们发现。”
“不过,你们并没有发现什么。”
学姐看了我一眼,点点头说:“嗯,我们没有发现任何人或任何线索。所以,小雅打电话来之后,我又回去调查了一遍风向鸡。”
这一点我也确实看到了。学姐发现我躲在乐器柜里没多久,就立刻离开音乐教室。
“这个行动有两个目的。首先,要确认听到琴声的四楼有没有什么奇怪的物品,特别是有没有使用定时装置之类的声控机关。其次,要确认有没有人躲在风向鸡。只要有人躲在里头,什么事都能做——不过,最后还是一无所获。”
委员长对此点头表示赞同。
“老师过来送藤井和一之濑回去之后,我就和小菜彻底把音乐教室检查了一遍。不过,还是没有发现什么。”
“而且,也没有任何人躲在别的教室里。美术教室也锁着,有钥匙的老师全都出席临时教师会议了。”
“所以,不可能会有外面的人。”学姐说。
“虽然跟刚刚的话有点重复……我到楼下见小雅之前,先谨慎地检查厕所和电梯之后,才从四楼走到一楼。而且,还问了待在一楼的小雅有没有看到谁下楼。不过,小雅明确地否定。也就是说,外人不可能进到风向鸡。”
完全密室——学姐的话,让我的脑海不禁掠过这个字眼。
“嗯,小椎,你觉得怎么样?”委员长问。
小椎一脸慌张地说:“嗯,那个,你突然问我怎样……”
小椎说着,转了转自己的辫子。
“我觉得你们做了那么多调查,很了不起耶。所以,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见。既然你们都做到那种地步了,大概就没有什么忽略的装置或对象吧。”
小椎一脸不安地补充:“虽然我不是很有把握啦。不过,既然做了那么详细的调查,学姐们应该已经知道那三个事件是谁做的吧。”
“嗯,如果只有犯人的话……”
委员长低着头,点头同意小椎的话。
“考虑事件的情况,我和小菜获得一个结论。也就是关于我们在风向鸡听到的那个神秘琴声,是谁用什么方法弄出来的答案。不过——”
委员长一时语塞。
“我们知道犯人是谁,不过,却不知道对方做这种事有何目的——所以,我们不晓得该怎么解决这起事件才好。”
委员长轻咬着嘴唇,视线落在眼前的数据。
“城崎!”蓟老师叫了我一声。
这是我预料中的事。
我只用眼神点头示意,接着慢慢开口说:
“我有话要跟大家说——”
4
敞开的门前,挂着一轮明月。
晚上八点多的天空,模糊的暮色早已消失无踪。与白天一样,天空看不见一片云彩。漆黑的夜空,让星星与月亮的轮廓更为明显,更为光彩夺目。
我收回仰望夜空的视线看向前方,从大门进入大厅。
没有灯光的夜晚里的风向鸡,充满怡人的宁静气氛。
我向放学后聚集在理事长室的大家说:“有动静我会联络你们。”没想到这个动静来得比我想象中的早,在今夜就发生了。
这是我第一次晚上来风向鸡,并不会觉得害怕,大概是因为月亮又大又圆的缘故。与阳光截然不同的淡淡月光照在大厅中,铺着红地毯的地板以及木纹清晰可见的墙壁,很不可思议地看起来很安稳祥和。
我望着宁静的风向鸡一会儿——突然,门旁的公共电话响了起来。
拿起电话听筒,我等待对方发言。
“喂,你那边有变化吗?”
“没有。”我回答学姐的问题。
我请学姐和委员长在另一处埋伏。在这个为了自己、完全由自己想出来的计划中,我请求她们两人和老师的协助。
如果是刚认识委员会成员的那个我,绝对不会因为自己的问题,请求别人协助吧。
——多亏有响姐和虎介。
他们一直在我身边担心我,是我珍贵无比的好友。
正因为有他们两个,我才能坦诚地向委员长她们低头求助。
“我们这边有变化哦!现在,那个孩子正走进樱花林荫道。因为走得很慢,大概要三分钟才会到你那里。”
“了解!那么,我会照预定计划行动。学姐,那边也要麻烦你们了。”
“好,我们也会依计行事。阿修,你的猜测果然是对的。刚刚蓟老师打电话来说,美咲偷偷出门了。”
“滕井美咲的确是往学园这边来吧?”
“好像是。现在我要跟委员长一起过去,打算在坡道的地方拦截她。”
事情暂时有按计划进行,总算让我松了一口气。
“喂,阿修,我终于明白蓟姐以前讲的事了。”
“什么事?”
“事件正往好的方向进行……那时我还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或许这真是最好的结局。”
对于学姐的话,我仅回答“或许吧”。
蓟老师恐怕早已料到结局是这样。
“这个事件,必须紧闭心扉的孩子本身有所行动,才能圆满解决。”
老师这么说过。
而那些紧闭心房的其中一人,也就是终于开始行动的我。
“那么,这边就交给我们。这次的策略一定会成功,等我们的好消息吧。一定会让你吓一跳。”
“麻烦你们了。”
我对着电话深深一鞠躬。
自己的事就够自己忙了,所以关于藤井美咲的事,便全权交给委员长和学姐处理。
我只是相信她们——这是冈岛老师教我的。
“嗯,委员长要跟你讲话。接着!”
我突然听到一个刺耳的声音,手机好像是被丢给对方。
“那、那个,喂喂,阿修吗?”
“……是的,我是城崎。”
不然,除了我还会有谁吗?
委员长大概不太会讲电话,声音比平常尖了一点。
“嗯,那个,阿修!”
“怎么了?”
“你要加油哦,我们也会加油的。”
她的声音感觉很紧张的样子,和母亲的声音很像,害我差点笑出来。
电话的那一头,也听到学姐大叫“加油”的声音。
“是的,我会加油。”
我对着远方的那两人点头致意。
“那么,我要走了——可以看到她的身影了。”
仅说了这句话,就放回听筒。
大厅又恢复平静,我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查看樱花林荫道的情况。
在满月之下,樱花使劲地向这个世界撒上片片白花。
浮现在月光中的樱花树,把整个道路染白了还不够,花瓣还随着流动的夜风四处飘散,连飘浮的空气也变得白茫茫。
在落英缤纷的樱花中,有一个少女正走在其中。
少女无视眼前飘落的花瓣,一直低着头走路。
她的身影太小了,一不注意,仿佛就要融入不停落下的樱花之中。
我靠在大厅的墙上,深深吸一口气。
——这样,一切就结束了。
我不再伫足不动,自然地往前迈进。
踏过红地毯,走向大门。配合着吹过来的夜风,走向少女。
少女发现我从风向鸡里走出来,就在樱花林荫道的那一端站住不动。
我紧盯着少女,不再逃避,坚定、笔直地踏出步伐。
少女不发一语,只是凝视着站在她眼前的我。
她的脑海里一定有无数疑问吧。
我找不到适当的话来说明,只讲了一句:
“——我是以本格推理委员会成员的身分来到这里。”
我第一次以本格推理委员会成员的身份,站在那个少女——菅原雅面前。
我拜托委员会的伙伴,让自己担任“侦探”一职。
我并不是想成为小说中的名侦探。
虽然不想,但我想以侦探的身份解决这起事件。
因为,这是我必须做的事。
“现在,我要解开事件的谜底,所以请你静静听我说。”
在樱花飞舞之中,少女低着头,点了点头。
“这个事件的关键在于电梯。”
像说给自己听似的,我娓娓道来。
“那台电梯是禁止人搭乘的,而且里面积了一层灰,也没有人的足迹。不过,这起事件却是利用那台电梯所进行。”
少女轻轻点头,但脸还是朝下,不肯让人看到她的表情。
她现在是怎样的心情呢?
自己的行为被人摊在眼前,或许在哭泣吧?
我的心情和三年前一样,觉得很心痛,但还是勉强地继续说:
“仪式结束后,菜摘学姐把停在楼下的电梯按到了四楼,确认过里面的情形。电梯里既没有脚印,也没有怪异的物品。不过,却有一点很可疑。”
这句话也没有打动少女,她依旧盯着地上。
我瞪着连看也不看我一眼的少女说:
“那天仪式开始之前,其实我也调查过风向鸡,把四楼的大厅巨细靡遗地检查了一遍,也按了电梯查看一番。所以仪式开始的时候,电梯是在四楼。那天放学后没有社团活动,音乐教室里除了她们两人之外,没有其它人在。因此,必须特地把电梯停在一楼的只有一个人。”
“——所以,你就是犯人。”
在遥远过去中说过的那句话,突然掠过自己的脑海。
不过,我不会再迷惘了。
“那时你采取的行动是这样的。你在她们举行仪式时,隔着门悄悄确认她们两人在音乐教室的情况,然后算好时机,从一楼打电话给委员长。这是为了琴声响起来时,你会和别人在一起,而不会被怀疑是犯人。”
委员长她们在琴声响起来的时候和少女在一起,也确定没有人有怪异的行动。
不过,有一个环节出了问题。
“这个诡计所使用的——是电梯。你在委员长她们到达之前,在电梯里摆了能发出琴声的装置。那是什么装置呢?可能是附有扩音器的MD。这装置既可以发出很大的声响,又可以藏在口袋里。然后,你一从门口确定委员长她们来了,就按下装置把它送到四楼。你预先算好音乐的时间,只要电梯在四楼打开的时候发出声音就可以了。把装置用电梯送到楼上后,接着佯装一无所知地出现在委员长她们面前。如此,就准备完成了。一如你的计划,四楼突然响起琴声,委员长她们就跑上楼。而你一看到她们跑上去,又把电梯按回一楼,然后取回装置,静静等待。并且为了慎重起见,证明自己一直待在一楼,你又打了一次电话给在音乐教室的委员长。这样,诡计就大功告成。”
以小学生来说,计划得相当周详。
那么,为什么少女要设计这么复杂的计划呢?
委员长想不通个中道理。
不过,要是我的话——
“思考动机的关键,就在于你叫委员长她们来。如果只是模仿鬼故事弄出琴声,没有必要叫委员会的成员前来。这样反而会被详细调查事件的起因,容易曝露自己的行动。那么,为什么你要叫她们来呢?”
我静静地往前迈了一步。
“你希望委员……不,希望我来解开这个事件吧。”
少女抬起头来直盯着我,豆大的泪珠扑簌地落下。
“而且,今天发生的那件事,只是把单纯的事故勉强伪装成一个事件。你是因为贫血而从楼梯上失足摔下去的吧?你昨天没有吃晚饭,今天早上也没吃。”
我说着,握住少女的手。
“我准备了好吃的晚餐,一起回家吧!美雅。”
*
两人手牵着手走在樱花林荫道中,一起仰望浮现在晴朗夜空中的一轮明月。
比起委员长她们发现菅原雅是犯人,我则是更早就知道美雅相这起事件有关。
第一次听美雅讲那则鬼故事时,小椎就发现了。
美雅那时说的话,有一个矛盾之处。
明明是前几天才发生的事,却说它“成为全学年的话题”,甚至可以说出详细的内容——这点就是美雅与事件有关的最有力证据。
而且,委员长她们也从电梯一事推论出菅原雅就是犯人。
在放学后的讨论中,我们互相确定了这件事,然后我说出自己的计划。
计划内容是,严密监视美雅的行动,并在她开始下一个行动之前阻止她。
我知道她会立即开始行动。因为今天中午,老师在风向鸡发现了美雅。
犯人美雅午休时分前往空无一人的风向鸡,目的就是为了筹划下一个事件。
我知道美雅今晚会行动,是在我回家之后。
家里进门的地方的确摆着美雅从医院回来时穿的鞋子,但是鞋柜里有一双她比较少穿的鞋子不见了。
凉爽的夜风拂来,花瓣从眼前飘过。
樱花毫不吝惜地飘落,乘着夜风消失在黑夜中。
在落英缤纷的樱花中,我和美雅手牵着手漫步。
我相信前方是美好的。
蓟老师之所以说“美好的方向”,是因为美雅的行动出人意料之外吧。
这起事件,是美雅为了往前走所想出来的方法。
而且,美雅并不是独自一人往前走,她还想要帮助我。
蓟老师曾告诉我一件事。
学年只有一个转学生,不管谁跟她讲话,她都冷眼以待。那一声不吭的样子,才是真正的菅原雅,而常对我撒娇的美雅,则是她伪装出来的模样。
美雅面对我这个和她父亲的死相关深切的人时,就是会想起过去的伤痛。她的内心为了逃避那个悲伤的记忆,就产生退行现象,倒退到幼儿阶段。
美雅内心受到菅原舅舅死亡的影响,比我和母亲更多。
所以,即使决定要往前走,美雅也无法跟我和母亲直接商量。她也不言明自己在学校不与任何人讲话的情形,仍一如往常地开朗生活,然后继续地痛苦下去。
最后,她想往前走的决心,便扭曲变成这样的事件。
美雅仍旧低着头走路。
从花瓣间洒下来的淡淡月光,包围着她幼小的身影。
虽然现在是夜晚,樱花林荫道却明亮得令人觉得很不可思议。大概是因为沐浴在辉煌月光中的花瓣,飘满了整个视野的缘故吧。
像白雪般飘落的花瓣,一望无际的樱花树。
突然,它微微摇晃了一下。
我和美雅牵着彼此的手,同时抬头望了樱花一眼。
樱花树的树枝因一阵强烈夜风的吹袭而晃动,瞬间整个世界变成一片白茫茫。
风吹过来并不会让人觉得冷。
尽管如此,美雅仍像在寻求温暖似的,紧紧抓着我的手。
飘着无数花瓣的樱花林荫道,仿佛要将人带往不同的场所。
不断飘落的樱花,让人有这样奇妙的感觉,不过,我们并没有停住脚步。
因为,我们已经能够相信通过樱花林荫道之后的自己了。
我望着在自己眼前飘舞的樱花,开口道出。
——那天的事。
我叫舅舅去自杀。
自己最喜欢的舅舅其临终遗言。
还有,我一直逃避,只因自己很害怕。
美雅也凝视着积满落花的柏油路,用稚气却一点也不撒娇的声音回答。
——那天的事。
看到完全变了模样的父亲。
伸手摸到的,是父亲冷冰冰的身体。
在搬家之后,受到同学冷嘲热讽。
即使有人找她谈话,她也只能冷漠以对,完全不应声。
尽管如此,美咲和杏子还是找她聊天。虽然她很想响应她们,却办不到。
在樱花树下,我们手牵着手漫步。
或许这是我们第一次真正手牵着手。
这是美雅第一次毫不撒娇地牵着我的手,而我也是第一次主动握着她的手。
然后,我们在不停飘落的樱花中交谈。
握住彼此的手,仰望巨大的明月。
——新的季节,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