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就只有这个而已了啦。”
我将手中印有“白石工业”四个字的毛巾递出去交给她。这是我们之前擦身体时用的毛巾。
“………………”
“拜托,你也用不着摆出这张脸吧?”
“……知道啦。”
她露出了些许不满的表情接过了我手中的毛巾。
她忽然对我说她想要一件泳衣,让我觉得非常困扰。在现在这种时节,在这样的地方,而且她要的还是一件比基尼泳衣,这么任性的要求让我真是十足伤透了脑筋。
我只好在车上找找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拿来充数,结果怎么找也只找到这条混在我偷摸来的衣物堆里的这条毛巾。
她拿走毛巾之后离开了一会儿,结果竟然将毛巾缠在胸前,然后穿着那条日前买的,她非常心爱的裙子回来。
“……怎么样?”她问。
“呃……你这么问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
“很……奇怪吗?”
“嗯……大概吧……”
“………………”
“——啊,没有啦!不会很奇怪——一点也不奇怪啦,真的。”
“嗯……好啦……”
看来她似乎是接纳了这个说法,转身便朝着海浪拍打着的海滩潮线上缓缓跨了出去。
浅滩上的浪涌上来之后又退了回去。冰冷的海风撩起来了她的长发,天空似乎担心着这样的天气不够寒冷,特地还洒下了绵绵的细雪。她脱下鞋子,将鞋子提在手上,带着喜孜孜的脸庞赤脚踩着潮线上的浪花。
“喂,你看我看起来像个杂志模特儿吗?”她对着我问。
“嗯——还可以吧?”
寒风中,我和她呼出的气息全部化成了白烟,答了话之后,我提起了方才从车上拿下来的相机——就是之前在车上找到的那个便宜的即可拍相机——这台相机里头还残留最后一张空白的底片。
“那我要拍下来哦!”我说。
“咦?”
“拍出来的照片肯定会让你看起来更可爱的——来吧!”
我边说边提起了相机,将镜头对准了她。
“………………”
“好了,你就别不好意思了吧——快点!”
“……嗯。”
我透过镜头抓住了站在潮线上她的全身。此时,她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害羞,脸上表露出了比起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复杂的表情。
“喂,你也摆个像样的姿势嘛?”
“……可是……”
“不要可是了——快点,像你这样呆呆站着怎么像个杂志模特儿呢?”
“……好啦。”
她强忍着内心的羞怯,带着一张红通通的脸庞将一手放在自己的腰上。同时高高举起了另一只手,将手笔直地伸向蔚蓝而深邃的冬季天空——好似要抓住什么似的,直挺挺地朝着天空伸展着。
我看着她,“你还少一个动作……”
“……什么?”
“你忘了要笑了啦。”
“咦?”
“……笑一个嘛,濑津美。”
“………………”
“……你年纪比我小耶……凭什么直呼人家的名字……”她说。
接着,她便初次在我的面前展露了笑容——她穿着自己心爱的那条短裙,胸前包裹着一条用来充当比基尼泳装的白色毛巾,对着我手中的即可拍镜头展露了笑容;背对着如翡翠般呈现蓝绿的海水,像个平面模特儿一般对着镜头展露了笑容……
“好了!那接下来换一个更有动感的姿势再拍一张吧!”我说。
“嗯!”
她提起了脚步,带着愉快的表情在水边玩了起来。
虽然我手中的相机底片用光了,不过我仍抓着这台即可拍用镜头持续地捕捉着她的身影。
“哦?我看你好像已经进入状况了哦?”
“才、才没有呢……”
在我们爽朗的对话声中,天空似乎担心着这样的温度不够浇熄我们的热情,因而特地增加了风雪的强度。而我仍提着底片用尽的即可拍,透过镜头凝视着那张脸上写满了兴奋的表情的濑津美。那一副娇小的身躯,即便在寒风拍打之下,仍带着一张遗忘许久的笑容对着镜头看过来。
——哗哗……
“……那我们就玩到这里吧……”
她丢下了这么一句话之后,转身便像之前两次一样,朝着大海中央缓缓迈开了脚步。
“啊,对了,你的驾照……”
她忽然想起了这件事,于是转过头来对望着我。
“不用还我了啦,你就把它当成纪念品带走吧。”
“嗯,好……”
她点点头,又将掏出来的纸片收进了口袋。
那张驾照是我之前送给她的。它之前留在我手上,原本已经完全失去了它存在的价值,却又在过去的几个礼拜内重新找回了它存在的意义。
她收起了那张驾照之后,接着也解下了绑在她手上的白色塑胶手环,然后将它递给了我。
“你这是……要给我的吗?”我问。
“嗯,拿去吧……”
“喔……那我就当成纪念品收下了。”
我接过了她的手环,然后收进了自己的口袋里头。
“……我说呀,我之前告诉你的条文——就是那个七楼病房的病患之间口耳相传的条文,你还记得吗?”
“记得,因为那是你在我住进去的第一天告诉我的嘛。”
七楼病房的病患之间口耳相传的条文……
——第三次核发出院许可的时候我们就该有心理准备了,因为不可能会有第四次。
——绝对是最好的方法,因为这么做最能够减轻我们带给自己家人的负担……
这是属于我们这些即将永远与世隔绝的居民们的箴言和教条。
“……在那些条文后面呀……我还想再追加一条……你会帮我传下去吧?”说完之后,她举起手,摆出一副好比一位知名偶像歌手一般的姿势——
“当你比其他人早一步离开的时候……要为还活着的人留下一抹笑靥……”
——说完,濑津美的脸上也随之展露了微笑。
“………………”
“你还没有把这些条文传给其他人过……所以就拜托你啰……”
她将这句话当成是她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噤口后转身便朝着大海中央再次跨出了步伐,但我看着她的背影,没让她就这么离开。
“……让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好吗?”我说。
“嗯。”
“这次……你希望我阻止你吗?”我问。
“………………”
“还是你希望我对于你的这个决定,在你背后推你一把呢?”
面对我的提问,她佇足停下脚步,但却站在原地没有回头。
推过来的浅浪盖住了她的脚掌。一阵狂风刮过远浪,掀起了绵密的飞沫,冷冰冰地打在她的身上。
……我不知道此时此刻的我究竟是该伸手阻止她好,还是该从背后推她一把好。或者我根本应该和她一起结束自己的生命……我真的不知道,但我想大概无论是谁面对这个情况也不会知道。
人在面对自己身上的痛楚时,无论多痛都可以强忍下来,却无法忍受出现在别人心里的折磨——如果人性的本质真的是如此美丽而脆弱,那么到底有谁可以忍心制止她这般‘任性的行为’呢……
此时,濑津美回过头来了。
“……我不知道耶,呵呵……我真的不知道呢。”她说。
接着,她对我展露了笑容——冷冰冰的飞沫随着狂风洒下,她在眼角的泪光之中为我留下了这么一抹微笑。
她走了。
前两次的她总在海浪的潮线末端停下脚步,然而,这次她却没有……
我想,这就是她最后留给我的答案吧……
“……就这样吧……拜拜……”
——就这样,我和她一起走过的,960公里的旅程结束了。
对我而言,这趟仅仅十七天的旅程,对她来说总共历时了二十二年之久。而这趟旅程的终点,既不是在医院里的七搂病房,也不是在她的家里。她凭着自己的意志而避开了这个既定的结局。
她成了200×年中推定共三万五千名自杀死亡的人数中的其中一个——她的名字叫作濑津美,血型是0型,二十二岁,女性……手环的颜色是白色。对于濑津美,这短短的几行叙述已经是她的全部了。
但我知道……
我知道她喜欢比基尼泳装;我知道她对于道路分布的情况比起卫星导航更来得清楚;我知道她的睡相很差……
她喜欢车子,拥有一般自小客车驾照;她总是不会将喜怒形于脸色,但偶尔也会露出一些羞怯而别扭的表情。
这天,她背对着翡翠色的大海,提起脚,高兴地踩着水花,为我留下了一个彷佛平面模特儿般的笑容。
然而,她这般耀眼的笑容在便宜的即可拍相机里头,却仅仅只占据了一张的底片容量。
但是这么一张底片,却也是我和她共同拥有的一段记意。
我抬头望着冬季的天空——
这天的天空蓝得让人感到哀伤;这天的阳光也让人感到刺眼——这天,是我和濑津美共同拥有的,冬季里的某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