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途下车买了甜甜圈,犀川和萌绘回到N大学时已经将近十点钟了。工学部建筑系研究大楼的后院有一大棵用照明灯打亮的樱花树。萌绘心想,为什么日本人会喜欢这种和黑夜相称的花呢?犀川双手提着香山家给的东西走上四楼,萌绘则拿着装有甜甜圈的细长盒子跟在后面。
犀川拿钥匙开门并打开了房间里的灯,隔壁国枝桃子的研究室早就是一片黑暗了。萌绘一走进来,就马上去组装咖啡机,犀川迅速地收拾好桌上的书籍,把两个箱子摆在桌上并打开。实在令人难以置信,神奇的陶壶和箱子现在就在眼前,萌绘感觉自己异常地紧张。不过,这是真的吗?
“先吃甜甜圈,还是先做实验?”犀川问。
“一起。”萌绘说。
犀川微笑地回答道:“真任性。”犀川起身走出研究室,走廊对面的研究室传来了开门声,萌绘走过去看见犀川在开门。
“老师,你在干什么?”
“嗯。”犀川吹着口哨,曲子是非常古老的《月亮河》(Moon River,电影《蒂凡尼的早餐》主题曲)。
他走进学生的研究室里,拿走卡式炉上的茶壶并加满了水,萌绘睁大眼睛看着犀川的一举一动。
“你要煮水吗?要用到热水吗?”
犀川心情不错,一边吹着口哨一边把茶壶放回卡式炉上。
“好,水易火难。”犀川喃喃自语。
“哇,我心脏跳得好快。”萌绘兴奋地说。
“不能先吃甜甜圈吗?”
“不行。”萌绘摇摇头,犀川耸耸肩拿出胸前口袋里的香烟。
“很简单,”犀川点上了烟说,“你看了一定会认为很无聊,然后很生气。”
“热水要用来做什么的呢?”萌绘兴致勃勃地问,“啊!形状记忆合金?”
“不是。”犀川一面吐着烟圈儿一面扮着鬼脸摇摇头。 “或许你不知道,就算在不知道的情况下,也不能生气哦。”
“为什么我会生气?”萌绘感到有些疑惑。
“啊……这是永远的谜啊!”犀川笑着说,“能否不让西之园萌绘生气地拿出钥匙呢?”犀川很久没这么开心了,萌绘也感到无比的快乐,在他抽起第二根烟的时候,茶壶开始发出“滋滋”的声音。
“因为水会流到满地都是,我们就在这里实验吧。”犀川提议说,“你去把甜甜圈和咖啡拿过来。”
两个人把陶壶和箱子、甜甜圈,以及咖啡全数从犀川的研究室里搬了过来,这时候水已经开了。
“说好不生气的啊?”犀川伸出食指。
“老师,我已经生气了。”萌绘微笑着说。
川收拾完桌上的东西把陶壶放好,拿着抹布把茶壶拎过来。他又开始吹起口哨,这次是贝多芬條七交响曲》的第一乐章。茶壶中滚烫的水冒着大量的蒸气,犀川小心翼翼地将水倒入陶壶里。萌绘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用祈求般的眼神注视着,她已经无法思考了。茶壶中的热水几乎全部倒进了陶壶,犀川放下茶壶,用手隔着抹布抓起陶壶。
“会不会顺利呢?”他摆出像是魔术师才会有的姿势。“这就是天地之瓢。”犀川伸手去拿清洗台墙壁上的另一条抹布裹住壶身,另一只手把抹布盖在壶口,犀川慢慢地将陶壶倾斜。
“好烫!”他叫了出来。“西之园,无我之匣上方有三颗按钮,你帮我把左下方那颗拿起来。”
“嗯?这个吗?”萌绘紧张起来。“能拿起来吗?”
“烫!好烫!快点拿!”
她拿起箱子上半球型的金属球,箱子上露出一个小洞,犀川将陶壶倾斜,壶口上盖着抹布热水不会一下子溢出来,他把壶口对淮箱子上的小洞后慢慢挪开抹布。蒸气缓缓上升,热水灌入小洞里,热水溢了出来,流到桌上。
“嗯。”这个动作完成后,犀川看着萌绘。 “明白了吗?”
萌绘仍旧睁大眼睛沉默了片刻后摇摇头,她沉溺在这种情境里非常开心,完全松懈大意了,什么也没想什么也不知道,总之她很快乐。
“然后呢?然后呢?”萌绘摇晃着身体,犀川摇摇陶壶,把里面剩下的热水倒掉再放回桌上。
“先休息一下。”说着,犀川又点上了一根烟。
“啊,我完全不明白。”萌绘双手放在嘴上,但并不是打呵欠。
“西之园,你试着打开箱子。”犀川吐着烟说,“小心烫,手上拿块抹布。”
“怎么开?”萌绘讶异地看着犀川。
“应该已经开了吧。”犀川简洁地说。
萌绘迅速靠近桌前拿起抹布,然后谨慎地抓住无我之匣的盖子,下子就打开了。
“哇,哇……”萌绘往后退了几步大叫道,“什么……”打开的箱子像珠宝盒一样,箱子里的热气袅袅升起,里头的水溢了出来。
“好厉害,为什么?”萌绘拍着手说,“怎么办到的?”
“你该惊讶的是这个。”
“我已经……”
“你看里面。”萌绘又靠近箱子仔细一看,黑色的箱底,溢出来的热水当中,有一把银色的短刀。
2
“有吧?”犀川抽着烟说,似乎被烟熏到了,眯起眼睛。
“这就是凶器?”萌绘看着犀川,再看看箱底。
“没错儿,香山风采、香山林水两位画家都是用这把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犀川也走过来看。“哎呀,真是有趣的形状。”
沉在热水中的短刀,几乎没有装饰,粗糙的程度与其说是短刀,更i象铁器时代的石镞,长约十几厘米,近乎笔直,短刀看似用金属打造而成,透着暗淡的银色光泽,没有刀柄,单手握着就已经握去了一半。
“为什么X光没有拍到呢?”萌绘看着犀川。“因为它在箱子最底层吗?”
“嗯,不是。”犀川回答道,“刀子被固定住了,所以摇晃箱子的时候,刀子不会动。”
“热水快要凉了。”犀川伸出食指碰了一下箱子说,“还有点儿热。”
“为什么箱子会打开呢?”萌绘问。
“不要急嘛……”犀川说着又把茶壶装满了水,放在卡式炉上煮。
“还要热水?”
“嗯。”犀川回到桌旁,双手拿起箱子走到清洗台。倒掉箱子里的水,拿出短刀。
“果然……温润。”犀川喃喃地说。
“嗯?”
“香山夫人这么说。”
“她拿过这把刀吗?”
没有回答,刀尖并不锋利,大概什么都切不断。除了刺,很难想象它可以成为凶器。
“不知道这把短刀有没有名字。”犀川又在自言自语,萌绘完全听不明白。
犀川把脸靠近箱子,手伸进去不知道在检查什么。
“西之园,你过来看看。”他说,“箱底看似平滑,其实是钵状对吗?而且还做了一个可以完全包裹住短刀的凹槽。之所以打不开箱子是因为,你看,那块金属的缘故。”他指着箱子内侧一块歪曲的薄薄的金属片。
“该不会是温度变化自动装置吧?”萌绘伸手去摸。“两片不同材质的金属薄片,由于热水的高温让金属扭曲。啊,所以这就是打开箱子的方法?”
“生气了吗?”犀川问。
“我没有生气!”萌绘鼓着脸。“可是,不就用不上钥匙了吗?。我还是违反了规则,生气了。”
“用到了啊。”犀川微笑着。
“什么时候?”
“你看陶壶。”萌绘立刻拿起旁边的陶壶。
“啊!”她摇着陶壶大叫,又把陶壶倒转过来。“为什么?没有钥匙!不见了?”
“钥匙已经出来了。”犀川说。
“啊,我又快要贫血了!”萌绘皱着眉。“怎么会这样?老师,拜托你告诉我,什么时候把钥匙拿出来的?”
“刚才啊。”
“刚才?”
“钥匙是和热水一起流出来的。”
“和热水一起?啊?所以是溶解了吗?”萌绘一阵眩晕。“骗人!为什么!就算很烫也只有一百度吧?一百度怎么可以熔化呢!”
“所以我才说你可能不知道,不行,你绝对会生气的。”
“有这种金属吗?”萌绘问。
“六十度就可以熔化的金属。”犀川回答说,“以前就有了,是一种合金,理科年表里写过,你可以去查查看。易融合金是指铋、铅、锡、镉,还有铱的合金,这种金属非常重,比重大概有十左右,在常温固态下比锡和铅的合金还要硬,即使做为凶器也绝对没问题。”
“我不知道。”萌绘大开眼界。“我以为是银做的,所以那把钥匙是这种合金打造成而成的?嗯?钥匙溶解后跑去哪里了?”
犀川微笑着举起了短刀。“这个就是。”
“啊。”萌绘叹了一口气。“这个?这个就是钥匙,啊!好厉害,所以钥匙在箱子里?”
“嗯。”
“变成短刀的形状?”
“对啊。”犀川点点头继续说,“因为箱底有凹槽,那个就是形状,用这个像铸造金属物品用的模子,形成刀子的模样。”
“那么该不会……”萌绘眨了两三下眼睛,她很久没动脑子了。“这把短刀也可以变回钥匙?”
“这就是理论的总结。”犀川靠近萌绘的脸,“嗯……优秀。”
“优秀?”
“你的瞬间思维能力非常优秀。最后一个阶段,也就是将得到的结论进行逻辑性展开,相当于名为继承的高度逻辑展开。”
萌绘只是歪着头,茶壶冒出蒸气。犀川隔着抹布拎起茶壶,把水倒进陶壶。
“好了,请。”犀川完成后看着萌绘。萌绘拿起桌上的短刀,慢慢地放进陶壶,短刀的宽度刚好可以通过壶口。她放开手,短刀掉进了陶壶里,发出一阵声响。
“现在关上箱子的话就锁上了。你看,现在金属片又变直了,金属片的作用就像弹簧,如果关上后没有加入热水,是打不开的。”
“老师,陶壶底部有一个钥匙形状的凹槽对吗?”萌绘说, “短刀融化后的液体聚集在凹槽中,就恢复成钥匙的形状。”
“你好像看过陶壶底部了。”
“太棒了……到底怎么做的?”
“嗯……应该是先做壶底再制作壶身。”犀川解释说,“对于专家来说,应该很容易吧?”
“嗯,真的。”萌绘点点头。
“当初我以为无我之匣本身是用易熔合金做的,陶壶中注入热水溶解钥匙后再把热水倒进箱子,箱上的盖子就会融化。这样就和拿钥匙出来打开箱子是一个意思,最初的想法是这样的。
“不过,这个过程没有办法反过来操作,而且只能用一次。也有可能是香山风采把箱子修好,再托付给儿子香山林水,但是箱子看起来很陈旧,似乎有某种意义,三颗半球体金属中又有一颗可以拿下来,也就是非左右对称。如果箱子可以无数次开启,运作上就不可能很困难。况且这件案子,也在找寻凶器的下落,总之大概就是这样吧。”
“天地之瓢的‘天’地指的是上下颠倒,无我之匣的‘无’则是指存在也不存在的短刀,所以也就是短刀形状的凹槽喽?”
“一点儿也没错儿。”犀川露出愉快的表情频频点头。 “‘无我’也有可能表示用刀杀死自己就是无我啊,单凭印象的思考我实在不在行,我不喜欢这种牵强附会,像是诺斯特拉德马斯的预言。”
“老师,你刚才说过‘水易火难’对吧?是热水的意思吗?
“啊,我说过吗?”
“你说了。”
“是我说的吗?”
萌绘一边的嘴角上扬,沉默了一会儿,她正在整理大脑中的思绪。
“短刀刺入胸口,”不久萌绘说,“然后将热水灌入天地之瓢,把短刀丢入陶壶,后来呢?”
“后来就结束了。”犀川说,“如果进行到这儿,到最后只会发现水。”
“只有陶壶上有血迹,是因为放短刀进去的时候不小心接触到的吗?”
“不对,热水冷却后就会倒掉了,总不可能倒回茶壶里吧。”
“刺伤自己之后,然后等热水冷却吗?哇,好可怕……真能忍啊!”
“执念吧。”犀川叹了口气。
“执念啊……”
“对了,西之园,你忘了吗?”
“咦?忘了什么?”
“甜甜圈啊。你说要一起的啊。”
“啊!”
3
犀川把已经凉了的咖啡放进微波炉里,加热到萌绘也可以喝的温度,他又稍微整理了一下桌子的角度,两个人对坐。这间研究室是犀川研究室的学生们写毕业论文用的,也就是和牧野洋子她们两个大四学生。但房间里到处都是三楼研究室里不要的东西,以及一堆完全不知道是什么的杂物,她和洋子正计划近期进行一次大扫除。
本来这张桌子以外的其他地方都铺了一层防水胶布,但现在却踪迹全无,天花板上的四盏日光灯也只剩下了三盏。倒掉陶壶里的热水,把陶壶倒过来看,壶里有声音,是钥匙,壶口能看见钥匙的一部分。天地之瓢里的钥匙就这样恢复了原状,无我之匣的盖子还依然开着,看起来就像是个小型金库。在历史和时间的熏陶下,酝酿出如此独特的气质,总觉得盖上盖子非常可惜。犀川不知不觉地已经吃了三个甜甜圈。
“老师,该不会从一开始就已经知道了吧?”萌绘吃完一个甜甜圈靠在椅背上,手捧着咖啡杯翘着二郎腿。
“每个人都会认为钥匙只有熔化之后才能被拿出来的吧?”
“嗯,话是没错,”萌绘点点头说,“不过,如果把钥匙熔化了,箱子也就打不开了,也只能想到这一步了。”
“熔化钥匙的过程就是打开箱子的钥匙。”犀川点上一根烟说,“刚开始我甚至认为箱子的盖子也是可以熔化的,但是凶器和钥匙怎么可能在一起呢,我也只是想到了这里。”
“可是,老师很早就认为他们是自杀的了。”
“对啊,我认为香山风采是自杀身亡的。”
“为什么?”
“那是昭和二十四年一月吧,法隆寺的金堂失火,壁画付之一炬,是不是和香山风采自杀的时间很吻合呢?他是以临摹佛画为天职的人,法隆寺的火灾足以成为他的自杀理由。”
“啊,这个,原来老师那时候不是开玩笑的啊?”萌绘眯着眼睛说,“什么嘛,我根本……”
“所以不要轻易怀疑别人哦,西之园。”
“是。”萌绘爽快地点点头。
“绝大数的日本人不会意识到法龙寺壁画被烧,会导东洋美术史上的一大损失。”犀川吐着烟圈儿说,“这种损失的程度,就像是伊斯坦布尔苏菲亚大教堂的的壁画和圣像遭到的破坏,还有梵蒂冈博物馆内的圣西斯廷礼拜堂被炸毁一样,说不定有过之而无不及。”
“法隆寺的金堂是遭人纵火吗?”
“思。”犀川歪着头说,“听说是临摹壁画的画师因为太冷所以用了暖炉,说不定香山风采也曾经参与过法隆寺壁画临摹的工作。这些也会成为推理的一部分。”
“凶器既然是从箱子里拿出来的,就可以确定香山风采是自杀的说法。”萌绘说,“五十年前的密室事件到此解决,这次香山林水也和他的父亲一样吗?同样情况的重演?”
“但香山林水没有死在仓库里,也没有把门反锁,意识恢复后还曾自己走出仓库,我们只能想象他为什么会这么做。也许是意识糊,也许和香山风采的状况相比,香山林水已经老了。”
“什么意思?”
“人是不是越年轻越单纯呢?年轻才能纯粹。”
“老师说的话充满了不确定性。”
“西之园萌绘就比较坦率。”
萌绘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叹了口气。“嗯,我大概明白了,虽然有点儿意见。”
“香山风采,他的纯粹成为一股完全封印的力量,这的确不是很科学的说法,也非常的不合理,这样说好像对陶壶和箱子有些不公。”
“不会,很有意思啊。”萌绘微笑着说。
“那我再多说一点儿?”
“嗯。”
“香山风采的死沉甸甸地压在香山林水的心里,也压住了他的人生。但香山林水是位温柔的老人,听说他在死前还给妻子画了一幅画像。温柔的另一种说法,就是容许矛盾的存在。后来他也描绘出己的人生,或许香山林水对自杀感到犹豫,但他的这种迷惘可谓弥足珍贵,而且也是造成后来众多巧合的根源。其实我自己也不相信,因为这并不合理。但是佑介和凯利、真理茂的车祸,以及新工作室里的空气密度……简直可以象征原本期望单纯的生活,却不得不走向复杂的人生里去的矛盾。自己的人生是一条路,却和他人脉络相连,历史像纺织品一样交织而成,人类社会的机制也是一样唇齿相依。”
“老师你发烧了吗?”萌绘微笑着说,“居然说出这么不符合逻辑的话。”
“那我不说了。”
“不要,我觉得很棒很精彩。”
“我也上年纪了吧。”犀川耸耸肩,萌绘看着天花板。“就像你变长的头发。”
“啊,你比较喜欢长发吗?”
“无可奉告。”
“老师,要怎么和警方解释呢?”
“什么?”
“要怎么说出陶壶和箱子的秘密呢?”
我不会说的。“犀川回答道。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让香山家的人知道。”
“为什么?”
“我不想让多可志被这么怪异、不知前因后果的事情所束缚。他一定很想远离这一切,我本来想让他自己决定的,但在我和香山夫人的对话过程中,我改变了主意,他还是什么都不要知道比较好。”
“为什么?什么意思?”
“不知道也许才更美好。”
“我不明白。”‘
“那就算了。”
“香山夫人知道陶壶的秘密吗?”
“可能不知道,只有香山风采和香山林水知道吧。他们两个人解开了谜题后都选择了自杀。”
“老师,你没事吧?”萌绘突然有些担心地说。
“你看,你今天也怪怪的。”犀川微笑着说,“不要紧,因为我没有那种境界。”
“警方会认同吗?”萌绘问,“既然断定是自杀,一定要找到凶器才可以吧?”
“就这样放手不是很好吗?”
“搜查会继续进行吧。”萌绘拨弄着头发说,“不仅浪费人力物力,也会造成他们的困扰。”
“工作本来就是这样。”
“可是老师……”犀川默默地摇摇头,萌绘看着他的脸,最后叹了一口气说:“嗯,好吧。”
“总之,谜题已经解开了。“犀川又点上了一根烟。“西之园,满意了吗?”
“总觉得你还有事情瞒着我。”萌绘露出夸张的表情抬起肩膀。“算了,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
“还有?”
“当你要说出陶壶和箱子的秘密时,为什么香山夫人会说‘我不同意’呢?当时门还突然被拉开。是因为老师说要接受陶壶和箱子吗?不对啊,最后老师还是拿回来了。真奇怪,你们在夫人的房间里到底说了什么?”
“真聪明!”犀川露出了微笑说,“果然是西之园萌绘。”
“回来后,你对多可志先生说了谎对吧?你跟他说这件案子与陶壶无关。”犀川偷笑着,默默地抽着烟。萌绘等待他的回答。
“我不想说,可以吗?”犀川小声地说。
“不可以。”萌绘摇头。
“你生气了。”
“早就生气了。”
犀川继续抽烟。
“没办法……”他认真地说,“这只是假设、想象。明白?”
“好。”萌绘坐正了身子点点头。
“那时候香山夫人摸了那把短刀,后来短刀溶解在陶壶中变成了钥匙,所以没有她的指纹。但是从箱子里拿出短刀的时候,她接触到了无我之匣的内壁。”
“指纹?”萌绘探了探身体问,“留下了香山夫人的指纹?”
“或许是吧。”犀川回答道。两个人看着桌上开着盖子的无我之匣。“五十年来,从没打开过的箱子的内壁上,留下了香山夫人的指纹,会有什么结果?自从她嫁到香山家从来没有看过箱子被打开过。”
萌绘睁大了双眼。 “老师!所以你才要瞒着警方吗?”
“没错。”
“但是,”萌绘看着犀川问,“香山林水包庇杀害自己的香山夫人,这有可能吗?”
“有。”犀川吐着烟翘起脚。
“这样真的好吗?”
“嗯。”犀川玩转起指间的香烟。
“老师!”
“香山自杀或被夫人所杀,两者之间有什么不一样吗?”
“完全不一样!只是我不知道哪里不一样。”犀川小声地说。
“哪儿有这样的,不符合逻辑!”萌绘大声喊了起来,“绝对有什么古怪。”
“西之园,或许你是对的。”犀川站起来伸伸懒腰。“但正确的事情通常都不纯粹,什么又是正确的呢?我今天晚上已经看到了,所以我才说今天是值得纪念的夜晚。”
“值得纪念?”
“你果然生气了。”
4
就这样,香山林水这个案子就在无法明朗的情况下,形成一种模糊的状态渐渐淡去。警方曾多次联系犀川副教授和西之园萌绘,侄但两个人什么话也没说。犀川也不知道警方是要持续搜查,或是自杀事件结案报告书递交给上级,对他来说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开学典礼好像正在N大的某处进行着,大学也已经开始上课了上学期负责硕一讲义和实习的犀川,每个礼拜都有一天需要被迫早起。不过这种一周一天的经历,就像是汉堡里夹的那片酸黄瓜一样。
西之园萌绘升上了大学四年级,正式成为了犀川研究室的一员。因此,她每天都会出现在研究室里,今天也不例外。研究室里滨中深志带头整理自己的桌子。由于工学部的学生如果想要顺利拿到学分,几乎大四的每个科目都是必修,所以萌绘几乎一整天都会待在犀川对面的学生研究室里,甚至比犀川待的时间还要长。
萌绘和牧野洋子在这间研究室里发挥了前任班长的魄力,大刀阔斧地进行室内整顿,扔了一堆没用的东西,负责从四楼搬垃圾楼的男生们,一边苦笑一边听从着两个学妹的指挥。
犀川还是很在意愚人节的那个玩笑,不知道关于萌绘高贵的姑姑拿走的那张纸,对现在或者未来会有什么样的意义,在彼此的生活中又占据何等的位置。即使和萌绘面对面,两个人都会自动屏蔽这个话题。至少犀川是这么认为的。
每天起床的时候,犀川都会想象自己是不是已经改变了。昨天、前天的自己,和今天的自己有什么关系,就像开启电脑进入系统程序,每天他都会想起名为“犀川的自我”,会不会是别人的芯片却扮演着同一个角色,明天、后天的自己,又在哪里等待着粉墨登场呢?
人类的意识本来就不是连续的。
再重要的记忆,终有一天也会消失。
如果记忆毫无间断,脆弱的脑神经就会崩溃,如果一直处于脆弱,思维就会错乱。为了保护人类将所有的意识忘却、形式化、印象化,以及被粉碎成极小的颗粒,只有被选取的结晶,一个一个接续排列并植入记忆深处。如此巧夺天工的装置,一定是存在于人体里的某个部分里。那剩下的颗粒呢?轻盈微小的颗粒,像乘风飞去的种子一般,这样的结晶至今仍在世界上飘浮吧。
犀川从四月份开始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写日记,其实也不算是为了抵抗这种不连续性,这是自小学以来,连自己都会觉得脸红的意外决定,目前已经坚持了两个星期。希望不是三分钟热度,犀川独自苦笑着。只是日记这种东西会有如何的功效,甚至连自己都觉得无力。犀川的日记,举例如下:
四月十三日,天气晴。八点半起床。九点十分上班,整理邮件并向事务室提出兼职工作申请,K先生来研究室商谈文化保存委员会。十点半,前往会议室出席教务会议,收到T大H老师关于学会新委员会的邮件,并答应接受委员一职。讨论葡萄牙竖穴,中午在学生餐厅吃了B类套餐。十二点二十分离开学校,在新干线上阅读《吉良家重建》。三点前往研讨会会场。五点半从研讨会中途逃跑,前往学会图书馆会见Y学会事务长。乘坐新干线,八点十四分抵达那古野,晚餐是新干线上的鸡肉饭,回到研究室与国枝谈话。接到县警局电话,得知香山富美死亡,默哀。十一点钟回到家,阅读大众美术书籍。回了五封邮件,因为疲惫预定在半夜两点钟睡觉。
即使一张再大容量的CD也装不下两万天的人生描述,况且再怎么写,也不会改变什么。
5
仪同世津子身体有些不舒服,打了通电话去公司请假。丈夫已经去上班了,索性就一直睡,直到中午过后醒来觉得舒服了很多。啊,自己果然是慢性睡眠不足,做了几个轻松的体操动作后打了两个小时的电子游戏。玩儿腻了就打电话给隔壁才刚搬来两个月的濑户太太,要她过来坐坐。
世津子正在准备红茶。
“中午好!”玄关处传来了叫门的声音。“仪同?”
“进来吧。”世津子在厨房里大声喊道。
濑户干衣走到餐厅。“仪同,你今天不用去上班吗?”濑户干衣和仪同世津子一样大,彼此没有确切地问过年龄,至他们的丈夫年龄一样。千衣的丈夫是漫画家,但每天都会去上班,工作室好像在别的地方。和仪同一样,濑户夫妻也还没有孩子。
“嗯,生病了。”世津子笑着走出厨房。“真是不可思议的是,请完假就好了。”
仪同把红茶放在桌上,并拿出了水果蛋糕,那是昨晚酷爱甜食的丈夫买的。
“你家里居然有四台电视。”千衣看着遥控器惊奇地说。
“是啊,舍不得扔嘛。”世津子笑着说,“骗你的,一台看电视、一台看电影、一台玩儿游戏,还有白色那台可以当做电脑显示器。”
的确是大大小小共有四台。丈夫看足球比赛时,世津子就用另一台看录像带。两个人坐在一起,戴着耳机看不同的画面,这也是啦们的爱好。玩游戏用的那台比较小,没有其他特别的用途,但因为是朋友送的,实在舍不得扔。
“嗯,那电脑呢?”喝着红茶的千衣问,“整理家用收支,还是?”
“我家的收支归我丈夫管。”世津子微笑着说,“他可是一丝不苟呢。我用电脑只是收发电子邮件。”
“嗯。”千衣吃了一口蛋糕。“什么样的邮件呢?”
“我和香山真理茂是网友。”
“嗯?”干衣歪着头。
“你没听说过她?”
“嗯。”
“是位有名的漫画家。”世津子点上了一根烟。“真问问你先生看,他肯定知道。”
“你和这个人仅靠电脑互通邮件吗?不打电话吗?”
“她会把她的作品传给我看。”
“就像传真一样?”
“嗯。”世津子站起来绕过餐桌,把烟缸拿过来。“总之经常联系,想不想看看?”
“那就让你看看吧。”世津子打开电脑。
“现在这个是在干什么?”千衣起身走过去。
“开机。”
“开机?”千衣紧皱双眉。“开‘机’?”
“总不可能真的打开吧!”世津子笑着说。
“仪同,可是你刚才是这么说的啊!”干衣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抱歉,我错了。”世津子坐在地上一只手挥动着。“虽然不是真的打开……总之就是启动、开始运转之类的意思。”
好不容易出现了画面,世津子把鼠标垫放在地上,再夕放在垫上。濑户千衣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画面,世津子芦移动着鼠标双击nifty.Server的图标。
“你看,现在正在打电话。”世津子解释说。
“谁?”千衣四处张望。
“用电脑打电话。”
“什么嘛,这也能打电话?”
“嗯。”世津子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了。“电脑连接电话线,然后就可以收发电子邮件了。”
“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呢?”千衣又问了一次。
“打电话很麻烦的。”
“会吗?我觉得你这样更麻烦。”
“好了好了,你看。”
从浏览器登录nifty,画面显示正在接收邮件。
“你看你看,画面上说有新邮件。”
“谁说的?”
“虽然没有声音,显示器上不是写着嘛!拜托,这是专有名词。”
“嗯。”
世津子点击邮件。
西之园萌绘@N大犀川研究室。
仪同你好,抱歉,我最近在帮学长处理论文的事,所以比较忙,都没有空给你回信。四月份开始,我每天都会在犀川老师对面的研究室里,老师最近经常不在学校。关于你提起的陶壶和箱子,应该听香山真理茂小姐说过了吧?对不起,我一直没告诉你。那两样东西现在归犀川老师所有,老师让我先不要告诉你。
但真的没有什么好期待的,天地之瓢和无我之匣还是一个谜,钥匙拿不出来,箱子也打不开,谜题依然没有解开。这两样东西放在老师研究室的书架上,下次你有空可以过来看看,我也觉得大概永远都解不开了。另外,谢谢你送来的月饼,我和诹访野(都马也吃了一点),都觉得很好吃,改天再来玩哦。
“这不是信吗?”濑户千衣看着电脑画面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把桌上的茶杯和蛋糕都拿过来放在了地上。
“嗯。”世津子又开始发愁了。“信是信,但这叫电子邮件,总之这其中的差别……”
6
和之前大不一样,整理之后一尘不染的研究室里,只有西之园萌绘和牧野洋子两个人在里面吃蛋糕。这间位于四楼北侧的研究室可以看到中庭的樱花,已经全开了。蛋糕是牧野洋子买的,很不巧,大四只有她们两个学生,三楼的研究生又不够分,所以只好全数带回四楼研夸妻独享了。对面的犀川老师出差了,今天不在。
“萌绘,你去把滨中叫过来吧。”洋子边泡着红茶边说。
“你自己去叫啊。”萌绘坦率地说,她已经吃了半个干层蛋糕。蛋糕一共有四块,不知道洋子为什么要买四块。萌绘以为是按照一人两块分配的,所以对于洋子要叫滨中过来这件事有些意外。
“没有人像你这么忘恩负义了,蛋糕可以还给我吗?”洋子说。
“好啦,我帮你叫总可以了吧。”萌绘绷着一张脸站起来。“滨中,牧野洋子希望你一个人过来一下,这样说可以吗?”
“明知故问。”洋子瞪着萌绘小声地说。萌绘走到楼下的研究室,打开贴有大和战舰海报的门往里面偷看,有四五个学生在,滨中深志面对着电脑显示器里的试算软件,萌绘朝他走过去。
“滨中,国枝老师找你。”
“啊?找我?”滨中跟着萌绘走出来,上楼时萌绘在滨中身后说,“我骗你的,国枝老师没有找你。”
“啊?”
“有蛋糕哦,因为没几个。”萌绘笑着说。
萌绘带着滨中回到四楼的研究室,牧野洋子紧张兮兮地看着滨中,她准备了三个杯子。
“只有我?”滨中得意地笑着说,“哎呀,真好真好。”他坐在桌旁的椅子上。
“滨中,你还是少讲‘真好真好’这几个字。”萌绘微笑着说。
“啊?怎么?”
“感觉很老气。”
桃子助教突然开门走了进来。
“西之园,下周讨论会前把这个翻译好。”国枝助教把一份英文文献递到萌绘手上。
“是,我知道了。”萌绘看着论文的标题回答道。
“啊,蛋糕?”国枝桃子看着桌上说。
“国枝老师请坐。”洋子站起来说,“正好还有一块。”
“那我不客气了。”国枝面无表情地说着,走到桌旁伸手从盒子里拿了一块蛋糕,她站着就把蛋糕一吞而下了。
“老师,要不要来杯茶?”洋子紧张地问。
“不用了。”国枝瞪着滨中说,“滨中你在这干什么?算完了吗?”
“啊,还没……我正在做。”滨中慌张地回答道。
“你根本没算吧。”国枝桃子立刻说。
“是的,我正在做,等一下就给您送过去。”滨中满脸通红。
“拜托了。”国枝握着门把手,看了一眼萌绘后走了出去。
“我来的真不是时候。”滨中小声地说,“为这块蛋糕付出的代价还真不小。”
萌绘觉得国枝桃子吃蛋糕的方法十分新奇,她拿起桌上剩下的半块干层蛋糕放进嘴里,像国枝一样站着吃,原来这样吃可以不用任何餐具,很合理。萌绘打算站着喝红茶,拿起茶杯发现太烫差一点儿洒出来。这时她突然想起了什么。
“萌绘,你不坐下吗?”洋子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萌绘朝门外走去。“我马上回来。”
“啊,萌绘!”洋子红着脸叫她,萌绘跑到了走廊,心想只有洋子和滨中两个人,她现在一定很开心吧。
“打扰了。”萌绘走进研究室。
“什么事?”已经坐在座位上的国枝桃子转过头来问。
“国枝老师,我有点儿事想请教您,现在方便吗?”问完,萌绘关上门。
“可以啊,你坐吧。”国枝面无表情地说,“什么事?”
“请问……“萌绘坐下说,“很久以前的事了,您发了—份邮件给我。”
“有吗?”国枝的表情依然没有变化,她扶了扶银边眼眼镜框。“邮件的内容是?”
“您写着‘多谢你的招待’。”萌绘说。
“啊,”国枝好像笑了。“是我写的。”
“请问那是什么意思呢?”
“你不知道吗?”国枝微微地张开嘴。
“不知道。”萌绘坦白地点点头。
“那就算了。”国枝立刻说,“还是忘了吧。”非常轻率的语气。
“嗯。”萌绘感到有些疑惑,“不过,还是请告诉我吧。”
“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国枝说,“而且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写那封邮件的,实在太丢脸了。你就忘了吧。”
“啊?”萌绘绘有点儿不知所措。“就算您要我忘了,我也……”
“去年的圣诞诞夜……”说着国枝这次真的笑了,不认识国枝桃子的人,想必无法明白这是何等的奇观吧。
“西之园,你当时在犀川老师家吧?”国枝小声地说。
“咦?为什么?请问您为什么知道呢?”萌绘看着国枝。
“因为我给老师打过电话,是你接的。”
“电话?我接的?”萌绘重复着,“啊!”
“那天晚上,我打电话问犀川老师科学研究费报告书的事,你记得跟我说了什么吗?‘今天晚上不要再打电话来’?你连我的声音也没有听出来?”
“啊,不是的……”萌绘满脸通红,她完全忘了这件事。“对不起,那时候我有点喝醉了,啊,我真的不是在找借口……”
“我没有干涉你们的意思。”国枝面无表情地说,“不过,你那天晚上住在犀川老师家……”
“是的。”萌绘的头越来越低。
“这样不太好吧?”国枝说着摸摸眼镜。
“没有。”萌绘抬起头拼命地摇晃着。
“为什么?”
“我……第二天早上起来躺在床上。”萌绘调整着呼吸,不知道该怎么说,脸已经通红了。“犀川老师的床上。”
国枝桃子摘下了眼镜,双手交叉放在胸前。
“这样啊。”国枝说着扑哧地笑出来。“我就是喜欢你的坦白,但是出了什么问题吗?”
萌绘叹了一口气,无奈地看着国枝桃子。
“嗯,犀川老师……在沙发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