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命运的模型 第三章 忧郁的星期一

1

隔天星期一下午六点,西之园萌绘从大学开车回家,途中手机忽然响起,是近藤刑警打过来的电话,萌绘拿起副驾驶座上的手机接听。近藤刑警跟她约在新干线鹤舞站附近吹上町的咖啡厅里见面。此时她正在姬之池附近朝北方行驶,所以一挂上电话萌绘便马上将车调头。结果傍晚的塞车潮,使她将近七点时才抵达目的地。

“抱歉,我迟到了。”看到正在喝咖啡的近藤时,萌绘连忙在他对面的座位上坐下。

“不,没关系的。”近藤看着手表说:“我八点回去也没关系,反正不赶时间。”

“近藤先生,你今天依然在M工大侦察案件吗?”

“嗯,我一直都待在M工大附近一带。”

店内几乎客满。萌绘向服务生点了咖啡后,观察了一下坐在对座的近藤刑警。近藤穿着跟昨天相同的西装和领带,衬衫有些许皱纹。他圆润白皙的娃娃脸上,挂着一副无框的小圆眼镜,像是正在参加研习的业务员,整个人感觉起来跟水耕风信子的根一样没什么份量。

“有什么新的发现吗?”萌绘二话不说马上发问。她将有附皮带的短外套脱掉,放在旁边的座位上。

“就是便当啊。”近藤从桌旁探出身子,用少年般的声音低声说:“还记得我说过实验室桌上残留着吃完的便当盒吗?”

“便当怎么了?”

“吃掉便当的人,原来不是上仓裕子。”

“咦?”

“嗯……那是检验后才发现的……”近藤话语含糊带过,可能是为了避免用解剖这个词藻。

“那么便当是谁吃的呢?”

“这就是问题所在。”

“买便当的人是谁?”

“买便当的人是上仓裕子。她的皮夹里有便利商店的发票,而且我们也跟那家便利商店确认过,所以毫无疑问是她买的,而且从河嶋老师看到的便当是还没被吃过的状态,也可以作为辅证。”

“确实是上仓裕子买的……而她自己并没有吃便当……那代表是凶手吃的啰?”当那副光景在萌绘脑海中浮现时,她不禁打了个冷颤。于是靠向近藤的耳朵小声地说:“嗯,听你那样说,难不成凶手是在把她勒死后……才吃便当的吗?”

“可是,西之园小姐,如果在下手前吃便当的话,不就更奇怪了吗?”近藤严肃地说:“如果是在下手前吃,可见凶手跟上仓裕子非常亲近……讲明白一点,凶手和上仓裕子应该是男女朋友之类的关系。换做是普通朋友的话,应该不会让对方吃自己的便当吧?”

“也许便当本来就是帮那个人买的啊。”

“所以应该是帮寺林买的啰。另外冰箱里有二个优格,是她在同一个便利商店买的,二个都没被动过。大概是她连寺林的份也一起买了吧,毕竟他们约好了要一起做实验。”

“对了,上仓小姐她有吃过晚餐吗?”萌绘询问解剖的结果。

“不,她没吃。”

“所以便当是自己要吃的啰?”

“只要她不是因为要减肥而不吃晚餐的话,应该就是这样没错。我们到处打听,上仓裕子没有要减肥的迹象。另外她的同学表示,学校里并没有像是她男朋友的人,也没有人听说上仓裕子约了人在实验室里一起吃饭。而且除了凶手之外,出现毫无关系的第三者,在那期间吃掉便当的可能性应该也相当低,毕竟犯案时间可能只有短短三十分钟啊。虽然没人希望这样,不过吃便当的人就是凶手这点并没有什么不合理的。”

“难道在筷子和容器上,没有残留像指纹或唾液之类的痕迹吗?”

“虽然我们很快地进行精密检查……”近藤皱起眉头。“看来,凶手用清洁剂,把筷子和便当盒都仔细地洗过了。”

“咦?洗过了?”

“是的。”

“洗完再放回桌上?”

“就是如此。”

“为什么?一般而言不可能洗的吧?”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既然有这么不自然的举动,就代表是凶手吃的。凶手应该是因为肚子饿而吃掉便当,后来发现会留下证据,于是把餐具洗干净。感觉上是满一板一眼的家伙。”

“可是明明不用洗,只要整个带走就好了……不,干脆拿到某个安全的地方再慢慢吃,不是很好吗?那样做更符合一板一眼的性格。”

“是啊。他没有那种时间吗?难道是饿到没办法忍耐吗?”近藤扭着脖子。

“就算是再怎么饿也……”萌绘完全不能理解这种状况,话说到一半就中断了。

“或者,他想让便当看起来像被上仓裕子吃过吗?”近藤发表意见。

“这只要调查一下很容易就会被发现了。”

“凶手没想到会被调查吧。他可能不知道这种事可以靠检验来得知吧?”

“真的有人会不知道吗?对了,近藤先生,凶手是基于什么理由想让便当看起来像吃过的呢?”

“毫无头绪啊。”近藤摇头。“真是不可思议。西之园小姐,你有想到些什么吗?”

“不行,我也完全想不透。”

萌绘双手捧起杯子,凑在嘴边的咖啡还是很烫。她完全没办法接受近藤的假设,伪装成被害者曾吃过便当的样子,这样做到底有什么意义?最符合一般常识的解读,就是凶手只是肚子饿了。除此之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说法。

近藤已经喝完自己的咖啡了,现在则是喝着玻璃杯里的开水。他再次卷起袖口,看了看手表。

“还有一项满有意思的发现。”他露出稚气的表情微微一笑。“经过寺林本人的同意,我们简单搜查了他的公寓。我们在那里找到……嗯,该怎么说呢,有点难以理解,不过,真的满诡异的。”

“诡异?”萌绘大大地眨了眨眼睛,歪着头。

“他利用邮购买了很奇怪的东西。”

“买什么?”

“听说是MardaPropConstructionKit……你听过吗?”

“MardaProp?所谓的Prop,是指什么?”

“似乎是演戏用的各种道具。”近藤回答。

“喔,原来是指property啊。”萌绘点头。“那他购买怎样的东西呢?是刀子或手枪吗?”

“不,是尸体的模型。”近藤缩起脖子。“本来大部分的尸体模型是因应电影拍摄所需的实际尺寸,然而,最近缩小比例可供组装的模型组合,也开始在市面上流通。总之,这个世界,不管再怎么奇怪的东西都能变成商品。”

“也就是说,是尸体的人偶模型啰?”

“嗯,而且都是惨死的尸体。如果说这些模型迷是很狂热的,从这些尸体模型看来,狂热的一面的确表露无遗啊,因为那些真的是相当残酷的东西。我们在寺林的房间里,找到这种死尸模型的商品目录。光是看到照片,我们就开始觉得恶心了。经过变形的模型,感觉上比真实的场面还来得残酷……”

“寺林先生所买的都是怎样的模型?”

“是人被砍断头后,剩下来的头,尺寸是一般人比例的二分之一,大概是这么大……”他用双手比出大小。“是女性的头,不过是白种人,材料则是柔软的塑胶。他好像是买回整组零件,然后自己组装上色完成的,做得非常好。虽然我分辨不出这样做是好还是坏……”

“你们确定那是寺林本人买的吗?如果知道贩售来源的话……就可以查明了。”

“我们当然有想过要确认。”近藤点头。“不过,那个贩售处既没有电话也没传真,是在网路上接受订单的,所以他们的地址,就是电子邮件或网站。那本目录上的网址现在也已经不存在了,卖那种东西的人一定是每几个月就更换网址吧。总之,那方面我们已经交给局里其他部门负责了。至于是否真的是寺林自己买的,我们的确不知道,这个也只能问他本人才能厘清了。至少,寺林不能否认他的房间里确有其物。另外西之园小姐,我们其实还有找到更了不得的东西。”

因为近藤意有所指地中断谈话,让萌绘不禁屏息以待。

他不经意地环顾店内一圈后,再次将脸凑近萌绘。

“就是教人如何干净利落地把尸体的头砍下来的指导手册。”

“咦?”

“它好像是那个头颅模型的附录,内容的恐怖程度有过之无不及。这应该是给行家中的行家看的,完全专业取向。虽然不知道写这本书的作者是谁,不过那份该说是执着还是偏执的认真程度,真的是十分惊人。虽然手册中不敢放照片,却还是有详细的图解,连使用的砍断刀械也介绍得巨细靡遗。连我们局内的同事都很感兴趣,这本手册成为局里的大新闻呢。”

“这种手册到底是为了什么原因而存在呢?”

“这个嘛……可能是这世界有哪里不对劲了吧。”近藤说:“类似这种东西的书,最近连一般的书店也买得到,连小孩子都会看。也许日本的情形还算好。如果到国外的话,某些国家甚至在超市里就买得到手枪或来复枪呢。那本断头手册,的确超越一般常识的范围,但并非教唆杀人的解说书,只是说明把尸体的头砍掉的方法而已……就某种意义而言,可能比起刀枪还要来得……该说健康呢,还是安全呢,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形容才好……”

“砍下的头要拿来做什么?”萌绘低声说。

“我也不知道要做什么。”近藤发出沉重的鼻息声。“虽然手册上连保存方法都有写,不过我们局里专业的医生说,手册的内容只是草草交代而已。你应该知道他吧?就是河原田医生。”

“那么,寺林先生又是怎么回应警方的侦讯呢?”

“鹈饲先生他们昨天和今天都有去看他,不过我还没听到详细的内容。那个头颅模型和断头手册的事都是今天下午刚问的,所以应该是之后才要追查的吧。”

萌绘手拿着杯子瘫靠在椅背上。今天光是听到的内容,就让她在理解方面煞费苦心。

“能让我去见见寺林先生吗?我想直接跟他谈。”

“那是不可能的。”近藤摇头。“虽然他就在附近的大学医院里,可是暂时谢绝访客。”

“他伤势严重吗?”

“不,他的伤没什么大不了。但是发生这么大的案子,就算再怎么冷静看待,我们也不能默默放过他吧,所以目前他处于被警方拘留的状态。”

“有决定性的证据吗?”

“完全没有。”近藤摇头。“不管是在公会堂,或是在M工大,目前都还找不到可以证明凶手是寺林的证据。不过,状况倒是十分极端,我们甚至也可以断定他就是凶手。”

“如果寺林先生真的是凶手,他会把那些容易招惹嫌疑的模型和手册留在自己的房间吗?会这么轻易让警察进入房间里搜查吗?真有这种人的话,未免也太不小心了。”

“他是不是脑袋有问题啊?”近藤皱起眉头说:“结果就这样玩完了。”

“他看起来不是那样的人。我觉得他非常认真也相当有绅士风度。”

“就是这种人才奇怪啊。”近藤微笑说:“光靠外表是不准的。”

萌绘喝着咖啡。近藤则又看了看时钟。

“近藤先生,你要回警局了吗?”

“是的。”近藤点头。

“开车吗?”

“不,今天不是。我是搭别人便车来的,所以要叫计程车回去。”

“那么,我开车送你好了。”

“不,太麻烦你了,西之园小姐。怎么好意思让你送呢?”

“鹈饲先生已经回警局了吗?”萌绘放下杯子问:“我想跟鹈饲先生见个面。”

“前辈要是听到你这样说,一定会高兴地跳起来,说不定还会在天花板上撞出一个洞呢。”

近藤的玩笑并不好笑,但萌绘还是以微笑应对。

2

近藤刑警和萌绘打电话确认过鹈饲已经要回警局后,他们就一起回到爱知县警局。当萌绘的跑车停进警局的停车场里时,已经快要八点十分了,跟近藤也算聊满久的。

萌绘的叔叔西之园捷辅部长的办公室在八楼,虽然可以顺便跟他打个招呼,但萌绘从不曾没有预先知会就直接登门拜访,加上叔叔总是很忙,她打消了去见叔叔的念头,直接去找鹈饲刑警。近藤刑警带领她到一间布置精致的小客厅。约三十秒后,走廊上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随后鹈饲大介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了房间。

“你好,西之园小姐。麻烦你亲自来这里,真是不好意思。”鹈饲摇晃着巨大的身躯,然后一屁股坐在桌子对面的沙发上。“不过,我正在开会,不赶快回去不行,所以只能谈十分钟而已,非常抱歉。”

“百忙之中还来打扰,真是不好意思。”

“不会,快别这样说。”鹈饲摇摇手,很开心似地提高声音。“对了,你找我有什么事呢?应该是为了昨天的案子吧?”

“嗯,是有关寺林先生的事情,我想问问你们谈了些什么……还有,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拜托你们让我跟他见个面。”

“西之园小姐你想见寺林?”

“是的。”

“我是不会介意啦……”鹈饲小声地说:“你见他要做什么?”

“我也许能从他那里问出什么来。”

“喔,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鹈饲简略地为萌绘说明寺林高司目前的情况。昨天的侦讯一开始是在瞒着寺林所有事情的前提下进行的。至于今天下午的会面,则已经把筒见明日香和上仓裕子遇害的情形告诉他了。根据鹈饲的说法,他似乎受到相当大的惊吓。

“最值得注意的一点,寺林只看到无头尸体的照片,就认出死者是筒见明日香。”鹈饲似乎颇为骄傲地说:“这个事实,应该是比较有利的证据吧。”

“有找到M工大实验室的钥匙吗?”

“还是下落不明。寺林说实验室的钥匙跟车钥匙扣在同一个钥匙圈上,可是目前还没找到。他的车子也不见了,恐怕是在运送明日香的头颅后,就把车子处理掉了。”

“一个晚上吗?”

“一个晚上就够了。”

“公会堂准备室的钥匙呢?”

“就是犀川老师捡到的那把吗?”

“嗯,寺林先生不是说他把钥匙放进口袋里带在身上吗?”

“不对,就他的说法,是当他回家前正要锁门时,被人从后面重击……只有这样。他说除此之外的事都忘了。”

萌绘想起犀川副教授昨晚说过的话,他有指出寺林在锁门时遇袭的可能性。

看到对着自己笑眯眯的鹈饲,萌绘忍不住把跟犀川讨论出来的几个假设都告诉他。这些假设不见得特别有说服力,就像数字组合问题时的分类一样,只是提示的集合而已。萌绘强调在救护车附近发现的钥匙,可能是别人故意掉在那里的,在这个假设属实的前提下,推论出凶手并非寺林高司而是另有其人,进而发现这两件命案的共通目的,都是为了陷害寺林成为杀人凶手。以上就是萌绘想叙述的几个重点。

“跟我们的推论大致相同。”鹈饲似乎很满意地说。鹈饲是不管有什么想法都会写在脸上的人,从他听完萌绘的话,却毫无意外的反应,就知道他所言不假。

“寺林先生应该没有嫌疑吧?”萌绘试着问看看。因为从近藤刑警刚才的语气听来,很明显地就给人寺林是凶手的印象。

“不,以目前这种情况来说……说他没有嫌疑反而奇怪。”鹈饲又露出微笑。“不过,这其中还是有很多前后不连贯的地方,有说不出的古怪。没有决定性的证据是事实,如果把寺林当作凶手,实在太不自然了,我们也深知这一点。甚至连三浦先生都已经很肯定地说凶手不是寺林了。”

三浦警官是刑事课的领导者,也是思路最清晰的人,他的看法几乎等同现阶段警方所采取的态度。既然他们不会轻率的判断结论,那么也不必太过担心寺林的处境。这一点让萌绘稍微松了口气。

“可以准许我跟寺林先生见面吗?”萌绘又再问了一次。

“我知道了。”鹈饲站了起来。“请你等我一下。”

鹈饲走出了房间,大概是去请示三浦上司吧。根据萌绘的预测,如果能够得到许可,应该是在明天下午以后见面。

萌绘看了右手腕上的手表,现在是八点五分。在N大医学院里,有一个她从高中时代认识到现在的好友,以前是同属弓箭社的同学。不知道这个时间能不能找她……

鹈饲很快又回来了。

“嗯,可以了。明天下午就可以了。”鹈饲开门说:“西之园小姐要单独见他吗?”

“喔,不管有没有人陪伴都没有关系。”

“大概还是一个人比较好吧。”鹈饲露出微笑。“这样也许他就会对西之园小姐讲真话了。你好像是他理想中的女性类型呢。”

“咦?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萌绘大吃一惊。“寺林先生有说过这种话吗?”

她脑海里瞬间想起昨天穿的那套角色扮演服装。

“讲到筒见明日香时,他就是这么说的。”鹈饲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那套衣服好像本来就是为了她而设计的吧。就是那女孩在星期六时穿的衣服。不是有人拜托西之园小姐在星期日时穿同一套衣服吗?我听说就是寺林本人亲自拜托你的,是不是?”

“的确是这样。”萌绘边站起来边说:“可是……”

“我想,如果没有相当程度的喜欢,寺林应该不会让别人穿这套衣服。他不是那种会给不满意的女性穿这套衣服的人,所以西之园小姐假如亲自和他会面的话,一定很有效果的。”

萌绘轻轻地点头行礼后,就离开了房间。

“虽然还有很多事想谈,不过今天就先到此为止。”鹈饲也出来到走廊上说:“最近还会再跟你联络的……”

萌绘跑下县警局大门的楼梯,回到自己的车子上,马上打电话。

“喂,是小爱吗?”

“谁呀?”听筒彼端传来懒洋洋的低沉声音。

“太好了……我是西之园啊。”

“喔喔,萌绘呀,怎么难得今天会打来?”

“嗯,你现在方便吗?”

“一点都不方便。你打来的时机太不巧了。我的男朋友现在正光溜溜地躺在旁边耶。”小爱笑着说:“至于这家伙为什么要一丝不挂的原因,不用我说你应该也知道吧。”

“咦?你们在做什么啊?”萌绘很直接地问。

“唉,听好,刚刚在最起劲的时候,却有通骚扰电话打断我们,所以我现在在做的,就是跟那个不识相的家伙讲电话。到底有什么事?”

“抱歉……嗯……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请求。”萌绘尽可能地用撒娇的语气说:“你等下可不可以借我一小时就好呢?”

“呼……”萌绘听到的,有百分之八十都是气体摩擦的声音。“这样啊……好啦好啦。既然是你赌上一辈子的要求,穿上一、两件衣服也不算什么。”

3

二十分钟后,西之园萌绘将车子开进位于鹤舞的大学医院的停车场里。当她正要从驾驶座上出来时,小爱就出现了。

“怎么了?有了孩子要打掉吗?”她低声这么说。

反町爱,通称小爱,跟萌绘同样是N大的四年级生。在三年级的时候,她是弓箭社的主将。个子高大的小爱,除了稍微外八的走路方式,和其独特的发音和用字遣词外,是个性相当女性化的人。

小爱和萌绘本来就读同一所私立高中,后来萌绘休学一年,小爱落榜重考一年,结果又变成大学同学。

“抱歉……你说的男朋友,是男的吗?”萌绘不经意地问。

“‘男’朋友不是很明显地意指男人吗?你还是老样子,总是说这种不得了的话。就算是女人,我的人生也不会因此而怎么样吧。”

“嗯,我找你出来真的好吗?”

“不可能会好吧。”小爱边走边说:“我不想让他等太久……所以动作快点。”

“他仍裸体在等你回去吗?”

“那个你就别管了,赶快说你到底要干么啦!”小爱在医院玄关的自动门前停下脚步。“反正不管怎样,我都会好好记住你这笔帐的。”

位于鹤舞的大学医院是N大学医学院的附属设施,跟医学院的研究设施在同一块校地里。因为反町爱只是四年级的学生,应该不可能熟识医院的人,不过萌绘记得她常说自己在医院里打工的事。

萌绘跟小爱表明自己无论如何都想见到某间病房的病人,而且病房外面有警察看守的事情她也顺便说了。

“为什么?那个人是萌绘的男朋友吗?”

“你要这样想也可以啦。”萌绘点头。“五分钟就好了,我只想跟他见面说说话而已。”

小爱的鼻子发出浓厚呼吸声。“扮成护士混进去,如何?”

“小爱,你有护士制服吗?”

“我怎么可能有啊。”

“能不能想想办法?”

“好吧。”

于是两人走进医院。

“你在这里等。”小爱说完就往前厅深处走去。

萌绘坐在阴暗角落的一张长椅上。除了稍远处办公室的灯光外,这个角落几乎毫无光线可言。前厅另一边的某个角落里,有个老人坐在关掉的电视机前,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人。

现在时间是八点四十分。

明天下午就能跟寺林高司正式见面了。到时应该会被窃听和录音吧。当鹈饲去请示三浦时,她就预想到这点,而且鹈饲也说明天上午要安装窃听器,所以要她下午再过去。

其实萌绘不是怕对话被警察听到,只是有一种想逃避可能会加深寺林高司不利情势的冲动。现阶段她不认为寺林高司是杀人犯,而另一方面也因为这种希望拯救无辜者的心情,就像手臂穿过质地良好的洋装衣袖似的,让自己浮动的情绪能勉强冷静下来。直接跟他面谈,究竟会让这份自信增强还是瓦解呢……不管是哪一种结果,她都想赶快了结。既然两种结果必然会偏向某一种,赶快选边站稳是最妥当的作法。

小爱回来后,无声地比了个手势,萌绘看到后便站起来,以小跑步通过走道。

“我有个在护士学校认识的人今天值班,我去跟她说看看。”她边走边说:“那个病人真的是萌绘的男朋友吗?”

“不,不是的。”萌绘摇头。

“对我那个护士朋友就用这个理由吧。”小爱低声地说:“应该没有比这个更有说服力的理由了。无论如何……”

“爱是一切。”萌绘接着说。那是小爱的口头禅。

“是啊……以前我是这样没错。”小爱闭起一只眼睛。“不过最近我的想法变了,现在已经有不同版本的说法。”

“咦,那变成怎样了?”

“无论如何,爱个八分就好。”

4

护士的白色制服稍微白里带红,所以正确来说,应该是桃子色制服。萌绘在更衣室里穿好衣服,挂上附有夹子的名牌,被小爱推到走廊上。当她把头发绑成发髻时,映照在镜中的身影简直像个缺乏专业技能的小学生。于是她尽可能装出严肃的神情,挺直背脊走上楼梯。途中跟真正的护士擦身而过,让她的心跳一下子加速许多,萌绘只好轻轻地点头行礼来掩饰自己的身分,而对方完全没有注意她。

六楼的护士休息室位于南侧通道中,其中有两个护士是接应萌绘的人。看到她们笑眯眯地挥手为自己打气,萌绘也点头报以微笑。一想到自己的表情可能很僵硬,就让她不由自主地担心起来。寺林的病房个预想的一样,由两个警官看守,只是现在病房前只有一个穿制服的警察站岗,应该不用担心被怀疑。

萌绘看了右手的手表,时间刚好九点。

“我要量体温。”她将手放上门把并且看着那个警官。

警官只看了她一眼,就轻轻点头。

萌绘心里不禁庆幸这实在太简单了。

房内光线很亮,虽然有两张病床,不过里面的那张床没有人使用。寺林高司躺在靠外面的床上,头上的绷带延伸到下巴。他像是半睡半醒,表情呆滞且缓缓地转头朝着萌绘,随即就皱起眉头。萌绘小心翼翼地将门无声地锁上,快速靠近床边,站在寺林的附近。

“寺林先生。”萌绘低语道:“请不要发出太大的声响。”

“你是……”寺林的眼睛一瞬间睁圆,头也从枕头上稍微抬起。“嗯。是西之园小姐吧……”

“晚安。”萌绘嫣然一笑。

“啊,原来……”寺林又再度躺会枕头上。“你是护士啊?”

“不是的。”萌绘摇头。“我是为了来见寺林先生才变装的,很了不起吧?”

“咦?真的吗?你会不会做得太过头啦?”寺林虚弱地微笑说:“外面难道没有警察吗?”

“对了,我得到警察的许可,明天可以正式与你见面,不过明天一定会被人窃听的。”

“所以你才会今晚就过来吗?”看到萌绘点头,寺林不禁莞而一笑。“窃听也没有关系吧。”

“我要是待太久会被怀疑的,所以赶快进入正题吧。”萌绘往房门察看后继续说:“寺林先生,你觉得这次的杀人案是谁做的呢?”

“我实在想不到。”寺林虽然摇头,动作却不大。“看得出来……的确有人想设计我,让别人认为是我杀的。”

“你有没有被什么人怨恨过呢?”

“我想应该没有吧。”

“我认为公会堂的案子纯属偶然。”萌绘说明,“寺林先生只是刚好在那里,所以被卷入事件当中。不过,M工大的案件就不同了,计划很明显是要让寺林先生背负杀人的罪名,所以才特别把门上锁。”

“是啊。”寺林用眼神表示赞同。

“你和上仓裕子是什么关系?”

“西之园小姐……”寺林凝视着萌绘的眼睛。“你为什么要来见我?可以告诉我……你的目的吗?”

“我是为了知道真相。”

“你在协助警方办案吗?”

“嗯,你可以这么想。”萌绘点头。“这是我的兴趣。”

“真是不太好的兴趣啊。”

“如果跟寺林先生房间里的头颅模型比较呢?”

“唉……”寺林苦着一张脸。“你从警方那里听到的吧?真受不了……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应该先把它处理掉才对……”

“这么说,那个模型真的是你买来之后,自己组装成的啰?”

“嗯,你说的没错。我是那种不试过一次会不甘心的个性,所以透过邮购买到一组,试着做看看。不过从旁人眼光看来,那东西的确是非常糟糕的兴趣呢。”

“我们可以先不要谈别人的兴趣吗?”

“说的也是。”寺林苦笑说:“我知道了。”

“回到问题吧。”

“嗯,刚刚问的是什么?”

“上仓小姐的事。”

“喔喔,对……”寺林的表情突然变得很老实。“她是个非常好的女孩,死了真是可惜。我到现在还是无法相信她已经走了。”

“能不能针对我的问题回答?”

“好,我和上仓小姐有约过几次会,像是两个人一起去看电影之类的,只有这样。”

“你们是情侣吗?”

“我不这么认为,但是她是怎么想,我就不清楚了。”

“是上仓小姐态度比较积极吗?”

“对死者我不想多说什么,不过和我比起来,她的态度大概比较积极吧。但这完全是我个人主观的看法。”

“上仓小姐当时买了两人份的优格在实验室等你,当然那其中一份应该是你的。”

“真可怜……”寺林眯起眼睛,脸部有些颤抖。

“那明日香小姐呢?”

“你是指明日香小姐的……什么?”

“和你的关系。”萌绘从容地问。

“我比较积极,她正眼也不瞧我一眼。”寺林虽然脸上笑笑的,但眼神却没有笑意。“所以我们实际上根本没有具体关系。没有约过会,也没有单独交谈过。虽然她可能知道我的名字,然而我们的关系也仅止于知道对方的名字而已。”

“你认识明日香小姐的哥哥吗?”

“认识。我跟纪世都都很熟。”

“听说你看到无头尸的照片,就认出那是明日香小姐?”萌绘想起鹈饲跟她讲过的话。

“西之园小姐,你和警方究竟是什么关系?”寺林紧蹙双眉说:“为什么你连那种事情都知道?”

“我说过我在协助警方吧。”

“你是开玩笑吧?”

“我没有开玩笑。”

“真令人惊讶……”寺林微微开口。“你这个兴趣真是越来越让我惊讶了。”

“轮不到你这么说。”

“是这样没错。”寺林露出微笑。“喔,对了,说到明日香小姐的照片……”他又变回原来阴郁的表情。“我只要看一眼就能确定了,毕竟那是我的兴趣,但是后来我才发觉警方完全误会了。”

“光靠手或脚就能知道是谁吗?”

“如果以前有仔细看过,就会知道了。”寺林点头。“脸也是一样啊。”

“你认为明日香小姐的头为什么会被砍断呢?”

“因为想要头吧。”寺林马上做出回答。他回答得非常自然,中间没有任何停顿。

“寺林先生能够理解那样的欲望吗?”

“坦白说,多少能理解。我也有兴趣,甚至曾经想做那样的事,不过跟会不会实际去做,中间有很大的差异。单纯幻想与实践幻想,其中存在着分隔正常和异常的界线。”

“那头颅的模型呢?代表你还没有跨越那条界线吗?”

“当然是啰。”

“那断头手册呢?”

“当然也是啊。不管哪种情况,问题在于精神本身是否异常吧。料理书上也会说明宰杀动物的方法,像是如何处理鱼,如何打开蟹壳,如何烤贝类或是如何打蛋吧,道理不是一样的吗?”

“这个道理我能了解。”

“那么,除了道理之外,还有什么在影响你的看法呢?”

“我想是环境吧。”

“大家都会这么说。”寺林露出沉稳的微笑。“最后就只会怪罪在别人身上。”

“断头手册是在市面上贩卖的东西吗?”

“那是买头颅模型附赠的。”寺林点头。“唉,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时机怎么会这么不凑巧,有够倒霉的。我也是在不知道有这种附录的情况下买的,所以当初也吓了一跳。”

“曾经让别人看过吗?”

“比较熟的模型同好都看过了。除了我还有很多人也会买头颅模型。MardaProp 最近还满流行的。告诉我有这种模型的人,好像是纪世都吧……”

“筒见纪世都先生吗?”

“嗯。不过,他的程度已经不是模型家,而是艺术家了。他的作品已经完全成为艺术品,人体雕刻是他的专长。”

走廊上传来低声谈话的声音,好像是警官正在跟某人说话,也许是另一个警察回来了。

“我不走不行了。”萌绘稍微离开床边说:“我明天还会再来,到时不会以护士装扮出现。还有请你做好心理准备,在有窃听器存在的前提下说话。关于今晚跟我见面的事,一定要保密喔。”

“西之园小姐。”寺林将头转向她,表情非常严肃。“有一件事,我一直没跟别人说过。”

萌绘的脸再次靠近。

“我是因为信任你才坦白的……筒见明日香以前曾经有个男友。那个人以前是我的朋友,名叫远藤昌……”

“以前?”萌绘重复了一次。

“嗯,他已经死了,是自杀死的。这是二年前的事了。”

“为什么要自杀?”

“不晓得,我完全不知道内情。后来是从筒见纪世都那里无意间听来的。好像是因为明日香甩了远藤昌的关系。”

“然后呢?”

“只有这样。”寺林苦笑说:“这件事就只是这样。我当时也没多想什么,不过这足以成为我的犯案动机吧?警方一定会认为我是为了替好友报仇才杀人的,所以我想要隐瞒这件事,毕竟目前各种条件都对我很不利……”

“就算寺林先生不说,这种事警方也查得出来。”萌绘面无表情地说。

“是这样吗?”

“好啦,我要走了。”萌绘窥探着外面的情况一边低声说:“如果想到什么,就打电话给我。电话可以自由使用吧?”

“嗯,打电话是可以的,毕竟我既不是凶手,也不是嫌疑犯。”

萌绘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告诉他。

“要不要写在什么东西上面呢?”

“不,我记得,不要紧的。”寺林点头。

“谢谢。那明天见了……”

“晚安。”寺林露出微笑。

萌绘调整呼吸后,转动门把走出房间,并且把背后的门立刻关了起来。她的眼神尽量不跟外面两个警察对上。

然后,她开始缓缓地走过通道。

“啊,等一下。”穿便服的刑警叫住她,是萌绘进来时没看见的人。“今天这么快就结束了吗?”

“是的。”萌绘回答后继续走着。

她瞄了一眼刑警的脸后,吓了一大跳,那个人是她认识的片桐刑警。发现片桐瞬间皱起了眉头。她用板子把脸遮住后加快脚步。听到背后同时响起加快的脚步声时,她不由自主地开始拔腿狂奔。幸好她穿运动鞋,即使踩在光滑的地板上,脚步依然稳健,但是半长不短的裙子还是使她有所阻碍,在绕过转角的时候,她差点失去平衡摔倒,慌乱间将抓到的门把顺手一转,就来到一个像阳台的地方。她随即关起门,屏息以待。

巨响的脚步声,从门的另一边经过,逐渐远离。

萌绘无声地打开门,往门里窥探。片桐刑警在前方大约十公尺的地方停下脚步,四处张望,那里刚好是护士站附近。看到片桐回过头来,萌绘又悄悄地把门阖上。

也许他已经发现了……虽然她认为自己明天可以巧妙地瞒过片桐刑警,但不用欺瞒他人当然是最好的。从片桐刑警没有喊自己名字的情况判断,他一定还不知道自己真正的身分,只是觉得逃走的护士很可疑而已。

听到脚步声接近,萌绘从门边离开,躲在阳台最旁边的通风管排气口下面。耳边传来开门的声音——片桐来查探阳台了。萌绘屏住呼吸。门不久后就关了起来,脚步声也渐渐远离。

她大大地吐了一口气,似乎得救了。回神后的四周寒气刺骨。医院里暖气很强,她只穿着单薄的衣服,根本无法御寒。她赶紧回到门边竖起耳朵聆听,附近已经没有任何人在巡逻了。

当她要小心地开门时,门却纹风不动!再用力一次还是不行。萌绘不禁咋舌。门好像上锁了。应该是片桐锁的吧。真是的,这么谨慎啊……

环顾四周,这里是个长方形阳台。因为在六楼,也无法轻易跳下去。不但没有其他可以进去建筑物里的门,也没有伸手可及的窗户。萌绘抬头仰望天空,几颗美丽的星星正在闪烁着。

小爱一定已经回到她的情人那里了。而自己的手机在外套的口袋里,衣服则放在更衣室里……如果借她衣服的护士,或是护士站里的某个人能发觉她被困在这里就好了……她就这样看着星空好一会儿。

后来,她发现建筑物的墙壁上有钢铁做的梯子,梯子的末端看起来好像是通往屋顶,似乎是座仅供人往上爬的梯子。她从阳台的矮墙仔细往下查看,还是没找到任何可以通往地面的设备。下方是医院后面的草地,夜灯发出球形的绿色光芒。那里停着几辆车子,此时其中一辆刚好亮起车头灯开走了。萌绘心想最后的手段就是从这里丢东西下去引起别人注意。

她身体变得冰冷,由此可见外面的温度多么低。看看手表,发现已经过了将近十五分钟。她开始烦恼着要不要爬上梯子……就算爬到屋顶,也不能保证屋顶的入口是敞开的。萌绘几乎想要放弃的心态,让她差点就要大叫救命,然后跟片桐刑警道歉。不过她还是先试着轻轻敲门,期待可以不让寺林病房前的片桐他们察觉到敲门声,却能使护士站的护士经过就能发现她的微妙时机。

过一会儿,门竟然真的打开了。

“你在观星吗?”是个毫无高低起伏的声音。一个体格削瘦的男子来到阳台上,他没有看萌绘,而是抬头仰望天空,喃喃地低声说:“啊,真的是好美啊。”

因为光线昏暗而看不清楚的这个人,原来是筒见纪世都,被害者筒见明日香的哥哥。萌绘心想,他可能是来探望寺林的。

“真的得救了,我刚刚被人从里面锁门,关在阳台上呢。”萌绘这样说完,便留筒见纪世都一个人在阳台上,自己先进去医院里面了。

温暖的空气将她包围,感觉很舒服。她走过护士站前,没有人注意到她,护士们全部都在更里面的地方。当她直接走到电梯边,按下电梯按钮等待时,筒见纪世都从后面缓缓地走了过来。萌绘尽量不跟他打照面,当她想要走楼梯下去时,电梯门打开了,她只好无奈地走进电梯,筒见纪世都随后走进去。明亮的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人。

空气中飘散着细微的酒精味,筒见纪世都表面上看不出来有喝过酒的迹象,不过从味道判断,他似乎喝得满多的。萌绘按下更衣室所在的三楼按钮,他则按下一楼。

“我们曾经在哪见过面吗?”站在萌绘背后的纪世都开口说话。

“嗯。”萌绘没有回头直接回答,“昨天在公会堂。”

“是这样吗?”纪世都的语气完全没变。“抱歉,我不记得了。”

电梯门开启后,萌绘依旧没转身,只是低头行个礼,就直接走到电梯外。身后的门也立刻关了起来。

更衣室里没有任何人,反町爱已经回去了,也没看到借她制服的护士。换完衣服后,萌绘决定先打个电话。

“喂,小爱吗?”

“啊,怎么又是你!晚安!”

“等等!拜托你……”

“我说你啊,怎么都挑这种绝妙的时机打电话来啊。可恶!我真不敢相信我这么笨!唉……早知道就不接了……好啦!这次又是什么事啊?”

“喔,我这里已经结束了,进行得满顺利的。”

“是喔。”

“谢谢你。”

“你到底有什么事?”

“我想道谢。”

“只有这样?好了,不用客气,再见。”

“小爱,等等!”

“又怎么了啦!真受不了……”

“我也想跟借我衣服的护士道谢。”

“喔,我改天帮你跟她说。那么,晚安啰!”

“我这次真是吃足苦头,还被关在阳台出不去……”

“我明天再听。”

“你在急什么?”

“笨蛋!”

电话被小爱挂断了。萌绘无计可施,只好从包包里拿出便条纸,匆促地写下感谢的话,贴在置物柜的门后面。本来她还想在包包中寻找有没有能拿来当谢礼的东西,放现金太失礼,已经用了一半的口红显得意义不明,结果找不到适当的物品。只好最后决定改天再过来,更盛重地向借她制服的护士致谢。

她走楼梯到一楼,横越阴暗的前厅。当她走出玄关时,看见独自一人坐在候诊处的筒见纪世都。

他的样子,像是被遗忘在已经打烊的服饰店前的塑胶假人。

5

时间是九点半。萌绘有点困惑,不知道该不该和他交谈,但在一点五秒内,她下了决定。无视于自动门在面前开启的萌绘,折回前厅,走近筒见纪世都。

他看见萌绘的双脚,便缓缓地抬起头来。

“嗨,刚才的护士小姐。已经下班了吗?”

“嗯。”萌绘点头,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为什么他知道自己换过衣服呢?萌绘不认为自己的脸有被他看到。“为什么知道是我?”

“鞋子是一样的。”

他凝视着萌绘,表情完全没变。筒见应该已经忘了昨天见过面的事吧?她记得自己今天的鞋子和昨天不同。

“还不回去吗?”萌绘试着问。

“谁?”

“就是你。”

“我?是啊……已经要回去了。”

“一起出去吧。”

“为什么?”纪世都边站起来边说。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两个人通过玄关的玻璃门。阶梯两侧有无障碍设施,灯光全照射在正面草地的圆环上。纪世都在下楼梯时停下了脚步,慢条斯理地抬头望着天空,长发随风飘逸。

“你到医院来有什么事?”

“送东西给朋友。”

“给六楼的寺林先生吧。”

“嗯。”

“他不是谢绝会面吗?”

“嗯……寺林打电话约我来的。刚刚去看他的时候,那里有警察在站岗。”

“你有跟寺林先生见到面吗?”

“因为太麻烦了,我只拜托他们转交东西,就离开了。”

“你拿什么东西给他?”

“书。”萌绘虽然已经走下两阶,纪世都还是没有任何动作。

她观察了纪世都一会儿。筒见纪世都的脸,像纸娃娃一样平面,然而五官非常端正。他的手脚相当修长,如傀儡娃娃般没有重量感,令人不禁想确定他的脚是否有着地。在圆环的绿色灯光照耀下,他的脸显得异常惨白。这样一看,他与明日香真的非常相像。不,纪世都的容貌更为圆融,性格部分都被拿掉,而不确定的地方也都被削掉,许多像是亲切、温暖、人性、独特及动感等等个性装饰品,都像是被稀释剂溶化后,再用水冲洗掉似的,完全消失得一干二净,所以这样的他可以用“更为圆融”来形容吧。

白皙而冷酷,理智且沉静。如果他是女性,应该会成为世界级的名模吧。以萌绘的常识来看,筒见纪世都已经二十九岁,却不像快要迈入三十的男人……不,他根本不像年龄会增长的生物。

纪世都终于结束了星象观测,将脸转向萌绘。

“你有空吗?”纪世都像是电子合成的声音说:“能不能陪我一下?”

萌绘有点吃惊。不知道为什么,她居然联想到小爱。这请求让她不知所措。

“如果不行的话……”纪世都张开双唇并举起一只手。光是这样的动作,在他身上看起来就像是多余的。“那我先告辞了……”

“请问,‘陪你’是要做什么呢?”萌绘从背后发问。

“做什么好呢?”纪世都回头反问她。

“如果只是聊天呢?”

“好。”纪世都回答时,头完全没有要点的意思。

“真的?”萌绘盯着他看。

纪世都只有稍微抿起嘴角,视线又抛向天际。

“我每次都是当真的。”

“你的意思是?”

“没什么……”纪世都再次看向萌绘。“昨天我妹妹死了,所以我只能谈这方面的事,可以吗?”

“嗯。”萌绘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你先说你叫什么名字?”

“筒见纪世都。”

“我叫西之园萌绘。”

“西之园……萌绘……”纪世都又重复了一次。

昨天早上在大御坊安朋的介绍下,萌绘跟纪世都见过面,从他现在的样子看来,这个记忆应该已经完全消失了吧。他身为工作人员,昨天确实很忙,所以他可能只稍微瞥了萌绘一眼,而大御坊介绍的名字肯定也没听进去。再说,在亲眼看到自己妹妹那副令人震惊的死状,不记得萌绘也是很自然的。

筒见纪世都虽然没有显露在外表上,但显而易见他的感官已经麻痹了。不知道是喝醉的关系,还是对妹妹的死所产生的逃避反应,他言语中表现出来的情感,是空虚安静又迟缓的,跟昨天见面时简直判若两人。

萌绘表示要开车,纪世都就踩着轻快的步伐尾随在她后面。当他坐进副驾驶座时,身上还是散发出酒臭味。

“你有喝酒吗?”萌绘边发动引擎边问。

“嗯,是喝了一点。你也想喝吗?”

“在哪喝?”

“去我家,就在那里而已。”

当萌绘把车开出停车场时,纪世都无言地朝左边指着。萌绘依照他的指示,转动方向盘。筒见纪世都的父亲是M工大的教授,所以他家应该很安全。萌绘打算把纪世都送回家,然后跟他的父亲见个面。

“你的车不错嘛。”途中纪世都喃喃地说:“不过,护士应该买不起吧。”

“这谁都能买啊。”萌绘微笑说:“只要贷款就可以了。”

“你有富有的男朋友吗?”

“没有。难道筒见先生是有钱人吗?”

“呵……就算再有钱,鞋子也只能穿两只。”

他的语调很悠哉,感觉起来没有喝得很醉,加上他思考速度也很快,萌绘甚至怀疑,也许他只是假装忘记自己而已。

纪世都再次下了指示,萌绘反复按照他的指引转了几次弯。目的地比自己想象中要远得多,已经开到了N大附近。是在森林中的山区住宅地。车子最后左转,爬上笔直的细长陡坡,移动了大约五十公尺的距离时,道路往右边九十度转弯。绕过那个转角后,车子来到一带较宽广的地方。那里就是路的尽头。

“这里?”萌绘停下车后问。这个偏僻的地方,让她有点不安。

“嗯,这里是私人道路,所以停车也没关系。你停在路中央就好了。”筒见纪世都说完后就打开车门,动作利落地下车。

萌绘也跟着下车,看看手表,时间将近十点。

她烦恼着是否要打电话回家,于是从座椅后拉出外套,确认手机就放在口袋里,才用遥控钥匙把车门锁上。

纪世都已经先往前走了。

附近没有任何类似大楼的建筑物,甚至连住家都没有。开车上坡的途中还有看到几间组合式的公寓或独门独院的透天住宅。到了后半段,两侧就全是空地了。坡道尽头的低矮石墙上,有面长满草的斜坡,更上面的地方则有白色的栅栏,好像有道路可以通行。附近只有一栋盖在石墙旁,像个大仓库的建筑物。纪世都就是往那个仓库前进。

“这里是哪里?不是要到你家吗?”萌绘追着他问道。

“是我家没错啊。”纪世都回答。

难道不是M工大筒见教授的家吗?萌绘搞错纪世都的意思,现在两人单独处在这个偏僻的地方,她开始紧张起来。

纪世都拿出钥匙打开铁卷门旁边的铝门,毫不犹豫地走进一片漆黑的房内。萌绘往门内窥探,却什么也看不到。

后来,灯终于亮了。

6

光芒一瞬间充满这个宽广的空间。起初,这里给萌绘一种举办宴会般奢华和热闹的印象。如果搭配轻快的音乐,再加上旋转的聚光灯,也许那样梦幻般的感受还能多维持几秒吧。然而充斥在这个空间里面的,是一片寂静无声,以及毫无动作的诡异人影。

跟外观看起来一样,内部的确是仓库。宽约十几公尺,长约二十公尺,高度超过七公尺。仓库里有一半的地方搭建了二楼,只有右手边的一个铝梯能够上去二楼。另外中央有个大篮子似乎是用来把东西运到二楼,它被挂在天花板滑轮垂下的绳子上面。二楼的边缘完全没有扶手,只有一整片地板。由于看到书柜之类的家具,萌绘推断应该是日常起居用的空间。

一楼的空间,不知该称作工作室,还是摄影棚……也许最适合的称呼,应该叫作工厂吧。数量繁多的人体雕刻和奇形怪状的半成品,把一楼塞满到连走道都无法通行的程度。到处都缠绕着纵横复杂的细绳,一些作品被吊在半空中,还有几件作品是用绳子支撑着,呈现半倒下的状态。墙壁、地板或是工作桌,到处都是四散的黄色泡棉,好像才刚发生了一场乳霜大爆炸。许多管子从左边墙壁上的大型空气压缩机里伸出来,沿着地板爬行,跟科学图鉴上刊载的生物神经一样是橘色的。

她还看到一个不知是用来换气,还是用来吸垃圾的银色排气管。工地现场会使用的聚光灯被固定在铝制梯子的平台上。无数的黑色管线在地上四处蔓延。在涂料的罐子、水桶、发泡聚乙烯的碎块,及巨大废弃物的包围下,每个人偶都维持仿佛想要马上动起来的不稳定姿势,却又戛然停止。当然,每个人偶都是静止的。

送气管前端连结的研磨盘、钻孔机、喷枪、喷雾罐等工具,现在也是鸦雀无声。那种宁静就像内容空白的噪音让人耳鸣。

她甚至产生错觉……感觉好像是一看到主人以外不知名的入侵者,所有物品就一起停止动作,刚才还在活蹦乱跳的人偶,不久之前还在回转运作的工具,就好像保险丝断了或断路器阻绝了电流……就在萌绘进门的一瞬间……通通停止了。

可见这样静止不动的光景多么地不自然。稍微靠近观察每个作品,上面都附有电路板、线路、插座盒插头等电子工学相关的零件。萌绘分辨不了这些零件只是装饰品或是真的具备功能。

筒见纪世都爬上通往二楼的铝梯,鞋子踩在铝梯上的声音,是房子内唯一的声响。带有现实感的音波,把萌绘从幻觉中拯救出来。

他站上二楼的地板后,回头看了萌绘一眼。

“上来这里吧。”纪世都的话语,形成了回音,回荡在空气中。

这时还站在门口附近的萌绘,终于回过神,把铝门关上。当她再往上看时,已经看不见纪世都位于二楼的身影。他似乎已经在哪里坐下了,萌绘的视野被二楼地板遮住。

不知从何时开始,传出水龙头的声音,现在房间里充满水流声。

萌绘决心往房子的深处前进,有几个人偶用玻璃眼珠看着她,至于其他的人偶,有的眼睛闭上,有一些是没有眼睛,还有些是装上别种零件,比如镜片、线圈、齿轮或小真空管等等。人偶的发型也不太一样,有些长着如天线一般的头发,有的则像是从软管里挤出来的头发,或类似干燥花的头发。

每个人偶都性别不明,看起来像精悍的女性,又像温柔的男性;每个人偶的样子都像纪世都,但表情又比纪世都来得丰富多变。身上的衣服款式多元,没有一尊是裸体的,而且不管怎么看,都不像地球人的打扮。虽然如此,却又不像太空装。明明是金属的材质,却带着有机的感觉,仿佛衣服本身有生命一样。

换言之,那种异样的存在感,就好像身上穿着好几条生命。即使是人偶本身,也充满同样的诡异感,乍看是人类,实际上却不是生物。它们的脸、手、身体或脚的某处似乎是不连续的,好像各式各样生命体都聚集在其中……这便是人偶的共通特征。就算只有一个,恐怕还是可以代表全部人偶吧。

对于自己为何有这种感觉,萌绘也感到不可思议。

“server”这个单字在脑海中浮现。真实的人类不也是这样吗?人类也是许多生命的集合体吗?为何要说成是“一个”生命体呢?“一个”的证据到底在哪里……

我们在哪里算是一个?到哪种程度才算一个?把手臂砍掉的那一瞬间,难道算两个吗?如果不是这样,那么哪个是1,哪个是0?

如果把头砍掉呢?头是1?身体是1?1是什么?1和0。

信号。

位元。

电子。

光线?

波长?

刹那……头好晕。

萌绘做了深呼吸。自己是……她摇摇头,切断这些胡思乱想。调整呼吸后,水流声再度传进她的耳里。

她的眼睛捕捉不到筒见纪世都的身影。人偶们还是一样凝视着她,其中有许多虽然已经上了色,不过都是绿色混着铁灰的颜色。没有上色的,应该是未成品吧。

再往更里面走。二楼下面的房间有一半也摆着工作桌,上面四处散置着人偶的头和手臂,还有像研磨盘或旋转切割机之类的大型机具。

仓库里面除了四周的墙壁外,没有任何隔间。天花板有好几个冷暖气的送风管,看来空气滤换能力很强。不过现在温度很低,萌绘并不想脱外套。

水流声是从二楼传出来的吧,或许厕所和浴室在二楼深处。萌绘怀抱着这样的想法,爬上铝梯……可以看到二楼了。

一开始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大床,床单有一半垂落到地板上。床边只有两张看似电车或飞机的座椅面对面摆着。放在二楼中央的高大书柜,挡住了萌绘的视线,使她看不到纪世都的身影。书柜把二楼隔间成梯子前方的卧室和左边深处的客厅两部分。卧室地板上放着大荧幕的电视,两边的音箱则是放在水泥块上面。在对面客厅的一角可以看到桌子。墙壁边放着冰箱、微波炉,还有其他简单的料理器具。

萌绘离开梯子,往里面缓缓前进。二楼边缘因为没有栏杆,所以非常危险。她小心翼翼地朝着客厅的方向前进。

7

当萌绘越过视线死角,看到被书柜挡住的筒见纪世都时,不禁发出短促的尖叫,因为他正全身赤裸着。

“喔,你别太介意……”纪世都没有看向萌绘,只是以轻松的口吻说:“我在洗澡。你就先坐一下,想喝什么就去拿来喝吧。”

萌绘再一次畏畏缩缩地往纪世都那里看,发现原来客厅的深处有个白瓷浴缸,浴缸底部有四只金色的兽足支撑着。它就在桌子旁边,而且很靠近书柜和电脑。

粗大的管线匍匐在地面,管子的前端被支架撑起,管口对准浴缸,热水奔流而出注入浴槽,蒸汽弥漫,四周一片白茫茫。

萌绘又看了一次纪世都赤裸的背影后,就把视线移开,然后无可奈何地走到相反方向的冰箱前,伸手打开冰箱门。

“如果觉得冷,就先按下那边的开关,然后再用桌上的遥控器把暖气打开吧。”纪世都说。

萌绘往他那边回头时,看到他细长白皙的手臂水平伸直,指着一个绿色的配电盘,旁边并排着似乎连工厂的起重机都可以启动的大型开关盒信号灯,还有古董级的圆形安培计。当她按下暖气的按钮就看到有个绿色大灯亮起来,于是又回到桌旁,按下遥控器的电源。随着“噗”一声的低鸣,地板地板产生了轻微的摇动。

筒见纪世都在浴缸中洗着泡泡浴。萌绘再次走向冰箱,从冰箱门的内侧拿出一小罐啤酒。萌绘看到这台大型的三门式冰箱内,还装有很多其他的食品,才终于相信纪世都确实在这里生活着。

萌绘打开拉环,边喝着酒边在中央桌旁的椅子上坐下。当然,她避开了纪世都入浴的那个方向。

冰凉的啤酒非常好喝。

有个男人正在距离她三公尺的地方,全裸入浴,而且中间完全没有任何阻隔。这种情况不但在萌绘人生中是第一次发生,而且以一般世俗的眼光来看,也不能算是生活的常态吧。

“你要不要一起洗个澡?嗯……你是叫萌绘吧?”

“嗯,那是我的名字,洗澡就不用了。”

“为什么?很舒服耶。难道你一进到浴缸里就会溶化?”

“那种程度不会让我溶化的,不过我只想聊天。”

“是吗?我们已经有聊过了吧?”纪世都的表情还是老样子,看起来既不高兴也不悲伤。

“你说过你的妹妹去世了。”萌绘又喝了一口啤酒。

因为热水快要满出来,纪世都的手伸向管子,关上水流。

四周突然陷入一片静默。

唯一剩下的是浴缸里微弱的水声。

“嗯……那是昨天的事。”纪世都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着。

“她为什么会死?”

“被人杀害的。”

“被谁?”萌绘问的时候,并没有特别装出惊讶的语气。

“你认为我是开玩笑的吧?”纪世都看也不看萌绘一眼。

“难道不是玩笑吗?”

“我说的是真的。”仿佛照本宣科般淡漠的语气,听起来实在不像是认真的。不过他的确在陈述事实。“她是被人断头而死的。本来是个非常可爱的妹妹。”

“是谁杀的?”

纪世都朝萌绘瞥了一眼。

“你跟我妹妹很像。”

“哪里像?”

“声音像。”

萌绘默默地喝着啤酒。现在她才感觉到口渴。

“对了,你又是为了什么而来呢?”纪世都隔了好一会儿才说话。他已经没在看她了。“为什么会对我有兴趣?”

不知是否因为啤酒的关系,身体变得很暖和,或许是暖气增强的缘故也说不定,还是二楼其实打从一开始就这么温暖呢?

萌绘决定要坦白说出实话。

“我是大御坊先生的表妹。”

筒见纪世都闻言,缓缓地抬起头凝视着萌绘。他好一阵子就像变成人偶般动也不动。这一瞬间,萌绘眼前出现了这个男人分裂成无数细小生命体的诡异幻觉。

“喔喔……”他微微开口,以悠哉的语气喃喃说道:“是我昨天遇到的那个女孩吗?”

“嗯。”

“你真是坏心眼啊。”

“对不起,我一直找不到机会说明。”

“我不会介意的。”纪世都挪开视线。浴缸里满是泡沫,甚至滴落到地板上,而他的脸,也在泡沫间若隐若现。“什么嘛……那么说,你不是已经知道全部的案情了吗?”

“嗯,可是我还不知道谁是凶手。”

“说的也是。”

“筒见先生,你有没有想到些什么呢?”

“警察昨天和今天都这样问我……可是我完全没想到。”纪世都回答。

“跟明日香交往的恋人呢?”

“我不清楚,应该没有吧。”

“为什么?”

“直觉。”

“两年前自杀的远藤先生呢?”萌绘注意着纪世都的表情有何变化。

“谁告诉你的?”他没有看向萌绘,直接反问。

“我不能讲。”

“是寺林吧?你是那边的护士,所以见过他吧。怎样?寺林他还好吗?”

萌绘心想,就让纪世都那样误会下去好了。

“嗯,寺林先生他很好。请问,有人可能会因为那个叫远藤的人,而对明日香小姐怀有恨意吗?”

“这个嘛……”纪世都说:“可以拿一罐啤酒给我吗?”

萌绘走到冰箱,拿出一罐啤酒,然后走到浴缸旁,视线尽量不朝着纪世都,只伸出一只手将啤酒递给他。触碰到纪世都温暖的手,看见自己沾上肥皂泡沫的萌绘,便赶快从外套拿出手帕来擦拭。

纪世都在浴缸中喝起啤酒。等萌绘回到桌旁时,发觉有大量的暖空气从送气管里涌出。

“你知道M工大的案子吗?”萌绘再次坐在椅子上。

“我有在报纸上看到。”

“被杀的上仓小姐你认识吗?”

“不,我不认识她。”纪世都喝完啤酒后,空罐就丢在地上。“啊,不过河嶋老师我认识。”

“河嶋副教授吗?”萌绘有些意外。

“河嶋老师是模型迷,而且跟我老爸是同一个大学的同事。虽然我们不曾直接见过面,不过我老爸的模型同好长谷川先生,时常提到河嶋先生。而且报纸上也有写到那个遇害女子,是河嶋老师在研究所的学生。”

“嗯……”萌绘点头。“河嶋先生或许也认识明日香啰?”

“这我就不知道了。”

她一直以为这两件案子的共通关系人只有寺林先生而已,可是听纪世都现在这么说,事情好像跟她想的不一样。

“自杀的远藤先生,是个怎样的人?”

“很普通的人。”纪世都很直接地回答,“是个有点过度认真的人。”

“他的工作是?”

“是公务员,在市公所工作。”

“他是怎么跟明日香小姐认识的?”

“远藤的父亲,也是我爸爸的模型同好。”

怎么又是模型同好啊?萌绘不禁暗想。

“已经去世的远藤先生,对模型也有兴趣吗?”

“他父亲在那古野是顶尖的模型师,跟我爸一样是铁路模型的专家。不过死去的阿昌本身对模型没有什么兴趣。如果他有在作模型,就不会自杀了。”

“为什么?”

“毕竟还有模型可以作为心灵依靠,那样他就不会因为女人而寻死了。”看到纪世都面无表情地下了断言,使得这番话听起来也变得非常理所当然。

“那纪世都先生是怎么看待模型的?”

“我已经从模型玩家中毕业了。从小开始就做过各式各样的模型,比如塑胶模型或人偶模型,一直到现在以模型作为事业,已经无法再回头了。”

“请问……”萌绘的身体面向纪世都,双腿交叠。“你知道MardaProp 吗?”

“嗯,知道啊。”纪世都这么说着,接着很快地从浴缸里起身,使浴缸发出巨大的水声。

萌绘慌忙地转向旁边,在椅子上重新坐好。

“那是什么东西?”她提高自己的音量,背对着纪世都,很想把眼睛闭上。

“嗯,那个是很残酷的东西,专为喜好恐怖迷而做的。”纪世都往桌子这边走来。他通过萌绘旁边,直接走到冰箱前,从箱门背后拿出一罐啤酒。“你对那种模型有兴趣?”

“没有。”萌绘低头看着地板回答。她快速地瞄了一眼纪世都的脚部,看到从他身上滑落的水和肥皂泡沫,弄湿了地板。

“你要不要再拿一罐啤酒?”

“啊,不用了,我已经喝够了。”萌绘摇头。

纪世都又走回萌绘的身旁,将桌上她喝过的啤酒罐拿起来。

“可是,这罐……已经喝光了啊。”

“真的不用了。”

“怎么了?不舒服吗?”

“筒见先生,请你把衣服穿上好吗?”萌绘依旧看着地面说:“你这样让我很困扰,我无法在这情况下跟你聊天。”

“喔,什么嘛。”他用同样的口气说完后,就走到浴缸那边,拿起挂在架子上的浴巾。“你真是个怪女孩。”

“我认为……我只是普通的女孩罢了。”萌绘深呼吸后回嘴道。

“是吗……晚上这种时间到一个陌生男子家里……如果对方要求我脱光衣服还比较能理解,要我穿上衣服,我反而觉得奇怪。”

他用浴巾盖住头,穿上一条牛仔裤。

“这样可以了吗?”

“嗯,谢谢。”

“雄性是雌性创造出来的。”

“咦?”萌绘惊讶地停止呼吸。“你是指亚当和夏娃吗?”

她一说出口,就马上察觉到这是完全相反的两件事。

“对了,等下可以让我拍照吗?”

“拍什么?”

“拍你。”

“拍我?请问是拍怎样的照片?”

“嗯……只要拍前后左右各一张就可以了。”

“拍照片要做什么?”

“我都是这么做的。最近我也有用过镭射扫描来搜集资料。”

“用镭射扫描?搜集资料?”

“是啊,就是用镭射扫描来搜集资料。我这么做,只是为了要取得表面的坐标值而已。”

“那穿着衣服也能做吗?”

“嗯。有的情形是穿着就好了。你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个?”

“我认为我这么想是很正常的。”

“不能拍照吗?”

“嗯,我差不多该回去了……”纪世都的话,让萌绘心里发毛,忍不住拒绝了他。

“那么,我就给你看看‘那个’吧。”纪世都站在萌绘面前,上半身还是赤裸的,湿透的头发上滑落的水珠,滴在肩膀和胸口上。

“你所谓的‘那个’是?”

“你既然都特地来了,我就顺便藉这个机会来哀悼妹妹好了。”

“到底是什么?”萌绘追问。

令人惊讶的是,筒见纪世都这时竟然笑了。那个笑容就像是勉强扭曲塑胶面具,展露出不可言喻的做作和诡异。

萌绘看了,不禁背脊发寒。她第一次出现想逃走的念头。

“你最好把衣服脱掉喔。”纪世都凑近萌绘的脸说。

“我拒绝!”萌绘站起来,往后退了几步。

“是吗?”纪世都又回复原本无表情的面容。“那你可不要生气喔。”

“这个……我……”

纪世都离开她身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他的行动和行动的不可预测性,都让萌绘十分焦虑。

筒见纪世都动作利落地跑向梯子后,就像滑下去一样地不见了。萌绘跟在他后面,从没有栏杆的地板边缘 往下窥探,却看不见他的人影。是因为他已跑到二楼地板下面的关系吗?深感不安的萌绘,爬下了梯子。

梯子爬到一半时,萌绘看到纪世都正从一楼深处放着工作台的房间里,拖出一辆大台车。

他将台车推到房子中央一块开阔的空地上,掀开原本覆盖在台车上的塑胶布。

附有小轮子的台车上,放着类似巨大刺猬的物体。它的长度应该有一公尺半,椭圆形的躯体,形状像是对剖成一半的蛋,表面还有超过二十根以上的红色透明柱状物突出来,看起来很像是正在竖起硬鬃毛的巨大刺猬。

筒见纪世都忙着系绳子,好像在为什么做准备。

仔细一看,刺猬身上的红色透明突出物,其实是装着红色液体的宝特瓶。每个瓶子都是底部朝天倒过来放的,由像是蛋型的巨大橄榄球往上突出约三十公分。至于从躯干末端延伸出去的粗绳和管子,看起来就像刺猬的长尾巴。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特别的装饰。跟周围的人偶比起来,这个抽象作品显得异常简单。

他拉着粗大的管子,跑到墙边的空气压缩机,然后很迅速地将管子插进活栓里。

萌绘看着地板,小心翼翼地在人偶之间移动。纪世都见状,便缓缓地向她走近。

“那我就开始啰。”

纪世都在萌绘面前轻轻举起一只手。他白皙又修长的指尖,握着一个黑色的小东西。那是萌绘打开空调时,所使用的同一个遥控器。

他的手指按下遥控器的按钮,墙壁因应这个动作,发出短促的机械声响。空气压缩机的马达开始运转,机器的回转以加速度高亢地嘶吼着,空气阀则发出“空、空”的规律声响,吵杂得让人想捂住耳朵。

纪世都回到房间中央,双手在头上配合着旋律拍手,慢慢地转起圈来。不过他依然面无表情,完全看不出一丝快乐的感觉……就像真的傀儡人偶,也像被放在橱窗旋转台上缓缓转着圈的假人一样,就连他那依然潮湿的头发,还有因缓慢的运动而微微震动的手臂和胸口的肌肉,也全都像是用塑胶制成,用亮光漆上色的人偶模型一样。

他到底哪里有生命呢?她不知为何会产生这个疑问。萌绘环顾四周,开始往后退。什么要开始了,她也不清楚。

耳边响起空气泄出的声音。台车上的刺猬,正在震动着。宝特瓶里的红色液体表面,有无数细小气泡,一个个像是具有生命似的浮起,这些气泡还比较像是有生命的东西。

终于,刺猬的躯体开始闪烁光芒,无数的闪光,使得萌绘不得不眯起眼睛。站在附近的纪世都,一瞬间也变成纯白的影子。

光线闪烁的频率越来越快,有好几个地方都在发光。因为太刺眼了,萌绘实在没办法往那边看。

“明日香最喜欢这个了。”纪世都这样说着……用他像电子合成般的声音。

“就让你看看吧。”

好刺眼。

“很特别喔……”

刺猬突然发出之前所没有的声音,像气爆一样的……炸裂声。

到底发生了什么,萌绘还一头雾水时,下一秒钟,天花板就发出巨大的声响,抬头一看,仓库高处的天花板上,有一道闪光的残影。

有小东西在旋转着,宝特瓶不停地打转,漂浮在半空中。水花像阵雨一般,洒落在萌绘脸上。紧接着,又是另一波爆炸声,萌绘连出声呐喊的空挡也没有……这如空气摩擦般的声响。

一瞬间,换成她背后的墙壁在低吼,又有宝特瓶在半空中飞舞,自墙壁弹开,又撞向天花板,鲜红的液体再度由上往下洒落。

宝特瓶坠落在她的脚边时,还不停地打转着。萌绘双手抱头,发出短促的尖叫声。东西破裂的声音此起彼落。

爆炸声。

摩擦声。

喷射声。

不断重复,不停重复,接二连三……

刺猬正在发射着宝特瓶,像火箭般一个接着一个发射出去。这些小型飞弹边喷洒着红色液体,边在房间内四处飞窜。

“还是把衣服脱掉比较好吧?”她听见纪世都的声音。

宝特瓶撞到墙壁,撞到天花板,撞到周围的人偶,也撞到拉起来的绳子上。纵使掉在地上,它们仍旧继续爬行及回转着,不停往四周喷射红色的液体。

是刺猬烟火吧。

到处都染成一片鲜红,萌绘的手、手臂、衣服和头发都被打湿了,湿透了,也红透了。

“好耶!”筒见笑了,放声大笑……

他的塑胶面具,变得鲜红而扭曲。就连塑胶的手臂、肩膀及胸口,也无一幸免。

宝特瓶如冰刨从天花板坠落,萌绘用双手保护着头和脸,撤退到墙边。

纪世都又笑了,那笑声像是用电子琴合成出来的。就连声音,也不是“一个”,而是许多振动的集合体。

我们不知道什么是“一个”,也没有可以被称作是“一个”的东西。

1到底是什么?

萌绘不知道自己到底尖叫了几次,好几次她都被东西打到,最后这些到处飞窜的生命体,终于安静了下来……宝特瓶飞弹已经不再发动了。

现在,只有空气压缩机的运转声和筒见纪世都的笑声还继续着。

萌绘慢慢地接近出口,她已经不想再待在这里了。哪怕早一秒钟也好,她想快一点出去。她将手放上门把后,再一次回头看筒见纪世都。

纪世都仿佛要把自己覆盖在已将飞弹发射完毕的刺猬躯体上,并让苍白的脸颊紧贴着刺猬躯体表面。

又笑了。

不对。

是在哭,他在放声大哭。

那啜泣的声音,是美丽的正弦波。他果然还是“一个”生命吗?只有感情部分才是“一个”吗?不会边笑边哭这点,就是感情只有一个的证明吗?

萌绘折回房间里,将空气压缩机的开关关掉。四周除了一片湿淋淋的鲜红外,又回复到之前原本的寂静。

萌绘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关掉压缩机,但她就是有股结束这一切的冲动,想要让这房里的事物都能得到安歇,让一切全都恢复原状。

筒见纪世都抬起头,用蓄满泪水的双眼望着萌绘。他的眼泪洗去脸上的红色水渍。眼睛,就像玻璃般透明晶莹。

“好玩吧?”他用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说。

那声音听起来,像是从刚刚产生的某种感情中所发出来的。

“嗯,谢谢。”萌绘尽可能地用温柔的语气回答后,就直接往门口走去。

“晚安。”纪世都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她默默地走到屋外。

8

萌绘把车子前面的行李箱打开,脱下脏掉的上衣,然后拿出跟网球拍一起放在运动背带里的毛巾,把脸擦干净。透过冰冷清澈的空气,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连星空也变得鲜明。附近因为没有路灯,所以显得非常阴暗。她为了确认自己的脸已经擦拭干净,便坐进车里发动引擎,然后打开车内的灯,然后照镜检查自己的脸。

筒见纪世都的石棉瓦房一片寂静。无照明的环境让入口的铝门淹没在黑暗中,但如果有人开门的话,应该很容易发觉。她继续凝视那边一会儿,今天晚上的遭遇多少有些恐怖,让萌绘感觉好像纪世都那张面具般的脸,随时会从那扇门出现一样。虽然心中这么想,却还是迟迟不忍离去。车子引擎继续运转着。不知道是否因为纪世都最后那句“晚安”的关系。他只有在说那句话时,声音才变得这么温润柔和。

萌绘叹了口气,两手贴在额头上。心脏的跳动依旧有些急促,手脚明明冰冷,唯独额头却是温热的。

自己应该是“一个”的吧。她是这么想的。自己到底能保持“一个”到何种程度?如果活着,就算“一个”吗?活着的时候,要怎样才能变成“一个”呢?

她又叹了口气,系上了安全带。

倒车两次改变方向后,她沿着原路开回去。当打起远灯开下斜坡时,有个正走上斜坡的人,随即进入车灯的范围内。

她轻踩煞车,摇下车窗一看,有个男人朝她微微一笑。

“小萌?”

“安朋哥。”

原来是大御坊安朋。他跟平常一样穿着黑色系的衣服,头上戴着俄罗斯帽。萌绘看到他,不禁松了一口气,体温和呼吸似乎也因此恢复正常了。这种感觉令她现在就想跳下车给安朋一个拥抱。

“你从筒见他家出来的吗?”大御坊探头进车子里。“他还在上面吗?”

“嗯,他是在家没错,可是……”萌绘拉起手刹车后点头。

“可是什么?”

“没什么,只是我刚刚吃了一顿苦头,情绪还没有稳定下来而已。”萌绘说完又叹了口气。

“所谓的苦头是……”大御坊面色凝重地说:“还好吧?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就是宝特瓶火箭发射大会啊。唉,真是的……真不敢相信他居然会这么做!”

“喔喔……是那个啊。”大御坊窃笑起来。“嗯,我了解。没想到你竟然……真是可怜。那真的是一场灾难呢,我以前也遇过。”

“筒见先生真是一个超级怪人。”萌绘耸耸肩说:“我的外套可能已经不能穿了,虽然并不是多么贵重的衣服……”

“你就节哀顺变吧。”大御坊说完,又再次看向坡道上方。“这样啊……那今天晚上纪世都就不能用了。”

“咦?”萌绘不能理解大御坊这句话的意思。

“他只要做过那件事情就会像坏掉一样,颓废好一阵子。我今天只好先放弃了。小萌,方便的话,可以载我一程吗?”

“嗯,请上车吧。”

大御坊绕过车前,坐进副驾驶座。

“到附近的车站就好了,我在那里搭计程车回去。”大御坊盯着萌绘看了看后,又笑了出来。“哇,被整的真惨,可怜啊……不过,你别生气喔,那个可是他的艺术创作呢。”

萌绘继续往前行驶。她在下坡道时左顾右盼了一下,然后往右转。

“你看那个。”大御坊往后看然后拉高嗓门。“那辆车是警察的。他们是不是在追我们?”

“我们被跟踪了吗?”萌绘看向后照镜。

“我下计程车的时候,那辆车就停在距离稍远的地方。你看,相反方向还有一辆。难道他们在监视纪世都吗?”

“纪世都先生是坐我的车,从鹤舞的大学医院回来的。”

“那就是跟踪小萌的车啰。”

“我没有发觉到。”

“小萌为什么会来这里?”

“喔,是顺水推舟过来的。”

仔细想想,警察理所当然会跟踪筒见纪世都。他在大学医院上车时,应该就被警察跟踪了。说不定,在萌绘停车的坡道上,也许有人就躲在黑暗中,而且还看到她用毛巾擦脸的举动。

“筒见今天应该一整天都在警察那里才对。”大御坊说。

“安朋哥呢?”

“我也是……”大御坊点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有点担心他,所以才想说要来这里找他一起喝个酒。算了,既然他还有心情玩火箭,看来是不用操心他了。”

“他有喝酒喔。”萌绘说:“他不但在我面前洗澡、喝啤酒,而且还引发那场火箭骚动。”

“毕竟是艺术家嘛。”

“他这样做很失礼……”萌绘稍微鼓起脸颊。“不过,话说回来……我是有一点点同情他啦。”

“他哭了吧?每次只要做完那件事,就是他开始哭的时候呢。”

“安朋哥,你跟筒见纪世都先生很亲密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呀?”大御坊故意高声地反问她。“小萌已经是大人了吧?”

“我收回我的问题。”萌绘把头转向旁边,露出微笑。

“没关系啦,我完全不会在意,我们才不是那种关系呢。既然彼此都是创作者的身分,所以是一种……嗯……是充满紧张感的奇妙关系吧。”

“紧张感?”

“是啊,如果要形容得更明确的话……反正绝不是那种可以轻松相处的关系。”大御坊笑着回答。

车子在干道上的十字路口停了下来。

“到这里就好了。”大御坊说:“那么,你回去时要小心一点喔。”

因为那里有地铁的缘故,所以十字路口的转角处停着好几辆计程车。

萌绘看看手表,发现时间已经超过十一点了。

“那……晚安啰。”大御坊打开车门。

“嗯……我回去后想喝点酒,安朋哥可以陪我一起喝吗?”萌绘说完,大御坊默默地将打开的车门又关了起来。

“这种事我最欢迎了。”

“谢谢。”萌绘露出微笑。

“小萌已经到这种年纪了。”大御坊又窃笑起来。

车子在十字路口右转,经过N大校园的前方。

“十一点了,犀川老师已经不在学校了吧……”萌绘低声说。

“喔,你要把犀川叫来一起喝吗?”

“老师不会来的啦。”

“是这样吗?”

“嗯,而且他不喝酒。”

萌绘把从傍晚到现在所发生的一切,简单地说给大御坊听。当说到她如何扮成护士跟寺林见面的经过时,大御坊不禁拍手大笑。

“安朋哥也知道远藤昌先生这个人吗?”

“嗯,知道一点。”

“他被筒见明日香小姐抛弃因而自杀的事,是真的吗?”

“我不去评论那种事的真假与否。”

“可是纪世都先生认为事实就是这样,因为他对寺林是这么说的。”

“有的时候人会很轻易地说出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所谓的言语就是这样的东西,所以你不要太认真地去思考比较好。”

“远藤昌的父亲呢?”

“我跟他父亲还满熟的。”大御坊回答,“对了,说到远藤先生,前天……就是星期六晚上,我还有跟他见过面呢。”

“在哪里?”

“在鹤舞公会堂的附近。我们当时一起吃饭,后来还去了筒见老师家做客。远藤彰这个人……是模型界大师级人物的其中一人,职业是医生。”

“纪世都先生的父亲当时也跟你们一起吗?”

“是啊,那是当然的。大家星期六都到筒见老师家聊天。那三个人就像是那古野模型界的三巨头。”

“你说三个人,还有一个人是谁?”

“是个姓长谷川的人。”

“长谷川先生?”

“我记得……长谷川先生中途就走了。远藤先生和筒见老师是铁道模型家,长谷川则是飞机模型家。你听过SolidMode 吗?”

“Solid……是固体吗?”

“那是指用木头削制而成的模型,是一种实心的模型。”

“长谷川先生……我记得……纪世都先生曾提过,他跟M大的河嶋副教授彼此认识。”

“河嶋老师,我没见过,但有听过名字。他有来公会堂吗?”

“这两个案子之间果然还是有关联的。”萌绘握着方向盘,看着前方说道:“起初以为只有寺林先生是两个案子唯一的共通关系人,可是河嶋老师其实也有这种共通性。明日香以前的恋人自杀了,双方的父亲都是模型同好,而且在案发的星期六当天,又刚好在杀人现场的附近。同样是模型同好的长谷川先生认识河嶋老师,而且纪世都先生也说过他父亲认识河嶋,那么河嶋相当有可能去过筒见家。”

“在M大遇害的女孩,是寺林的女朋友吧?”

“嗯。”

“寺林他对这件事的说法是?”

“他说上仓裕子那边比较主动。”

“喔。”大御坊沉思着。

“有多少人同时知道筒见明日香和上仓裕子两者的存在呢?”

“不行……我对复杂又混乱的人际关系完全没办法统整,无法记住谁跟谁认识这种事,人与人之间的网络完全进不了我的脑袋。有些人能记得很清楚,但我就是不行,因为人际关系会让我的头脑产生恐慌的。”

“这么严重啊。”

“两个案子个别分析,不是比较简单吗?”

“简单?”

“因为如果从M工大的案子看来,凶手的确是寺林。他应该是被女方追得很烦,所以才萌生杀意的吧?”大御坊笑着说:“接下来,如果只思考公会堂的案子,那凶手就是……嗯,是谁呢?”

“还是寺林先生?”

“是啊……可能他想要接近明日香,却被狠狠拒绝了。嗯……这下可好,寺林陷入空前危机啦。”

“为这种事情杀人未免太……”

“不管是因为多小的事,想杀的人就会杀,跟理由大小无关。”

“我不觉得寺林先生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我当然也是这么想。”大御坊看向萌绘。“案件跟信任完全是两码子事。你看,人类这种生物就是可以不假思索地说出漂亮话。”

由于深夜的关系,路上空荡荡的。眼前便是萌绘住的大厦了。她的车子穿过警卫打开的大门,滑下通往地下室的斜坡。

“好久没来这里了。”大御坊很高兴地说:“有几年没来了?”

“嗯,刚好隔了三十个月,九百一十七天。”

“你还是老样子,对数字这么强。”大御坊笑了。

“嗯,数字毕竟不像人类复杂嘛。”

9

萌绘先冲了澡。当她回到客厅时,已经过了十二点。大御坊安朋独自坐在沙发上,一手拿着DV,将镜头对准昏昏欲睡的都马,一手则摇晃着玻璃杯。都马是萌绘的爱犬。一开始看到大御坊时还很兴奋地摇着尾巴,不过看来它的热情很快就冷却了。

桌上备有酒瓶和冰块,还摆上了点心。

“抱歉,让你久等了。”萌绘在大御坊面前的沙发上坐下。

“不会,别那么见外。”

大御坊将DV转向萌绘好一会儿,终于切掉电源,将它放在桌上。

“你之后会看吗?”

“你指录影带吗?不,我不太会去看。”大御坊回答。他在新杯子里放进冰块,动作熟练地为萌绘调配她要喝的份量。“拍的时候才是重点。我只是在确认自己是否有随时随地观察事物的好眼光。至于拍完之后的记录,对我而言就像垃圾一样,所以我一直重复使用同一卷带子。”

萌绘接过杯子。

“诹访野先生气色很好嘛。”大御坊一边抚摸着再次靠近他的都马一边说。

“嗯。”

大御坊看着都马说:“个性应该比较稳重一点了吧?”

“它只是想睡觉罢了。”

“我不是说狗,而是说你。”大御坊露出微笑。

“真的有比较稳重吗……”萌绘以嘴唇碰触冰凉的杯子,稍微耸耸肩。

“跟三年前比起来,已经变得稳重许多了。”

“嗯,大概吧……”

“好。”大御坊将杯子放在桌子上,点起一根细长的香烟。“你应该有事情想跟我说吧?是犀川的事情吗?”

“错了。”萌绘坐直身子。“是案子的事。”

“什么嘛,有够无聊的。”大御坊抬起下巴。“早知道就不来了。”

“星期六晚上……”萌绘立刻开门见山地说:“最后看到寺林留在那间准备室的人,是安朋哥吧?”

“没错。”

“他当时在做什么?”

“在修理人偶模型。当时似乎快要修理好了。”

“那是在房间的哪里?”

“你是指当时他修复模型的位置吗?从门口来看的话是在右侧墙边,他在使用那里的桌子。”

“那尊寺林先生修复的人偶,星期日早上放在什么地方呢?”

“这个嘛……”大御坊侧着头,一只手抵着下巴。“这么说来,我一直都没有看到人偶呢。”

“那么你是在寺林先生修理完毕收拾好东西之后,才看到他的啰?”萌绘说到这里时,喝了一口酒。

“应该是这样吧。”大御坊点头。“你有没有问寺林他的模型放在哪里?”

萌绘没有问寺林这个问题,也不记得曾在房间里看过类似的东西。他被袭击的时候,那个人偶被放在哪里呢?人偶后来又在哪里呢?

“那灯呢?”

“房间的?”大御坊反问。

“嗯……早上进去准备室时,灯是开的吗?”

“这个嘛,该怎么说呢……毕竟当时是白天,所以有没有点灯实在是……”

“有谁碰过电灯的开关吗?”

“不,我想当时应该是没有人碰过吧。”

“我探头进去看的时候,天花板的日光灯是亮着的。”萌绘说:“因为电灯开关是在房间里的,所以代表电灯是从前一个晚上就一直开着没关。”

“没错。小萌,你观察得真仔细啊。”

“寺林先生修复完人偶,要离开房间时,应该有把电灯关掉。然后他在昏暗的走廊上要锁门时,被人从后面袭击……他突然从后面被打昏,应该就是那个时候发生的,而且他本人也是这样跟我说的。”

“那么,是凶手将寺林拖进房间,再次把灯打开啰。嗯……”

“那时筒见明日香小姐还没来。”

“小香是被人叫到那里去的吧?那是紧接在她和我在喷水池擦身而过之后发生的事情吗?难道把寺林打昏的凶手,几乎是和我同一个时间进出公会堂的?”

“是的。这之间几乎没有空档。”萌绘点头。“而且在凶手的计画中,并没有料到寺林先生会因为发生模型被弄坏的意外而待到那个时侯。毕竟修复模型的时间是无法事先预测的。”

“嗯,凶手的目标,从头到尾都只有明日香一个人。”

“对了,一般人会将见面地点选在四楼深处那种地方吗?”萌绘说完后,盯着大御坊看。“反过来站在明日香小姐的立场,难道会只因为有人找她过去,她就毫不犹豫地踏进那栋空无一人的建筑物吗?而且她还是瞒着警卫进去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们两个人先在公会堂外面的楼梯上会合,因为女生通常不会一个人走进去的,所以,凶手大概是和明日香约在公会堂玄关前,在户外先碰面。然后再一起走进去。”

“为什么要进去?”

“因为凶手知道寺林先生还在准备室里面。”

“凶手为何会知道?”

“应该是看到寺林先生的车停在附近的关系吧。另外如果四楼的准备室,电灯还是亮的,那么别人从外面就可以看得很清楚。虽然从正面玄关不可能看见,不过从旁边走过来的话……”

“喔,原来如此。”大御坊点头。“好,然后呢?”

“两人没有告知警卫就不动声色地进入建筑物里,然后走上通往四楼的楼梯。凶手大概就在明日香上楼梯的途中,从后面重击她。”

“你怎么知道?”

“凶手一定想在还没到准备室之前先把明日香解决,也希望尽量离警卫室越远越好,所以凶手在这个两人不敢发出声音,怕惊动警卫的状况下先行动手了……”

“好吧,当作真是如此好了。然后呢?”

“我想,当时那条笔直通道上,一定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在那片黑暗的尽头里,准备室的大门打开了……”

“你说的像亲眼目睹似的。”大御坊圆睁双眼。

“寺林先生正好走了出来。房间里的灯光从打开的门流泻出来,将他的身影照的一清二楚……”萌绘继续说:“就在此时,寺林先生把灯熄掉了。凶手见状,于是加快脚步穿过黑暗,从后面偷袭正在锁门的寺林先生。凶手应该就是用才刚打过明日香小姐,还拿在手上的那把凶器吧。”

“为什么凶手连寺林都袭击呢?”

“如果不这样做,寺林先生就会走到明日香小姐昏倒的地方了,所以只好在他发现之前先下手为强。”

“可是凶手本来不就是为了要见寺林……才会上楼去的吗?”

“凶手没有想到寺林先生会出来,而且……我想一定是明日香小姐以寺林也在准备室为理由,提议进去建筑物里的。根本不想见到寺林的凶手,只好提早袭击明日香小姐,没想到寺林先生却恰好在此时离开房间,所以凶手又无奈地对他下手了……”

“咦?那凶手一开始本来打算怎么做?”

“凶手打算杀了明日香小姐后,先把她拖到某个地方藏起来,以便在寺林先生出来时可以装作从容的样子。”

“假装从容?为什么不逃走呢?”

“因为凶手想把头砍下来。”

“这样啊……是因为头啊,原来如此。不过为什么凶手想把头砍掉呢?”

“那个问题先摆在一边吧。只有那个我还没想出来,所以现阶段也只好先放弃那一部分了。”

“凶手连砍断头的道具也有准备吗?”大御坊稍微皱起眉头,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凶手到底是用什么砍的?应该是非常巨大又笨重的工具吧。”

“我想,在那个房间把头砍断,也是凶手的计划之一。”萌绘的杯子里也只剩下冰块。当她将空杯放回桌上,大御坊便开始转开酒瓶的瓶栓。“说不定,凶手是看到在准备室前锁门的寺林,突然担心进不去里面,会破坏在那间房间里把头砍下来的计划,才会在情急之下袭击寺林先生的。”

“你这样说,让我快搞不清楚凶手究竟是有预谋,还是临时起意了。因为一般来说,门不是都会被锁上吗?”

“抱歉,我收回上一段话。其实我也还没整理过。真奇怪……我已经醉了吗?在这种情况下,你还肯听我讲话,真是太感谢了。”

大御坊笑了起来。“小萌你好像变了很多呢。没关系啦……我一点也不觉得无聊,酒又很好喝,看到了令我怀念的你,我已经很久没这么高兴了。好啦,继续继续。”大御坊将加了冰块新调好的酒递给萌绘。

“好了,再来是……”萌绘眼睛往上望着天花板。“凶手将昏倒的寺林先生拖进准备室,然后沿通道折返。再将明日香小姐的尸体也搬到准备室。为了怕被警卫看到,凶手于是将门从内侧锁上。寺林那时当然还活着,只是凶手不知道是根本不在意,还是误以为他已经死了……反正,明日香小姐在那时候应该就已经死了。”

“为什么?”

“我并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这个论点是正确的。就算当时她还活着,凶手应该也会再勒毙她以绝后患。”

“你这种说法真可怕啊。”

“毕竟我已经是成人了。”萌绘莞而一笑。

“这跟我的意思完全不一样啊。”大御坊露出苦笑。

“此时,不但已经没有人能妨碍他了,而且一楼的警卫室跟四楼的准备室几乎是建筑物的两端,中间隔着很长的一段距离,所以警卫也不会听到任何声音。凶手已经准备好要进行预定的行动了,可是正在试图砍断明日香小姐的头的时候,却有一通电话打进来。”

“咦?电话?那个房间有电话吗?”

“那里有个室内电话。如果不是从室内电话打来的,那就是手机了。”

“哦……”大御坊嘴巴开开的,不知是在佩服萌绘还是在发呆。“是凶手的手机吗?”

“嗯,也有可能是明日香小姐或寺林先生的手机。”

“我认为寺林应该不会带手机才对。”

“现场并没有发现任何手机。”萌绘说明。这消息是从鹈饲那边听来的。“所以这完全是我个人的猜测而已。”

“你之前那些头头是道的推测,不也都是猜测吗?”大御坊用淘气的表情喃喃地说。

“凶手一定是透过这通电话,跟M工大的上仓裕子说过话。”萌绘说。

大御坊陷入沉默好一会儿。萌绘则一边喝着冷酒,一边看着他的眼睛。

“你的推论跳跃得太厉害了,我有点跟不上。你心中认定的凶手到底是谁啊?可不可以先告诉我?”大御坊神情严肃地问。

“我不知道。”萌绘摇头。“不过,凶手是应该认识上仓小姐,而上仓小姐对他也很熟悉的人。”

“电话是上仓小姐打的吗?好吧,就当作是这样好了……那么说凶手有接电话啰?既然有接的话,就代表是凶手自己的手机,而不是明日香的。我不认为凶手会去接被自己杀掉的人的电话。”

“也不是不可能啊。如果凶手是和明日香非常熟的人,帮她接电话也不会不自然啊。”

“是这样吗?”

“不过,安朋哥你说的没错,手机是凶手自己的是可能性最高的答案。”萌绘点头。她将玻璃杯放回桌上,双腿交叠。“所以凶手是上仓小姐会在那种时候打电话去的人。”

“嗯,好吧,那又怎样呢?”

“比如说……”萌绘眼珠大大地转啊转。“上仓小姐可能会这样讲……我刚刚去过你家,可是你不在。你到底在哪里?我和寺林约好了,可是他还没来。你知道吗?”

“只要回答‘不知道’就可以结束啦。”大御坊回话。

“嗯,看来刚才的对话不行。”萌绘摇头。“那这样说如何……‘喂,你现在在哪里?’”

“在我家……”大御坊回答,“这种时候被这样问,也只能这样回答了。”

“如果接‘我现在要去你家玩’,可以吗?”萌绘说完露出微笑。“‘因为约好的人没来,所以时间就空下来了’。”

“这样不好吧……”大御坊用惊讶的表情喃喃说着。

“为什么?”萌绘说。

“嗯,因为我刚好要出门……”大御坊回答。

“对,应该就是像这样的感觉吧。”萌绘说完,便靠在沙发上。“电话就在这里被挂断了。也许他们有讲到更重要的事……又或许他们做了某种约定……总之,在那通电话之后,凶手就开始感到不安了。”

“为什么?”

“我想是因为上仓小姐发觉到什么了。”

“然后呢?”

“凶手暂停砍断明日香小姐头颅的工作,先到M工大的实验室去。”萌绘又伸手去拿桌上的杯子。“根据凶手的判断,最好先跟上仓小姐见面以制造不在场证明,至于砍断头这件事,只要稍后再做就行了。”

“所以凶手就跑到M工大去杀那女孩?为什么非杀不可呢?”

“因为上仓小姐发现到什么可疑的地方吧……”

“怎么说?”

“可能是手上有沾血之类的吧。”萌绘喝着酒。“凶手当时一定很慌张。”

“所以凶手又杀了一个人?”

“嗯,这次是用绞杀的方式。”

“可是,那间实验室的门不是也被锁上了吗?”

“那一定是因为……凶手开寺林的车去M大的关系吧。寺林的车停在公会堂附近,而且凶手在他的口袋里发现钥匙。从公会堂走到M工大最少要花五分钟,如果开车的话,只要一分钟就好。”

“这代表实验室的钥匙也附在车钥匙的钥匙圈上吗……”

“没错。凶手就是用那串钥匙,在杀了上仓小姐后,把门锁上后才逃走的。这样做的目的,是因为他在公会堂还有重要的事要做,所以要尽量拖延尸体被人发现的时间。”

“在杀了上仓小姐后,凶手又回到公会堂进行砍头的工作呀。”大御坊抽起烟来。“他还真忙呢。”

“不,当时才九点,时间很充裕,所以他应该可以很从容地做这件事才对。”

“也是啦……结果他的计划还是不顺利,特地把门锁上,却还是立刻被发现了。当时在公会堂的凶手,应该听得到往M工大开去的警车警笛声才对,所以我想他也不可能多么从容吧。”大御坊眼睛被烟熏得眯起来。

“后来,凶手把砍下来的头带出去,开寺林的车子逃走了。以上就是全部过程。”

“那准备室的门要怎么办?凶手是怎么锁上的?”

“那是凶手的障眼法。”萌绘莞而一笑。“门的确是从外面锁上的,凶手只是在第二天寺林被送上救护车时,故意偷偷地把钥匙丢在那里而已。也就是说,钥匙其实并不在寺林先生身上……”

“唉,小萌啊……”大御坊在烟灰缸中揉熄香烟,慢条斯理地说:“这样推理是行不通的。”

“哪里行不通?”

“不可能办到的。”大御坊用困惑的表情摇摇头。

“咦?为什么?”

“因为,我……有看到那把钥匙。”大御坊用严肃的表情说:“喜多没跟你说这件事吗?”

“没有,喜多老师完全没提到……”

“那个时侯,第一个走进准备室的人是喜多。我是听到他叫我过去时,才接着进去的。”大御坊用若无其事的表情说明。“当我进去时,才发现寺林倒在房间最里面。”

“我有听说……”

“后来我们又叫了两个人,一共四个人合力把他抬出去。就在那个时侯,我看到了那把钥匙。”

“咦?”萌绘小声地叫了起来。“真的吗?”

“钥匙从他的口袋稍微露出一截。”大御坊继续说:“那是把金色的钥匙。当他被抬出去时,那把钥匙几乎要滑落的样子,我不由得留意起来,所以才会记得这件事。只是那个时候,我压根没想到那就是准备室的钥匙……”

“你确定?”

“犀川捡到时有给我们看吧,我后来想起来当时在寺林口袋里的就是那把钥匙。”

“那把钥匙是在寺林先生身上啰?”

“没错。”

“这怎么可能啊!”萌绘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小萌,你冷静点。”大御坊马上说。

“可是……”萌绘双手紧紧握拳。

“嗯。”大御坊点头如捣蒜。“我知道的确很怪也能了解你的心情,都怪我没早点跟你讲,对不起……但这的确是事实,今天我也跟警察好好地交代过了。”

“他们相信你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

“这实在不合常理。”萌绘俯视着坐在沙发上的大御坊。“如果这是真的,那要怎么把房门锁上?难道是偷拿警卫室的钥匙吗?”

“会不会是凶手另外打一把备份钥匙呢?”大御坊很简洁地说。

“啊……”萌绘微微张开嘴巴,直接坐回沙发上。“是吗?说的也是,还有这种方法……”

“那里的锁看起来没那么复杂,要备份应该很简单吧?”

“是啊,凶手中途应该出去过,在某个地方打了备份钥匙后,再把原来的钥匙放回寺林先生的口袋里。”

“嗯,算是说得通吧。”大御坊摇晃着杯子,兴味盎然地点点头。“不过凶手真的是很忙呢。一个晚上这样忙碌,不怕工作过度吗?”

“很忙啊……”萌绘面有难色地重复他的话。“那种时间有地方可以打备份钥匙吗?也许凶手是自己带工具来的。”

“凶手为什么要做那么自找麻烦的事啊?”

“为什么……”萌绘又重复说了一次。她还没有准备好正确解答。她想,自己应该正在思考吧。

她思考着。

对了,不一定要在当天晚上才准备吧。凶手一定预先就打好备份钥匙,而且犯案时就带在身上。绝对不会错的,因为只要有申请,应该随时都能借用那个房间吧……对,这就是正确答案。

“小萌,你怎么了?难不成坏掉了?”

“咦?”萌绘抬起头。

“你真的能喝酒吗?”大御坊问。

“不,不要紧的,我根本没醉。”萌绘摇头。

“如果再跟犀川讨论一下的话,应该可以改良得更完善。”

“你指的是什么?”

“就是小萌你的推理,你有打算要告诉他吧?”

“嗯,没错……可是在告诉老师之前,我得做更多的整理才行,这种情形下根本不值得说。”

“你这样讲真是过分。”大御坊嘟起嘴。“当我是什么啊?”

“啊,对不起,安朋哥,我不是这个意思……”

“算了。”大御坊露出微笑。“反正我只是一个试缝用的假人,被针戳个几下也没什么嘛……”

“这对犀川先生……”萌绘说到一半时,突然屏住呼吸。

“怎么了?”

“假人?”她重复一次。说完,她即刻陷入沉默,意识迅速地向下沉没。

“你果然还是坏掉了。”大御坊笑着说。

瞬间的灵光乍现,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萌绘在一瞬间里就领悟了这个想法。就像闪电的光芒一样……然而在“知道答案”的下一刻,却马上变得不知道了。

“小萌?还在故障中吗?”

“给我闭嘴。”

“唉呀,好啦好啦。”

倒卧在准备室里的筒见明日香的尸体,无头的尸体,无头的假人。筒见明日香修长笔直的腿,白皙的腿,假人的腿。

纪世都工房里的人偶们。

鲜红的血,宝特瓶喷出来的红色液体。

纪世都苍白的容颜。

空气压缩机的节奏。

是雌性创造雄性?

线圈和镜片的眼睛。

一个完整的生命?1和0?

人偶,还有模型。

意识忽然模糊起来,感觉快要昏倒了。萌绘瘫陷在沙发里。

“等一下!”大御坊站了起来。“你还好吧?”

萌绘睁开眼睛。刚才也许真的有片刻是处于昏迷状态吧。

“你是不是思考步调太快,以至于不堪负荷啊?”

“不,不要紧的。”萌绘静静地作了深呼吸,然后摇头。“只是因为停止呼吸,所以有点不舒服而已。”

“停止呼吸?”

“嗯。”

“拜托你别停好不好……真是的……”大御坊笑着说:“你真是个怪女孩……算我求你,绝对不要在我面前做出停止呼吸这种傻事,好吗?”

注一:希腊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认为人的气质是由血液、黏液、黄胆、黑胆四种体液的比例不同所主导,其中“黏液质”的人,看似无精打采行动迟缓,对事物却很执着。

注二:D51,日本早期的煤水车式蒸汽火车。

注三:平安时代是日本古代的最后一个历史时代,它从西元七百九十四年桓武天皇将首都从奈良移到平安京(现在的京都)开始,到西元一千一百九十二年源赖朝建立镰仓幕府一揽大权为止。在日本历史上,有许多杰出的女子文学都是在平安时代创作的。

注四:指热衷于动画、漫画及游戏等次文化的人。这词语在日文中常带有贬义,但对于欧美地区的日本动漫迷来说,这词语的褒贬因人而异。

注五:古斯塔夫·奥图(GustavOtto,1883-1926),德国人,创立了古斯塔夫奥图航空机械制造厂(GustavOttoFlugmaschinenfabrik),也是著名的尼克劳斯·奥古斯特·奥图、四行程汽油引擎(奥图循环引擎)发明者的儿子。后与人合资,在西元一九一六年三月七日创立了巴伐利亚飞机制造厂,在西元一九一七年七月二十日将工厂改名为巴伐利亚发动机制造股份有限公司。

注六:在豆腐之类的食物上涂味增烤的料理。

注七:读作ODEN,一意指关东煮,在这里则是指田乐烧。

注八:将红豆馅加水和砂糖熬煮成甜汤后,再放进麻薯或白团子一起食用的点心。

注九:克劳德-路易·纳维(1785-1836),法国人,力学家、工程师,是纳维-斯托克斯方程的发明者之一。

注十:阿兹·克黎(1821-1895),英国人,专研数学、天文学家。

注十一:约瑟夫-路易·拉格朗日(1736-1813),意大利人,数学、力学、天文学的伟大学者,十八世纪最伟大最谦虚的数学家。拿破仑誉他为“数学科学的巍峨金字塔”。

注十二:约翰尼斯·伯努利(1667-1748),瑞士人,专研数学、力学。

注十三:布莱斯·帕斯卡(1623-1662),法国人,专研数学、机器计算、物理学。

注十四:斯托克斯(1819-1903),英国物理学家和数学家,因对黏性流体的特性研究,特别是描述固体小球在流体中运动的黏度定律和作为矢量分析基本定理的斯托克斯定理而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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