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的下午是犀川研究室的论文指导时间。研究室全部的成员们聚集在一起,针对自己论文的进展状况向大家做个简单的报告。昨晚跟表哥大御坊聊到深夜的西之园萌绘,现在多少有些睡眠不足,但还是得强打起精神为自己的毕业研究构想准备约三张投影片的说明。
在阴暗的指导室里,她站在投影银幕前进行约十分钟的报告。接着,研究室成员经过一番讨论以及国枝说明联络事项后,便宣布解散。
时间才下午三点。这次报告比平常结束的时间还要早,因为在整个报告过程中,犀川没有开口说半句话,一脸心情不太好的模样。最后一个报告的萌绘必须收拾班上借来的投影机,国枝趁机拍了拍她的肩膀。
“西之园。”国枝用一只手推了推眼镜,小声地问:“你和犀川老师……发生了什么事?”
萌绘回头望着国枝,一时想不出怎么回答,只好歪着头保持沉默。这时犀川早已离开,而其他研究生以及必须撰写毕业论文的大四生,也正慢吞吞地往指导室门口前进。
“没有啊……”萌绘回答。
“他看起来心情很差。”国枝用讲悄悄话的方式在萌绘耳边说:“给人一种……他在场也派不上用场的感觉。”
萌绘听了感到很惊讶。因为其实很少人的表情会比国枝的表情更差,再说,对别人的心情发表意见的行为,发生在国枝身上简直就像奇迹。
经过一阵子后,指导室里终于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国枝老师知道星期六的那件杀人案吗?”
“发生在那古野公会堂的?”国枝把投影片所使用的银幕往上方卷起来。
“还有另一件命案是发生在M工业大学……”萌绘边擦着白板边说:“遇害的是一个化学工学系的女学生。”
“那个我就没听说了。”国枝双手在胸前交叉说:“这跟犀川老师的低气压有关系吗?”
“不。”萌绘摇头说:“我想应该是没有特别的关系,只是……我和犀川老师星期六偶然地在公会堂案发现场相遇罢了。”
“这样啊……”国枝点头。“真的是偶然吗?”
“是偶然啊。我想犀川老师一定是针对那两个案子在思考些什么吧,不是吗?”
“怎么可能!”国枝扬起嘴角。“会在思考些什么的,应该是西之园你吧?犀川老师不可能会去关心那种事的。”
“可是,他有说过这案情的确很不可思议。”嘴上这样说的萌绘,其实并不记得犀川有说过这类的话,但这点光从犀川老师的表情和举动上也是看得出来的。她感觉到自己最近愈来愈能靠直觉猜到犀川心里的想法。
国枝陷入一阵沉默。
“事实上那真的是非常不可思议。不管是就物理方面或是心理方面的,都有很多疑点,就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萌绘企图要对国枝说明清楚原因。
“别说了。”国枝挥挥手。“我不想再听了,反正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萌绘耸耸肩,但国枝拿着资料夹走出实验室的时候,她赶紧收拾东西追了出去。
“国枝老师。”萌绘在阶梯上追上国枝,跟她并肩而行。“我可以去你的办公室喝杯咖啡吗?”
“嗯……不过只能待十分钟。”国枝完全没有移动原本的视线回答。
“好的。”萌绘拉高声调。
一走进国枝桃子位于四楼的办公室,萌绘立刻去设定咖啡壶的用量及时间,国枝则立即面对着电脑荧幕阅读电子邮件,接下来有好一会儿,萌绘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你要谈研究,还是私人上的事情?”当萌绘正好在想要怎么和国枝切入话题时,国枝转向她发问,对她来说真是机不可失。
“不是研究方面的。”虽然这里并没有她专用的杯子,她还是从餐具柜里拿出两份杯子。
“那我就不想多问了。”国枝很不客气地说:“要不要改去找犀川老师?”
就在这个时侯,萌绘发现国枝的口气和气质都跟筒见纪世都颇为相似,也难怪昨晚萌绘跟筒见纪世都在一起时,她多少有产生亲切的感觉,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安静的盯着就快好了的咖啡壶。
国枝也保持沉默,再次面向电脑荧幕,迅速敲了几下键盘的手指,仿佛表示连这一丁点的时间也不愿意浪费。
“请问……”萌绘将咖啡倒进杯子中,开门见山地问:“异常的人和正常的人之间,究竟有哪些地方不同?”
当国枝转向萌绘时,脸上表情依旧没变地从她的手中接过杯子。
“这听起来比我所想得到的,还更像是你会烦恼的事情。”国枝道。
“昨晚我遇到一个有点与众不同的人。”萌绘说明。“那个人在我面前大剌剌地洗澡,还光着身子到处跑,最后甚至在自己的房间中央发射二十支用宝特瓶做的火箭。当我以为他在笑的时候,没想到是在哭……”
“那是同一个人吗?”
“咦?”国枝的问题令萌绘吓了一跳。“嗯,当然是同一个人。”
“男的?”国枝边喝咖啡边问。
“是的。他是公会堂那个死者的兄长。”
“那么,这是发生在他妹妹死后两天的事啰。”国枝点了点头。
“国枝老师有什么看法呢?”
“也是有这种人存在的。”
“只有这样?”
“不然我还要怎么想?要我认为没有这种人吗?”
“我不了解为什么他要做这种事。”
“为什么你想了解?”
萌绘稍微想了一下说:“因为一想到自己不了解的东西,我就会觉得无法冷静,感到很不安。”
“你是想了解这世间的所有事物吗?”
“不,只是想说应该至少要了解发生在自己周遭的事物而已。”
“嗯。”国枝点头。“也就是说,所谓的正常和异常就是从你自己的那份不安心情产生出来的。”
“因为人常会给事物贴上标签,然后就当做自己已经了解了,或是作为自己本来打算要了解的标的。所以,正常和异常只是单纯的标签而已吗?”
“你这个问题去问犀川老师吧。”国枝扬起嘴角。“这种话题就算再讨论个十五分钟,大概也得不到什么吧。”
“我并没有想得到什么。”
“那你的目的是什么?”
“和国枝老师谈话。”萌绘刻意做出严肃的表情。
“这不算是理由。”国枝稍微眯起眼睛。“你这样只是把条件式当作答案,然后执行符合状况的陈述罢了。”
“我知道。”
“真是的……讲道理这招对你是行不通的。”
国枝叹了一口气后端起咖啡啜饮。不过视线依旧直直地看着萌绘。
“我先声明,我本身对民俗学或生物学完全没有兴趣,等一下要说的也并非我的信念或思想,请不要有所误会,可以吗?西之园,你认同就自然界观察所得到之原始的分散性,也就是dispersion 的存在吗?”
“认同。”
“人类就是企图将那些分散性进行分类。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那种动机近似于想单纯化、符号化或数位化某些事物的行为,在人类的思维中,这就像地球会产生有如重力方向般的作用;水会往低处流那般的自然一样,是无庸质疑的。我想这大概是一种追求符合社会常识的防卫本能吧……人类尽可能将许多个体都归类为同一印象中,所以在找出其中可能共有的认知后,便赶快将之符号化和单纯化。简单来说,这应该算是统计的一种吧?到这里还可以吗?”
“嗯,我听得懂。”
“如此一来,人类当然也会对自己本身产生分析的欲望。起先分类的对象只有像头或身体之类物理上的具体事物,不过到了后来,人类也开始将自己的行为进行分析,就连抽象的情感,也依同一分类或根据观察的结果被视为同样类别的基准来被分割开来并赋予名称定义;像笑容代表快乐、生气代表憎恨、哭泣代表悲伤等等。可是……大家却忘记人类早在了解什么是分类以及被分类之前,就已经会笑会哭了,就像鸟类和哺乳类、植物和动物,早在被生物学分类之前,就已经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这世界上的道理……真讨厌,谈这种低水准话题的我,好像笨蛋一样没用。”
“拜托你了,老师。”萌绘正襟危坐,希望国枝继续讲下去。
“真拿你没办法。”国枝对萌绘的行为产生稍微讶异的心情。“好吧……因此感情和思考也被人类拿来分类,将大多数人们达成共识的形象命名,至于少数无法分类的,就一概被贴上例外的标签。”
“就是所谓的异常吗?”
“不是,例外就只是例外。这里的问题症结是在于感情和思考都是存在于人类潜意识的特异性,并受这种特异性控制。”
“对什么而言算是特异?”
“听好了。”国枝稍微推了推眼镜。“无论是不属于鸟类和哺乳类的鸭嘴兽,或是介于植物和动物之间的眼虫,它们都对于人类所谓他们想出来的分类一无所知,所以完全不会受‘特异’的影响。鸭嘴兽不会因为觉得自己不上不下的处境很恶心,而想要变得更像鸟一点,不过身为人类,我们知道并且了解自己所创造出来的分类系统。这种系统成为社会和文化产生的背景,所以孩子在成长过程中,自然也被灌输了笑、哭泣或愤怒等行为的形象模式,使得行为原本的复杂程度也必然会随着成长而受到控制并渐趋单纯。在婴儿时期,人类原本具有介乎笑、哭或是笑跟生气之间的情感,这些情感却随着年纪增长各自离散并分化归类。你懂吗?人愈是长大,就变得愈单纯。”
“是这样啊。”萌绘缓缓地点头。“嗯,我懂。”
“这些为了让集体社会合理地存在而被制定出来的规则,也会干涉个人的情感,有时甚至于还会积极介入其中。应该没有赞成杀戮或自杀的社会型态吧?再来,如果把社会当成是一个生命体的话,个人的丧命就等于是伤害身体的一部分,会让全体的生命力和战斗力低落。因此我们必须筑起防止这类行为发生的规则或网络,为这类行为营造出悲伤的情绪,来强化这份单纯性的定义,并将之投射于简单易懂的价值观上。这样一来,人们就会狂热地支持并提升这种抑制大家去喜欢、思考或叙述这类反社会行为的单纯性规则。了解了这层关系之后,无论是个人或社会层级所出现的压抑行为,正常和异常的区别也只能被模棱两可的定义着。”
“我可以理解。”
“本来在认识个人和社会这些‘单位’的过程中,就很容易发现极大的相似性,所以我们可以知道,其实个人和社会之间本来就找不到明文规定的界线,一切都只是人类自己将近似的事物作大略地区分并单纯化而已。”
萌绘心想这些都是一样的。昨天在筒见纪世都的工房里向她袭来的不安感,跟现在国枝闲述的道理所带给她的感觉都是一样的。
“请问……现代社会还在以‘单纯化’为目标吗?”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国枝摇头说:“就算我调查并且把握这个事实,也没什么用啊。”
“嗯,就跟重力的存在是相同的。”
“为了不让人杀人而限制国人持有枪械的日本法律,跟美国比起来是更为单纯化吧。”
“是啊。反过来说,因为政府没办法取缔没收人们拥有的财产,也不想增加社会的复杂度,所以在制定法律时忽视了人之所以身为一个人的尊严,让人性受到低等的评价。”
“那不能用刀刃去损伤尸体的规则又是怎样呢?”
“话题跳太快了。”
“这行为等同于分裂国家吧?这就跟如果把网络给砍断,把连结给破坏的话,社会也会死去是一样的道理。”
“我得看你想做多深入的对话,再决定怎么回答你。”
“为什么……死去的人也算是人呢?”
“那个啊……西之园,请你冷静镇定一点。那个应该本来只有卫生方面的问题而已,的确也是有经过单纯化的过程,但就跟人不能吃人肉的道理一样,最后都会归结到卫生层面的考量上,除此之外应该没有别的理由了吧。”
“难道不是道德方面的问题吗?”
“道德本身不就是最单纯化的符号吗?毕竟那是为了教育儿童和头脑差的成人规则而制定的一种意识形态。将世上一切事物都以对和错来分类,比较容易写在教科书上让人快速吸收理解,而且就连最愚笨的教育者,也都能简单上手。”
“嗯……”萌绘一只手遮住嘴巴思考着。
“你别误会了。这只是我现在提出的一种极端说法。像这样区分的行为本身也可以算是一种单纯化的过程,而且我们再这样继续分析下去,也得不到什么。”
“嗯……是的……你说的没错。”
“好了,别再继续做这种无益的讨论了,喝完咖啡就出去吧。”
“抱歉。”萌绘手里拿着杯子,头脑里还是一片混乱。
“今天怎么会想要问我?”国枝问。
“咦?”
“是因为犀川老师看起来心情不好的关系吗?”
“不,不是这样的。”萌绘摇头。“我是因为想多问几个人的意见。‘异常和正常的不同在哪里’这个问题,我今天也问过牧野和金子同学以及滨中学长了。”
“大家都怎么说?”
“都说会问这种问题的我,就是一种异常。”
“的确是。”
“我本来也想问犀川老师同样的问题……”萌绘耸耸肩。“可是他很忙……”
“我也很忙啊。”
“国枝老师会跟师丈聊这种话题吗?”
“不会。”
“我真的是异常吗?”
“不问这个问题的话,也许就是了吧。”
萌绘在一旁看着将视线移往窗外的国枝侧面好一会儿,稍微露出微笑,似乎很满意国枝的这番回答。
“在公会堂遇害的女孩,头是被砍掉的吧?我记得报纸上是这么写的……”继续看着窗外的国枝突然问道。
“嗯,而且我有看到。”萌绘点头,表情变得僵硬起来。“那个时侯觉得没有什么,不过现在却是愈想愈害怕。”
“这是应该的啊。”国枝点头。“我觉得很正常。”
“我想犀川老师对于那具无头女尸……一定有什么想法吧?”
“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直觉。”虽然嘴巴上说出毫无根据的理由,但萌绘心中十分笃定。
2
萌绘离开国枝的办公室,敲了敲隔壁犀川办公室的门。打开门之后发现犀川正在讲电话。
“啊,不好意思……”犀川看到从门缝探头进来的萌绘时,边用一只手盖住话筒边说:“西之园同学,我会忙上一段时间,可不可以晚点再来?”
“好的,抱歉,那什么时候来比较恰当……”
“六点以后我应该就会有空了。”
萌绘听到便顺势将门关上,看了看手表,发现指针显示在三点二十分的位置而已。难道老师接下来要继续讲两个小时又四十分的电话吗?一想到这里,萌绘忍不住不高兴起来。她走进对面的实验室,回到自己靠窗的书桌前。早就在实验室里的金子勇二和牧野洋子,此时正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面对着萤幕,洋子和萌绘的书桌虽然是面对面的,但因为中间挡着两个电脑荧幕的关系,所以看不到对方的脸。
“你刚才在做什么?跟犀川老师聊天吗?”
“不是,是跟国枝老师。”萌绘回答。
“你一看就是一脸疑问的样子,大小姐。”坐在萌绘斜对面桌的金子说:“还是今天早上那个疯子是什么的问题吗?”
“是啊。”萌绘点头。
金子吹起短促的口哨。“你是当真的吗?怎么还在烦恼那种事啊?真受不了……你实在有够闲的。”
“难道不行吗?”萌绘略带恼怒地瞪着金子。
“你在生什么气啊?”金子笑了。
“萌绘,难不成又是有关命案的吗?”依旧被电脑荧幕挡住脸的洋子突然出声。“啊,是星期六的那件案子吗?”
“星期六的案子是什么啊?”金子在一旁插嘴。
“你没看报纸哊?”洋子站起身来。“就是公会堂的断头命案啊。”
“我哪知道。”金子不屑似地笑了笑。“断头?所谓的断头,是真的有人的头被砍断吗?”
“是啊,脖子以上都被拿走了。”萌绘回答。
洋子越过萤幕盯着萌绘的脸。“果然是这样没错……跟我想的一样。讨厌啦,总觉得执着于这种事的你好奇怪喔。”
“不行吗?”萌绘瞪着洋子。
“当然不行啰,瞧你在说什么啊?当然是不行的呀,萌绘。”洋子走到萌绘附近。“你那种兴趣,我实在是不敢苟同。如果你没这种兴趣的话,一定会更……”
“更怎样?”萌绘坐在自己椅子上,抬头仰望走过来的洋子。
“就是更……呃……更正常啊。”
“谢谢你的关心。”
“你这样说根本就是不把我当朋友嘛。”洋子将脸凑近她。“我知道了,我就当你的商量对象吧,你就尽量讲,我都会耐心听完的,所以请你不要再一个人独自烦恼,愁眉苦脸了。”
“我才没有愁眉苦脸呢。”萌绘转向金子。“是吧?”
“是啊,真要形容的话,应该说是乐不可支吧。”金子笑着说:“大小姐你的烦恼,与其说是关心案情,不如说是在担心别人如何看待你这个特殊的兴趣吧。”
“才不是呢!”萌绘站了起来。
“我觉得我并没说错,你就再好好想想吧。”金子歪着嘴角,避开萌绘瞪着他的视线。之后发觉金子的话也许就是自己的心结所在的萌绘,也不反驳便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唉,说嘛,我一定会听的。”洋子说。
萌绘看了看手表衡量一下时间,决定向她这两个同学说明整件案子的详情。本来以为会很复杂的案情,没想到说出口的结果,却是意外地单纯,在金子将第一根烟抽完之前,萌绘就已经把自己所持有的情报大致分享完毕了。
“那昨晚呢?”金子在烟灰缸里揉熄香烟。“昨晚有发生什么事吗?”
听到问题的萌绘,只有提起在鹤舞大学医院跟寺林高司见面的情形,和之后在筒见纪世都工房里遇到的那场疯狂庆典。把她昨天傍晚在咖啡厅跟近藤刑警会面,以及在爱知县警局和鹈饲刑警面谈的内容完全保密。
“大小姐,真亏你敢去那种危险的地方啊。”金子喃喃地说:“那家伙是什么人?艺术家吗?”
“虽然我是后来才知道的,但当时其实有警方在跟监,所以并不危险。”萌绘一派轻松地说。
“可是,那个叫寺林的人,有可能是杀人犯吧?”牧野洋子说,她就坐在萌绘附近窗子旁的桌子上。“如果换做是我的话,绝不会单独一个人去的。”
“你们认为砍断头这个行为本身代表着什么意义呢?”萌绘试着问看看。
“拜托……别问我这种问题好吗?”
“洋子,你刚刚不是说过,我说什么你都会听的吗?”萌绘嘟起嘴。
“先别说这个了,萌绘,你是怎么混进医院的?”
“是假扮成护士吧?”金子说。
萌绘听见金子的回答吓了一跳,不禁往他的方向愣住几秒。金子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电脑荧幕。到底金子是怎么知道的?难道是恰巧的玩笑话?
“一般来说,犯人之所以会把头砍掉,都是为了不让死者的身分被认出来吗?”洋子说:“不管是在推理小说里或电视推理剧里,出现这样的桥段是很普通的。”
“哪里普通啊?”金子打趣地说:“那种事算是普通吗?”
“连警方都已经断定死者是筒见明日香小姐了。”萌绘说明。以现在警方的侦查阶段而言,还看不出来警方对这点有任何怀疑的样子,毕竟案发现场的指纹警方已经采集完毕,而其它的科学检验也应该同步进行才对,不晓得DNA方面的比对要花多少时间呢?
“那么一定是……我们无法想象的异常理由吧,比方像只是单纯想把头砍下之类的。”洋子皱着眉头说:“那跟小孩子把洋娃娃的头拔下来是一样的道理吧?残忍的行为本来就不需要特别的理由。”
在案件发生的开始,萌绘所抱持的想法,也是跟洋子所陈述的意见一样,直到现在,她还没想到比这个更有说服力的假设。
“还有一点,就是密室有两个。”萌绘改变话题,一只手的手指竖成V字型,慢条斯理地说:“由于警卫室的钥匙没有被偷拿过的迹象,另一把钥匙始终是放在昏倒的寺林先生身上的可能性又极高,假设寺林先生不是犯人,公会堂四楼的准备室,就会变成完全的密室了。袭击寺林先生,杀死筒见明日香小姐并带走她的头的犯人,究竟是用什么方法,才能把那间房间的门上锁呢……”
为了引起另外两人的兴趣,萌绘故意不提及钥匙也许有被复制过的可能性。
“那么说,一定是有什么机关啰。”洋子挪动一下身体后说。
“嗯,当然我不能说是绝对没有啦。”萌绘严肃地点点头。“而且,M工大那边实验室的钥匙,也在寺林先生身上。至于其它的钥匙嘛,一把是在那个死于密室里,名为上仓的学生身上,另一把则是被锁在其它的办公室里头。”
“那间也不是百分之百肯定锁上的吧。”洋子在桌上翘起二郎腿说:“比起萌绘的烦恼,警方一定会往现实方面来思考吧,或许两边的门都还有其它的备份钥匙也说不定呢。”
果然每个人都会朝那个方向去想。
金子又点起了烟。因为萌绘从自己的位置没办法看见金子的电脑荧幕,她无从得知金子究竟在用电脑做什么事情。他几乎没动到键盘,滑鼠也只有稍稍动一动,以及不时传来轻点的细微声响而已,看来他应该只是在浏览网页吧。
“对了,金子同学,你有做过模型吗?”萌绘试探性的问。
“有做过摩托车的塑胶模型。”金子吐着烟回答。
顶着运动员发型且肤色黝黑的金子,不管是从外型或是讲话的口气来看,都会让第一次见面的人心中产生充满攻击性的印象。不过,萌绘倒是从来没对他产生过好勇斗狠的印象。
“为什么做这个的人都是男孩子比较多呢?”萌绘像是喃喃自语地说:“到底你们做模型的动机是什么呢?”
“因为买不起真正的东西。”金子立刻回答,“如果是光靠打工就可以买得起的东西的话,没有人会去为它做模型的。”
“也就是说,模型是本体的替代品啰?”
“模型这种东西的功用本来不就是这样吗?如果推本溯源的话,可能要从中国的土俑开始说起了……虽然我不认为完全只有这个原因就是了。”
“可是,聚集在公会堂的那些人里,有些是成熟的大人,所以我想其中一定有可以买得起真正东西的人吧。可是即使如此,他们却还是宁愿沉迷于模型中啊。”
“就算成为大人,也不可能买战车;或去搭战斗机吧?大人一样不能飞去宇宙、一样不想为了战斗赌上性命,而且就算再怎么努力,也一样只能跟不怎么样的女人交往。”
“女人的那句话是多余的。”洋子插嘴。
“我不是那个意思啦,卡通人物不是也有模型吗?”
“没错。”萌绘点头。“那个叫人偶模型吧。”
“啊,你知道那个呀。”洋子说。
“那个领域的势力相当庞大,好像有非常多的狂热模型迷呢。”
“我知道,是不是像新世纪福音战士或纯爱手札之类的?”
“纯爱手札?”
“如果你知道的话,我才会被吓到呢。”洋子指着萌绘说:“对了,如果要讲些是萌绘知道的……美少女战士呢?”
“美少女战士我知道。”萌绘露出微笑。“我在漫研的社办看过。咦?难道有那种模型吗?”
“之前有个三年级的学生在制图室里作这个的模型。没想到那变成立体之后,看起来好露骨,感觉实在很恶心呢。”
“是喔……那种模型跟金子说的替代品功用,感觉上方向好像有点不一样。”萌绘表达她的意见。
“那种模型的目的大概是在于享受制作的过程吧。”金子说:“也有人拿这个来做交换。比如像有人特别喜欢收集高跟鞋,对吧?”
“好色喔。”洋子小声地说。
“不要每次想唱反调时,就给人扣上低级的帽子,好吗?”金子发出沉重的呼气声,脸上却带着笑。“那种程度的交换应该是很稀松平常的吧?只要看电视广告我们就知道了。宣传香烟时一定会出现美女,宣传酒类时就一定会换成山上的风景,除了车子以外别无他物的汽车广告,应该很难看到吧。”
“你这番话真难懂。”洋子歪着头。“我们之前讲到哪里?”
“是交换啦。交换之前是……”
“作模型的动机。”萌绘马上回答,“对了,为什么模型师都是男性呢?”
“这我才想问呢。”金子回嘴说:“为什么女生都不做模型呢?”
“我有做过喔,是小型的刚弹。”洋子举手说:“不过只有在小学的时候而已。”
“牧野小学时是女生吗?”
“真没礼貌耶。”洋子笑着说:“你这家伙,有种就用你那张贱嘴对萌绘说一次这种话试试看。”
“大小姐你有做过塑胶模型吗?”
“没有耶。”萌绘摇头。“我有买过娃娃屋。那种小人偶也算是模型吧。”
“你看,这就是SD刚弹跟娃娃屋的差别嘛。”金子对着牧野,作出狠狠地歪起嘴角的表情。“你们根本是两条不同层级的平行线嘛。‘雀巢咖啡,献给喝得出哪里不同的男人’(注一)。”
“像芭比之类的娃娃我也有啊!”洋子朝他吐了吐舌头。
“可是女人一旦长大,就不会再玩小时候的游戏了,男人为什么长大后还会继续这样做呢?”萌绘想起大御坊和喜多的事。
“因为社会的压力吧。”洋子一本正经地说:“从小到大被社会压榨的女人,应该没有那种闲情逸致吧。而且男人一定会拿‘我可是有赚钱喔’作为说词,自以为了不起,所以很傲慢地认定自己可以想要做啥就做啥。所以直到现在,女人还不被允许去从事真正的玩乐。”洋子说完看向金子。“你有意见吗?”
“没有。”金子摇摇头。“这种说法还满符合一般情形的,我也有同感。”
“那么,女人一旦出了社会,独立之后,就会玩娃娃啰?”萌绘反问。但话一出口,马上就发觉自己问题的不对之处。
“没这回事吧。”洋子说:“本来女孩子的游戏,就是有社会所赋予的教育方面的目的。那只是一个可以让女孩预知自己在有限的未来会发生什么事的模型罢了,内容都是女孩长大后在家中要如何工作的准则,像扮家家酒啦,玩娃娃啦都是具有这样的功用。”
“没想到你有时候也能讲出这么有学问的话啊,真叫我另眼相看。”金子点头。
“所以这全部都只是怀柔政策而已。”洋子用装傻的表情说。
“是啊。”萌绘也点头。
“只希望你以后别成为那种会说‘刚弹有拿武器,不准玩’的母亲就好了。”金子促狭地笑着说:“不是有人说‘电视游戏会教孩子学会斗殴’吗?说这种话的教育委员会或家长会的那些人,居然真的用这种愚蠢至极的理由来处理问题,真是差劲透了。我看那些人总有一天,还会叫国小不要教像‘战’或‘杀’这种暴力的字眼呢。”
“可是,像卡通或模型不是都有非常狂热的迷吗?那些人感觉实在是超阴暗的。如果那种人中只要有一个犯下什么疯狂案件的话,那社会舆论都会倾向挞伐他们这一边的,”洋子表情严肃地说:“模型枪如果被用在改造手枪上,会造成连模型枪本身都遭到众人排斥的情况。我们就是身处奉行这种规则的社会啊?”
“像流氓一样的媒体是大有人在。”金子说:“而且有人就是会吃这一套。”
“人总会被单纯的事物所吸引。”萌绘说:“因为人类内心有追求单一制式思想的欲望。”就是国枝桃子对她说过的理论。
3
下午四点半是鹈饲刑警今天早上来电跟萌绘约定好的时间。她开车离开学校后花费了十五分钟才到达目的地鹤舞。在她昨晚经历过一场大冒险的大学医院停车场前,立着车位已停满的告示牌。看到车辆大排长龙的景象,萌绘毫不犹豫地将车开到道路对面公会堂的收费停车场里。
突然想到可能有警察在某处监视,于是穿越过斑马线,踏进医院的范围时,她小心翼翼地向四周张望。
身形壮硕的鹈饲刑警正在医院前厅等待。
“你好。”他低下头敬礼,宽阔肩膀上的那张脸看起来却是闷闷不乐。
“你好。”萌绘抬头仰望他。“很累吗?”
“西之园小姐,你昨晚有来过这里吧?”
“嗯。”萌绘老实点头。
“果然是这样啊……”鹈饲蹙眉,搔搔自己的头。“真麻烦啊。”
“为什么会麻烦?”
“我们就先保密吧。”鹈饲小声地说:“目前只有我和片桐知道这件事……就这样保密吧。绝对不能跟三浦先生说喔。”
“嗯。”萌绘露出微笑。“我也赞成这样做。”
“但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你们那时谈了些什么。”
“没什么特别有意思的情报。”萌绘摇头说:“在我之后,筒见纪世都先生也来了。”
“那个我知道。他没有见到寺林本人,只是带了本模型杂志给他。西之园小姐在那之后是跟筒见纪世都一起走吧。”
“你是我的经纪人吗?瞧你什么都知道似的。”
“没办法,这是工作,请别怨我啊。”
“怎么会。”萌绘挤出一个嫣然微笑,两人横越过大厅,搭上电梯。
“寺林有对你说了什么吗?”
“没特别说些什么。”
“他有提到任何关于明日香的事吗?”
“他有提到自己就算没看到脸,也可以认得出明日香来……”萌绘只透露这点。“他说的应该是真的。我实在无法相信他会杀了明日香小姐。”
“不管你相信与否,都不会改变警方的想法的。”电梯门打开后,他们走出电梯,经过护士站前。来到通道的转角时,萌绘看到昨天把她关在阳台的那扇门。
“对了,安朋先生已经跟我说过钥匙在寺林先生口袋里的事了。”
“是大御坊先生吗?嗯,他的确也有这样告诉我们警方。”鹈饲稍微侧着头。“那又怎样呢?”
“鹈饲先生,你昨天没有提过这件事。”
“啊,没错……我不觉得这是那么重要的事。”
病房门前站着两名样子很年轻穿制服的警官,他们用几乎是瞪的眼神看着她。鹈饲稍微晃动下巴示意,他们就打开病房的门。
这是昨晚萌绘扮成护士潜入的房间。现在是白天加上附近的高楼大厦比较少的缘故,便可以从房里向南的窗户远眺公会堂复古式的建筑、平坦宽阔的鹤舞公园,以及更远方的街道。
坐躺在床上的寺林,头后方垫着两层枕头,双手捧着杂志在浏览。头上的绷带比昨晚要少了点,下巴部分也已经没有缠绷带了。
站在窗边的三浦刑警看到萌绘时,头微微向下低四公分,当作打招呼。
“你好。”萌绘向三浦回以微笑。
“你没跟犀川老师一起来吗?”三浦边推眼镜边问。
“嗯,因为老师不知为何看起来很忙。”
“你认识西之园小姐吧?”三浦问床上的寺林。“听说她有事情想问你,所以我们容许她来见你。能够让我们也在一旁吗?”
“啊,当然可以。”寺林将杂志放在旁边后点头。
“西之园小姐,请坐。”三浦特意伸出一只手示意。
萌绘在床边的长椅上坐下。鹈饲则走向三浦,故意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往窗外眺望。
“我想问的……”萌绘开门见山说:“是关于寺林先生在那间房间修理模型的事。星期六晚上时,你一直工作到快八点的时候吧?”
“是的。”寺林回答时,眼睛一直往站在窗边的那两人看。
“那模型现在在哪里?”萌绘问。
“喔……”他又看了刑警们一眼。“应该是在那房间里吧。”
“我们没有看到。”站在窗边的鹈饲摇了摇头。
“咦?怎么会?”寺林脸上马上出现黯淡的表情。
“那东西大概有多大?”鹈饲问。
“是个亚克力盒子,高度大概这么高,应该有三十公分吧。”寺林用手将大小大概比出来。
“我会再去确认一次。”鹈饲冷冷地说:“我记得现场应该是没有那种东西才对。盒子里装的是人偶吗?”
“是的。”
“那个人偶大概值多少钱?”三浦低声问。
“对我来说……”寺林点头。“是非常有价值的。”
“那对一般人呢?”三浦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寺林摇头。
“如果要买卖的话,需要多少钱?”萌绘问。
“六十万到一百万吧。”寺林回答。
两个刑警听了面面相觑,因为这价钱超过他们原本预期的数字太多了。
“那个模型不可能不见的。”寺林虚弱地说:“一定还在某个地方才对,拜托你们再搜查看看。”
“我知道。”鹈饲点头,表情变得比之前还要严肃。
“那个盒子的尺寸装得下人头吗?”萌绘接着问下个问题。
寺林和刑警们一起陷入沉默,从这三个人的眼神可以看得出他们对萌绘的问题感到很惊讶。
“西之园小姐,请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寺林注视着萌绘的脸。
“我是问那个亚克力盒的内部体积,是比明日香小姐的首级大,还是小?如果是寺林先生的话,我相信一定可以做出正确的判断……”
“我想应该是放得进去。”寺林立刻回答,“当然要先把人偶拿出来就是了……”
“那是个怎样的盒子?”
“除了下面的台座外,全都是透明的,硬度不高,是用来展示人偶用的。”
“有可以用来帮助搬运的把手吗?”
“没有。”寺林摇头。“只是用来从上往下盖的透明的亚克力罩,没有固定在底座上,搬动时必须从底部抱着盒子才行,不放在袋子里的话,拿着这盒子走动会非常不方便。”
“那么,大袋子或塑胶袋是必要的啰?”
寺林露出困扰的表情,没有回答。
萌绘往三浦那里瞥了一眼,发现他们对寺林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过他们还是没有开口。
“抱歉。”萌绘调整坐姿,稍稍露出微笑。“我另外还有几个问题想问。”
“请说。”
“寺林先生要离开那房间时,有关灯吗?”
“有啊。”
“关灯后才开门的?”
“不……我打开门后,把灯关上,然后才出去的。”
“你从外面锁门时,光线应该很暗吧?”
“是的,通道上非常暗。在眼睛尚未习惯时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我要将钥匙插进锁孔时,也是经过一番摸索。”
“你那时已经将钥匙插进去了吗?还是先被人从后面偷袭?”
“我记得是在我费了一番工夫,好不容易把钥匙插进钥匙孔里后,就马上被人打昏了。”
“你在锁门时有听到有人接近的声音吗?”
“是有点感觉,有一瞬间还打了一个冷颤,不过已经太迟了。”
“有听到声音吗?比如脚步声之类的。”
“不,”寺林摇头。“我不记得了。”
“你有手机吗?”萌绘切换问题。
“不,我没有。本来是想买的。”
“你车子停在哪里?”
“就在车站附近。那里虽然不能停车,不过因为只有那里能停,所以大家还是都停那……”
“说到车子……”三浦举起一边的手说:“我们在昨晚深夜时找到了。”
寺林和萌绘一起将注意力转向三浦。
“是在M工大的校园里。因为车子停放的地点距离化学工学系很远,所以延迟了我们发现的时间。你的车子是好端端地停在停车场里的。”
“在学校里?怎么可能……”寺林嘴巴打开,讲到一半就停了下来。“因为我没有通行证,所以从来没有把车开进大学过……”
“晚上的时间,校门警卫似乎不会一辆一辆检查车子,所以每个人都可以自由进出。”鹈饲说明。
“钥匙有在车上吗?”
“有。”鹈饲点头。“上仓裕子遇害的那间实验室的钥匙,也挂在同一个钥匙圈上。”
“现阶段并没有发现车上什么特别的物品,比如像明日香的头或沾血的斧头之类的。”三浦用非常严肃的神情说,听起来都无法像是玩笑话。
“那就代表有人把我的车移动到那边啰?”寺林说:“可是,到底是谁呢……”
“车钥匙本来是在你身上。”萌绘将视线转回床上。“所以除了袭击你的人以外,是没有人能拿到那串钥匙的。”
“那么,就是犯人做的啰?”
“嗯,我想犯人袭击你后,再杀了筒见明日香小姐,接着大概就是为了运走她的头,才会使用了你的车吧。”萌绘说明。
“可是,那又为什么要把车停在大学里呢……”寺林喃喃地问。
“关于这一点,你有没有想到任何可能的人呢?”三浦很快地追问:“我们认为应该是熟知你和你车子的人,如果不是的话,就算拿了钥匙,也不可能知道那辆车停在哪里。请你回想一下在你身边的人中,有没有谁是对大学校园也很熟悉的。”
寺林歪着头停顿了一会儿。“不……我想不出来。”
“河嶋老师认识筒见家的人吗?”萌绘接着问下一个问题。
“咦?河嶋老师吗?”寺林反问:“请问,你所谓的筒见家的人……是指哪一个?”
“不管哪个都可以。”萌绘微微地耸了耸肩膀。
“这样啊……河嶋老师可能有见过筒见教授吧。”寺林回答,“虽然他们不同系所,但是在同一个学院里。”萌绘心想,这话说的也有道理。
“那纪世都先生和明日香小姐呢?”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应该不认识吧。”
“河嶋老师那天没去公会堂吧?”由于警方应该是因为他们并不知道河嶋副教授对模型有兴趣这件事的缘故,所以萌绘这个问题,似乎又让旁边的刑警们有些吃惊。
“嗯,就我所知的范围,河嶋老师的确是没来。”寺林摇头。“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老师他以前好像有说过,他专精的是飞机模型。刚好这次活动,这类的社团参加的并不多。”
“筒见明日香小姐当天有去过M工大吗?”
“这个嘛……如果老师当天有去筒见教授家的话,那或许有去过也说不定。不过这件事我没听说。”
“好,那么,还剩一个问题。”萌绘看着手表说:“你知道筒见纪世都先生的工房吗?”
“工房?天白区的吗?”
“是的。”
“那里我只去过一次。”寺林点头。“西之园小姐也知道那里啊?”
“我昨晚有去过了。”萌绘露出微笑。“那是个很棒的地方。”她这话当然有四分之三具有反讽性质。
“喔,是啊……”寺林面露喜色地说:“我也梦想能有那种专属于自己一人的工作空间呢。”
4
一听到萌绘跟犀川副教授有约,三浦和鹈饲两位刑警便决定一路尾随她前往N大学。萌绘本来烦恼要不要在车上先用手机打电话告知犀川老师一声,后来觉得就算事先告知了也算是一种打扰,所以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回到校园时天色已近黑了。鹈饲的车子在跟着萌绘的跑车开进N大学研究大楼的中庭后,停在萌绘的跑车旁边。
“你们见到犀川老师后要谈些什么呢?”萌绘下车时,向这两位刑警发问。
“交换意见。”三浦回答。虽然在昏暗的镜片后面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感觉上这句话并没有敷衍萌绘的意思。
“三浦先生认为谁有嫌疑呢?”
“我不能讲。”三浦边走着,边用低沉的声音说:“我唯一能说的,就是只要是在可能范围内的所有人,都是我们怀疑的对象。”
“我和犀川老师也是吗?”
“连喜多老师和大御坊先生也是。”
“如果是这样的话,怎么不来侦讯我呢?”
三浦打开玄关的玻璃门,让萌绘先行通过,然后三人默默地一起走上阴暗的楼梯。萌绘敲了敲犀川的房门后,就探头往房里探视。这时犀川正面对电脑荧幕。
“老师,不好意思打扰了。”
“是你啊。”犀川听到声音就认出萌绘了,视线都没移动过。
“三浦先生和鹈饲先生也跟我一起过来了……”萌绘走进房里说。
“好啊,没关系。”依旧看着电脑荧幕的犀川点点头。
“打扰了。”三浦也走进房里,鹈饲则是 后面把门关上。三个人坐在犀川桌前的椅子上等了一会儿后,犀川才从键盘上离手,将椅子转向面对他们,接着伸手去拿放在桌上的香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根点燃。
“有何贵干?”犀川面无表情的问。
“我们当然是为了公会堂和M工大的案子而来。”三浦的音调变得更低沉。“虽然搜查还处在刚开始的阶段,我们也勉强搜集完初步的线索,但还是想来这里听听看犀川老师有什么样的看法。”
“我没有什么看法。”犀川立刻回答。
三浦自顾自地开始就搜查的状况做简要的说明。在公会堂一案里,最后目击到死者筒见明日香的,现阶段只有大御坊一个人,两个老警卫则是完全没看到她。他们只有在九点时有去四楼巡逻一遍,并没有走到发生命案的准备室。
当时他们搭电梯到四楼时,在阴暗的通道尽头只看到一片漆黑的空间,没有任何开着灯或没关好的房间,也完全没有听到什么巨大的声响,一切都毫无异状。警方赶到M工大后,藉由河嶋副教授的情报猜测到寺林高司可能还待在公会堂里,便派了两名警官去查看。警官跟公会堂的警卫一起走到四楼准备室前是将近晚上十点时的事情。当时警方并没有发现什么异状,不过那应该就是寺林被拖进房内和明日香惨遭杀害的时段。在警官确认门是否有上锁时,门是打不开的。
说到这,三浦还补充一句“说不定犯人那时正在房间里屏息以待”。根据大御坊的证词,那间准备室的钥匙就放在昏迷于准备室内的寺林高司衬衫胸前的口袋里。这跟萌绘昨晚从大御坊那里听来的情报一致。
如果大御坊没说谎,就会变成钥匙是放在密室里的情形。尽管另一把钥匙是被保管在警卫室里,被偷带出去的可能性非常低,三浦还是说出自己认为犯案钥匙可能是警卫室的备份钥匙。寺林后脑勺的伤,也有人大胆推论是自导自演的。关于这一点,医生和专家的意见都是持反对意见。
根据医生的说法,寺林头部出血很多,能活着是一种奇迹般的幸运。
“如果以客观眼光来看待这件事的话,答案应该还是被人打伤的吧。那个大胆推测实在太蠢了。”三浦做出这样的结论。“只不过,寺林是共犯的可能性也相对地高。如果不是,那门的上锁问题就会变成焦点所在了。”
“打自己的共犯?”犀川抽着烟问:“而且共犯在被打昏之前,还会把门先锁好?”
三浦并没有回答。先把寺林的车钥匙从现场消失,还有在同一个钥匙圈上有一把唯一可能打开另一个命案现场M工大实验室的钥匙这两件事说了。
“那个钥匙圈就插在被发现的车上,”鹈饲代为说明。“上面采不到寺林以外的指纹。我们也调查了车内,却找不到任何血迹之类的可疑线索。”
“寺林先生的车是在M工大校园内找到的。”有鉴于犀川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萌绘适时做了补充。“听说那辆车本来是沿着公会堂旁边的鹤舞站高架铁路停放的,可是在上星期六到这星期一之间被移动过了。”犀川默默点头。
“能从寺林身上夺走钥匙的,也只有打昏他的那个人了。”鹈饲说。
“车子是停在校园内的哪里?”
“在距离化学工学系相当远的地方。如果再停近一点,那我们也许在星期六或星期日的早上就能找到了。”
“为什么要停在那么远的地方呢?”犀川脸上终于出现稍微有点兴趣的样子,眼睛紧盯着萌绘看。
“啊,因为有警车嘛!”萌绘叫了一声。“星期六的晚上九点过后,警察就已经到了。”
“原来如此,没想到还有这种可能性。”三浦说:“犯人开车到M工大杀害上仓裕子后,为了要处理明日香的头,又离开去了某个地方,之后才为了弃置车子再次回到M工大。那时因为有警察,所以不能把车子停在工学系附近。”
“都是同一个犯人吗?”犀川还是一样面无表情。“这样的犯罪行程还真紧凑。”
“嗯。”三浦点头。“老师说的没错,就时间来看的确是非常地赶。寺林在公会堂被打昏是在快八点的时候,上仓裕子在M工大遇害是在八点半到九点之间,也就是说,犯案时间只有短短三十分钟到一小时而已。开车只需要五分钟不到,不过如果还要把砍断头的善后工作也算在内的话,那只能说犯人的动作实在是很迅速利落。当然啦,犯人来杀害上仓时,头是还放在车上的。我不觉得他还有多余的时间来处理。”
“那么,犯人是在勒毙上仓后洗手的啰?难道之前连洗个手的时间都没有吗?”犀川稍微扬起嘴角,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
“而且他还有吃便当呢。”萌绘加上一句。看到犀川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于是将她从近藤刑警那里听到有关便当的状况做了简单说明,犀川从头到尾都默默地听着。
“你有什么想法吗?”三浦问。
“犯人起初可能是把车停在较远的地方。”犀川微笑。“他或许是在犯下实验室的杀人案后,将钥匙插回车里,带着放在车上的头逃走也说不定。”
“当然也是有那种可能的。”三浦说。
“这没有什么地方是不可思议的。”犀川平淡地说:“既然钥匙圈已经出现,那M大的密室之谜就已经解开。另外,公会堂那里只要有备份钥匙,也就能解决。既然就物理上而言并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地方,那为什么找我谈呢?”
“我想知道犯人为什么要采取这么复杂的行动。”三浦马上回答,“他不但在两个地方杀了两个人,还把其中一人的头给砍下来。”
“那种事我怎么会知道。”犀川微笑着耸耸肩说:“那不是我的专业,所以请你们直接抓犯人来问吧。我也很想知道他为什么要做这种蠢事。不过就算真的从犯人那里问出原因,我们也可能不能理解吧。”
“那你有想到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吗?”三浦依旧紧咬着这个话题不放。
“这个嘛……”犀川翘起腿看向天花板,像平时一样穿着衬衫和牛仔裤;特别的是在衬衫外面罩上一件灰色的羊毛衫。“犯人不是有带头出去吗?那时他是把头装在什么里面?塑胶袋吗?”
“这就不知道了。”鹈饲回答,“我想他大概有事先准备好容器吧,既然他连砍断头的工具都有准备,可见这全部都是一开始就已经计划好了。”
“有计划性的啊……”犀川将手臂交叉在自己的头后方。
“装模型的盒子有一个不见了。”萌绘说:“犯人应该是把头装在寺林先生原本拿来放人偶模型的亚克力盒子里再带走的。”
“那一点还没确认。”三浦在一旁插话。“我们会再将案发现场附近的物品确认一次,那个房间里堆了很多杂物。”
“西之园同学现在的假设,显示犯人并非是预谋犯案的。”犀川特别指出。“犯人是因为在现场看到亚克力盒,觉得这容器看起来很方便,才改变计划的吗?”
“毕竟寺林先生会待在那里这件事也是出于偶然啊。”萌绘拨了拨头发。“所以,他的车钥匙和M工大的实验室钥匙应该也不包含在犯人一开始的计划里。”
“这样说来,M工大的命案也是这样吗?”鹈饲问萌绘。
“犯人原本应该没有让实验室上锁成为密室的打算,只是刚好拿到钥匙,就顺便把门锁上了。”
“犯人知道那是实验室的钥匙?”犀川问萌绘。
“嗯,是这样没错。犯人本来就知道寺林先生的车子,所以才会夺走钥匙并使用这辆车。至于同一个钥匙圈上的另一把钥匙,犯人也知道那是属于实验室的。”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范围就很有限了。”三浦边触碰眼镜,边对萌绘投以锐利的眼光。“应该是M工大同一个研究室的人吧?”
“我想,河嶋老师一定有问题。”萌绘回答。
“西之园同学,你这推论有点奇怪。”犀川立刻说。
“咦?为什么?”萌绘看着犀川说:“可是跟这两个案子都有关联的人,就只有寺林先生或河嶋老师了啊。”
“河嶋老师本来就有实验室的钥匙。我记得那是放在他房间里吧?”
“啊……”萌绘会意过来。“是这样啊……”
“你的意思是指如果是河嶋老师的话,就没必要使用寺林的钥匙吗?”鹈饲问。
“没错。”犀川点头。“他也有可能只用车子。虽然河嶋老师自己也有车,不过他可能是考量过与其使用自己的车和钥匙,还不如让别人误以为寺林的车被人用过还比较安全,所以才会故意将寺林的车和钥匙都带出来。”
“就是这样!”萌绘心中的想法又再次反转成最初的。“的确就是这样,老师。”
“可是,”犀川扬起嘴角,凝视着萌绘。“如果犯人是河嶋老师的话,他应该不会假装是自己发现尸体才对。一般人怎么会用为了拿忘记的东西这种容易遭人怀疑的借口来增加自己的危险呢?不管怎么想,在自己的实验室里杀死自己的学生,都是很危险的情况。还得回家吃爱妻料理的他,也应该不会在实验室吃什么便当吧。”
“实在猜不出犯人的动机为何。”三浦简洁地说:“我想不到那老师有什么理由要去杀上仓裕子和筒见明日香。”
“都没有人有动机啊!”萌绘反对三浦的看法。“非得把头砍断不可的原因,以一般的逻辑来想,都是无法解释的吧。”
“所以为什么砍的不是上仓小姐的头呢?这一点反而比较重要。”犀川点起一根新的香烟说。
“警方目前在搜查的是……”萌绘追问。
“应该是犯人吧?”犀川打趣地说。
“我们可以从打备份钥匙的地方为方向来作地毯式搜查。”鹈饲严肃地回答,“如果犯人真的不是寺林的话,准备室的备份钥匙绝对是有必要存在的。在那种时间还没打烊的钥匙店很少,犯人有可能是白天的时候就打好钥匙,或是有计划性的,在更早以前就以别的名义借准备室的钥匙,借机打了备份钥匙。关于这一点,我们也正在调查中。”
“就算不用专门的工具,只要是在有铣床的地方,都可以打备份钥匙吧?”犀川说:“在工科大学里,这种程度的工具到处都是。不过就算有机器可用,也必须有相当的技术,所以外行人可能还是没办法自己打备份钥匙吧。”
“再来就是筒见明日香星期六那天的行踪。要从她的交友情形等地方着手调查。M工大的上仓裕子也一样要调查。”鹈饲继续说:“鉴识课正在彻底检查寺林的车子,就连一根头发也不会放过。不管是准备室还是实验室,我们都像用了吸尘器将这两个地方的灰尘全给带回去了。”
“我们最希望找到的,就是筒见明日香的头。”三浦又追加了一句。
5
之后,三浦他们和犀川持续讨论约三十分钟左右后离开。萌绘一边观察着他的脸色,一边设定咖啡壶。
“老师,你还忙吗?”
“不,没有。”犀川又抽起烟。“我正想要喝杯咖啡。”
“太好了。”萌绘微笑着坐了下来。
她简短扼要地将昨晚所经历的冒险过程告诉犀川,无论是在医院和寺林见面的情形,或是筒见纪世都工房里的宝特瓶火箭大会,犀川都是一笑也不笑地听着。没停留在萌绘身上的眼睛,所透露出的眼神仿佛在搜寻空气中的二氧化碳分子。
“那个叫筒见纪世都的真是个怪人。”犀川露出一贯的反应。“他妹妹还没举行葬礼吧?”
“嗯,大概吧。”萌绘点头,想到没有头的遗体该怎么下葬的问题。
看到咖啡泡好了,萌绘起身走到餐具柜并拿出杯子。
“老师,你觉得异常和正常之间有何不同?”
“如果能先定义出正常的话,那异常就是子集合,也就是不属于正常的部分。”
“那正常要怎么定义?”
“所谓的正常会依据地区和时代而有所不同,也有很多情形是因人而异,所以就算定义得很周全,也没什么意义。”犀川从萌绘手上接过杯子说道:“你问这种事做什么?”
“因为……”萌绘一副思考的模样。“当身边出现怪人时,总会让人在意啊。”
“真不像你会说的话。”犀川以口就咖啡杯啜了一口。“自己和别人不同,应该是很幸福的事吧。”
“为什么?”
“人跟地板也是不同的吧?所以人才能站得住。就因为每个人都不一样,所以之间才能产生摩擦,而有了摩擦力,才不会滑倒。如果没有摩擦力的话,人就会摔个四脚朝天了。”
“真是个没什么说服力的比喻啊。”萌绘露出微笑。“不过是犀川老师的话,就算你很怪,我也是能理解。可是,筒见先生的情形,却完全超乎我的理解范围,所以我难免会……觉得有些不舒服。这种感觉……非常不安。”
“那是因为我是披着羊皮的狼,而他对你却是不打折扣地完全表现出来。”
“那老师有对我打折扣啰?”
“有啊,还是跳楼大拍卖呢。”他掏出香烟点上。“话说回来,跳楼大拍卖这个词还满意味深长的。”
“那老师面对我的时候是披着羊皮的啰?”
“嗯,大概有十二层吧。”
“那代表犀川老师应该还要小上一号的才对。”萌绘因为自己的玩笑而笑了。
“说不定筒见先生才是披着羊皮的老虎呢。”犀川用手指转着香烟说:“大御坊一定也跟他一样。”
“安朋哥?是吗?”
“喜多也是。”
“那我呢?”萌绘用食指指着自己。
“你是我认识的人之中,最表里如一的一个。”
“听你这么说……我该不该感到高兴呢?”
“我们再继续谈这个话题,也得不到什么的。”
“啊,这句台词……国枝老师也说过耶。”
“喔,是吗……”犀川露出无趣的表情,然后小声地说:“这本来是我独创的名言啊。算了,就算是薪火相传吧。”
“老师,今天论文报告时,你到底在想些什么?”萌绘下定决心要问清楚。
“我不记得了。”犀川回答。
“你应该还记得才对吧。”
“嗯。”犀川抬头看向萌绘。
“是有关断头的事吧?”
“是啊。”
“有什么结论吗?”
“我还是搞不清楚。”犀川摇头。“怎么想都不合理。”
“有什么事困扰着老师吗?”
“你怎么说这种可笑的话?”
“因为老师很少为了杀人案这么烦恼,每次都只是我在那边一头热。”
“我并没有一头热。”犀川歪起嘴角。“只是觉得不合理罢了。”
“怎么样的不合理法?”犀川瞥了她一眼后将视线移开,萌绘只好耐心地等待。
“就假设……”犀川抬头向上。“我想砍你的头好了。”
“嗯。”萌绘回以有点不自然的微笑。
“我们来推敲这种情感到底是因为什么情形而产生的。”犀川继续说:“首先,想像一下这种情形吧。我非常讨厌你,已经到连你的存在都无法容忍,想除之而后快的地步,可是却又想留下你的头。真的会有让人产生这种想法的处境吗?到底要脖子上的什么东西?头?还是脸?头脑虽然有用,但死了就毫无意义可言。或者是想要代表外貌的脸部吗?砍头的目的只是想留下那张脸?难道照片不行吗?实在是太复杂难解了。毕竟我讨厌你的话,应该会连你的脸部都讨厌吧,不是吗?”
“我认为应该是这样没错。”萌绘皱着眉头说。
“那么……就来想像一下我喜欢你到不可自拔的情形好了。”
“好啊,请老师一定要尽量往这方向想象喔。”
“如果是这种情形,我就有可能想要你的头了。这比在讨厌的情形下还更有可能发生。可是,你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我房间的对面实验室里,如果我想的话,随时都能看到你,那为什么我还会想杀你呢?是因为你讨厌我吧?我无法忍受讨厌我的你,所以才要杀了你。只要你一死,我就不会被你讨厌了,而且我还能将已经成为空壳的你占为己有。不过,因为全身太大了,所以我只好将头砍下来带走。”
“这应该很接近事实吧。”
“拿走后要做什么呢?虽然我还没考虑到这点,不过以这种精神状况来说,会想这些应该是很正常的。到底用什么方法来保存这颗头比较好呢?冷冻保存吗……也许我本来就是要在你变成老太婆之前保存你现在的模样,才会下手杀你的,简单来说,就像做干燥花一样。这样想也满有道理的吧?至少在情感的表现上是比较合理一些。”
“呃……还是请老师不要拿我当想象对象好了。感觉愈来愈不舒服了。”萌绘叹了一口气说。她尤其对老太婆这个词感到特别不满。
“我没有别的意思。”
“那是当然的啊。如果有的话就太差劲了。”
“某些特定名词也没有什么含意。”犀川面不改色,用直率的语气说:“你对脖子上的东西有什么执着吗?是某种概念?象征?特定名词?还是一般名词?一定非得要筒见明日香小姐的头不可吗?还是谁的头都无所谓……”
“我不觉得谁的头都可以。”萌绘集中精神,一瞬间把意见归纳出来。“命案现场状况很特殊,而且……筒见明日香小姐又是一个能让这些状况都顺理成章的美人。”
“你那是没有标准的不客观评价。”犀川看着萌绘。“换个角度吧。如果意不在头本身,而重在砍头的过程呢?在这种情形下,带走头的行为就必须要有别的理由才行,而且对方非得是筒见明日香小姐不可的可能性也变低了。你觉得怎样……这样想果然还是行不通吧。”
“如果不是因为想要而带走,而是因为不能把头放在那里呢?”
“这一点在星期日就检讨过了。你的意思是这是一种想隐瞒某件事的消极性动机,也就是所谓的防卫本能吗?不管是砍头的准备,甚或是把头带走的准备,犯人都做的很周到,不但斧头拿了,皮包里应该也有放着装头用的塑胶袋。如果不这么做的话,不会这么顺利,这从通道上完全没有一丝血迹就可以看得出来。犯人既然准备周全,还特地到那个地方去犯案,怎么会有不能留下头的原因呢?这不是无预警的意外。也就是说,当时并没有发生不能让筒见小姐的头留下来的事故。”
“也许斧头和塑胶袋都是因为犯人下手后发现有某个地方不对,才去拿来的吧?”
“也是有可能的。但是并不能这样预测吧?万一真的有那种危险的话……”
“那犯人一开始选择在深山里下手就好了啊。”
“是啊……你说的可能性也不是完全没有。只是逻辑到最后也是行不通。”犀川吐口烟。“不行,像这样边讲边想,效率实在太差了,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我觉得很有趣啊。”
“喔,那是当然的啊……我都如此跳楼大拍卖了,不有趣也难。”
“唉呀,老师,你这样说很过分耶。”萌绘嘟起嘴来。
“反正,就是因为脑子里都在想这些事,害我今天都无心于工作。”犀川微微地耸肩。“嗯……这次的案子,确实让我很在意。”
“是不是有一种怎么绕都绕不到出口的感觉呢?”
“不。”犀川摇头。“其实是只有一个地方像出口,但那却朝着有点令人讨厌的方向。老实说,我就是在意这一点,才会想得这么多的。”
“是怎样的方向?”萌绘不自觉的挺起身子。
“我不太能形容。”犀川面有难色地微微皱起眉头。“但……大概不是我想的那样吧……”
“哪样?”
“我们只看到事情一部分而已。”犀川回答。
“什么意思?”
“就因为只看到问题的一部分,所以才会不了解这是什么意思吧?”
“你的意思是还有其它没看到的部分啰?其它部分是指什么呢?”
“就是说犯人还没达到他的最终目的。”
“还没达成?”
“嗯。”犀川点头。“简单来说就是这样。杀死筒见明日香并砍断她的头,事实上跟犯人的目的并没有直接关系,所以到现在我们还没能看见事情的全部,也是很合理的吧。”
“真正的目的不在于此,却还是杀了人?”
“拿削苹果皮来比喻的话,犯人在还没削完全部的皮时就停下来。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削到一半就不想吃了……”
“可是,他后来却开始削另一个苹果的皮,而且一样削到一半就停手了。”
“他只是削好玩的吧?”
“他的行为乍看之下很不合理,但这之间的落差之所以会产生……却是因为我们擅自认为他削苹果一定是要拿来吃,所以结果才会变得不合理。一开始就设定好苹果是削来吃的结论在等着,当结果不符合那个结论时,我们就会认为这件事很不可思议。这就跟在见到东西之前,就先决定它的样子的道理一样。如果那个人是为了调查皮而削、为了确认水果刀的锐利与否而削、为了帮削好的苹果拍照而削、为了把苹果弄成兔子形状好放在便当里而削……”
“原来如此。”萌绘微笑。“老师居然也知道苹果兔子啊。”
“这个你应该不会削吧?”
“我会啦。”萌绘压低声音。“不要转换话题。”
“转换话题的是你好不好。”犀川扬起嘴角。“我脑中目前只有浮现这种抽象的感觉,就现阶段而言,只有朝这个方向还有一点希望。”
“是什么意思?”
“总是有种不祥的预感。”犀川皱起眉头。“所以,我才会认为自己必须快点找出结论才行。这不太像我的作风吧?”他说完,便用左手抓住右肩。“压力让我肩膀酸痛啊。”
“老师,难道你是指……”萌绘身体往前倾斜。“还会有人被杀吗?”
“我不知道。”犀川摇头。
6
当萌绘洗完咖啡杯正准备离开犀川办公室时,喜多副教授刚好敲了门走进来。
“你好。”萌绘低头行礼。
“西之园,你不是正在写毕业论文吗?”喜多笑眯眯地说:“不行喔,怎么可以在这边聊天打混呢?”
“嗯,我现在正要去写。”萌绘回答。她的确累积了一些有关论文却还没完成的工作。因为今天整个下午都花在私事上面,所以她打算至少在实验室里待到结束工作为止。
“什么事?”坐在桌子对面的犀川问。
“你现在有时间吗?”喜多问犀川。
“需要多久?”
“现在开始算……大概要两个小时吧。没什么特别的事,不想去也没差。”
“大御坊也会去?”
“是啊。”
“你们要去见安朋哥吗?”萌绘问。
“嗯,算吧。”喜多微笑。“我要和大御坊一起去筒见教授家。”
“我也想去。”萌绘拉高音调。
“西之园同学,你不是还有论文要做吗?”犀川说。
“西之园,你去不太好吧。”喜多竖起一只手。“不好意思,我们也不能一大票人这样贸然过去,而且我想教授才刚经历这么不好的事情,应该没办法再谈论了吧。”
“那你们是去做什么?”萌绘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问。
“我们是要去看模型。”喜多立刻回答,“你有兴趣吗?”
“没有。”萌绘摇头,可是她觉得在案件过后到被害者家属的家中去看模型,似乎是更不恰当的举动。
“我也没兴趣。”犀川回答。
“你给我跟来。”
“为什么?”犀川十分不悦地反问他。
“因为有东西想给你看。”
犀川呼出一口气说:“搞不清楚你要做什么。”
虽然萌绘觉得很可惜,但也只好放弃跟着一起去的念头。她在向两位副教授行礼后走出房间,感觉到自己现在就像雨天时不能出去散步的都马一样无精打采。当回到对面的实验室,她看到牧野洋子和金子勇二都坐在桌前面对着荧幕。他们相当认真的投入论文的工作中,没有一丝打混的迹象。
“你之前到哪去了?”等萌绘在椅子上坐下后,洋子才开口问。
“没什么……一些杂事而已。洋子,你吃过晚饭了吗?”
“还没。”
“我等一下就要去买便当了。”金子说。
“那拜托你顺便帮我买。”洋子马上说。
“那我也要好了。”萌绘也回答。
“好啦。”金子随口回答。
心中还是很在意犀川房间动静的萌绘,决定今晚就先将精神专注于论文上,毕竟她必须从文献上找出数据,而且还得制作几张图表。
可是,这些单调的工作总是让她提不起劲,距离缴交毕业论文的日期还有三个月,牧野洋子和金子勇二这二个优等生很早就开始了,连设计制图的作业,牧野和金子的进度也是遥遥领先。现在犀川研究室里,只有萌绘的论文进度远远落后。
她按下电脑的开关,在电脑启动后先收电子邮件。只有几封朋友寄来的信,没有紧急或重要的内容。还是迟迟提不起劲工作的萌绘只有望着每天都会去的网站发呆。过了一会儿后,应该是要去买便当的金子勇二默默地离开房间。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萌绘不管怎么努力,仍旧无心于工作,一直重复着脑子里想着案子的事,或是忽然发觉自己脑袋一片空白而大吃一惊的循环模式。
“你还在发呆啊。”听到洋子的声音而抬起头,看见洋子从对面俯视着她。“你这样不行喔,人就是要工作才行。”
“嗯。”萌绘耸耸肩。“谢谢。”
“唉呀,真是个坦率的孩子啊。”洋子笑了。
好不容易让自己在试算表上打起数据。一旦开始的萌绘,便意外投入论文的工作,金子买便当回来后,依旧欲罢不能。
“喂,我泡了茶,快来啊。”洋子叫她过去。
“我结束这个段落再去。”萌绘继续工作。“你们就不用管我了。”
“你还真任性啊。”洋子说。
萌绘无视于在门口附近桌子吃便当的金子和洋子,继续她的工作。直到十五分钟后,她才站起来伸伸懒腰。
“茶已经变冷了喔。”洋子回到书桌前说。
“谢谢,这样就可以了。”萌绘说完,便走到桌子那边。金子坐在桌旁边抽烟边看漫画,好像那就是他饭后的点心。看见萌绘走近,他便将腿从桌上放下来。萌绘默默地吃着便当,没什么食欲的她,只吃了一半,就喝起了早先已经洋子泡好的茶。
“金子同学,你都在什么时候吃便当呢?”金子闻言从漫画上抬起头来,吃惊般地瞪大双眼。
“你还好吧?”
“咦?什么?”
“你知道自己在讲什么吗?”
“我?”萌绘侧着头。
“你最好去看一下医生。”
“看什么病?”
金子发出沉重的鼻息声,将漫画放在桌上那堆杂志上面,走回自己的书桌前。“我投降。”他对洋子说:“牧野,可不可以请你去应付一下大小姐?”这次换洋子往萌绘那边走去。
“好啦,怎么了?”洋子在萌绘旁边坐下。“哪里不对了吗?”
“别说了。”萌绘摇头。
“这个嘛,便当大部分都是肚子饿的时候吃的吧。”洋子用保姆般的语气微笑着说。
“那种事我知道啦。”萌绘回嘴。
“你这个人喔……”
“我想知道的,该怎么说呢……是除了这个以外的原因。”
“除了肚子饿以外吃便当的原因?”洋子皱着眉。“嗯……是要拍便当的广告吗?”
“别说了。”
“你这个人真不可爱耶……想找我吵架吗?”
“杀了人以后,肚子会饿吗?”
“那种事我怎么知道,我又没杀过人。”
“说的也是。”萌绘双手在胸前抱胸。
“你可以稍微差不多一点吗?”
“是喔。”萌绘微微一笑。“我吃饱了,好啦,该工作啰。”
萌绘站起来,走向自己位在窗边的书桌。
“等一下!”洋子低吼了一声。
“什么事?”萌绘停下脚步回头望着洋子。牧野洋子鼓起双颊,沉默不语。
“洋子,你是怎么了?到底什么事啊?”
“天啊!”洋子歇斯底里地大叫一声后,像机器人一样直直地走回自己的书桌前。
7
犀川坐在喜多的车后座。在离开大学约十五分钟时在路上遇到塞车,导致他们迟迟无法前进。在跟喜多对案情的一问一答之间,犀川将从西之园萌绘那里听到的情报,全都告诉了喜多。
“西之园还是冲第一的老样子。”在驾驶座上的喜多说:“因为对方是你的原因吧。”
“真意外你会这么想。”犀川回答,“你误会了,事实刚好相反。”
“你实在有够迟钝的……真受不了你。”
“你说什么?”
“我也只有叹气的份了。”
“叹气?”
当车子好不容易抵达新干线的千种车站时,他们随即看到站在地下铁出口的大御坊。发现喜多因为红灯而停下的车子后,大御坊一边招手一边跑向他们。
“你们好慢哟。”大御坊打开车门,坐进副驾驶座。
“喂,你怎么不去坐后面啊。”喜多说完,立即继续开车,越过横跨铁路的高架桥后,打了左转的方向灯。
“这辆车香水味还满浓的。”大御坊发出鼻息声说:“真是令人坐立难安的味道啊……对,就这样继续直走……犀川,小萌有跟你说过了吧?”大御坊转向后方的犀川。
“说什么?”
“寺林的钥匙就放在他口袋里的事情。”
“听说过。”犀川回答。
“你觉得怎样?这件事我也跟警方说过了,因为当时喜多他并没有看到,害我感到非常困扰,一直在担心警方会怀疑我呢。”
“警方当然会怀疑你啊。”喜多马上说:“像你这种怪人,怎么可能不怀疑呢?”
“这件事我也是事后才想到的。警方可能认为是我将钥匙放进他口袋里的,但如果是我的话……我就会抢先第一个进入准备室了,我那时候可是心不甘情不愿地被喜多叫进去的耶,毕竟那场面实在太可怕了,可怕到我光想到就不禁全身发毛。如果喜多当时不叫我的话,事情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所以喜多你听好,你要负一半的责任唷。”
“不要用那种奇怪的词。”
“这车子的香水味闻起来好廉价。哪个女人的?”
“你跟筒见明日香在喷泉擦身而过时……”犀川突然出声。“有看到她带皮包吗?”
“啊,不,我记得她没带。”大御坊因犀川的问话往后面看。
“她是个怎样的女孩?”犀川问。
“你是问小香吗?”
“她个性很强势吗?”
“这个嘛……她的确是不够成熟稳重。”大御坊边这样说,边越过犀川的肩膀专注地看后车窗的来车。“今天好像没被跟踪呢。”
“反正筒见老师家那里还是会有的。”
车子横越宽广的十字路口往鹤舞前进。为了替驾驶喜多指引方向的大御坊稍微摇下了车窗。
“女儿死得那么凄惨,又还没举行葬礼,我们一群人这样跑到他们家真的好吗?”喜多问。
“是他叫我去的,我也没办法啊,一定有事情想问我吧。”
“想问什么?”
“那……该怎么说呢?是问他女儿那时的情况吧?”
“你是说她没有头的事吗?”喜多说:“警察有对他说过吧?”
“我不知道。”
他们沿着大道南下,左转开进一条小路。
“啊,过了那边的公园就到了。”大御坊说。
“那里是古坟啊。”犀川低声说。
前方可以看到古老的商店街,大部分的店家都拉下了铁卷门。
他们在车子在水泥砖墙前停好后下车,车库旁的楼梯上有一扇门。大御坊按下室内对讲机的按钮,犀川则是抬头看阴暗多云的天空。
筒见家的建筑属于一栋两层楼的木造房屋,加上一个邻近道路旁的狭小庭院,占地并不广,看起来屋龄已经有三十年之久,屋况外观也渐趋老化腐朽,国立大学教授的薪水并不算高,所以盖不起多豪华的房子,不过房子坐落在那古野市市中心地带,以现值来算,拥有很高昂的土地价值。
从玄关出来迎接他们到来的人,正是筒见丰彦教授本人。
教授的头发全部往后梳,较一般男性为长,神似纪世都和明日香的精致五官以及瘦小体格。如果拿掉那副黑边眼镜,看起来会更像个艺术家。
“晚安。”意料之外, 筒见丰彦打了个普通的招呼。
“老师,这么晚还来打扰您,”大御坊低声说:“真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进来吧。”筒见很快就返回屋内。三个人也跟在他后面进去。
“这两位是N大的喜多副教授和犀川副教授,他们是我高中时代的同学。”
喜多和犀川分别报上名并低头行礼。
“我是筒见,你们好。我太太现在睡得很熟,抱歉没办法出来跟你们打招呼。”
“啊,师母她……身体不舒服吗?”大御坊问:“果然还是因为那件事……”
“嗯,她是受了一些惊吓。”筒见用十分普通的口气解释。“我们先上二楼吧。”脱了鞋子,大家走上楼梯,筒见家里完全没有人在活动的感觉。
“你们别太在意我。”筒见带他们进到房间里后说:“其实我现在真的不知该说什么,我也不太清楚这种感觉是因为生气,伤心,还是身体哪里不对劲所造成的。反正既然无计可施,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只能不去多想些什么了。”
“看老师情形还不错,我也就安心了。”大御坊说。
“也许你们会认为我只是在逞强,老实说,我对于孩子的事,早就采取放弃的态度了。既然他们都已长大独立,我也要做好有一天会跟他们分离的觉悟。虽然我没料到她会遭人杀害而死,但今天如果换做是她要移民美国的话,其实也和这结果差不多吧?如今我也只能这么想了。”他们所在的房间,是一个类似书房的狭小房间。筒见丰彦在窗边那张旧书桌前有扶手的大椅子上坐下,犀川他们则分别坐在一张低矮桌子旁的沙发及另一把椅子。
“我只有一个念头……”筒见丰彦点起烟,用低沉的嗓音说:“就是绝不原谅杀明日香的人。每当想到这件事,我就辗转难眠。现在不知道凶手是谁还好,万一警察哪天找到犯人的话,我一定会真的无法入眠吧。也许就是这股恨意支撑我到现在的动力吧。我也觉得我那一直在哭的太太很可怜,但也是无可奈何啊。”
“请问……为什么今天要找我们来呢?”喜多问。
“警方都不肯对我做更具体的描述。”筒见丰彦用仿佛在学会上回答问题的态度及用词,说出那似乎早已预备好的答案。“所以,能不能请你们详细告诉我那孩子被发现时的情形呢?”看到他们一起陷入沉默,筒见只好站起来,问他们要不要喝一点酒,然后就从酒柜里拿出威士忌和玻璃杯来放在桌上。他自己则是在拿了另一瓶酒和小杯子放上自己的书桌后,再次拿起香烟来抽。
“要我去楼下拿水吗?”
“啊,不用了,老师。”大御坊摇摇手回答,“您别在意,这样就可以了。喜多,要喝吗?”
“我还要开车,免了。”喜多小声地说。
“回去时就换我来开车吧。”听到犀川这么说,大御坊和喜多在杯中倒入四分之一杯的酒。
“犀川老师你不喝吗?”筒见往自己的杯中倒酒。
“嗯,我不能喝酒,只要能让我抽烟就好了。”
“你尽量抽没关系。”筒见挤出有些僵硬的微笑。“对了,第一个发现明日香的是谁?”
“是我。”大御坊回答,“不过是喜多先进去房间里的。”接下来,大御坊将那时候的情形大致说明了一下。
“可以告诉我明日香在遇害前一天时的情形吗?”听完说明后,筒见丰彦用机器人似的语调说。
“纪世都没有跟您提起过些什么吗?”大御坊反问。
“纪世都自从那天以后,再也没有回过这里了。”
“他好像是在天白的工房里吧。”大御坊点头。“纪世都一定也受到很大的打击吧。”
“大概吧。”筒见丰彦好像事不关己似地点头。
在接下来的三十分钟里,犀川一直都保持沉默,观察这个名为筒见丰彦的男人。他的身上,散发出一种配得上国立大学教授和资深铁道模型迷这两个头衔;和他瘦小体格完全相反的从容气质。那没有抑扬顿挫的流畅语气,证明他在将话说出口前,已经在脑中将全文文法进行过确认,而且还会下意识地选用最适当的词句。
已三杯黄汤下肚的筒见丰彦,却不见他脸色产生任何变化。
“筒见老师有想过谁是犯人吗?”犀川发问。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开口说话。
“我没想过。”筒见平静地回答,“而且这也不是我该想的事。”
“不过,你有想过这件事吧?”
筒见丰彦迟疑片刻后回以微笑。“也许是吧。”
“把小香拉去那种地方,本来就是我的不对。”大御坊歉疚地说:“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真的很对不起您。”
“跟你没有关系吧。”筒见沉稳地回答,“你如果真的这么想的话,那真是白操心了。这个案子跟展示活动并没有关系。”
“您为什么会认为没关系呢?”
“喂,等一下,犀川。”在一旁的大御坊伸出手,去碰犀川的膝盖。“怎么了?明明就只有你没喝酒,为什么偏偏是你一直在做这种危险发言啊?”
“如果觉得我这样问很失礼的话,就直接说吧,我就停止。”犀川稍微露出微笑。
“不,我完全不会介意。”筒见还是面无表情的老样子,慢条斯理地点起香烟。“就算有什么关系,我也不会知道的。这样想也许很多余,不过……我实在看不出把头砍断这件事有什么意义,对此也没有抱着什么特别的感情。明日香被砍断头的时候已经死了,既然死了,就代表她已经不是我的女儿明日香了。我是这么想的。”
“喔,您能这么想,真是了不起啊。”
“请你别用了不起来形容我。”筒见严肃地说完,又饮尽杯中的酒。“我们研究者会有理性思考事物的习惯,就算被别人批评是找藉口或冷血动物也不会改变。不过,当然啦,我们也是有理由才会这么做的。我们相信这不只是拯救人类和社会最好的方法,同时也是替自己着想的方式。我的想法只有这样。”
8
结束谈话之后,筒见带他们去书房隔壁一间比较宽敞的房间里。那里有一半以上的空间是被铁路模型造景箱占据。迷你的车站和楼发矗立在迷你的山峦和峡谷间,并有好几条铁轨穿梭其中;盖着工厂和仓库的平坦地带上,则有一台台色彩鲜艳的货物列车停在轻便铁道上。
这副景象在犀川眼中看来,就像是五十年前的美国风光。那个铁路模型造景箱的另一边整面都是玻璃柜,有三分之一都是放置蒸汽火车的模型,其它的部分则是放电气化火车、柴油火车、客车、货车等等,其中也有几辆是没上色的金色蒸汽火车。
大御坊似乎很常来这个房间,喜多则明显是第一次来,只见他双眼发亮,惊叹连连,像是要尽量让这些景象烙印在眼里一样地全神贯注看着每一样模型。
比起铁路,犀川对那些迷你的建筑物模型更有兴趣。它们在经过褪色处理和染上适度的污渍后,表现出像实物一样的风化感,跟景色完全融为一体,看得出来作者是故意要把它们涂成这种破旧模样的。无论是车子、人群、小巧的树木或河水的流动,都精细入微到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步。因为铁轨上的列车是停止的,所以现在模型取得着一种微妙的平衡。但如果只有铁路部分是动态的话,应该会使其它静止的东西显得更不自然吧。
筒见丰彦始终都很热心地向喜多说明火车列车的制作过程,导致他们并没有时间看到火车在那迷你模型世界里奔驰的景象。三人在玄关对筒见丰彦低头行礼告别时,时间正好是晚上八点半。
“肚子好饿喔。”喜多将车钥匙递给犀川后说:“去附近吃个东西吧。”
当犀川打开喜多车子的驾驶座车门时,一个青年朝这里走近。
“啊,筒见。”大御坊见人便高声叫唤。筒见纪世都穿着一件长外套,本来垂着的头,在听到大御坊的声音后抬了起来。
“我们刚才一直在你家打扰呢。”
“你们好。”纪世都面无表情地回答后,瞥了犀川和喜多一眼。
“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回去看看老师吧。”大御坊说:“师母好像也身体不适呢。”
“嗯,这个我知道。”他回答之后就背对他们走上了阶梯,进去没多久又默默地返回来。
“大御坊先生。”筒见纪世都走到大御坊面前,停下脚步。
“什么事?”
“你会见到西之园萌绘小姐吗?”
“小萌吗?会啊……”大御坊回答后,瞄了犀川一眼。“他是萌绘的指导教授犀川先生。”
“我是犀川。”犀川隔着车顶向他轻轻点头。
纪世都绕过车子,走到犀川那里。他的动作轻到不像在走路,比较像在平行移动。
“你是医生吗?”纪世都的眼神仿佛停留在犀川的脚。
“不是。”
“这个,”他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个白信封。“请帮我直接交给西之园小姐。我因为不知道她的地址,正不知该怎么办呢。”
“是信吗?”
“是信没错。”
“知道了,我应该今晚就会拿给她。”犀川接过这个几近正方形的信封,筒见纪世都便转过身去,没跟任何人的眼神对上,再次默默地走上阶梯。三人坐进车内。这次换喜多和大御坊坐在后座。
“你为什么总是要坐在我旁边啊?”喜多笑着说。
“犀川,那个给我看。”大御坊将手伸向驾驶座,犀川将刚刚收下的信封递给他。
“信封口还黏起来了。讨厌啦……难不成是情书吗?”大御坊将身子向前挪,凝视着犀川的脸。
“为什么筒见教授的儿子要给西之园情书啊?”喜多追问。
“因为呀……”大御坊喜孜孜地说:“昨晚小萌有到他的工房,跟他单独见面喔。”
“咦!创平,你知道这件事吗?”喜多大声叫嚷起来。
“我有听西之园讲过。她好像还因此吃了一顿苦头,结果今天整天都在为那件事而烦恼呢。”
“天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道歉信吗?”大御坊摇着信封说。
“喂!赶快告诉我啦!”
“话说回来……”犀川开动车子时喃喃自语:“为什么他认为我是医生呢……”
9
西之园萌绘将双手向上延伸,作了个懒腰。她起身想泡杯咖啡时,经过双手一直在键盘上忙碌的金子,发现他的电脑荧幕上停留在文书处理软件的视窗。牧野洋子则是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啊……已经十点了。”萌绘看了手表说:“金子,你是在打毕业论文吗?”
“嗯,是以前文献章节的总整理。”
“你动作还是一样很快啊。”萌绘在咖啡机里倒入开水时,身旁的门突然打开,走进来的人是滨中深志。身为博士班两年级生的他,是比萌绘他们大很多届的学长。
“哇,真幸运,我也要一杯咖啡。”滨中看向萌绘说:“难得西之园学妹会这么努力,该不会明天要下大雪吧?”
“我数据已经全部弄好了。”萌绘边放好过滤网边说:“接下来只要画成图表就好了。之后,就要麻烦滨中学长借我巨集(注二)啰。”
“嗯,好啊。”滨中在椅子上坐下,往房间其它位置瞧一瞧。“咦?牧野学妹是睡着了吗?”
“嗯,我想那应该不是演技吧。”
“对了,犀川老师到哪里去了?我刚好有事情要找他谈。”
“他大概去吃饭了,应该会再回来了吧,因为车子还停在下面……”
被吵醒的牧野洋子抬起头,看到滨中,就调整了姿势。金子则是停下手,点了根香烟。
这时走廊上传来脚步声。
“啊,是犀川老师。”萌绘说。
“光听脚步声就知道?”滨中不置可否地笑了起来。打开门探头进来的人却是大御坊安朋。
“嗨,小萌。”
“喔,你好啊。”萌绘露出微笑。“犀川老师呢?”
“他现在进去对面的房间了。”大御坊关上门,在房间里四处张望。“这房间还满干净的嘛,我本来以为学生的房间会更乱的说,就像我们当学生的时候一样。”滨中深志、牧野洋子和金子勇二,都用僵硬的表情盯着大御坊。萌绘发觉到之后,猜想应该是因为大御坊的打扮跟常人不同的缘故。
“他是我的表哥。”
“我想就算说我是创作人大御坊安朋,你们应该也不知道吧,毕竟我理科方面的读者只占了几个百分点而已。你叫什么名字?”
“我吗?”滨中面红耳赤地站起来。“我姓滨中。”
“滨中什么?”
“深志。”
“深——志?嗯……这名字好像很美味的样子。要不要我有空带你去哪里玩呢?”
“这……”滨中不停摇头。“‘去哪’是指哪里?”
“游乐园或是温泉之类的。”
“那就不用了。”
“真可惜啊。”大御坊莞而一笑,转而看金子。“你叫什么?”
“在下只是个无名小卒罢了。”
大御坊听了,边笑边用手指对着空中画圆圈。“嗯嗯,真有趣的说法……及格。算了,总之,要请你们多多照顾我重要的小萌喔。”
“安朋哥,我刚好在泡咖啡,”萌绘说:“请你喝完再走吧。”
“不用了,我马上就要回去了。”他走回萌绘身边。“这封情书,给你的。”萌绘看到大御坊递给她的信封时,吓了一跳。
“那是什么?”
“我就说是情书了啊。是筒见纪世都给你的。”
“筒见先生的信?”萌绘眯起一只眼睛。“给我的?”
“嗯,他拜托我转交给你。不,事实上本来是拜托犀川的。犀川他当时似乎受到很大的打击,脸色都发青了呢。”
“咦?犀川老师?真的吗?”
“是假的……”大御坊耸耸肩。“拜拜啰。”
萌绘正想着要怎么回话,大御坊就已经走出房门离开了。
咖啡机开始发出声音。
“他真的是萌绘的表哥吗?”牧野洋子往萌绘的身边靠了过来。“他和犀川老师是朋友吗?”
“听说他们国高中都是同班同学。”
“那大御坊是他的笔名吗?”
“不,是本名。”
“为什么要做那种奇怪的打扮呢?”滨中边从餐具柜里拿出杯子边问:“那应该算是美国西部风格,还是乡村风格呢……”
“他就是那种个性啊。”
“用句遣词也很怪。”
“为什么只有我的名字他没问呢?”洋子问萌绘。
“也许是他因为对女性有所顾忌吧。”
“有所顾忌啊……”洋子皱起眉头。
连金子也去拿了杯子来。每个人都人手一杯咖啡。金子接近萌绘时,什么也没说,只有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想到那句算是他的玩笑话杰作——“在下只是个无名小卒罢了”,萌绘又忍不住想发笑。
萌绘拿着杯子,回到自己窗边的书桌前,用剪刀剪开信封上端后往信封里瞧,里面放着一张折成四折的列印白纸,上面的字,都是用喷墨印表机印的。她一抬起头来,发现牧野洋子和滨中深志都朝她这边看。
“喂,真的是情书吗?”洋子问。
“开玩笑的啦。”萌绘微笑地这样回答后,低下头开始读信的内容。
你应该知道吧?
大地才不是圆的。
被切割出来的四方形视野有死角。
有间红砖盖的工厂吧?
上圆下方的窗子被分成一个个格子,
绿色油漆不知为何斑驳脱落。
有根烟囱高高突起吧?
横越过数不清的铁路后,
总会看到有辆柿子色的厢型车停在那里,
穿红裙的女子举起一只手;
一对胖嘟嘟的爷爷和奶奶互相依偎,身体一半以上紧黏在一起。
再往左看,
有个挂着生锈招牌的食堂,
房子有点漂浮起来的感觉。
面前笔直的坡道,陡峭到让人无法走上去。
两侧全是低矮的树木和大石块。
这一切,全都是大地的装饰品。
有间白色的教堂吧?
就连那扇能看见钟的窗户,也是圆与方的组合。
我得朝着教堂爬上斜坡才行。
看,那边有栋奇怪的小屋吧?
明日香的头,就在这间小屋里。
而且砍下头的,现在就在头的旁边。
你问为什么要在旁边?
这是为了保险起见。
拜拜。
萌绘前前后后读过三遍。一抬起头就看见拿着杯子的牧野洋子站在眼前,直直地瞪着她。
“让我看。”洋子喝着咖啡,另一只手往萌绘的方向伸出来。“上面写些什么?”
“不行。”萌绘摇头。“对不起,这我不能给你看。”
“果然是情书啊。”洋子睁大双眼。“你还好吧?真搞不清楚。萌绘你的表情超严肃的呢。”
“嗯……”萌绘不禁点头。
“是谁给你的?你们好像有提过是个叫筒见什么的人。”
“他是公会堂那个被害者的兄长。”萌绘回答。
她的头脑完全麻痹,知觉也几乎陷入一片恐慌之中,现在的她知道自己的外表其实正在故作镇定——是魔法吧,筒见纪世都的信就是施法的咒语。
对萌绘而言,那是无以复加的恐惧,但是她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会感到恐惧,脑袋已经停止运转了,恐怖的感觉却还是确确实实的存在着。
萌绘直接起身走出房间,横越走廊敲了下门,不等应门声的出现,便冲进犀川的办公室。
10
“老师!”
装在犀川房门上的关门器已经漏油损坏,没办法完全吸收反弹的力量,会使得门未经充分减速就砰然关上。灵敏的西之园萌绘迅速地冲到了犀川的桌子,犀川看了看手表。
“没想到还满花时间的。你一共重看了几遍?”
“三遍。”萌绘说完,就把手上的信封交给他。
“我可以看吗?”
“请看。”
犀川接过信封,在拿出信之前先点了根烟。读信的时候萌绘一直站着,读了一遍后,他嘴角稍微扬起地抬头看她。
“你觉得怎样?”萌绘身体向前倾后发问。
“没什么。”犀川缓缓吐出烟,做出很简单的回答。
“这应该不是‘没什么’的事吧?”萌绘的音调稍微提高。
“不然你希望我怎么回答?”犀川不以为然地笑着说:“难不成要我说真是晴天霹雳或是感慨万千吗?”
“老师,我没有时间听你开玩笑。问题在于最后那八行啊。”萌绘瞪着犀川。“那上面有写着,‘明日香的头,就在这间小屋里’。”
“喔,是有写啊,我又不是不识字。”
“上面还有说,砍头的人现在就站在旁边呢。”
“不是这么写的吧。”犀川摇头。
“咦?”萌绘歪着头。
“上面只写‘砍下头的’,而不是‘砍下头的人’。”用指尖转着香烟的犀川缓缓地说:“那也有可能是指当作断头工具的斧头啊。”
“筒见纪世都先生知道那栋小屋!”萌绘用控告似的语气说:“说不定他还知道犯人是谁!”
“嗯。”犀川点头。“也许吧,你先坐下吧。”
“小屋在哪里?”
“直接去问作者本人如何?信的内容很明显地是希望你会为了求取情报而跟他接触。”
“是呀……”萌绘点完头,作一个大大地深呼吸,才在桌旁的椅子上坐下。“最后还有写到,砍头的理由是为保险起见。”
“上面不是这么写的。”犀川又摇头。
萌绘伸手拿起信纸,再读了一次最后的部分。
明日香的头,就在这间小屋里。
而且砍下头的,现在就在头的旁边。
你问为什么要在旁边?
这是为了保险起见。
拜拜。
“有写啊。”萌绘抬起头。“头放在那里是为了保险起见。”
“是啊,但那并非就是砍头的理由。上面只有写头在那里是为了保险起见而已。这有点变成国文问题了。”犀川靠在椅背上翘起脚,使椅子发出倾轧的声音。“而且没有使用动词,就只有‘在那里’而已,就文意来说实在有点奇怪。另外,你一开始所指出的‘砍下头的’这个代名词,认为是指凶手,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变成凶手是为了保险起见而待在那里了。西之园同学,想必你的国文文法一定不怎么样吧?”
“文章的前半段有指出这栋小屋的位置。感觉上好像是在位于高处的白色教堂附近。”
“为什么不干脆明白地写出来呢?”犀川缓缓地吐出烟。“明明应该是要写来传达某件事给别人知道的信,为什么要故意弄得这么难懂呢?”
“因为如果马上让人马上看懂就糟糕了吧。”萌绘回答,“信上一定不会写明要你去问筒见纪世都先生本人的。”
“或许是他想直接来问你也说不定。如果不能马上让人知道的话,应该再晚一点交给你吧。那么他急着把信交给你就说不过去了。”
“嗯……”萌绘歪着头。
犀川拿起桌上的杯子站起来,走到咖啡机那里,萌绘视线也跟随着他的脚步,犀川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但视线微妙的振动证明他正在进行复杂的思考。萌绘深信只有自己发现到这一点,感到十分自傲。
犀川喝了一口咖啡,才慢条斯理地回到座位。当他思考的愈多,动作就会变得愈迟缓,这也是萌绘发现的法则。
“老师,难不成这只是恶作剧信吗?”萌绘试图诱导他的思考。
“那种可能性,在跟你开始讨论的时候,就已经排除在外了。”犀川立刻回答,“把那种可能性先搁在一旁,应该是现在进行讨论的前提吧?”
“是。”萌绘闻言微笑。“你说的没错。”
“听好了,这封信就是希望你不要马上理解,才会写得这么难懂,另一方面,对方又将提示限制在你努力思考就能确定场所的最小范围内,说不定你只要动身去找就可以轻易找到了。奇怪的是……为何他要特意写成没办法马上看懂的内容呢?再说,如果这件事不能马上知道的话,他又为何要那么急着把信交给你呢?”
“啊!”萌绘耸起肩膀。“是因为他后来就没办法交给我了,所以才必须赶在现在吧?”
“没错。”犀川稍稍露出微笑。“也就是说,这就是‘为了保险起见’的动作吧。”
“这就是……保险?”
“那间小屋的实际所在处,恐怕光靠信里的讯息是无法确定的。不过只要你实际去了那个场所,就会明白到信里所说的是怎么一回事。这封信就是为了达到这种效果,才会被写出来的。由文章的表现来看,似乎是预告你会在不久的将来,亲眼看到那个地方的事情。”
“老师的意思是,我会在那里发现到明日香小姐的头啰?要等到那个时侯,我才能正确无误地断定出纪世都先生在信中所指的地方在哪里。”
“没错……就是限定在那个时侯才有用的情报。然后呢?”
“那么,筒见纪世都先生要等到那个时侯,才要公开承认自己早在很久以前就知道头在那个地方?”
“是啊。”犀川歪着嘴角说:“因为等到事情变成那样才说就没有意义了,所以他之所以要通知身为第三者的你,很明显地是要为自己所知道的事实先预留个记录。那就是他用保险这个词所要表达的意思。”
“他的目的是什么?”
“最有可能的,应该就是他认为自己到时候已经没办法讲吧。”犀川以口就杯。
“没办法讲是什么意思?”
“就是指他人不在这里,或者是死了。”犀川表情很平静直视着萌绘。
“这样吗……”萌绘用力点头说:“他认为自己可能会被杀,所以才把这封信交给我。他知道杀明日香小姐的凶手是谁,所以才故意留下讯息,暗示自己万一也遇害的话……写信的原因就是这个。太棒了!就是这样!老师太厉害了!绝对是这样没错!”
“或者那只是装模作样好让你得意忘形的恶作剧而已。”
“筒见先生才没办法计算到我会这么想的,反正现在也几乎是老师在思考了,总觉得我好像成了传达神明旨意的巫女了。”
“我有个问题想问。”犀川耸耸肩膀后说:“刚才的推论跟现实相符的概率,应该只有百分之五吧?”
“我觉得有五成左右。”萌绘稍微抬起下颚。
“其中相差的百分之四十五,就是你和我对这问题期待度的不同。”
“那老师另外的百分之九十五,又是什么可能性呢?”
“那只是首单纯的诗,或只是想引起你注意的恶作剧。不管是哪一个,都已经非常成功了。”
“筒见先生不像是会做故意引起女孩注意这种事的人……”
“你也不是普通的女孩啊。”
“他的个性该怎么说呢,要比一般人更超然。老师跟他见过面就会了解。”
“我已经见过他了。”
“不,应该要再多交谈一下……”
“这也是你个人的观感而已,之中也已经存在了百分之四十五的误差。”犀川又点上一根新的烟。
“老师刚才有说过我……不是普通的人,对吧?”
“如果他真知道自己妹妹的头放在哪里的话……”犀川吐出烟后,无视于萌绘的话继续说:“为什么不去联络警方呢?”
“因为他想包庇凶手。”萌绘预料到犀川会问这个问题,马上用准备好的答案回答他。
“为什么要包庇他?”
“因为筒见先生不希望他成为犯人。”
“是家人、朋友或恋人吗?”
“是的。”萌绘慎重地点头。
“是跟他关系密切,却又让他觉得生命遭受威胁,甚至可能会杀害自己的人?”
“嗯。”虽然有点没自信,但萌绘还是点了头。
“为什么筒见纪世都先生会知道这一点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
在这时陷入沉默的犀川,很疲劳似地低头闭着双眼。他一只手放在额头上,细细的白烟则从另一只手上的香烟飘向空中。
“筒见丰彦老师现在情况怎样?”按耐不住的萌绘,以问题打破沉默。
“喔。”依旧低着头的犀川回答,“虽然他样子并没有想象中的憔悴,但看得出他很努力地在接受明日香小姐的死。”
“纪世都先生应该也跟你们一起吧?”
“没有。我们要打道回府时,他才刚好回家,所以我们是在他家前面碰到的。自从案发以后,筒见教授和纪世都先生好像不太常见面说话的样子。”
“代表他是在去见父亲之前把这封信交给老师的啰?”
“没错。”犀川突然抬起头,看着萌绘说:“你是在怀疑筒见教授吗?”
“是的。”萌绘轻轻点头。“他对纪世都先生来说,是亲近的家人,又是自己畏惧的对象,所以才会在去见他之前,准备好一封信以防万一。”
“可是我认为,他是偶然才遇到我们的。”
“也许纪世都先生知道安朋哥今天会去他家拜访。”萌绘说完便直盯盯地看着犀川。“筒见教授除了是明日香小姐的父亲以外,另一个被害人上仓裕子也是筒见教授任教大学的学生。”
“你的脑袋里,似乎都会自然而然地产生这种异于常人的想法啊。”犀川叼着香烟说:“应该是你那偏颇的读书倾向所造成的吧。”
“不过,筒见教授有不在场证明。”
“哦……怎样的不在场证明?”
“星期六晚上,安朋哥和筒见教授一起待在他家里。当然啦,公会堂距离M工大很近,所以他也是有可能抽得出时间犯案。关于这一点,我下次会再跟安朋哥确认看看的。”
“那是你刚才才想到的吧?”
“嗯,没错。”萌绘露出微笑。“事实上,我之前一直怀疑是河嶋副教授。”
“是这样啊。”犀川又吐了一口烟。“你的思考方法类似于牛顿法,就是将数字不停代入方程式里,再确认两边的值是否相同。”
“我的确是用这种先假设答案再逐项解决的方式。”萌绘耸耸肩说:“以前在计算国中数学的方程式时,我都认为这是实际上效率最好的方法,不过一定要限制答案是完全整数才行得通。”
“计算太快的话,反而会让效能变差。”
“那封信是不是交给警方比较好呢?”萌绘问。
“的确是应该这么做。”犀川点头。“可是无法得知他们会有多认真看待就是了。筒见纪世都先生知道你跟警方关系密切吗?”
“他以为我是护士。”
“难怪我会被当成医生。那他为什么以为你是护士?”
“这我就不便透露了。”
不知是否被烟熏的,犀川眯起了眼睛。
“西之园同学,你知道这是什么吗?”犀川从桌上的文件上拔下一个用铁丝弯曲而成的小回纹针。
“那是回纹针吧?”
“为什么要生产这个呢?”
“咦?你是指什么?”
“回纹针啊。”犀川露出一本正经的表情。“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既然世界上回纹针愈来愈多,纸本也不断增加,应该总有一天会达到需要的总量,也就是饱和量的上限才对。那到底回纹针要生产到何时才行呢?”
“等一下,老师……”萌绘歪着头。“这是新的玩笑吗?”
“在思考事情的时候,我常常会无意识间把这玩意弄坏,因为我有忍不住想把它扳直的坏习惯。像这样无法再使用的回纹针数量,跟工厂新生产的量,可以刚刚好打平吗?难道社会上有很多像我一样爱破坏回纹针的人?”
“老师……”萌绘大大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叹起气来。“我只是不想把我扮成护士去医院见寺林先生的事告诉老师而已。”
“这样啊……”犀川张开一只手的手掌,让萌绘看回纹针。“你看,太好了,你将一个回纹针从被弄坏的命运中拯救出来了。”
“拿回纹针当人质,真卑鄙。”
“因为我是不择手段的人。”
“好吧,我也把刚才那仅占百分之五的悲观推论,跟鹈饲先生说看看好了。”萌绘起身准备离去。
“那是乐观的百分之五。”犀川表情不变地喃喃说着。
11
西之园萌绘回到犀川办公室对面的学生实验室,坐回自己的座位后,又再次开始面对电脑工作。只需要一直重复移动滑鼠点右键的单纯动作,但思考机能几近停摆,就算是在认真思考事情的时候,身体的运作也是接近停止的状态,她不禁怀疑自己是否已经感到疲倦了。毕竟光是使用滑鼠就可以让她头脑罢工的情形,还是满少见的。
牧野洋子在十一点时喃喃说了一句“我要回去了”,便穿上外套离开了。可能是兼数份打工的原因,洋子比萌绘更容易累积疲劳,和从来没有工作过的萌绘相比,洋子对打工实在可以称得上是得心应手的程度了。
不久之后,国枝桃子助教和犀川副教授轮流探头进房里叮咛要小心火烛以后也回家了。教职员跟学生不同,最慢要在早上十点前到校上班,所以到了一定时间就会回家。至于学生在研究生待到三更半夜,则是大学中的一般常见的情况。
完全没有睡意的萌绘觉得工作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着手之前是痛苦万分,开始之后又欲罢不能。因为过于挂念着自己进度落后的事情,所以当工作一点一点确实地被消化掉时,心情也逐渐畅快,但工作就愈难做个段落。房间里十分安静,只听到金子勇二规律的打键盘声。
“大小姐,你最好该回去了。”金子边打着键盘边说。
萌绘看了手表一眼,确认时间已经将近十二点半。这是金子第二次做出这个提议了。萌绘的手离开滑鼠,大大地叹了口气。“嗯,快好了……对了,金子同学你呢?”
“我要做到早上,反正明天没什么事,而且晚上比较安静,能集中注意力。”
“那我也来熬夜好了。”
“你还是回去比较好。”
“不要紧的……我今天身体状况还不错。”
萌绘在去年六月熬夜画制图的作业时贫血昏倒。在今年春天的聚餐上也昏倒,被救护车送到医院。刚好金子这两次都在场,所以萌绘认为金子的担心,大部分来自于这个原因。
金子的视线终于离开电脑荧幕盯着萌绘。他习惯不管做什么动作时,都露出一副觉得很麻烦的表情。
“回去啦。”
“我趁这个机会拜托你一件事好了。”
“什么事?”
“希望你别再叫我大小姐了。”
“那要改叫什么?”
“西之园。”
“我知道了。”金子点头。
“谢谢。”
“不管怎么叫,也不会改变什么吧。”
“那效果是会累积的,就像是拳击的刺拳一样。”萌绘回以微笑。“因为金子同学都直接称呼洋子为牧野,一点都不公平。”
“像你那样轻易地用公平和不公平的字眼来评断,我是不会被打动的。好吧,就让我也来说点借口吧……大小姐你还不是一样……明明都叫她洋子,却不叫我勇二,不是吗?”
“叫我西之园。”
“我们还没有做出结论。”
“你好诈喔。我已经有跟你道谢了耶。”萌绘摇头。“我会叫她洋子,是因为我们是同性。我总不能直接叫你勇二吧?这样大家会误会的。”
“牧野和大小姐也许是同性没错,不过你们之间还有更大的不同,就我来看动物之间的不同是类似的道理。”
“什么意思?”
“就像在母象和公象旁边,又有一只长颈鹿一样。在这种情形里,哪两只动物会比较相近呢?”
“这样说太没礼貌了吧?……我跟洋子到底是哪里不同?”
“这个嘛,既然你们两个都是哺乳类,也不是说完全没有相似的地方。真要说的话……是生态不一样吧。”
“就因为如此,称呼才会不一样吗?”
“这样说下去太牵强了,所以还是别追究了吧。”金子突然露出不悦的神情说。
当萌绘正要说“犀川老师还不是公平地叫大家西之园同学、牧野同学、金子同学吗?”从萌绘的包包里,传来手机的电子铃声,她只好先将手机拿出来接听。
“是诹访野吗?”萌绘将手机贴近耳朵说。
“喂,是西之园小姐吗?”
“你是?”萌绘有些吃惊。
“我是寺林,在医院跟你见过面的寺林。不好意思,这种时间打给你……”寺林的声音很小,感觉好像是故意压低嗓门似的。“请问你现在方便吗?”
“嗯,没关系的。”萌绘看着金子回答。“你是在医院打的吗?”
“是在医院的附近……”
“附近?”
“是的……我刚刚偷跑出来。”
“为什么要偷跑出来?”
“因为我没办法再待下去了。先别说这个,请问……我可以拜托西之园小姐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
“可以借我钱吗?几千元就好了。”
“借钱?”
“嗯……因为我没钱坐计程车,回到公寓又有警察在……”
“寺林先生,你到底打算要做什么?”
“拜托你,我没有其他人可以拜托了。我现在就要钱,以后不管要我还几倍,我都会还的。”
“好吧,我知道了。你现在在哪?”
“在千早交流道的护栏下方。”
“千早的护栏?是有公园的地方?”
“嗯,其实打这通电话的一百元,也是陌生人给我的。虽然都很丢脸,但我身上真的半毛钱都没有。”
“好,我现在马上赶到那里。”
“我欠你一份人情。”
萌绘挂断电话后起身,将未完成的档案存档后关闭电脑,再穿上外套背好包包准备离去。
“你要出去?”金子问。
“嗯,有点事。”
“你去千早的交流道干嘛?”
“我没时间跟你说。”萌绘走向房间门口。
“大小姐,等一下。”金子也站了起来。
“叫我西之园啦。”
“我也一起去。”
“咦?”萌绘停下脚步回过头去。“为什么?”
“这种时间你打算一个人去吗?”
“是啊。”
“我要一起去。”金子将挂在墙上的皮外套拿下来。“这实在太危险了……”
“谢谢你的关心。”萌绘露出微笑。“我不要紧的。”
“这就是你跟牧野不一样的地方啊。”金子望着萌绘并扬起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