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我,嵩月跟阿妮娅好像也没睡好。嵩月发愣的时间比平常多了五成左右,她漫不经心地搅拌著已经空了的咖啡杯;阿妮娅不知道是不是正睁著眼睛睡觉,她虽然坐在椅子上,却一动也不动。
我一脸没睡饱的样子咬著吐司,顺便准备要上学的东西。
『早安,今天天气真好啊,咦……呜哇!』
只有操绪一个人精神十足地突然出现在空中,兴奋地嚷嚷著。
『怎么啦?那衣服是怎么一回事?大家是心情不好吗?』
比起惊讶,操绪的询问听起来是真的担心著我们。
我跟阿妮娅还有嵩月看著彼此,一副无可奉告的表情。
我能够理解操绪担心的心情,因为阿妮娅跟嵩月除了制服之外,还分别穿了驯鹿跟熊的布偶装。校内数一数二的两个美少女,居然穿著布偶装在吃吐司,这诡异的画面,看起来就像是搞笑节目的桥段一样。
「这是戏服……是我们班在圣诞派对上要表演的内容。」
穿著熊布偶装的嵩月说明著,不知为何,她看起来有点开心。看来她好像还挺喜欢那件布偶装的嘛,真令人感到意外。阿妮娅好像也终于回过神来,她眨了眨眼晴。
「是我叫樋口拿来的。因为穿这样去洛高,就不会被塔贵也发现了。」
『去学校?』
「嗯,得去调查一下那座塔,所以只好出此下策。」
『咦……不过,穿成这样不会反而更醒目吗?』
「根据樋口的说法,好像是不必担心。因为现在是圣诞派对前夕,很多学生都直接穿著戏服帮班上的活动打广告,而且这样很温暖。」
『也是啦,看起来的确很暖和。』
话说完,操绪摸了摸毛绒绒的布偶装表面,然后「唔」了一声,皱起眉头。
『不过……嵩月是小熊,妮娅是驯鹿,这我还看得出来,但智春穿的是什么啊?阿兹特克文明的古物?还是蒙面摔角手?』
「……大概就像是圣诞精灵一类的吧。」
我戴著有如反派摔角手的面具,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樋口帮我带来的衣服,不知道该说是斗牛士风格还是黄金文明风格。总而言之,就是拉丁美洲那种的全身紧身衣,上面还布满了华丽的装饰。
一如预期,操绪惊讶地睁圆了眼睛。
『啊?精灵……?』
「嗯,因为我们班要演『小气财神』啊。」
『小气财神……对喔……那听起来很适合现在的我们呢。』
操绪微妙地表示认同,点了点头。
嗯,我也勉强表示赞同。『小气财神』是英国大文豪狄更斯所写的小说,年代久远。故事讲述史古基这位冷酷无情的商人,因为精灵的指引而看到了过去现在跟未来的自己,继而找回了温暖的心。
以某个层面的意思来说,这跟从曾经毁灭的过去,以及拥有未来的『第一轮世界』回到现在的我们立场是很相似的。但──
『不过,为什么要戴面具呢?』
操绪将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点了出来。
嵩月代替语塞的我开了口,怯生生地回答:
「啊……夏目同学的角色是解除封印后,重新复活的邪神部下,也就是五只圣诞精灵其中之一的马利波沙。」
『马……马利波沙?』
操绪露出困惑的表情,嵩月继续说:
「是的,其他还有士兵跟大个子这些圣诞精灵,另一边是想要保护被抓走的少年提姆的正义守财奴史古基,两边进行了激烈的舞蹈对决,是一出音乐剧──」
『舞蹈音乐剧?小气财神是这样的剧情吗……?话说回来,什么是正义的守财奴啊?』
操绪看起来快要晕过去一般,皱著一张脸说。
「不清楚……?」嵩月看似真的不明白地微偏著头。
「反正就只是高中生的派对余兴节目而已。」
阿妮娅自暴自弃地说。我想也是,于是叹了一口气。我可以想像,这一定是由樋口那家伙抱著「反正大家开心就好!」的念头主导的剧本。因此,根本没有好好排演的我们,当天居然可以直接参加正式演出──我根本不知道音乐剧到底要做些什么啊!
『欸,没有操绪出场的机会吗?』
不知道为什么,提出疑问的操绪貌似充满了期待。你想参加啊?我整个人讶异到不行,阿妮娅则是淡淡地说:
「你演的是邪神‧恶灵马来,是最后的大魔王。」
『最后大魔王?衣服呢?』
「没有,好像穿这样就可以了。」
『为什么操绪要素颜演最后大魔王啊──!?』
操绪尖声吶喊著。我虽然不是无法体会她的心情,但总比我全身穿紧身衣来得好吧。我看著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现在是早上八点,距离跟樋口约定好的时间还有三十分钟。今天虽然不用上课,但几乎所有的学生都会为了准备圣诞派对而前往学校。我想要趁早上学生少一点的时候,先去调查塔的事情。
「时间到了,走吧。」
嵩月跟阿妮娅点点头,戴上了布偶装的头套。我一脸认真地重新绑紧面具的绳子。
『真是诡异的一群人……』
操绪看著我们,喃喃吐出了感想。
○
洛芦和高中的占地在市内高中里算是相当广阔的。稳重的西式建筑校舍被绿意盎然的腹地围绕,酝酿出一种明亮开放的气氛。
但这令人自豪的风景,却被耸立在校园里的一座巨塔破坏殆尽。
即便是从远处看,这座黑色尖塔也洋溢著异样的存在感。愈接近学校,那存在的不和谐性便愈来愈强烈。盖在它隔壁的三层楼高校舍,看起来居然小得可怜。
塔的直径大约有五公尺宽,但高度起码有八十公尺。朝阳的光芒一落下,塔便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从学校起绵延数百公尺的民宅屋顶,都被一片黑影笼罩,这画面实在是让人很不安。
『哇……近看就更觉得实在有够大的耶!比车站前那个十五层楼高的大楼还要高吧。』
操绪抬头看著高塔的尖端,天真地表现出佩服的样子。
我穿过洛高校门后停下脚步。
「这不知道要用在什么地方呢,怎么看……都看不到入口耶。」
「不管怎么说,从这个形状看来,里面都不像是有空间可以给人活动啊?」
穿著驯鹿布偶装的阿妮娅冷静地指出重点。没错,我点了点头。
「你是说……社长不可能会躲在这里面吗?」
「唔,看起来也不像是武器,应该是一种魔术装置吧?不过,我倒没听过有什么仪式魔法需要这么巨大的装置。塔贵也那家伙,到底在想些什么……?」
阿妮娅很认真地思考,但她头上还戴著可笑的驯鹿头套,因此气氛实在是严肃不起来。可能是因为被这种气氛感染,操绪也一如往常地以悠闲的口吻说:
『这座大得要命的高塔,到底是怎么建造的啊?』
「我不知道……不过,大概不是塔贵也一个人建造的。」
阿妮娅的语气十分认真。听到她的话,操绪喔了一声,微微歪著头。
『你是说,有人出手协助社长吗?』
「没错,而且还是擅长魔术的大规模组织。要不然,第一学生会不可能会放任这种东西的存在。」
「对喔……佐伯哥……」
听到阿妮娅的提点,我想起了各方面都让人头晕的美型第一学生会会长。如果这座塔是违章建筑的话,维持校内治安的那些人,绝对不可能会放过它。不对,用这个标准来看,认定恶魔是邪恶存在的佐伯哥,居然会放任变成魔神相克者的社长不管?这件事太奇怪了。
也就是说,出手帮忙社长盖这个『展示物』的对象,会是第一学生会也无法与之抗衡的人吗──?
「欸,操绪……」
我突然浮现一种奇妙的既视感,因此直盯著黑色尖塔的表面看。
「这种没有接缝的墙壁……你不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过吗?颜色跟光泽也是……」
『嗯……?』
操绪也仔细凝视高塔,然后说:
『啊,该不会跟社长家里庭院的避难所一样?』
「就是那个!社长躲在家里的时候,他就是住在那块大石头里……!」
我终于发现既视感的真正来源,炫社长在回到科学社之前,曾经有将近半年没来上学。那时候他都将自己关在不受外部打扰的坚固避难所里。施加了护法结界的避难所外墙,不但电钻类的工具钻不透,就连子弹或机巧魔神的攻击也都会被弹开,几乎没有东西可以伤到它。这黑色尖塔的表面素材,看起来就跟那个避难所的外墙很像。
「要试试看吗……奏,拜托你了。」
阿妮娅严肃地看著嵩月。
嵩月沉默地点点头。她的双眼发出淡绿色的光芒、手掌上出现灼热的火焰,身为使用操控的恶魔,嵩月的血液能够因应她的意志化为火焰。照理说──大概没有任何金属能够承受高达摄氏几千度的地狱业火。
但塔的表面尽管受到了嵩月的火焰直击,却没有留下任何损伤。淡淡的魔法阵图案一闪现,就弹开了火焰。高塔的金属外墙,被人为的魔力所保护著。
「果然是护法结界,这样的话根本无计可施。」
阿妮娅烦躁地咂了舌。
这时,站在阿妮娅背后的蒙面男「喔」了一声,像是很佩服似地吐了一口气。
「这么说来,智春的机巧魔神也没用吗?」
「嗯,之前雪原瑶有试过,即便是白银的切断空间能力,对那墙壁也没有用……嗄,樋口!?」
我发现了蒙面男的真面目,惊讶地瞪大眼睛,全身血液像是在一瞬间逆流。他看到嵩月使用魔力的光景了吗?不仅如此,他甚至知道机巧魔神的存在吗?
但樋口却反而一派轻松地看著手忙脚乱,十分狼狈的我。
「喔,你居然能认出我来啊。」
话说完,樋口拉下了脸上的面具。顺带一提,他脸上的面具是黒白相间的斑马图案,不过这种事一点都不重要就是了。
我颤抖地指著樋口。
「为什么你会知道机巧魔神的事?」
樋口爽快地回答道:
「有人告诉我的啊,是昨天……不,是前天吧。」
「……有人告诉你!?」
「嗯,哎呀,我真的是吓了一大跳耶!虽然早就觉得你们好像隐藏著什么秘密,但没想到居然能够在影子里养那种机械驱动的恶魔。话说回来,操绪不但是机巧魔神的活祭品,居然连嵩月也不是人类啊……」
我完全语塞,樋口所知道的情报是正确的。看起来不像是夸大也不是在套话,真的有人跟他说了事情的真相。昨天晚上樋口会愿意帮我们那么多忙,也是因为如此吧?但我明明就希望不要把这家伙卷进来啊!
樋口一脸严肃地交抱双臂。
「嗯,虽然你们一直瞒著我,这让我挺不爽的。不过,要是暴露了身分的话,就会被恶魔的诅咒#变成动物#吧?那就完蛋啦……咦?还是脑细胞会被破坏,变成白痴呢?算了,都无所谓啦。放心吧,我没有告诉大原她们。」
「变、变成动物……?」
这是什么意思啊?我感到有些困惑。这种设定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不过樋口可以接受就好。只是,对方难道想不到能管住他口风的更好藉口吗?
『欸,你是从谁那里听来的啊……?』
操绪皱著眉头问,樋口看似无奈地叹道:
「就是黑崎学姊啊。我不是说我有见到她,跟她讲话吗?」
『朱……朱浬学姊?真的吗……?』
「那个人真的活著吗……」
樋口反而觉得很不可思议地看著惊愕的我们。
「当然啦,不过她每天还是要从医院来学校上课就是了。」
「医院?」
「不是有一间烈明馆医大附属医院吗?就是在车站北边的那间。」
的确有,那间大医院的建筑物还挺漂亮的。
「朱浬学姊住在那边的医院吗……」
我到现在还感到难以置信,喃喃说道。照理说应该已经粉身碎骨的朱浬学姊,真的还活著吗?但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樋口,你说过这座塔是科学社的展示品吧?」
阿妮娅代替了大脑混乱停机的我开口,她穿著驯鹿的布偶装,瞪著樋口。
「朱浬也知道这东西的存在吗?那家伙有说些什么吗?」
「嗯,她说要我们帮社长。」
樋口玩弄著斑马花纹的面具,点了点头。怎么可能?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对朱浬学姊来说,社长是科学社的叛徒,也是想要杀了她的罪魁祸首啊!
「帮社长?朱浬学姊真是这么说的吗……?」
「所以我才会负责主持科学社的天使召唤秀啊。」
「……天使?」
嵩月不解地微偏著头。樋口不知为何喔了一声,很得意地点著头。
「听说圣诞节的晚上,天使会降临到这座塔。科学社的表演项目就是『召唤天使』。藉由洛高生们的祈祷来召唤天使──这已经在学生之间引起不小的话题啰!」
「是吗?」
阿妮娅扭了扭驯鹿的角,沉吟著。
「也就是说,这座塔是天使要降临的地方吗?开什么玩笑……」
樋口讶异地看著阿妮娅的反应。
「大家本来都以为塔里是有什么大型的魔术机关,或是立体影像的投影装置之类的……难道不是吗?」
「我不知道,不过不管怎样,都必须要好好调查清楚。」
阿妮娅摇摇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是喔?」樋口不太在意地喃喃说道。
「是喔,啊……不过,高塔不只我们学校才有喔。」
「什么!」
听到这句话,阿妮娅的声音瞬间变调。她好像联想到了什么。
樋口就像是在聊天一样,泰然自若地说著:
「我有念别间学校的朋友。听说在市内的好几个地方,都有跟这很类似的高塔。不过,洛高的应该是最高的啦。」
「塔贵也那家伙……被他摆了一道啊!」
阿妮娅抬起头,以布偶装上的圆圆大眼瞪著黑色尖塔。然后,她突然转过头。
「没时间了。我们分头行动吧,智春。」
「什么?」
「你带操绪跟奏去医院。如果朱浬真的还活著的话,我有很多话要问那家伙。」
「你呢?」
「我要再针对高塔作一些调查。樋口,带我去有其他高塔的地方。」
「可是,这样妮娅会一个人……」
穿著熊布偶装的嵩月,担心著说要单独行动的阿妮娅。
但驯鹿却露出无畏的笑容,摇了摇头。
「奏,不用担心。塔贵也现在没有攻击我的理由。就算他现在要下手,目标也会是持有点火装置的你们。」
「…………是喔。」
的确有可能啊,我点点头。而且,阿妮娅已经不再像以前一样,是个弱小的幼童了。她是食运族的恶魔,拥有能够扭转命运的机率操作能力。她在孤身被丢到『第一轮世界』的五年之间,持续跟使魔战斗著。在我们之中,她应该算是实战经验最丰富的人。
看到阿妮娅的成长,樋口似乎觉得她耀眼得有点炫目。
「要我带你去啊……也没关系啦。妮娅,你长大之后变成大美女了呢。」
樋口装熟地搂住驯鹿的肩膀说道。
阿妮娅很不高兴地瞪著樋口。
「不要用那种有色的眼光看我!」
驯鹿布偶一口咬住樋口,害他大声惨叫。
看到他们打闹的样子,我不由得感到佩服,觉得他们真是一对活宝。
○
樋口告诉我们的那家医院,是一幢特别气派的建筑物,让人联想到高级饭店。医院的停车场里停满了高级进口车,等待室里的病患们看起来也都穿著很昂贵的衣服,院内甚至还有给贵宾使用的个别等待室。到处充斥著奢侈浮华,给人一种虚伪的感觉。
『这间医院好奇怪,他们是都有拜金的嗜好吗?』
操绪抬头看著放在等待室里的高级壶,露骨地直接说出感想。
「这个嘛……朱浬学姊真的在这里吗?」
我在等待室里的沙发上坐下,但却感到坐立难安。
照理说已经死掉的朱浬学姊,据说却住在这间医院里。虽然我不觉得樋口在说谎,但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缺少真实感。
『说不定樋口是被别人骗了。』
操绪指出重点。的确,这是很有可能的。
「不过,杏也说她看到了朱浬学姊啊!」
『说得也是。』
我们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总而言之,我们手边的资讯实在太少,未查明的事情又太多了。在豪华过头的沙发上,我跟操绪各自抱著头。
「夏目同学……」
脱下布偶装,换上普通制服的嵩月,从柜台那里走了过来。
「嵩月,我们在这里。」
我躲在沙发后面,一边小心不引人注目,一边向嵩月挥著手。被幽灵附身的人,在医院晃来晃去总是觉得不太对劲。因此,我请外表看起来最正常的嵩月去打听朱浬学姊的病房号码。
『怎么样?』
「朱浬学姊的病房在几楼?」
「啊……」
看到我跟操绪充满期待的表情,嵩月却困惑地摇著头。
『他们不肯告诉你吗?还是她谢绝见客呢?』
操绪「唔」了一声,不解地微偏著头,表情愈来愈迷惘。
「听说这里没这个人。」
『……没这个人?』
「没错,这医院里没有任何叫黑崎朱浬的病患。」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欸,智春!』
「呃,你问我也没有用啊……」
操绪激动地逼问著我,我只好不断向后退。就这样一路退到了墙边。
「……夏目智春?」
突然有人叫了我的全名,我吓了一大跳,那是我所熟悉的声音。我暗惊了一下,回过头去。
站在医院贩卖部前的是一位穿著睡衣跟棉袍的少女。她有著一头微弯的卷发跟看起来有点凶恶的坏人脸。
操绪睁大了眼晴指著她。
『六夏会长?你还活著?』
「我哪能死啊?当然还活著啊!」
第二学生会会长仓泽六夏趿著拖鞋,愤怒地回吼。我是知道她因为炫塔贵也的阴谋而受了重伤,但没想到她居然刚好住在这间医院。
「不过,为什么六夏会长会住在这么高级的医院呢……」
这实在不像是守财奴六夏会做的事,我对此充满了疑问。
「这医院是巡礼者商联合的相关企业,所以洛高生可以用很便宜的价钱入住。这里也有熟知恶魔相关资讯的医生跟护士,所以很方便。你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完全没有。」
如果她的目标是折扣的话,那这行为倒是可以理解了。
六夏哼了一声,很不爽地瞪著我们。
「真是的,我可被你们害惨了。橘高那家伙居然敢砍我,很有种嘛!害我天天都得在这里吃那些难吃的医院伙食,我的压力已经到达极限了啦!下次见到她的话,我一定要让那家伙遭受同等的待遇──好痛好痛痛痛!」
可能是因为太过激动牵动到伤口,六夏按著受伤的侧腹部呻吟著。
操绪无奈地眯起眼睛。
『真是的……谁叫你明明都受伤了还那么激动……』
「啰唆!」
六夏因为痛苦而扭曲著一张脸吼道。然后,像是听到了她的声音般,走廊后方跑出一个娇小的身影。
「啊,找到你了,小夏!」
叫著六夏名字的是一个穿著洛高制服的女学生。她将头发绑在左右两侧,让人看了联想到垂耳兔,是个有如小动物般的可爱少女。
她的身后浮现出一个气质端庄的少女幽灵。
「咕……姬笹,你跟光告密了喔。」
六夏瞪著幽灵少女,懊恼地咂了咂舌。
穿著制服的小个子少女也气呼呼地瞪著六夏。
「你又擅自跑出病房买东西吃,会惹医生生气的!」
小动物系的少女拖著点滴用的架子跑向六夏,但一看到我便惊讶地停下脚步。
她茫然地睁大了眼睛。
「夏、夏目……同学?」
她的眼晴里涌现了泪水。
「光、光学姊……?」
看到光学姊突然开始呜咽,我紧张得手忙脚乱。一见面就将她惹哭,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太好了……你们都没事啊。」
她抽抽答答地哭了起来。
话说回来,我们科学社被炫社长背叛而毁灭的时候,光学姊也在场。
也就是说她最后对我的印象,是我被炫社长攻击而打飞到异世界的那个瞬间。所以看到我们回来,她当然会感到惊讶。
「对不起,我那时什么忙也帮不上。」
她一边哭,一边向我们鞠躬道歉了好几次。看到她这副模样样,六夏惊讶地说道:
「你不用道歉,都是这些家伙的错啊!」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这句话从六夏嘴里冒出来,我听了就是很不爽。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时,嵩月突然开口:
「那个……沙原学姊,你受伤了吗?」
光学姊惊呼一声,按住自己的左手。被嵩月这么一说,我才终于发现,光学姊的手脚各处都包著不明显的绷带。虽然现在看起来几乎已经痊愈,但当初想必受了很重的伤。
但学姊却很夸张地用力摇著头。
「啊,这没什么。我只是有点冻伤……不,只是冻疮而已。」
「冻疮?在这个季节?」
莫非是在雪山遇难了吗?我感到很困惑。六夏瞪著我,不高兴地冷哼了一声。
「你们是来找黑崎的吧,那家伙的病房在西馆四楼。」
六夏竖起拇指,朝隔壁的病房大楼一指。
「咦?朱浬学姊真的住在这里吗?」
「你不知道吗?」
看到我惊讶地回问,六夏轻蔑地看著我。
「我的病房在这一栋的五楼,之后你要带礼物来探望我喔。一定要带东西来!」
六夏厚颜无耻地说完,便带著光学姊回去自己的病房。
「这种事没必要讲两次吧……」
我目送著她们走进电梯后,无力地说道。
『不过,她们都没变呢,这就让人放心了。』
操绪说完,开朗地笑了。
的确,她们还是老样子呢。我露出苦笑,嵩月也轻轻地点了点头。
○
朱浬学姊住的这幢病房大楼,听说是供长期住院的患者所使用的单人房。崭新的走廊上静悄悄的,连护士的身影都没有。
感觉不到一丝人的气息,这医院像是废墟般,给人非现实的气氛。我们带著一种闯入未知世界的不安感,打量著四周。
「啊……」
嵩月看到病房外的名脾,停下了脚步。
白色的塑胶名牌,上面以褪色的文字写著#黑崎紫浬#。
「朱浬学姊的病房……就是这里吗?」
『紫浬学姊……是朱浬学姊的双胞胎妹妹?她是白银的副葬处女吧……?』
我跟操绪都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我们都听说过朱浬学姊有个双胞胎妹妹。
三年前发生空难时,为了让身受重伤而濒死的她活下来,瑶将紫浬学姊的灵魂封印进了机巧魔神。
但瑶的白银被破坏之后,她便失去了灵魂。因此黑崎紫浬这个人,照理说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然而,这间病房的名牌上却写著紫浬学姊的名字。应该已经死掉的黑崎朱浬所入院的病房上,写著应该已经死掉的紫浬学姊的名字──
到底是谁死了啊──!?
『对了……没有叫做黒崎朱浬的病患……就是这个意思吗?』
操绪喃喃说道。
我沉默地敲了敲病房的门,但里面却没有人回应。我做了个深呼吸,下定了决心。
「我要进去啰,朱浬学姊……朱浬学姊……」
我边说边慢慢打开病房的门。然后,倒吸了一口气。
开门后随即映入眼帘的,是躺卧著的朱浬学姊。她并不是躺在病床上,而是身在一张手术台般的金属台面上。
她身上穿著类似游泳比赛时穿的黑色紧身衣。金属裸露的手脚上,接续著无数的电线。这里就像是改造手术的现场,不过朱浬学姊本身就是改造人,所以很正常。
问题是我们进来病房后,她还是一动也不动。而且,躺著的朱浬学姊脸上,覆著一块白布。
「朱浬……学姊?为什么会这样……!?」
我发抖地拿下盖在她脸上的布,但朱浬学姊还是没有睁开眼睛。
操绪看著我的侧脸,很痛苦地挤出声音。
『智春……』
「她睡著了……对吧?」
听到我询问她,嵩月静静地摇摇头,将手放在朱浬学姊的胸前。
「她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
听到嵩月的话,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死了吗?那这样的话,杏跟樋口见到的朱浬学姊又是谁?」
『你也看到朱浬学姊被杀的情况吧?』
操绪认真地问我。被封印在黑铁之中的她,并没有看到朱浬学姊死亡的瞬间。
「她不是被杀,是在我们的面前粉身碎骨消失了。凤岛冰羽子的使魔攻击她,将她冰冻……」
『粉身碎骨……消失?』
操绪听到我的叙述,似乎觉得哪里怪怪的,皱起了眉头。
『嗯……这样不是很奇怪吗?』
「哪里奇怪?」
我焦躁地回问。但操绪却还是一样一脸讶异。
『因为,如果是活著的人类冰冻后碎掉,我还可以理解。因为人体大约有超过百分之七十都是水分,一旦冰冻的话,细胞就会变得脆弱……但是……』
操绪一边说,一边指著朱浬学姊露出金属部分的手腕。那是使用跟机巧魔神同样零件打造出来的护法金属制骨架──
「对喔……朱浬学姊的手脚是用机巧魔神的零件打造的……」
嗯,操绪点了点头。
『就算使魔再怎么攻击她,这种金属会结冰粉碎吗?实际上,朱浬学姊的身体也完好无缺地在我们面前啊。』
听到她的说明,我突然语塞。我当时目睹了受到强烈冷气息攻击而消灭的朱浬学姊,但却没有看到她的残骸。
「不过……要如何才能躲过那种攻击还没事呢……呀……!?」
嵩月本来还自言自语著心里的疑问,突然,她脸色发白地惨叫起来。平常不怎么表现出情感的她,难得毫不掩饰自己的恐惧,抓住了我的手臂。
「嵩……嵩月?」
透过手臂,我清楚地感受到她胸部的弹性。我莫名地感到心神不宁,但操绪看到我这样,不但没有生气,反而跟嵩月一样紧贴著我。
『智、智春……你刚刚有没有听到声音……?』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讶异地看著紧贴著我的操绪。
「声音?连你都这样……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随即,我听到了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
『好……恨啊……』
「呜哇……!」
这声音出现的时机实在太过凑巧,我差点以为自己的心脏要停了。那不是操绪或嵩月的声音,但也不是陌生的声音。正因为熟悉才更觉得恐怖。
「刚刚,那的确是……黑崎学姊的声音吧……」
嵩月颤著声,望向四周。
『……幽、幽灵……!?』
操绪真的很害怕似地喃喃说道。你自己就是幽灵,怎么还会怕幽灵啊?我在大脑的某个角落冷静地吐槽她。
『夏目……智春……你居然抛弃了我……』
「呜、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被点名针对,让我吓到差点跌坐在地上。躺在手术台上朱浬学姊的身体,仍是闭著眼晴,一动也不动。因此我听到的虽然是朱浬学姊的声音,但说话的人应该不是她。
这难道是真正的幽灵吗?就在我感到恐惧的时候……
「开玩笑的啦!」
病房里的蓝色布帘,突然「啪」地向左右用力拉开。一道炫目的光芒照进幽暗的病房里。我眯起眼晴,茫然地看著在逆光里出现的人影。
布帘的另一头,有一张普通的病床。凌乱的白色床单上,坐著一位高眺纤细,有著模特儿身材的少女。
「朱浬……学姊?」
我茫然地叫了她的名字。
眼前的她没有戴眼镜,头发很长,而且还比我认识的朱浬学姊瘦很多。但那张五官端正的脸我不会认错,她绝对就是朱浬学姊。
『……有两个朱浬学姊?』
躺在手术台上的跟坐在病床上的朱浬学姊──操绪交替来回地扫视两人,发出沉吟。坐在病床上的她,很愉快地看著操绪的反应。
「你们三个人都回来了呢!看你们很有精神的样子,真是太好了。」
她以一如往常──和朱浬学姊如出一辙的悠闲语调说道。
但我依然处于震惊的状态,迟迟无法回神。穿著睡衣的她,手臂上还有之前注射点滴的痕迹。坐在床上的少女不同于朱浬学姊,她是真正的人类。但她给人的感觉,却跟我们所熟悉的朱浬学姊一模一样。
「你是……紫浬学姊吗?朱浬学姊的双胞胎妹妹……」
我讲出了心中想到的唯一可能性,操绪惊讶地抬头看向我。
『呃,可是……紫浬学姊不是被封印在雪原瑶的白银里吗?所以朱浬学姊才会为了救她出来,而加入科学社!』
「……你们两个人说的大概都对,但也都有错。」
坐在床上的少女,微笑地摇摇头。她的话语暧味不清,让我更加困惑。无数的谜团同时涌上,远超过我可以理解的限度。说不定,她是故意来扰乱我们的,我开始觉得她有点可恶。
「可以请你……说明吗?」
嵩月很认真地询问著这位跟朱浬学姊长得很像的少女。
「当然,我已经不需要再隐瞒了。」
话说完,她嫣然一笑笑眯起眼睛,像是在恶作剧似的。
那微笑跟平常的朱浬学姊不一样,染著一点寂寞。
○
「三年前的春天,我跟你们搭乘了同一班飞机的事,你们还记得吧?」
跟朱浬学姊长得很像的少女问著我,我沉默地点了点头。
三年前,我们搭乘的飞机坠海。那是从成田出发,要飞往伦敦希斯洛机场的MA901班机。这场死伤惨重的坠机意外,不止把我跟操绪卷入,至今尚有无法寻获的失踪者,而朱浬学姊跟紫浬学姊两姊妹,也都是那场空难的受害者。
「我听说,紫浬学姊在那场意外中受了重伤,几乎濒临死亡。」
听到我的话,少女点了点头,接著又摇了摇头。
「没错。但是受伤的不止紫浬,朱浬也一样受到了致命的重伤。因此负责治疗我们的医生们,面临了一个抉择──」
「抉择?」
「要牺牲朱浬还是紫浬的性命。」
「什么?」
听到她说出抉择这个字眼,我感到背脊发冷。
有两个重伤患者,要牺牲哪一边的性命?看到我战栗的表情,坐在床上的少女,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发出了轻笑声。
「如果放著不管,我们两个人都会死。但要救其中一个的话,则有绝对成功的方法。」
「那方法是……」
『该不会是……移植器官……?』
操绪一脸困惑地抬起头,那位和朱浬学姊长得很像的少女,静静地微笑著。
「没错。从其中一个人的身体里取出损伤较少的器官,再移植到另一个人身上。幸运的是,我们受到致命伤的部位都不同,而且我们是双胞胎,因此产生排斥的机率也很低。」
「但这样一来的话,被取出器官的那个人……」
「就是你想的那样。」
她促狭地耸耸肩。
「只有一个人能够得救,我想医生们也很苦恼吧。不过,最后做决定的人是那家伙。」
「那家伙?」
「瑶啊。」
「雪原学姊?」
嗯,她微微蹙眉。
「我不知道她们做了什么交易。但在手术前,瑶带著白银的盒子来到了医院,那是机巧魔神的祭坛──提取器。」
「原来如此。」
我终于理解了瑶的用意。为什么《白银》的内部只封印著副葬处女的灵魂,这理由我也恍然大悟了──
「只要将其中一个人的灵魂当成是活祭品,封在机巧魔神里……」
「没错。就算失去肉体,也能以射影体的身分跟这个世界继续有所联系。」
操绪小声说道。
『但是……雪原学姊选择的活祭品──应该是紫浬学姊才对……』
长得很像朱浬学姊的少女轻轻地叹了口气。
「没错。直到最后,瑶本来都应该是这么打算的吧?」
『咦?』
「我不知道那家伙为什么会选择紫浬。说不定,是因为紫浬比朱浬更喜欢那家伙吧,所以她才觉得牺牲紫浬也无所谓──但是──」
话说到一半,她咬著大拇指的指甲。
「实际上行使仪式的时候,却是朱浬被封印进白银里。#姊姊#为了保护我,成了机巧魔神的活祭品。」
「朱浬学姊……被……封印了?」
瑶说过她将紫浬学姊的灵魂封印在《白银》里,但如果刚才这些话是真的,那瑶就错了。真正的朱浬学姊为了保护妹妹,而被封印在机巧魔神里。所以我们所认识的朱浬学姊,其实是──
「接受器官移植的紫浬总算是保住了一条命,但她却没有醒来。尽管肉体痊愈了,她还是依旧昏睡。在睡了好几个礼拜之后──她遇见了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
床上的少女看著皱眉的我,露出笑容。
「他叫做夏目直贵,是从第一轮世界来的另一个你喔,智春。」
「我……老哥?」
为什么?我感到十分震惊。为什么这时候会出现那家伙的名字?那个男人到底为了什么目的,要跟朱浬学姊她们接触?
「他利用机巧魔神的零件代替人工心肺,让黑崎朱浬的肉体复活。然后,再跟紫浬的灵魂连接──就像是让她的意识附身在肉体上。」
「附身……!」
脑袋里那些原来缠得乱七八糟的线,像是一口气全解开了。利用跟机巧魔神一样的零件,让朱浬学姊受到致命重伤的肉体复活。能够做到这件事的,只有通盘瞭解机巧魔神构造的人。也就是机巧魔神的设计者,阿妮娅──
恐怕阿妮娅将能够使朱浬学姊肉体机巧化的设计图交给了哥哥,所以她的肉体才能再生。那是一具没有灵魂,空壳状态的机巧化少女──
「那……至今一直跟我们在一起的朱浬学姊……」
『……也就是说,是将紫浬学姊的灵魂附身在朱浬学姊的肉体上再操控她吗?就像是生灵一样吗?』
我跟操绪只能茫然地回问著。就像操绪能附在我的身上操控身体一样,紫浬学姊的灵魂也操控著朱浬学姊的肉体,是这样吗?的确,如果朱浬学姊的身体与机巧魔神以同样原理推动的话,就算有加上附身的机能也不奇怪。
为什么老哥这么希望让朱浬学姊复活呢?那是因为要让她成为我的庇护者。他给了作为『第一轮世界』夏目智春分身的我机巧魔神,也告诉了我这个世界隐藏的秘密。她被选中担任传令的任务。
而紫浬学姊会接受这么残酷的契约,是因为她想要解放被封印在《白银》里的──朱浬学姊真正的灵魂。对紫浬学姊来说,她需要这样的力量。
「简单来说,就是这样。」
床上的少女,露出了悲伤的微笑。但是,她继续说下去。
「但是,这好像也已经到了极限。」
「极限?」
「就算将肉体跟灵魂分开,某个程度上还是有所联系。因此被封印在白银里的朱浬的灵魂消灭时,她的肉体也死了。这时候的朱浬,只不过是一具没有生命的普通人偶而已。」
「啊……那,白银被破坏的时候,朱浬学姊的动作会那么奇怪是因为……」
进行最后战斗的时候,朱浬学姊在遭到冰羽子的攻击之前,很明显已经衰弱许多。看来那不只是精神方面的冲击而已。
「没错。那时候,黒崎朱浬的心脏其实已经停止跳动。若沙原没有帮忙的话,我的灵魂大概也会跟著一起消灭。」
「咦?光学姊?」
听到她口中说出意想不到的人名,我睁圆了双眼。有著卫生股长主席头衔,扎著像是兔宝宝垂下耳朵时样子发型的学姊,沙原光。她的真实身分,其实跟嵩月她们一样是恶魔。而她身为恶魔的能力就是──#瞬间移动#。
的确,在科学社毁灭的那一天,光学姊也在现场。
「那,当时朱浬学姊的身体看起来像是消失了,是因为──」
「那是沙原施展了她的瞬间移动能力。她跳进了凤岛冰羽子的使魔攻击中心救了我。」
「是吗……所以光学姊的伤是在那时候……」
我想起了刚刚见到光学姊时,她全身上下都包著绷带。只有直接接触到她身体的东西,光学姊才能将其#带离#。那时候为了要救朱浬学姊,她必须要跳入使魔攻击的正中心。万一有个差错,她自己说不定就会死掉,这是非常危险的行为。
光学姊虽然谦虚地说自己什么忙都没帮上,但其实并非如此。她可是拚了命救下了朱浬学姊。
「不过……朱浬学姊的身体看来果然动不了吧……」
我看著躺在手术台上的她喃喃说道,露出了泫然欲泣的神情。
「呵呵……你要摸一下确认看看吗?」
床上的少女促狭地眯起眼睛问我。这个人还是一样啊,我露出苦笑。但也觉得心情似乎稍微放轻松了一些。
『咦?既然如此,小杏跟樋口遇到的朱浬学姊是……?』
操绪觉得很不可思议地眨著眼睛询问。
床上的少女指著放在病房角落的铝杖。
「大概是遇到我了吧。不过,好久没有以实际的肉体去上学,实在是很累呢。我得再更努力做复健呢……」
话说完,她自嘲地笑了。我本来想叫她的名字。
「那个……朱浬学姊……不,紫浬学姊?」
到底该叫她哪个名字呢?我突然有点迷惘。
看到我困惑的样子,她像是觉得很有趣似的。
「哪一个是真正的我呢……」
她看著自己的指尖,冒出了这么一句话。她的声音十分虚幻飘渺,就像是随时要消失一般。
「为了拯救朱浬的灵魂,我操控著朱浬的身体,一直扮演著朱浬。但结果我只剩下移植了朱浬器官,这个不属于任何人的身体……现在的我,就连自己到底是谁都无法确定──」
对不起,一直骗了你们──她最后以唇语轻声地说。
操绪抬起头来。
『但……尽管如此……!』
「尽管如此,朱浬学姊就是朱浬学姊。」
嵩月抢先操绪一步,斩钉截铁地说。
「你的名字是假的也好,就算那些都是演技也好……但至今你帮过我们的那些事都是真正存在的。」
嵩月认真地断言道,我惊讶地凝视著她。这似乎是我第一次看到嵩月这么直接地表达自己的心声。
操绪的话还来不及说,她张著嘴巴僵在那边。
『我的台词……被抢走了。』
她尴尬地喃喃自语。
床上的少女有点讶异地看著嵩月,随即又像是灵光一闪般看向我。她窃笑著,露出了一切都瞭然于心的表情,然后……
「谢谢。」
她真的很开心似地微笑了起来。
○
巡诊的医生来了之后,我们就被赶出朱浬学姊的病房。结果,我们根本没有问到任何有关洛高校园里黑色尖塔的情报。
既然她叫樋口协助社长,又悄悄地监视著鸣樱邸的情况,表示她应该知道些什么。不过,看来她并不打算告诉我们。
『……智春,怎么办?』
操绪不太能接受这个结果,开口问了我。但我反而觉得整个人都放轻松了。
「也没有什么怎么办啊,我们不能把现在的朱浬学姊再拖下水了吧?」
『对喔……朱浬学姊已经不需要再跟社长战斗了……』
操绪沮丧地叹了一口气。朱浬学姊之所以接下科学社的代理社长,并参加许多乱七八糟的作战,目的都是为了解放变成副葬处女的姊姊灵魂。但朱浬学姊本尊的灵魂却早已失去。心灵受了伤的学姊,再也没有战斗的理由。
「不过,太好了……她还活著。」
嵩月自言自语地说道。操绪也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对啊,这样就好了……啊!』
操绪突然柳眉倒竖,我不经意地转头看向她瞪著的方向。
「那、那家伙……!」
一个穿著洛高制服的男学生,从一间陌生的病房走了出来。那间病房跟朱浬学姊的病房是同一幢大楼,那个男生总是笑笑的,有著一双下垂眼。
「真日和!」
我叫了那男生的名字,真日和秀一脸讶异地睁大了他的眯眯眼。
「桂!?夏、夏目老弟……?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句话我才想问你呢!你到底在这里做什么──」
我抓住真日和的衣襟,将他压在走廊的墙壁上。他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抵抗,完全任由我动手,然后……
「等一下,夏目同学!」
令人意外的,阻止我的居然是嵩月。
她看到病房门上的白色名牌,上面写的住院患者是风斋美里亚。这名字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咦?风……?」
如果我的记忆没错,风斋家、嵩月家,还有凤岛家都是名门的恶魔家系。而且,身为恶魔契约者的真日和所操纵的使魔正是风兽。
「小秀,怎么了?有人来了吗?」
可能是听到走廊上的骚动声吧,病房里传出声音。那声音可爱到超乎我的预期,从打开的病房房门里,可以瞄见那位坐在病床上的住院患者。
那是一位楚楚可怜,有著千金小姐气质的少女。
『……她叫你小秀?』
操绪好奇地打量著真日和。她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忍不住想酸真日和几句的样子。「怎、怎样啊?」真日和显得心神不宁。
我还是瞪著真日和。
「真日和,莫非她是……你的?」
「……没错,她是我的契约恶魔咧。」
真日和放弃隐瞒,点了点头。我转头,正好对上风斋美里亚的眼晴。她优雅地笑著,向我点头致意。
「小秀,他们是你的朋友吗?」
「他是夏目老弟,是我学校里的朋友没错咧。」
真日和回答了她的问题,美里亚有点讶异地瞪大眼晴。
「啊,夏目老弟就是常常被六夏欺负,然后你会去帮他的那位同学吗……?」
「喔,嗯,大概是咧。」
真日和的额头冒出冷汗,我皱眉逼近他。
「喂,这是什么介绍人的方式啊?你是怎么跟她说我的啊?」
「嘘……拜托你,现在先配合我的说法嘛!」
真日和脸部抽搐地恳求。
这时,美里亚的视线落到了站在我身边的嵩月身上。
「对喔,那你就是嵩月学妹啰。我叫风斋美里亚,你还记得我吗……小时候我们曾经有一面之缘。」
「是的。」
嵩月很有礼貌地朝著病床上的美里亚一鞠躬。
「我听说过你。你是前第二学生会的风纪委员长,也是重要的战力。在我们入学之前,你阻止过很多次大型的恶魔抗争,保护了一般学生。洛高会同意我们入学,也是因为有你作为先例。」
看到嵩月紧张严肃的模样,美里亚扬起嘴角,轻笑了一声。
「你别那么在意啦!那是我年轻,还很血气方刚时的事了。」
她一面说,一面轻轻地摇了摇头。撩起颊旁头发的她,从指尖掉落了一些东西。那是宛如玻璃般的透明小碎片──看到那耀眼美丽的光芒,我们不禁倒抽了一口气,嵩月更因为惊讶而表情僵硬。美里亚向她露出温柔的笑容。
「我并没有后悔喔。不过,在我变成这种模样之前,其实一直无法摆脱身为风斋家女儿的立场跟责任……也害小秀因此过得很痛苦。」
美里亚看著自己开始非在化的手,淡淡地笑著。
「所以,你要为了你自己,自由地活下去,不要后悔喔。」
「…………」
嵩月沉默地点点头。美里亚很满意地看著她,然后咳了几声。看到美里亚的模样,真日和握紧的拳头在颤抖。
「真日和……你……」
我正想跟真日和说话的时候,随著震动响起,我的制服口袋里传出了吵杂的音乐。那是手机的来电铃声,我忘记把手机关机了。
呜哇──我连忙拿出手机,准备走出病房。
风斋美里亚朝著我的背影深深地一鞠躬。
「夏目同学……小秀就拜托你了。」
○
手机的未接来电里,显示的是阿妮娅的手机号码。我打算走到医院的中庭回拨给她。
「夏目老弟,在医院里讲电话是很不礼貌的喔。」
比我们先一步到达中庭的真日和开了口。
他那双笑咪咪的下垂眼和平常一样,但全身上下却散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气势。现在的真日和,已经不再是第二学生会的窝囊会计了。他是倒戈向炫塔贵也的叛徒,也是我们的敌人。
「你说刚刚那位是你的契约恶魔吧,真日和?」
我握著手机质问他。嵩月摆出架势要保护我,但大概是想到了美里亚而有点动摇,使她停止了动作。
「那你背叛六夏会长、站在社长那一边,也是为了她吗……?」
「是又怎么样咧?」
真日和声音低沉地回问。
「我瞭解你的心情,因为我也曾经看过好几个非在化后消灭的恶魔……但是,不要再帮炫社长了。就算你那么做也没有用的,那个人想要让世界全部重来──」
「──你是说『神』吗?」
真日和抬头望著上空,他的反应强烈地震撼了我。
「你都知道吗?那为什么还……」
真日和的目的是想要让世界重新开始,阻止风斋美里亚的非在化吗?
真日和已和社长是一丘之貉,就算知道『神』也不奇怪。但只要不破坏『神』,这个世界就总有一天会毁灭。那样的话,真日和的目的便无法达成,他帮忙社长也就变得没有意义了。
但真日和却静静地摇了摇头。
「不是的,夏目老弟,你搞错咧。」
「什么……?」
「炫塔贵也想要破坏『神』,所以,你要把点火装置给他,这样那个男人就能打倒『神』咧。」
怎么可能啊──我低声沉吟著。
「他是打算要用魔神相克者的魔力破坏『神』吗?他做得到吗?那么做的话,说不定他们的愿望就无法实现了啊──」
听说要破坏那个巨大的『神』,只有可以无限增强魔力的魔神相克者才办得到。但要是放出那么强大的魔力,机巧魔神跟使魔都会无法承受。因此一旦打倒了『神』,魔神相克者本身也难逃被消灭的命运。
只自私于自己目的的社长──那个为此愿意付出一切的男人,我不认为他会愿意牺牲自己去破坏『神』。这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
真日和觉得我震撼的样子很有趣,他夸张地摇著头。
「错咧,那个男人根本没打算要牺牲自己咧。」
「这是什么意思?」
正当我打算进一步逼问真日和的时候,我的手机又响了。液晶萤幕上显示的果然又是阿妮娅的电话号码。
「你先接电话吧。」真日和催促著我。
「阿妮娅吗?抱歉,我等一下马上回拨给你!」
我一按下通话键,就快快把话说完。但电话另一头的阿妮娅,却以压过我的超大音量吼道:
『等一下,智春,不要挂断!我有急事,马上就讲完了,是很重要的忠告!』
「忠告?」
听到阿妮娅超乎想像的严肃态度,我不禁回问著。
『没错!听好了,小心#学生联盟#那些家伙!』
「啊?学生联盟?你是说春奈跟瑶她们吗?」
为什么?我感到很困惑。学生联盟是防止操演者跟恶魔危及一般人的组织。也就是说无论如何,他们都是站在普通学生的我们这边。要我小心他们,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也要小心潮泉一族,特别是绝对不要接触律都。把这些也告诉奏!』
「等、等一下,阿妮娅!这是什么意思?」
我愈听愈迷糊了。律都学姊是嵩月的表姊,也是直贵的契约者。在『第一轮世界』里,她帮了我们很多忙,为什么会叫我们不要接触她呢?
『都是塔贵也的关系!』
阿妮娅懊恼地颤著声叫道。
「什么?」
『学生联盟已经决定全面协助炫塔贵也了。律都也是一样,她会默认让塔贵也将世界倒转──』
『为、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本来一直沉默地听我讲电话的操绪,愤慨地吶喊道。
阿妮娅的回答只有一句话。
『因为「神」的关系。』
『……「神」!?』
『洛高里盖的那座塔──是要破坏「神」的仪式魔法所需要的法具。那是以点火装置为媒介,向「神」进行强力的魔法攻击。』
「炫社长想要点火装置,就是因为这个理由吗……?」
遗落的拼图终于对上了。
社长想要利用的,不是他一个人身为魔神相克者的力量。而是要藉由大规模的仪式魔法,得到能够打倒『神』的魔力。
盖在洛高里的『炫之塔』,就是为此建造的巨大魔力回路。
但这时候,我突然想到──
「不过,如果这样真的能够破坏『神』的话,那把点火装置交给社长也没什么不好啊……」
阿妮娅听到我灵光一闪的点子,随即嘲笑著反驳我。
『就算这个仪式魔法的代价是超过十亿人的性命也无所谓吗?』
「十亿……人……!?」
这是什么天文数字啊?我不禁哑然。
『为了得到能够跟魔力极限化的魔神相克者匹敌的巨大魔力,你想那需要多少活祭品?塔贵也打算牺牲北半球超过十亿人以上的灵魂,来得到破坏「神」的魔力。』
「……为了得到取代魔神相克者的魔力……要牺牲人类的灵魂……?」
我拿著手机的手在颤抖。炫塔贵也这个男人的想法实在太可怕,异常到令我感到全身发冷。那个男人真的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管使用什么样的手段都在所不惜。
「但要是那么做的话,这个世界……」
十亿人瞬间消失的话,世界的政治跟经济一定会崩坏。若衍生出战争跟核电厂失控的结果,甚至可能导致人类灭亡。
但阿妮娅的声音听来却很冷静。
『这个世界就算毁灭了也无所谓。至少,对塔贵也来说是如此。』
『对了!他的目的是……』
操绪豁然开朗地喊道。一听到她的话音,我也瞬间理解了社长的想法。
『他打算破坏「神」之后,再将世界倒转!』
如果『第一轮世界』的直贵所言不虚,『神』便存在于所有的世界。即使逃到别的世界去,或是将时间倒转,『神』所造成的破坏,总有一天会确实降临。
但同样的道理,在所有的世界里,只有一个共同的『神』。只要破坏了那家伙,倒转的世界里就不会再出现『神』。
社长想要将世界倒转,改变橘高秋希消灭的命运。所以,他觉得这个世界上不管牺牲多少人都无所谓。反正他们在社长创造出的『第三轮世界』里,又会全部重新复活。
『学生联盟跟律都她们都接受了塔贵也的计划。证据就是,各处塔状的建筑物都是学生联盟的支部帮忙建造的,律都也打算再度启动潮泉家地底下的遗迹……』
阿妮娅咬牙切齿地说。
「潮泉家地底下的遗迹,莫非是……」
我一脸茫然地跟嵩月对望。我想起在『第一轮世界』里,跟她一起目击到的巨大钵状设施。
那设施本来应该建造在潮泉家后山。
「超弦重力炉……!」
嵩月毫无血色地失声道。
『我会马上跟你们会合。总之智春,绝对不要把点火装置交给任何人!』
电话那头的阿妮娅大叫。
「嗯……我会努力的……」
话说完,我将手机拿离开脸颊旁。
『智春?喂──!』
发现情况有异的阿妮娅还想多说什么,但我却自顾自地挂上了电话。
真日和就站在我眼前的医院中庭草坪上──而另一个少女也站在真日和身后紧急逃生梯的扶手旁,低头看著我们。她所散发的危险气息远在真日和之上。
我沉默地仰头盯著她。
那少女穿著歌德庞克风格的衣服,有著妖精般的美貌。她黑色的长发随风飘逸,露出优雅的微笑看著我们,背后伫著一只巨大的冰之不死鸟。
那是凤岛冰羽子跟她的使魔莎莉丝。
「……你想要把点火装置留在身边是白费力气,夏目先生。这东西到我们手上只是早晚的问题罢了。」
冰羽子淡淡地说道。
『凤岛冰羽子……!』
操绪一脸严肃地瞪著冰羽子。嵩月像是打算牵制使魔,掌中冒出了漩涡般的火焰。冰羽子讶异地看著嵩月,那表情彷佛在说:「你还没有消灭啊?」
「凤岛冰羽子,你来做什么?」
真日和冷漠地问著冰羽子。尽管他们算是同一阵线,也不一定代表他们的感情很好。
冰羽子也冷冷地看著真日和。
「哎呀,你在这啊?真日和秀,我没有要找你。凤岛只是听从主人的命令,来跟夏目先生打招呼而已。」
「打招呼?」
听到冰羽子这没头没脑的说法,我不禁身体一僵。这女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破坏『神』的仪式,就决定在后天圣诞夜举行,会作为我们母校圣诞派对的最后一个节目登场──」
冰羽子拉起短裙的裙襬,宛如名媛般优雅一鞠躬。
「希望夏目先生务必莅临现场,请不要忘了带点火装置。」
我注意到冰羽子话里的含义,嘴唇不禁扭曲。
「……你是要我……帮忙你们毁灭这个世界吗?」
冰羽子看著我的眼神,就如同水平如镜的湖面一般沉静。
「凤岛无法理解,就算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死了,又有什么问题呢?我们主人能利用机巧魔神的能力追溯时间,创造出新的世界来啊──那会是一个没有人牺牲,也没有『神』的世界。」
开什么玩笑!我握紧双手。
「那现在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他们的想法算什么?那些活著的记忆跟经验呢……?」
「要是放著『神』不管的话,那些东西也会全部消灭呢。」
冰羽子像是在跟死脑筋的孩子说教一般,淡淡地说著。
「什么叫做反正之后都会复活,所以现在先牺牲也没关系……?总之这种做法,我是绝对无法认同的!」
我缓缓摇著头。我想起了杏、秋希学姊还有冬琉会长──那些我在『第一轮世界』里认识的人。就算再怎么相似,她们跟这个世界里的她们还是不一样。人类不是游戏里的角色,复活重生的人,已经不是我所认识的她们。就算可以因此破坏『神』,我也不愿意接受毁灭这个世界作为代价。
「为什么你要拒绝归顺我们的主人呢?凤岛若尽全力的话,应该能抢走你的点火装置喔。」
冰羽子冷淡地说。她的手里冒出纯白的寒气,出现了一支磨得光亮的冰之剃刀。
「住手咧,凤岛冰羽子。」
出手制止冰羽子的人是真日和。站在草坪上的他,四周涌现了强烈的风涡。在疾风中缓缓现身的,是一只形似狐狸的野兽。
那是真日和的使魔──风兽。
「真日和秀,你打算妨碍凤岛吗?」
冰羽子冷冷地眯起眼睛,瞪著真日和。她背后的冰之不死鸟也展开了翅膀。
但真日和并没有转开目光。旧伤未愈的风兽也低吼著威吓敌人。
「我不允许任何人在这里引起骚动咧,就算是你也一样。」
真日和的语气带著沉静的愤怒。
两人只互瞪了一瞬间。
「……好吧,反正凤岛要说的都已经说完了。」
冰羽子收起冰之剃刀,看也不看真日和一眼。
「那么,夏目先生,我们晚上的宴会时再见了。」
冰羽子单方面朝著我说道。
我们只能按照她的话去做,没有其他选择。她要找我们去举行圣诞派对的洛高,意思就是──她将洛高里的所有学生都当作人质。
「虽然还有点早……但祝你圣诞节快乐。」
冰羽子以彬彬有礼的口气说完后,便背对我们离去。我们只能莫可奈何地目送著她骑乘使魔离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