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塔,有城镇!」
拉蒂发现建筑物在沙烟的那头,便丢下鲁塔跑了过去。
「小心别跌倒。」
「嗯。」
历经数日抵达的城镇,较之前所到的地方安静。人少,店家也少,有些阴暗。不过,若是城镇就有旅店,今晚可在床上安睡吧?拉蒂因此松了口气。当她开始走动,打算先找家供膳食的店时——
「拉蒂。不要离我太远。」
鲁塔表情认真地说。
「咦?为什么?」
难道鲁塔发觉了——她的眼睛渐渐看不见。
「这城镇也有坏胚子。妳离我远远地会有危险。」
「啊。嗯。我知道了。」
太好了。他还没发觉眼睛的事。拉蒂紧紧揪住鲁塔的衣袖。
——那一夜,当她在白月沙地看不见东西时,一度觉悟没救了,但幸好片刻闭眼之后,又恢复了视觉。后来,乎均每天一次会突然视线变暗。可是,变暗的间隔时间,一天比一天短。
「这天」——离她失明之日也许不远了。
但是,她绝不想成为鲁塔的累赘。
「欸欸,今天让我买买东西吧?」
拉蒂笑了笑,拉着鲁塔的衣袖走。没问题吗?鲁塔苦笑说,并慢吞吞跟着她。拉蒂爱极了这般发窘却温柔的鲁塔。她想见识外面的世界,想旅行才一起跟来,但至今和鲁塔在一起,才是她最开心的事。
「我们在这儿买水和粮食吧?」
拉蒂回头看向鲁塔。拉蒂作梦也没想到鲁塔已从蜜莅那儿听闻她有眼疾之事。
采买似乎失败。
拉蒂听店家说要二两,便依言且打算用纯银币付帐,结果使得鲁塔和店家大吃一惊。她赶紧改用小额的银两付帐,但,依旧惹来了店内其它客人异样的眼光。
事后,她从鲁塔口中得知。纯银币仅是少数身分地位高的人使用的货币。
「对不起,鲁塔……」
「没办法。算了,妳别在意。」
虽说如此,鲁塔还是比平常提早投宿。身上有纯银币的事被人知道的情况下,蹓跶闲逛并不妥当?拉蒂垂头丧气地垂下了肩。这天晚上的餐食十分可口,但她没法像平时那样精神奕奕地吃完。
「拉蒂,妳怎么了?」
鲁塔关心问道。
「个头小,但胃口好、吃相佳定妳的优点吧?」
「什么话。听起来我像是无敌爱吃鬼。」
「不是吗?妳似乎还是讨厌吃青菜。」
「才、才不呢。这阵子,我吃青菜吃得津津有味。」
拉蒂当真,反而精神一振,结果大吃了一番。
也许开心肚子饱饱的,当晚,拉蒂上了床没多久就睡着了。这阵子,她只要一想到醒来视线会是黑暗一片,就会睡不着。
于是,不知睡了多久。拉蒂察觉有动静而醒了过来。四周黑漆漆。但这是天还没亮的缘故。凭着小窗透射进来的月光,她隐约看得见物体轮廓。
「啊……!」
才刚看见,背脊就颤了一下。房内有人在打斗。
「鲁塔?」
其中一人是鲁塔。无论何时都载在身上的朱石发出小小光芒。他和别人扭打成一团,不住地粗喘。另一人虽然看不见脸,但是个壮汉。这人踢开鲁塔,将某样东西拿在手里。
「慢着。」
她听到锵的金属声。这大概是鲁塔的拔剑声。企图逃跑、扬起子的汉子手里的东西是——啊!那只木箱!
「不行……!」
拉蒂不加思索地扑向汉子的手臂。
「放手,哪来的小鬼……!」
「呜……不、不可以……」
她的脖子和上身受到剧烈推挤。手臂好痛。可是,我绝不放手。
「去死!放手!」
「啊呜!」
「拉蒂!」
脑门剧痛。可能是疋因为挨了汉子拳殴。脑袋发晕。可是,唯独手臂绝不能放。
「拉蒂,放手!」
鲁塔叫喊道。可是,拉蒂左右摇摇头。汗水直流。手臂发疼。
「这是鲁塔的宝贝东西……」
「臭小鬼……!」
汉子瞬间停止了动作。也许他打算掏出武器。拉蒂使劲闭上眼。不管怎样,都不能把箱子给他——」
锵!
她听到头顶上方有金属碰撞的声音。拉蒂惊地察觉时,已在鲁塔的背后受到保护,而鲁塔向汉子亮出了锐利的剑尖。
「……滚!」
鲁塔的话声低沉、慑人。这声音令扭蒂也不禁打哆嗦。
「噫……」
汉子哑声哀叫一下,手里的箱子掉在地上。扭蒂飞快地捡起它。汉子倒退到房门边,然后往黑暗里逃了出去。
「哈啊……」
心跳尚未乎复,拉蒂当场坐了下来。到了此时,她才因恐惧而全身发抖。
「没事吧?拉蒂?」
「啊、呜、嗯……我、我有点害怕。」
「……」
鲁塔执起了拉蒂的手臂。拉蒂这时也察觉了,由于窃贼使劲地抓住手臂,所以手臂瘀青肿了起来。可是,她觉得这样无所谓。
「嘿嘿嘿……太好了。箱子没事。」
鲁塔表情恐怖,默不作声。为什么?我守住了箱子呀。
「你怎么了?」
「——笨蛋。」
「咦?什、什么意思?」
本以为会被夸奖两句,却冷不防挨骂。拉蒂一下子怒上心头。
「多、多亏有我按住箱子,才没给人偷走……」
「笨蛋!」
「呀!」
话刚说不久就受到斥喝,拉蒂吓得缩起身子。鲁塔真的生气了。这是第一次。第一次惹鲁塔这么生气……。
「呜……呜呜……什么意思嘛。干嘛骂人?」
拉蒂不甘心,却流出泪来。鼻水也流了出来。她非常不甘心。
「我不说,妳就不懂吗?妳太鲁莽了。」
「咦?」
拉蒂以鼻音反问道。
「刚才妳也许会死。这次是侥幸才能平安无事——」
「呜……呜耶耶嗯……呜呜……」
拉蒂嚎淘大哭起来。鲁塔一点也不了解她。
「可是、可是我……我想帮你的忙嘛。」
之后,她话不成声地抽咽。也许鲁塔说的对。但是,鲁塔那么重视那箱子,所以就算皮肉痛,她也要护住它。
「拉蒂。」
「呜呜呜……」
鲁塔语调变温柔,拉蒂哭得更伤心。
「对不起,我骂了妳。」
鲁塔的手啪地放在她头上。这地方由于挨了揍有点疼。可是,她觉得鲁塔的手一碰就能治好。
「……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运送木箱的使命,这点不会改变。但是,我不想为此……牺牲妳。」
拉蒂抬起半哭泣的脸庞。
「……对不起。」
她以指拭去了眼角的泪。手臂疼痛、心里仍然不甘心挨骂,但一想到鲁塔担心她,她还是感到高兴。
「来,睡吧。明早要早点出发。」
「嗯。」
拉蒂钻进了睡床。鲁塔小心翼翼把木箱放在自己的床边。正巧远方的月儿从窗外照在箱子边缘上。
箱子里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她死守住它是为了鲁塔,但她第一次对箱内的东西感到兴趣。
严酷的沙地之旅持续了多日。拉蒂的眼睛变暗的次数增加了,从一天一次变为两、三次。当她数度忽然停下脚步,或是在平坦地面绊倒时,就刻意装作累了,或任性地说要喝水。鲁塔扶起她,没有一句斥责,并给水要她慢慢喝。
旅行已走了相当远的路程。
「抵达目的地后,会有人在那儿等你吧?」
是夜,这天夕阳格外美丽。
围着营火,吹着徐风,她向他问道。
「把箱子交给那个人以后,会怎么样?」
鲁塔不答,直盯着火。
「如果你不想说也没关系。」
在拉蒂撤回问题之前,鲁塔先说了。
「也好。因为妳保住了箱子……所以我该透露一些给妳知道。」
鲁塔出人意料地跟她说了。
「以前……古早古早以前……这世界有不可思议的东西。」
「不可思议的东西?」
「它是银丝做成的东西……据说向它许愿,任何愿望都能实现。」
拉蒂微张小嘴哇地一声,眨了眨眼。
任何愿望都能实现。要定有了它,大概能变神仙。
「不过。这是不该使用的东西。」
「为什么?难得有这种好东西。」
「这是因为……为了实现愿望所作的行为需要代价。」
「是吗?为什么需要代价?」
鲁塔把枯枝送进营火。
「妳在城镇看过在旅店、商铺工作的女孩吧?妳觉得自己没工作,奢侈享受是件可耻的事吧?」
「啊……唔,嗯……这话没错……可是……」
拉蒂忆起蹲在小巷子里的人们和遭受盗贼袭击的商队。
「可是,如果不是为了自己的享受,而是为了助人、为了大家的幸福用它呢?」
「说的是……若是这样就好了。」
鲁塔看着她笑了。可是,眼神悲伤。
「可是,我认为这力量不见容于世人。」
「为什么?」
「妳年纪还小,不会懂的。」
拉蒂有些不满。
「唔,总之……」
鲁塔接着说道。
「我们族人也和我的想法一致。即使看见人世充满痛苦、悲伤,也只能对无能为力的自己感到焦躁不耐。」
「那么,你和你的族人真心想救所有人?」
「要是办得到的话。」
拉蒂点点头说知道了。鲁塔接着说:
「这时候,本以为断嗣已久的宗家有了联络。我们一族是宗家的眷属,长久以来将守护银丝当作使命。」
——银丝原本是宗家的东西。宗家要求拿回银丝……说不定宗家做得到我们做不到的事。
「所以,你踏上旅程?那、那,要是把银丝送到宗家,大家就能幸福?」
拉蒂情绪高涨。果然我的想法对了。鲁塔的旅程不仅对鲁塔的族人,也对世人有非常重大的意义。
此外,那箱内的东西……。
「了不起,鲁塔。你身负重责大任。」
拉蒂由衷地心怀崇拜和孜意看着鲁塔。但,鲁塔不害羞也不笑,只是垂下了眼帘。
「但是,即使是宗家也……」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对人人得到幸福感到犹豫?你明明如此期待的呀——啊。」
鲁塔突然将她的头搂在胸前,重重地、难过地叹了口气。
「鲁、鲁塔。」
拉蒂忘了之前的对话,被急速的鼓动转移了心思。
「要是这样就好了。这也是为了葬身海底的伙伴。」
拉蒂还是不明白鲁塔犹豫的原因。不过,她心想如果鲁塔如此祈望,那鲁塔的心愿一定要能实现。
「啊,唔……在遇见宗家的人之前,加油吧。」
——我也会一起加油。
拉蒂怯生生地伸手,想要环抱鲁塔的背。
「不。」
这时,鲁塔突然发出生硬的话,拉蒂因此停止了动作。
「只有我能见宗家。」
「咦……?」
鲁塔挪身放开了拉蒂。然后,他神情正经地直视拉蒂。
「前方有个自古繁华的城镇。它和之前的城镇不同,危险少多了。妳留在那儿等我。」
「为什么?我好不容易来到这里——」
我不能见宗家也没关系,我想和你一起走到最后。
「出了下个城镇往东走,必须越过危险的岩石群。」
「没问题!我连都摩积峰都横越了。」
「不行。」
因鲁塔甚为断然地说道,所以拉蒂惊觉,莫非?
是的,鲁塔说,并看着她的表情点点头。
「我知道妳眼睛的事。一开始我就听蜜菈说了。」
卡登——抵达
远处吹来的风混杂了海潮的香味。
二人越过都摩积峰,想走近峡湾。
一穿越树林,眼前豁然开朗。阿拉米丝哇地叫道。
「好棒……好棒喔,卡登!有这么多水。」
这是阿拉米丝第一次直接目睹吧?蔚蓝大海。沐浴在耀眼太阳下的波光。
「它比我之前看到的大河还要大。」
阿拉米丝走向了海边。涌过来的海浪打湿了她纤瘦的脚踝。她啊地发出舒服的叫声,将手浸在水里,然后再一次微笑。
「欸,卡登哥,你也来嘛。」
「不了。」
「唔。机会难得欸……」
她闹别扭地噘起嘴。自从在那雪山和卡登身心结合之后,阿拉米丝变得十分开朗。她率真地笑、向卡登撒娇,而且时常眼神认真地说道。
「距离鲁塔那儿,只剩一段路。」
他很清楚这意味什么。若是见了鲁塔,就能实现愿望。若能实现愿望,若能取回两人希望的东西……。
「哇哇!呜……卡、卡登哥。这里的水好咸喔。」
阿拉米丝呛着咳了两声。她喝了海水。
「哈哈哈。」
笑完,卡登忽然发觉自己从那一夜起也变了。他和阿拉米丝心心相连,这就是能填满他的幸福。
卡登倏的右手贴额。这对自己无效。明明心里有数,却做了白费力气的事。而且,他也知道人到了这儿已经不能回头。
「阿拉米丝,该走了。」
鲁塔的住所就在不远处。峡湾的对面看得到类似房屋的建筑。
宅邸的庭院和建筑物出奇地古旧和荒芜。
本是下了一番工夫建盖的庭园形成了迷宫森林,乌黑的墙壁上爬满了层层藤蔓,像要吞没建筑物似的。唯有大凉台不可思议地未遭藤蔓侵蚀,残留一片白。
「果然没人住……」
推开铁锈的门,二人悄悄走了进去。凉飕飕的空气又重又沉,仿佛缠住手臂和颈子。
「可是,有人的气息。」
他身为守护者,经历了好几次类似情形。的确,屋里有人。
「那么,又是上次那种恐怖的人?」
「看门人吗?我想不是。」
根据伊斯娜所言,鲁塔没有守护者。至少到目前为止,伊斯娜说的没有一句是假的或错的。
随着步履的前进,他确实感觉有人。虽然气息不强烈,但大意不得。
「阿拉米丝。到我后面。」
「嗯。」
卡登慢慢地在走廊上前进。只听得见行事谨慎的二人的脚步声。往更里处,朝感觉到人气的方向前进后不久,卡登在半掩的门前停了下来。
「这里是……」
他集中心神窥探,这房间明显被不同于其它地方的氛围笼罩。
之前偶然撞见的房间都一样腐朽、寂寥,但唯有这一处内部摆设整整齐齐,家具也擦拭得光亮。像是古老客厅般宽敞,连昏黄的灯火也像是被护着不受时间催残。
「为什么……」
「不知道。但是,既然有这房间,这房子一定有主人。」
而且,主人一定是鲁塔。卡登往客厅里走了一步。
这时。
(……出来。)
「刚、刚才的声音是?」
阿拉米丝似乎也听到同样的声音。但室内没有人影。
(立刻走出这里。)
(然后,往这边走……)
阿拉米丝紧紧抓住卡登的臂。卡登搂着她的肩,引导她前进。
「卡、卡登哥。」
「嗯。我记得。那是——鲁塔的声音。」
那是曾经见过一次面的鲁塔。声调是和当年一样的少女。
卡登不由自主地咽了口水、挺起背脊在走廊上行走。从客厅往回走,
一拐过走廊,有条通往更里处的走道。方才经过这里时他并未发觉。
也许隐藏了起来。
卡登决心走入走道。阿拉米丝紧紧跟在卡登后头。
这条走道格外地长,但其实他也不知走了多远。开了门,那里有间年代新颖的宽敞房间,鲁塔坐在里头正对面的椅子上。
——啊啊……
时间静止了。
金色发丝、娇小身躯。少女的外表,却充满威严。
那天,鲁塔赐给阿拉米丝和卡登神力、对卡登说还原姊姊,和那天没有丝毫差别的鲁塔在这里。
在远甚于惊异、恐惧的强烈怀念诱惑下,卡登不由得喘了口气。
到这里的路途长又长。可是,到这里的时间更漫长。
「来得好。」
鲁塔的声音在高高的天花板响起。卡登笔直地朝鲁塔走去。
的确如伊斯娜说的,鲁塔身旁没有守护者。
不但如此,鲁塔是单独一人。包围这宅邸的气息只有鲁塔的。
「好久不见了,鲁塔。」
「是的。」
面对少年长成青年的他,鲁塔没有特别感慨——他不知是因为鲁塔已从水镜得知,或是因为不感兴趣——鲁塔点点头。
「那人是鲁塔?」
「嗯,是的。」
阿拉米丝躲在他背后窥看,他告诉了她。
「北方还原者,欢迎妳来。」
鲁塔以平淡语气说道。
「你们来到这儿,意味打倒了看门人?」
「……嗯。」
「是伊斯娜干的?」
「嗯,是的。」
伊斯娜十分清楚鲁塔的事,所以鲁塔认识伊斯娜也不足为奇。这两人有着卡登不知的缘份相系。
「我知道伊斯娜的事了。」
「是吗?」
也许伊斯娜以前也曾将朱石托给某人。
「那么,你们找我何事?」
于定,阿拉米丝从卡登背后走出。
「啊、唔,我……自己的记忆……」
「慢着,阿拉米丝。」
他知道阿拉米丝激动的心情,可是,他认为这件事该由他自己说。
阿拉米丝说了句「可是」
,但卡登重新面向鲁塔并说:
「我亲手将自己该守护的眷属阿拉米丝还原了。而且只有我以毫无意义的守护者身分残存。」
「我知道。」
果然。即使这般,卡登也不惊讶。鲁塔大概是透过水镜知道的。不过,鲁塔也不知卡登为何还原阿拉米丝,为何只有卡登仍是守护者。即使对方是鲁塔,卡登也无意说明。而鲁塔也不责备卡登这不被容许的行为,也不问理由。
「所以,你要我怎么做?」
鲁塔依旧不露感情,但以宏亮的声音问道。
「将阿拉米丝……不,我想取回自己。」
「你?」
「是的。」
自己存在的证明。现在阿拉米丝心中缺少的他。
「求求妳。无论如何拜托妳。」
阿拉米丝又往前进了一步,在鲁塔的椅子前跪了下来。
鲁塔直瞅着阿拉米丝的眼,像在思考某事似的沉默不语。
卡登微微低下头,恳求默默无言的鲁塔。
「我知道了……」
不久,鲁塔突然吁地喘了口气,缓缓向阿拉米丝招手。阿拉米丝站起身走了两、三步之后,又跪了下去。
「我的眷属呀……」
鲁塔将小手贴在自己胸前,并轻轻阖眼,喃喃自语。手边发出了亮光。这和那时相同。和年幼的他牵着阿拉米丝,背着姊姊徘徊的那一夜相同。鲁塔的手边以及手发出的光芒闪耀着银色光辉包住了鲁塔。
啊啊,终于……。
耀眼光芒中,卡登瞇起了眼。阿拉米丝的周围也散发了银光。
阿拉米丝终于要回来了。伴随失去的我……。
拉蒂——泉畔结合
——无论如何?
——是的。
她觉得以前也有过相似的对话。
旅行前,她希望鲁塔带她同行却遭拒的时候。或走提出交换朱石却遭拒的时候。
当时,拉蒂放任自己的感情哭泣、发怒,甚至丢弃宝贝的石子。
可是,这回拉蒂不同。
她默默听完鲁塔的话后,在抵达下个城镇前几乎不开口。
虽然有时眼睛会突然看不见,但就算跌倒了,她还是默不作声地站起来继续走。就算鲁塔想扶她,她也摇摇头拒绝。
抵达城镇后,鲁塔想采买时,她说希望让她来做。
拉蒂谨慎地使用小额的银两,并将店家开出的价格杀到一半。吃饭时,她不挑食地把蔬菜全吃了。
晚上,拉蒂低头向鲁塔恳求、发誓。
「我绝不会成为你的累赘。」
带我去。我能自立。我会采买,也吃了青菜。
或许光凭这些不够……。
「以前你说过,要是我在旅途中倒下,就会扔下我。」
「……嗯。」
「当时,你是说谎骗我,但是……这次可以真的丢下我。」
「拉蒂……」
「拜托你。」
拉蒂身子弯得小小的,深深鞠了个躬。
好一会儿静止不动。
「妳先抬起头再说。」
但拉蒂不肯抬头。真拿妳没辄,鲁塔说完叹了口气,并使低着头的她坐在床上,然后自己坐在旁边。
接着,他平静地说:
「拉蒂。我带妳同行不是因为知道妳眼睛的事而可怜妳,也不是因为受蜜菈拜托的缘故,我是被妳对外界热切的憧憬打动。」
「……」
拉蒂没抬起头,静静听鲁塔说道。
「我是族长,所以一辈子逃不开使命。旅行也是职责所在。我并非对此感到不满。可是……我不敢说我没有渴望像妳一样顺着自己的心生活的想法。」
——我把自己没法自由的样子重迭在妳身上。旅行时,妳看见新景色、得到新知识时的感动滋润了我的心。现在想想,妳不但不是累赞,还是大大的助力。
「正因为这样,我才希望妳留在这里,不要妳遭遇危险。」
「鲁、鲁塔……」
「可是,若是妳希望这样……我会带妳去。这也是为了报答从妳身上获得力量的恩情。」
「……呜……呜呜!」
拉蒂拚了命挤出了声谢谢。
「所以,妳先抬起头吧。」
「呜……」
她不甘心被人看见哭泣的脸庞。
「不过,对我最重要的是使命。不管怎样,唯有这点无法改变。所以,也许我会真的不保护妳,扔下妳不顾。」
「……嗯。」
「如果妳不想这样,千万别自己跳进危险。」
「唔……嗯……」
「好了。既然决定了,今晚早点睡吧。」
鲁塔手啪地一声轻放在拉蒂头上。拉蒂点点头后,回到自己的睡床钻了进去。睡前,她再一次小小声地向鲁塔说了声谢谢。
东行之旅,一天比一天酷热。
吁吁地喘了口气时,拉蒂轻微噎着了。似乎连叹息也干了。
「累了吗?喝这个。」
鲁塔将水拿到拉蒂面前。
「我不要紧。」
她知道水剩下不多,也知道鲁塔比她更少喝水。
「没关系,喝一些吧。」
鲁塔硬是把水壶塞进拉蒂手中。拉蒂有所顾虑,仅含了一小口。
二人尚未见到目的地的岩石群。
「我听镇上的人说,这附近有水泉……」
「要是到了那儿,就能补充水吧?可是,到处都看不到。」
「据说是座小泉……没办法。虽然要绕远路,但我们去南方城镇吧?」
「啊,等等。」
拉蒂再次东张西望地环顾了四周。
「我闻到水味。」
「是吗?我没有——妳是不是搞错了?」
「不不。我没搞错。的确……嗯。那边有水味。」
拉蒂用力吸吸鼻子,指了闻到气味的方向。虽然没有自小闻惯的海潮味那么浓烈,但她确实闻到潮湿气味。拉蒂从以前就眼力欠佳,但对耳力和嗅觉有自信。
「鲁塔、鲁塔,那边。」
她虽累了,但仍走在前头引导卡登。虽然比想象的走得久,但不久便看到低平的绿茵、因夕阳而点点粼光的水面。
拉蒂哇地一声飞舞,并不由自主地抱住了鲁塔。
「喂,拉蒂。」
因她扑进怀里的反作用力,鲁塔些微踉路,但仍撑住她的身体。
「欸!确确实实有吧?」
拉蒂丝毫不在意困惑的他。她第一次觉得自己以这种具体行动帮助了他。这比补充水更今她高兴,她热切地仰头看着鲁塔,当她撒娇地贴近他胸膛时——
「了不起,拉蒂。」
鲁塔笑着夸奖她。她害脎地嘿嘿笑,心情兴奋得不能自己。拉蒂吁地长叹了一声,使自己冷静下来。
「——对了,拉蒂。」
「什么事?」
「妳要抱到什么时候?」
「啊。咦?呃。」
听他一说,她才发觉被他亲密地抱着。粉颊又是一阵躁热。好久不见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又气又喜。
「难道妳……?」
「不、不是的……」
「不是?好久没跳舞,我以为妳想跳。」
「……」
跳舞……。鲁塔口中说出意想不到的话,拉蒂转瞬间沉浸在甜蜜的滋味中。现在,她想起久远以前的事,想起好几个月前家里的凉台。鲁塔温柔带舞,如梦幻般幸福的时间。
「是、是呀。我想跳舞。」
拉蒂尽力装作若无其事,并挺起胸展露久未摆出的骄气。
「是吗?」
「咦……」
于是,鲁塔执起拉蒂的臂,平稳地踩着舞步。
「等等,鲁塔。」
「吶,我教过了吧?提起脚跟,手臂放旁边。」
鲁塔慢慢地带舞。他慢慢配合因许久未跳,仍想不清舞步的她。
「手环住背部……对,和我相反的脚往后踏……」
啊,是了。就是这样边向鲁塔学边跳舞。那时我还定个长发、不知世事的女孩。
水面映出夕阳,二人在泉畔跳舞的身影拉得老长。
「欸,鲁塔……我舞跳得好些了吗?」
我有点……。
「嗯。跳得很好。」
「真的?」
拉蒂像是胸口发痒地轻摇身子笑了。
「那么,改天我让蜜菈瞧瞧。」
「也好。」
我想跳得更好……令蜜莅吓一跳。
「到时,我希望和你一起跳。」
我小小声地说出小小的愿望。
「如果妳不嫌弃。」
「当然不嫌弃。因为不是跟你跳,我就不会跳了。」
拉蒂有些闹别扭地噘起嘴。鲁塔眼带笑闹地笑了。她贴近他胸膛撒娇。鲁塔胸口的鼓动传了过来。这是甜美节奏。她心满意足。
「——啊。」
然而幸福受黑暗世界包围。
她又看不见了。
拉蒂发着抖,使劲握着鲁塔的手。
「鲁、鲁塔,我……」
「别怕。」
鲁塔以更强的手劲反握住她。
「可、可是……」
「别怕。我握着妳。」
她几乎哭了出来。不过,鲁塔手心的温暖令她坚强起来。鲁塔远较先前缓慢的节奏,温柔地踩着舞步。她拚命移动蹒跚的脚配合。
「就是这样,拉蒂。」
「嘿、嘿嘿嘿。」
即使看不见,鲁塔的声音和慢舞也令她心情好极了。拉蒂闭上了眼,在鲁塔怀里陶然出神。
二人在泉畔过夜。
拉蒂的眼立刻恢复了正常,但举头仰望白月的轮廓却是模糊不清。
「今天玩了一天。」
「嗯。」
鲁塔的面容有些困惑,但看不出后悔的样子。
「你的职责唯有在今天放了假?」
「……我没这打算,但也许是。」
今晚,营火的亮光看起来比平常小。木柴明明一样多。
「欸,鲁塔……我现在可以休息一下吗?」
「休什么息?」
她无法巧妙说明。不过,她想毫不掩饰地吐露所有心事。
「……今天是非常快乐的日子,水泉和夕阳也美极了。」
「嗯。」
「可是……总有一天,我会看不见夕阳。」
「……嗯。」
「鲁塔,我……」
她从未对鲁塔、蜜菈或是任何人说过这件事。
「我好害怕……现在就算看不见了,过了一会儿还是能看见……每当看不见东西时,我都以为末日来临,永远看不见了……当我想到这天终会来临时……」
话说出了口,单单这样,身子就直发抖。我现在还能瞧见月和营火。倘若这天来临,一切的一切……鲁塔的脸也没法再瞧见了。
「鸣……」
「别哭。」
「鲁、鲁塔、鲁塔,我——」
鲁塔紧紧搂住了拉蒂的肩。拉蒂抽咽,进而哭泣。鲁塔轻柔抚摸拉蒂的头发。
「妳不用离开我身旁。」
「鲁塔。」
鲁塔的唇轻触额头。当她注意时,已被他的手臂环抱。
鲁塔的胸膛温暖、令人相当安心。她希望更贴近他。想……和他贴近……。
因为这是我期望的事。
鲁塔的唇覆住嫣唇,甜蜜滋味盈满她心头。
翌日起,鲁塔便牵着拉蒂的手,一直往东横越沙地。有时,拉蒂加重手握的力道。这时,鲁塔会停步片刻,等待拉蒂再次行走。即使没有言语,两人也心灵相通。
于是,拉蒂和鲁塔终于来到黑色高崖般的岩石群前面。
「要越过这儿吗?」
「嗯。」
说定岩石群,倒不如说是岩山,通过了这儿,再往东行,有宗家在那儿等着。
「我的旅程总算可以告终……」
鲁塔感慨良深,拉蒂也觉得有些落寞。虽然有辛酸事,但回首前程,鲜明浮现的全是乐事。可是,鲁塔若是将木箱送达宗家手中,往后都会是乐事吧?没有辛酸痛苦、只有快乐的每一天。人人皆能聿福的世界……。
莫名的阴霾突然掠过心头,但拉蒂驱走了它。
「我会努力。」
她明快地说,并在坚硬岩石上踩出第一步。不料脚步踉路。这不是眼盲的缘故,而是精神稍微松懈了。
「别勉强自己。」
但鲁塔严格地说完后,当场背向她蹲了下来。
「趴在我背土。」
「咦……我没问题啦。」
「快点。」
鲁塔无意走开。这样行吗?尽管如此心想,她还是倚靠在鲁塔背上。她张腿夹住他的腰际后,慢慢地站起身来。拉蒂抓着鲁塔的肩头。嫣唇贴近了鲁塔的耳畔。
「鲁塔,不重吗?」
「不重。」
鲁塔冷冷地说,并开始举爬险峻的岩石。斜度大、层层迭迭凸起的岩石。有时也有松软的地方。鲁塔小心翼翼前进,但有次他俩越过岩石时的瞬间,脚睬的岩石碎片崩落了。拉蒂背上直冒冷汗。料想鲁塔也相当紧张吧。
「欸,鲁塔……我想还是放我下来的好。」
「不行。这样我比较放心,让我背着妳。」
拉蒂觉得鲁塔的语调不走出于客气,而是真心,所以她就让他背着。不过,当鲁塔的颈项冒汗,呼吸变急促时,拉蒂频频问说:
「不重吗?要不要放我下来?」
每一次,鲁塔都摇摇头。
鲁塔默默地持续爬了半天左右,不久,日头在他俩背后西落时——
「哇啊……」
越过岩山顶一带时,拉蒂抬头仰望染成朱色的天。这是越过都摩积峰以来,首次自高处看夕阳。因为来到有丛一开阔的地方,所以拉蒂想要慢慢欣赏斜阳。
「欸,可以放我下来欣赏一会儿吗?」
「嗯。小心喔。」
鲁塔慢慢蹲下来,把她放在坚硬的地面上。
风儿轻吹,拉蒂凝望远方。
眼下是广及地平线的沙海。将半片天染成朱色的巨大夕阳。那方向有都摩积峰。当她在家,遇见鲁塔之前,她以为都摩积峰是她一辈子不会越过的墙,而今它遥远得看不见了。
「我们来到好远的地方。」
感觉发丝、面颊同样染成朱色的同时,她喃喃自语道。鲁塔没答腔,在不远处与她看着同一方向,沐浴在夕阳下。
「欸,鲁塔。」
这时刻的风儿怡人。没有白天的酷热,也没有夜晚的寒冷,温度适中。
「什么事?」
「谢谢你。」
她大概说过好几次。可是,不管几次,她还是想对他说。
「我真心觉得出来旅行真好。」
——我看了许许多多以前不曾见过的事物,知道了许许多多以前不知的事。这全是鲁塔的功劳。
「拉蒂……」
她眺望远方,继续说道。
「虽然也有难过、伤心的事,但你总是陪在我身旁。」
——因为有这样的人陪我,所以我感到幸福。
拉蒂回眸笑了。热泪不禁盈眶。今天的夕阳。虽然是天天西沉的夕阳,但不会有第二次以同样想法看它。所以我要一一烙印在心中。闭上眼,就彷佛有平日常在的未色景像……。
「总有一天会再来。」
鲁塔喃喃说道。
「要是顺利将箱子送达……总有一天我们会再回来。」
「嗯。」
拉蒂眼眸湿润,展露了笑颜。想想,这是十分美好的事。箱子送达,愿望实现,之后回到都摩积再跳舞给蜜菈看……然后述说旅途轶事。到那时,鲁塔也在。大家再一起围桌吃饭。
「嘿嘿嘿。」
她想象蜜菈吃惊、定会喜极而泣的样子。心里兴奋极了。当她想告诉鲁塔时,回眸的瞬间——
「啊……」
眼底某物啪地断了。
「啊……鲁、鲁塔……」
她直觉这和以前的黑暗不同。腿打颤。手也好,肩也罢,全身都在发抖,失了力气。她以手摸索,寻找身边的鲁塔。
「拉蒂——冷静点。」
明明人在身边,却听来遥远。为什么鲁塔离我那么远?
「慢慢、慢慢地在原地坐下来。」
鲁塔在远处制止想踏出一步的她。
「嗯……」
可是,我好怕。鲁塔在哪儿?再不快点牵住我的手,我会连自己在何处都分不清。一静下来,不安几乎击溃了她,所以她稍稍后退了几步。
颤抖的双脚似乎踩到了基盘不稳之处。地面因脚踩,啪地应声裂开。紧接着是沙石碎落声。
「没事。没事,妳冷静下来——」
鲁塔叫唤道。话声有些近了。拉蒂松了口气,欲展露笑颜时,脚踩的地方消失,她没了支撑,浮在半空中。
「呀……啊……」
陡然间,拉蒂被鲁塔的臂膀使劲环抱。
「拉蒂……!」
然而,两人就这样坠崖了——
长日将尽
阿拉米丝一度闭眼,再慢慢张开,然后眨了眨。
「阿拉米丝。」
卡登轻唤阿拉米丝。这声音文弱得连自己也诧异。
「卡……卡登……」
她没叫卡登哥。她的确以惯有的语气叫了卡登。
而且,她看着他的眼眸里,确实映着非守护者的身影。
「卡登……!」
卡登朝阿拉米丝跑过来,占有似地抱紧了她。
「妳认得我了?」
「唔,嗯、嗯,我认得……我……」
阿拉米丝在怀中颤抖、哭泣。
「对不起。我……那时说要一起还原。偏偏我……」
「没关系。别说了。已经没事了。」
「呜呜……呜呜……」
卡登轻抚阿拉米丝的发,她更是抽咽哭个不停。
「我、我哪里都不想去了。」
她脸贴在卡登的胸膛,细瘦的手臂环抱他的背,紧紧不放。
「别离开我。你继续当守护者也没关系。你是你就够了……可是,若不是你,我不要……」
说完后,阿拉米丝没了言语,仅仅像个孩子似的声声哭泣。
这——她反复说的「卡登」、她心里的「卡登」确实是失去的我。我现在的确拿回了我……。
卡登抱着阿拉米丝,垂下了眼帘。低着头,两肩微微颤抖。
于是,静默了半晌。
阿拉米丝和卡登不发一语地确认了彼此的体热。
鲁塔——像是忘了离去,独自待在这里。
她以不带感情的眼神看着他俩相拥、静静淌泪,但不久她喃喃说了一句。
「……若不是你,我不要……」
这是阿拉米丝的片断话语。但鲁塔没再多说,便转身回到自己的椅子上。
「——鲁塔啊。」
卡登搂着阿拉米丝的肩,再次走近鲁塔。
他们的愿望实现了。不过,还有件该做的事未做。
「啊,唔……」
阿拉米丝拿出闪闪发亮的朱石,并双手捧给鲁塔看。
「请、请收下这石头。」
这是长眠在那草地的威兹拥有的石子。
「……这是治疗者的石子。」
鲁塔从阿拉米丝手中收下了它。单凭石头,鲁塔就能了解主子是何人。
「还有其它人托付的。」
「伊斯娜拜托的吗?」
「嗯。是的。」
这是一位自称宗家末裔,奇异女子交托的石子。这些恐怕走不知名的眷属象征。
「还有,这也是。」
「……」
阿拉米丝又拿出了几颗朱石。秋秋的朱石。兰蒂妮的朱石。卡登和阿拉米丝还原的眷属的朱石。
她们的生活——她们何故成为眷属、历经何种命运后还原,卡登并不知情。
但,她们确实存在。就像人看到的雪花、或看不到的雪花片片相同,没有改变。
卡登将藏了肉眼看不见的心念的朱石交给了鲁塔。在都摩积发现的一颗唯一相异的朱石,迭在最上头。
「吶。」
一声催促下,鲁塔带着不流露丝毫感慨、检视的眼神收下它们。
但。
「——咦……」
鲁塔突然逸出小小的尖叫声,停止了动作。
「这是……」
颤抖的小手仅仅选择了石堆中形状相异的石子。
「这是……」
她又一次低语,并睁大了眼。鲁塔从椅子上愕然站起。
「……这颗石子……」
鲁塔连声说:
「这是、这是」
突然间,她的大眼滚出了泪珠。
「我、我……的……不……这是……」
鲁塔猛地呜咽,并当场跪了下来。
怎么了?
「呜呜……我……呜呜呜……呜、呜……」
卡登和阿拉米丝不懂眼前发生的事。看了镶边的古石,鲁塔犹如身穿的铠甲碎了似的,须臾化为可怜的孩子,她瑟缩起身子,难过地啜泣。
「鲁塔。」
卡登赶紧唤她的名。于是,蹲踞、低着头的鲁塔大大地摇摇头。
「不……不,我不是鲁塔。」
「什么……?」
「我是……我是……」
拉蒂。
是的。当时,妳的名字是拉蒂。
一位伴随绯坛一族青年,目标前往宗家所在而旅行的少女。
知道注定眼盲的命运而向往外界……妳以稚嫩、纯粹的眼神凝睇人世,心生疑问……青年受到这样的妳吸引,不久,你们俩坠入了情网。
你们俩相信旅程结束之日,世界能够改变。
然而,命定之日在旅途中来访。妳在黑暗中寻找青年。
青年跑向了妳,但来不及,你们双双……。
「鲁塔……鲁塔……」
虽因短暂撞击失了意识,但拉蒂一清醒,随即搜寻鲁塔。
不过,由于双眼失去了光明,她只能用手摸着周围寻找。
「在哪?你在哪……欸,回答我……欸……欸……!」
她使尽全力叫喊。结果,身体各处关节十分疼痛。当她呜地失声叫了出夹时,听到某处传来呼唤她的低沉声音。
「鲁塔!你在哪?你在哪?鲁塔……」
「我在这儿。」
「那边?往那边去就对了吗?」
她踉跄地前往声源。
「对……」
果然是低沉、嘶哑呻吟的声音。
对了。鲁塔护住坠下岩石的我,他用身体保护了我。我不知道岩石有多高,但从那险峻、随即崩塌的岩石群坠下——
鲁塔不可能平安无事。
「不!鲁塔、鲁塔……啊……」
这时,某人的乎伸到了拉蒂的脚边摸她。
「我在这儿。」
「啊……鲁塔、鲁塔,你不要紧吧?」
她跪着用手确认后,明白了鲁塔的确躺在这儿。好温暖。太好了。鲁塔活着。
「呜……」
可是,她听到了惊心的咳声。拉蒂赶紧伸出手去。鲁塔配挂朱石的胸前,流出了湿漉、温热的东西。
「鲁塔,这是血?你吐了这么多血?」
「呜……难道……妳看不见?」
「我看不见。」
她没有多余心思扯谎。比起自己的眼睛,更要紧的是鲁塔的伤。虽是长久以来害怕的事态,但此时没法确认鲁塔的情况,更令她心焦。
鲁塔又剧烈咳了一声。彷佛看得见鲁塔痛苦吐血似的,拉蒂拚了命想抱起他。但鲁塔说不用了,伸手制止了拉蒂。
「拉、拉蒂。」
他握住了她的手。明明是鲁塔的手,却异常冰冷。她浑身发抖。
「我可能不行了……」
「不……不会吧……别说这种话,鲁塔!呜、呜呜……」
「对不起……」
于是,鲁塔像在梦呓般喃喃低语。
——其实……我也不明白呀,拉蒂……也许可被容许……不,大概不被容许吧……不是容不容许的问题,而是我自己的……一族的信念的问题。
「什么?你在干嘛?你想说什么?」
拉蒂耳朵贴近鲁塔的唇,想听出他的意思。嗒地一声,手边发出了小小声音。鲁塔拿出了某样东西——轻轻打开木箱的声音……?
「但……最后,唯一的一次……」
突然间,鲁塔的声音变得清晰。她看不到,却能感觉黑暗转变为幽暗。
「鲁塔……」
「……这是绯坛族代代相传的银丝。」
鲁塔使劲抓住拉蒂的肩。
——但,唯一一次的请求。希望……。
「请治好这个人的……呜……咳咳……眼……眼睛……」
黑暗瞬间化为耀眼银光。
之后,拉蒂睁开了眼,世界再次呈现在眼前。
「我、我……?」
现在是夜晚。拉蒂头上的明月高远。她看了自己的手。她的确看到了。而且,鲁塔就在身边——。
「啊啊!鲁塔、鲁塔,你流了好多血……」
鲁塔嘴里、身体各部血流如洼,即使在夜里也看得出他脸色苍白地横躺在岩石上。
「太好了……银丝听了我的请求。」
鲁塔无力地笑了。
「什么事?欸,先别管我,我该怎么做才好?找条布……止血。」
「不必了。」
鲁塔摇摇头说冷静点。不放开他一直紧握的小手。
「为什么?」
拉蒂泣声说道。
「为什么救我?你不走说如果有万一……你会真的丢下我?」
「我的确说过。」
鲁塔又像平时那样笑了。
「是呀,可是你为什么救我……」
「因为那是……」
——骗妳的。
「咦?」
「抱歉,拉蒂……」
「呜、呜呜……呜……你太狡猾了……老、老是、老是说谎骗我.总是说些抱歉之类的话。」
「……抱歉。」
「瞧,你又来了……呜呜……」
拉蒂泪水止不住地流,鲁塔握着小手将她拉近他。
「拉蒂……我没救了……」
「不会的!」
「咳咳,所以我想拜托妳。」
「不要、不要这样,振作点。」
为了安抚说个不停的她,他抚摸她的头。
「拜、拜托妳,拉蒂……听我说。」
鲁塔只手举到拉蒂面前,说了句收下它。他手里有卷透明的细银丝,闪闪发亮着。
「请代我送去……东方尽头的宗家……有个名叫伊斯娜的人。」
「伊、伊斯娜?」
「是的。送去给她……妳知道吧?我说的奇异宝贝……」
「咦……?」
那么,这就是能实现所有愿望的银丝?鲁塔拚命护送、可能救世的东西。
鲁塔向银丝许愿治好了她的眼睛。拉蒂了解,并叫道:
「有、有了。用这银丝治你的伤。」
「不行。」
令人惊异的是,他断然拒绝了。
「为什么?」
「我以前说过吧?这世上有许多妳我无能为力的事……」
「这和现在不相干!我、我只要你恢复元气……」
「不行。这事做不得。不付代价实现愿望,没有……呜……」
「我不管。」
「不行,总之妳答应我……为了我,妳千万不能用它……」
鲁塔的眼里泛着泪光。她虽不明白,但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她也就不再忤逆。拉蒂低下头,无奈地点了一下。
「嗯。」
鲁塔满意地拍拍拉蒂的头。然后,他解下自己的朱石,连同银丝一并给了拉蒂。
「拿去——妳很想要这个吧?这是我唯一能留给妳的东西……」
鲁塔的声音、身体渐渐没了气力。
「不行!你不是说要拿它和我的石头交换?你不是说要帮我找扔进谷底的石头……你满嘴谎言……」
她上下抽动肩膀啜泣,并哭着责备他。
「对不起……我无法守约了……」
「呜……呜……呜呜……」
温柔的话声。扯谎、令人憎恨的鲁塔。
「拉蒂……总有一天……妳会找到能够保护妳的人……」
「不要。我只要你。」
「我不行了……」
鲁塔定眼凝视黑暗的远方。拉蒂遮去他的视线,不让他瞧。
「不行!我非你不可……不是你的话……」
——对不起。
「所以,所以这事……啊……鲁塔?……」
不动了。鲁塔的眼帘阖上了,不睁开了。怎么会这样?我不要。不要啊,鲁塔……别留我一个人……鲁塔……鲁塔……。
「鲁塔……!」
于是,拉蒂剩下一个人。
她一整夜趴在鲁塔的遗体上依依不舍,哭到天亮。
她好想就此与他消失。
不过,在黎明哭干了泪水时,她下了决心。
她得代替鲁塔完成使命,实现鲁塔的心愿。
这是我现在生存的理由。
一人旅行较两个人时更令人感到艰苦又漫长。
热沙被风卷起,撞击身体。
可是,她不能停下来。拉蒂一个劲儿地往东行走。以前她听鲁塔说过,所以学会利用太阳和月亮的位置知道方位。
哈啊、哈啊……。
喉咙干了。可是,不能乱喝水。含一小口润湿嘴巴就能持久。有效利用有限水量的方法。躲开酷热、夜里穿着取暖的长袍的方法。点燃营火法、避开风沙法、快速长距离行进法。
这些全是她向鲁塔学会的。
虽然寂寞,但小小拉蒂把独自前进想成自己和鲁塔相伴的证明,自然就有了勇气。
「啊,脚……」
两条细瘦的腿全麻了、肿了,光是走动就疼痛不已。当她认为极限将至时,就瞅着鲁塔给的朱石,并握住它。现在,拉蒂也和鲁塔在世时做的一样,牢牢将朱石配挂于胸前。
「我得去。因为我答应了鲁塔……」
一握朱石,力量涌现。她心底听到鲁塔的遗言。
当狂暴风沙令人睁不开眼,只得蹲着通过时,她忍不住手伸向了银丝。若是向它许愿,就能一口气到达宗家的等待之地。
「不行。」
说罢,拉蒂挥去了诱惑。不付代价许愿得到的东西没有价值。即使辛酸、即使痛苦,她也要凭己力实现鲁塔的心愿。
「呜唔、哈啊……」
拉蒂也有过倒下爬着前进,就这样失去意识而眠的夜晚。
——我一定会守住承诺……。
拉蒂凭着意志力,一直向东行。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步履变蹒跚,感觉身体因曝晒干枯。然而,她继续走着。
这样的日子不知持续了多久?
有一天,拉蒂遭到前所未有的沙尘暴袭击倒了下去后,终于没法再起身。我必须走。这念头仍然残留于心底,但她已记不清该往何处做何事。
「……鲁塔。」
呢喃随风散去。
视线里唯有蓝天扩大。
暴风走了。可是,她怎样都动不了。即使蓝天变成未色的黄昏景致,变成了漆黑夜空,拉蒂还是动弹不得。
这定真正的黑夜……。
也或许自己的意识被黑暗吞没了。
我可能不行了。
我努力了……但努力了还是没用。
手里仍握着那东银丝。
若向它许愿……不不,鲁塔他……可是,约定……可是……可是……。
在没有答案之下,拉蒂甩开了这种想法。
她知道这次不会再醒来了。
——这时。
有个声音在沾染沙尘的头里响起。
沙沙……。
沙沙、沙沙、沙沙……。
这是……人在沙上行走的足音。脚步轻声。在沙上滑行般的声音。
沙沙、沙沙。
一步一步地,声音的确往这边而来。扭蒂聆听这声音,令意识苏醒,并慢慢睁开了眼帘。
「……来得好。」
人声是女人。我必须答话。拉蒂定住迷蒙的眼,慢慢地转动了颈项。她看见高高东着长发、身穿薄纱的丽人。
「啊。」
她想问「妳是谁」,却发不出声音。
「妳不必勉强自己说话。我能读唇语。」
「嗯。」
拉蒂点点头。心想该说些什么、该问些什么的同时,拉蒂只是直楞楞瞅着这人。好美的人。细长眸子、丰润双唇。虽然是张看不惯的异国脸,但莫名令人心灵平静。
「绯坛的人啊。」
这人称呼拉蒂是绯坛的人。似乎是看了胸前的朱石才这么叫的。
哦。知道这石头和绯坛的妳是——?
女子点点头,微微一笑。
「做得好,妳把银丝带来了。」
果然是……!
「我是宗家未裔,伊斯娜。」
「伊——伊斯娜?」
是的。鲁塔说的确实是这名字。哦……。
「呜……」
太好了。我赶上了。本以为不再流的泪不争气地淌下。
这样就实现了我与鲁塔的约定。也实现了鲁塔的心愿。
「求——求……求求妳……用、用它……用这银丝改变世界……」
拉蒂拚了命将想法化成言语。要是伊斯娜答应,她就可以了无牵挂地死去。
可是,伊斯娜不回答。
「……怎么了?」
伊斯娜不知为何神情落寞地看着拉蒂。不安在拉蒂心里扩大了。
「妳可以用它帮助世人呀。」
「……」
又是沉默。接着,伊斯娜摇了摇头。
「办不到。」
「咦……?」
「我要……封印银丝。」
封印。
这是令人意想不到的话。
「原本我就是依这打算收集银丝。因为这是我的义务。」
「怎……」
怎么会?太过分了。在无法动弹下,拉蒂心底激动地吶喊。
居然要封印,我不是为了听这话才来这儿的。我孤零零地,辛酸、痛苦统统忍了下来,我赌上性命,长途跋涉来到这里。
「呜呜……呜呜……」
鲁塔、为了鲁塔,为了因我丧命的鲁塔……为了实现鲁塔祈望人人幸福的心愿……。
「呜呜……」
泪水涌出。这不是因为难过,而是不甘。
然而,伊斯娜这美丽女子却说出不近人情的话。
「妳的生命不久就会结束……」
也许她说的对。从刚才就一直觉得世界扭曲、身体和心灵轻飘飘地定不下来,这原因不仅是因为哭泣。遇见伊斯娜后,一度复原的心力此时随着颓丧而用尽。
「妳把它送到这里送得好。」
是的。我只是代替鲁塔送银丝到这儿。
「来……把银丝交给我。」
「呜、呜……」
可是。可是,我不是为了这种结束方式而做。
「不。」
拉蒂拚了命用自己残余的最后力气,挤出这句话。
「要是我、我死在这里……」
——鲁塔。
「呜呜……谁来……谁来实现鲁塔的……」
鲁塔的脸、鲁塔的声音、鲁塔的背、鲁塔掌心的温暖。鲁塔的心愿。
「谁来帮我?谁……」
谁……。
——我要幸福。
「啊,不行!」
伊斯娜叫道。可是,太迟了。
拉蒂手里的丝线被银光包围,熠熠生辉。
这是什么……有种奇异力量流向我体内……。
尽管身体有些抗拒,但绝不是不愉快的流动感。流光洒遍衰弱的她,治愈了她,比以前更……她变得和以前不同。
所谓「流光」正是向银丝许愿的心。拉蒂的愿望化为一个人类的魂,慢慢支配了她的身心。
这样就行了……这样,我的心愿——我那想要实现鲁塔愿望的心愿,就有可能实现。这可成为我的证明。
拉蒂心中的拉蒂慢慢变小了。我不在这儿也不要紧了。
这里不需要小小拉蒂……。
「竟然做出这种事……」
我在光芒中睁开眼,看到伊斯娜悲伤地蹙眉。
「不。这样做很好。」
我静下心,慢慢地坐起银光包围的身子。
我看着她。我让她瞧瞧银丝缠绕的手臂。
「这东西……不能给妳。」
如果伊斯娜不希望这样——。
「我要用银丝造福人世。」
因为这一定是鲁塔原本的意思。
因为鲁塔将心愿托付给宗家……但受托者拒绝了。
「即使凭我一个人无法实现心愿也无妨。」
我轻轻握住朱石。是的。和鲁塔一族一样拥有相同想法的人肯定在某处。把这些人聚为一族——把他们当作我的眷属众集起来,总有一天一定能实现鲁塔的心愿……。
把朱石赐给拥有同理心的眷属。
「妳要阻止我吗?」
「不。」
伊斯娜答道。
「我会等妳。直到妳归还的那天。」
「喔……」
我不了解她话里的意思,但也没特别去想它。
「我们有的是时间。」
伊斯娜耸耸肩说道,眼里依旧浮现了寂寞阴影。
「别了。」
我不再和她多说。我转过身,打算离去。
「等一下。」
「什么事?」
我被伊斯娜叫住,回头看去,一瞬间她人已在远处。唯有声音在夜里冷冽的空气中响起。
「我请教妳最后一个问题……」
——妳到底是什么人?
「我吗?」
被她这么一问,我才首次开始思索。手里的银丝。鲁塔寄与厚望的东西。胸前的朱石。
这是鲁塔遗留的石子。我是鲁塔的心愿化身。
既定这样,我能报出的姓名只有一个。
「鲁塔。」
「……鲁塔?」
「是的。我是鲁塔——」
希望幸福的人。实现者。
之后,几百年的岁月过去了。
妳——鲁塔被人说是暗地支撑世界的人。
妳使人改邪归正,若是看到有人因没天理的悲伤叹息,就收为同伴,并赐与神力和朱石,希望人人幸福。
可是……。
「不对。我不是鲁塔。」
鲁塔紧握着古老朱石,一次又一次地说自己不是鲁塔。
卡登不知她出了什么事。可是,这潸然落泪的鲁塔和刚才充满威严的鲁塔,看不出走同一人。不过,那石子大概唤醒了非鲁塔的某人的心。
「鲁、鲁塔也不希望这样。」
——我明知这样是错的……。
不理会卡登的困惑,鲁塔哭个不停。
——就算消灭我心中的恶人或罪人,也会有人因此伤悲。我第一次收为同伴的眷属把那领主当作恶人杀了。可是,这领主是都摩积的领主……疼爱我的父亲。父亲临死前声声呼唤我的名字才断了气。我却只能赞赏眷属杀我父亲的行径……。
「蜜菈也……」
鲁塔怜爱地将脸贴近刻有某人名字的朱石,重新流下泪来。
——蜜菈比任何人都希望我幸福。
她孤零零在都摩积的宅邸等待我回去。
成为鲁塔的我,时间感钝了,等我终于回去时,年迈的蜜菈生命将尽。
我对她说,我可以实现她任何心愿,使她幸福。
「于是,蜜菈向我许了个愿望……」
——小姐可以跳舞给我看吗?
如果可以,您……能不能和我跳舞?
当然可以,我说,并执起蜜菈的手,在凉台跦着拙劣舞步。
只有这样。
倘若蜜菈愿意,就能以同伴身分和我生存下去。
——我没有别的心愿。
您回来了。我能欣赏您的舞蹈了。我也能和您跳舞了……。
如果,您允许我再许一个愿望。
——我希望您幸福……。
说完,蜜莅面带微笑地断气了。
为了人人幸福而存在的神力,帮不了我希望幸福的人。
「这种事鲁塔一定也了然于胸。所以他才一直叮咛:
『用了它就不好』……可是、可是我想实现他的……」
「所以,妳心想自己可能错了,并以鲁塔的身分活了下来?」
卡登平静地问鲁塔——问一个只能称作鲁塔的少女。
「呜呜……」
我不知如何是好。
少女边哭边忏悔地抓住了卡登。
「蜜菈死了,没人知道真正的我,所以我只能当鲁塔活下去。因为没有不是鲁塔的我的证明。」
「原来如此……」
卡登不由得想象未来。
身为鲁塔的她祈望的幸福是单纯的幸福。坏人罪不可赦。好人应该长命。眷属希望人人幸福,所以只为了这目的行动。
被看门人杀死的人成了幼稚正义的牺牲品,这全是幸福的代价?想不到统统是这位少女下的命令——
卡登反省自身,亦明白一旦自己下了决定,就只能往前冲了。
虽然内心迷惑、恐惧,但这么做才是我存在的证明。
卡登轻抚少女的金发。
「呜呜……呜呜呜……」
若是我就此离去,不知年岁增长的少女将永远在这儿哭泣吧?在无人的宅邸,少女有的只是后悔和失去存在证明的悲伤。
卡登心里突然浮现兰蒂妮和伊斯娜的话。
——还原者的神力是鲁塔的温柔……。
然后是伊芙兰和妮姆拉姆的话。
——我好像累了。
——我主子存在的证明在我心底。
威兹的话。
——无论我多后悔,也不想失去这些……。
兰蒂妮、伊芙兰笑着被他还原了。
妮姆拉姆、威兹拒绝了还原。
阿拉米丝笑了、姊姊也笑了。
……我想我一定也在笑。
那么,鲁塔……眼前如孩子般哭泣的少女……。
「妳想还原吗?」
卡登问道。少女咦地一声,抬起哭红的眼。
「把我、我……把我还原?」
「嗯。」
少女的眼珠子转动,仿佛在向他背后的隐形人寻求答案。
好似回溯自己以鲁塔身分活下来的几百年岁月般,异样地沉默。
「……嗯。」
不久,少女双手捧着古老朱石。
「我知道了。」
她以总算结束旅程的旅人的面容,平静地点点头。
卡登手覆上了像在向朱石祈祷的她的额头。
「再见了……鲁塔……」
「不对。
一
「不对?」
少女嗯的一声,再次睁眼。她抚着朱石上像定刮痕的名字,说:
「……拉蒂。」
——我是拉蒂。拉蒂……。
「哦。」
卡登再次将光芒集中的乎伸向了拉蒂。这次拉蒂乖顺地等待。
「再见了,拉蒂……」
「……嗯……」
额上的手发出了白光。
(这样、这样一切就结束了。)
(对不起……对不起……鲁塔……)
「结束了吗?」
他俩走出屋子,外头有个他俩以为再也见不到的人等在那儿。
「……嗯。」
伊斯娜的语调依然予人冷淡的印象。
「你们接下来怎么办?」
伊斯娜交互地看了卡登和阿拉米丝。此时已是月光光的夜晚,不知定否因为疲惫,阿拉米丝有几分睡意。
「唔。不知道。管他的,下次绝不会再遇见妳。」
「说的也是……」
「那么……」
伊斯娜像要挺出漂亮胸部似地伸了个懒腰。
「我完成宗家义务的时日终于来了。」
卡登摸不透最后伊斯娜话里的意思。恐怕直到最后,他都没必要知道。
「鲁塔在屋里吗?」
「不。」
卡登制止伊斯娜说那名字。
「不对。她不叫鲁塔……她叫拉蒂。」
「拉蒂?」
「再见。」
说罢,卡登便牵着阿拉米丝的手,头也不回地朝院门走了。
这天夜里,他俩在海边度过。
阿拉米丝以海浪声当枕,睡了一顿好觉。
卡登舍不得睡眠时间,直盯着好不容易「复原」的阿拉米丝。
拂晓前,阿拉米丝急忙醒来后,在浪花拍打的海滩上找了适当的位置,堆起了沙山揉揉捏捏。
「妳又想筑沙?」
他明白她要做什么。
「嗯。在这里做,水要多少有多少,可以做大的。」
「是吗……」
「我要做一个很壮观的给你看。」
阿拉米丝喘着气,利落地用小手筑沙。样子的确较那天来得大器、壮观。
「好。我也来帮忙。」
「咦?你、你吗?」
阿拉米丝的面容有些困惑,但卡登不在意,抓了把沙子。
「我要做大的。」
「啊,嗯、嗯。加油。」
卡登一笑,阿拉米丝也笑了。手一摸羞红的面颊,湿沙便脏了她的脸。
于是,二人默默地专心集沙、筑沙山,不间歇地做出心目申的形状。一面临崩垮,卡登就汲取海水淋上,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傲。
不久,沙山变成数个塔、樯、屋顶。
「吶,窗户也要做。」
「知道了。」
卡登仿效阿拉米丝,也在塔上做了窗。
「嘿嘿嘿,你做得很好……」
「是吗?」
「啊,你这样不行,亏我难得夸你。你得更有礼貌才行。」
「我尽力而为。」
二人边笑边逐渐增加建筑物和塔数。
于是,东方天空变为淡紫色时——
「……做好了。」
「嗯。它们很气派。」
「嗯。」
完成了二人的沙城。最大高塔的顶端,有个人窗的房间,他们把它当成他和她的房间。在非夜、非晨的奇幻时间里,沙城壮观地立于海滩上。
「我们俩的城堡。」
「是的,它是我们的城堡。」
脆弱沙城虽然做得相当仔细,但潮水一涨,也只有崩毁。
不过,沙城此时此刻的的确确在这儿。
只属于此刻……但确实存在的二人证明。
不久,朝阳亦将海水染成紫色。海天一线的交界,由紫色化为耀眼朱色。
海风冷冽,吹响林深处的树枝,和海声重迭。
「好美喔,卡登。」
「……嗯。很美。」
身体相依,两人紧密相拥看着色泽变幻的景致。
「那么……」
二人以卡登为首,面对面,手遮彼此的额头。
这样就行了。
我们可说是为了这事再次行旅。
为了取回失去的东西,然后为了再一次开始。
「我叫卡登……我是还原者的守护者。」
「我叫阿拉米丝……我是鲁塔的眷属——还原者。」
报了名字。
这瞬间,令人感觉怀念的声音。
这次,卡登定能从守护者身分,变为与阿拉米丝相伴的普通人。
「欸,卡登。」
阿拉米丝低声道。那天,一个他俩彼此手互遮额头的日子,她哭了。
「什么事?」
「……我爱你。」
阿拉米丝那得意的话语。是的,妳一直希望如此。
「嗯……我也爱妳。」
卡登笑了。我们的终点总算到了。一切都结束了。我心中有阿拉米丝,阿拉米丝心中有我……。
「欸,阿拉米丝。」
「嗯?」
「如果、如果下次我犹豫不决时……」
——妳别理我,自由地活下去吧。
「……」
「到那时……」
「呜……唔、呜……不、不行,卡登……」
阿拉米丝明明不哭的,到底还是哭了。
「你、你说这种话,我又要困惑了……」
海风轻柔地吹动哭泣的她的银发。青紫深邃的眼眸,小巧脸蛋。纤细的颈项、娇嫩的锁骨,每一处他都怜爱不已。
「阿拉米丝……」
此时,阿拉米丝在哭泣。
卡登心想自己一定也在哭泣。
有人边笑边接受还原。有人落寞地抗拒还原。
可是,其实每个人都哭了也说不定。
他明明想笑的。若是每个人在死去的最后瞬间,也能展露笑颜就好了。
「好了。」
卡登再次催促阿拉米丝。
「嗯。」
眼眶湿润的地点点头。
朝日升起,光芒万丈地包围了附近一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