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空中杀手 发带

第三话发带

“我说啊……西碧儿,如果你有听到,你一定也会说这算什么啊。我坐在那里弹钢琴,那时你不在这里。夏隆·利普夏兹走过来坐在我身旁,我根本不能推开他,不是吗?”

J.D.沙林杰《九个故事——香蕉鱼的好日子》

1

冲澡之后,我头上罩着毛巾回到房间。一进房门,就看见一名年约十岁的小女孩坐在椅子上,抬头微笑看着我。弯月形的眼睛镶嵌在女孩小巧白皙的脸蛋上,她穿的长裙布料很柔软,裙摆下露出装饰着蝴蝶结的鞋子。

“你好,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女孩问我。

我看向土岐野,他肩靠墙壁,倾斜着身躯站在房间角落,翻白眼给我看。

“她问你名字。”土岐野说。

“我叫函南。”我面向女孩回答,然后用毛巾擦拭头发。虽然我很庆幸此时的自己有穿裤子,可是上半身仍旧赤裸着,于是我走到床边,想赶快找件衣服套在身上。

“你不问我是谁吗?”女孩在我身后发问。

“你是谁?”我反问,不过还是埋头在床铺里找衣服。我抽出一件衬衫套到头上。要是平常,我一定会等头发全干才穿上衣服,现在违背了习惯,让我有点焦躁不安。

穿上衬衫后,我又用毛巾再次擦拭头发,慢慢地平静心神并深呼吸。我伸手拿取放在桌上的烟盒,抽了一根出来点火,然后坐在桌边的椅子上,打量着坐在房间正中央的女孩。

她直盯着我看。我看看站在墙边的土岐野,脸上八成透露出了困惑。

“她要你问她名字。”土岐野用下巴示意,小声地说。要我好好问个清楚地意思吧。

“呃……小妹妹,请问芳名?”我问她。

“说话的时候,要看着对方的眼睛哦。”

“对不起,我向你道歉。”

女孩微笑。

“函南,呃,你的名字是?”

“优一。”

“优一。”她咬着嘴唇,满脸笑容,“我叫草薙瑞季。”

“咦?”我吓了一跳,马上转头看着土岐野。他一只手撑着下巴,好像在忍住笑意。

“呃……也就是说,你是草薙小姐的……”

“妹妹。”草薙瑞季回答。

“嘿……这样啊。”不管怎样,我先点头再说。

“优一,请多指教。”

“恩,请多指教。”

“指教什么?”

“就你刚刚说的啊。”

“我的请多指教,是交个朋友聊聊天的意思。”

“我也是那个意思。”

我边说话边观察女孩。一听她说自己是草薙的妹妹,就突然觉得她很像草薙水素。虽瘦的像会一折即断的手腕,白皙的小巧手掌正搁在膝盖上。她突然止住笑,表情清澈得好像在提醒自己是位贵妇,可能有看着镜子练习过吧。她的沉默是在试验我?我得起个话题才行……

“你来这里做什么?”

“这里?”瑞季的头微微一倾。

“这间房间。”

“啊……”她张开樱桃小嘴,点头,眼珠子稍稍往斜上方转动,“这个嘛,因为学校放假,所以我就来姐姐工作地地方玩。嗯……因为一个人等姐姐下班实在很无聊,所以虽然姐姐说不行,人家还是哭着拜托她,硬是跟着她。不过为了不要妨碍她工作,我就跑来这儿探险。而且……我不怕男生,特别是开飞机的男生,这种感觉,嗯……该怎么说呢?”

“对他们无法产生兴趣。”土岐野马上接着说。

“对,就是这样。”瑞季点头。

我边吸烟边看了土岐野一眼。为什么他可以抢先说出别人的内心话呢?我完全不了解,至少,我根本看不出这女孩话中的条理。事实上,我觉得她的话非常可笑,可是如果笑出来,可能会被指责太过失礼,所以我拼命动用能够维持严肃表情的神经。

“尚史。”瑞季转头看向旁边的土岐野。那个侧脸非常像草薙水素,特别是鼻子和下巴的轮廓,可说是一个模子里造出来的。“你要不要坐下来?”

“咦?为什么?”土岐野的肩膀离开墙壁,身子站得直挺挺的。

“不然我不能冷静下来。喂,我们三个人来玩点什么吧?”

我看看手表,差不多是吃晚饭的时候了。

“比如呢?”

土岐野走向沙发,弯腰坐下。女孩因为他的靠近而瞪大了眼睛,吞了一口口水,眼神简直就像是看到竞技场里的狮子。

“嗯……这个嘛……”瑞季眨了几下眼睛,仍旧紧咬着嘴唇,“有没有电动游戏呢?”

“嗯——没有耶。”土岐野说:“函南,你有吗?”

“没。”我摇头。这个房间里只有扑克牌。“用硬币来玩弹指游戏(注16)好吗?”

“那很像白痴耶。”女孩皱眉看着我。

“不会啦……我想玩起来会相当有趣。”

“你们平时都做什么啊?两个人不会玩些什么吗?”她不可置信地轮流看着我和土岐野。

我们两人都没有回答。被她这么一问,我们才发现最近根本没有玩乐,至少没有平时玩的投接球、西洋棋、赌点小东西这一类的活动。我们只不过在这里生活着,虽说拼起酒来谁也不会醉,然而却罕有高声大笑的时刻。

“明明还是小孩子耶!”女孩尖着嗓子自言自语。

2

土岐野说他突然想起来要打一通要紧的电话,接着就离开了房间,真是莫名其妙极了。房间里只剩下我和草薙瑞季两个人。周遭充斥着沉闷的静默,身体连动都没法动。空气宛如堆积如山的气球,互相摩擦发起刺耳的声音。

“要做什么好呢?”我问道。

“如果我不在的话,你会做什么?”

“躺在床上睡觉,或者看看书。”

“那么尚史会做什么呢?”

“这个嘛……”我拼命回想平时房间的样子,“他嘛,嗯,他不常待在这个房间里,通常是在接待室喝啤酒,不然就是离开基地。”

“嗯……这样不错啊。”瑞季虽然有些困惑,不过还是轻轻地点个头。

“什么不错?”

“没……不然就躺在床上睡觉或者看书,怎么样?”

“你想做什么呢?”

“我想和优一聊天。”

“我们正在聊天啊。”

“是啊……”女孩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耸耸肩。

我重新盘起腿,女孩则是伸直背脊。沉默再度降临。

现在,就算有双巨人的手从外部粗鲁地移动这个房间,房间也不会因此变得乱七八糟的吧,可以毫发无伤的到达目的地——我想现在是被沉默包覆起来的状态。有点热,是因为刚洗完澡的关系吧。

“要不要到外头走走?”我提议。

“嗯。”女孩点头。

“有没有人带你参观过这里?”

“没有。”

“你看过飞机了吗?”

“我想看。”女孩站起来,“对哦,我完全忘记我想请人带我看飞机这件事了,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好。我平常都可以流利地说话,但是只要一和男生交谈,就会忽然讲不出话来。对了,我和朋友说起过这件事,朋友是说我想太多了,可是,或许刚刚的情况就像我说的……”

“就像抽屉卡到吧。”

“抽屉?”

“嗯。通常就是因为里面的某个地方歪掉所以卡到。”

“啊……对对对,让人感觉很讨厌。”

我和瑞季走出房间,从走廊下楼梯,走到中庭,途中我曾偷偷注意办公室大楼,不过接待室昏暗一片,土岐野好像不在那里,当我们来到可以看到飞机跑道的地方时,女孩停下步伐。

“嗯……不过,没人有风筝。”

“你会做吗?那个简单。”

“恩,或许吧。”

这次换我走在前面,往停机棚的方向迈进。铁卷门升起了一半,光线从底下透出来,笹仓好像在里面的样子。他看到瑞季一定会一脸疑惑吧,我可以想象他那有趣的表情。

我一钻进铁卷门内,停机棚里就亮起炫目的闪光。

“烟火吗?”

“不是,那是焊接。”为了避免让她直接看到那闪光,我挡在她前面,“不可以看喔。”

“咦?为什么?”

“那光线太过强烈,会把眼睛烧坏,到时无论看什么,眼前都只会是一片濛濛的白色。”

“好像很有趣。”女孩越过我窥探仓库深处。

闪光再度闪耀室内,我移动身体挡住女孩的视线。

“你好坏喔。”

“我不是故意的。不过你要看的话,戴个眼镜会比较好。”我微笑。

“我又没有近视。”

“强烈的光芒会让眼睛变瞎的。”

一往里面移动,笹仓就注意到了。他把焊接机关掉,将黑黑圆圆的护目镜拉到头上。

“嘿。”我打个招呼。

“哪儿来的小孩?”笹仓看到瑞季后问。

“我叫草薙瑞季。”女孩自我介绍:“可以借我眼镜吗?啊,对不起,请问你的名字是?”

“笹仓。”他从肮脏的工作服口袋里掏出香烟,用嘴巴叼着,转头问我:“是草薙的?”

“嗯。”我点头,“还有护目镜吗?我想给她看看焊接时所发出的光芒。”

“为什么?”笹仓喷出一口烟,问道。

“因为我想看。”女孩回答。

笹仓沉默几秒注视着女孩。当女孩的微笑开始僵硬时,他拿下头上的护目镜递给她。

“谢谢。”瑞季接过护目镜,很高兴地戴上,“哇……戴上这个后什么都看不到了。”

“还是可以看到天花板的电灯。”笹仓说着走向焊接机,“这边很危险,不要靠近喔。”

他从道具架上拿出焊接专用的面具,按下焊接机的开关后又回到一开始的位置,然后戴上厚重的手套,握住焊接棒突出的握把,上面有粗粗的绝缘导线连到机器上。笹仓这时总算踩熄了烟,接着将焊接棒朝台车上骨架似的零件靠近,同时把脸藏到面具后。我看向旁边。

一阵闪光,叽——叽——叽的声音响起,传来铁熔化的味道。

少女带着护目镜,直盯着光源看,她的影子放大,鲜明地映在背后的墙壁上。火花的粉末飞散,闪光忽明忽暗。

金属熔化后变得圆钝,在颜色转为红通通的同时,闪光也消失了——少女所看到的全部景象应该是这样吧。我盯着她白皙的侧面看,平滑粉嫩的脸颊被光芒照射后,更增添了一层粉白。小小的唇瓣微微开启,一只手在嘴边似张似握,是墙上的影子变成了不规则的形状。

“好酷哦!”瑞季高声叫喊。

我点燃香烟,吸了一口用力把烟吹出。心情稍微变好一点了,这种自己老早就忘记的情感正在远方散发朦胧的光芒,让我倍感怀念。

“为什么会冒出火花呢?”少女问道。

“这可不是因为它想出来就出来哦。”笹仓代替我回答,“归根究底,只是因为它想接受焊接的热能。这个不同于一般的答案我觉得最赞。”

“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开洞呢?”

“不是开洞,是要熔接在一起。”

说明开始变得非常复杂且麻烦。我叼着香烟走向铁捲门,低下头钻到外面去。瑞季还在向笹仓发问,因为她声音很大,所以我听得很清楚。可是笹仓之后似乎始终沉默以对。

我看到从办公室走过来的草薙水素。

3

“抱歉”草薙面无表情的说。

“抱歉什么?”我问。

她弯下膝盖,从铁捲门下方探看停机棚里面。现在已经没有焊接的闪光了,取而代之的是女孩说话的声音。笹仓好像只是担任倾听者,都没有听到他的声音。草薙回过身。

“每次一看到那孩子,我就会开始厌恶自己。”很难得的,草薙是带着半开玩笑的口气说这话的,更难得的是草薙那浅浅的笑容。如果仔细地深思语意,就会发现这是非常稀有的话。如果有草薙博物馆的话,这一定是最重要的参观项目吧。

“为什么?”因为我大吃一惊,所以只问得出这么无趣而附和他人的问题。

“恩……”她突然回复成原来的表情,“我要带她回去了。”

“我听她说她是你妹妹……”我试着开启话题,可是草薙迅速地消失在铁捲门后。

香烟还有一半,就和人生一样,不能在中途就踩烂。

两三分钟后,草薙牵着瑞季出来,两人往办公室走去。女孩中途回过头看着我微笑。她已经拿下焊接用的护目镜了,我想在她往后的人生中,也不会再戴上那玩意儿第二次吧。

我吸烟的时候,笹仓走出来。

“辛苦了。”我的真正想法就如我所说的慰劳话,是真的觉得他很辛苦。

他嘴角稍稍上扬回应我。很意外地,他心情似乎不错。

有个人影从跑道旁边的小路走过来,走到一半,我们才因为停机棚窗口所流溢的灯光而认出那是土歧野。他往我们靠近。

“她回去了吗?”他小声地问。

“刚刚才回去。”我回答,顺手把香烟扔进烟蒂桶。夜风把我的头发完全吹干了,现在才开始觉得有点冷。

“是她自己说要回去的吗?”

“是草薙带她回去的。”

“她才不是草薙的妹妹。”土岐野说,两手插在口袋里,看着自己的脚边。他从刚刚就用脚在地面上书写着什么只有他懂的秘密文字。

“那是她的谁?”因为土岐野没再说话,所以我开口询问。

“是她女儿。”土岐野说。

啊……原来是这样啊。笹仓只是嘴巴微张点头。这很容易理解,没错,仔细想想。瑞季是草薙女儿的可能性还比较高。

每次一看见那孩子,我就会开始厌恶自己。草薙水素博物馆的话语残留在耳际。我阻止自己的胡思乱想,决定要回房间去。土岐野好像打算去餐厅喝啤酒,而笹仓还是继续焊接的工作吧。我们又回到了一如以往的夜晚。

我在床上看书,看着看着睡着了,还梦见了许久未见的梦。当我意识到是梦的时候醒了过来,外面已是深夜。

房间黑漆漆的。我把脚伸出床外,坐在床上好一阵子。睡上铺的土岐野睡得正熟,我还可听见他微微的呼吸声。

一如往常,出现在梦中的是个女孩——对了,是草薙瑞季。

我在河边钓鱼,膝盖以下都泡在水里,手中握着长长的钓竿,感觉好像已经维持这个动作好几个钟头了。

我一回头,看见女孩就站在浅滩上。为了不让裙子弄湿,她两手拉住裙摆往上提。

“你不觉得鱼很可怕吗?”女孩问我。

“为什么?”

“那张脸很可怕不是吗张着嘴,牙齿还整个露出来……”

“是啊。”

“眼睛也是很恐怖。”

“嗯,好像吧。”我轻描淡写地回答。

“如果有个鱼头人身的人走在路上,会很可怕吧?”

“嗯。可是……是鱼进化为两栖类和爬虫类,然后才诞生了鸟类和哺乳类的喔。”

“鱼一直是鱼的样子呀。”

“人类也一直是人类的样子喔。”

我看到透明的水流过女孩脚边,黑色的鱼正在附近游泳。大概是因为裙子遮住视线,女孩并没有看见鱼。我想最好还是不要告诉她,她发现的话可能会惨叫吧。我抬起头看着女孩。

然而站在那边的,不是瑞季。

是水素,没错,是草薙水素。

衣服还是跟女孩原来的一样,可是个子变高了,那的的确确是草薙水素,她扬起一边笔直的眉毛,眯着眼,目不转睛的盯着我看。我非常惊讶,连钓竿也从我的手中滑落。

钓竿随水漂走,我慌慌张张地想去捡回来,可是因为脚踩在水里,所以无法自由行动。我的身体不自觉的前倾,两手探进水里。

黑色的鱼游过我眼前,的确一张恐怖的脸。

总算走上岸了,我坐倒在地,草薙水素坐在我身边。

“怎么了?”她问,用饶富兴味的眼神观察我的表情,“打算进化吗?”

“什么?”我反问。

“我们两人一起进化吧。”

“咦?”

进化?

两人一起?

我思考着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草薙站起来走开。河床上稍微高凸的地方立着一个黄色帐篷,她就消失在帐篷里。

我追过去。无论如何,我都想看看帐篷里面。

然后……

当我揭起入口的布幔时,在黑暗的帐篷里,我看到了“那个”。

也因此我醒过来了。我的心脏跳得比平常快三倍,就像飞机急速攀升时的引擎。肩膀因为太过用力而疼痛,两手握得紧紧的,汗水涔涔流淌。

我就坐在床上,慢慢的、冷静的重复人类应有的深呼吸。因为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所以我早就学会,这么做就可以回复到正常状态。

身体不要出力,放松。

梦境逐渐地褪色,变成非常可笑,非常不可思议的东西。就像很可笑的笑话。

奇异的幻想。孩童的梦。

虽然背上还残留着用力过猛的疼痛,可是身体总算是回复成平常的状态了。

太好了……

额头上的汗水是冰冷的。

我小心不发出声音离开房间,离开之前拿了放在桌子上的香烟,然后走到中庭点燃。打火机的火光一消失,中庭就变得像泥沼一样黑漆漆的,就算吐出烟雾,也完全看不见,只有手指的尖端带着香烟的红色光芒在空中晃动。

我在帐篷里看见的东西,虽然已经看过很多次,可是,现在却想不起来了。

4

我只和筱田虚雪一起飞过这么一次,是因为汤田川在之前的任务里伤到一只眼睛——而且那并不是在毫无警觉的情况下被敌机攻击的结果。无论如何,他必须整整一个礼拜戴着眼罩和眼镜。通常这种时候都是由土岐野代替他飞行,可是土岐野正因为感冒发高烧而在床上呻吟,我为了不要被传染,还在接待室里睡了一晚。

因为这样的缘由,所以我和筱田两人一起飞上天空。虽然我被分派到这里已经两个多月了,可是根本没听过筱田说话,他的声音到底听起来怎样,我到现在还不知道。

筱田在四名飞行员中资历最久,这是汤田川说的,他带着一副像是魔法师的阴郁神情,下巴和鼻子也很尖耸。筱田经常穿着颜色偏黑的服装,而且一定是长袖,胸口的口袋不论何时一定插着一支金色的钢笔。他不抽烟,在这里,他总是独来独往。

此时,我们已经往南飞越海岸线,在海面上飞行大约一个小时了。我们很快就发现了目标,靠近观察,可是怎么看都像是民间渔船,所以我们没有攻击。奇怪的是,虽然我们觉得它可能是潜水艇的补给船,可是船身实在太小。船员似乎也没什么让人起疑的地方。

“不过,不攻击看看的话,怎么知道那是不是我们不知道的敌人?”我用无线电这么说。

“那就攻击看看吧。”篠田说。

“不,还是不要吧。”我已经开始转弯了。

“那我来攻击吧?”

“不,回去吧。”

这是我到目前为止,跟他说过最多的一次话。我们返航,燃料还很充足。由于我们两架飞机的停机棚之间有段距离,所以我下飞机后用跑的到筱田那边,想在进办公室报告之前再跟他说一次话。在他的停机棚内,我看到他坐在主翼上,正用抹布擦拭着座舱罩。

“让你久等了。”我说。

筱田虽然往我这边瞥了一眼,却没有下来。我在停机棚的门口吸烟,等了好一阵子,总算等到他出来,然而直到我们走到草薙的办公室,沉默一直笼罩着……他一句话也没说。

向草薙的例行报告一分钟就结束了,而且全是我在说明。

“其他呢?”草薙靠着椅背问。

“就这样。”

“OK,辛苦你们了。”

我们两个退到走廊。下楼梯的时候,草薙打开门探出头来。

“对了,我有事要麻烦你。”她看着我说:“刚才上级突然联络我,说两个小时后会有一些人来参观。函南,你负责接待。”

“是。”我在楼梯拐角处点头。

“有五、六个人。我想他们大概逛个三十分钟就会回去了。”

“我知道了。”

筱田快速地走到接待室摊开杂志来看。他会待在那里是非常稀奇的事,或许他是在等我。

“之前也来过一次。”筱田突然开口。

“什么来过一次?”我边坐下边问,一只手伸进口袋里拿香烟。

“参观的人。”

“哦……”我点头,“他们是怎样的人?”

“让人想要杀了他们的人。”筱田说完嗤笑出声,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笑。

“你杀了他们?”我微笑着问。

“没有。”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枪。”

“喔……这样啊。”我点头“这么说来,我也还在见习中。”

“如果是那个女的,早就开枪了。”

“嗯,哪个女的?”我皱眉。

“二楼的。”筱田用下巴示意,似乎是指草薙水素。

“如果是草薙,早就开枪了……对谁开枪?”

“每个人。”

“为什么?”

“因为她随身携带枪。”

我以为这是个玩笑,所以就笑出来了。可是筱田没有笑,他的眼睛上吊盯着我看,像是要阻击猎物的眼神。他前额的头发遮住眼睛,眼白的部分再发丝的缝隙里显得格外鲜明。

“你有听说过粟田的事情吗?”筱田又嗤笑出声,我可以看见他白色的门牙。

“没听过。”我立刻回答。

栗田仁郎是在我之前的驾驶员,在我来这之前他就不在了,没有人告诉我是为什么。他是死了?还是换到其他基地了?

“是怎样的事?”我问。

“那个女的开枪射他。”筱田说。

“草薙?射粟田?”我探出身子。

筱田点头。他站起来,把刚刚看过的杂志扔回架子上。

“真的吗?”我又问。

筱田只白了我一眼,就这样离开了接待室。

我重新坐回椅子上,闭上眼睛。

我想那可能是真的。

5

参观者有六人,全部都是女性,年龄大约四、五十岁左右吧。虽然载她们来的小型巴士在挡风玻璃上的名牌就写有她们的社团名称,可是我已经忘记了。怎么说呢,虽然他们每个人的体重都好像有我的两倍,不过她们并不是因为这个共同点而组合的社团。她们跟我们公司到底有什么关系?是支持者呢?或者是反对者?这点不得而知。不过若是危险分子,本部应该就不会让他们来参观,还要我们担任接待员。然而另一方面,如果真的看重她们到访,草薙应该会自己亲自迎接。既然她把接待的责任交给我,一定表示这些人怎样对待都可以。

我靠着跑道边缘走,带他们进停机棚。很幸运地,笹仓不在。我简单的说明飞机构造——这个是引擎,这个是螺旋桨,这个是机关枪,就像在教幼儿园小孩单字一样。

“这是你的飞机吗?”穿着茶色套装的女人问。她一直走在队伍的前方,很明显地就是队伍里的领袖。

“是的。”

“你作战多久了?”旁边一个穿着绿色连身裙的女人问道。她连洋伞都是绿的,刚刚还在跑道上撑伞,现在则是用粗胖的手腕抱着。

“我来这里还没多久……不过我开飞机已经有五年资历了。”

“感觉怎么样?”绿衣女人又问。

“什么怎么样?”

“在天空飞的时候了。”她眯起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嗯……问我感觉怎样……”我苦笑,“就好像飞在天空上……这种感觉吧……”

她们窃笑着。嗯,很可笑吧。不过我还能接受这个嘲笑,所以倒也不会不爽。

“那击落敌人的时候呢?”这次是后面的女人发问,声音很嘶哑。定眼一瞧,就可以知道她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可能超过六十了也说不定。“你击落过很多架飞机吧?”

“嗯。”我轻轻地点头。

“可以形容被你击落的飞机吗?”穿着茶色衣服的领袖从旁边插嘴。

“我只能描述以前被我击落的飞机。”我回答:“因为我是不久前才突然被派到这里来得。”

“那就连在这儿工作时的一起描述不就好了吗?”

“就算如此,你们也不会相信。”

“坠落的飞机资料会传送过来吧?”

“嗯,没错。”我点头。像这样的麻烦事,我连都懒得争论解释。

“喂,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啦!”又是后方的沙哑声。老女人连眼尾都皱起来了,“击落敌人时,是什么样的感觉?”

“那一刻我会想,这样就可以回去交差了。”我回答。

有一个人突然击掌,是个像塑胶娃娃的小个子女人。虽然我闪过个念头想说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她也有可能只是在拍手而已。其他人这下子全部瞪着她,塑胶人偶于是停止拍手,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面向铁卷门。

“真是像在玩游戏。”有个人小声说道。

虽然我也这么觉得,可是我装作没有听到。

“不过,就因为有你们对外抗敌,我们才能这样……呃……过着和平的生活。真的是非常感谢,嗯。”带头的女人说。

“不会,因为这是工作。”我微笑,当然是职业性的笑容。

我们没有特别为谁战斗,不是为了国家,也不是为了特别的人。我有拿薪水,而且,我们适合这项工作,这点我自己也很清楚。相反的,我真的无法理解普通人是怎么看待我们的。无论如何,我都很想听听看他们是怎么想的。

这么一讲,到刚刚为止,这些女人所问的都只是兴之所至的问题。站在后面的老女人那张皱巴巴又上了年纪的惨白的脸庞,嵌着一张鲜红的嘴唇。那异样的妆容直盯着我,我不认为那是对待同一族类的视线。

一瞬间,我意识到右手的动作,然后我想起了筱田先前说的话。

如果是在天空上相遇的话,说不定她已经被我击落了——这么一想还蛮可笑的,我不自觉地微笑。

“呃……那个女孩子呢?”穿着茶色衣服的领袖问:“这里有个女孩子吧?之前我们来这儿时,是她带我们参观的。”

“是草薙小姐吗?”

“啊,对。好像叫这个名字。”

虽然我对“女孩子”这种字眼感到有点排斥,可是以她们的角度来看草薙水素毫无疑问地是个女孩子。

“她在办公室里办工,因为有点要紧的事,所以分不开身。”我回答,连我自己都为如此流利的谎言而感动。

“可以把这个给她吗?”领袖递出手提纸袋,“我带了礼物,虽然只是一点小心意。”

“我知道了。”我收下礼物。袋子里面放着一个包装过的盒子,不会很重,我想大概是糖果之类的东西吧

之后,我大致带她们参观宿舍的餐厅,最后走到中庭。她们在那里跟我们说了些客气的场面话,内容听了会让人起鸡皮疙瘩。

小巴出了大门后,我马上点燃香烟,做深呼吸,感觉还真的有点累。

“辛苦了。”上方传来了一个声音,我一抬头,看见草薙水素从二楼办公室的窗户探出头来。

“她们有准备礼物给你喔。”我把提着的纸袋稍微拿高点。

“我想是糖果吧。她们说要给草薙小姐的。”

“我不要,拿去给大家吃吧。”她面无表情地撇过头,关起窗户

我叼着烟往接待室走去,当然那里当然一个人都没有。土岐野正在房间里睡觉,因为我不想被传染,所以现在接待室就是我的寝室。汤田川和筱田大概正在自己的房间里吧。

我撕开礼物的包装,看到里面的东西。本来,如果是糖果的话,我打算泡杯咖啡一个人好好享用;可是里面却是玩具,是可以换装的洋娃娃。

草薙下楼走进大厅,看到我后就往这边走过来。

“如果想喝咖啡的话,楼上有。”草薙说,然后低头看了眼桌上箱子里的东西。

“我想这送给瑞季比较好。”我提议。

“真受不了……做这种讨厌的事。”她不耐地啧啧有声。

“讨厌吗?”我忍不住笑出来。

如果真的讨厌,老实说我也觉得这是最高水准的讨厌东西。洋娃娃穿着航空公司的制服,是个有一头金色直发的女生,跟草薙水素一点都不像。

“不过,你帮了我一个大忙。谢谢。”她坐在对面的沙发上说。

“帮什么?”

“接待的工作。”

“喔……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点头。

“是吗?你还真是难以了解的人呢。”草薙目瞪口呆,一脸吃惊。

“为什么?”

“我因为厌恶所以没办法去接待,你真的帮了我很大忙。我请你吃晚餐吧。”

“咦?真的?”我很高兴,结果不小心呛到,咳得喘不过气来。

“奇怪的人。”草薙笑了。

草薙把接听办公室电话的任务交给汤田川,那是个独眼龙也能办到的工作。土岐野的烧已经退了,好像没什么大碍。我去看他的时侯,他已经起床在喝啤酒。

“别过来别过来!会被传染喔!”他赶我走。

“我要出去一下。”

“干嘛跟我报告。”

我只拿了短上衣就出门,草薙的车正在办公大楼前等着。我坐上副驾驶座,车子出了大门后往右转,我有点意外,因为这个方向我是第一次走基地位在被大河包围的沙洲上,另一边的河上有架桥梁,可是这一边没有——也就是说往这边走的话就会是死路。我之前曾听人这么说过,所以从未往这边走。

右手边可以看到飞机跑道。这么一望,视野的下半部是黑色的轮廓,好像沉淀在些微明亮的天空底部一样。道路的前端只能看到车头灯照亮的朦胧空间。

途中马路转为沙砾并稍微向上抬升之后就出了草原,正好是在飞机跑道的一端。我在这上面飞过许多次,所以对这里的地形大致上有个概念,马路的对面应该就是河川。

这次道路变成下坡。低矮的密集树丛带逼近,可以看得见里面有间小小的木屋。草薙的车子就停在小屋前的广场。

她默默地下车,我也跟着下车。

周围除了天空以外都非常昏暗。附近没有路灯,只有一根电线杆,连接着松垮的电线到小木屋里。这被森林和草原包围,非常安静。附近应该有河流,可是却没听见流水声。当然,这里一户人家也没有。

“这里是?”我问。

草薙已经走上小木屋的前阶梯,站在门口处,好像要用钥匙开锁

门开了。打开小屋里的电灯后,屋内看起来一片橘色。

这里可以听见乌呜声。空中散布着星星,今天没有月亮,也没有风。今天之前我从未注意到,原来我的脚步声听来就像是橡胶在收缩的奇妙声音,明明跟平常是同一双靴子。

草薙水素就在基地里生活。不只是她,在基地里工作的人应该都是。附近没有市镇,没有适合居住的住宅——更别说是我们这种工作的人也能轻松入住的房子。这间小屋很明显地不是草薙生活的居所。

我回想着出发前她好像说了些什么……我的确听到她说要请我吃晚餐。虽然我听到的是这样,可是或许她只是单纯地说要请客,并不特定指晚餐。就算要请客,如果车子不开到那家得来速餐厅,这附近也没有能让人填饱肚子的店家。

我也踏上木制阶梯,进入室内。

屋里空气湿润,有股奇异的香气。像是皮革,像是帐篷,像是老旧人偶,那种让人感觉到历史的复杂气味。沙发、暖炉、摇摇椅、窗户、窗帘、吧台、冰箱、电视、房里唯一的一扇门、挂在墙壁上图案连续的布幔、没有小鸟的鸟笼、杂志架、在吧台另一边弯下身子的草薙、玻璃杯并列的轻薄小杯架、许多小脸排列整齐的照片、相框、覆盖着彩绘玻璃罩的电灯泡、没有花的花瓶、白色的拖鞋、圆椅子上颜色暗淡的熊刺绣。

“这里是?”我还没有关上玄关的门就先开口问道。

“你想喝什么?啤酒?或者是葡萄酒?”草薙弯着身子,我看不见她的睑。

“有没有不含酒精的饮料?”

“很遗憾.没有。”草薙探出头来摇头。

“那,就啤酒吧。”

我关上门。屋子把黑暗排除在外,感觉稍稍明亮起来。

“坐啊。”

我遵从她的指示,坐在沙发上。因为窗帘拉了起来,我看不见窗外。天花板很高,粗壮的梁柱整个露出来形成一个十字架。暖炉的烟囱是黑色的金属制的圆筒,笔直地往上伸,在快碰到天花板的地方斜向弯出去。

草薙拿了两个玻璃杯,一个递给我,另一个放在餐桌上,然后又去拿一张屋子角落的小圆椅,拉到餐桌附近。她坐在小圆椅上,双腿朝两边伸展,两手扶着椅子,简直就像是体操选手在平衡木上的姿势。

“那,要吃什么?”她问。虽然她的表情没有明显变化,可是看起来就像在笑。大概是因为屋内的橘色灯光,又或者,是我多心了。

“这里是?”我边喝啤酒边问。这已经是我第三次问这个问题了。

“住宿设施。”草薙回答“就像是客房之类的东西。”

“嗯……”我回头,“还真不赖。”

“嗯。”

“然后,我们要在这里吃饭吗?”我问。

“你不喝酒吗?”

“嗯,我酒力不是很好。”我老实回答:“不过,嗯……这样的程度还没关系。其实我还满喜欢这味道的。”

“为什么不喝?”

“因为会头痛。”

“头痛会怎样?”

“会变得讨厌思考。”我又喝了一口啤酒。

“这样会很困扰吗?”

“不……”我笑道:“倒不会。”

草薙伸手去拿餐桌上的啤酒,一口气就喝掉一半,然后脱去外套拿去挂在摇椅的椅背上,又从口袋里拿出香烟和叹息一起吐出后问:“接下来,要做什么菜?”

“你要做菜吗?”我身体前倾,“需要帮忙吗?”

“反正也没什么像样的材料,别介意。”草薙挥挥手说:“这里只有调理包而已。啊,莫非你很擅长做菜?”

“不,完全不会。”我摇头,“我连吃都不擅长。”

“那就好。”草薙用认真的表情点头,一只手拿着香烟,另一只手把杯子拿到嘴边,一口气喝光里面的液体,“呼……对了,你就先看看电视吧。”

“不用……”我说:“可以的话,我比较想聊天。”

“是吗?”她边往厨房走去边回答:“看不出来你喜欢聊天。”

“为什么带我到这里?”我坦率地问,这个疑问因为太过沉重而使我肩膀酸痛。

“这里,公司的每个员工都有使用权,有时侯不用都不行呢”草薙说:“基本上我有把这件事告知所有人的义务。不过,对喔……每个人都只来过一次,从来都没再来了呢。”

“大家都只来过这里一次?和草薙小说你一起来的?”

“很少只有两个人一起来。”

“为什么?”

“这个嘛,为什么呢?”草薙打开冰箱看看里面:“因为做菜很麻烦吧。”

“我可以看看隔壁的房间吗?”我拿着玻璃杯站起来。我会这样问,是因为我很在意屋子里的那扇门。

“请便。”

我把玻璃杯放在餐桌上,走过去看里头的房间。我推开门就找到了旁边墙壁上的开关,打开灯,可以看到里头只有两张床,并排在大约有起居室一半大的房间里。窗帘果然也是拉上的,有两个藤制的低矮衣橱并列在墙壁边。房间里头还有盥洗室,再往里面是淋浴间。

我靠近窗户,从窗帘缝里向外看,外头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就算试着调整焦距,也只能看到自己一部份的脸孔映在黑暗的窗户上。

这里是给两人住宿的设施。如果有三个人的话,就一定有一个人得睡沙发。

我回起居室。草薙正在厨房里把锅子里的东西装盘,然后盖上锅盖。

“你带妹妹来这儿不是很好吗?”我隔着吧台说

“那就变成公器私用了。”

“她住在基地里的某处吧?”我问。

草薙用鼻子哼声后点头,盯着我,嘴角一撇。

在餐桌摆好料理之前,我已经喝了两杯啤酒。草薙喝的量是我的两倍多吧,后来她换成喝葡萄酒,酒瓶现在正站在吧台上。

盘子里是带有义大利酱汁面条风味的黏糊糊料理——沉在汤底弯扭的面团以及从罐头中解放的海鲜和玉米。手上的叉子和汤匙都是塑胶制的。

“这不是航机上用的吗?塑胶制的叉子会让我吃不下。”草薙说。

可是,她已经用那叉子吃过酱汁面条了

虽然每道料理都走味,可是我却完全没有不满。要说唯一的不满,那就是没有咖啡。不过我没有说出口,因为今晚并不是世界末日。

草薙没怎么吃,几乎都是在豪饮。跟平常比起来,她今天的阳刚气确实比较重。那些访问客的离去让她那么高兴吗?我不清楚,不过至少她看起来是醉了,我想回去时得由我开车了。

我们聊的都是跟飞机有关的话题。草薙以前也是飞行员,所以有很多话可以聊。从我被调到这里之后,今天还是第一次说这么多话,就算把和土岐野以及笹仓说过的话加起来也没有这次多。不过我几乎都是在听,说话的都是草薙。我凝视着手舞足蹈热心解说空中战斗的她,虽然表情没变,不过她确实是醉了。吧台上并排着两个空空如也的葡萄酒酒瓶。

至于我只是慢慢地啜饮啤酒。因为微醉,所以有点发愣,不过心情很好。我们两人的料理都还剩下一半以上,而且全部都冷掉了。

“被敌人击中时,最不可思议的就是那个攻击你的人,是你以为已经被你收拾掉的敌人。”草薙眯起一只眼睛,用复杂的表情摇头,“那家伙往下坠。因为可以看到座舱罩里面,而我也想看看那家伙,所以我也跟着下降。对方的油槽已经起火了,螺旋桨也不能动,如果他就这样小心翼翼地降落的话,可以迫降在海面上;可是他却利用下坠的速度紧急切换方向盘,特地让飞机呈现失速状态再拉高机首。这是自杀的行为啊,你觉得呢?”

“是说敌人?还是草薙小姐?”我问。

我就算觉得自己不行了,也还是会想去击落对手,这是很正常的举动,这种想法已经在草薙的料想之中了吧。对方在可及的范围内,应该没有他们自己的飞机。

“他正在失速,发射左翼的对地火箭炮,藉由反作用力将机首转回我这边。很厉害对吧?也因此我被他击中了,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可是刚好是在我必须通过那家伙眼前的那一刻。”

“受损程度呢?”

“座舱罩的正面被开了洞,伤到我重要的钢盔……虽然我是在回到基地之后才发现的,不过我的头的左边,就是这边,被铝片给刺到了。”她把一只手伸到头后方。

“我也坠机过喔。”我一口气喝光啤酒后说:“那时脚骨折了。”

“在海上吗?”

“这个嘛……我还来不及知道掉到哪儿,就先昏过去了。”我笑道。

“然后你就被送到医院?”

“大概吧。”

“谁送你去的?”

“这个嘛……”

“还有,飞机呢?”

“呃……再也看到了它了。”我微笑。

“是怎么坠机的?”

“尾翼一边被吹起……嗯,不过方向盘还是很好操纵,真是神奇呢,所以……总之,我试着寻找平坦的地方,打算紧急迫降,可是一只脚还没有伸出去,偏巧就在一个养了马还是牛的小屋前陷下去了,就像倒立一样,嗯……一边的主翼好像沉到背泥沼里去了。虽然飞机大致上停了下来,可是我跳下来时被打到背部,嗯……就这样,我也不太记得了。”

“只有脚骨折吗?”

“嗯,那个时侯我以为不只是脚,连脊椎都骨折了。”我呵呵笑,是回忆的笑,“虽然很痛,可是我没喊出声。附近有牛和马,好像在盯着我看,还有像是鸭子的鸟禽。不过我很庆幸没有猫。”

“为什么?”

“因为我讨厌猫。”

草薙拍拍手笑了,虽然我不是在开玩笑“”

“我勉强从泥沼里爬出来,就这样满身是泥地躺在那儿不知睡了多久。我还祈祷飞机不要爆炸,因为那架飞机正在冒烟,漏出来的燃料流到泥沼的表面上。虽然我当时很想吸烟,不过还是不过还是忍住,否则产生火花就糟了……可是我又想到,更让别人知道我在这里,就一定得生火,那么干脆想吸烟就吸吧。不过最后的情况是,我就这样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既然有家畜在,附近有人住吧?”

“大概。”我点头,“然后,等我恢复意识时,已经在医院的床上了。那时身体状况还不错,虽然肚子很饥——然而周围的病床上都是受了重伤的同伴,所以也没办法真的提起精神。好像还死了几个人。”

“你有没有想过死的念头?”

“什么?”我刚好把香烟探到烟灰缸上弹落烟灰。我抬起头看着草薙,她一只手撑着脸颊盯着我看。

“受了那么重的伤,倒不如死了算——你没有这么想过吗?”

“我的伤没有那么严重啦。”

“你没有过想死的念头吗?”

我吐出烟雾。虽然杯子里还有啤酒,不过我已经不想喝了。现在大约是晚上九点左右吧,来到这里已经过了两个钟头。

“你厌恶过活着吗?”草薙问。她面无表情,看似和平常一样冷静;可是很明显地,她心里某处的平衡崩溃了,口气以及举止都和平常微微不同。当然,这是因为酒精的关系吧。

“有啊。”我点头,“谁都曾这么想过,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你有这种想法,在层次上就不同于一般人。”草薙的口气越来越冷静:“我说的不是那样,是真心的,希望就这样结束自己的生心,感觉自己已经活够了……要怎样说呢,想要放弃一切,像这样的……”

“这和我说的哪里不一样?”我喷出一口烟后问她,连我都很讶异自己的口气竟然如此冷淡,“这和小孩自杀有什么不同吗?”

“不同不同。”草薙微微一笑,“至少这不是一时冲动的想法。正因为如此,我认为这种念头是基于别的冲动而起,例如事先规划好自己的寿命就到此为止,像这样的感觉。”

“不过,这不算冲动吗?”

“只是想起来,”草薙仰望天花板,“像是从很久以前的计划着这一天是自己的死期,但是后来忘了,直到今天才想起……所以要形容的话就是‘还好有想起来’的感觉。”

“嗯……”我点头,“像这样的人或许不多。”

“对吧?”草薙看着我,“那么你对将来的计划呢?”

“计划?”

“为什么没想过?”

“就算去想也没用,反正不知何时会被人击造而死,我连这都无法想像。”

“可是,这就是你的人生啊”

“对啊……”我耸耸肩,“虽然常常被人这样说,可是——我的人生?”

“那不然是谁的人生?”

“不就是某个人的人生嘛。”

“嗯——也有想法类似这样的宗教。”草薙轻轻点了好几次头。

“不是宗教啦。”

“你生气了?”

“草薙小姐呢?”我边把香烟捺熜在烟灰缸边间。

“嗯?”她歪着头。

“你有想过死的念头吗?”

“当然罗,很常有呢。”她微笑道,好像非常高兴。我注意到那表情非常像瑞季。

“为什么那个时侯不死呢?”

“呃……为什么呢?”草薙的头越来越倾斜,“‘只要再稍微忍耐一下,那样的心情就会烟消云散,啊……没有死真是太好了’——我决定这么想。或许是因为可以预测到之后的平静吧。”

“可是,你那之后又会想死吧?之前如果就死了的话这样的痛苦就会结束了,不是吗?”

“才没有什么痛苦呢。”

“什么啊……”我呵呵笑起来。

“就像电话声响了又停,停了又响那样。”草薙闭上眼睛,“一直响会让人觉得烦,不响的时侯大家又都忘记电话在哪儿。”

“有点困了,看看手表。草薙睁开眼睛盯着我看。

“要回去了?”她问。

“是啊。”我站起来,“收拾一下吧。”

“可以在这儿睡一晚啊。”

“这里?”

“我看见通往隔壁寝室的房门,然后又回头看草薙的脸。这是什么意思呢?这一刻我想起了富子,虽然后来都没有见过面。土岐野好像还有去久须美那边,可是都没再邀请我了。富子还在等粟田仁朗吧。”

“粟田先生也来过这里吗?”我问。

“嗯。”草薙应声,不过收拾餐桌的手顿了一下。她稍微迟疑了片刻,抬头看我,“为什么这么问?”

这个迟疑的瞬间若是出现在空战里,可是会成为致命伤的。

“筱田先生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他说什么?”

“说你杀了粟田先生。”

“嗯……”草薙慢慢站起身,“怎么杀的?”

“嗯……他说你是用枪射的。”

“呼——这样啊……”

草薙把玻璃杯拿进厨房,我也把还装着食物的盘子端到吧台上。她开始洗杯子,我隔着吧台站着看她,水从水龙头流出,她的手清洗着玻璃杯,清水落入不锈钢水槽里发出响声。

“或许,你也想被杀?”草薙往我这边瞥了一眼。

“这个嘛……”我笑了。

我想我是真心地笑了。

天两后,因为汤田川和土岐野交换了任务,所以我和他一起飞向天空。他从昨天开始拿下眼罩,说已经没问题了。土岐野明明也已经退烧,看起来没事的样子,为何还要把飞行的任务让给汤田川呢?

在三架敌方轰炸机正朝西方前进。如果它们有战斗机保护的话,就进行牵帮,可以的话就尽可能地驱离它们——这还真是个含糊不清的任务。亦即,就算无法达成任务,我方友军也可能会在下一个区域给予敌机痛击。我们的工作,其实只是确认它们在不在罢了。

我们在海上,看见轰炸机在非常高的地方。要飞到那里实在是太勉强了,一飞上去,就会无法追击。笹仓所开发的吸气涡轮増压机我当然没有装备,将实验用在实战上太危险了。说到笹仓,他现在好像在做别的东西,可是却不肯告诉我们是什么。

敌方的战斗机有四架,两架正在很远的高处,两架在我们的下方。我想说已经确认过目标,差不多也该回去了,所以就用无线电和汤田川通话。

“稍微干点活吧”他说完就降下左翼开始急速下降。

我困惑了。现在是应该追在他身后支援呢?还是牵制上方的两架敌机好呢?

总之先转弯,看见下方的情况再说吧。下方的两架敌机也开始上卉,渺田川笔直地朝他们突击。

上方的两架敌机动都不动,真是失算。它们的任务就是寸步不离地保护轰炸机,我们这边不打算飞上去跟它们拼。轰炸机拥有相当强大的火力,若是攻击它,它应该是会还击的。敌人若不降下高度,一架飞机去硬拚是非常危险的。我瞬间做了这个判断,马上转头,机首朝下。

然而事后再分析,我发现这几秒的犹豫就是败因。这种事情,不到最后是不会知道结局的。但是因为结束任务后必须找出原因并且写成文字报告,所以不去回想都不行。

汤田最初的攻击击中了敌机的油槽,这架敌机在坠海之前就爆炸了;可是当汤田川从近海处拉抬机身时,另一架敌机已经跟在他后方。

而在那架敌机后方的,是我。

我的右手击发子弹时,对方同样也攻击汤田川。

汤田川往左逃逸,对方也往左飞。

我再度射击。

海面近在咫尺。

我往右转,一边加足马力一边探看上空。

没有敌机的影子。上方那两架战斗机已经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轰炸机躲在云后,看不见了。

我上升飞到敌人背后,翻滚后调整态势。

机翼左右振动,窥伺着下方。

这时我看见了汤田川的机体——在他冲进海里前一刻。

敌方的另一架飞机也坠海了。

敌人射击的子弹和我射击的子击都打中了目标。

我确认现在的位置,距海岸五十公里。看看上空,敌机在相当遥远处留下小小的身影。

我用之前决定的暗号,传达轰炸机和战斗机的数量,然后再次下降搜索海面,可是什么也没看见。风强浪高,有的只是一片波涛汹涌的大海,连敌机的烟尘都没看到。

我确认仪表板上的数值,剩下的燃料只够我在这里逗留一段时间。我再之转弯,搜寻附近有没有船只,然后稍微抬升高度,环视周围。

我转了四次弯后终于放弃,返回基地。

我在草薙的办公室里待了一个小时,报告汤田川坠落时的状况,之间一直有电话插进来打断说明。虽然电话好像是报告轰炸机之后的动向,可是我完全没有兴趣。

草薙一只手撑着额头,叹了好几次气。虽然没有责备我的一言半语,可是她注视着我的眼神却完全不是那样。这是当然的,除了我之外还有谁能负这个责任。

“当时你们应该返航吗?”草薙质问我。

“不。”我摇头,“如果我早两秒下降的话,那两架敌机都会被击坠,我们就可以一起回来了。”

“我不是问你这个。”

“如果敌方只有那两架飞机的话,就照预定和它们迎战,他的判断没有错。”

可是,我和他判断的差别就在于到底是四架还是两架敌机。

“够了。”她闭上眼睛,“你去休息吧……”

“那我先退下了。”我站起身,敬个礼之后就离开办公室。

我一下楼梯就看到土岐野和筱田坐在接待室里等我。因为只有一架飞机回来,所以报告的结论已经很明显了。他们看着我,想知道报告的前半段。

我想起第一次上教堂的光景。

父亲牵着我的手,带我走进教堂。好多椅子排列得整整齐齐,最里面有很多人在高声歌唱,许多声音混在一起,在室内回响,允斥整个教堂的低音变成无法言喻的奇异音调包围了我。教堂有非常高的天花板以及细致的三原色彩绘玻璃,圆形屋顶的周围用拼花镶嵌出长了翅膀的人类。

我一直站在狭窄的座位之间,只看得到天花板和彩绘玻璃。虽然很想看十字架,可是却前面的人挡住。众多高音的回声最后竟然会变成低音,让我觉得十分神奇——不过因为没有人表示奇怪,所以或许只有我的耳朵有问题吧,我想。

在走到土岐野和筱田面前之前,我一直觉得好像走在当年的教堂通道上。我坐上沙发,好不容易才把香烟点着。

“别在意。”土岐野最先开口。

“在哪里?”筱田眯起眼睛问我。

“海上。”我回答,然而遥头,“他没死,可是……获救的可能性是零。”

“有派人去救授吗?”土岐野问。

“大概有吧。”我点头。草薙也说过同样的话。

我吐出苦涩的烟雾,叹口气,汗水从额头上流淌而下。不是因为热,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流汗。

“这样算来,嗯——是第六个吧。”我自言自语。

和我一同飞行的同伴被击坠,连这次已经是第六次了。在这些人之中,获救的驾驶员只有一人。然而那个人虽然活着,却因为失明而无法归队。

之后,我向他们说明当时的情况。因为已经在草薙的办公室里说过了一次,所以我想应该可以完整流利地重覆一遍吧。

我在最后的转弯时所看到的,是波涛汹涌的灰色海洋。

我一个人回到基地。

在好不容易抵达基地的这段时间,那真的是令人非常厌恶的一段时间。

无法逃跑。然而,也完全不想去思考。

谈话一结果,土岐野就一口喝光手上的啤酒。筱田站起来默默地离去。我点燃新的香烟。

我彷佛听到了教堂里的赞歌。

“如果是我去的话就好了。”土岐野咋舌之后这么说。

啊——对喔,我想。

除了我以外还有谁想负这个责任——我一直这么想,所以都不去考虑其他的可能性。不过,恐怕土岐野也认为这次的事件是他的错,筱田也是……对啊,或许草薙也认为那是她自己的责任。

不管是哪一种,如果认为这是自己的责任,事情就会变得非常简单。

因为全部都是自己的责任,所以事情就到此会止,这样就可以了结一件事。但如果想成是别人的责任,后续的处理就会变得非常困难。

冲了澡之后我回到房间里。虽然想让我觉得应该睡不太着,可是还是横躺在床上。土岐野没有回来,一定是想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

有人敲门,可是我装作睡着而没有回应。门开了,笹仓探头进来。房间很暗,他应该看不到我的脸。

“函南?”笹仓出声叫我:“你睡着了吗?”

我没有回答。

门又静静地关上。

直到几个小时后,土岐野回来时,我还没入眠。他爬上上铺,好像一下子就睡着了。

我闭上眼睛。

可是眼前一直看见灰色的海洋。

“差不多也该习惯一下了不是吗?”我对自己说。

不知不觉间,我的右手紧紧握住左手的手腕。

还活着吗?

我回想起草薙所说的话。想起了许多事。

都是不想去想的事。

该怎么做……才能挥去这些事呢?

只有死亡吗?

恍惚间草薙水素走进房间,在我耳边低语:

你也想被杀吗?

这是梦。

当我醒过来的时侯,窗外已经是一片明朗。

10

我披着一件运动上衣走出房间。

因为起雾的关系,眼前连一片的飞机跑道都看不清。停机铁卷门降下来了,通道的门虽然开着,可是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我的飞机在那里。

我走近它,想摸摸看。

触感冰凉。

主翼和机体连接的地方镀着一层铝,间隔狭窄的铆钉,平滑的曲面歪斜地映着世界。

边缘还是平滑一点好,因为这个地方没有抵抗力。

机身每个地方都做得很平滑。

昨晚我睡不着,一定是为了平滑地联系昨天和今天吧。

为了不要忘记,然后,为了忘记。

我想吸烟,于是又走出停机棚。我点燃香烟,斜斜地横越飞机跑道,往办公室反方向的停机棚走。那里应该去汤田川的飞机停放的地方。

铁卷门关着

我打了个冷颤。

草薙水素正倚在那个铁卷门上站着。她正在吸烟。

“真早啊。”草薙说

“嗯,因为很早睡。”我说谎。看看手表,现在才四点半,还没日出呢。

“找不到。”草薙轻轻摇头

“大概不会再有人来了。”

“咦?为什么?”

“上级一定会调动我们。”

“调动?离开这个基地去?去哪儿?”

“这个嘛……”

“大家一起吗?”

“这……”

这不是很稀奇的事,我宁可调动频繁一点。战争的舞台逐渐移动,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战争整体的局势会变得怎样,我们这些下级人员根本不会知道。草薙或许会知道一些,尽管如此,知道的还是不多吧。我对这没啥兴趣,就如我之前所说的,我只想一直到处飞翔。

“接下来……我要回办公室打个盹。”草薙把烟蒂扔进烟蒂桶,“你想说什么吗?”

“不,没有。”我摇头。

草薙往办公室大楼的方向走去。我取出另一根香烟,想再散步一会儿。

脑袋昏沉沉的,这是个好徵兆。同时我也一直昏沉沉的那是多棒的事啊。

我信步走着,耳边又听到教堂的赞歌。

那是某个人的葬礼。

对了,是我妹妹的葬礼。

我想起来了。

父亲牵着我的手,带我走过黑暗的通道。

教堂的天花板,梁柱和圆顶之间都漆着灰泥,上面还有拼花画。

我一直看着天花板。我觉得那幅背后长有翅膀的人类画像很不可思议,所以一直盯着看。

我不知道妹妹去哪里,我不认为真死了。

那个时侯,妹妹沉睡在小小的箱子里。

现在是土里吧。

现在已经腐烂了吧……

灰暗的海。

赞歌。

亮晶晶的鳞粉从蛾的翅膀上掉落。

我突然,想起了草薙瑞季白皙的脸庞。

我不记得妹妹的脸长什么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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