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恩聂鲁不知是不想说话还是不能说话。不管怎样,等他抽抽噎噎地哭完后,他埋首在母亲温热的脖颈处回答。虽然声音哽在喉咙里,可是总算听到了他的声音。
“风筝是可以飞在天空上的一种东西。”他说:“和放风筝的人手上的线相连在一起。”
J.D.沙林杰《九个故事——小舟旁》
调动的日子是个雨天。对驾驶飞机的我们来说,雨天就是恶魔的生日,平时安安静静的水珠开始个个欢天喜地颤抖个不停。我们祈祷这忧郁的一天能早点结束。附着在座舱罩上的每一颗水滴,都刚脱离地狱的支配而在狂舞,一靠近飞机跑道,就有引撃罩上会突然有个奸笑脸孔袭来的预感。若能飞到云层的上空,那么天候就跟我们无关了。因为这个理由,我们一味违逆必须回到地上。随着高度下降,地面的忧郁又再度袭击而来。人类就是注定黏在这么潮湿的地面上,悲惨地生活。
要是雨势再强烈一点,调动就会延期吧,可是起飞的时候还只是小雨。下去三点时,一架老式的泉流型飞机前来迎接我们。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双人座的编号E飞机。驾驶员是一个叫山极麦朗的好脾气中年人,草薙就搭他的飞机移动到新基地。三架散香飞机紧跟着这架泉流机起飞,依序是土岐野,我和筱田。因为有人带路,我本来已经放松了下来,可是当我们降低高度准备着陆的时侯,才发现太阳已经下山,雨势也越来越猛,肉眼能辨识的除了灯火以外其他的机体根本完全看不清楚。
然而我们四架飞机一次就成功降落在跑道上,要说是奇迹也不为过,草薙一定也很自豪吧。我中途甚至产生过就算断一条腿也想早点着陆的想法,何况那还是陌生人的基地,是在没有辨识过风向的跑道上呢。
调动的那天晚上,我还不清楚新基地的规模有多大。对方在餐厅开了一个简单的欢迎会来迎接我们四个人。山极麦朗是这边的负责人,虽然他应该有五名飞行员属下,可是出席的却只有四个人,而且感觉上都是很相似的男性。如果他们有一个过来我们队伍,那两队的人数就刚好一样了——连这样的开玩笑话都出现了。虽然离汤田川坠机已经过了两个礼拜,可是我们的队伍完全没有新的生力军,而且之前的基地好像会有一段时间不能使用的样子。因为我很担心笹仓,所以在欢迎会举办到一半的时侯,我就向草薙问起这件事。
“怎样?现在什么也问不到的。”她斜眼看我。
也就是说,跟整修装备有关的人员全部都留在之前的基地吧。基地的设备是没办法轻易移动的,再说这边应该也有负责照顾设备的维修员。
“因为我受到他很多的照顾……”我尽可能用轻松的词汇,“而且我对他发明的东西,多多少少有点兴趣。”
“如果是有用的东西,早晚会广为流传的。”草薙的口气更加轻佻。
“那,为什么我们会被调到这里来?”我把手上的玻璃杯放在餐桌上,拿出香烟来抽,虽然偶尔有人会对我和草薙投以目光,可是他们应该听不到我们的谈话吧,因为土岐野在不远处跟好几个人聚在一块儿,正大声说话。
“会问我这种问题,你很不正常喔。”草薙低语,鼻子哼笑出声。
“大概是因为我喝醉了。”我把香烟的烟雾和叹息一并吐出,“就像现在会认为马上就要发生大规模的战斗,也是很正常的吧。”
“战争会扩大的时间点究竟是在何时……有时会受跟选举密切相关的政治所影响,或者是跟战斗公司在经营上的策略有关。也就是说,战争是短期还是长期,都不是我们能够知道的。再加上主事者的动机,会动员许多人。总之,就像大风一吹,草水就会摇晃。台风时,大家本能地都知道摇晃的东西要如何明哲保身,才不会被吹断。”她的视线离开我,边看其他人边说话。
“早点折断倒下的还比较轻松。”
“是啊,没有比死亡更轻松的了。”
不知是谁带来了吉他开始演奏,现场马上就变成一片合唱。我讨厌吵闹,便走到外面去。
外面下着雨,建筑物前的柏油路面到处反射出办公大楼的灯光。空气湿度高得雾气弥漫,不过不冷。黏糊糊的雾像棉花糖一样缠绕着路灯,使得雾里充斥着电灯泡滋滋叫的声音。
从宿舍连接到办公大楼的走廊旁边,有一条小小的穿廊,那里有两个在游乐园和购物中心经常看到给小孩子坐着玩的投币式游乐器材,一个是消防车,另一个则是直升机。投币箱就在旁边,投下钱币后应该就会发出热闹的音乐,然后前后或左右摇晃吧。游乐器材那像鸡蛋般光滑的造型非常可爱,只是褪色褪得相当严重,而且也脏了。可能是哪里不要卖掉,然后有人买下来后再搬到这儿来的吧,至少不是被丢弃在这里。也就是说,这个基地会有小孩子来啰?游乐器材不像坏掉的样子,好像还可以动。可是,为什么会在这里呢?这点果然是个迷。
我坐进消防车的座位里,座椅表面光滑又冰冷,而且非常狭窄;至少对我的身材来说,这玩意的确太小了,害我连投币的欲望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再点一根香烟的欲望。醉意还稍稍残留在身体内。
当我呆呆地眺望办公大楼前面正在制造的大型棉花糖时,土岐野出现了。
“是你啊,函南。”他叼着一根香烟斜向走近我这里,“你想当消防队员啊?”
“宴会结束了?”
“没有,好像还会持续一阵子。”用力喷出烟后,土岐野噗气,“不管去到哪儿,都只有相似的同伴,真的‘这种人还是第一次看到’——我最近都没遇到给我这种感觉的人了。”
“之前有吗?”
“有。”土岐野点头,“嗯——那时我还年轻,而且或许人家也没有看过我这种人吧。”
“嗯——也是啦。”
土岐野坐进隔壁的直升机。他的身材比起我还高大,而且直升机比消防车多出一个机舱顶,所以看起来更挤。虽然我想提议跟他交换,可是又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一定得坐在这玩具上,所以就继续保持沉默。
“真窄哪,这玩意。”土岐野很高兴地说:“我还是第一次坐直升机耶。不过我不信它能飞,虽然不用翅膀……”他摇晃着身体,让直升机东摇西摆。游戏机发出叽叽的摩擦声。
“弄坏了的话,别人会生气喔。”我给他忠告。
这时又一个人出现往这儿走来。
那人从穿廊对面的办公室大楼直直走过来,看上去像是个削瘦的小个子男性,可是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女的。
“你在这儿干嘛?”她这么问。
“没干嘛,坐这个有年龄限制吗?”我回答。
“那边的,你刚刚在摇晃这机器吧?”女人瞪着土岐野。
“没有,我没有做这种过份的事。”土岐野笑道:“我只是想下来,可是一个没弄好,就稍微晃动到了。”
“你们是今天调过来的人?”
“嗯。”我点头。
“有个叫作函南的……他现在还在餐厅吗?”
“啊,没有,不在了……”我说:“我想他不在。”
“那,他回房间了?”
“不,还没……我想还没。”
“他去那儿了?”
“这个嘛,我想他没去哪里。”
“难道说,就是你?”女人问,大概是注意着我笑着回答的样子吧,“你喝醉了?”
“虽然醉了,可是,我还是函南啊。”
“为什么一开始不说呢?”
“因为你没问……”我耸耸肩,“什么事?”
“嗯……”女人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我上下打量,“是你啊……呼——总觉得不像,和想像中的差太远了。”
“那个,我是土岐野,也跟你的想像差很远吗?”缩在直升机里的驾驶员问。
“我是三矢,请多指教。”她无视土岐野的话向我伸出手。
“我没洗手喔。”我没有握手,而是两手摊开回以淡淡的微笑。
“请多指教。”土岐野又说。
可是三矢根本不看他,她一直用看似要笑出来的表情盯着我。
“我很期待明天的到来。”
“明天?难道预定要去马戏团吗?”我问。
“你喜欢马戏团?”她反问我。
“看是什么马戏团啰。”我回答。
三矢转过身,回头走上来时的路,她那挺直脊梁,每一步都充满自信的姿态,让我联想到船员在航海图上移动圆规的模样,接着又想起了草薙,三矢直到走进办公大楼的门内都没有回头看我们一眼,一直看着她背影的我和土岐野面面相覤,互相确认对方那像是抽中坏签时的苦笑。她的房间在大楼里吗?或者是她还在工作呢?
“什么啊,那家伙,是你的粉丝吗?”土岐野在直升机里缩成一团。
“比起粉丝,我更喜欢螺旋桨。”
“对啊,比起直升机的旋转翼,螺旋桨更好。”土岐野也笑了,“不过再怎样说,她都太冷淡了吧!遇到这种人,真想在她嘴里塞硬币。不过,虽然她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但是人应该不坏吧?”
“可能真的很了不起喔。”
“如果是这样,她还会跟你握手吗?”
确实如此。日后我回想起当时,也就是我和三矢碧初次邂逅的夜晚,还有和三矢碧初次邂逅的埸所。像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地点,一生只有一次,在世界上就只有这么一个地方。正因为如此珍贵,所以不能马上丢进垃圾桶——若是能在铁隔板或软木垫上先用磁铁或是别针固定住这份感觉,那就万无一失了。不论是谁,在第一次碰面的时侯,都无法判断出对方在自己的将来会占有什么样的地位,只能用别针钉住的预感。如果用别针钉住的话,就可以姑且安心一阵子。不过我在第二天的早晨就完全忘记她这个人了。
2
隔天的清晨是个大晴天,连附近耸立的小小高山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昨晚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飞到这里的,现在看清了这个风景,让我打了个冷颤。
当我在厕所边刷牙边眺望跑道时,土岐野起床了,头上还包着毛巾。我不知道他干嘛这么做,不过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希望人问他理由,所以我就故意不问。
“真不错啊。”他边看着外边喃喃自语。
“跑道?”
“不是,是昨天的……你看,是那家伙。”在我旁边豪迈地溅出水花后,土岐野这么说。
“谁?”
“嗯……那个叫三矢的女人。”
“喔……”我想起了和她初次相遇的场景,“嗯,她是叫那个名字……”
“她是王牌喔,后来我听大家说的。”
昨晚我很快就去睡了,土岐野倒是又回到众人热闹的场子上。
“王牌打击手?”
“白痴啊你。”
我微笑。当然,一开始我就知道他的意思,但是我不会特别惊讶,因为女性的王牌飞行员并不算少见,我们公司的飞行员差不多有两成是女性,素质比男性优秀的女飞行员多的是,这是我个人的印象。也就是说,女性成为王牌飞行员的机率比较高。是什么样的力量导致这种结果,我完全不知道,或许是录取门槛很高吧,又或者是因为女性比男性更坚强勇敢——虽然这也是我个人的印象。对,是有过这样的分析,说能够坚决地踏出最后一步的通常是女性,一定是这种执着提高了命中率。不过这种特质应该也使丧命的机率提高了不少吧?这种数据一定存在。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说不定我的右手是女性。
“我们以前也有过一个。”土岐野洗完脸后说:“说起来,女的王牌飞行员,都过得不是很如意。”
“不过我觉得男性的王牌飞行员也不是过得很如意。”
“男的怎样都好,你不也是我们公司的王牌飞行员吗?就随便放手去做吧。”
“草薙好像很厉害的样子。”我说。
“谁说的?”
“笹仓。”正在刷牙的我无法顺利地发音。
“喔……”土岐野点头,“和那家伙分开了,你很寂寞吧?”
“为什么?”
“技巧那么高超的维修员,在目前的战况下是很难得的,我也很寂寞啊。对了,草薙其实也过得不如意,希望她无论如何都能走出来哪。总之呢,你就是你,你是自由的,随你高兴去做吧。”土岐野嘴角一撇。
“什么话啊?”我只能冒出这么一句。
“啊……”土岐野伸个懒腰,“没有宿醉的早晨,就会重新认识这么现实的环境,真的是很痛苦呢。谁会向被不安侵袭而发抖的年轻人伸出援手呢?啊——很明显,酒喝得还不够多,所以一切又回到原点。昨天我根本就睡不着,真是最糟糕的一天了。”
“可是我有听到你打呼。”
“那是我装睡的,因为我想你一定会担心我,我很体贴吧?再怎么说你也是我们公司的王牌,希望你能以最佳状况迎接任何挑战,是我身为友人的心情。草薙也好,我们也好,面子算什么。都靠你了,函南啊。”
“所以呢?你在说什么鬼话啊!”
土岐野敲敲我的背后,又回到房间去。我才意识到牙刷还插在我的嘴巴里。
王牌这种词汇早就没人在用了。当我还待在之前的队伍时,就被特别挑选出来,六人份工作的两倍,我一个人就能收拾干净。可是正因为如此特殊,所以谁也不会和我说话。结果胆小的上司不敢看我的眼睛,大家也都祈祷我早点死了算了。这就是王牌飞行员。
叹气,泡泡从嘴巴里溢出来。
办公大楼楼顶的对面可以看见一面旗子,根据它的动静可以看出风的方向和强度。今天的风向和昨晚相反。
我打算回到房间整理行李,这次在新的基地也和土岐野住在一起。可是不出所料,我们还没有动作就得先集合。
我和土岐野都还没从纸箱里拿出行李,所以就先找出可以穿去会议室的衣服。
“因为是紧急状况,所以现在穿什么都可以吧。”虽然我这么说,但是土岐野却摇摇头。
“人家说第一印象是最重要的吧?”
他说这句话时,侧脸看起来比平常还要正经八百,不过结果却还是穿上皱巴巴的上衣,毕竟我们没时间将衣服熨平。两人就这样急匆匆地赶到会议室,进入亮着微弱灯光的房间后,就坐在桌子旁边的座位上。我们是最后到的,其他人早就到齐了。
“那么,我们开始吧。”山极麦朗脸上浮现微笑。
草薙把房间里的光线调得更暗了一些,因此从天花板上斜挂下来的荧幕正中央也就相对地更加醒目。
“各位,今天下午,你们要参加一项前所未有的庞大计划。”
之后的一个小时,我们默默地注视着萤幕,山极的话在脑袋里扩散。所谓的庞大计划,简而言之,其实只不过是很多人前往同一个埸所罢了,重点就是要把火力集中在那里。而这样的计划是基于什么目的,有什么意义,根据这些会有什么结果,关于这类的说明一概省略。这是很正常的,当然我们也不会想听。
届时有八架战斗机会从这个基地起飞,途中会加入友机増加到二十架,到目的地时预定会变成大约八十架战斗机。其他中型的轰炸机约有三十架,在高高度会有二十架大型轰炸机。另外还安排了大约四十架其他的战斗机和约五十架的对地攻击机,它们会比我们更早一步到达目的地,且被部署在前线攻击两个基地。那边的战斗力,估计在我们到达的时侯会下降到百分四十左右。
“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所以不会构成问题吧。”虽然山极这么说,可是那好像只是要逗我们笑,让我们放轻松的笑话。至少,我们不会呆呆地相信这句话。如果还不至于构成问题,就不应该投入五十架对地攻击机。这项计划虽然想要尽可能地越过前线迎战敌方的主力,可是到时侯能不能抵达都还是未知数,毕竟也要允份考虑到会在附近的海面上相遇的可能性。预计在时间内会出现的敌机,数目大约会有一百到一百五十架左右。虽然这是有根据的推论,可是话说回来,不论是在哪种场合都不会刻意提出悲观的数据,这必定也是基于希望所作的乐观预估。不过,至少数字还是远低于我们所预期的。
之后又放了几个圆表,这段时间都没有人说话。虽然只是猜想,不过要我说的话,那边的是主力队吧。这是基于伟大的人都是最后才出现在战埸上的比较法则。
山极根据预想的几个麻烦问题,先假想情况并且说明处理措施。可以的话,与其随着这些问题起舞,还不如在一瞬间的爆炸之后散开来——每个人都这么想吧。之后他虽然询问大家有没有问题,可是都没有人举手。
几秒的沉默之后,坐在最靠近萤幕的三矢碧轻轻举起一只手。
“什么事?”山极只是抬抬下巴。
“是和战斗无关的问题,可以吗?”三矢用清晰的标准发音问道。
“可以。”
“今晚的派对要暂停吗?”她问。
“今晚还有派对啊?”我旁边的土岐野小声地问。
“住这附近的小孩会来我们这边玩,两个月一次。”三矢转向这里,面无表情地说明:“刚好是今晚。”
“抱歉。”土岐野轻轻点头,“我不知道。”
“不会暂停。作战是极机密的事,所以派对是不能取消的。”山极回答。
“我知道了。”三矢马上点头,“不过派对开始的时间,多少会延后一点吧。”
她似乎比较关心能不能赶上晚上的派对。或许是开玩笑,也许是职业性微笑。
又是沉默。
“其他呢?”山极不知为何直直地往我这边看。
我无言,轻轻地摇头。
“草薙,你要补充什么吗?”山极转头看向墙边。
“战线恐怕会拉到海上吧。”草薙淡淡地说:“在攻击前线基地的时侯,敌人也会打过来,我方的战斗机会一直在眼前晃来晃去,在那边根本就无法攻击。就算很困难,还是要想尽办法到达目的地,抵达了后首要之务是不要搞错攻击对象。”
“我们这边也要帮忙前线喔?”土岐野地声地说。
可是,不让敌方基地攻击天空才是我们的作战计划。
“可以的话,真想堕落在敌方阵营里。”土岐野还在碎碎念。
草薙斜眼看向这边,表情平静和蔼,看起来好像在微笑。这几天她都没有出现这样的表情,和之前比,现在给人比较健康的印象。一定是因为幻灯片鲜明的光芒造成的对比吧。
“那么,二十分钟后跑道上集合。”山极大大地叹气,“请大家全力以赴……”
大家站起来,鱼贯地从门口走出去。
草薙水素双手抱胸立在房间的角落,我和她视线又对上了。
我走着走着突然发现自己正下意识地握紧右手。一发现这个动作,我就背脊突然一震。这是经常有的事,甚至可以说是故意去测试自己是否有这样的反应,确认后享受其中的乐趣。背脊一震,是上战场前精神抖擞的证明吧,表示紧张到发冷的程度。这些反应每次必定正确无误地重复——看似复杂的人类,结果也只是单纯的回路而已,我经常觉得自己像个机械。
离开穿廊时,我偷偷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那动作就像在约会的时侯,不去注意女孩子而偷瞄手表上的时间。
3
因为跑道有两条,所以转眼间,八架飞机就都升空了。
风速不错,视线也很良好。我第一次看清楚基地周边的景色,很意外地这里离海很近。周围几乎都是湿地,到处都可以看见地表映照着蓝天,之中只有一座孤零零的小高山,上面立着一座天线台。街道在这座山的对面,有一条新的道路笔直地延伸到那里,是最近才铺设的吧。
我们沿着海岸往东飞了好一阵,三架散香飞机在他们五架双引擎的染赤飞机后下方。同时多架飞机的协调振翅声让人愉快,那声响还被呼啸而过的风声搅拌着。虽然天空非常清澈,可是因为支配周遭的是那隐形又好恶作剧的气流恶魔,所以引擎发出不连续的声音。
三十分钟后,下方有大约十架飞机上升,我们稍微放慢,降低速度等待他们跟上。那些好像是散香的新机型,机身上半部用海蓝色和浅蓝色的迷彩描绘出来从未见过的图案。整流罩的形状很明显地和我们不同,也就是说他们的引擎是新的。虽然我很想一直盯着看,不过还是决定先把这件事摆在一边。
当我们可以看见前方云端上的轰炸机时,周遭早已满是飞机,就像是身处在立体停车埸。
我的身体一直轻轻摇晃,口里低声地唱着一首歌。虽然那是我幼时就很喜欢的摇滚乐,可是我不知道歌名,歌词也只记得最后面重复的部份。
我全身定格,只有眼睛活动着,眺望炫目的天空——不能一次看许多地方是人类眼睛最大的弱点。
我的右手握着操纵杆,左手握节流阀的拉杆,两脚踩着方向舵的踏板。
右手像是在等待猎物上门。
深呼吸,放轻松。
这样子,就像是调整呼吸躲藏起来的野兽。
为了杀戮,现在先屏住气息。
一直,静悄悄地。
没有声音,没有期望,没有光芒,没有目的。
只是,在等待。
我的背脊感觉得到身体外面还有一个自己。
我,脱离我的身驱。
我,脱离追架飞机。
我,脱离公司,脱离地球。
漂浮在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
这样的幻想让我背脊发冷。
有人用手轻碰我的肩膀,用温柔的口气耳语:
“接下来,好好放纵自己一下,怎样?”
在我耳边感觉到他的呼吸的时侯——
来了!
右边的上空无数的黑点。
马上开始无线通讯。
身体变得更冷,好像在发抖。
我将抓住操纵杆的右手放开,轻轻地挥动,然后,再度紧握操纵杆。
“你负责三架喔。”土岐野的声音混着杂音。
我右手边可以看见上升中的土岐野的机腹。随时,上级下达了战斗命令。
“你偷跑!”我对土岐野说。
可是,天空中除了这些以外还有什么呢?
我一边慢慢地将节流阀的拉杆往前推,一边检查仪表板,油压没有异常。接着我确认燃料,大略估算油糟的汽油残量——想起了草薙的忠告,我决定携带它一阵子。
没有云。这样的景象真少见。
太阳位在正后方。以最初的攻击位置来说,多少占了些优势。
对空炮从很低的地方就开始作响。是感觉到风了吗?或者,只是单纯的威胁呢?敌军的同伴已经来到附近,所以应该不会再持续攻击。
海岸线很近,就和事前预想的位置一样,对方在引诱我们飞向海面吧。
双引擎的染赤从上方回转,轻巧的散香则从下方动作。只有这个是一开始就决定的。
可是,在那之前总是要保持一定的高度吧,总之我先上升。
敌人逐渐逼近。
到底有多少人呢?敌人就像飘在河面上的叶子,排列出完美的队形。我们这边分成两队对应,对方也从两侧开始扩展。
听见了往右突击的指令。
团体的行动能如此整齐划一,也只有在一开始而已。
混战就要展开,变成一场舞会。我个人倒是希望不是那么快就开舞。
稍微调整安全带。
在座位上端正姿势。
闭上眼睛两秒。一,二……
深呼吸。
我上方最初的一队飞机斜斜地下降,绕了好大一圈,打算往反方向飞去。
接着,下一队锁定右前方为突击目标。我和土岐野就在这个队伍里。
“别担心我喔。”土岐野说。真是有趣的笑话。
“知道了。”我边说边切换副翼。
机翼倾斜,飞机一边斜斜地滑行,一边急速下降。
我轻轻地反转,背面朝下。头上是海,还有和白色的波浪。
颠倒过来下降,血液才不会涌到头部。
我看看仪表板。
确认过左右后再一次反转。
眺望周围。
前方有三架敌机。决定狙击速度较慢的那一架飞机往后,我稍微修正飞行角度。
回头确认后方。
机身反转方向,更进一步确认周围的情况。
右手小心地除去安全装置。
左右晃动方向舵,关闭气阀。
对方好像已经开始射击了。
急性子的家伙……还太早了。
看,机首不是朝向边这了吗?
第一架敌机在三秒后就要进入射程内。在这之间,我环视附近寻找第二个目标。
要为了减缓速度而使用襟翼吗?虽然一瞬间有所迷惑,不过我最后还是维持原速反转,拉起操纵杆,在失速前边旋转边引爆引擎力道,用旋转力让机首转向旁边。
时间刚刚好!
右手击发子弹大约两秒,这段期间我的左手拉紧节流阀。
看着后方,看着左右,然后确认前方。
对方机身已经冒火。这是第一架。
回旋。
我一边慢慢旋转一边上升。第二架目标在相当下面,正在回旋。
有一架敌机从斜后方突袭过来,不过我判断不要去追。
这次用中速度下降。
我小心地再次旋转,确认过周围后,拉动升降舵。
旁边是海,白色海岸线在有点距离的地方。一片黑森林长长地绵延,是防风林吗?
附近有对空弹爆炸,明明没有比我更靠近海岸的我军了,敌方做了很无聊的举动。
停止呼吸。
身体被推向座位。
如我所料,敌人已来到眼前。
右手按下射击钮。
不行!
飞过头了,我马上往左回旋。
是高度一下降太多了吗?
无论是上方还是下方,都有许多的点。可是,我只听得见自己的引擎声。
我不时看见小小的火焰。之后是黑色的烟,弯弯曲曲像蛇一样妨碍视线。我只想着要平滑移动。
左上空来了一架飞机,我反过来提前回击。
机身稍微上升。
“还活着吗?”是土岐野的声音。
“可能死了。”我回答。
虽然地方又再一次从远方射击,可是我无视于它的攻势。
我边抢占高度,边观察这个失败对手的动向。
他应该马上就会开始回旋了,我读出他的下一步,想再一次试他的功力。我故意让他以为我要飞往不同的方向,然后在途中,一直线地切到他的背面。
对方打算去追其他的飞机。
我推起节流阀,用完美的换气系统让机身扶摇直上。
一瞬间想起了笹仓。
反转。
用俯冲的姿态突击。
警告音马上响起,提醒我这已经是机身所能承受的最快速度。
周围已经没有其他飞机了。虽然后方上空有三架飞机,可是还离得很远。
我再次看向前方,方向盘微微调整飞行角度。
转个半圈后扬翅急速回旋。
对方注意到了,因为他往左回击,而我这边也将机首顺畅地转向他。胜负已分,这种距离我才不会失败。
从一数到三,我只射击一秒。
直接脱离现场。
确认仪表盘。
没有异常。
我用副翼左右振动机体,试探周边的状况,然后继续保持这种状态上升。
刚刚被击中的飞机冒出黑烟,往下坠落。这是第二架。
斜右上的前面,距离数百公尺的地方,有对空弹爆裂了。我的动作慢了一下,座舱罩有碰到什么的声音,或许刮伤了机体表面也说不定。
附近好像没有其他飞机,所以可以从下方狙击。
大家更往海上集中,轰炸机已经通过危险地带了吧。
我抬头看,可是到处都是烟,所以怎么也看不见轰炸机的身影。
我确认时间。
上升的同时抛弃油槽,这样机身就变得更轻了。现在才要开始发挥真本事。
总算看见轰炸机和中型机了。它们好像已经侵入陆地内部,差不多要开始轰炸了吧。
上级发出往陆地前进的指示,其他的队伍往这边集中,多半是打算从别的角度进行攻击。当然,地方也调整姿态等待。
出汗了,这是身体暖起来的证据。接下来才是认真的,之前只是热身而已。
我慢慢地呼吸,让自己冷静。
我按捺住走得太快、像是坏掉的钟摆快速转动的时钟神经。
别急躁,慢慢来。
对,冷静下来……
我注视着约有二十架飞机错乱飞行的一带。周遭因为浓烟而混乱,现在还有两架飞机拖着黑烟斜斜地落下。我眺望四周,把机首转向那边。
这时的位置已经非常靠近飞在前方的敌机。他是要下降呢?还是因为没子弹而打算闪避敌人呢?不管是哪一种,我都不能等超过一秒的时间。用上一秒多的话就会射过头,不但浪费子弹,还会害自己丧命。
“过来这边的人是你吗?”是土岐野的声音。
“这边是指哪边?”
在确认土岐野的飞机之前,我正倾斜往下滑行。
正好前方有个运气不错的敌机出现,看起来就像气球一样一动不动。我射击了两秒。
在射中之前,我已经开始往上方脱离。
有个稍微慢了一点的我军也攻击了同一个对手。敌机的尾翼破烂不堪,被风吹走,而且开始回转。
“喂,是你吧!”是土岐野兴奋的声音。
“啊,是我!我!”我笑道。
然而此时,斜后方的上空来了一架敌机,我瞬间有些迷惑,不知要往哪里逃。
“喂,来咯。”土岐野告诉我,虽然他位在比较下方,可是看人却看得很清楚。
我一往右飞,对方也往右飞。
我毅然切回左方,升降舵全开。头被引力往上升,我用左手按住钢盔,在眼前即将变为一片鲜红的瞬间反转,再次换成升降舵全开。如果这样的动作多重复几次的话,那可是会比麻药还快让人晕眩。
我搜寻着刚刚的敌人,但没有找到——
就当我这么想时,对方却在左后方重整姿势。相当敏捷的对手。
我朝右手灌注力道。
对方技巧相当高明。我马上开始回旋,而且是大大的回旋。
像这样的情况,正面攻击会比较好。
对方也是这样想的吧,也用大约相同的半径开始回旋。
我看见了他的座舱罩内部,对方也看得见我这里吧。
他的引擎盖上有黑色的标志,看起来像是耳朵尖尖的猫脸。
机身刷地一转,划出一道尖锐的回旋,对方的机首笔直地朝这儿冲来。
我的机首也朝向他。
双方接近。
我射击一秒。
反转、脱离。
对方也射击。
子弹在数公尺之外掠过。
我鼓满襟翼急速回旋。
对方已经开始回旋了,好快!
土岐野从旁边切进来射击,有没有射中我也不清楚。
当我再次将机首朝向对方时,对方正往反方向轻轻地翻弄机翼。
我方的一架染赤正好在这时候闯进来射击。
“喂喂,不要来妨碍我们啦。”土岐野说。
“你就不能静静地飞吗?”女人的声音,是三矢吧。
黑猫标志的飞机一边旋转一边像树叶般落下,真是高明的操控技巧。他这么做是为了和三矢交错开来,然后降低高度往陆地那边逃跑,我觉得这是冷静又聪明的判断。虽然三矢的染赤追了好一阵子,不过始终没有追上。想往陆地深入追击是不可能的。
其他的敌机也开始撤退。
结果,这场空中舞会根本开不到二十分钟,而且因为人数过多,根本就是在混战。中途我已经感觉到双方之间的落差,彼此究竟消耗得如何我是不知道,可是的确在那一瞬间出现落差。时间在不知不觉间过去,用燃料表来计算时间比看手表还可靠。
没多久,无限电传来集合到上空的指令。
4
回程是向着夕阳飞行的。天空变成粉红色,然后是紫色、深蓝色,不就变成一片灰。
已经到了无线电无法使用的区域,在靠近基地的时候,我加入土岐野和筱田之间,散香机并排成一列下降。按照起飞时同样的顺序来降落是大家共有的默契,一定是因为想要体会再次照顺序并排成而行的那种奇迹似的感觉吧。
这时,我才第一次注意到飞在旁边的染赤只剩三架。直到现在才发现实在是很不可思议,不过我想那是因为心情亢奋而导致神经麻痹的缘故吧。
着陆后,我滑行到停机棚前当我爬出驾驶员座舱、脚踩在台阶上时,刚刚先降落的土岐野走了过来。
“人数一样了哪。”他皱着眉头咋舌,意思是山极的队伍少了两个人。
我从台阶上跳下来,手探进上衣的口袋里找香烟时,土岐野递给我一包烟。
“谢谢。”我从他的烟盒里拿出一根香烟,“你有看到他们坠机吗?”
“没有。”他也点燃香烟,边吐烟边看着跑道的反方向,“不过,我看到几架染赤着火。说到这些双引擎飞机,这次根本就是一面倒的被欺负惨了嘛。”
筱田虚雪也下了飞机,往这边走过来。他也很在意对面的停机棚,回头往那边看了好几次。三架双引擎的染赤很快就要降落到停机棚前面。
“筱田先生,你有看到吗?”我问。
“那家伙最后逃跑了。”筱田低声说。
“啊——那架黑猫的飞机啊?”我想起引擎盖上的标志。
“黑猫?”土岐野问。
“是那个图案吗?”
两名维修员开着保养车靠近,问有没有什么地方需要先让他们看看。我们三人都说出好几处,随后就离开那里。
我们一走到办公大楼的穿廊上,就看到草薙水素在那里吸着烟等我们。
“那边折损了两架。”土岐野看到她后说。
“好像是。”草薙看着跑道,点点头,“这样就是四分之一,唉,这是没办法的事啦。”她叹了一口气,“我们这边一开始就折损了四分之一。”
这时不知从哪儿传来一阵高亢的声音,是小孩子的声音。
我往宿舍那边看去,这才想起来。
“喔——派对啊……”我低语。今天早上三矢曾说过这件事。“小孩已经来了啊。”
“嗯,刚刚真是累弊了。”草薙睁大眼睛,用很难得的表情说。
“咦?难道说草薙小姐你……”
“因为人手不足啊。不过麻烦的不是小孩,而是他们的父母。好不容易才能偷溜出来抽个烟。”
我看向穿廊底下的消防车和直升机,当然现在没有人坐在上面。
山极麦朗先前好像还亲自到停机棚迎接。我们在办公大楼等待时,看到山极带着三名飞行员回来了,于是我们才知道活下来的是哪三人。一个是三矢碧,另外两个是姓鲤目的兄弟。
我压根儿想不起没回来的那两人的脸。一个是在昨晚的欢迎会里弹吉他的男人,还有一个……是怎么样的人呢?虽然我努力搜寻脑袋里的档案,可是马上就放弃了。没用的事就不要去浪费力气,我也没兴趣去问他的名字。会把这种事记在脑海里的人很明显地是傻瓜,而我,就算会因此被认为薄情,我也不在乎。我只是不想在这种敏感的时刻,还特地去逼迫自己。
正因为如此,在之后的会议里,我尽可能地去想别的事情。虽然听到好几次死去的两人的姓名,可是我故意不去理会。
我在脑袋里重复回想了好几次今天舞会的舞步,特别是在最后遇到的,那只动作迅捷的黑猫。其实它的速度并不是特别快,只是操纵舵的反应比一般人快了零点五秒——也就是说,他的判断很快,还有那没有丝毫多余的华丽动作,顺畅且平滑的舞步,非常有资格做我的舞伴。
“黑豹苏恺利J2从岸沼机下方升上来。他跟在岸沼机的后方不远处,接着突然半旋转,他这样往上飞,我本来在想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不过他接着就让机体失速,越过打算从后方攻击他的熊竹机,然后用有点前滚翻的姿势,从斜上方像是要覆盖熊竹机那样进行极近距离的攻击。”三矢说明的同时边用两手比划出机体的位置。
黑豹吗?的确,与其说是猫,黑豹更适合,我心想。
三矢的目光投向我这边。我发现我正注视着她,于是把视线移开,右手在会议桌下移动着,好像在找寻操纵杆。
两架染赤似乎都是被那架黑豹击坠的。三矢的口气非常冷静,可是她的血气的确正往脑部涌,而且那个时候她也去追击了黑豹。果然,像我这样设法停止思考才是明智的。
接下来换草薙说话,虽然我几乎都没认真听,但还是恍惚听出她似乎知道有关黑豹的事。黑豹的驾驶员以前驾驶别的机体,也同样在引擎盖上绘上黑豹的标志。涂黑引擎盖的确能够防止阳光反射,不论哪种机体都会这么做;只是,会涂成豹脸的飞机就很少了。虽然不敢说很肯定,不过八成是同一个驾驶员——草薙这么说。
可是,这种情报能有多少价值呢?如果可以像运动选手事先知道对手资料的话就另当别论,但是基本上,这是个败者只能默默离去的游戏,在输的那一刻,所得到的技术秘密都不可能充分活用了。
这次对战我击坠了两架敌机,土岐野一架——虽然是我先击中的。三矢也击落了一架,总共是四对二的压倒性胜利,可是即使如此,也没有人开口说些开心的事。
沉默持续。这种状况唯一的优点,就是能让会议早点结束。
“如果知道了些什么,要马上告诉我。”听到山极的这句结语,大家都默默地起身。
走到出口时,三矢从我旁边擦身奔下楼梯。她连在会议里都戴着帽子,我追着她的背影好一段时间。
“说句话也好啊。”不知何时跑到我身后的土岐野对我耳语。
“嗯?谁?”我回头。
“三矢女官长啊。嗯——怎么说呢,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我没感觉到她有那种态度。如果有两个同伴没能回来,任谁大概都会变得像她那样吧。我认为这是很正常的。
“没办法啊。”我喃喃自语。
下楼梯的时候,我又看到冲向穿廊的三矢,接着她飞奔跑进餐厅里。
“有派对耶。”我问:“要去看看吗?”
“没有酒的派对就像僵尸的庆生会。”土岐野嗤之以鼻,“你知道吗?在这个世界上我最讨厌的,就是人类的小孩。”
“比僵尸更讨厌?”
“比僵尸的小孩还要讨厌。”
我想我也差不多。
我联想到草薙瑞季。就算是小孩,不过像她这样大到已经可以判断是非,那倒没关系。餐厅里现在应该有很多小孩在里面吧,想去看个究竟的心情,和尽可能不要去扯上关系的心情在我脑袋里呈五五拉锯。
“要出去吗?”走到穿廊时土岐野说:“去看看不认识的街道吧。”
我确认了一下没有人正坐在消防车和直升机上,然后点点头。
5
土岐野好像也邀请了筱田,不过他没来。
因为没有代步工具,所以我和土岐野就在基地前面的公车站等了二十分钟左右,终于搭上一辆小小的巴士。孩子们的派对好像已经结束了,有几对母子也搭上这班车。其他人大概都是自己开车来的吧,因为停车场停了好几辆车。牵着母亲的手的小孩们,一直盯着坐在最后排座位的我们两人看,大概是因为我们还穿着飞行上衣的关系。巴士的引擎情况好像很糟,车身一边卡哒卡哒地震动,一边辛苦缓慢地爬坡。道路变成下坡后没多久,巴士停了下来,大部分的小孩都在这里下车,这附近大概有很多住宅吧。不过话说回来,这里是半山腰,虽然已经在山的另一边,可是还是离基地很近,不能说是多安全的地区,或许住的都是和我们公司有关系的家庭吧,一定是这样。
下一站也有很多人下车。最后,除了我们以外,车上只剩下五名乘客。现在大约是晚上七点多一点,车子会那么空,八成是因为这辆开往街上的巴士和大家的通勤方向不同吧。可是就算靠近市街,也没看到什么热闹的地方,只有大马路中央的电车轨道让我觉得有点稀奇。巴士走了一段路,只看到眼前有市营的轨道电车闪烁着灯光。
土岐野站起来走到司机那边,好像问了些什么。
“我们下一站下车吧。”他回来坐在我身边时这么说。
我们在下一站下车,这里是保龄球馆前面。我四处张望,好像没有可以给人吃饭的地方。面向马路的店面早就拉下铁卷门,也没看见有人走在路上。
“太早了吧,这种时候就关门。”
“因为他们是规矩的店。”
“应该带个熟悉这里的人来的。”土岐野低语。可是基地里的同伴,今晚应该都没有心情外出吧。
“只有这栋建筑看起来最有希望。”我这么说,是因为觉得打个久违的保龄球也不错。
只有复古的招牌还亮着灯,偌大的停车场像暴力电影的场景一样昏暗,建筑物本身也没什么窗户,侧影看来就像工厂一样寂寞,怎么看都不是很热闹的地方。反正没别的地方可去,也只好无奈地往入口走。这时,马路那边响起了紧急刹车的声音,一辆车倒车回来,开向停车场。那是辆黑色的轿车,来到我们身边停下来。
从驾驶座下来的人是草薙水素。她此刻虽然穿着外套,不过里面还是制服。
“唉呀呀,这可真是奇遇哪。”土岐野开了个玩笑,不过好像也很惊讶。
“你们要打保龄球?”草薙问。
“我们是想说可能有啤酒可以喝。”我这么回答,虽然我不打算喝太多。
“要喝啤酒,不必特地到这儿也喝得到吧。”草薙边说边往入口走。我和土岐野面面相觑,跟着她走进建筑物。
里面大约有三十个球道,面前的柜台有红色的霓虹灯闪烁着“汉堡店”的字样,旁边还列着六个撞球台,但是没有人在玩。目前只有大约五队人马在玩保龄球,总而言之,这里给人一种闲散的感觉。
“真寒酸。”土岐野边说边点烟。
“你是说撞球那边,还是保龄球这边?”草薙问。
“保龄球。”
“我要啤酒。”
右手边的更里面有贩卖机。拿起冰凉的罐装啤酒后,土岐野微笑了。这种时候,贩卖机就像神一样让人满心感激,不过不可思议的是,没有人真正烦恼过这个机器箱子里到底卖的是什么样的啤酒,就像机关枪的子弹很快用光却没人在意。
结果就如我的预期,我们开始打起保龄球。草薙作出指示,大家分头去收集饮料和食物。我去支付打球的费用,顺便买了两杯加了碎冰的可乐;草薙从汉堡店那边抱了一个大纸袋回来;土岐野则在桌上放了六罐啤酒,他已经掷完第一轮,在那里歪着头练习掷球的动作。
我和草薙坐在玻璃纤维制的椅子上,土岐野刚结束第一轮走回来。
“好久没玩了。”土岐野边说边坐下来。
“我是第一次玩。”草薙拿起球说:“这样吗?”
“随你高兴怎么拿,队长。”土岐野开了一罐啤酒。
草薙笨手笨脚地丢出那颗球,结果,那颗球最后并没有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我边看着这光景边咬汉堡,走味的芥末酱勾起某种回忆,而可乐在喉咙深处爆发出美味。
“你接下来打算怎样?”土岐野在草薙走向球道要掷第二轮的时候凑过来问。
“玩得还满高兴的不是吗?”我说出自己观察的结论。
“是吗?”土岐野皱眉。
草薙拍着手回来,可是脸上看不出一丝笑意。我站起来拿球,深呼吸后,看着球瓶,慢慢前进把球掷出。球离手的那一瞬间,我无意识地张望其他球道的球,回头看见正在看我的土岐野和草薙、远处的撞球台以及汉堡店的霓虹灯。我一边默数着这些景象一边往回走到座位边,当我算好时间回头时,刚好是球撞倒球瓶的刹那。还剩下三支残瓶。
我伸手拿起桌上的可乐来喝,舌头瞬间被麻痹了。就在我进行这动作的同时,我的球无言地说“我回来了”,再度回到我身边。我拿起它,又再次深呼吸,描绘着丢球的动作并具体反应出来。球开始旋转,然后,我果然又把眼神移开——我想这是我的习癖吧。
从球孔脱离的手指,和在今天下午夺走两条人命的,是同样的手指。
我就用这手指吃汉堡、拿可乐杯。
一定有人无法原谅这样的对比吧。可是,我反而无法理解这为什么不可原谅。
火箭弹的侧翼原料也和保龄球场的座椅一样是玻璃纤维,烟火大会和爆炸几乎是完全相同的物理现象。就算不是自己亲手给予的,钱币还是在社会中循环,在某处被用来进行武器的买卖。为了杀人而制造的产品和零件,其实绝对不是由期望人类死去的人们做出来的。
就算没有意识到,可是每个人,都在某处杀害他人。
就像玩推人竞赛(注17)时,一定会有人被推出去……就算没有直接碰触被害者,也不会改变最终推他出去的事实。
我没看到。我没碰到。我只是为了不要让自己被推出去而坚持着。
这能成为借口吗?
只有这点,我认为是不对的。
总而言之,那不是在意。自己的坚持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这是没办法的事。
直到草薙拍手我才注意到,土岐野刚用豪迈的快速球取得全倒。在旁边的相邻三个球道,有四个女孩子也在玩保龄球,其中一个看到土岐野的球技而拍手,土岐野就向她们那边挥手。
“保龄球也不想被丢吧。”他坐回座位灌啤酒。
不管是什么样的东西,一定都不想被丢吧。
人命也是,为了被打倒而并排的球瓶也是,都不是存心被丢的东西。
“函南?”
“什么?”
“轮到你了喔。”草薙的脸出现在我眼前。
我站起来去拿球。土岐野已经不在座位上了,我环顾周围,发现他坐在女孩子那边的座位上抽烟。
我把球举到胸前,看着远方的球瓶。
我的右手,现在是个大人。
说不定它真的是个大人。
比起空中战,它一定更喜欢保龄球吧。
6
我们三个没人在意保龄球的胜负,也就是没人去注意记分板。机械自动显示分数的时候,六个啤酒罐都已经空了。土岐野说要去和女孩子吃饭,向草薙敬了个礼。
“我可以得到和她们去吃饭的许可吗?”他问。
“条件是明天早上,你要在自己的床上活得好好的。”
“知道了。”
土岐野迅速放下手,对我投以意味深长的一瞥,接着右转离开。和在撞球台那边等候的女孩们会合后,他又回过头向我挥手,接着就是随着高亢的笑闹声远去。
“要再玩一次吗?”一直坐着的草薙问。
“嗯,好啊。”我心不在焉地点烟。
纸袋里还留着一堆食物,有洋芋片和炸鱼。装可乐的纸杯像失去信仰般地萎缩了,冰块也融化掉,可乐变成无法下咽的饮料。
“我们去别的地方吃饭吧。”
“你还饿啊?”
“还好。”
“我嘛……也好,我还想再喝一杯。”
“那,我陪你去吧。”
“你等一下,我去问问地方。”
草薙站起来,走向有店员的柜台。我坐在椅子上望向其他球道,伸直手臂,在烟灰缸上弹一下香烟。虽然之前没注意到,不过这里其实放着轻快的音乐。现在时间是晚上八点。
不过,为什么草薙会来这里呢?先前都没想到这个问题,直到土岐野突然离去,我才忽然注意到只剩下我和草薙两人。虽然到刚刚为止都还没感觉,不过现在想想,土岐野的表情……想起他举起一只手,用不怀好意的笑容跟我道别,我忍不住啧啧出声。短短地叹了一口气后,我翘起二郎腿,只手撑着脸颊。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被土岐野整了,我完全没发现。
“干得不错嘛。”我自言自语。
对方有三个女孩子,一般的情况下应该会邀请我才对。
什么嘛……
“真服了他。”我脱口而出。
“什么?”旁边的草薙问。
“啊,没有……”我吓了一跳,重新坐正。
“我打听到一家好吃的店,要去吃吗?”草薙问。
“嗯。”我点头,“如果比这些汉堡好吃的话。”
“我想……应该没问题。”她看看纸袋后侧头说。
我们离开了保龄球场。草薙的车仍旧停在原地,我们步行去吃饭。一进巷子就看到很多有招牌的小店,不过来往的行人却不多。
“有什么好吃的?”
“这个嘛,我没问,不过他说很好吃。”草薙回答。
“真抽象。”
“函南,刚刚说的黑豹……”
“不是刚刚,是再之前了。”
“他,其实是我的旧识。”
“怎样的旧识?”原本一直看着地面走路的我,这时抬起头来望着草薙。
“呃——也就是,他以前是我们公司的人。”
“人?”我微笑,“总觉得这说法很客气。”
“因为他是上司。”
“喔……这样啊。”
“这个人因为反对我们公司不再制作托连拉的决定而辞职了。”
“啊?就因为这样?”
托连拉是飞机的种类,是引擎和螺旋桨都在机身前面的机型。现在的散香和染赤,都是螺旋桨装在机身后面的推进型,亦即引擎在驾驶员座舱罩的后面。为了让推进力有效发挥,一般而言推进式螺旋桨飞机是最佳选择。
“他那么固执于托连拉的理由是?”我问。
“你认为呢?”
“弹出机舱的时候,不会被螺旋桨卷进去。”我边思考边回答。可是现在的跳机设备是使用火药的弹射装置,就算是推进式飞机,也早就可以避免被螺旋桨卷进去。
果然,草薙摇摇头。
“是因为飞机失速的时候,螺旋桨的气流会被机翼挡到。”
这是非常极端的操作。能够在失速时强制转换行进方向,是托连拉少数的优点之一。
“就这样。”草薙边走边点头。
“唉……这很正常。”我也点头,“这点,只要是习惯托连拉的驾驶员都会提到。可是用到这种技术的机会很少,首先,在进行空中战时,失速的危险性……”
啊——不过,三矢碧之前不是说过吗?
我想起来了,黑豹在战斗中做过失速的动作。也就是说,他利用失速急速转换方向,越过从后方来的敌机再予以攻击。虽然平常会议中我都是脑袋空空地左耳进右耳出,可是我知道,这的确是只有托连拉才能使出的技巧。
飞行员会想驾驶可以配合自己绝活的飞机是很正常的,不过会有为了这种原因就投身到敌营的男人吗?就算是事实,我也无法马上相信。
“当我还是飞行员的时候,只见过他一次。”
“黑豹?”
“我们原本都叫他黑猫。”她嘲弄地说:“不知何时就变成豹这个字眼了。”
“我一直觉得我看到的是猫。”
“黑猫从人面前走过似乎是不吉利的象徵。”
“怎么说?”
“他从以前就养着一只黑猫。”草薙说:“而且每天都从我面前走过。”
“有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吗?”
“我自杀失败了好几次。”草薙说完笑出声来。她是说笑的吧。“对于活着,我真的厌恶到极点了。”
她突然止步,仰望招牌。
我瞬间以为那边有猫,好像从某处会有两颗发光的眼睛盯着这边看的感觉。
“这里。”她歪头。
“什么?”
“这里,就是人家告诉我的餐厅。”
“餐厅?在哪儿?”
“这个嘛……”草薙耸耸肩,“那边不是有楼梯吗?”
“嗯,有啊。”
“上去看看吧。”
“我吗?”
“你不喜欢以女士为重吗?”
“不会……我本来就不是会在意那种事的人。”我笑着走上阶梯。
墙壁上的油漆几乎都剥落了,楼梯是木制的,边角被摩擦得圆钝。楼梯间很暗,一开始没看到入口,不过上楼后就发现右手边有扇门。毛玻璃透着微微的灯光,沿着圆弧排列的文字写着餐厅的名字。
我毫不犹豫地开门,并回头挑战似地看了草薙一眼,因为不想受到她的嘲笑,我也是有志气的,就连海狗都有这种东西。
很意外地,里面的装潢很时髦,在细长的玻璃管装饰内有真正的火焰在燃烧着。系着领结的店员前来迎接,我们被带到角落的餐桌,由店员拉开椅子让我们坐下,这是好久没遇上的传统礼仪了。
拿到菜单,剩下我们两人以后,我胸口靠着餐桌,把脸凑近草薙。
“草薙小姐,你有带钱吗?”
“嗯。”她若无其事地点头:“有什么问题?”
“有两点。”
“哪两点?”
“第一,这家餐厅的价位太高;第二,我没钱了。”
“是吗?那,我也有两点问题,想不想知道?”草薙的视线落在菜单上。
“是什么?”
“第一,我讨厌在意价钱的男人;第二,我更讨厌不在乎价钱的男人。”
我们点了很多菜,不过菜还没上,先喝葡萄酒。当玻璃杯互碰时,她说“恭喜你”。我问她恭喜我什么,她说“为你每天活着干杯。”虽然我不觉得那是什么值得庆贺的事,不过为了表达她请我喝葡萄酒的谢意,我只是默默点头微笑。
前菜,汤,然后是主菜鱼肉。葡萄酒已经喝到第二瓶了。虽然我还喝不到草薙的一半,可是已经完全醉了,脑袋昏沉沉地很困,眼皮像沙袋一样沉重,正在跟地心引力搏斗。
下一道菜是嫩煎鸡肉。我想那一定非常美味,可以的话,真希望第一盘就是这道菜。
“你觉得你何时会死?”草薙突然问。
因为晕沉沉的,所以一时之间我没搞懂她这问题的意思。
“抱歉,这样问太没礼貌了。”她微笑。“不过呢,我是非常正经地问你,超乎你所想象的认真严肃。”
我点头。
“我的意思也就是……你决定何时要死?”草薙虽然这么说,可是随即又咬着嘴唇轻轻摇头,“不对,嗯……”她眼珠上翻叹一口气,“不是这样,要怎么说……有没有想过打算在何时决定死期?唉,也不是这样,应该说像是这样磨磨蹭蹭的,我们……”
店员走向餐桌,谈话被打断了。她又点了第三瓶葡萄酒。
“我已经喝不下了。”
“我要喝啊!”
“喔。”
“继续!”草薙一手撑着脸颊。她几乎没动过面前的餐点,真的是喝过头了。“我刚问你的问题呢?”
“虽然你问我,但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你应该懂。”她推开餐桌上的盘子和玻璃杯,撑着两只手,把脸探向我这边,这是倾诉内心话的预备动作吧,没办法,我只好也端正坐姿将脸凑近她。
“你想一直活着吗?”她低声说:“一直,永远……”
“我还是不懂。”我摇头,“因为我根本不会活那么久。”
“你打算不论何时,一直持续杀害同伴么?”
“同伴?”
“同样都是人类吧?”
“我不喜欢那种说法。”我立刻回答,然后闭上眼睛靠在椅子上,感觉离她远去。
“生气啦?”她微笑。
“你不是醉了吗?”我睁开眼反问草薙。
不行,现在根本无法思考。脑袋不能想任何事情。醉了的人是我。
可是……我不认为我说错了什么。
“我啊,”草薙换上温柔的表情,我从未看过她这副表情,所以这可能是幻觉,“活的比你久,所以稍微了解,就连刚刚讲的事情我都可以模拟出来,因为我有能够思考这种事的头脑。所以,寂寞啦、悲伤啦、虚无啦……”她慢慢地摇头,“这类的感情我完全没有,一丁点也没有,非常冷静,整颗心冷冰冰的。”她死盯着我,嘴角微微一笑。“但死亡的念头不是冲动,嗯——也不是可以扔掉不管的东西。”她双手撑着脸颊,托着下巴,“人类对自己的人生啊命运的,多多少少都会想要去干涉看看。这种念头每月都会有,这就是‘一般’,懂吗?‘一般’!我们是什么?人类?不是吗?会去思考自己的死法也是‘一般’,你不觉得吗?”
“我不懂。”我摇头,“你是在说命运吗?”
“人类上了年纪就会死去,这种自然地流逝任谁也无法改变,这就是命运。”她眯起眼睛。
“是这样没错。”我用鼻子重重呼气。
“我们没有。”
“没有?”
“对,我们没有命运。”
“所以?”
“所以。你不会时常有想死的念头吗?”
“不论想不想死,终究会在某天死去啊。”
“所以你才开飞机?”
“就算不开飞机,会死的时候还是会死啊。”
“你想死吗?”
“不……”
我一只手伸进口袋找香烟,脑袋像是触电一样麻痹,想要马上躺下来。呼吸有点困难,身体很热,可是却又没有出汗。身体某处的平衡崩溃了。
店员走过来问:
“您不喜欢吗?”
“什么?”我反问。不都已经决定好菜色了吗?
人生啊命运的,就算不喜欢也没办法啊。
“虽然很好吃,可是我们已经饱了。”草薙这么回答,我也推开盘子。对方又问我们要什么样的点心,我们两人都只要咖啡。
我注视草薙,她把剩下的酒都倒进杯子里,一饮而尽。接着她盯着我,低声说:
“我啊,很想死,就算是今晚也行。唉,如果我拜托你,你会杀了我吗?”
7
结果,我们在那家餐厅里坐了大约一个半小时,离开餐厅时,已经是差几分钟就要十点了,街道像深夜一样寂静。我和草薙走在黑暗的巷道里,抵达面向大马路的保龄球场之前,碰到三个男人坐在路边,散发出让人讨厌的气息。他们好像朝我们说了什么。
我本来打算无视他们的存在,可是草薙却笑了,一只手伸进外套的内侧。我注意到这点,慌慌张张地拉住她的手腕。
可能有人丢石头吧,因为有东西击中柏油或附近墙壁的声音。我拉着草薙的手急忙走向停车场。一看后面,那三个男人已经站起来面向我们,但好像没有要追赶,得救了,我想。
“干嘛啦?”草薙甩开我的手,用低沉的声音吼着。
“你里边的口袋装了什么?”我问。
“你不会确认看看啊。”她说着,又再度格格笑起来。
我没有确认,其实也没有查看的必要,因为我看得见她外套里面的手枪枪套形状。可是我无法判断她是要把枪拿出来,还是只是单纯地想吸烟。这点恐怕她自己也不确定吧。
而且,对啊……
为什么我非得救她呢?
这才是最不可思议的一点。
眼前像是突然出现巨大的障碍物遮住了视线,莫名其妙地,我突然就得很恶心。我看不见四周,就像漂浮在云中一样不安。
我好像醉了。
我们谁没醉——交换这样的对话后,我坐进驾驶座,草薙慢吞吞地走进副驾驶座而且没把门关好。
“门没关好。”我边发动引擎边提醒她。
草薙再度打开门,用力地关上。明明不用这么使劲,可是她却好像灌注了全身的力道去关这扇门。当然,门很正常地上锁,她则是顺着关门的力道倒向驾驶座。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她一只手绕到我的头后方,另一只手腕伸向我的肩头,抓住我的肩膀,把身体挪靠到我身上。
我沉默不语。
她把自己的嘴唇压到我嘴上,足足两秒。
然后唇上的力道稍减,她的脸往后拉开,直到整张脸可以进入我的视线范围内,接着眯着眼睛,嘴巴像鱼钩上的诱饵那样嘟起,笑了。
“怎样?要杀我吗?”那张嘴开口说。
我默默地转动钥匙。
“不然我们永远都会这样喔。”
是啊,我心想。
“一直这样喔。”
可是……
至少,昨天和今天不同。
今天和明天一定也不同吧。
就算是每天走的路,也可以踩不同的地方来走。
因为是每天走的路,所以景色不会相同。
只是这样,不行吗?
只是这样,不满吗?
或者,正因为只是这样,所以不行?
只是这样。
明明只是这样……
因为想不出词汇,所以我沉默。
草薙靠着座位闭上眼睛。
我握住方向盘,想起了教堂的赞歌。
一打开车头灯,引擎盖的前面有蛾在飞舞着。
是两只蛾。
车子把我们两人带离停车场。
从哪儿开始都好,到哪儿都好。
我们,一定是希望被带走的两个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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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7:一种大家集中在一个地方互相推挤身体的游戏,被推出场外的就算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