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上篇 盐之街 盐之街 -briefing- 天地变色之前与之后

盐之街-briefing-天地变色之前与之后

让他们邂逅的。是一罐咖啡欧蕾。

坐在午餐争霸战即将揭幕的福利社里,关口由美正在发呆。

啊!

听见贩卖机的方向传来一个错愕的叫声,她转头看去,便见到一名男队员伸手在取出口拿东西,从那不知所措的表情看来,那人显然是买错了。

她只是随便打量一下,那人却也不经意的往这儿看来,结果视线就这么对上正想移开视线的那一刹那,那人竟然和气地笑了,害她没法儿不回笑一下。那人的气质、模样与神态倒像是个民间企业的职员,以自卫官而言算是少见。起码不是战斗单位的。

那人走向由美,把手上的罐装饮料摆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不嫌弃的话,这给你吧?我不喜欢暍甜的。

原来是矮罐装的咖啡欧蕾。由美也没有那么爱喝甜的。但也不讨厌就是了。

习惯性地朝对方的襟章瞥了一眼,原来是个下士。比由美这个上兵高了一阶。

哦,那

由美从作业服的口袋里掏出零钱包。

这个当做我买的好了。

不用了。

下士作势按下由美的手。

我做事情常常这样不小心,总要付点代价才会受到教训。

不过是一百二十圆的饮料,怎么用到代价来形容呢?由美忍不住笑了。

好吧,那就谢罗。

她轻轻举起罐子向他敬一敬,下士便笑着走回贩卖机重新买过。这一回大概买对了,见他向由美挥挥手,走出了福利社。

故事本来应该到这里结束的。这儿是多达二千名队员常驻的练马营区,偶然在福利社擦肩而过的两个陌生人不太可能再次巧遇。

所以,第二次的偶然真的很让她吃惊。

不嫌弃的话,请你。

面前又多了一罐咖啡欧蕾,只不过这一次是在午餐争霸热战方酣的队员餐厅里。抬头一看,就是那位模样斯文的下士。

又买错?

我又恍神。

八成是买错时刚好又见到她也在场。下士在由美对面坐下,打开手上的另一罐黑咖啡。

这次要考?

下士指着她摆在餐盘旁的陆上自卫队士官考试题库本。

啊,是呀。

在自卫队里,只有升到士官以上才有前途可言;二兵到上兵的地位其实和工读生差不多。想在自卫队待久一点的,正常途径就是先考进士官阶层;况且由美是以预备士官的身分入队,这一关升级考更是非过不可,否则离职时连退休金都领不到。

好拚啊,很少看到人现在就开始准备。

这位下士的年纪看起来和由美相仿,如果同样是从预备士官升上来的,那么他一定更拚,而且还相当优秀才是。

由美听着有儿不是滋味,答起话来便也少了几分客气。

光会拚也没什么好自豪的,况且我已经落榜过一次了。

第一次就考上才吓人啊。我也是第一次时没考过。

这么说来,他是第二次时考上的罗?还是很厉害。由美的心中掠过一丝消沉,不知道自己要考几次才会通过。

午餐吃完,由美打开那罐咖啡欧蕾。这种饮料在餐后入喉,格外有一股化不开的甜腻,但既然是别人请的,将就点就算了。

真希望今年能考上

近乎自言自语的呢喃,还是引得下士问道:

你有设定什么目标吗?

我不想被队里同梯的超过。

反正不是熟人,不用在人家面前捡好听的话来说,由美便直率地讲出她不服输的理由。

我们队上有个跟我同梯的,又轻浮又白痴又色,要是让那种蠢货当上长官把我呼来唤去。我会气死。

听到由美如此口无遮拦,下士噗嗤笑出。

这怎么说你这理由还挺积极的。

显然是一番思索后的用字遣词。

啊,满不错的啊,有个明确的目标。

忍着笑意讲这种话,听在耳里就少了点夸赞的感觉,不过由美还是草草点头说了声哪里,接着一口气喝光了那罐咖啡。

她将空罐放到餐桌上,却见下士迳自取走它。

我拿去丢。

正想婉拒,他已经大步走开了。

由美收完了餐盘才想起,她都没去看那个下士的名牌。

所以在那之后,他有好一阵子都只是个单位不详、姓名也不详的神秘下士。

看名字的机会再度出现在福利社。

出操完,由美决定在回宿舍前找个地方看一下考古题,便选工顺利社。

不嫌弃的话?

又是一罐咖啡欧蕾。由美抬头看去,还是那张斯文的笑脸。

再看他右胸前的名牌,上头写着野坂,是通讯队的。

天啊,第三次了耶。

她又惊又厌地说道,便见野坂下士难为情的苦笑。

好像故意要我请你喝咖啡似的。

听起来有点像是在刻意解释,说这一切完全只是巧合。

这么用功啊。

野坂的眼光落在由美面前的题库上。

在这种地方看书不会分心吗?

训练课程结束后的福利社当然谈不上安静。队员们都在回宿舍前来这儿放松心情、喘口气。

我想在回去之前随便看一下,否则回寝室反而就懒散了。

主要是因为回寝室免不了会和室友聊天,而她们放在寝室里的那些杂志零食也是一大诱惑。自修室永远都是先到先赢,通常都是那些只剩最后一次应试机会的老鸟队员们占去了大部分的位子,像由美这样的菜鸟考生不太容易抢得到。再者,宿舍里的女队员们总是吱吱喳喳,也不会为了谁已经开始用功读书就安静下来。

反正再过一个月,宿舍里就会是清一色的考前气氛了。

关口小姐,你很早就开始准备啊?

啊,是呀。

这么唐突的开问其实还满引人不快的,幸亏这人态度和善。

初选的通过虽是出乎意料之外,笔试落榜的打击还是不小,这一点才是由美积极准备考试的真正理由。在这种选考制度里被评定为不需要的感受,不管活到几岁都难免激发心底的负面情绪。

由美天生是个不服输的人,怎么也不肯用反正没几个人是考第一次就通过的来自我安慰,明知这种个性是吃亏多过占便宜,偏偏她就是改不了。

不嫌弃的话,要不要我帮你看看学科?

这样的要求也是一个唐突。由美再次望向野坂的脸。

学科部分其实还满需要诀窍的,我也是有前辈指点过才知道。所以,你不嫌弃的话

不嫌弃的话他每次拿咖啡欧蕾来都是讲这一句。

呃,可是

她觉得自己隐约看得出对方心里在打什么算盘,却又觉得这个念头像是往自己脸上贴金,总之脑中有各种思绪交错,搞得她一时竟答不出来。

如果你觉得不妥,直说也没关系。

这时来上这么一句又是另一种高明。由美确实想找一个肯为她指导学科的长官,女子宿舍的下士对她们这些菜鸟还是剑拔弩张的,彼此之间的关系更不到可以攀交情问功课的程度。

通常再过一阵子,队上自然而然就会出现读书会,由美原打算到时就选一个钻进去,不过若能先抓到一个家教,心里当然更踏实。

就这么决定?

若无其事的这一声追问,不知怎地竟有些催促意味。

嗯,算是吧。

顺水推舟。

请多指教。

这么说完,便见野坂下士拿起他的黑咖啡罐略略一举,由美这才拉开咖啡欧蕾的拉环。

就结果而言,野坂这个家教做得十分称职,学生一遇到瓶颈,他马上就停下来处理到问题完全解决为止,并且也从不急躁、不硬逼她死背解答,追根究柢的耐性甚至比学生还好,这一点倒是令人心生好感。

坦白说,他的指导并不是由美原先预期的考前必胜讲座,可是他教的都是基础重点,教法又扎实。由美甚至觉得,就算这一回又落榜(当然最好不要),下次也一定胜券在握。

她算是捡到一个宝了。

训练课程结束后的福利社家教,就这么上了一阵子。

野坂偶尔还是会带着一再买错的咖啡欧蕾出现。不知为什么,由美也不好意思明说自己不爱喝甜的。

某天中午,她在餐厅外的贩卖机前看到野坂和他的同袍们在一起。野坂在替其他人按饮料按钮。由美看见的是他的背影,所以他并没有察觉,而由美自己也很意外,怎么有办法只凭背影就知道是他。

她也要买饮料,所以就站在远处等他们买完。

男人们的谈笑声隐约传了过来,大概是在聊各人喜欢的女明星之类。野坂也讲了几个名字,听不清楚,但是立刻引发周遭一阵议论,只见野坂辩解似的说:我就是喜欢有点霸气的女生嘛

是哦,这么说来不外乎谁谁谁跟谁谁谁那一型的罗。由美脑中浮现二、三个走霸气风格又受男人欢迎的女明星,怱而想起曾经有人说她就满像其中的那个谁谁谁不对,下士中意哪个女明星是他的事,有什么好在意的。

野坂最后才买自己的。先帮大家买,自己排最后,说是他为人处世的风格也相去不远。由美不经意地观望了一会儿

你怎么会去按那边?

黑咖啡在上排左侧,野坂要按的却是在下排的中间。

匡嗜一声,铁罐落下,野坂将它取出,竟是一只白色的矮罐正是他常买错的那一个。

但野坂却神色自若,笑着拉开拉环,就这么和同袍们一起走开了。

等他们走远,由美在贩卖机前站定。

原来哦

野坂刚才按的这一区只有一种白色矮罐。由美从没想过要买甜饮类,不清楚各种饮料的排列方式,但这两个口味隔得这么远,真有可能三番两次的买错吗?也许就是有人这么糊涂,眼前这情况却无疑是该说是工于心计吗?不,也许不是。

是我头脑简单。

由美不情愿地噘起嘴。

操课后的福利社,一样的喧哗。他通常都比由美迟一点才出现。

久等了。

说着,白铁罐又被摆在由美面前。

我要那个。

由美指着野坂手里的黑铁罐。

反正你爱喝的好像不是黑咖啡。

野坂的手指头停在黑铁罐的拉环上不动。他愣了好久。

服了你。是哪儿穿帮的啊?

一面说着,野坂乖乖拿黑罐换了白罐,倒是个干脆的男人。

是你头脑太简单啦,选这种做法。

上钩的我才是头脑简单:心中的这份懊恼令由美的口气也尖酸起来。野坂苦笑着喝了一口咖啡欧蕾,便道:

其实啊

我没打算问。

由美不让他讲下去。她低头盯着考古题册,坚决不抬头。

我只想通过陆上自卫队士官考试,考完之前不打算想别的事你若想说什么,麻烦等我考上下士再说。

好,多谢。

可恶。

由美的笔尖都陷进了笔记本的纸页里。

在这种时候只说一句多谢,实在是太对我的胃口了。

在接续昨天的进度之前

你喜欢黑咖啡?不是因为只能二选一?

对。

嗯,那我记住了。

从此以后,野坂都改带黑咖啡来给由美。

就在队里开始弥漫起考试气氛时,考古题也都复习完了。

之后差不多就是这样,有不懂的地方再来问我就好。

来问我听这语气,他从明天起就不会再固定到这儿来了。

心里突然有某种计划取消的失落感。

术科项目没问题?

嗯。

考试快到时,大部分的长官都会稍微指导自己队上的人,由美所待的武器队也一样。

关口小姐满擅长术科项目的嘛?

由美的运动神经本来就好,术科的正步和各种敬礼等基本动作都能做得标准。以女性面言,她的举枪敬礼或背枪之类的持怆动作也十分俐落。

放心吧!

见由美没怎么答腔,野坂大概看出了她的不安,于是故作轻松地说:

学科保证没问题。我也不是只为了占你便宜才来的。

废话,我当然知道。白痴。

由美越想越烦躁。若不是为了阶级之差,她好想这么回敬对方。

野坂教得很认真。他若是表现出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态度,那么由美老早就主动喊停了。

加油。

稀松平常的这么一句,结束了最后一堂家敦课。

虽然她自知有望,陆上自卫队士官考试的放榜日还是等得人心焦。

有话就等我升上了下士再说期限虽是由美自己设的,话出口时也许太冲动了点。且不管野坂对由美的想法如何,如今心急的反而是由美;焦急的一方反而让情况陷于胶着,显然是她用错了战略。

也罢。要是整件事在这段期间就自动烟消云散,那她也就当做没发生过这回事了。

偶尔让他请几罐黑咖啡、偶尔在相遇时打声招呼聊几句。别人大概常见到他们在福利社坐在一起,但若不是为了指导学科这理由,分属不同部队的他们原本是不会有交集的。

想东想西地过了半年,一线一樱的阶级章交到了她的手上。

不知道野坂是不是还有话想说?

别着新阶级章出勤的第一天中午。

恭喜。

准备去贩卖机买饮料的由美被一声道贺给叫住。是野坂。

这时机巧妙得超出了巧合的范围,显然他想说的话还在心里。

由美按了下排中间的按钮,白色铁罐滚出来。

你不是不喝咖啡欧蕾的吗?

野坂打趣道,由美迳自把白罐子塞给他:

家教费。我是托你的福才考上的,谢啦。你要是有话想说,我现在可以听。要讲吗?

野坂接过铁罐,抓了抓头。

在这里讲?

你不是本来就这么打算的吗?

说是这么说,他们还是走到离贩卖机稍远的地方。那里有许多队员站着聊天,比较不那么引人注目。

唉,都是藉口太早被你发现了。

所以一开始的那次也不是买错的吧?

只是装得非常像是不小心买错而已。

野坂思索了一下,然后开口:

关口小姐,你知道自己在男性队员里还满受欢迎的吗?

这种环境嘛。

在这种女性占绝对少数的环境中,大多数的女队员都处于热卖市场。来跟由美提交往的人也不只一个两个了。

跟环境无关,是我自己为了你而越来越紧张。我们不同部队,平时没有交集,我却一天到晚听别人说起有关你的事,好比武器队的哪个谁已经看上你了之类的。

这种现象在女队员里也差不多,只差在买卖方市场的立场不同,以及某些要钓金龟婿的女队员专把目光集中在单身长官的身上,如此而已。

附带一提,野坂自己也是女队员们口中的潜力股。在同梯的预备士官之中,他算是很早就升上下士的,所以女队员们私下总是自顾想像起来,说野坂若是就这么平步青云,趁早跟他攀交情也不错。

刚好就在那时候,我看到你一个人坐在福利社,想说要制造机会就只有现在了!所以,我就想了一个妙计

那样也算妙计?

由美不假思索地用跟同性之间聊天的语气叫了起来,只见野坂苦笑。

别这么说嘛,那已经是我的能力极限了。反正就是那样,后来刚好看到你在准备陆上自卫队士官考试的事,又让我抓到一个机会,况且学科算是我的拿手项目。

也对,你教得的确很好。谢谢。

然后呢?被她这么一催,野坂像是困扰已极仰头望天。

关口下士,你实在太敏锐了。

开什么玩笑呀你,跟女人讲这种事情还打马虎眼,像什么话。别以为可以混过去。

干嘛这样逼供?

你不是喜欢凶女人吗?

哇啊,你从哪里听到的?我还真不能大意啊。

别罗哩叭嗦了,快讲。由美边催边瞪他。

你不快点讲,那我要怎么点头说嗯啊?

看他那副恍然大悟的惊愕样,是少根筋?这一点也很对她的味可恶。

坦白说,我很早以前就注意你了。跟我交往好不好?

带着有点难为情、又有点傻乎乎的表情,这段话就成了野坂正的表白之词。想不到他自己过不了半年就忘了,还辩解说当时太紧张哪有办法记得住。瞧他一直担心的追问我当时是怎么说的?由美就是想欺负他,硬是不肯讲。

好啊,那我也不跟你讲了。阿正由美后来就改口这么喊他了也这么说道。他还得意的说,反正你也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吧?

由美确实不记得了。

他总是主张由美先讲他才要讲,也不知是在打什么算盘,不过这种交换条件通常只得到一句想得美。对由美来说,重要的是逼阿正先开口。这就是整件事情该有的结果;至于她当时有没有在他面前出洋相,这一点她可很有自信。

再加上阿正每次大叹当时我到底是说了什么啊?时总是一脸苦恼,那副仰天兴喟的模样完全就像当时,可爱得不得了。

你还满稳健派的嘛。

同寝的一个室友这么说她。另一个室友是个包打听,也说曾有阶级更高的人放话想追由美,连哪个队什么人的名字都列举出来,阶级不是中士就是上士等等。只不过由美本来就嫌这种事麻烦,现在当然更不感兴趣了。那位包打听平常就爱嚷嚷着要找乘龙快婿,这会儿便肆无忌惮地庆幸少了一名竞争者。

其实我也想追你啊!

也有男性同袍对她说过这种话。等到她已经被人追走了才讲,显然是在放马后炮,安心地存着被拒绝也是理所当然的心态,让由美觉得很无聊。

被异性用我已经有对象了以外的理由拒绝,通常表示对方对告白的人兴趣缺缺,所以大多数人都宁可接受这种藉口。也不想承认自己在对方眼中缺少身为异性的吸引力。

少了这一层顾虑之后,有些人甚至跑来问如果我先表白,你会考虑我吗?

这么窝囊的话也讲得出来,难怪你们没有女人缘啦!不可能!你们讲出口的那一刹那就完全失去男性魅力了。

呃啊,讲得这么过分!

就这样,她先发制人的给自己建立起泼辣女下士的形象。

毕竟她完全不想听这一群不成材的家伙说野坂哪里好、他跟我们有什么不同之类的蠢话。

至少阿正努力了那么久,还假装他不爱喝咖啡欧蕾。当时说什么我不喜欢喝甜的,现在回想起来,那是多么的低声下气啊;就为了找机会和她讲话,拚着将来迟早拆穿的丢脸也要假装,教她一想起来就好笑得忍不住眼角泛泪。

该死。想不到我这么黏他。

究竟是谁先喜欢上谁,早就没有意义了。

其实她早就料到阿正偏爱甜食,只是没想到会爱到这个地步,甚至每次约会都要买圣代来吃。刚开始还不那么熟,他也没有提,是约会几次之后才心虚地问我可以吃甜的吗,恐怕也是在乎她的观感,特地算好了时机才提出来的。

她就喜欢他这一点,喜欢为此捉弄他也许他也是故意的。

点餐都是由阿正开口,服务生端来时必定将圣代放在由美面前,然后他俩再偷偷交换,阿正吃圣代,由美喝她的黑咖啡。

跟他交往之后,由美才发现许多情侣也都是男方偏爱甜食。

蛋糕或冰淇淋之类的还好,男人吃起来不会引入侧目。圣代就不一样了。一个大男人坐在那儿吃圣代实在很难看,跟普通朋友一起时更不好意思开口。

经他这么一说,吃圣代好像成了交女友之后才能享受的特权了。他说带着女朋友去吃圣代是一大梦想,说得可爱兮兮的。

那你当时还骗说自己不爱吃甜的。要是没被我拆穿,你不就得一直假装下去?

我想,等到我们够熟,你就会笑着原谅我,我再向你赔不是就好。而且那时情况紧急,我一时实在想不到别的藉口啊。反过来说,一个男人拿着黑咖啡说我不爱喝这个,看起来不也满逊的吗?

你要是那么做,我反而才高兴呢。我喜欢喝黑咖啡嘛。

你也体谅一下啊,男人遇到喜欢的女生都会装模作样的。

不经意的这么一句,听得她心中小鹿乱撞。

我问你

你喜欢我呀?

其实她从没想过这句话会从自己嘴里说出来,若是换作别人,她一定也不好意思问出口。

可是,她就是爱看他一脸苦恼的样子。

两人在外头租了一间小套房,外宿时会在那里过夜,也算是互许了终身,就这样过了三年。

不知不觉间,她开始想,这段感情是不是变成例行公事了。

情场职场两得意,也有了一点积蓄,可以买买喜欢的东西或去哪里游玩。宿舍规定其实不严,习惯了也能在其中逍遥自在,觉得太闷了就逃到他们租的小套房去喘口气。

这样的日子就已经够惬意、够轻松快活了,她不觉得还有什么积极改变的需要。

某个假日的前一天,他们申请了外宿,她在天快亮时冷醒。

倒不是气温下降的缘故,而是前一晚亲热后就这么睡着,身上没有穿衣服。她懒得下床找衣服穿,于是缩起身子,便觉得背后温温的笼上一股暖意。是阿正伸手来抱她。

冷不冷?

带着浓浓睡意的声音问道,一面为她盖被。

嗯,暖了。

那就好

阿正又沉沉睡去。她翻个身面向他,阿正也无意识地挪了挪手臂,好让她睡起来舒服一点。裸着身子感受到的体温格外有一分安详感。

在寒冷时会来为她取暖的情人,或许在各方面也都合得来,她也觉得自己是被爱的,有时甚至心想,嫁给他应该也不坏。

可是,只要一离开这个两人的小天地,回到营队的生活步调,她在心情上似乎就会比这时更放松,他俩会是一对互不干涉且行事低调的男女朋友,军营里的集体生活让他们不必担心每天的生活琐事,而她也能和一帮同性朋友们开心出游,不必为对方迁就什么。

对现状没有不满,她因而跨不出结婚那一步.她问自己,结了婚会比现在更好吗?开始了两人生活之后就会有家务分担种种问题,岂不是很麻烦?私人时间会减少,又得兼顾家庭与工作,面对生活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随性,也不知道阿正会体贴到什么程度,万一反而增加两人之间的摩擦,结婚就毫无意义了。

我的老家在和歌山,下次休假时耍不要跟我一起回家去走走?

听见他在小套房里提出这个要求时,她只觉得忽然有一丝怯意。始终用逍遥的日子掩饰的这个问题,终于要来逼她做出决定了。

你这是唷?就是要带我给你的爸妈看罗?

她也知道是明知故问,但还是问出口了。只见阿正一脸讶异。

不然你觉得是什么?

哎呀,原来你脑子里是打这个主意呀。

看见他的神色猛地一沉,她就知道自己讲错话了。

你要是没想过,我才觉得意外呢。

阿正的口气难得这么凶。

不是,等等,我不是那个意思啦。

要是老实告诉他,他会接受吗?说她只是想再快活一阵子,现在的感觉太好了她不想有任何改变等等。

我当然不是没想过,只是

阿正的表情突然变了,像是有点受伤似的。

跟你在一起之后,我可是常常都在想哦。

你以为我不是吗?由美这么想着,突然有点想发脾气。她找不到适当的言词,总觉得分明就是自己懒散,还有什么好包装的。

阿正个性温柔,心态总是正面,她不好意思坦白说出自己怠惰和胆怯的理由.

谁能保证结了婚不会使两人的关系恶化呢?

我只是害怕改变嘛。因为现在这样太好了。

想了又想,她总算想出一个比较温和的说法,阿正果然也用正面的心态去解读。

我是觉得,如果是我们两个,其实是不用担心这个问题的,我以为你也跟我一样。大概是我太急了,抱歉。

你干嘛抱歉。根本不是你的错。是你对我够认真,愿意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

只不过,我不敢相信自己。我不敢相信婚后的一切都会跟现在一样,更不敢相信它会变得更好。等我们开始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等我做了你的妻子,我的缺点就统统摊在你面前了,你一定会嫌弃我、讨厌我的.

因为我是个贪图安逸、只顾眼前而不肯改变的懒惰鬼啊。

阿正抓住由美的手腕,轻轻将她拉过去,把她拥在怀里。

好啦好啦,我不是故意要惹你哭的。

她只知道自己坐在地上,双膝无力,不知道自己原来在掉眼泪。

我不知道你在怕什么,只是我觉得,你大概是担心太多了。没关系,我们不急,你就慢慢考虑吧。

慢慢考虑只是拉长了做决定的期限,但那期限还是会来的。她开始害怕,不知何时会超出这段感情的极限。

因为害怕,她有意无意地减少了两人见面的次数。就在这时

异变发生了。

一种会使人变成盐的怪病,瞬间在城市中蔓延。

致病原因和传染途径不详,甚至有人怀疑是空气传染。但就算是空气传染,自卫队还是得出动救灾,到大街小巷去清除满街的遗骸、事故车辆成了陆自的主要任务,协助安置灾民,设置避难所也是当务之急。

人人都说自卫队就是为了这种时候存在的,她也知道实话如此,心里却还是不由得愤慨。怪病带来的恐惧令人心大变,灾民们只觉得自卫队所做的一切都是天经地义,每个人都嫌不够,辛勤付出得不到多少回报,无从宣泄的压力只能用笑容忍下。

这股压力也在队里扩散开来。在长官看不见的地方,倾轧或管教过当的现象开始发生。

那场名为盐害的天灾耗去了上级的大半精神,队内的风纪只能完全委由各队的下士管理。由美也是其中之一。

名曰管理,一个人的耳目总不可能那么灵通,在大多数案件中,她都只能在事情发生后喝斥那些加害人,却做不到事前预防,这又令她无比抑郁。更严重的是,他们越是想导正风气,这些见不得人的行为就越隐密、越不容易被发现。

该怎么办才好?没有一个方法可以根本的纡解强者发泄在弱者身上的那些压力,队里的人心抵挡不了巨大灾变,只能任由劣根性侵蚀。

阿正现在不知如何?换作是他,又会怎么做呢?由美常这么想,他们却忙得连私下碰面的时间也挤不出来。之前她明明想要躲他,遇上这种事却反而格外想念他,有几次勉强用手机互相联系,但也没法儿久聊,工作多到逼得他们只能匆匆挂断。

就在队里士气大跌之际怪病的魔掌开始伸向队员。

就像梳子落齿似的,出席朝会的人数一天比一天少。盐害一旦发病就无药可医,染病的人还是会被送往自卫队医院,却是一个也没有回来。

我只做到今天了。

隔壁寝室的队员来由美的寝室向她们辞行,说她要回乡下老家。

防卫省几乎只剩一个空壳子之后,各屯驻地的管理阶级再也挡不住基层队员的离职潮,许多人都是迳自填了退队申请书就走得不见踪影。

由美的寝室也只剩下她和另一名室友。三个女孩就这么开了一个小小的饯别酒会。

我老家太远,我怕拖晚了就回不去了,赶快趁现在走。

邻室的队员摇着空啤酒罐说道。由美记得她是东北人。

飞机和火车都已经停驶,她一个女人要怎么回到东北?由美不敢问也不敢想,因为问了也帮不上忙。现在的她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想这趟归乡之旅有多么辛苦,因为留下来的人还有剩下的工作要做。

宿舍变得好冷清哦。

这里曾经住着几百个女孩子,永远都像个吵翻天的麻雀笼,那段日子彷佛是遥远的过去。她们曾经一群人凑在一起聊金龟婿,搬弄着谁中意谁、竞争率又是多少之类的蠢话,但那样的日子大概也不会再来了。

你们两个要怎么打算?

我暂时没打算辞职。

听得由美答道,邻室的她便直勾勾盯来。

我说,你们留在这种地方死缠烂打又能怎样?现在谁能保证什么。再怎么卖力,那些老百姓还不是一天到晚骂我们不够尽力?留在这里还有什么乐趣啊?

她大概在藉酒发牢骚了。由美苦笑着打圆场:

哎,这里起码能保障衣食住嘛。

回去家里也不会没饭吃吧?现在又有配给。我劝你们还是快逃吧,而且你家又在关东,不像我家这么远。还是说,你不舍得跟你男朋友分开?哎唷,真幸福。

你够了没!

怒吼的竟是由美的室友。

你要逃跑就自己逃啊,没人拦着你!我们干嘛听你这种不负责任的人冷言冷语啊!你是想炫耀什么?逃跑才是对的吗?卷着尾巴落荒而逃的丧家犬,少在这儿耀武扬威啦!

别这样。

室友的老家情况有点复杂,她和家里关系不好,几乎等于是无家可归。当然,邻室的队员并不知情。

由美也知道,邻室的她其实只是极度不安.在这样混乱的情势中,她有办法只身平安的回到东北吗?她不顾一切要回家,可见故乡是令她牵挂的,而这份牵挂令由美的室友嫉妒,也令有家可归却迟迟不归的由美内心焦虑。

反正你要走了,我也不怕你难堪了。

由美向邻室的她说道:

你不过是个上兵。打工的本来就是这样。

上兵以下不过是临时工,这就是队内对他们的私下评语。由美现在故意拉到台面上来讲。

我们拚上来做下士,可不是抱着出了事就脚底抹油的心态。正职有正职的责任厌,打零工的大概不会懂什么叫做敬业精神吧?

她听见两个声音在说过分。

想逃跑的尽管逃跑,谁也不必去责怪谁。时局这么差,我们本来就不指望打零工的能多么坚守岗位。不逃跑的就算不逃跑,也不过就是个有骨气的工读生罢了,你们爱打什么工随你们高兴,反正只是一份薪水。

有什么了不起

语带不满的是室友。

是呀,别的不说,我在阶级上也确实比你们了不起呀。

由美大刺刺地直言。

都要分别了,开心一点吧,大家要好聚好散。

规则规则的让人心烦,走到哪儿都没有隐私的团体生活也曾令人厌倦,但她们的确在这栋宿舍里共同度过快乐时光。她不希望连这一点回忆都给破坏了。

放下情绪之后,三人重新举杯。

祝你一路平安。

这话也许只是口头安慰。相识一场,能够互相安慰,交情也不算浅。她希望她们彼此都记得这一点。

把酒言欢的气氛稍微回来了一点时,由美忽然起了归去的念头。归去哪儿?

最先浮现在脑中的,是那个与他一起租下、却在天灾与忙乱中几近被遗忘的小套房。

由美那晚所说的话虽是义正词严,意志上却不是百分之百的坚定。

她只是把自卫队的义务当成一种依靠或寄托罢了。这世界一天比一天更不稳定,能获得这样的一分使命感实属可贵。

只要克尽职责,他们就站得住脚,也没有人可以诋毁他们。无论世界会不会恢复原样,他们没有义务去想到那么远,只要一心一意处理眼前堆积如山的工作就好只要执行任务就好。被做不完的事情追着跑,让日子一天过一天,她就觉得生活有意义,生活是满足的。

邻室的同袍逃回老家,由美逃进工作。说穿了就是这样。

你比较豁达吧,豁达的人胆子大。

阿正在手机里这么说道,还问她为什么能活得这样积极。她在电话这头暗想:不是的,我仍然只是在逃避。

就在那次聊天之后,通讯状况恶化,不久手机就不通了。

有事可做,心理上就没负担;尽了义务,心情上就没负担。这恐怕是当前世上最怠惰、最不用脑筋也最幸福的选择。

就跟逃离你的求婚那时一样,什么也没改变。

你就会讲好听的来宠我。

下意识的,她在声音里使了一点点性子,便听得阿正在电话那头笑起来。

好久没听到你这种声音了。最近的你都好有男子气慨。

有点高兴,这个声音只有我听得到呢。

就像人在累的时候会想吃点糖,他的话正是一股及时的甜意。他们果然就是这么合得来。

由美心目中的最佳生活伴侣非他莫属,而且她打从一开始就知道。是她自己贪图别的安逸而避之不谈,如今她再也开不了口。

这事也就这么束之高阁。

老是喊着无家可归的室友有点儿不对劲,气色变差了,而且总是愁眉苦脸。

你是哪里不舒服吧?去医务室看看吧。

有天晚上,由美随口这么劝道。

不要!室友坐在床上,竟然倔强地反抗。

哎,你怎么了嘛。

由美便从矮桌爬出来,想到她身旁去关心一下。

当她用手撑着桌面站起来,掌心却有异样的感觉。

由美盯着手掌看,然后再看看室友,只见她惊怯地往后退,在床铺上缩成一团。

掌心沾着几颗盐粒,小小的几颗。

几时开始的?

没救了。真可怜。盐害好可怕。这人是在哪儿传染的?她居然瞒着我。明知这病也许会传染给别人。

缺乏整合的思绪片段在脑中盘旋起来,其中最大的一块是幸好不是我。

穷途末路的人类原就是自私。由美甚至还有闲工夫可以为发现这个事实的自己哀怜一番。

求求你,不要把我带走。

室友的哭诉丝毫动摇不了她的心。

好不好?我们是朋友吧?

打从察觉事态的那一刻起,由美就在情感外布下一层过滤网,不让理智随感情漂流。

没有人知道盐害的传染途径为何,已经发病的人绝不可以留置在队里,甚至令宿舍的全体曝露于危险之下。

更何况若是就这么放任你,最危险的岂不是跟你同寝室的我吗?

最不想察觉的那个声音却嚷嚷得最大声。头好痛。头盖骨下好像有一口钟不停的被敲响。

拜托,你也知道我就像没有亲人一样,进了医院也是孤伶伶一个,不会有人要陪在我身边的。好不好?难道你要我一个人死吗?我只想在最后有个人陪啊。拜托,我们朋友一场,你能体谅吧?

所以你就想拖着我一起死?万一传染给我怎么办?别开玩笑了,我们的交情哪有好到一起死呀。既然是朋友就该识相,别把我拖下水。天晓得你发病多久了,这几天我都跟你同处一室,要任性也要有个限度。

吵死了。住口。住口。住口。住口.自私的声音别这么大、别吞没我、别让我发现自己有多肮脏。

住院去吧,早点就医说不定有办法可治。

你说谎!明明就是绝症,你不要因为想赶我走就胡说八道!

你就不能识相点听出我就是要说谎赶你出去吗?

由美怒吼道。

你以为谁想跟发病的人一起生活呀?我可不记得我跟你的交情有好到要陪着你一块儿死!宁可被传染也要陪着死在一起?我又不是你亲人!

别恨我,是你逼我说狠话的,要是你一开始就识相的退让,我就不用把话说到这么绝了。我也是不得已的。

听见这阵突如其来的叫骂,其他寝室的女队员都跑出来看。

你明知道我家的情况还故意这样讲?

室友的嘴唇发颤。

那是你家的事。我也为你难过,但那关我什么事?

亏我还把你当朋友!

别摆出这种弱者姿态来伤害我。要不是发生这种事,我们会一直是朋友的,所以你要恨就恨你的命、恨你受到盐害吧!又不是我让你落入这种命运的。

害我们不能好众好散的也是你。你大可以哀伤的向我道再见,那么我将永远记着你这个人。我又何尝不想有个美好的惜别呢?

少说蠢话了。

肤浅丑陋污秽的结局是必然的,然后她们会互相推卸责任,说事情本不该这么收场。

对不起,我比较珍惜我自己。

呃,关口下士

在房门外观望的队员们终于出声唤她,由美转向面对她们。

联络医务室。她发病了。

我有保护队员的义务。我有保护队员的义务。我有保护队员的义务。

我不是抛弃她,而是为了保护其他队员。

由美努力转换心态,但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那被代换掉的另一种心态是什么。

室友被抬走时叫得声嘶力竭,像是要赴刑场。

不要把我带走,让我留下来,让我留下来,让我留下来。

没有人回应她那诅咒似的求饶。

关口下士,这不是你的错。

队员们纷纷说道,脸上都是关切神色。

我们也不想和盐害的人一起生活呀。

是啊,由美茫然点头。

可是你们说的是不是我的错,却不说我做对了,不是吗?指着哭喊的朋友大骂,铁了心把她扫地出门,你们在旁边看着也觉得很过分很不应该,所以才会说这过错不是我的,是吧?

是我的自私救了你们,让你们不必和盐害患者一起生活,所以你们用这种话来安慰我,用这种方式来感谢我这双脏手。

因为也许明天就轮到你们站在我这个立场了。

我想问你们

万一今天发病的人是我,你们会做出同样的事吗?也许我明天就发病.到时你们也会只顾着自救,所以现在才来安慰我吗?

抱歉,我出去一下。

由美边说边走向玄关,没有交待几时回来。队员们也体谅她,没有人过来问,反正门禁早就形同虚设了。

她穿了拖鞋就往外走。呼气都是白的。

抱歉,我跑来了。

连续剧或漫画里的女主角这么说时,通常都是夜深入静在情人独居的住处,不会是眼前这种粗枝大叶毫不浪漫的军队宿舍大门前,旁边更不会有一个个闻风前来看热闹的好事者。

在这里,女生在入夜后跑来找人,跟浪漫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你怎么没穿外套?小心咸冒了。

走出玄关的阿正急急地踩着拖鞋跑来,把他身上的短棉袄脱下来披在由美身上。在宿舍附近可以穿短袄来代替长大衣或军用夹克,勉强算是服装规定上的极限。

他大概在寝室里也一直穿着这件短袄,衣服上有他的味道。就是那间小套房里的味道。

突然有点想见你。可以陪我聊一下吗?

好啊。

阿正向围观群众徵收了一件刷毛外套,然后陪着她一起走到屋外。

我室友发病了。医务室刚刚来接走她了。

哦,女生那边也有病例了啊。

看来男队员里已经不罕见了。队员数量毕竟差得多。

她叫我不要说出去。她跟她家里处不好,进了医院后恐怕也是孤伶伶的死。她闹脾气,说她不想走,可是我硬是把她轰出去了。

和室友的对骂还在耳边回荡。由美没有权利说自己受伤害。

我随便打发她说也许有办法治。她很生气地说我不够朋友。

轻轻地,肩上多了一只手。

亏得你忍下来了。

他那肯定的语调听来好舒服。由美知道,这个声音不管到哪儿都会认同她、肯定她的,她便试探性地继续说:

大难来时各自飞,职场上的朋友也一样吧。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当时脑子里想到的净是些残忍的话,好想骂她,万一传染给我了她要怎么赔之类的。我只想着先顾自己,不想被她传染,就叫她赶快滚出去,别传染给我。然后

赶她走的人明明是由美。

我不想像她那样被带走。

只希望有人陪着走到最后。由美抹杀了她的渺小心愿,却无法不承认自己也有同样的期望。

明天也许会有另一个我,把我像她那样赶出去。

如果我现在说想嫁给你呢?

也许会传染,也许会死,但她还是希望有人给她送终,而这种事只能向自己的亲人拜托。朋友或情人都不够亲。

搞不好会是我传给你,也说不定是我被你传染,可是不论如何,我就是想跟你在一起走到最后。

阿正没有答腔。

抱歉。是我自己想要找避风港。都是我一直只想过轻松的日子.

在这种时候,身旁有个人总是轻松些。有寄托、有依靠的日子,心头一定会轻松些。

正当她做好了被轻蔑的心理准备时,阿正却从背后轻轻抱住了她。他的臂弯总是那么温柔,就像在那间小套房里为她取暖时一样。

碍事的衣服,传来的体温都淡掉了。

挑在这种时候说我是你的避风港,你还真狠。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一起住?

阿正这么问时,由美毫不迟疑就答了明天。

结婚证书已经没处可缴交,他们姑且先向基地司令报备。随即得到批准。与立川营队合并的消息传来时,上级也批了一间家庭宿舍给他们。

二十五年的老房子,破旧得令人瞠目,跟新婚气息完全沾不上边,所以他们搬进去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惊天动地的大翻修。就在无数个休假都花在敲敲打打中、而每一扇门窗终于都可以像样的开关时,已经是好一阵子以后的事。

唉我以前还想,结婚后要把新家的日用品全换成Francfranc(注:日本知名居家生活品牌)的呢。

不可能,跟这房子风格不合啦。顶多用无印良品的吧?

他们聊起这些话时,大环境早已不容得人们随喜好自由消费了。

况且打从做自卫官的那天起,我们就没资格摆谱罗。你自己想想,我们决定要结婚的那天晚上穿的是什么玩意儿?

旧短袄和起毛球的刷毛外套。

死心吧,我们自卫官就是这么回事。

被他这么一解嘲,由美心底对不能在和平时期成婚的那份歉疚好像都变得不足挂齿了。他又说道:

反正我们过得幸福不就好了?外在环境不重要啦。

这是他在提醒妻子能在这种局势中得到幸福,已经是最大的幸福。

然后,由美的面前坐着昔日的自己。

少女说她的咖啡里只要加奶精就好,这显然不是她原本的喜好。由美看得出少女的心思,便依着她的要求冲了咖啡。

虽然只是这个岁数,那神情却已经是个女人了。她对由美说,她不要可爱也不要人劝慰,强调着稚气的形容词统统不要。

思暮着一个年长她士岁的中尉,少女为情所苦的模样令由美印象深刻。由美明白,少女也在煎熬与解脱之间挣扎着反正年纪相差这么多,对方不会理睬一个小女孩,也许早点死心才好,省得弄到双方都尴尬。

少女想从这个念头里寻求解脱,却割舍不下,于是挣扎。

耽于安逸有什么错?惶惶于未知的明日又有什么错?我的男人就是要这样的我。

差点儿淡出的一段姻缘,到头来竟是在盐害的压力下圆满的;世间就是有这种事,而且那也不是坏事。

把结婚的动机推给盐害,也许只是在为自己的胆怯找藉口如今面对一个同样胆怯的少女,由美决定多聊聊其他不相干的事,当年的逃避就含糊带过吧。少女把由美看做一个能干又厉害的姊姊,让她忍不住也想威风一下。

于是少女稍稍打起精神,点头微笑这一步是如何使世界改变的,当时的由美还不知道。

在可能改变世界的那一场行动第二天,顾人怨司令的左脸颊大剌剌地贴了一块OK绷。

除了当事者以外,司令受伤的理由就只有正巧在旁的由美和阿正知道。暴怒的中尉毕竟不可能单凭阿正一个人拦住。

你们说他狠不狠?有必要下那么重的手吗?

不好意思,当时在场默许的恰巧都是没人性的家伙。由美和阿正笑得暧昧。

不过我好意外唷,想不到竟然是中尉黏着人家。

他们当然不会在人前卿卿我我,不过处处护着少女的中尉像是变了个人,经常流露出纵容的态度。

哪有他不早就是那样了吗?我倒觉得只是他一直在装模作样。啊,这个好好吃。你的手艺进步了。

真的?万岁。

教我做,我要学。

小俩口很久没在家里吃晚饭了。两人平常都是在队员餐厅里各自吃过饭才回家。

他们现在不知道走到哪儿了。

奉司令之命,中尉在今天启程往西日本出发。当然也带着少女一起走。

临别之际,少女抱着由美哭了起来,经过一番安抚才上了车。

中尉看着这一幕也没说话,只是举起一只手向由美作势致歉。由美还是觉得他在宠那女孩,只是这感觉就像阿正在宠她时一样,可见中尉和少女也沉浸在幸福中。

也沉浸在幸福中。由美没多想,自然而然将自己的幸福公式套在那对情侣的身上。

喂,我去弄洗衣机,待会儿你去晾。

你这劳务分配不平均吧?阿正苦笑道,结果还是乖乖去晾。

没问题的。

我们会过得好好的。真奈,你们一定也会。

尽管时局如此,你们还是可以过得幸福,所以尽量去掌握幸福吧,不必去想自己亏欠了谁。

我衷心希望,那个小小的女孩子也能和她心爱的男人过得幸福,就像我现在和这修男人携手共渡的人生一样的幸福。

你怎么啦?

阿正忽然问道。

你刚才的表情好棒哦。

哦?有那么棒?

嗯,害我差点又爱上你了。你在想什么啊?

不告诉你,由美笑道,然后又说,你就乖乖的再次爱上我吧。结果阿正也笑了。

你就是这样。

至于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决定不去多想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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