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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在隐隐痛楚中清醒,痛楚的来源是后脑勺。
唔哇......怎么搞的?
想要伸右手去摸脑后的痛处,左手竟也跟着一起动了。定睛一看,原来双手铐在一起。
......这又是干啥?
咕哝着爬起来,四周却是陌生景象。除了一张大床以外,这个宽敞的房间里完全没有其他家具,有的只是整片地毯和雕刻精美的天花板和墙壁,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就连床铺也是营舍远不能及的高级货。
后脑一个劲儿地主张它的疼痛。用铐着的手伸过去摸了摸,果然在头发里摸到干掉的血块。看样子是破皮了。
呃啊,真是。
该说是报应吧。想起从前也有过类似的误会,不过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一次恐怕不是误会。
误会不至于用手铐吧--
将自由的双脚挪到床边,却见鞋子好好摆在床边。可以在室内穿鞋,难道这里是旅馆?
房间里有两扇门,一扇通往卫浴间,另一扇被人从外面反锁,在房内的人无法打开。军营里的某些房间也有这种构造,但在民间房舍之中应该不多。仔细一看,整个房间就只有这扇门显得特别新,恐怕是之后特别改装的。
浴室里摆着全新的毛巾和盥洗用品,上头没有商标或特殊图案,那么旅馆的可能性就低了。应该是私人宅邸。
窗户是敞开的,房间却是在三楼。墙外只有藤蔓爬着,几乎没有可以探足的地方。想起某个在这种困境下也有办法可想的友人,自己既没有效仿他的意愿,当然也没有那人的好身手。
用来软禁一个头脑发达又优雅的男士,倒是不错的环境。
将双肘撑在窗台上,随口喃喃自语。天色微明,四下静谧,看出去像是在一处别墅区,而且地势相当高,庭园里又长着好几棵颇有榭龄的老杉,显见此间占地之广,让屋主敢种下这么多参天巨木还不至于令左邻右舍困扰。
外加这屋子里的人都没有花粉症。
姑且拿这一类无关痛痒的小推理来打发打发时间。话说回来,这栋房屋也太气派了些。
我最--讨厌这种屋子了。
皱皱鼻子讲完这些话,便听见有人敲门。敲得挺温和客气的。
要进来就进来啊--反正我既不能开门又不能关门。
听到这两句讽刺已极的回应,门外的人才打开房门。这也是客气。
来者是个年轻男人,个子既高且瘦,穿着一身看得出是手工制做的合身西服,还在门口先鞠躬才进屋来。弱不禁风嘛--一时在心底五十步笑百步的评论起来。
你醒了吗?
你不就是知道我醒了才来的吗?还问。我还以为你会等我洗完脸再来呢。哪有人待客这么急躁的。
对不起。男子恭敬地道歉,又鞠了一个躬。
我是来向您确认身分的。
妈啊,不确定身分的你们也这样铐?一点也不好笑。
言语揶揄之外还甩着手铐让链子发出声响,却见那人脸上也没有一丝动摇,以那年纪而言倒是极有自制力。
敢问您是陆上自卫队立川营部临时司令,入江慎吾先生吗?
听着男子尔雅温文的语调,入江没好气的给了一个白眼,冷哼道:
我说不是你就会放人?拜托你别再问这种无聊的问题了。
***
临时司令的怪头衔会落到入江身上,据说是重建后的陆上自卫队幕僚部基于各种考量所搞出来的;简单的说,就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在盐害后续处理完全结束之前,这么一号盐害专家要尽量留在队里。于是那些伪造文书、假冒身分,连同在立川期间擅自进行人体实验等等罪名,都因时制宜地不予过问。
不予过问可不是一笔勾销,入江当然不会天真到从此没了戒心。他的存在无疑证明着自卫队的种种疏忽,欲除之而后快的高层将领大有人在,谁晓得幕僚部几时翻脸不认人。
所以眼前的这件事情,他也认为是那一派人士所为。
和美军开完盐害的研讨会,当时他正准备回营。由于会议结束时间比预定的要迟,美军便送他一程。那个人冲到大马路中间差不多是出发后二十分钟左右的事。驾驶紧急煞车还是来不及,被撞上的那人好像是个上了年纪的男性。
负责开车的是个日裔美军,一路上都用流行的日语和入江闲聊,只有在煞车的那一刻用他的母语大骂。
坐在后座的入江出头打量,见倒在车前的男子一动也不动,忍不住皱起眉头。惹出麻烦来了。
--算了,反正责任是美军要扛。
总之你们快点联络基地。
急救系统虽然已在部分地区复苏,却还不到以前那样完善的程度,先送基地医院比较妥当。
丢下指示后,入江就走出车外。他虽然没有临床经验,却拥有医师执照,现场若是没有人会诊察就罢了,既然他在,不去看看总是说不过去。
俯卧在地上的男子看来没有明显外伤,也没有出血。入江在他身旁蹲下,把手指伸进泥污的衬衫领子里探找颈动脉。
--怎么搞的。
脉搏略快却十分稳定,一点也不像是刚被车撞飞的人。
才这么想,却见男子蓦地睁开眼睛,压在身体下面凡右手握着一把枪,枪口正对着入江。
小哥,头一次遇到假车祸吗?
那人邪邪笑道。入江耸了耸肩:
对啊,头一次亲眼见到。
入江朝车子瞄去,早有一队持枪人马围在车旁,正在胁迫美军驾驶及护卫下车。
不好意思。我们无怨无仇,只不过布人花了大把美金要找你。
黑市自盐害以后就更加活跃,美元行情一路飙高,欧元其次,日圆则一落千丈。
抱歉得让你睡一下啰。
这就是入江当时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
在那种情况下可以用麻醉剂,你们是不会教他们吗?叫他们把人打晕,这是那来的上流雇主啊。现在好了,打破了我的头,害我一觉醒来都还会痛。
入江也对别人做过同样的事,如今却只顾说别人。他瞪着那名年轻男子,男子看来教养良好,这会儿却只是低头致意,只字未答。
妈呀我最讨厌这种的。入江撇过脸去,大皱眉头。
你以为你还有资格抱怨吗?
忽听一个声音阴阴地说道。转头看去,原来是个坐着轮椅的少女,正让女佣推着进屋。
少女大约是中学年纪,长相令人联想到高贵的小动物,笑起来肯定惹人怜爱,此刻却用满是敌意的眼神瞪向入江。要在这种表情里找到任何魅力都是难上加难,况且入江又不喜欢小孩。
将轮椅推进屋内之后,女佣就告退了。
大小姐......
男子有些紧张地挡在入江和少女之间。
不用担心,我不会对那位小姐怎么样的。挟持人质逃命的这种事我嫌麻烦,肉体劳动也不适合我。
入江直指男子的疑虑,少女也对男子抬了抬下巴,高傲地说道:
让开,柏木。你站在那儿会挡到我说话。
唤作柏木的男子依言退回原位,退开前还不忘向少女一鞠躬。障碍消失,少女的凶狠眼神便直接刺向入江。
知道对方怀恨入骨,入江对她却一点印象也没有。惹人怨向来是他的拿手绝活,但他一时也想不起自己几时连素未谋面的人都得罪过。
我是江崎树里。你对这个姓氏有印象吧?
那语气显然容不得他回答不--入江却想,要是在这种场合老实回答不又会怎样呢?对方八成会发飙吧?
话虽如此,他却也没别的答案可选。
不,没听过。我也不认识姓江崎的。
江崎树里的脸色一阵白。有的人在发怒时会血气上冲,树里大概是血气顿退的那一种。
......你不知道我家的姓氏,是什么意思?
初次见面就要求我知道你家姓什么,会不会太神啦?
入江的毒舌从来不会因为对方年纪小就留情。见柏木投来责难的眼神,入江便将挂着手铐的双腕伸到他面前:
受这种待遇还要我顾虑主谋者的心情?开什么玩笑。
柏木默默地垂下眼去。他不否定入江的话,可见这桩绑架案确实是树里主谋。从她敢对大人颐指气使的那种动作看来,这小姑娘是十足的世家千金。
杀人犯还一副被害者的姿态,你是什么意思?就是你用盐害实验杀了我父亲江崎定和!
听见那鞭子似的尖锐喊声,入江心中一惊,但是--
抱歉,那我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他爽快地道歉,见树里一脸无法接受,又道:
你觉得我杀了多少实验对象呢?要累积到那种数量的资料,一、两千次实验会够吗?全国加起来少说也有好几万次,你叫我每一个都记得?
在成千上万的实验体中,入江只记得其中一个人的名字,而且还是因为那人在实验中途逃走,又在逃亡途中牵连到他的朋友。若只是中途逃走,入江根本也不会去记得什么。
通常我看到的只有实验结果,也就是成串的数字而已,
入江挑高了眉毛放胆直言,只见树里的脸色越发铁青。
你在看图表的时候会对每个数据产生感情吗?不会吧。
对他而言,用这种比喻已经够体贴了,但对树里而言似乎不是。
闭嘴!住口!
树里突然咆哮,甚至作势要站起来--随即往前仆倒。柏木脸色大变,一个箭步冲向在地毯上蜷缩成一团的树里。
多感人的主仆关系。入江在一旁冷眼看着。
树里被柏木抱起,散乱的发丝间透出的眼神闪着泪光,直朝入江射来。
你杀了......我的父亲,还--说什么数值......
大小姐,冷静点!慢慢呼吸!
柏木耐心地抚着树里的背。唉,真麻烦--入江一面心想,一面往床边的垃圾筒里看。没人用过的垃圾筒里套着全新的塑胶袋,他便将袋子一把抽起,走到两人身旁蹲下。
柏木反射性地想要护住树里,入江却蛮横地将他挡开,揪着树里的头发就往垃圾袋里塞。
你做什么......!
没本事摆平你家的古怪大小姐就给我闭嘴。
说时,入江手中的塑胶袋已经完全套在树里的头上。只听得异样的呼吸声,树里呼出来的气立刻令袋内一片雾白,就这么呼吸了一会儿,气息便稳定下来。柏木和树里都是一脸狐疑,以为入江在耍他们。
心因性的过度换气性症候群啦,把呼出去的气再吸回去就好了。要侍候这么歇斯底里的千金小姐,与其处处提防她生气,还不如多学点这一类的急救术。
听得入江这么嘲讽,树里满脸通红地扯掉头上的袋子。既然她生气时脸色会白,那么这会儿应该是羞耻吧。
......总之,两位待会儿再谈吧。
柏木将树里抱回轮椅,转身打算推她离开房间,这时入江又将他叫住。
待会儿可不可以带个刮胡刀给我?软禁一个成年男人却不替他准备刮胡子的工具,会不会有点那个?
入江边说边朝浴室努了努嘴。他之前已经检视过了。
要是怕剃刀不安全,电胡刀也行。
柏木没有转身,而是半侧过脸,隔着肩膀点头答了一声是,树里立刻扯着嗓子高叫:
别用对我讲话的口气跟这种人回话!
她才差点儿休克,这会儿又激动起来。柏木无措,只好改口向入江说好。
主仆两人离开之后,房门随即被反锁。
数小时后,电胡刀和早餐一起被送了进来。送来的人是柏木。
入江戴着手铐洗脸刮胡,走出来时看见房里的小桌上已经摆好了西式早餐。在一旁等着的柏木说麻烦借一下你的手,入江便依言将双手举到他面前,看着他从口袋掏出钥匙,就这样解开了手铐。
怎么?
入江颇感意外,柏木也没看他迳答:
府内设有警卫。待会儿还会再给你戴上。
这样的待遇有一种说不上的奇怪,不过入江还是大方坐到餐桌前。不知是为了监视还是做仆人的习性,柏木始终站在不远处守着,而入江倒是很久没在有佣人侍候的环境下用餐了。
料想柏木不会听从吩咐退下,入江也就不管他的存在,自顾动手剥起了餐包。看着桌上的烤吐司、蛋包和水果,样式都简单清淡,但以这年头而言,已经很丰盛了。
差不多快吃完时,柏木开始冲红茶,事前还问过他的口味。入江只要了不加任何调味的普通红茶。这家人虽然财力雄厚,时局却容不得人们随喜好指定茶叶。
接过茶来啜了一口,是纯正的大吉岭。
定和先生的事......你真的不清楚吗?
选了一个杯子离口的时机,柏木谨慎地问道。入江轻轻耸肩。
很遗憾,事情就像我刚才所说的。我知道你们有权利逼问我,但我的确无能为力。
入江的回答令柏木的脸上出现一丝不情愿。这大概已经是他尽力克制之下的不满表情。
我想你们可能有点误会。并不是每一个实验对象的挑选都与我有关。我刚才也说了,实验做了几万次,不可能用那种没效率的方式挑选对象。况且我们必须在短时间内满足最低采样。
为了解开盐害形成的机制,他们用服刑中的囚犯做为实验对象,但只有订出筛选准则,其他就完全由临时内阁决定。当时的行政体系已经半毁,充当法务机构的暂时组织是用什么标准去检选,入江无从知悉。
听着入江的量化本位论调,柏木的眉毛略微皱起,含蓄表达他的不悦。
能不能请你考虑换个说法?至少......
他大概是要入江顾虑树里的心情。
为了杀害他的父亲而感到内疚?
入江的感度又在柏木头上泼了一盆冷水。
我说过好几次,实验案例对我而言只是单纯的数据。为了统计出数据而消耗几万个人,然后要我说我对他们每一个都怀抱歉意--抱歉,我不做这种表面功夫。我知道人体实验有违伦理道德,但若是对此有罪恶感,我根本一开始就不会干这种事了。嘴巴上道歉啊谢罪啊的拼命讲,想做什么又照样做,不要说听的人觉得恶心了,做的人也不会高兴到哪儿去了,不是吗?
入江本来就是个嘴碎话多的人,碰上一个不太开口表达意见的听众,俨然就是一大段的独白。柏木听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回应:
你的意思是不做辩解,是吗?
这番解释还真友善哪。
见入江大皱其眉,柏木又问:你不满意?
没有,只是以为你会把我的话换个简单的说法,劝那位大小姐化解仇恨。
入江说着又耸耸肩。
站在监护人的立场,与其任一个未成年的孩子长久被仇恨和痛苦所束缚,当然宁可她在一个适当的时机解脱这种负面情绪。
我这人没有良心,你们却硬要逼我把良心挖出来,这是你们的误判,我实在爱莫能助。不负责任的闹剧我可不奉陪。
入江边说边将凉掉的红茶饮尽。
反正我做了我想做的事,你们也尽管做你们想做的好了。绑我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假使......我只是假设,如果大小姐说她想要杀了你以报杀父之仇,你仍愿意让她做想做的事吗?
当然。
入江一点头,又说:
只不过到那时候,我想做的事情就是活下去罢了。只要我辰认为自己亏欠你们家大小姐,那么她要阻挠我活下去,我就不能放过她了。
对入江而言,这是再明快不过的道理,柏木却听得一脸困顿,还疲倦地叹了一口气--遇上一个软硬都不吃的对手。
大小姐把你抓来,并不是为了加害于你,请你别这么快想到这一点。
把我打晕了抓来还不叫加害?
那是我的疏忽,没有妥善传达。请你海涵。
了不起的大忠臣哪--入江自言自语的挖苦了一句,姑且当做对方没听到。
那孩子的父亲是怎么入狱的?
面对这个带点儿打探意味的问题,柏木措词含蓄的答道:
定和先生原本是春日井商事的董事。
说到这个企业名称,入江就有印象了。大约在盐害发生的一年前,这家公司爆发内线交易丑闻,在社会上引起相当大的骚动,检调单位抓了好几个高层经营者,树里的父亲大概就在其中。
那个案子后来有判。
入江随口应道,便见柏木眉头一皱。大概是说到了痛处。
跟蜥蜴断尾差不多。只说了这么一句,柏木就没再开口。
简单的说,就是被企业当成了弃卒。
所以那孩子就落到今天这个遭遇?
判决后,大小姐就搬来与外祖父同住;定和先生与夫人离异,所以......而且由于媒体报导曝光,大小姐在原来的学校也读不下去了。
所以这栋豪宅就是她外公的啰?那外公呢?
因盐害而过世了。
柏木没再说下去,但他的口气有点儿变了,听得出几分掩饰后的恨意。祖父因盐害而死,服刑中的父亲也算是被入江安排的盐害夺走,幼小的心灵想必十分痛苦。可是,入江说来说去也只有一句抱歉我不认识你爸爸--如果那也可以算是抱歉之辞的话。
盐害实验是国家机密,不过入江的强势和做法惹来许多部队内外的反弹,消息走漏的途径只怕多不胜数,追究了也没用。
你是那孩子的谁?
家父长年在江崎府上任职,我是接他的位子。大小姐投奔外祖父家之后,江崎家的仆役们也一并移到这儿来,接受老爷的照料。
主人死了,你们还是这么有情有义啊。
入江的讥讽只得到一个礼貌性的颔首和沉默。
既然有情有义,为什么放纵那孩子胡作非为?绑架我这种没道德的人是另外一回事,要是事迹败露,我想你大概不会置身事外,不过这样还能叫做忠义吗?
柏木的脸上刹那间闪过一丝煎熬,但那表情很快就被压抑下去。
大小姐年纪还小,又无依无靠,她也只是为了生存而挣扎,何罪之有?我向你的人身自由受到侵害一事致歉,但这项罪名由我来担就够了。
那沉着与坚决的声调无异于顽固,也许那就是这名老练自持的青年流露最多情感的表现。
入江再度被铐住双手,是树里差柏木来把他叫去的时候。两人走出客房,一路上都没有开口,既没有提起早餐时的话题,也不说为什么之前不戴手铐。入江想得出来,那应该是柏木瞒着树里自作主张。
树里的房间在一楼,方便轮椅进出。房门虽是厚重的橡木制成,房内却布置得颇有少女气息,粉嫩的青春色调与宅邸内沉重的深色装潢落差之大,令人不由得瞠目结舌。
坐那边。
树里说着,朝粉红布面的长沙发努了努下巴。入江依言坐下,将铐着的双手搁在扶手上,不经意地摸到一些盐粒。
柏木,你退下。
听到这个命令,柏木显得有些不情愿。
有事时我会叫的,让警卫在外头待命就好。
柏木这才勉强应允。不过他大概会自己站在外头待命。
这小姑娘倒是摆起女王的架子来了。入江正在一旁想风凉时,树里开口了:
早上的话没说完,我本来要说明绑架你的理由。
噢,我已经听说了。
入江直截了当地切入结论。
你得了盐害,是吧?
树里狠狠皱起眉头,嘀咕道是柏木吧。无辜的柏木待会儿大概就要背黑锅,但那反正不关入江的事。
既然这样,我也不啰嗦了。你牺牲我父亲而得到研究成果,应该也有义务把它交给我。
树里的态度始终高高在上,入江也不遑多让。
不可能啦。
他满不在乎的丢出结论,继而说明:
我研究的只是盐害的感染途径,并不是如何治疗已经发作的病症。实验数据虽多,不可能马上转用在治疗上。若依照原本的发病速度来看,就算有办法可治,只怕你的盐化会比治疗效果进展得还快。
听到这令人绝望的宣告,树里却仿佛一点儿也没受到打击,反而从容地冷笑道:
既然如此,我更不可能放你走了。你就陪我一起死吧。柏木会忠实服从我的命令。是要救我还是跟我同归于尽,你自己选吧。
哈哈,好一个女暴君。侍候你这种人,柏木老弟也真可怜。
他只是随口胡说,没想到竟像是说中了什么,令少女白皙的脸颊突然转红。入江冷静地观察,料想这又是相对于发怒的另一个反应。
你没资格说这种话。像你这种人,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
不算无辜吧?好歹也都是囚犯嘛。
随口指出一个语病,便见树里的脸更红了。
囚犯又不是全都死刑!况且你又有什么权利杀他们!我父亲也是,他只要服满刑期就可以回来了......!
咆哮的树里表情扭曲。她大概不想让入江看到那种表情,于是猛然把头往旁边扭,又不想承认自己在哭,所以也不举手拭泪,只是一个劲儿的忍住。
头一次见她有这么坦率的悲伤神情,入江不知不觉脱口问道:
有那么难过吗?
你什么意思!
树里回嘴得极快。
亲人死了怎么会不难过?你白痴啊?
是哦,这么幸福。
这番直言更触怒了树里。
是你杀了我父亲--这是你该讲的话吗?
入江想了想,倒也老实点头:
说得也是,我的确没资格这么说。抱歉哦。
见他爽快道歉,树里反而讶异。她不再发作,静了一会儿,然后带着余怒低声说道:
他在公司里也许做了坏事,却是个爱我的父亲。
这话显然不容反驳,入江便没回应。
我母亲说不要我的时候,我父亲说他要。我不是儿子,就算要继承他的事业,亲戚也一定会反对,可是他还是要我。这一点就证明他是爱我的。
这话大概是在讲她的父母离异。看来当时的树里已经懂事了。
总之,你夺走了我的父亲,就要负起责任!
少女的声音忽又阴狠起来,为自己向入江吐露心事而不甘。
话是这么说,但你把我从研究机构抓走,我在这里能干什么呢?连资料都没有。
眼见入江一派轻松,树里哼了一声。
别以为小孩都好骗。像你这样心肠恶毒的人,树敌又多,不可能没有人把研究资料备份后私藏起来。
你过奖了。
看你能装蒜到何时。
树里的笑意中有一丝狰狞。
你要是不听我的话,我可不保证你家人的下场。
这大概是她极尽恶毒之能事所想出来的台词,听在入江耳里,却成了一阵想忍都来不及的噗嗤笑意。
你、你干嘛!
树里失措起来。入江想答话,却止不住笑。
干嘛,有什么好笑的!不准笑!
这厢气急败坏,那厢却是笑到眼泪都流出来。
啊呀--抱歉,我没想到你把我想成那种人。
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反正那种恐吓对我的效果有限啦。你要不要想点别的手段?
其实入江全无恶意,树里却认定入江的笑是在愚弄她。
等着瞧,我一定会让你后悔!
见她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入江这才止住了笑意,颔首道:
手下留情啊。
得理不饶人是入江的天性,但在树里看来,恐怕被解读成嘲弄加挑衅。
回到房间,解下手铐,入江独自看着手掌。
朝那些大小均一的盐粒凝视了一会儿,他将盐粒拍掉,自言自语道反正跟我无关,使往床上躺去。
对方拿家人威胁他,他也不会动摇,全是因为生长环境所致。
实在搞不懂......
--亲人死了会那么难过?
考上大学之后,入江便没再见过家人,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熬过盐害,总之他们在他心目中还不够格当人质。入江甚至有自信,就算他们在自己面前被杀,他也不会受到打击;相对的,入江若受到同样遭遇,他的家人也不会特别难过。
真要找一个的话......
苦思了一会儿,他只想到一个不甚理想的人。那个姓秋庭的男人大概勉强可说是入江唯一的朋友,但入江怎么也无法想像那人被抓来当人质的画面,反而是树里若将歪主意打到秋庭身上,她自己的安危才教人担心。
再进一步想,假使他们改用秋庭的弱点作为人质要胁他,那么秋庭也许会勉强看在长年的损友之谊上勉强同意,否则--谁敢拿那种事要胁秋庭,根本就是在跟他玩命。入江以前曾用过这一招,秋庭当时还拿监护人的责任当幌子;这会儿那两人早就不只是监护人和被监护人了,若还要秋庭再为了损友而牺牲所爱,他恐怕会先赶来毙了自己。
所以啦,就算他们把目标放在真奈身上,秋庭也会自行解决的。
大致把树里可能下手的线索想过一遍,没一个可行的。
得到结论后,他终于发现这大白天里实在没事可做,奢侈的清闲顿时化为睡魔,不一会儿便将他掳了去。
***
入江在高二时和秋庭分到同一班。两人在班上都有些特殊,所以入江一开始认识秋庭时,也只把他当做自己以外的另一个怪小孩。
秋庭好像也有同样的观感,不过两人都不把这一点当回事,所以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彼此的这个想法。
秋庭天生一张臭脸,同学们都有点怕他,入江虽然没到那个地步,但大部份人也不会主动亲近他。当时的入江已经拥有今日这般惹人怨的口才与性格,加上课业等各方面表现令周遭的人产生距离感,便把他当成是高高在上的神明,敬而远之。
秋庭第一次跟他讲话时,大概只是因为他们坐得近。
别把事情搞大。
所谓的事情,是从一个学妹的告白开始的。入江拒绝那学妹的方式太冷淡,引来别班女生们莫名其妙的抗议,结果入江将她们全都骂哭了赶走。
刚被那一群女生烦完,又被秋庭这么一说,入江的口气马上恶劣起来。
你这是忠告?还是教训?你有资格管我吗?
入江以为他是看不顺眼才多嘴,心想要是他接下来就讲什么别让女孩子哭之类的狗屁话,自己就要狠狠削回去。结果秋庭的回答大出入江意料之外,令他愣了一下。
不是耶?只是拜托你而已。
这么答时,秋庭仍旧读着手中那本包著书套的新书,只在语气里流露出些许厌烦。入江后来才知道,那是一本跟航空学有关的书。
你们在旁边叫啊吵的闹成那样会影响到我。你总没资格要求我离座吧?
秋庭一派淡然地主张着自己的权利,听得入江直点头。
原来如此,有道理。
在入江的经验里,很少有人事物会令他心生意料之外的感觉。
人跟人起纠纷当然很吵啊,我又不能去关教室的门。你们要不就去外面吵,不然就别让她们吵,随你便。
你说得对。是我不好,我以后会注意的。
站在秋庭的立场,他只是不耐烦自己一再受到干扰而已,要是他知道此刻的言词让入江觉得与他意气相投,他大概宁可一直被烦也不会开口讲这么多话。
说来一直都是入江觉得欣赏对方,所以三天两头地找他攀谈。但两人一聊起来,秋庭倒也不像他外表那般沉默寡言,且他们的话题极广,几乎是什么都能聊,除了家庭的话题以外。
照秋庭自己的说法,他家里只有一个老爸,而父子之间似乎正在冷战。做儿子的想进航空自卫队开飞机,同样是航空自卫队飞官的老爸却极力反对,反对的理由则是妻子因车祸身亡时自己正在进行飞航训练,连妻子的最后一面也来不及见到。
他还不是继续干航空自卫队?话都是他在讲。
就这么一次,秋庭讲了一句勉强算是抱怨父亲的话,这段父子之情看来是满复杂的。自卫官常常调任,所以秋庭从高中起就在外头住宿,几乎不与父亲联络,父亲也都没来找他。
自家关系不好,秋庭因此也不主动问起入江的家庭,这一点反而让入江觉得很自在。
在入江的心目中,从他懂事开始,家庭就是表面敌人、潜在敌人或是非善意中立者的代名词。并不是他对家庭观念有任何曲解,而是单纯的家风问题。
豪门必有恩怨,血缘关系往往只是猜疑和斗争的温床,不是温暖的亲情。假使只有血缘因素,争议也许不至那么大,偏偏入江的母亲是继室,父亲却是名正言顺的当家继承人,这一切令他对血缘之亲完全失去了幻想。
入江没别的优点,就只有成绩优异和那一副足以向任何人夸耀的外貌,不只让父亲把这个儿子放进眼里,也让他成为家族中最显眼的攻击目标。
除了极少数的例外,入江与亲族们从不做非必要的互动,所以他对周遭的其他人也是如此,对朋友更是不多奢望。
从这样的成长背景出身,秋庭几乎是他第一个看得上的外人。
秋庭在学校里表现出来的那种冷漠与疏离,加上刻意与人划清界线的性格,对入江而言反而成了一桩美德,毕竟他身边多的是执着于世俗的人,秋庭的这种淡泊反而难得。
连同往后发生的事,秋庭大概会把这段缘份认定成麻烦吧,但是入江才不管这么多。这是他头一次对别人产生兴趣,比起对方的意愿或苦乐,他觉得追求这份乐趣比较重要。
脱口就说树里幸福,也不是为了讽刺她。
那纯粹只是一个发自内心的率直感想。当然,入江不懂那份幸福的崇高,自然也不了解树里的失落。
既然无法体会她的失落,要入江为此背负罪恶感就更不可能;要他为自己随性的行为编织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于他的美学观点更不相容。
说到底,入江只会动手做自己想做的事。如此而已。
***
两天后,树里真正明白入江有多么难应付。
拿家人威胁他好像真的行不通。向他提起某些免于盐害的亲戚,他只是瞪大了眼睛反问什么?那些人还活着啊?暗示要加害于他们时,他也面不改色。假使他是佯装平静,那倒是还有救,但从许多反应和态度看来,入江显然是真的不感兴趣,一点儿也不想知道那些亲戚的安危。
这个人到底有什么弱点呢?
唯一见他面色有异,只有在提起某个高中友人的时候。入江神情严肃的这么说道:
看在你爸是因我而死的份上,我有责任给你忠告,唯独对那小子,你千万不要随便打歪脑筋。我想你们早查到了真奈的事,不过就某种意义而言,那女孩等于是核弹发射器的开关。若要搞非法私斗,秋庭绝对比你们在行,还会整到你们每一个人都倒下为止。话又说回来,就算你们敢冒险这么干,也一样威胁不了我,因为真奈对我而言也没有那个价值。
你要害死朋友的情人还敢说这种话?
你在胡说什么?杀她的人是你又不是我。秋庭可能会恨我,但那是我个人的问题,而那家伙在骂我之前就会先把真凶揪出来掐死的,我想。啊,不过他有点温情主义,大概不会对小孩动手,柏木老弟就肯定逃不过了。不如这样吧,你自己衡量一下,看看是拿真奈当人质的好处多,还是让柏木顶罪的风险大?
最后反而变成入江在恐吓他们了。严格来说也不算恐吓,入江只是点出事实,根本没有阻止他们的意思,是树里自己被他讲出来的那一番理论给吓着而已。
大小姐,我们是不是改变谈判方式比较好?
柏木含蓄地建议道。
我想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我们不如先为限制自由的事先向他道歉,再请求他的协助,你看如何?
别搞错了!
树里迁怒似的对柏木大吼:
你听好,我根本没什么好去求他的。我只是要折磨他,可不是为了要他屈服。
但就现况而言,我看他一点儿也不痛苦。
所以才要找出能令他痛苦的弱点啊!
树里急躁地反驳,柏木的眼神忽地阴沉起来,吓得她心头一凉--我是不是惹他生气了?
战战兢兢地打量着,她发现柏木只是皱起眉头,表情却是悲伤的。
你还这么说。万一耽误了治疗怎么办?
柏木那打从心底忧虑的神情令树里有些挣扎,但她就是说不出让步的话。
反正早就来不及了。就算马上开始研究也不可能找到治疗法。反正我就是要在死以前看到那家伙受折磨,而且......
说到这里,她犹豫了--在那之前,只要你肯待在我身旁就好--但她没有勇气说出口。
而且?
柏木催促道,却被树里瞪了一眼。
没有啦,我不想说!
柏木没再追问,只是以一副沉痛的眼神望着她。
从懂事开始,柏木就在家里了。
柏木的父亲是江崎家的佣人总管,听说柏木从孩提时就常在江崎家出入。
听大人们说,树里出生后很黏柏木,父母亲也觉得并无不妥,便顺理成章将他当成小女儿的玩伴兼保母。
他们离婚时,树里才十岁,只知道是母亲喜欢上父亲以外的人,想要离开这个家。他们没有为监护权而争执,因为母亲不想让树里妨碍她的新生活,只是两人在分手前的激辩还是不小心传进了树里的耳里。
妈妈说她不要我。她是不是讨厌我呢?
大人们都避着她,她只能找柏木讲。
不会的。
当时柏木已经是大学生,懂得对这位小小的千金用词恭谦。也或许是柏木的父亲指点过。
大小姐出生的时候,夫人非常高兴啊,还一再吩咐我,要我跟小姐当好朋友。要是她不疼爱你,她就不会那么交待了,对不对?
可是她现在要把我丢下啊。如果她喜欢我,不会想带我走吗?
事实上,定和很坚决地要女儿的监护权,只是做母亲的没有表现出不舍,让树里很受打击。
夫人现在正为了自己的事情烦恼,大概顾不到其他吧,我想她不会讨厌你的,只是眼下只能先顾好自己而已。所以我想,你就不要多指望她了吧。
这样的道理对一个稚龄的孩子而言实在残酷,但树里也因此明白自己不得不放弃母爱。怀着心中的疑惑和对失去的恐惧,她的心情越发往悲伤的方向去,泪水也止不住的流下。
柏木,你喜欢我吗?你会不会像妈妈那样丢下我不管?
当时的树里年纪太小,不知道自己是在要求柏木来弥补自己被母亲舍弃的痛苦,也不懂这么做是不合情理的。
柏木单膝跪在地上.静静地抱住小小的树里。
喜欢啊。只要大小姐也喜欢,我就会一直待在你身旁。
现在的树里已不敢像当年那样向他撒娇。她想讲的话其实和当年一样,心情却是完全不同。
她再也不能毫不介意地攀在他身上,被他抱起时也总是不免多心。
所以树里只能把一切都赌在入江身上。
***
赌局进入戏剧性的尾声,是在绑架入江的第五天时。
拿到王牌时,树里觉得自己赢定了。这下子她就能随心所欲的摆布入江了。
却在亮出王牌之后,她发现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入江始终没有屈服的迹象,也无意抵抗或加害树里,所以他从第三天起就没再戴手铐了。反正树里已经知道柏木总是偷偷的替他解开,这样被瞒着的感觉更不愉快。
把入江叫进房里,照例让柏木退出去后,树里立刻拿出刚弄到手的王牌。
看你还敢不敢不听我的。
一张照片递到入江的面前。
入江的脸色变了。应该说,他的表情忽然淡了。
赢了。她想。
听说你喜欢这个人?
照片里是个端庄文静的女性,模样却不怎么起眼。
她是入江的远房亲戚,比入江年长两岁--调查报告里写着她的基本资料,也写了她和入江之间的一段过去。
你们是两情相悦,可是你父亲硬是为了拆散你们而逼她嫁人?真可怜。
入江的父亲是大房当家,女方家无从拒绝当家的安排。在那个讲究门第的世界里,一个人的恋爱或婚姻都由不得当事人做主,以家族行益为优先也是天经地义。不要说适婚年龄的人了,就连树里都有亲戚上门来谈过;当然,自从她父亲被捕入狱后,这种话题就跟她无关了。亲族中愿意接纳她的,后来只剩外公一人。
人家现在有个美满的家庭,要是为了你而毁于一旦,你打算怎么赔人家?
见入江没有答腔,知道他心中正在煎熬,树里觉得好痛快。这种沉默往往意味着被抓到把柄的焦躁,要不就是旧伤疤被揭开的痛楚,反正只要能折磨到他就行了。
接连失去外公和父亲,树里当时痛苦过,现在也该让入江尝尝同样的滋味。
说句话吧?
树里的语气里挟带着胜利者的从容,而这也是入江自见到照片后的首度回应--他抬起头看着树里,脸上显现前所未见的温暖笑容。
啊呀,厉害厉害。真没想到你们有本事连那么久以前的事情都挖出来哪。
一面打哈哈,入江一面将照片放进自己的上衣口袋。
到我家走动的那些人之中,我只跟她谈得来,也只对她坦诚。也许是因为她家是将整个家族中最旁支的吧,总之家族斗争之类的事不会找上她,所以跟她在一起会让我感到平静。我们也没有多么要好,是我比较依赖她而已,只有我父亲不高兴,觉得她配不上我们家,就趁我还没一头栽进去之前先下手收拾人家。他们大概以为把她嫁给别人就能让我死心,却用这种理由左右一个女人的一生,我父亲真不是个东西,你说对吧?
入江的饶舌犹如怒涛,树里连插嘴的空档也找不到。
当然啦,我就跟老头子说,只要你不逼她嫁人,我就不再跟她见面,只不过男未婚女未嫁的,老头怕我意气用事跟她私奔,所以最后还是没答应我。嚣张吧?算啦,她现在过得很幸福,我心里也就过得去了。话说回来,难得她熬过了盐害,要是这会儿为了我而打乱她的生活,我就算死一百次也赔不了人家。
说到这时,那一抹笑容中的暖意渐渐褪去--褪尽温情之后的笑容,只有残酷的气息流露。
既然人质是她,那么我只好听你的了。
这虽是入江头一次展现服从的意志,树里却反射性地将轮椅往后推。然而,入江的脚步比她更快。
不要......!
在她的脚边蹲下,入江毫无顾忌地掀开她的裙子和盖脚毯,另一手捏上她的右脚脚踝。
你做什么?住手!
树里拚命按着裙子,却见入江冷笑。
你这种洗衣板才激不起我的情欲呢,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你的盐害不是已经发病了吗?我总要先看看盐化的程度啊。盐害都是从四肢末梢开始的。
入江的手从她的膝下一路往大腿上移,到处都摸遍捏遍,像是十足的例行公事。也不知是不是他的体温特别低,那只手格外冰凉。
你说症状是从是从十个月前开始出现的?那这边怎么还这么软呢?这里也是。
他的手继续往大腿内侧伸去,忍耐的极限突然到来。
放手!我叫柏木来哦!
叫啊!
见他应得干脆,树里楞住了。入江知道树里不可能在这种时候把柏木叫进来,因为她不愿意自己的这副模样被他看见--至少得让她整理一下仪容。
再来左脚。你盐化到哪里,自己有感觉吗?
听得此问,树里却没法回答。在下肢移动的那双手虽然不带一点感情,却也全不顾虑她的感受,光是要忍住那份羞赧就令树里无暇他顾了。
换手臂。上衣脱掉。
树里活像被当成一具人偶,任入江草率地拨来摆去,身上穿着的短外套也被三两下剥掉。他的手势又快又狠。
虽说盐害无法可治,其实我有想过几种可能方式,只是没试过,也就谈不上心得......
无视于树里的抗拒,入江轻而易举地将她按在轮椅上,浅浅笑道:
切除盐化的部位不知会怎么样?我一直想试试呢。
树里心中一寒,因为入江的微笑充满了期待。
你若只想保命,这个方法倒值得一试。干脆双手双脚都截掉,变成不倒翁如何?还是先从双脚?反正你也用不到它。不用担心,你是手术病例,术后有国家养你一辈子,另外再请对你百依百顺的柏木老弟来当看护,这就万无一失了。
要截到哪里呢?入江自言自语道,一面又把手伸到她的腿间。
这边有感觉吗?
他在树里的大腿上又按又捏,像是要找出盐化的部位。
这个人是真的想让她截肢。
不要......!治不如也无所谓......我不会对她下手的!
那可不行。
入江笑眯眯的。
我要是不把你的盐害治好,万一你哪天又反悔,她岂不是又要遭殃?
这道理是一样的。就在他自己刚才提起的往事中。
男未婚女未嫁,老头怕我意气用事跟她私奔,所以最后还是没答应我。
按着这样的说法,入江的父亲最后还是逼那名女子嫁给了别人。既然如此,做儿子的入江有什么理由不借刀杀人?
没有治好你的盐害之前我绝不回去。放心,我也会跟柏木老弟讲的。
入江的手不再冰冷。那温度已经和她的双腿相当了。
对不起,我向你道歉!拜托你住手!
她竭力尖叫。叫声还在耳畔,房门猛然打开。
你......你在做什么!
柏木快步走近,声音里有一股从未听过的怒意,却见入江忽地抛出一样东西。柏木反射性的接住,表情讶异起来。
里面装的是食盐。
树里大惊,望向被入江脱下的外套。她装在口袋里的小盐罐不见了。
你在这房间里看见的盐粒全都是从那儿撒出来的。人体盐化后剥落的结晶颗粒大小不一,才没有这么一致。
不要......!
不要说--她想这么求,但入江是不会听的。
草草拍落树里腿上的凌乱裙摆,入江往沙发上一坐。
这孩子根本从来没受到盐害,除了长期假装染病害得双腿萎缩以外,她可健康得很。发育期的孩子将近一年没有好好走路,当然连站起来都会吃力。别的不说,受到盐害的人哪能撑得了十个月?况且盐害又不会使运动能力麻痹。也许你们以为盐化之后就不能动了,实际上我们那里还有个犯人在完全盐化之前上演过全武行大逃杀呢。
树里模仿的对象是外公,但外公的不良于行应该和衰老有关。此刻的她不敢面对柏木的惊愕眼神,一个劲儿低着头。
所以啦,既然没得病,她当然不急着要我治疗。不过她执意要找出我的弱点,好像也不单是为了报杀父之仇。
我说要折磨你,可不是骗人的。
树里说着,仍然低着头。
我只是想要你受到同样的伤害。
她想发泄父亲被夺走的那股恨意。这是真的。
不过,不光是那样而己吧?当你能够要胁我时,你打算瞒着柏木老弟,叫我让你染上盐害,是吧?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柏木怔怔道,也不知是在问谁。入江不耐烦起来:
我哪知道?你家大小姐的想法既偏激又不可理喻。
他的措词极为严苛,听来却是句句入真。一想到柏木在旁边都听见了,树里越发无地自容。
在这之后,没人再口说话。对树里而言,这是一段凝重得令她抬不起头的沉默。就在这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听不到应答,门外的人等了一会儿才谨慎地将门打开。一个年约四十的妇人探头进来。
请问......有一位访客,说是来接入江先生的。
噢,我马上去,叫他等一下。
入江边说边从沙发上站起来,好像这间房子的主人是他似的。刚要朝门口迈步,他又转身向树里走去。
入江大步走到树里面前,抓着下颚扳起她的脸。树里躲不掉,只能把眼光瞥向别处。
还敢夸口说他会忠实服从你的命令,结果呢?原来是这么不堪哪。想说的话讲不出口就利用我,再等一百年吧你。我最受不了为了别人而被利用--虽然我自己很爱利用别人就是了。
原来,在这段期间里,入江在回应那些威胁与责骂时已经是对她手下留情了,因为他此刻的口吻和平常一样轻率,吐出来的话语却像针一样尖锐。
而且你居然一开始就把自己的弱点全晾出来,脑筋有没有毛病啊?要害曝光还在那儿得意,自以为占上风?搞滑稽也要有限度。我现在回去,这次就放过你,下不为例。你要敢有下次,我会让你知道没有弱点的孑然一身是什么滋味!
听得此言,树里才发现自己早在一开始就有把柄落入对方手里。
对不起,所以......
原谅我--
一个被宠坏的小孩道歉,你以为有价值吗?
请你住手!
柏木冲上前来,猛然拉开入江的手,不让他再揪着树里。
大小姐的行为全由我一个人负起责任。我一开始应该跟你说过了才是。
一见这个状况,入江的表情立刻冷了下来,像是扫了兴头似的。
随便啦,真够蠢的。你们爱怎样就怎样好了。
说着,入江转向门口走去。
拜拜,幸福的大小姐。
丢下一句讽刺的道别,入江头也不回,摆摆手走出门去。
外公死后,仆役们陆续辞职,像是约好了似的。老雇主走了,他们没有义务继续为他身后留下的外孙女服务。
不过,从江崎家跟过来的人几乎都没走。他们原先的雇主是定和,虽然被捕仕狱,但至少还1在世上,等到刑期结束就会回来,所以树里就等于是他托付给他们的。
结果定和也死于盐害。
树里每天以泪洗面。就在她快哭累时--虽是带着歉意,江崎家的佣人也开始一个接一个的来向她请辞。
当家过世,心里难免不踏实;让一个未成年的孩子继续雇用,心里总难免不安--理由诸如此类。
无可厚非。树里虽是遗产的继承人,但终就是个无行为能力的小孩;他们的聘约是跟定和签订的,不是树里。即使私底下同情树里,她毕竟是别人家的小孩;他们没有余力为别家的小孩顾及这许多。
你想柏木先生会待到几时呀?
她听见几个准备辞职的清洁妇在聊天。
他接的是他父亲的位子,不过时局这么糟,主人又死了,他总不能一天到晚跟在小姐身旁吧?又还年轻......
就是说呀。拖着一个无谓的包袱要怎么谈恋爱、怎么成家呀?况且他也没义务要照顾她。
再怎么尽道义,也不能为了别人的小孩牺牲自己的人生嘛。大小姐的运气真差,竟在这种时局里落得无依无靠了。
要是柏木先生不在,她该怎么办唷。
清洁妇们没有恶意,那些肆无忌惮却在树里头上打了一记闷棍。
是啊,我凭什么以为柏木不会走呢?凭什么以为他会在人人都离开我时留下来陪我呢?
柏木和树里之间又没有聘雇合约。纵使基于个人同情,她毕竟是别人的小孩。柏木和其他佣人一样,有选择离开的权利。
听到那些对话时,树里心中已经认定柏木迟早会离去,也知道自己无权阻止。
她不敢叫她别走,因为这么说更像是在提醒柏木--说不定他还没发现自己被树里牵绊着。
万一柏木察觉,他恐怕马上就会离开,就像那些表面上同情她、却还是相继离去的大人们。
待在我身边。我喜欢你。要是我年纪够大,讲得出这种话,那该多好。
从那之后,她每天绞尽脑汁想着如何留住柏木。然后她想到了--
柏木个性温柔,只要我的处境堪怜,他就不忍心丢下我了。
既然近亲就有两名盐害的牺牲者,那么用盐害当做藉口便不会有人起疑。
求求你,在我死以前都待在我身边。
柏木当然点头。这个谎话一撒下,时间便一分一秒地追着树里。
谎言若是拆穿,柏木一定会吃惊,然后会气我吧。可是我不后悔。佣人们一天比一天少,我若不用这个谎话留住柏木,他不可能在这儿待到今天。
就在这段期间,树里得知父亲染上盐害的真正原因。
她既心痛又愤怒,决心不原谅对方。
这个害她失去父亲、连带害她即将失去柏木的人,当然欠好一份心情。她要借助他的力量留住柏木。
那个人既然能令父亲受到盐害,一定也能让树里染病。只要发病,这谎言就不再是谎言了。
在我死以前都待在我身边这个请求,从此也会更加具体。她不要求他一辈子陪伴,那样太沉重了,就让盐害来缩短这个期限,柏木也一定不会嫌麻烦。
减寿有什么关系。只要活着的时候有在他身旁就好。
结果就夸口说他会忠实服从自己所有的命令。
那讥讽太苛薄。谎言被入江拆穿后,树里成了一个卑鄙的胆小鬼,只会威胁别人来达成自己的愿望。
对不起。
入江嘲笑她,说一个被宠坏的孩子道歉是没有价值的,道歉却是树里如今唯一能做的事。
她不敢抬头看柏木的脸,赔罪的言语只能落在膝上。
你怎么做出这么过分的事情呢?
那镇静的语气令树里更加心虚。
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呢?
柏木已经来到她面前,屈膝蹲到与她一般高度,令她逃不开他的视线。她不停的说抱歉,呜咽却哽住了声音。
那些人不懂得避讳,让你听见不该听的话,你当我跟他们一样吗?若不用这种谎话来逼我,你以为我就会走吗?
柏木在责备人时就像在劝谕。那口气从以前就没有变过。
想要东西的时候,要说什么?
比起忙碌的父亲,柏木责备树里的次数更多,但他没教过她说谎,也没教她胁迫别人。
你不要讨厌我......
泪水一直止不住,但好想起柏木以前说过的话。
想要得到东西的时候,得诚恳地请求对方。
就算我没得盐害,你也要一直陪我;就算我不可怜,你也不要抛弃我。
我也有一件事想请求你,可以吗?
柏木说时,用他的双手覆住树里紧抵在腿上的手。
请你别再撒这种谎了--不要再骗我说你快死了。
带着责备之意的眼神是那样严厉,却令她顿悟自己是多么的被重视。她还想说些什么,却只能发出哭泣声。柏木紧紧抱住她,那怀抱似乎比以前多了一分生硬。
***
豪宅正门前停着的那辆军用车里,老友正在驾驶座上等着。
嗨,不好意思,让你跑一趟。
还都不是厚木的人跑来哀求。
秋庭冷冷应道。
一群人吓到六神无主,说一直找不到你的下落,再拖下去责任他们扛不起。那些家伙就是缺乏小道消息的管道。不过你早就可以联络到我了,干嘛窝到今天?
哎唷,做人情哪有嫌多的。
入江一坐进车子,秋庭立刻开坎。
你爱去哪儿嗐搅和是你家的事,不要把我拖下水。我被海巡推出来收你的当摊子,你也替我想想。
谢天谢地唷,有朋友真捧。
你妈的,我把你踹下去哦。你当我是喜欢来啊?
素来以高级别墅区而闻名的小城位处高地。军用车在下坡道行驶着,豪宅渐渐融入后方的景色中。
结果人家是为了什么事情而请你来渡假啊?
恩?有点像是给小俩口吵架助兴吧。
见秋庭讶异,入江大笑。
处理老少配的情感纠纷好像跟我特别有缘。
我不记得有什么纠纷叫你处理过,别把我算进去。
挨了一记闷棍,秋庭没好气的嘀咕道。
反正你只是好玩吧?去凑热闹加蹚一摊浑水。
哇啊怎么这样讲?我几时做过那种事?
你以为很少吗?多到让我记不清啦。
半年不见,秋庭说起话来仍然是这个调调,一点儿也没有老友重逢的亲切或欢欣。不过这就是他。
摸到口袋里的硬纸角,入江把张照川拿出来看。相纸的加下角印着最近的日期。
快十年了。
她还活着。入江推算她的年纪,那几分憔悴也许是为了世局的变故,不过相片中的她看来就是那个年岁该有的模样。
那是啥?
秋庭问道,却是一副不感兴趣的口吻。入江便也半假半真地答:
是我的初恋兼唯一的情人。
大概是当成胡说八道,秋庭只是苦笑道是哪来的妖怪?言下之意,好像只有妖魔鬼怪才敢与入江谈恋爱。
这个嘛,反正没长角仔没长尾巴就是了。
说着,入江竟动手将照片随意撕碎,令秋庭更觉得他是在开玩笑。
他把碎纸片往敞开的帆布篷外一撒。
喂,别在路上乱丢。
听见秋庭骂道,入江又笑了。
才不是乱丢。一种悼念吧。
什么歪理。
秋庭皱着眉头咕哝,继续开车。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