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宫田绘里在K重工担任航空设计师以来头一次遭遇的危机。
K重工以总包商身份承揽航空自卫队新时代运输机的开发工程,为了聆听客户的需求,宫田绘里造访了小牧基地,而事情正是发生在这一天。
双方人员在每两栋机库各设一间办公室里打过招呼之后,便要动身去参观现行军机。
「我带各位到二号机库去。」
负责带路的队员若无其事地打开门,年长的干部们理所当然地走进门内。
绘里的上司及前辈也先后通过,绘里随后跟上,却猛然停住了脚步——这是什么玩意儿啊?
绘里愣在原地,动惮不得;开门的队员又催促她一声:「请。」
「请……?可是……」
「这是通道。」
通你个头啦!绘里内心大声回嘴,然而纵使年龄相仿,她又岂能真的向衣领上别着少尉阶级章的队员(而且还是客户)顶嘴?这是干部级自卫队的最低阶,即使对方再怎么年轻,绘里也不敢失了礼数。
「这个,呃,真的是通道吗?」
她做了垂死的挣扎。
「是啊!有社么问题吗?」
自我介绍时自称为高科的少尉若无其事地答道。
有什么问题吗?问题可大了!
假如我的眼睛没毛病,这不是通道,是男厕!
贴着瓷砖的墙边并排着小便池,更里头则是一间间的隔间。尽头的墙上也有一道门,似乎连接着隔壁的机库。
「呃,没有其他通道吗?」
「要走其他通道,得走出去绕一大圈才行。」
换句话说,穿过男厕是最近的捷径,所以男厕才成了通道。
「你跑得动吗?」
一脸严肃的高科说起话来毫不留情。他的言下之意,便是不想走这里就得用跑的。的确,干部与上司都已经先走了,绘里这个头号菜鸟岂能让他们久等?但她又没把握能穿着窄裙和有跟女鞋绕过两栋宽敞的机库跑。今天穿的女鞋虽然是低跟的,但毕竟不是跑步用的鞋子;为了给客户留下好印象而精心画好的妆也会被汗水弄花。
我跑不动。绘里摇了摇头,高科说了句:「那就走吧!」率先踏进了通道。
绘里又不是打扫厕所的清洁妇,居然会有「因公」踏入男厕的一天。这对妙龄女子而言实在是个残酷的打击。啊!幸好现在不是「使用中」——或许她已经心存感激了?
走在前头的高科完全不顾绘里心中的踌躇,连头也没回过一次。混账,这个冷血铁人!绘里半是迁怒地瞪着他宽阔的背部。
此时的绘里还不知道这只是漫长厕所之战的序曲。
倘若把市场遍及世界、需求多元的民航机设计比喻成建售住宅,军用机设计就好比订制住宅,用途与使用者都是固定的;尤其自卫队每一机种的生产数量都很少,订制性质就更强烈了。
加上军用机不如民航机那般常开发新配备,因此队员一遇上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要求自然也就多了。
说归说,他们的要求怎么能如此天差地远啊?明明是看着同一家飞机说话,这个人说的和那个人说的确实南辕北撤。
「我希望能把居住空间扩大,因为有时会有政要乘坐,最好能有一定水准以上的餐宴设备。」
「不用加装和任务无关的设备,重视实用性就好了。餐宴设备?要那种鬼东西干嘛?把那些资源拿来增加载重量!」
诸如此类。
这些问题麻烦你们事先协议好嘛……听了这些此起彼落的矛盾要求,不光是绘里,所有厂商代表全都是一脸困惑。
军方要求不同意,规格便敲不定。从现在的状况来看,每个人的要求都可以自成一套规格了。
「现在才刚开始咧!」
一位年长的职员气定神闲地小声说道。他是这方面的老手,以前也曾在其他公司开发过自卫队机种。根据他的说法,在要求不统一的情况之下开始设计师家常便饭,规格不过是试作之下的结果。
哇!前程坎坷。绘里是第一次参与大型企划案的公听会,但现在已经开始萌生退意了。
上司与前辈各自锁定目标,开始征询自卫官的意见。他们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军阶最高的人由职位最高的人负责接洽,往下依序类推。绘里也开始寻找洽谈对象,结果唯一空着的居然是——
哇……是这家伙啊?
高科。绘里还记恨着刚才那件事,对他甚无好感;不过这是工作,没得挑剔。
「呃,可以请教一下你的意见吗?」
绘里与高科正面相对,才发现他的制服胸口别着航空徽章;那不是老鹰加翅膀的操纵士徽章,而是樱花加翅膀的航空士徽章,可见他应该不是驾驶员,而是机组人员。
既然人在这里,便代表他也是现行军机的使用者,应该可以提供许多实际的意见。一思及此,现实的绘里便把刚才的不快全抛诸脑后,兴致勃勃地问道:
「请问你对新时代军机有什么要求?」
「厕所。」
高科立刻回答,绘里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啊?你说什么?
高科一脸认真地再说一遍:
「我希望厕所能设计成隔间式的。」
「啊?」
现行军机的机内厕所除了一部分已修改成隔间式,其他全都是以浴帘相隔。
这对机组人员而言,的确是个不太优良的设计;不过头一个得到的答案竟是厕所,实在令绘里扫兴万分。
「好,我们会列入考量。」
绘里姑且笔记下来。
「还有没有其他要求?」
绘里又问了一次,这回高科回答的则是走到宽度及机材配置等事项。这种时候的回答一定是「我们会列入考量」。无论再琐碎的事项都要当场应允,乃是开发现场的规矩;绘里不过是个新手,自然更是谨遵不违了。
「要不要听听维修人员的意见?」
或许是已经想不出其他要求了,高科如此建议绘里、瞧他一脸冷冰冰的,没想到挺细心的嘛!绘里心中暗自下了这番绝对不能说出口的评论,二话不说地点了头。
待征询完所有人的意见,他们又准备返回先前的办公室。
唉,又要走哪里啊?
绘里的担忧果然成真了。零头的高科理所当然地走向了方才的厕所。
高科打开门后,一行人毫不迟疑地走入厕所,绘里也闷闷不乐地跟在后头。
绘里以光速低下头。她碰上最恐惧的状况——这次是「使用中」。一名身穿作业服的年轻队员正面向小便池。
慢着慢着慢着!这样也要通过?行吗?
绘里忍不住打退堂鼓,但走在前头的男士们丝毫不以为意,而如厕中的队员似乎也毫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啊!
绘里期待那名队员至少能在她通过之前解完手,故意放慢脚步;谁知关上门随后跟上的高科居然多事地问了句:「怎么了?」害她的计划泡汤——可恶!
绘里半闭着眼,小跑步通过如厕队员的身后;此时突然有人从背后抓住她的肩膀,她发出滑稽的尖叫声,睁开眼一看,才发现快要合上的门与她之间的距离近得连眼睛都对不准焦距了。
抓住她肩膀的是高科。她回过头,正好看见经过身边的队员「收枪」的动作,连忙又转回前方。
「你在做什么?」
要我怎么解释?
「对不起,我刚才闭着眼睛。」
「干嘛闭着眼睛?」
你还敢问?绘里瞬间萌生杀机。
「请小心一点。」
「……对不起。」
虽然绘里心知无用,还是试着用「……」部分表达自己的不快之意。想当然耳,这招对高科完全不管用。
「呃,这个部门没有女性队员吗?」
「有啊!不过很少。」
「女性也走这条通道吗?」
听绘里如此一问,高科总算意会过来了。
「女性队员也照常通过,请你不用顾虑,尽管走就是了。」
什么叫尽管走就是了!
开发过程中,绘里得频繁出入这个基地;本来她打算设法改善环境,没想到对方根本不了解她的苦处。
之后,厂商代表汇整自卫队员的意见,回到岐阜工厂开会。
「他们说希望能装设雷达干扰丝和火球。自卫队总算知道不装飞弹防御装置会被攻击了啊!」
「也太后知后觉了吧!」
身在现场时,众人都是毕恭毕敬、唯唯诺诺,一回到公司里,便毫不客气地大肆批评起来了。
或许是因为绘里提出了高科所说的厕所问题,编开发小组时,她便分到了卫浴设计组。
*
开发航空器时,向来是各部位同时进行设计,因此往往化为空间与重量的争夺战。机体尺寸打一开始就固定了,无法更动;总重量也得维持在航空力学上的适当范围之内,所以各小组须得在有限的条件之下瓜分剩余的资源。
尺寸与重量受限,设计条件便严苛许多;因此每个小组为了自己所负责的部位,都是你争我夺、抢破了头,礼让精神荡然无存。我们一定要保留这个!我们也坚持保留那个!纵使终究得妥协,也得多争取一点有利条件。
「成本尽量压低一点喔!」这个最后顺口加上的要求更是加剧了资源瓜分战、小型轻量化等于成本暴涨,这可说是技术界的真理;若想压低成本,尺寸和重量条件就该订得宽裕一点啊!
这种时候最容易被牺牲的,便是与机体运用性毫无关联的生活设备。
「厕所要做成隔间式的毕竟有困难。如果厕所重量能减轻,其他部分就轻松多啦!」
机内空间有限,尺寸、重量占空间的隔间式卫浴设备自然成为众矢之的。
「采用简易厕所加浴帘,重量就轻多了。我们可以用那种加了支架的折帘啊!总比飘来飘去的好吧?」
这个无害的提议很快获得采纳,就连卫浴设计组内也无人反对。
「对方也说过,和任务无关的部分可以进来削减嘛!」
这是第一线队员的主要意见。
「所以啦,小宫,下次开会时去向他们报告一声吧!」
公司认为自卫队成员以男性居多,女性出面交涉较占便宜,所以卫浴设计组每回都派绘里向自卫队报告进度。
真倒霉。绘里反射性如此想道,或许是因为她想起了要求厕所隔间化的高科那张一板一眼又毫无通融余地的脸孔。
先前绘里一直以「尚在研讨中」敷衍过去,一旦说出「办不到」,那个男人一定不肯善罢甘休。
绘里的预感果然正确。
一提出卫浴设备的设计方案——
「请重新考虑。」
会议室中头一个响起的便是高科的声音。
「隔间式厕所是机组人员的第一希望,请你们列入最优先考量。」
高科虽然年岁尚轻,毕竟是干部级人员,坚持己见时的魄力非比寻常。空气仿佛真的变硬了,沉甸甸地压住绘里的头,她须得奋力抵抗才不至于垂下头来。
「好啦,高科,别对女孩子露出这么可怕的表情嘛!」
身为高科长官的中校开口打了圆场。绘里不喜欢因女性身份而受到特别待遇,但这回却很想拿这种特别待遇来当挡箭牌。慢着,你们太奸诈了!根本没人告诉我自卫官生起气来这么可怕!
「我们也做过多方面的研讨,为了兼顾各个部分……」
绘里奋力挤出声音来,语尾却微微颤抖着。好丢脸,好窝囊,不知道其他与会者可有发现?
「你应该也知道隔间式 会压缩到整体的重量与空间,这已经是我们研讨出来的最佳方案了!」
绘里为了掩饰声音的颤抖而大声说话,结果听起来反而像在寻衅。糟了,不妙,这样只会让对方更加生气而已。
「研讨、研讨,你们到底研讨了什么?」
果不其然,高科的声音也变得非常冷硬。
「你们的眼里有使用者的存在吗?你们只要把东西做完交货就没事了,我们却得每天使用,直到耐用年限到期为止!」
为什么首当其冲的是我啊?快来个人和我换手吧!绘里对同事投以求救的视线,但没人肯接下她的担子,就连上司也一样。与其说是社会人士的狡猾天性使然,不如说是因为自卫官的魄力实在太过可怕。厂商的基本态度便是能闪则闪、能逃则逃,没人想当箭靶。
「你们的工作时考量使用者的方便,别拿自己的方便当理由!」
高科说的是正理,不过正理往往最容易教人反弹。
什么嘛!
什么跟什么嘛!不过就是个厕所嘛!干嘛这么夸张啊?
绘里在心中嘲讽道。不这么做——只怕她会哭出来。不,她已经濒临极限了。这根本是游街示众嘛!
谁来救救我吧!
正当绘里动起这窝囊的念头之时——
「高科,好了啦!我们就请厂商重新研讨,行吗?」
刚才的中校出面调停,这场争执便就此结束了。
「刚才失礼了。不过,请你们务必好好研讨厕所问题。」
会议结束后,高科又特地前来叮咛。绘里仍在气头上,不禁暗想;厕所厕所厕所,厕所有那么重要吗?
反弹之心让绘里没有乖乖点头,反而追问道:
「非得要隔间式才行吗?刚才我也说明过了,隔间式厕所所有重量及空间上的问题。就算不考虑这两点,预算也很有限啊!」
绘里暗讽防卫厅拨的预算过少。就是因为你们小气巴拉,我们才得这么辛苦。
「这是两码子事。节省国家经费是各省厅的义务,你们既然承接了政府包案,就该有这种直觉。」
又是无从反驳的正理。绘里大感不快。
「不过气头队员也说过,和任务无关的部分可以进来削减啊!」
话才说完,高科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你觉得这和任务无关?」
绘里发现自己似乎踩到地雷,有点害怕,但如今已是骑虎难下。对不起三个字她说不出口,也不想说。
「我觉得没有直接关系。」
「所以我才说你们的设计自以为是。」
这回轮到高科踩地雷。不同的是,绘里是不小心踩到的,高科却是故意踩的。混账,仗着自己地位比较高就摆出这种态度。
「你们在公司办公都不上厕所的吗?」
绘里无言以对。高科说得一点也没错,她无从反驳。诚如高科所言,没人能在上班时间一直忍着不上厕所。
既然从事工作的是人,生理现象便是个无法切割的问题。认定厕所与任务无关,就等于漠视从事任务者是人的事实。
你们的眼里有使用者的存在吗?别拿自己的方便出来当理由!刚才高科的一番话又再度爬上绘里的心头责备着她——难怪高科要说她自以为是。
「可是……」
可是限制仍旧存在啊!重量、空间、平衡及安全规范。若是把厕所改成隔间式,机内所有部位都得重新设计。他们费尽心血,好不容易拼凑出一幅设计图,难道要他们从头来过?
不能体谅一下制作者的辛苦吗?
高科叹了口带刺的气,对着收拾物品准备离去的绘里上司说道:
「抱歉,宫田小姐借我一下,马上就好。」
说完,高科便拉起绘里的手腕,迈步离去。
高科理所当然地穿过男厕通道,带着绘里进入隔壁的机库,走向某架运输机。那是年代久远的C-1,重工三十年前开发的机体。绘里跟着高科爬上舷梯一看,才发现这架军机采用的是最旧型的机内设计,驾驶舱附近马马虎虎地安了个浴帘分隔式厕所。
「这架军机得服役到新世代机完工为止,我们每天都在使用。」
说着,高科拉开厕所的浴帘。
「进去。」
咦?什么?绘里迟疑不决,高科不容分说地推着她的肩膀:
「我叫你进去。」
高科把绘里推进厕所后,便从外面拉上浴帘。
「你现在敢脱裤子吗?」
这是什么?新型的性骚扰吗?绘里太过震惊,连声音也发布出来。什么?我得照他说的去做吗?这是命令吗?
用不着这么惊讶吧!高科讽刺地说道,似乎是听见绘里在浴帘之后倒抽一口气的声音。连这么细微的声音都会传到外头去?
「机组人员区和厕所只有一块浴帘相隔,同机人员近在左右,厕所里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一清二楚。是你们设计出这种如厕环境,机组人员每天都得将就着用。」
一针见血。高科只是陈述事实,却是刀刀见骨。
「设计出这种厕所的是你们,总不会说不敢用吧?你们应该是认为在里头脱裤子拉屎完全不成问题,才这么设计的吧?」
对不起,我办不到,不敢用。又不是在野外,哪有这么简陋的厕所啊?
绘里包包中的手机突然响了。
「请接。」
高科在外头说道,绘里接起电话,原来是她的上司。
「宫田,你现在人在哪儿?事情还要对酒才能办完?」
「咦?呃,我现在人在隔壁的机库……」
被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方。这句话她可说不出口。
我能擅自答复「我马上就回去」吗?
此时,高科从外侧拉开浴帘,示意绘里将手机交给他。绘里此时的思考能力近乎于零,乖乖依言交出手机。
「我是高科,对不起,我马上把人还给你。」
听见高科这么说,绘里松了一口气。啊,我不用上这间厕所了。
「抱歉,使用这种震撼疗法。我只是想让你了解队员的现况。」
高科又装模作样地用回敬语,迈开脚步,走向男厕通道。绘里走进厕所之后,突然响了一声。
「对不起,我的手机……」
平时总会从包包外侧口袋探出头来的手机吊饰不见踪影,似乎是掉出来了。机库里的维修声相当嘈杂,绘里没听见手机掉落的声音。
「我去替你找,你先回去吧!」
「不,我自己去就行了。」
「没关系,我随后跟上。」
看来高科杜宇刚才的震撼疗法颇感内疚,才硬把这件差事揽下来,以示歉意。
与其被独自留在这条通道上,我宁愿回去找手机。绘里还来不及如此主张,高科便已走出通道。
绘里一心只想尽快通过通道,便小跑步起来,谁知却发现前方门口的雾面玻璃上映了道人影。
她从来不把这里当通道,此时感受到的只有女生走进走进男厕时的心虚及羞愧感,情急之下便钻进附近的隔间。
等她锁上门,才发现大事不妙。这下子不是反而把自己逼近死胡同?冷静下来一想,其实只要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就好了啊!
怎么办?要是他进了隔壁的隔间——男厕的隔间只有一种用途。这里又没装音姬(注1:厕所用拟声装置,可模拟流水声,以遮掩排泄声。),任何呼息声响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幸好脚步声在小便池前停了下来,不过由于距离过近,连「掏枪」时的衣物摩擦声都鲜明地传到了绘里所在的隔间。
哇!有声音!
强力冲击陶瓷便池的水声——不,这当然不是水声。
哇!我不想提!这是世上我最不想听见的声音!绘里在隔间之中拼命捂住耳朵。
不久后,一阵连捂住耳朵都听得见的强劲开门声响起,有人跑进厕所来。
「嗨!」
来者和先来的人打了声招呼,看来又是个「使用者」。两人开始聊起天来,绘里根本没机会出去。要是她在这种时候出去,不被当成潜入厕所窃听的变态才怪。幸好他们似乎没发现其中一个隔间有人。绘里继续屏息以待。
求求你们快点出去!
绘里在关键时刻的运气向来很差,这回的祈祷也完全不管用。队员们解完手,却仍聊个没完。她总不能一直窝在隔间里吧!
过了五分钟,绘里终于放弃了。
偷偷摸摸躲了这么久,现在才突然出去,实在有点尴尬。一直躲着没出去和「有事」拖到现在才出去,到底哪个比较好?
从高科的态度判断,男性队员似乎都不认为将男厕当成通道不妥,自然无法理解绘里情急之下躲进隔间的心理。
反正都得丢脸,至少选个别人能够理解的理由丢脸吧!绘里虽未解手,却装模作样地冲了马桶的水。
她先用水声提醒队员自己的存在,才开门走出来。站在洗手台边聊天的队员目瞪口呆地看着绘里。他们是负责维修的队员,绘里征询意见时见过几次。对方似乎也认得绘里。
「……呃,你在这里上厕所?」
我好像选错选项了。绘里浑身不自在,含糊地点了点头。戏已经演了一半,现在总不能改口说不是。
「呃,我以为这是男女共用的。」
两个队员发出不带恶意的笑声。
「高科少尉没跟你说吗?太狠了吧!」
「女厕在对面墙边,你下次去那边上就行了。」
其实绘里知道。要是被他们知道高科其实说明过,该怎么办?要是他们认为绘里明知女厕在哪儿却跑来上男厕,又该怎么办?绘里不愿被当成怪女人,也不愿被想成是「憋不住」而冲进男厕解手。
可是她和高科又没有熟到可以私下套说词的地步,也不认为高科能够理解她要求套说词的心理。
「好,下次我会注意。」
绘里逃也似地走向门口。
「啊,等等!」队员叫住了她:「你不洗手啊?」痛恨的一击。
绘里的脸就像火烤般炙热,简直快爆发了。她虽未如厕,却也只好洗个手做做样子。队员在她洗手时离开了厕所。
绘里在包包里找手帕,不一会儿,腋下便流了许多汗;衬衫吸收汗水,凉得教她发寒。
她走出厕所,站在墙边等候高科,贴在墙上的纸张映入眼帘,令她不禁失笑。
「性骚扰禁止周」。
——哈!你们居然有脸发起这种活动?
不久后,高科回来了。一看见那张正紧八百的脸孔,一股莫名其妙的感情沸腾了。
绘里无暇忍泪,泪水便已夺眶而出。她的视野一角捕捉到高科错愕的表情,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垂下脸。
「——怎么了?」
你还好意思问!
「你……」
绘里抬起脸,瞪着屈身听她说话的高科。
「你是最没资格拿厕所 来批评我自以为是的人!竟然大刺刺地要求女生通过男厕!什么性骚扰禁止周,别笑死人了,这不叫性骚扰叫什么!别的不说,小便时有人经过身后也毫不在意的人学人家讲什么厕所隐私啊!」
绘里连珠炮似地说道,随后而来的沉默令她猛然僵硬下来。糟了,对方是客户耶!她忍不住用双手捂住嘴巴,但说出口的话已经无法收回了。
怎么办?她悄悄打量高科。
只见高科露出她从未见过的困惑表情。他没生气?好机会。
「对不起,我失言了!」
绘里用力鞠个躬,便头也不回地逃之夭夭。
等坐上回程的新干线,她才想起自己忘了拿回手机。
隔天一早,绘里便开始大伤脑筋。手机该怎么办?
绘里知道她该联络高科一声,或是请他将手机寄回来;可是一思及自己昨天那番无礼的言语,她实在提不起勇气来。
绘里只要一进设计室就得待上一整天,没手机倒是不成问题,可是朋友的电话号码全在手机里。她住家里,不致于因此断绝音讯,但电话只能打到家里也挺麻烦的。
上司今天什么也没说,看来高科并未把她离开前的行径抖出来,这点她很感激。
不过她昨天才破口大骂,今天要拿什么脸去联络人家?昨天真的很抱歉,能麻烦你替我把手机寄回来吗?她哪拉得下脸来啊!
可是今天不联络,一直把手机搁在高科哪儿,又会造成他的麻烦。
绘里整整烦恼了一个早上。午休时间结束之后,股长笑咪咪地来到卫浴设计组。
「小宫在吗?」
平时的绘里尚能半带苦笑地容忍这种中年人特有的装熟行径,不过今天的她心情不佳,只觉得厌烦。
「什么事?」
她的声音之中带着些许不快,但股长完全没发现,兴高采烈地说道:
「我现在手上有个好东西,你猜是什么?」
「又是食玩啊?」
股长刻意卖关子。平时的绘里或许会一笑置之,但现在只觉得心烦。对不起,我现在没心情陪你胡闹。
「其实是这、个!」
「啊……!」
绘里反射性地叫出声。股长故弄玄虚之后拿出来的,竟然是绘里昨天忘了问向高科索回的手机。
「这怎么会……」
绘里一把抢过来。
「你猜这是怎么回来的?」
「不知道,请揭晓答案。」
与其被绘里打断,股长显得有点不满,但还是宣布了答案。
「是今天从小牧前来定期维修的C-1送来的。听说是你昨天忘了带走的?」
众人哄堂大笑。
「好厉害喔!宫田小姐,你竟然让空自替你空运手机耶!」
「宫田特别快递!」
周围笑得很开心,但绘里可笑不出来。
「呃,高科先生有没有说什么?」
「对对对,高科先生有留言,说要向你道歉。」
道歉?他干嘛道歉?该道歉的是我。
「说是临走前又绊住你,害你匆忙之下忘了手机。他到底找你去干嘛啊?」
「咦?呃……他带我去看现行军机的厕所。」
绘里总不能说她被关在厕所里,便姑且换了个不算撒谎的说法。
「高科先生也太坚持了吧!」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不过这可不是笑话。
「我实际上看过以后,才知道厕所真的不太好用。」
你敢在里头脱裤子拉屎吗?——我不敢。
我自己都不敢用的东西,怎么能要求别人使用?
「我能体会他想改成隔间式的心情。」
「不过重量毕竟是个瓶颈啊!还有平衡。这可不光是卫浴的问题而已,要改就得全部改过。」
可是现在还在初期设计阶段啊!要改还来得及,何必吝惜这一点功夫?
我们制作的究竟是什么?是客户想要的飞机?还是方便制作的飞机?
「关于卫浴设备的问题,高层也研讨过了。」
股长的声音变得公事化。
「他们说要和自卫队的长官商量,请他们撤回隔间式厕所的要求。提出这种要求的大多是尉级以下队员,只要请高阶军官出面施压……」
怎么可以!绘里险些叫出声来,其他人却是鼓掌叫好。
我得设法阻止,但要怎么做?在昨天以前,我也觉得隔间式厕所很麻烦啊!现在要如何力挽狂澜?
「啊,小宫,记得打个电话向高科先生道谢喔!」
股长的一句话点醒了绘里。
「好,我立刻去打。」
她赶紧离开座位,走向外头。幸好此时没人提醒她可以直接拨打外线电话。
绘里拨打小牧基地的总机号码,请对方转接给高科。有时高科正好在飞行中,无法接听,不过这回顺利联络上了。
「久等了,我是高科。」
他的声音还是一样正经八百,不过这个看似铁面无私的人却没把昨天的事张扬出去,反而替绘里掩饰,给她台阶下。
「你好,我是K重工的宫田。」
绘里仍感尴尬,但她现在有了理由,说起话来也就干脆利落多了。
「谢谢你替我把手机送回来。昨天真的很抱歉。」
「不,我才觉得抱歉……」
高科的声音之中也带着些许尴尬。
「昨天……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什么事吗?」
哦,他仍记挂着我昨天掉泪的事。原来他还有点人性嘛!这是高科头一次露出破绽,而现在的绘里相当庆幸他也有这一面。
「有是有,但我觉得你一定无法理解。」
高科没有回话。数位化过后的无声时间让绘里觉得高科似乎有些受伤,是她多心了吗?
「呃,我不是在责怪你。比较我们一个是自卫队,一个是普通百姓,性别也不一样。即使是一般男女,也不会去深谈厕所问题。」
无论是情侣、朋友或同事,没有人会特地把排泄问题搬上台面。吃喝拉撒虽是天性,但人们总会刻意回避这类话题,图个清净。
「不过我们要盖厕所,不能回避。排泄是个敏感的问题,我们彼此的认知不同,没有深入谈过就要对方了解,才是强人所难——我认为我们必须先理解对方的立场。」
「——是啊!」
高科的声音变得比平时柔和些。
「我希望能找个时间和你私下谈一谈,越快越好。」
不加快动作,重工就要开始行动了。
「好。」
「容我再做一个任性的请求,我希望形式上是由你约谈我,请通过K重工指名找我。」
绘里找不到主动会见高科的理由。
高科虽然不明白绘里为何急着见面,却没有多加追问,便一口答应了。
高科指定的会谈时间是周一。担心绘里的股长表示要一同前往,绘里设法搪塞,最后总算得以单独成行。高科似乎是有意缓和气氛,没带绘里到会议室去,而是选择了基地内的咖啡厅作为谈话的场所。
待前来帮忙点饮料的服务生离去之后——
「对不起。」
两人不约而同地低头道歉。由于实在太过凑巧,绘里忍不住噗嗤一笑,高科也微微地笑了起来。
啊,我好像是头一次看见这个人笑,笑起来还不赖嘛!平时的他总是一副正经八百的可怕表情。
「……上次你为什么哭了?」
高科有些难以启齿地问道。这个问题很难解释。
「你能体会我不愿走进男厕的心情吗?」
高科的表情果然显得茫然不解。
「假如那间男厕已经不再使用了,或许我还可以抱着平常心通过;但是事实上,那间男厕仍在使用中,有时甚至得经过正在如厕的人身后。站在女人的立场,这种感觉很糟,就和遇到暴露狂差不多。」
「暴露狂……?」
高科有些震惊。
「可是我们的女性队员都是照常通过啊!」
「我相信她们起先也觉得不太自在。至少在她们进入自卫队之前,应该不会毫不犹豫地通过男厕;就算她们在这里能够平心静气地走过『使用中』的人身后,假如在路边,呃……」
绘里尽可能保持平静,但是要她对着男性说出这句话,她仍有抗拒感。
「……看到男人站着小便的时候,我想她们仍会产生厌恶感,一开视线。没有一个年轻女孩能满不在乎地在男人小便时经过他的身后。」
说了!我说出来了!干得好!我真是太了不起了!绘里不再有任何踌躇。
「说得直接一点,让女性处于这种『必须平心静气地走过如厕男性身后』的状态,就是一种组织性的性骚扰。高科先生,如果有人宣称女厕是通道,要求你通过,你也会觉得困扰吧?」
绘里以为这是个很好的比方,没想到高科并不赞同。
「女厕全都是隔间,看不见『使用中』的样子;只要『使用者』都知道自己所上的厕所也当成通道使用,我倒是觉得无所谓。」
咦?那还有什么例子是和这种情形相似的?
「那假如换成女用澡堂……」
话说出口,连绘里自己都觉得引喻失当。
「如果可以通过女用澡堂,反而该高兴吧?」
你居然还一板一眼地回答?绘里忍不住对着他那正经八百的脸孔问道:
「高科先生也会觉得高兴?」
「那当……」
答到一半,高科猛省过来,露出可怕的表情。
「这是什么问题啊?这算性骚扰吧?」
「是啊!对不起。」
绘里乖乖道歉。这下子可伤脑筋了,她找不出适当的比喻来说明通过男厕的排斥感。
既然如此,不如直接说明自己为何排斥通过男厕吧?
「……以上回的事为例——」
听见「上回的事」四字,高科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对高科而言,「弄哭」绘里的事件似乎成了他的弱点。其实绘里掉泪并不是任何人的错,不过既然女人的泪水这么管用,绘里也就跟着摆出凝重的神情,好好利用了。
「当时我一个人被留在男厕,不知该怎么办才好。高科先生是好心替我去找手机,可是对我而言,肚子留在那种地方反而困扰。你认为你是把我留在通道上,但我却认为自己是留在男厕里。就算大家都说那是通道,对我来说它还是男厕;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我绝对不会通过,也不敢通过。」
绘里独自行动的机会很少,不过她单独往来机库时一定会绕外侧的远路,即使跑得汗流浃背、弄花了妆也在所不惜。
「你离开以后,有队员走进男厕,我一时着急,就躲到隔间里去;可是那个队员上了很久,最后我只能乖乖出去……假如我只是窝在隔间里,不是很奇怪吗?所以我只好假装是在上厕所,故意冲水之后才出去,结果被队员取笑;『你竟然上男厕?』好丢脸。后来我忘了做样子洗手,又被问了一句:『你不洗手啊?』更加丢脸。上男厕还不洗手的女人,简直乱七八糟嘛!一想到人家不知道是怎么看待我的,我就觉得好窝囊、好凄惨。」
啊,糟了,我又想哭了。绘里为了分散自己的泪意,用力低下头。
「所以那时候我只是迁怒而已,对不起。厂商居然对客户乱发脾气,太不像样了。真的非常抱歉。」
「不,我也有错……」
高科也低头道歉。
「我没想到对你而言,通过男厕是那么痛苦的事情。对不起,我这个制造你痛苦的人居然还敢向你强调自己的痛苦,实在是太厚颜无耻了。」
「不,你说得一点也没错,我们的设计的确是自以为是。」
双方都自以为是,没有体谅对方的心境;当面说开以后,都觉得羞愧不已。他们俩互相道歉一阵之后,又相视而笑——这就叫同病相怜。
和解成立,正好饮料也送来了,气氛跟着焕然一新。
绘里点的是最便宜的立顿红茶,味道也正如其价格一般。自卫队的咖啡厅顶多也就是如此了。
「我有个单纯的疑问。要我用浴帘式厕所,我的确不敢用,不过自卫队的队员也和我一样排斥吗?小便时不在乎有人经过身后的人,怎么会坚持机上厕所一定要用隔间式的呢?我觉得有点矛盾。」
绘里虽然有心为隔间式厕所奋战,但若是别人攻击这个矛盾之处,她可无从反驳。
不过高科的回答却是简单明快。
「并没有矛盾啊!」
没有矛盾?
「你似乎以为i只有自卫官才不在乎小便时有人经过身后,其实不然。所有男人都不在乎小便时有人经过。」
「……这话怎么说?」
「因为男性用的小便池不是隔间式的。」
啊!原来如此。
「小便本来就是以被人看见为前提——这么说或许有点奇怪,不过男人通常是和其他人一起并排小便,就算半途有清洁妇进来打扫,也能够继续。男人在小便这方面的隐私意识是很薄弱的。可是大便就不同了。没有男人愿意大便时被人看见。」
「哦——换句话说,小号和大号时的心理状态是不同的?」
「没错,在机上难免会有想上大号的时候。再说,如果采用浴帘式厕所,臭味容易外漏,就算是用除臭剂也盖不掉。」
原来如此。绘里完全懂了。这么一来,即使其他人攻击这个矛盾之处,她也有备无患了。
绘里放下茶杯,正襟危坐说道:
「我支持隔间式厕所,也会努力争取其他人的支持。」
高科默默凝视着绘里片刻,开口问道:
「我该怎么做?」
脑筋转得很快。高科给予绘里的第一印象虽然很差,其实人还挺好的。
「请军方的口径一致。如果军方三心二意,这场仗就打不下去了。」
绘里不能说出重工打算请空自高层施压,撤回隔间式厕所要求之事。
高科并未细问,只说了句「好」。
离去时,绘里又向送她到门口的高科低头致谢。
「谢谢。」
高科一脸讶异,似乎不懂绘里为何道谢。绘里揭晓答案:「我是谢你的震撼疗法。」高科反射性地露出愧疚的表情。
不过绘里这话并不是在讽刺他。
「要是没经过那次的震撼疗法,我应该不会发现设计师强迫使用者接受自己的设计是一件多么不合理的事。所以我要谢谢你。」
高科似乎明白绘里并非讽刺,但脸上的愧疚之色仍未褪去。
*
接下来的每一天都是战争。支持隔间式厕所的只有绘里一个人,因此她无可避免地成了全公司的公敌。
「现在的C-1已经用了三十年以上,新世代机验收后,使用年数一定不会少于C-1。难道各位要客户忍受一架不满意的飞机三十年吗?」
「我们只要交货就没事了,可是之后客户得一直使用下去。制作者与使用者的方便性出现冲突且有让步空间时,该让步的当然是制作者。」
「我们制作的是什么?客户想要的飞机?还是方便制作的飞机?」
「连末端使用者都不爱的飞机,有什么存在意义?」
就连绘里自己也觉得这些理论过于天真,更别说是同事了。
这是理想啦!每个人都这么一语带过,不愿一语带过的绘里便成了众人眼中的麻烦鬼。
被人嫌弃的感觉很痛苦。
高科不再使用男厕通道。「让女性通过这种地方毕竟不妥。」尽管不想绕远路的男士们满嘴牢骚,高科依然坚持走机库外侧。
「各位可以走通道,没关系。」高科这么对其他人说,自己则陪绘里一起绕远路。现在有了自卫队干部同行,绘里就不用顾虑等她的人了。
高科为了她而改变,她岂能部位高科奋战?
「你不要紧吧?」
在已经数不清是第几回的进度报告时,高科一面陪着绘里绕远路,一面问道:
「大家好像对你很不满?」
高科似乎发现绘里与其他人员之间的微妙温差。
绘里笑了。
「不要紧。有你一起奋战啊!」
军方高层对于厕所问题的意见分成两派,现在支持隔间式厕所的人越来越多,这都是高科努力的成果。
「没事的,我并不孤单。」
工作伙伴都不支持自己,确实教人有点难过就是了。
军方的战友露出凝重的表情。
「越说没事的人越有事。」
糟了——一有人关怀,便难以继续故作坚强。
绘里连忙垂下头,视野已经模糊起来了。高科递了条手帕给她,是条烫得又直又挺的纯白手帕。
绘里正要接过,却察觉到附近有人。她转头一看,原来是重工的职员经过。是其他小组的成员。
哭泣的绘里与依偎着她的高科,看在旁人眼里,他们之间的关系显得非比寻常——绘里仍保有这一点客观性。
绘里暗叫不妙,表情倏然僵硬,正欲接过手帕的手也停了下来——事后一想,这些反应才是最不妙的。
那些同事当下并没说什么。
不过他们也没开口关心一下绘里究竟怎么了,便离开原地。
绘里的处境越来越难堪了。
绘里的主张不利于重工,她没有机会说明的事情自然被加油添醋愈传愈广,加入了对她的挪揄之中。
只要她一拥护隔间式厕所,一定会有人半开玩笑——但语义中却有着玩笑所无法抵消的讽刺——调侃她:
「我们『很清楚』宫田小姐支持隔间式厕所的理由。」
要装作不知道他们是在取笑高科之事很难,但即使绘里想主动解释,众人也只是打马虎眼,完全不给她机会。
没关系、没关系,我们知道——你们到底知道什么?何不干脆明说我是想在意中人面前表现?这样我就可以为自己的清白辩护啊!
前往基地报告进度时,高科一如往常地陪着绘里绕远路。同事见了,无不露出「我就知道」的表情,教绘里十分难受。
「我自己走就行了。」
绘里婉拒高科相陪,高科不明就里,一脸讶异。
「怎么了?」
绘里无法回答。她总不能告诉高科:「公司里的人怀疑我和你的关系,我的立场变得更难堪了。」从前绘里见到唯一的战友只觉得安心,现在却充满了心虚。
「宫田小姐,慢慢来没关系!」
重工职员的声音带有明显的挪揄。闻言,高科立刻转过身去看,但出言挪揄的职员却若无其事地混入其他人之中,众人也欣然掩护他。
绘里又说道:
「我自己走就行了。」
她宛若宣言似地扔下这句话之后便快步走开,脚步大得撑住窄裙裙摆,裙缝都快被她撑松了。
求求你别追过来,我不想让你看见我现在的表情。
绘里i感到心虚,是因为她确实有心虚之处。她之所以无法挺起胸膛斥责同事的无稽之谈,就是因为她的感情令她心虚。
当着高科的面受人嘲弄时的难受感觉,然公会里察觉到自己的感情。虽然事实并不如同事所想,但她的感情却正如同事所想。她不希望这份感情破坏自己和高科之间的关系。
她不愿高科瞧见她被人说中心事时的心虚表情,也不愿在这种情况之下被他察觉自己的心事,太凄惨了。
对一个人的好感居然成了恶化自己处境的原因,还不够凄惨吗?
绘里奋力打直的肩膀似乎发挥了功效,高科没有追过来。
数天后,有架运输机从小牧飞到K重工隔壁的岐阜基地。
这是高科一手安排的,他也跟着搭机前来。
又没安排定期维修,他们来做什么?正当众人一头雾水之际,主管既卫浴设计组接到了召集令。面对隔间式厕所攻防战之军方急先锋高科的召集,组员显然阵脚大乱,主管亦不能例外。
到了指定的时间,众人三五成群地迈向岐阜基地。高科正在停泊于机库中的运输机前面等候。
「为了向厂商说明我们的现况,今天我们特地将运输机开过来。」
啊!
绘里忍不住凝视高科。
他又要故技重施了?
厂商代表一一走上飞机。机内果然有一座最旧型的浴帘式厕所。
「这就是我们现在使用的厕所。浴帘和机组人员区的距离约为六十五公分,请各位确认一下。」
唉呀,的确很窄。主管唯唯诺诺地附和道——别以为这样就结束了。
心知好戏正要上场,绘里拼命克制笑意。她的喉咙深处发出窃笑声。
「现在要请各位在这件厕所里上大号。」
「啊?」
众人瞪大眼睛——绘里除外。
高科的表情正经八百,毫无破绽。他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孔在这种时候看来,真可谓天下一绝。
「除了宫田小姐以外,各位都支持浴帘式厕所;既然如此,使用上应该没有任何问题吧?这间厕所是三十年前重工设计给我们使用的,我们也使用了三十年。而现在为我们提出的方案,既然又是跟这种浴帘式大同小异的设计,各位总不会不敢上这个厕所吧?」
众人自然而然地低下头来。他们担心一和高科对上视线就会被点名。
「运输机的座舱人数限制为五人,为了符合使用环境,也请各位以五人为一组。好啦,哪位要先来?」
没人举手。
「如果各位都敢上这种厕所,我们也愿意支持浴帘式。只要知道厂商不是把自己野不想用的东西硬塞给我们用,我们的心理就平衡多了。」
高科的论点依旧犀利。这样的战友实在太可靠了。
「——对了,要求女性在这种环境之下大号,是太刻薄了一点。宫田小姐可以只上小号就好。」
绘里险些笑出声来,深深点了个头。不过周围的人却以为她是屈服于压力之下而不得不点头,开始显露关怀的神色。
「可是这种要求对女性来说似乎过分了一点。」
一名主管打圆场。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他表面上打圆场,其实是拿绘里当逃路。
白痴,这种伎俩对高科岂能管用!上吧!高科!
「只上小号就好,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了。你以为空自没有女性队员吗?从事航空职务的女性人数年年增加,难道你要我们的女性队员上这种『过分』的厕所?」
厂商代表一下子就被抓到话柄。
「不先使用看看,要怎么讨论呢?最高负责人是哪一位?请进来试试看。如果大不出来,我们可以提供泻药。」
设计部经历的肩膀倏然僵硬起来。众目睽睽之下,他不知沉默了几十秒,方才说道:
「——我明白了,女性的使用确实是个盲点,我们会往隔间式厕所的方向重新研讨。」
「很高兴能获得你的理解。」
高科伸出手来,经理带着苦笑与他握手。面对高科的攻击,众人只能以苦笑收场。
穿过大门时,绘里「啊」了一声。
「我忘了拿手机。」
会不会太假了?然而旁人并未怀疑。
「小宫,你又来啦?」
或许是由于刚从高科的压力解脱之故,众人开怀地大笑起来。气氛很久没这么和乐了。绘里虽然觉得大家也未免太见风转舵,不过能消除彼此的芥蒂,倒是件可喜的事。她也不愿成天坐在荆棘之中。
「对不起,我去拿一下手机,你们先回去。」
「用跑的!不然又要人家空运快递了。」
「好!」
绘里小跑步回到机库,走向运输机。她想维修人员表示自己忘了拿东西,爬上舷梯,往机内一看——
只见高科坐在座位上,手里正拿着绘里的手机端详。他没追过来归还,表示他知道绘里是故意留下手机的?
高科发现绘里来了,抬起视线。
「还你。」
果然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绘里接过手机,奋力克制的高昂情绪决堤了。
「高科先生,你好厉害,好帅喔!真是大快人心!干得好!太棒了!」
绘里拉着高科的手胡乱甩动。「你不怕把手机甩出去啊!」高科连忙抓住手机吊饰。
「出了我一口闷气!你瞧大家连吭都不敢吭一声!」
「……你冷静一点。」
「真的好厉害,好帅喔!」
「冷静!」
高科硬生生地将手压下,制止绘里继续乱甩。
「你才帅呢!」
高科一本正经地说道,绘里眨了眨眼。
「你不是说过,如果军方三心二意,这场仗就打不下去?」
哦,这么一提,我好像说过。
「你都上战场了,我岂能贪生怕死?只要你仍在奋战,要我开几次运输机都没问题。」
……哇,这话听起来很不得了。
绘里突然在意起那双被她用力捉住的手来了。
「我的掩护及时赶上了吗?」
绘里把全副心力放在掩饰自己的不自然之上,只能点点头。
——糟了。
先前在那凄惨的状况之下不愿被察觉的感情又涌了上来。现在她倒希望高科能够察觉,但高科仍是她的客户,这么一来岂不是公私不分,和大家挪揄的一样了?不行。
——啊,不过……
工作结束之后就行了吧?绘里的脑中闪过这个鬼迷心窍的念头,而她接下来这句话应该也是出于鬼迷心窍。
「新世代机完工之后,我可以向你表白吗?」
我在说什么啊,白痴!
「……呃,这只是预约……不,预告?」
蠢上加蠢。
「刚才的话我就当作没听见。」
高科若无其事地放开手。
「这种事我向来是主动出击。我可不希望变得像是有保障才敢开口。」
高科避过绘里,走向舷梯。他是故意不看绘里的。
绘里追上他。
「……原来高科先生还挺可爱的嘛!」
高科彻底忽视这句话。这一点就不怎么可爱了。
「希望能早点开始交往。」
绘里故意说道,高科立刻一本正经地更正:「是早点完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