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那些家伙实在是有点得意忘形了。
我所说的「那些家伙」指的是咱们的女性同袍,亦即女性陆上自卫官,简称WAC(注2:Women’s Army Corps)。
男多女少的职场环境大大提升她们的附加价值,只要生物学上分类属于雌性,稀有价值便是无限大。尤其队上的男人尽是些习惯了「当兵两三年,母猪赛貂蝉」这种苦闷集体生活的人(不习惯的人会自动离职),美丑概念早已荡然无存;最惨的是这些人个个精力旺盛,春心荡漾。
只要有洞就是女神。即使是外界乏人问津的女人——说得难听点,就是丑八怪、恐龙妹——到了队上也能摇身一变,成为「我这辈子从没缺过男人」的抢手货。
虽然有时看到自以为是性感女神的丑女会很火大,有时看到外界的美女之后正常审美观会复活,但远水毕竟救不了近火,与其去奢求高山上的花朵,不如将就着吃窝边草。
在这种状态之下,这些女人自然深知自己的价值了。她们对士官不屑一顾,满脑子只想钓个前途无量的军官。
至于滞销的男人,就只能当只丧家犬,在远处干吠了。
那些家伙未免太得意忘形了。
无论嘴上说得再怎么正气凛然,只要那「得意忘形」的女人一贴上来,男人马上又二话不说、张臂欢迎。男人实在是种可悲的生物啊!
——具有八年自卫官资历的伸下雅士下士如此想道。
*
「听清楚了,你们可别在教育训练期间谈恋爱啊!等到分发以后,多得是钓到军官的机会,用不着在这时候贱卖自己!至于那些饥渴的大头兵,更是连想都不用想!假如他们来搭讪,尽管泼水撵回去!」
口无遮拦地对着新进女队员训话的,便是三池舞子下士。她素有魔鬼女教官之称,威名远播整个真驹内。
「……太过分了!」
在同一个训练场进行战斗训练的男性队员们掩面说道。他们正是三池口中「连想都不用想」的士兵,待命突击时无可避免地听见三池的训话。
「伸下下士,你也说说她啊!我们把得到的也只有刚入队的WAC,被她这么一说,还有戏唱吗?」
一名上等兵向伸下哭诉,伸下皱紧眉头:
「跟我说有什么用啊……同梯里没人能对抗那个魔鬼士官啦!」
「可是伸下下士,你不是和那个魔鬼士官在交往吗?」
「这个谣言你是从哪儿听来的啊?」
伸下瞪了上等兵一眼,上等兵显得一头雾水。
「你和魔鬼士官不是常常一起出去?」
「我只是她的跑腿,在她需要的时候得随传随到。」
主要的功能是泄愤解闷、泄愤解闷和泄愤解闷。说穿了,只是个方便的出气桶。
「我陪她喝酒的时候,根本连一滴也不能喝。因为她从来不自己开车来。」
「哇!魔鬼士官好狠!根本是把你当小弟嘛!」
「我倒觉得比同梯还不如……」
听了这失礼的感想,伸下只说了句「对、对」,一语带过。
「既然你和她是同梯,为什么得受她欺压啊?」
「因为她手上握有我长年积累下来的把柄啊……别说我了,倒是你要留心。」
伸下一来懒得回答,二来上等兵的问题越来越接近他不愿触及的核心,因此他干脆扯开话题。
「要是你在她面前不小心说出魔鬼士官四个字,她铁定会宰了你。刚才的话我就当作没听见。」
「魔鬼士官」是男性队员在背地里替三池取的绰号,三池每次一听见这个绰号就气得暴跳如雷。
「哇!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啊!」
上等兵吓得面无血色,连忙恳求伸下保密。
「伸下!」
时值午餐时间,伸下坐在队员餐厅里,突然听见三池叫唤自己的声音。伸下循着头顶上的声音转头一看,只见三池手端餐盘站着,似乎正在找座位。
「明天你会陪我去喝酒吧?」
听了她哪不容拒绝的傲慢语气,伸下不禁叹了口气。
「我说你啊……」
伸下现在正和班兵坐在一起,三池对他如此强横,教他以后怎么带兵?他正要开口抱怨几句,却发现三池的眼睛又红又肿——没发现就没事了,我干嘛发现啊?伸下诅咒自己的好眼力。
「……几点?」
「七点,记得开车过来!」
用得着你提醒吗?你哪一次有自己开过车啊!伸下很清楚,假如他胆敢如此出言讽刺,三池铁定会当着部下的面海扁他一顿,因此只能自暴自弃地点了点头。三池只说了句:「到时候见!」便淡然离去了。
众班兵屏息凝气,目送三池离去;待三池完全走出警戒圈外,才敢和伸下说话。
「她真的把你当跑腿耶!」
首先发难的是方才向伸下哭诉的上等兵。
「简直骑到你头上去了嘛!你为什么不拒绝啊?」
另一名士兵也义愤填膺地问道。
「因为拒绝了会有一堆麻烦。」
伸下简洁有力地答道,众人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其中一人喃喃说道:
「明明是和女人一起去喝酒,可是完全不值得羡慕……」
对陆自士兵而言,魔鬼教官三池便是挡在新进女队员跟前的一块巨石,根本不算女人。
「就是说啊!就算可以代替伸下下士赴约,我也绝对不去。」
「搞不好喝到一半还得立正站好,听她训话咧!」
「而且绝对没有打上一炮的机会。」
「你想死啊!」
一群粗俗的男人聚在一起,总是三句不离打炮。伸下面带苦笑地听着这段露骨的对话。
「说归说,三池刚入队的时候可是很惊人的。」
「哪里惊人?」
「你们仔细想想,咱们自卫队可是母猪赛貂蝉的环境耶!」
三池现在虽然背着魔鬼教官的招牌,但平心而论,外貌可是相当高档的。
「你们想象一下三池那副容貌再加上刚入队时的青涩模样。」
众班兵依言而言,沉思了数秒——
「哇!天啊,超萌的!」
「天啊!太强了!简直是终极兵器嘛!」
众人一阵骚动。
「那时她三天两头就被找去拍公关照,不知又多少人在追。」
「那为什么现在会变成那副德行啊?这是队上的损失啊!」
「为什么啊……」
伸下只想替三池说点好话,没想到却弄巧成拙,只得设法找个无害的答案来解释三池的转变。他和三池是好几年的老交情,当然知道直接的原因;但他答应过要把这个秘密带到坟墓里去。
「WAC只要资历深了,都会变成那样啦!顶多是程度上的差别而已。」
哦!众人一脸认命地接受这个答案。
「也对,看得那些晋升上等兵的WAC,每个脸庞都很厚。」
「泼辣、跋扈又得意忘形。」
看来他们各自把矛头转向同梯的WAC了。
还是该趁着刚入队时把过来,免得被污染了。班兵们开始兴致勃勃地畅谈这近乎妄想的愿望,伸下搁下他们站了起来。
泼辣、跋扈又得意忘形。他们还不明白这些WAC的真正可怕之处。
隔天,伸下准时去接三池,结果她还没做好出门的准备。时间是她订的,但她每次都不守时。
伸下在女子队舍的玄关之前百般无聊地等着,有个相识的WAC向她打声招呼:
「唉呀,你又来啦?真是辛苦你啦!」
伸下无言以对,只得苦笑。「今天的她可不好应付喔!」那名WAC吓了吓他。看来三池已经在朋友面前闹过一场了。
「你别多话啦,萩原!」
一面穿鞋一面走出玄关的三池对着萩原吼道,萩原耸了耸肩,乖乖走人。
三池连句「久等了」也没说,便直接走向停车处。
「外宿申请好了吧?」
为了能够不顾虑门禁时间尽情喝酒,他们总会申请外宿;因为只要有外宿许可,便可在门禁时间过后才回营。当然,一如伸下对班兵所说的一般,其实酒都是三池一个人在喝。申请外宿早已是惯例,三池会特别问起的时候,通常便是心情极差的时候。看来萩原的警告并无夸大。
他们的目的地向来是位在附近的薄野,所以伸下没和三池商量就上路了。
「气死人哩!」
三池是北海道人,每次一喝醉,说话便会掺杂着北海道腔调。
「听我说哩!伸下!」
「我在听啦!」
他们随便找了间酒馆,三池一坐下来便马力全开,头一杯就点烧酒。
「他在一流证券公司上班,是国立大学毕业的,长得帅,网球又打得很好,对吧?」
伸下已经听到耳朵快长茧了。他所说的是三池的前男友,也是三池昨天哭红眼睛的原因。简单地说,三池失恋了,而且是被甩的一方。
三池和他是在联谊时相识的,当时交换了手机号码,后来便开始私下见面;正式交往之后的第一次约会是小樽的两天一夜旅行,白天参观水族馆,晚上漫步运河畔,投宿高级饭店,最后上床,上床时穿的是决胜用的樱桃色内衣裤——伸下真希望三池能站在他这个「单纯的同梯」的立场,想想他听到这番话的感受。
「然后你在第一次约会就被甩了,对吧?」
「不对!我不是说了,是我甩了他的!」
三池简称,不过伸下已经听了五次,怎么听都觉得被甩的是三池。
「他脱下胸罩摸了一把以后,居然笑我的胸部很硬!还说:『你连胸部都是肌肉啊?』」
「拜托你别说了,太露骨了吧!」
「怎么可能连乳房都是肌肉嘛!我只是有胸肌而已!乳房还是软的!」
哇!别思考,别想象!这家伙为什么一喝酒就变得这么口无遮拦啊?
「光是这样也就算了,他看了我的肚子以后居然捧腹大笑!腹肌有什么好笑的啊?当了八年的自卫官,没腹肌才奇怪咧!我可是每天按表操课耶!」
「好啦,小声一点!嗓门那么大,想昭告天下啊!」
伸下早知道会演变成这种状况,所以选了包厢;但三池嗓门实在太大,周围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所以我就给了他一拳,把他丢在饭店自己回去了。活该!」
「唉!所以你就露宿野外,直到电车发车?」
「是啊!当时是连续假期,临时哪找得到地方住啊!我跑到公园挖了道临时壕沟,还特地用灌木掩护,免得被警察发现带回警局,丢了自卫队的脸。」
「很好啊!在队上培养的野战技术派上用场了。」
伸下不能喝酒,闲着没事干,只好一面拿筷子剥花鲫鱼,一面随口附和;谁知三池突然沉默下来。
伸下转头一看,才发现她正低着头扑簌簌地掉眼泪。
「……他没追过来,回来以后也完全没联络我。」
唉,这就是今天的核心啊?伸下停下筷子。
「他一开始就直到我是自卫官了,当然想象得到我有肌肉和腹肌啊!要是他那么喜欢软绵绵的女人,和一般女人交往就好哩!既然要嘲笑我的身体,干嘛和我交往啊!」
……唉!这家伙真是个傻瓜。
她在队舍的女性朋友面前铁定是把这件事当笑话说,在向伸下哭诉之前,同样的内容至少说上五次了,而且次次喝得酩酊大醉。为何她老是这么傻、这么好强又这么爱面子?伸下只觉得啼笑皆非。
「我有那么不堪吗?身体有丑到被人嘲笑的地步吗?」
「没这回事。」
这是种男人非常难以劝解的话题,但伸下也只能设法劝解。
「你为了保家卫国,每天操课,才换来结实的体格。嘲笑你的人才是没见识,是哪个男人太烂了。」
「别说场面话了。」
三池那双带着醉意的红浊眼眸瞪了伸下一眼。哇,不然我还能怎么说啊?伸下别开视线片刻。待移回视线之后,发现已完全化为醉汉的三池正对他怒目相视。
「……没这回事!」
伸下死心说道,三池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我说你啊!」
这会儿轮到伸下开口。
「还是和自卫官交往吧?你和一般人交往从来没顺利过啊!每次到头来都是像这样痛哭收场。」
分手的理由虽然不同,不过最后都一样是嚎啕大哭。然而三池闻言却板起面孔。
「队上多得是想和你交往的人,也没人会嘲笑你的腹肌。和一般人认识的机会本来就少,你又何必坚持找一般人当对象?你也不想每次都来找我哭诉吧?」
「就算如此!」
三池厉声打断伸下。
「我也不和队上的人谈恋爱。我早就打定主意了,你也知道吧?」
「可是就算你和一般人交往顺利,调任令下来了,还是得二选一啊!再说对方也可能外派他地吧?」
「不要让我想起那些不愉快的往事!」
平时老是一再勾起我回忆的人由什么资格责备我啊?伸下暗自想道,但一看见那双瞪着自己的汪汪泪眼,他也只能这么回答:
「……对不起,我太多嘴了。」
三池没有答话,只是一口气喝干剩余的酒,避过向经过身边的店员加点了几瓶。
三池一杯接着一杯,要不了多久便醉倒在店里。店员在厕所发现瘫倒在地的三池,伸下连忙再三道歉,扛着她逃也似地离开。三池胡来,伸下丢脸,乃是一贯的模式。
回到车边,伸下将烂醉如泥的三池塞进副驾驶座,替她系上安全带。每次见到她醉到任人摆布却毫无知觉的地步,伸下总有些心猿意马,但也只能强自镇定,将她当成软体生物看待。
将三池安置妥当之后,伸下坐进驾驶座,不自觉叹了口气。
「你别太过分啊……」
老是在我面前如此放浪形骸。伸下恨恨地瞪了三池泪汪汪地睡脸一眼。「小心我下次把你载到其他地方去!」
队上多得是想和你交往的人——我就是头一个。
三池向伸下吐的苦水种类几多,举凡工作上的问题、队舍中的纠纷,不胜枚举;不过她向来不找伸下「商量」恋爱问题,因此伸下总到了三池失恋之后才得以知晓她的爱情故事。原先一无所知的他,得在毫无预警的状态之下聆听心上人描述她与某个男人从相识至破局的经过,而且还得陪她藉酒消愁,不醉不归。这种「单纯的同梯」也未免当得太痛苦了。
刚失恋的三池浑身上下都是空隙,看似趁虚而入的好机会;然而由于她太没有防备,反而教人不敢贸然行动。或许这也是种另类的防备方式吧!
「如果不是我,你不知道已经被睡过几次啦!蠢蛋!」
说归说,许久之前的经验告诉伸下,对自暴自弃的女人下手,只会徒留罪恶感。
「……伸下,对不起哩!」
三池居然答腔,教伸下暗吃一惊;不过仔细一瞧,她依然处于软体状态,原来只是在说梦话——唉!这个女人真是的。
怎么会有人挑在这种时候作梦呼唤别人的名字啊?如果我的理智就此崩溃,应该怪不得我吧?伸下一面在心中破口大骂,一面发动引擎。宾馆的霓虹招牌此刻看来格外刺眼。
绝对没有打上一炮的机会。伸下想起白天士兵之间的低级对话,不由得反射性地啐了一句:「天真!」就是因为机会太多才伤脑筋啊!
他们根本不懂这些泼辣、跋扈又得意忘形的WAC真正可怕的地方。所有的WAC都是泼辣、跋扈、得意忘形且不可一世——
「……但是有时候却又楚楚可怜、浑身空隙,所以才难缠啊!」
伸下叹了口气,将方向盘往左边打。副驾驶座上的三池仿佛少了颈骨似的,随着车身的微震摇头晃脑。
到了营区附近,伸下打了通电话给萩原,请她到女子队舍的玄关前等候。伸下一靠近,萩原立刻捏住鼻子。
「喂,伸下,你很臭耶!」
「……唉,说来话长啊!」
「长话短说。」
「她在我背上吐。」
说着,伸下摇了摇背上的犯人。
行车时的微震对于烂醉如泥的人而言似乎过于剧烈,当伸下将醉醺醺的三池扶下车并屈身背她时,她竟在伸下的背上狂呕起来。
「慢着,有你陪着她,怎么还搞成这样啊!」
「啊,对不起,因为今天……我好像不小心刺激到她了。」
伸下反射性地辩解,说到一半又嘟起嘴来。「等等,你应该先慰劳我一声吧!」WAC说话时的态度总是盛气凌人,所以伸下也不知不觉养成卑躬屈膝的习性。
「处理善后的人是我,你放任她这样喝酒,是制造我的麻烦。总之你先背她进来吧!」
伸下依言走进玄关,让三池在门阶上躺下。
「她身上还挺干净的嘛!脸上有沾到吗?」
「本人应该几乎没有受害吧!因为她是从我肩膀上往我前身吐。」
「技术挺好的嘛!」
萩原啼笑皆非地说道,又以同样的口吻对伸下训话:
「你也不用这么老实,每次都乖乖送她回来。弄成这副德性回来,我反而麻烦。她都几岁人了,就算喝到不省人事被人怎么样了,也是自作自受啊!」
「不,这样未免太……而且后果很可怕。」
「窝囊废。」
萩原骂了一句,挽起三池的上半身,将她一把扛起。只要平日训练有素,女人也能轻松扛起醉汉。
「其实你用不着这样舍命陪君子。这家伙只是看你好说话才依赖你,她自己也知道是在利用你。就算你不理她,也不会遭天谴的。」
萩原和外表强悍内心却多愁善感的三池正好相反,是个理论至上的女人。听了这番针针见血的话语,伸下不由得苦笑。
「……唉,没办法。」
萩原不再多说,撇了撇下巴,示意伸下可以回去了。伸下恭敬不如从命,走出玄关。
现在这个时节,半夜里仍是凉飕飕的。伸下走向男子队舍,口中又喃喃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题。
没办法。不是我不敢反抗她,也不是有把柄在她手上。
她只是看我好说话才依赖我,只是在利用我。在我面前出尽洋相之后,又与别人相恋;分手之后,才又回来找我出洋相,漫长的无限循环。即使如此,我还是很高兴偏题鳞伤的三池选择在我面前出洋相,没办法。
伸下在神志清醒的状态之下做出如此结论,不由得对自己的痴傻摇头。
*
八年前的三池非常惊人。她入队的时候才十来岁,又有着公关组三天两头借调的美貌,自然是倾倒众生了。下至同梯,上至长官,无不对她特别留意。伸下之所以能和三池变熟,全归功于他们毕业于同一所高中。其实伸下是在三年级才从本州转学过来,和三池不但班级不同,就学期间也没有任何交集;或许是刚来到新环境的不安使然,三池偕同几个同校的女生主动与伸下攀谈。
伸下先生,你和我们读的是同一所高中吧?
没错,当时的三池可是温文有礼地以「先生」二字来称呼伸下。伸下有幸与三池说话,内心雀跃不已;不过这种幸运与不幸却是密不可分的。忌妒他的学长常因此恶意操练他。
北海道是自卫队的大本营,高中毕业后直接入队的人不在少数;除了伸下以外,还有好几个男生也就读同一所高中,这些人因为同窗之谊,自然而然就成了好朋友。
不知是因为之前说过话,还是伸下本来就是「好朋友」型的人,当时三池就常找伸下商量烦恼或吐苦水;有时甚至还托他代为拒绝其他队员的表白,害得伸下因此得罪不少人。
男性队员都很羡慕他们的私交,能被三池这样处处依赖,伸下自己也对这种状况抱着些许期待,也曾想过要主动出击。
然而见了三池对待自己时的那股豪爽直率,伸下便明白她根本不把自己当异性看待,终究没有勇气跨出关键性的一步。
与其表白而变得尴尬,不如维持现状——这种想法虽然颇有少女漫画女主角的味道,不过伸下的确是选择了安于现状,而非更上一层楼;因此无论三池与谁交往,她都无权抱怨。即使三池要他代为打探心上人的心意,他也一样无权抱怨——或许有权抱怨,不过无权拒绝就是了。
虽然内心百般纠缠,伸下表面上仍故作平静,旁观着三池与别人分分合合,就这么过了数年。
同梯的女生们一晋升上等兵,便不能免俗地变为刁蛮狡猾的女人,三池亦不例外。曾几何时,三池称呼伸下不再加上「先生」二字,有时甚至只以「喂」、「欸」这种粗鲁的叫法唤他。
到了这个时候,军中好友开始转调他地,先后离开真驹内,伸下也被调到了中部营区;大家都有了新环境,渐渐地便疏于联络了。就伸下的记忆所及,留在真驹内的朋友到伸下的驻地出差,邀他出来喝酒的那一回,便是他和当时的朋友最后一次相聚。那次相聚之所以成为伸下最后的记忆,或许是因为当时那段令他扼腕的对话。
他们谈起其他好友的消息,那个朋友对伸下说道:「我本来以为你和三池会在一起。」伸下一时语塞,没有答话,朋友又自行做了解释:「也对啦!你从来没在乎过三池和别人交往。」害得伸下没机会坦承他其实非常在乎。
「我也问过三池,她说:『不知道为什么,和伸下的时机总是错过。』」
慢着,她说的时机是什么时候啊?——伸下险些揪住朋友的衣襟逼问。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克制下来。这股无从宣泄的郁闷只能藉酒消愁,当天的他醉得格外厉害。
晋升下士调查分发志愿时,伸下选择了真驹内。一来是因为地近薄野(=玩乐好去处)二来是与军中好友之间的快乐回忆使然,还有一个原因——或许是他还念念不忘那个关系亲密却始终未能进一步发展的三池。
于是在三年前,伸下回到真驹内。老旧的队舍与设施一如从前,丝毫未变,未有白杨树长高了许多。
伸下感触良多,但他万万没想到那最大的感触居然会出现在眼前。
「伸下!」
他的肩膀突然被捶了一下,回过头一看,竟是三池。
「咦?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伸下措手不及,手忙脚乱。三池哈哈大笑:
「吓到你了吧?瞧你的表情,活像撞鬼一样!」
一问之下,原来三池也在一年前回到了真驹内,阶级和伸下一样,都是下士。
「我听说你要来,就想着一定要吓吓你。」
「嗯,的确吓到我了。」
全国共有一百数十个军营,分发到不同营区的队员重逢的几率可说是微乎其微,更何况是和自己念念不忘的心上人重逢?莫非我和三池其实很有缘分?伸下开始相信起命中注定来了。
「你现在有没有男朋友啊?」伸下找机会询问。这对他而言已是相当果敢的进攻了。
魂牵梦萦了这么久,如果还有机会,这回我一定要——
「问得好!我现在正和炮兵科的卫藤中尉交往呢!超甜蜜的!」
——迎头痛击,而且是致命等级?
三池丝毫不知伸下负伤惨重,当场便开始炫耀起她的恋情来了。原来她和中尉上个月才刚开始交往,正是逢人就想宣扬的时期。
为什么时机总是这么差啊?「不知道为什么,时机总是错过。」这已经不只是错过了,根本就是上天的恶作剧啊!
过去的权力关系在三池权力增长的状态之下再度复苏,三池有事没事就找伸下充当她的爱情故事听众。伸下左耳进、右耳出,心里不禁感叹:「唉!我终究只能扮演这种角色啊!」
然而不过短短两个月,事情却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三池的中尉男友接到了调任令,赴任地点远在西部;这么一来,三池与中尉便得分隔于日本的南北两端。
轻松的爱情故事转变为凝重的恋爱咨询,三池和伸下通电话及见面的时间变得比中尉还要长。
主要的问题,在于三池该不该跟随中尉赴任。中尉希望三池和他结婚,随他赴任,但三池若要随中尉赴任,便得辞去队务;若要留在自卫队,则会演变为国内最远距离恋爱。
「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三池对伸下深信不疑,毫无保留。
「我爱他,真的很爱他。他是我最喜欢的那一型,值得依靠,人又温柔。」
「我是头一次这么喜欢一个人,努力好久才让他注意到我,当上他的女朋友。」
「现在要我和他分开我怎么受得了?假如是东北,距离还算近;可是九州真的太远了,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每个月见面啊!」
「我怕距离会破坏我们的感情。」
「可是一时之间,我又下不了决心结婚。如果要辞去队务,在九州另找工作,我又担心有一天和他分手了该怎么办。再说我没什么专长,现在又不景气。」
「我才二十三谁,去年刚升下士,说不定还能继续升官,要我现在辞职,我不甘心。留在自卫队,我可以管人,在民营企业根本不可能。」
「不过一想到得分隔两地,我就好不安。如果因此分手,我一定会后悔的。欸,你觉得我们如果分隔两地,最后会分手吗?」
三池的天秤相当微妙,只要在其中一端放上一根稻草,天秤便会往那一端倾斜;而伸下手中正握有那最后一根稻草。
喂,别那么信任我。不要无条件地相信我会真心替你和别人的恋情着想,把稻草放在最有利于你们的那一端。
「到底该怎么做,最后做决定的还是你。」
伸下拿这个前提当后路,以示自己的一番话持平公正。
「如果你舍不得放弃工作,可以和中尉商量看看啊!中尉也是自卫官,应该能够体谅你的心情。再说,咱们队上也有分隔两地却还是继续交往的情侣啊!你也可以提出调任申请,等到有缺额时,就可以调到同一个营区去了。当然,我相信中尉可以给你幸福,随他赴任也是个很好的选择。」
伸下表面上公平地陈述两种选择的可能性,其实却暗中诱导三池做出他所期望的抉择。连伸下都惊讶自己怎么能如此奸诈。
三池反复考虑之后,决定不随中尉赴任。过了两个月左右,伸下的期望成真了。
你现在马上申请外宿。
三池说完这句话,便立刻挂断电话。外宿必须提前一天申请,伸下再三恳求队长才征得许可。前往女子队舍后,只见三池红着双眼等他,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走进刚开张的餐厅,三池几乎没吃东西,只是默默喝酒。她的喝法之中带了中骇人的魄力。
伸下不爱明知故问,但不问又不成;因为三池始终没有主动开口的迹象。
伸下询问过后,三池才恨恨地低声说道:「他变心了。」情绪一口气涨到了最高点。
「才两个月耶?你敢相信吗?就算相隔再远,不过两个月就变心?太过分了吧!」
啊,原来她还挺有活力的嘛!伸下暗自松口气,摆出这会儿才知情的表情附和道:「的确很过分。」
三池气呼呼地描述来龙去脉,每三十分钟一轮,说完了一轮又从头说起。说完第三轮后,三池的情绪突然像电力耗尽一般低落下来。
「他说是我的错。」
「……什么意思啊?」
「他说都是因为我不随他赴任,他才变心的。还说他的新欢对他说:『要是我,一定会辞掉工作跟你去啊!我觉得她根本不爱你。』然后他就问我……」
三池表情并未改变,唯独泪腺静静地决堤了。
「『你真的爱我吗?』」
啊——这就是致命伤啊?这一击的确很重。话都说成这样了,当然只有——
「……你们分手了?」
伸下战战兢兢地问道,三池冷笑:「不然还能怎么办?」
「当初对他说我不想放弃工作的时候,他说有我这种女朋友,他觉得很自豪,还说同为自卫官,他很尊敬我的信念与热忱;说什么虽然分隔两地很寂寞,不过我们一定能够兼顾工作与爱情。说得那么动听,结果呢?我对他真的是彻底寒心……!」
抽噎声转变为呜咽声。伸下找不到安慰她的话语。
这是惩罚吗?心爱的女人弄得遍体鳞伤,自己就在身旁,却无法为她做任何事。而且她受伤的原因追根究底正是自己。当初伸下表面上装得公正持平,暗地里却不安好心。他压根儿不信一对情侣分隔日本两端还能坚定不移,却利用三池期望两者兼顾的心情,说些大道理来怂恿她留下来。
伸下心里淡淡期待着他们感情生变,而如今三池果然在眼前放声大哭。
他并不想见三池如此伤心。他只是期待他们两人的感情逐渐转淡,自然消灭而已。其实我根本没勇气追求三池,抱着这种肤浅的期待又有何用?
伸下并不希望他们以如此残酷的形式分手,如今却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期待就是如此残酷。我只是希望他们的感情自然转淡,我的心肠没那么坏——这个自欺欺人的假面具被硬生生剥了下来。
然而伸下还得厚着脸皮摆出朋友的姿态陪着三池。承受不了良心苛责的他,便跟着三池一起藉酒消愁,喝得酩酊大醉。
事后回想起来,他实在不该逃避于酒精之中。
我再也不和自卫官恋爱了。我无法忍受自卫队的男人背叛我不愿放弃工作的心,因为我不想对伙伴失望。
伸下最后只记得三池说了这番话,之后的记忆便是一片混乱,因此他也不知为何会演变成那种情况。
宿醉醒来时,伸下发现自己并不是在队舍里。嵌了一堆镜子的廉价装潢显然是出自于某种特定用途的住宿设施。
睡在身旁的三池一丝不挂。
伸下用不着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的脸色是一片铁青——天啊!他的心境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烂透了……」
三池似乎被伸下的呻吟声给吵醒,微微地张开眼皮。她那睡意朦胧的双眸逐渐清醒,接着整个人猛然弹起。
「……我该不会酒后乱性了吧?」
「该说是你乱性,还是我乱性……?」
他们的确酒后乱性了。
「等等,这一定是搞错了!说不定只是睡在一起,什么也没发生?」
「虽然我的记忆模模糊糊,不过我确定有做过。我还记得感觉很爽。」
「哇!你在说什么啊?太露骨了吧,大色鬼。」
「你完全没知觉吗?」
伸下反问,三池沉思片刻,说道:
「这么一提,好像有点刺刺麻麻的。」
「你才露骨咧!」
天啊!抱头哀嚎的三池对于伸下反驳的话语充耳不闻。她一沉默下来,气氛就显得格外尴尬。
「——对不起,我……」
伸下才刚开口,便收到了反击。
「当作没发生过吧!」
「啊?」
「我不是说过绝对不再和自卫官恋爱了吗?所以这只是一场单纯的意外,把昨天抹消掉吧!」
「你居然把和我共度的一夜称为意外?而且还只是单纯的?」
「你有什么意见啊?你也不希望朋友关系变得尴尬吧?」
见三池说得如此斩钉截铁,心中有愧的伸下无从反驳。
「糟了,现在几点了?」
三池猛醒过来,慌慌张张地找时钟。
「天啊!离起床号只剩一小时了!」
两人跳了起来,开始整理仪容。不在起床号之前归队,难以做士兵的榜样。
那一夜发生的事便被这一阵手忙脚乱给带过了。
之后,三池果真如她所宣示的一般,将所有自卫官屏除于恋爱对象之外。
「我一定要找到比他更好的人!」她开始积极参与一般人的联谊,但在队上炙手可热的WAC对上一般人时似乎占不了上风,手机号码是增加了不少,但有下文的却是寥寥无几。
其实告诉伸下这些事的不是三池,而是萩原。三池似乎也还记挂着那场「意外」,不再和伸下谈论恋爱话题了。
说归说,伸下依旧是三池方便的工具,每当三池被甩或分手时,伸下总得陪她喝闷酒。
她正是靠着这个方式来补充逐渐失去的自信——欸,我真的那么缺乏魅力吗?
既然要当作没发生过,就别找我补充自信!我也会痛啊!你太自私了。伸下虽然这么想,但亏欠三池的他又岂能口出怨言?心知伸下不会埋怨而拿他补充自信的三池的确是自私的。既然无意在我身边靠岸,又何必停留?
三池与中尉分手后的三年间,伸下大约听了五、六段痛彻心腑的失恋故事。伸下陪三池一起去喝酒时,变得滴酒不沾。
他不愿再藉着酒意趁虚而入了。与其再次受罪恶感折磨——
他宁可被吐得浑身都是。
*
三池醒来,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队舍寝室。啊,又来了。她暗自想道,抓起枕边的闹钟钻进被窝一看,时间已将近中午。
同寝室的萩原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向她说了声:「『早』啊!」现在时候的确不早了,三池只能默默承受这句问候。
「就算是假日,你也未免太怠惰了吧?下士。」
三池还记得自己早点名时曾起床漱过一次口,后来又钻进被窝睡回笼觉。
「啊……」
三池开了开嗓子,发出来的声音因酒精而呈现完全嘶哑的状态。
「我昨天几点回来的……?」
0200。萩原以自卫队的计数方式表达凌晨两点之意,啼笑皆非地转向三池。
「你还真有胆识啊,完全不问是怎么回来的。」
「还用得着问吗?」
三池知道是伸下送她回来的。
「你昨天吐在伸下的衣服上。」
「呃?」
她在伸下面前出过的洋相不少,不过呕吐倒是第一次。
「我看里头那件毛衣就算送洗也没救了。」
「哇,那么严重啊?」
「根本可以归类成厨余啦!毛线全毁了。你可要赔人家啊!伸下穿的衣服其实还挺高档的。」
「呜,这个月可能没办法。」
三池并非花钱如流水的人,不过伸下有时穿的衣服不是发薪日前的财产买得起的。
「我说你啊,别再把伸下当成便利的工具行不行?」
这记无助跑便直接透出的球吓坏了三池。
「他未免太可怜了。你明明一开始就判人家出局了,却老在沮丧的时候依赖他,把一块肥肉吊在人家面前晃啊晃啊。伸下又不是木头人!」
「我和伸下不是那种关系啦!」
「我知道你受过创伤,可是有必要这么决绝吗?连尝试的余地都没有?」
萩原完全进入说教模式。
「别的不说,你根本没有看男人的眼光,和你爱上的人在一起铁定会失败的。你也差不多该认清这一点了吧?就拿调任的中尉来说吧,我从前不就跟你说过,他不是温柔,是优柔寡断吗?你看,果然被那边的女人一勾就走了。」
萩原说话向来不留情面,这会儿又用她得意的连珠炮攻击无情地轰炸三池的旧伤。
「像你这种没眼光的女人啊,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外界找对象,根本是自杀行为。更何况你每次都找那种根本不适合你的,所以才老是被玩弄。就这一点而言,和伸下交往不是很划算吗?无怨无悔地陪着你这种狡猾的女人,从来不求回报。」
「我不是说了,我和伸下不是那种关系。」
三池咕哝地反驳。
「我们只是朋友啦!我和他认识八年了,他从来没有追过我啊!」
其实他们曾出过一次娄子,不过那次是酒后乱性,并非伸下对她有意——应该是。三池甚至怀疑是自己为了泄愤而霸王硬上弓。
三池也曾自问为何入队以后从没和伸下交往过,然而时机一直错过是事实,最后也只能解释成她与伸下之间没有那种缘分。
「我话说在前头,伸下也不是谁都使唤得动的。」
「他只是对朋友比较好罢了。」
三池皱起眉头来。
「如果他有那个意思,多得是机会行动吧?」
自从那回酒后乱性以后,伸下陪三池喝闷酒时就变得滴酒不沾。这不就代表他拒绝演变成男女关系吗?
「我看是你先说话梗住人家吧?」虽然萩原这么说,不过——
即使伸下对三池有意,对三池而言,被伸下背叛是种致命伤,她没有那么大的勇气冒着这种风险与伸下交往。
伸下与其他人不同,是三池可以无条件信任的伙伴;倘若连他也像从前的中尉一样残酷地背叛她——
三池没把握能在自卫队继续待下去。
*
「你们听清楚了!(以下省略)」
三池每天依然精神奕奕地对着新进队员进行近乎语言暴力的训话。
看来她心情好多了。伸下一面听她训话,一面训练。
上回的闷酒事件过了约半个月,发薪日总算到了,三池又邀伸下出去。
她说要赔偿那件被她吐坏的衣服。外套送洗过后倒还能穿,不过里头的毛衣却报销了,因此伸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乖乖让她出钱。
明明是自己说要赔偿的,一到付钱时,三池又开始抱怨价格太贵。伸下不过是重买一件一样的毛衣而已。
「拜托i下次陪我喝酒时穿便宜一点的衣服来好不好?像你这种货色,穿福利社卖的休闲服就够了啦!」
「你是哪国的女王啊?而且你下次还要吐啊?饶了我吧!」
「我又没说我还要吐,只是以防万一而已。」
三池完全恢复暴君本色,看来失恋的痛楚已经消退许多。
买完衣服已是傍晚,三池又表示要请伸下吃晚饭。
「你今天怎么这么大方啊?又有什么企图了?」
伸下调侃道,三池面带尴尬地抓了抓脑袋。
「萩原训了我一顿……不先还你人情,下次怎么好意思再麻烦你?」
伸下还是头一次看见三池在意前添人家麻烦,不过难得有免钱的晚餐,他没理由拒绝。队舍的餐点虽然也不用钱,但味道却是天壤之别。
三池挑选的异国料理店味美价廉,只要敢吃辣,倒还不赖。
「女人对餐厅果然很有研究。」
队上的男人全都是重量不重质,常去的大多是大学生喜爱的便宜连锁店。
唯一美中不足之处便是太吵。伸下瞥了吵闹声的来源一眼。时间才刚过七点,坐在附近的客人却已经醉态酣酣,开始大声喧哗。
三池似乎也觉得吵,时而皱起眉头。
「平时没这么吵啊!」
有个身穿西装的上班族从人声鼎沸的桌席起身走来,大概是要去上厕所。伸下朝那群吵闹的人瞥了一眼,对方也注意到他们,快步走近。
「这不是舞子吗?」
三池措手不及,愣在原地,脸色一片铁青。这个五官长得极为好看的男人堆着满脸笑容,大刺刺地将手放到桌上。
「他是谁啊?」
伸下问道,三池低着头回答:「之前的……」光凭这三个字,伸下便明白他是谁了。
「你介绍的这家店真的很不错,我办庆功宴时常来。啊,这一位是你现在的男友?幸会!」
男人似乎完全没把分手时的事放在心上,一张嘴说个没完;他发现三池一直僵着脸没答腔,歪了歪脑袋。
「咦?你怎么无精打采的?你是不是还记挂着分手时打我一拳的事?不用自责啦!我没放在心上。」
我该赶他出去嘛?伸下的立场相当微妙,掌握不了主导权,只能小声询问三池;「要不要回去?」但三池只是低着头,一动也不动。这个重逢来得太突然也太不是时候,令她方寸大乱。
男人的大嗓门引来留在座位上的其他同伴,只见他们一齐靠了过来。
「怎么啦?你的朋友啊?」
「嗯,就是之前那个啊!」
男人一回答,他的同伴便开始哈哈大笑。「哦,原来是那个啊!」三池虽然不明就里,却也感觉得出自己成了他们的笑柄,肩膀更加僵硬了。
「欸,听说你有腹肌?」
三池的脸颊一片通红,连在柔和的灯光之下也看得出来。
「哇,我也好想试试看!既然身体练得这么结实,那方面应该也很强吧?」
「你这是什么话啊!性骚扰、性骚扰!」
酒品不佳的醉汉集团一面说着黄色笑话,一面捧腹大笑。
咚!一道用力捶桌的声音与碗盘弹起的声音重叠,吓得醉汉们纷纷倒抽一口气。
伸下抬起要来,朝着三池的前男友探出身子。
「羞辱女人很有趣吗?」
前男友慑于伸下凌厉的视线,结结巴巴地说道:
「只是开玩笑嘛!你何必……」
「腹肌有什么好笑的?你以为打扮得花枝招展、喝得醉醺醺的当得了军人啊?我们每天操课,就是为了在出事的时候保护你们。光是耍嘴皮子,练得出腹肌来吗?」
哇,好恐怖!前男友的同伴们喃喃说道,面带尴尬地一哄而散。前男友也想逃,但伸下怒目相视,不放他走。
「个头比你矮小的女人为了保家卫国这么拼命,你没慰劳她也就算了,凭什么羞辱她啊?」
前男友不敢直视伸下,视线四处游移,口中念念有词地辩解着,但伸下完全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伸下不想再理会他,拿起座位上的外套,说道:
「三池,走吧!」
三池连忙抱起私人物品。伸下拉着她的手臂扶她起身,走向柜台。走到半路,三池突然拉住伸下的手。
只见她转向仍愣在原地的前男友,搁了句狠话:
「幸好我没和你上床!」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应该只有身旁的伸下发现。三池搁完狠话后,又躲到伸下背后。原来她还挺外强中干的。
走出店门,三池的泪水潸然滑落。她逃到路旁,抹了抹眼角。
「对不起。其实我已经不在乎了,只是有点惊讶而已。」
三池连珠炮似地辩解道,露出了笑容,但泪水一时间却停不住。
「我真的吓了一跳。幸好有你在,谢谢。」
「……算我求你!」
伸下忍不住大吼,见三池吓得缩起肩膀,他的气势反而衰退了,接着别开视线,放低音量说道:
「别和那种男人交往。」
就算不和我交往——
「以你的条件,需要被那种男人耍得团团转吗?别作贱自己,不然队上那些一开始就被你淘汰出局的男人岂不是太可怜了?」
队上的男人——其实伸下说的是自己。
伸下拿出手机,打开电话簿。三池瘪着嘴问他打给谁,他一脸不快地回答:
「打给我们两个的队长,请他们帮忙弄外宿许可。遇上这种鸟事,要是就这么回去,岂不是一肚子鸟气?我们再去喝一摊!」
换了家店以后,三池始终维持在亢奋状态。
「我也太没眼光啦!居然看上那种男人,太烂了吧!」
虽然她的语气之中隐含着微妙的自虐,至少不像上次那样自怨自艾,而是拿前男友来当箭靶。就某种意义上,还算是健康的发泄法。
「老实说,我早就觉得你的男人品味有问题!每次找上的都是烂人!」
「说得好狠!可是没得反驳!」
伸下宛若与三池拼酒一般,一杯接着一杯。三池见状,喃喃说道:「你今天破戒了啊?好棒!」又噗嗤笑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正在兴头上,三池越喝越猛;待店家打烊时,她已经处于不拄着伸下便走不动的状态了。一如往常,又是浑身空隙。
车子只能留在路边,隔天再来开了。伸下走到大陆上拦计程车。
「你要去哪里啊?」
「还能去哪里?当然是回营区啊!你喝醉啦?」
话一说完,伸下才想起三池本来就喝醉了,忍俊不禁,便开始大笑起来。看来他也醉得挺厉害的。三池也跟着笑,两人的笑声又带动彼此的笑意,结果笑到肚子发疼才停止。
「啊!肚子好痛!」
好不容易止住笑意,三池突然垂下攀着伸下的手臂,用掌心握住他的手指。透过手指的触感,伸下发现这是三池头一次对自己做出这种举动。过去他和三池之间从未有过这种亲密的触感。
「今天……」
不回去也没关系。三池垂着头轻声说道。
一瞬间的犹豫令伸下错失当成玩笑的时机。为了确认三池的心意,伸下张开手指握住三池,而三池的手指也回应了他。
哇!这也是空隙吗?如果是,那可是有史以来最大的空隙啊!
「……我今天喝了酒,可不会主动踩刹车。如果你只是一时冲动,现在立刻放手。」
三池的头垂得更低了——她紧紧握住伸下的手。
混账,就算是空隙我也不管了!
伸下犹如脱缰的野马,紧紧抱住三池。
一阵陌生的闹铃声响起,三池连忙跳了起来。
她在枕边摸索一阵,找到一个粘在床头柜上的闹钟;她乱按一通,不知按着哪个正确的按键,闹铃声总算停止了。
这里似乎是某个宾馆的房间。三池身旁并没有人,衣服也还穿在身上。闹钟设定的时间是队舍起床时间的两小时前,设定的人现在不在此地。
「哇,我怎么了?」
她甩着钝痛的脑袋起身一看,发现茶几上放着车钥匙,钥匙下又垫了张纸条。三池对那个钥匙圈有印象,那是伸下的钥匙。
纸条上有着一排微微往右上方倾泻的文字,一样是三池熟悉的字迹。
起床后开我的车回来。
P.S,与其睡着让我干瞪眼,不如一开始就别挑逗我。
「唉呀,真对不起他……」
连衣服都还没脱就睡着,的确是太过分了。
事到如今才说字迹不是故意的,也只是狡辩而已。三池拿起纸条,在光线的照射之下,她发现背后也有文字。
三池翻过纸条一看——
我居然喜欢这种女人八年,看来我的品位也很差。
「啊!混蛋!」
三池忍不住大叫。
「写了就跑啊——?不对!」
你干嘛不早讲啊!她在肚子里大发牢骚,随即又开始后悔起来。
「……我不该睡着的。」
难得时机到了。三池垂头丧气——不,还没完呢!
若是她现在就打退堂鼓,不知下一个时机何时才会到来。伸下已经等了八年,随时可能放下这段感情。
你以为打扮得花枝招展、喝得醉醺醺的当得了军人啊——当时是伸下替她说出了她的心声。
如果连伸下也背叛我,我一定会一蹶不振。这正代表伸下对我有多么重要,难道我连试都不试,就要放弃如此重要的人?
三池抿紧嘴唇,冲进装潢华美的浴室里梳洗。
*
离起床号还有一小时以上,伸下却被手机铃声给吵醒了。他在室友的嘘声攻击之下慌慌张张地冲到走廊上。
是三池传来的简讯,内容写着要归还钥匙,叫他到停车场来。操课结束后再还钥匙就行了,她却偏偏要挑在一大早把人吵醒。这就是三池的作风。
这女人真是的。
伸下一面咕哝,一面穿过冷飕飕的朝雾,往停车场走去。三池已经把车开到伸下的车位上等着他,她那身睡皱的衣服令伸下回想起昨夜,不由得尴尬起来。
三池将钥匙交还伸下,一阵微妙的沉默流动于两人之间。她抓住伸下的衣袖。
「昨天很抱歉。」
见三池为了这种事向自己乖乖道歉,伸下只觉得既难堪又窝囊。
「不过我并不是一时冲动。」
——此话当真?伸下一时间不敢相信,露出讶异的表情。三池抬起头来瞪着他。
「视情况而定,下次要我不喝酒就上也行。」
「……你说话能不能文雅一点啊?」
什么上不上的,不能换个说法吗?八年来的宿愿好不容易到了实现的关头,却一点情调也没有。
「长久以来,我在队上最信任的男人就是你。如果连你也背叛我,只怕我再也无法振作了。」
伸下立刻意会三池要求的是什么。他可不是白白在她身边守候这么多年。
三池在真驹内已经待了四年,伸下也待了三年,随时可能调任。
嗯,这些年来你为了追求什么而落得一再遇人不淑的下场,我再清楚不过了。
「我想我们彼此都无法保证分隔两地之后感情不会生变,不过至少我能保证,如果生变的原因在我,我绝对不会把错推到你头上。」
再说——伸下又补充一句:
「我这个人拖了八年还不懂得死心,大概没那么容易变心吧!」
三池的脸皱成一团,大声吼道:「合格!」
你真的是个彻头彻尾的暴君耶!伸下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