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三十岁以后,只怕你不敢开口求婚啦!
——十年老友的忠告似乎渐渐成真了。
*
潜水艇结束预定的航海行程,在傍晚时分驶进横须贺港,往潜艇码头靠岸。
办完靠岸后的船上业务之后,第一批上岸人员开始下船。夏木大和中尉这回也幸运地分配到第一批,不过他尚有杂务在身,仍拖拖拉拉地留在船上。
杂务一时之间难以解决,夏木便趁着空档爬上瞭望台。他本想打电话,但是甲板上有警卫站岗,不方便打私人电话。
泛红的天空从升降筒正上方的舱口探出脸来,似乎已经有人先他一步登上了瞭望台。他爬上舷梯,从舱口探出头来一看,原来老友——和夏木同为中尉的冬原正在上部指挥所中讲手机。冬原发现夏木之后,便以视线打声招呼,爬上瞭望台顶端,空出位置让给夏木。
「……嗯,我已经入港了,晚上应该就能回去。不过大概无法赶在孩子就寝前到家。」
冬原平时说话很毒,不过打电话回家时的语气却是判若两人的温柔。
「那我回去之前会再打电话通知你。」
挂断电话之前,冬原又添上几句话。那些是夏木不相信日本男人居然说得出口的甜言蜜语,若是他被刀抵着脖子或许会说,不过他会优先尝试夺刀。
「你也要打电话给女朋友啊?」
冬原合上手机问道,夏木含糊地应了声嗯。
「——我待会儿再打。」
慢着。见夏木转身就要回去,冬原立刻抓住他的衣领,轻轻将他拉回来。
「一到关键时刻就打退堂鼓,是你的坏习惯。我马上自动消息,你现在立刻打。现在不打,得等到回队舍才能打;等回到队舍以后,你又要说时间太晚不打了,对吧?」
不愧是十年的老交情,冬原的预测可信度极高。
「等待的人日子比较难捱,但她们依旧肯等,所以我们得勤快一点,不然可会遭天谴的。」
潜水艇航行中无法与外界联络,在海自各分队里,恋爱难度可说是首屈一指,说不定居陆海空三军之冠。不但认识异性的机会少,维持感情也难。
绝大多数的分手理由都是感情自然淡掉,其次则是航海中女方移情别恋。常有人说与海自队员交往便等于等待,与潜艇水手交往尤以为甚。
手机普及之后,海上船舰要在航海中与外界联络变得容易许多,但潜水艇通常在水中航行,得等到靠岸之后才能对外联络。
恋爱的成败可说完全取决于对方能不能等。纵使对方等不下去,也是要求对方做这种不合理等待的水手理亏,怨不得人。
若是交往对象比自己小五岁,就更不用说了。
「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等?」
或许她已经不等了。每回联络前,夏木总会这么想。
冬原微微一笑。「没想到你这么胆小。」
要你管!夏木满脸不悦。
「我不像你手腕那么高明。」
「话说在前头,其实我的手腕并不高明。从前我不够勤快,不知道害聪子掉了几次泪。现在她也常常怪我简讯写得太短。」
「不够勤快会遭天谴」这句话,原来是出自亲身经历啊?
「再说,和聪子相比,小望坚强多了。」
我的老婆是个爱哭鬼。这话表面上是埋怨,其实是炫耀。
「好了,你快打电话让她高兴一下吧!」
说着,冬原便走进升降筒。夏木目送他离去之后,打开手机。女友「森生望」的名字登录在电话簿中最容易叫出的位置。
之所以建在最容易叫出的位置,是因为拨打时最费气力。
要是我现在不打,事后冬原一定又会去告状。夏木对自己找藉口,按下了通话键。冬原与望从以前便是盟友关系,过去曾有几次夏木拖拖拉拉没联络,望经由冬原才得知他们已经回港。生了好久的闷气。当时夏木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平息望的怒气。
电话才响了两声就接通了。「喂,我是望!」自报姓名的声音听起来极为兴奋,令夏木明白她还等着自己,不禁松了口气。
「我是夏木,今天回来了。」
夏木的第一句话总习惯用敬语,接着才又加上一句「好久没联络了」。上一回从港口联络是一个月以前的事。
你还好吗?夏木又问道,望一面在电话彼端表示自己过得很好,一面窃笑起来。
「咦?你笑什么?」
「你打电话给我的时候,头几句话一定都是这么说。」
「……是吗?你干嘛记这种无聊的事啊?」
「好过分!我是喜欢你才特别记住的耶!」
「别取笑我,混蛋!」
脱口骂了混蛋之后,夏木微微皱起眉头。他们俩不知已经为夏木的口无遮拦争吵过几次了,夏木还说是改不掉这个坏习惯。打从刚相识时,夏木便是如此;当时的望选择暗自饮泣,现在会正面争吵,对夏木而言是种值得庆幸的转变。
望有时会斤斤计较用词,不过这回她心情好,没放在心上。
「这次你可以待多久?」
「大概一个月。」
夏木答得含糊,望也没追问下去。她知道夏木不能说出明确的出入港行程。
「好,那我去订短期套房。」
他们相聚的时间本就不多,加上望又住在家里;因此望在去年提出一个方案——夏木上岸期间,租个短期套房一起生活。
呃,这样不好吧?夏木听了手足无措。一来他刚认识望时,望还是学生;二来他与望的家人也相识,总觉得有点心虚。
你在说什么啊?都几岁人了,在外头过夜还说什么都没做过,谁相信啊——被望这么一说,夏木哑口无言。
坐稳望的男友位置,望又不排斥婚前性行为——要是这样还没发生过关系,那夏木不是不举就是同性恋了。
「什么时候能吃面?」
「这礼拜都是上岸假。」
「……OK,就租每次那一家,从明天开始。我是用你的名字租的,你白天先去拿钥匙,打开门窗通风。我下班以后会直接过去。」
办事利落的女友一面讲电话,一面上网办妥了租赁手续。
夏木想起一年前望提出这个方案时也是这样。当时夏木刚满三十,望则是二十五岁。
*
幸会。
头一次见面,当然说幸会。
夏木与望是因为某个事件相识,而他们的相识又分为两个阶段。起初的望是学生,后来则以防卫厅技师的身份出现于夏木面前。望在这段空白期间内成长为强势又独立的女人,逼着夏木交换联络方式之后,又立刻提出交往要求。
我喜欢你,请和我交往。
自从重逢之后,夏木便一直处于被动,本来还想着至少这件事要主动开口,如今被望抢先,不由得面露难色。见状,望也鼓起腮帮子。
「像夏木先生这种说话难听、神经大条的人,也只有我会倒追了,居然还犹豫,好过分!」
你这番话就不过分吗?
「好、好,非常感激你愿意纡尊降贵和在下交往!」
夏木一时气恼,又不经大脑地回了句难听话,结果望突然哭了。
「不愿意就算了,对不起。」
话一说完,望便转身离去,教夏木慌了手脚。咦?为什么?生气倒也罢了,为什么突然哭着走掉啊?
他抓住望的手臂。当时他们人在大马路上,虽然情况紧急,夏木依然不敢抱住她,只能口头问答。
「是你先损我的耶!我不过是回敬你而已,你干嘛哭啊!」
夏木是真的不明白才问,连他都觉得自己实在是无可救药。望抽抽噎噎地回答:
「因为你看起来很不情愿啊!」
哦,原来如此。到了这个节骨眼,夏木总算明白了。
望那番话并不是在损他,只是故意使点小性子,想看看他的反应而已。倘若真是如此,夏木的反应可谓糟糕透顶。
「对不起。」
要夏木闯口舌之祸轻而易举,但要他狗嘴里吐出象牙来,可就是难上加难了。
「我只是希望能主动开口而已,抱歉。我一点也没有不情愿啊!对不起。我非常想和你交往,是我错了。我真的很喜欢你,原谅我吧!」
说一句道歉一句的战法似乎让望感受到他的诚意,只见望破涕为笑:「真狡猾,这样我怎么好意思继续生气?」
「对不起。」
「天啊!别再道歉了!」
夏木的谢罪似乎点中望的笑穴,她开始捧腹大笑。夏木不期然地成了小丑,不过总比让望哭泣来的好多了。
「拜托你,继续生气。」
夏木恳求,望露出讶异的表情。「一般该说保持笑容吧……?」
「不,你也知道我就是这副德性,说话难听和脸色难看这两点改得了的话,我早就改掉了。」
夏木不愿见望伤心,当然愿意努力改正,但他实在想象不出自己的言行态度变得温和稳重的样子。
「我想我以后还是会说很多不中听的话,为了一些蠢事和你吵架;这种时候,我希望你能生气。与其掉眼泪,我宁愿你生气。」
望之后似乎尽她所能地迎合夏木的期望,当把「刚才的话好过分」、「我生气了」挂在嘴边,与夏木争吵,夏木这才惊觉自己无心的言行居然伤害了望这么多次。
虽然上岸期间不长,但夏木与望能够持续交往三年,全得归功于望。
*
上岸隔天,夏木向队舍提出最大日数的外宿申请,扛着偌大的行李外出。外宿期限到了,他就重新申请一次。在外租屋的队员几乎都是采用这种方式,鲜少回队舍居住。
队长收下申请书后,调侃道:「有时短期同居啊?」如果反应过大,就正中他的下怀,所以夏木只是淡然回答:「嗯,对。」
「为什么你们不结婚啊?虽然这样也和结婚差不多了,可是每次上岸都要搬一堆行李过去,不是很麻烦吗?再说你年纪也不小了。」
这种神经大条的毛病似乎不只夏木又,而是全队的通病。
「潜艇水手向来晚婚,像我这种年纪还单身的人并不多。」
不光是潜艇水手,许多队员升官之后依然单身住在队舍之中。
「那是因为他们没对象啊!你有个那么漂亮的女朋友,这种歪理哪说得通?」
女友在防卫厅工作就是有这种坏处,来历背景全被摸得一清二楚。有一回望换了部门,居然其他队员比夏木更早知道。从他人口中得知女友消息的感觉很奇妙。
「听说她是个优秀的技师啊?对自卫官来说,这可是求之不得的对象啊!你到底对人家有什么不满,一直不结婚啊?」
没有任何不满。我怎么可能对望不满意!
饶了我吧老爹!他原以为自己只是在心里暗自叫苦,没想到全显露在表情上了。队长探出身子来,进入说教模式。
「你可别仗着人家喜欢你就拿乔。小心有一天让她给跑了。你要知道,同一个部门里想追她的人一堆,你又是个潜艇水手,一年当中大半时间不在陆地上。要是太过悠哉,最后哭的是你!」
队长毫不留情地戳着夏木的痛处,最惨的是他完全出于好意,所以更教夏木哭笑不得。我记得询问婚期不也算是性骚扰的一种吗?夏木搬出一知半解的知识,不过这种观念在粗枝大叶的男人之间岂能管用?
「我和女朋友还有约,先失陪了。」
虽然约定的时间是晚上,夏木还是拿望当藉口,逃之夭夭。
夏木到办公室领钥匙,打开分配到的房间;或许是由于封闭多时之故,房间里有些许尘埃味。
正当他忙着晒棉被、吸地板时,对讲机响了。有什么手续没办好吗?
「夏木先生,是我,翔。」
原来是望的弟弟。望读高中的时候,他还是小学生。自从与望开始交往,夏木与女友的弟弟便一直维持着良好的交流。
夏木一打开门,翔就把一只行李袋丢进来。
「我替我姐送行李到办公室,管理人说房客已经来了,所以我就上来啦!」
说着,他便自行走进屋里,显然已经很熟悉这个套房了。
「你长高啦?」
夏木觉得翔似乎比上回见面时更高一些。闻言,翔如中年人一般嘿嘿贼笑:
「我还在发育期咧!过不了多久就会追过夏木先生啦!」
翔在餐桌边坐了下来,夏木扔了罐果汁给他。
「学校呢?」
「今天停课。就算没停课,还是得乖乖替我姐跑腿。」
「没想到望还挺会使唤人的。」
「没想到?夏木先生,你被骗了啦!」
翔瞥了客厅一眼,看见搁在一旁的吸尘器。
「你看,她还不是叫你先来打扫?」
「不,这是我自己要做的。」
这会儿轮到翔面露意外之色。「没想到你还挺勤快的。」
「自卫官当到这个岁数,除了煮饭以外的事大概都会啦!再说你姐不是对灰尘有轻微过敏?」
这是夏木与望开始同居之后才发现的。翔夸张地皱起眉头。
「不用理她啦!她在家里的时候啊,房间都脏到眼睛发痒了还不打扫。对啦,她工作的确是满忙的。」
话说回来——翔又笑着加上一句:
「你还挺疼她的嘛!」
因为我爱她啊!夏木的个性说不出这种话,只能含糊带过。
「你们为什么不结婚啊?」
这回轮到你啊?夏木在队舍受到的创伤尚未复原,现在又挨了这一记,整张脸不由得栽到桌面上。
「因为我姐懒?不会煮饭?她煮的菜确实难吃得要人命,不过她也在反省了,从去年开始上烹饪教室。」
「我不是说过了,我对她没有任何不满啦!」
听了这句毫无脉络的「我不是说过了」,翔显得一脸讶异,夏木则是尴尬地别开视线。
「……是不是望说了什么?」
说来可悲,夏木只能这样旁敲侧击地打探望的心意。谁教他没勇气直接询问本人呢?
「没有啊!就是因为她什么都没说,家人才担心啊!不知道她和你的感情到底进展顺不顺利。」
啧啧啧啧啧!仿佛有把隐形的刀子刺进夏木的侧腹。
「你们……很担心吧?」
「是啊!毕竟是一家人嘛!」
「呃,其实我也觉得这样不上不下的,对你们不好交代。」
夏木当真是狗急跳墙,居然和一个二十岁的毛头小子认真商量起来了。
自从望提出短期同居方案以来,夏木就想过该不该去拜访她的家长;但是一来他们之间对于将来还没有明确的承诺,现在就去拜访家长,似乎操之过急;二来夏木若主动提出登门拜访,又像是逼迫望作出承诺,更教他踌躇不前,最后只能乖乖顺从望的「我家人不反对」的说法,不了了之。
夏木曾表示若有需要,他随时可以登门造访,但望从未拜托过他。
「啊,没关系、没关系啦!我们知道是我姐不让你来的,再说对象是夏木先生,我们很放心。我跟阿姨他们说过了,要是我姐避孕失败,夏木先生死也会负责的。」
哇!这小子说话居然变得这么露骨。一想起翔从前天真无邪的模样,夏木便百感交集。
「反倒是我姐那副德性,个性倔强,刚愎自用。我们还担心找不找得到下一个男人咧!」
望有那么泼辣吗?夏木心中暗暗纳闷,说道:
「——用不着担心,以她的条件,要找几个都没问题。」
夏木的回答显得有点自暴自弃,因为他心里还记挂着队长的那句话——同一个部门里想追望的人一堆。就距离这点,他们具有压倒性的优势。
翔不明白夏木为何突然说这种丧气话,显得一脸困惑。
望到了近十点才回来。
听见望在对讲机彼端简短报上名字之后,夏木便打开门。望一见到夏木,就笑容满面地说道:「欢迎回来!」
啊!混账,这句欢迎回来实在太窝心了——你自己还不是累了一天刚回来?
夏木一面点头,一面回了句:「你回来啦!」谁知望却纠正他:「不行,不合格。」
「你要说『我回来了』才对,因为你隔了三个月才回来。」
「好,是!我回来了,欢迎回来。」
「我回来了!」
望一面说着,一面走进屋里,嗅了嗅味道。「是咖喱耶!」
「嗯,我煮的。现在又要出门也很麻烦吧?」
他们本来约好一起出去吃饭,不过望后来传了封简讯表示会晚归。她隔天突然请特休假,得赶在今天之内把工作做完。
「哇!好棒!你煮的咖喱最好吃了!」
夏木觉得望是在刻意捧他。他用的是市面上卖的咖喱块,味道任谁来煮都差不多。望不会煮饭,所以一找到机会就想偷懒。
「捧我也没用,收假以后,饭还是得轮流煮。我比较早回来的时候倒是可以替你煮就是了。」
「咦?我没这个意思啊!再说现在的我可和从前不一样了!」
「哦,听说你去上了烹饪教室?」
夏木顺口问道,望立刻横眉竖目:「谁跟你说的?」问完以后,她才想到情报来源只有一个,又鼓着腮帮子说道:「真是的,谁教他多话了!明明是男人还那么大嘴巴!」
夏木不慎制造姐弟的争端,连忙打圆场:
「反正迟早都会知道的嘛!」
「我去上烹饪教室的事打算保密的!」
「保密?可是要说你的手艺是自然变好的,未免太牵强了吧?」
「好过分!」
才刚回到家,气氛就变得不对劲了。夏木连忙转移话题。
「你今天穿得和平时不一样耶!」
望穿着亮色系套装,下半身是条及膝裙。平时的望无论私下或上班时都穿裤装,而且大多是较为素雅的色调,因此今天这种鲜艳的颜色令夏木倍感奇怪。
她是不是穿给某个同事看的啊?队舍的诅咒效力仍在,使得夏木不禁产生了这种自卑的念头。
望和白天来访的翔露出相似的——亦即带着中年人味道的贼笑,比了个V手势来掩饰自己的羞怯。
「今天你要回来,所以我特别打扮漂亮一点。高兴吗?」
哇!我真是太差劲了!精神上的全力一击不偏不倚地击中夏木。
「啊,反应平淡。你不高兴啊?」
望的声音中带有玩笑二字不足以解释的低气压。糟了!夏木连忙做出兴高采烈的样子说道:
「高兴!这么漂亮的女友为了自己打扮得这么可爱,岂有不高兴之理!」
「一点诚意也没有。再说以你的个性,怎么可能会连声称赞我漂亮可爱?一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你在胡说什么啊!夏木嘴上敷衍,内心暗自焦急。望又继续逼问:
「那为什么你看起来一点也不高兴?」
哇!才没一会儿,就跳进可怕的无限循环里啦?「反应平淡」恶化为「看起来不高兴」,正是争执延长的前兆。
「没有啦,我只是有点惊讶……因为你打扮得太花枝招展了——」
「花枝招展?」
糟了。夏木暗自后悔,但为时已晚。他恨透自己这种老在关键时刻说错话的天性。
「不是啦!是因为你太漂亮了!刚才只是说太快啊,你别想太多!」
「可是你说我花枝招展!一般花枝招展不是什么好意思吧?为什么见到暌违三个月的女友会说出这种负面的字眼啊?」
「没有为什么啦!你也知道我不会说话把?我真的没有恶意,相信我!」
夏木知道这么说无济于事。望只要一拗起来就没完没了,而夏木偏偏用错词。连他自己都觉得花枝招展这四个字太难听了,应该还有其他更适当的字眼。
不知在日期变换之前能不能结束?夏木绝望地看了墙上的时钟一眼。
夏木反应平淡的理由实在太差劲,他怎么也不愿招认,因此又争执了许久。不知不觉之间,他们俩改成坐在客厅里促膝谈判。
望相当执着于夏木为何「看起来不高兴」这一点,而夏木又提不出具有说服力的说法,导致情况越演越烈,最后望甚至说她这一辈子再也不穿裙子了,夏木连忙劝她打消念头。
望的气势逐渐衰退,鼓着腮帮子一言不发的时间渐渐增多。夏木心知时机到来,偷偷瞄了下时钟,今天已经快过了(要是看时钟看得太明显,又会引发另一场争端)。
也该收场了。
「……欸,我们别再吵了好不好?」
望依然鼓着腮帮子,把头撇向一旁;但她没说话,便是她也想停止争吵的信号。过去的经验告诉夏木,只要别在这时候犯错,就能顺利收场。
「我们难得见面,难道要一直吵下去吗?这样我好难过。」
他略施苦肉计,这招对望应该有效。
「我要怎么做你才肯原谅我?」
「逗我开心。」
又是个难题。不过现在的夏木无权抱怨。
「……望既漂亮又可爱,穿裙子当然很合适,今天的裙子也很好看。要是不觉得漂亮,我根本不会提起穿着的事嘛!对不对?」
「我不是要你说这些!」
望的声音闹着别扭。唉,要是我能像冬原一样在这种时候脸不红、气不喘地说我爱你,铁定能扭转乾坤吧!夏木努力了片刻,但这时候又没人拿刀抵着他,他哪说得出口?
我努力过了,抱歉,这么说已经是我现在(这是谎言,以后大概也一样)的极限了。
「我真的很喜欢你,航海时满脑子都是你。」
夏木询问能不能触碰望,望点了点头,他便轻轻拉过望,将她拥入怀中。
「对不起,你刚回来,我还跟你吵架。」
望轻声说道,声音断断续续,显然是在忍着不哭。这件事全是夏木的错,望主动道歉,反而教夏木惭愧;但望道歉的理由及时机却又令夏木怜爱不已。
夏木说过他宁可望生气,也不愿她掉泪;他知道望为了达成他的愿望,吵架时总是拼命忍着不哭,因此更觉得心疼。
已经和好了,没事了。夏木拍了拍望的背,望终于哭出声来。她一面交互说着「对不起」和「我喜欢你」,一面哭泣,教夏木心潮澎湃。
等她不哭了,我要是提议晚饭待会儿再吃,不知道她会不会生气?夏木暗自想道。而他煮好的咖喱果然成了隔天的早饭。
*
刚开始交往时,夏木二十八岁,望二十三岁。
望年轻貌美又积极,而且算是自动送上门来,周围的人都对夏木能有这样的女友感到欣羡不已。过去的夏木就算有缘结识异性,也往往被那张嘴搞砸,向来是被人怜悯的对象。
夏木和冬原一样,自入队以来老是闯祸,在自卫队内外的知名度极高。望不但倒追夏木,还把他治得服服帖帖,在横须贺里自然成了小有名气的人物。
据说她读高中时对夏木一见钟情,后来便一心一意爱着夏木——这个谣言与事实大不相同,不过爱做梦的饥渴男人最爱这种情节,所以传得煞有介事。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摇身变为美人再相逢,也是大受好评的戏码。
大半队员对于夏木有个年轻貌美的女友都是又妒又羡,每次一逮到机会就要调侃几句才甘心,对夏木而言是种沉重的负担;唯有冬原有回突然说了一番发人省思的话。
当时夏木与望交往了一年左右,应邀参加学弟的婚礼;婚宴到了后半,宾客开始四处走动,冬原突然问道:
「夏木,你有考虑过和小望结婚吗?」
这个问题若是换作其他人问,夏木只会答一句:「啰唆,要你管!」不过冬原是不会为了挪揄或好奇而问这种问题的。夏木与望相识时冬原也在场,岂会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来看待他们的恋情?
「呃,这个嘛……」
夏木见到身穿婚纱的新娘时,的确想到了望。不知望适合和式礼服还是西式礼服?望穿哪种应该都很好看——而夏木当然也很想看。
「假如能够的话,当然……」
夏木答得不干不脆,纯粹只是因为他生性木讷,并不是因为他们俩的感情有任何隐忧。
「你和小望提过这类话题吗?」
「没有。」
他们才交往一年,望也才刚入社会;默然的希望固然是有,不过一下子就要具体谈论婚事,似乎太突然了。再说,水手的恋情多了距离这道枷锁,步调总是特别缓慢;一年当中能够聚首的时间顶多只有数个月,而且还要扣除彼此忙于公事的时间。有些人觉得这种状况危险,便会趁早完成终身大事,可是这种事毕竟不是单方面能够决定的。
「现在还早啦!望才二十四岁。」
「我二十五就结婚了耶!」
「可是嫂子和你同年纪吧?」
「啊,原来你也知道啊?」
知道什么?夏木一头雾水,冬原正色说道:
「我劝你最好趁现在提一下这类话题。不先把底子打好,过了三十岁以后,只怕你不敢开口求婚啦!」
不敢二字听来格外有真实感——或许是因为夏木现在已有这种感觉。
五岁的差距比想象中还要大上许多。
夏木年近三十,自从风风光光交了个女友之后,长官老师关心他何时结婚。虽然长官只是担心这个情场老是失礼的部下,但带来的压力却是极为沉重。
队舍之中的谏言尤为直接。你身为军官,却老赖在单身队舍里,像什么话?早在夏木尚无对象时,就常有人催促他快点结婚,移居官舍;现在有了对象,炮火就更加猛烈了。
反观望呢?她才二十四岁,对工作还充满干劲、怀抱梦想,今后大有作为,根本用不着急着结婚。
夏木岂能因一己之私而将望绑在家庭之中?当然,他没打算束缚望,可是一旦结婚,难免会有家庭工作不能两全的时候;望无须急于结婚,若是自己向她求婚,会不会造成她的负担?别的不说,夏木连望究竟有无结婚之意都还不清楚呢!
夏木试着揣测望的心意,回顾自己的条件;说话不中听、不温柔体贴,平时吵架绝大多数的原因都是出在自己身上。老实说,夏木实在不认为自己是个优良的结婚对象。
非但如此——
「我怎么也算不上主流吧?」
在防卫厅及自卫队这种组织之中,只有遵循常规且精明干练的人才方能成为主流;只是和平时期的组织难以避免的趋势。至于夏木与冬原从年轻时起显然就是战时人才,放在平时反而格格不入。
他们这对活宝刚开始实习时,便曾以潜艇受恐怖分子挟持时的反恐训练为名,在未经长官许可的情形之下进入模拟战斗,造成停泊中的船舰内部大乱。当时没被惩戒免职,全得感谢一手提拔他们的舰长高抬贵手。
舰长曾对他们说:你们只要在战时好好表现就好。战时人才确实是军事组织所不可或缺,不过站在主流派的立场,当然希望他们平时乖乖窝在角落,别惹是生非。到了这个年纪,夏木也知道自己大概一辈子都是这种定位了。
至于望呢?分发到现在的部门之后,她的能力很快便受到肯定,是个前途不可限量的主流派。
前途无量的女技师和潜艇舰队首屈一指的闯祸精——他们光是交往就已经让周围跌破眼镜了,更何况是结婚?夏木越想越丧失自信。暗地及明地里一定都有不少人质疑望何必跟夏木这种货色交往。
「小望喜欢的是非主流的你。」
冬原以安慰的口吻说道:
「你的自卑与不安我能懂,不过你可千万别怀疑这一点。」
冬原的口吻格外强烈,教夏木不禁猜测冬原在婚前是否也曾经历过不少风波,不过他终究没机会问清楚。
婚宴赠送的喜饼是新娘强力推荐的西点名店产品,因此夏木便趁着和望见面的时候转送给望。
夏木不讨厌甜食,但也不喜爱;既然要吃,就送给懂得品尝的人吃。这些饼干对夏木而言数量过多,不过望住在家里,对她来说应该刚刚好。
夏木走进咖啡馆,将纸袋递给望;望观看袋中之后,发出欢呼声。
「这家店的饼干很好吃耶!好棒!」
望光看包装,就知道这是那家店的产品了。不愧是女人,对甜食了若指掌。夏木不禁会心一笑。
「听说是新娘的最爱,店好像开在神户。你喜欢就好。」
接着话题自然而然转到婚宴上。啊!现在或许是谈论婚事的好时机?夏木伺机而动。只要轻松说句「希望有一天能轮到我们」就好了。
此时,望突然说道:
「这么一提,前阵子开高中同学会,我们班上居然有好几个女生已经结婚了耶!」
这本来是提起婚事的良机,但「居然」二字替夏木踩了刹车。
居然——倘若望不觉得「太早」,应该不会用上这两个字。
「我听了好惊讶,原来我们已经到这种年纪啦?」
哇,这句话也很微妙。夏木不知该不该提起,最后还是敌不过刹车的威力。
「不过这种事情应该是因人而异吧?」
夏木选了个不痛不痒的回答,望也不痛不痒地说了句「说得也是」,之后话题就不曾再回到结婚只是了。
「我听了好惊讶,原来我们已经到 这种年纪啦?」——要到何时才不值得「惊讶」?夏木觉得应该不之一、两年,因此在冬原忠告的三十岁那一年,他完全没有作为。
这段期间的进展,就只有望提出的特殊同居方式;不过望也只说是因为相聚时间过少,并未多说什么。
到了三十岁,夏木越发裹足不前;如今三十一岁都过了大半,还是不敢采取任何行动。
*
某个平日的白天,望仍在上班时,冬原打了通电话知会一声,便前来拜访夏木。
「你不用黏着孩子啊?」
孩子认不得自己,乃是所有水手共通的烦恼,冬原也不例外;因此他休假期间总是将所有心力投注于培养亲子感情之上。
「两个孩子都要上幼稚园,白天不在家。」
「哦?小的那个也上幼稚园啦?」
夏木以前看过两个小孩的照片,一样就可看出是冬原夫妇的孩子。
「我叫聪子在我休假期间替他们请假,结果被骂得狗血淋头。」
有什么关系啊!也不过才一星期而已。冬原嘟着嘴说道,看来他无理取闹了很久,才挨太座骂。
「啊,这是聪子要给你的,盒子有空再还就好了。」
占据沙发的冬原递了一个纸袋过来,里头有好几个保鲜盒,装的似乎是一些炖煮料理。望和夏木的烹调技术都不高明,冬原夫人常会煮一些家常菜相赠。看来今天冬原便是专程送菜肴来的。
「真不好意思,代我向嫂子说声谢谢。」
夏木满怀感激地将菜肴收近冰箱之中,并拿出饮料。这回和翔来的时候一样,他可以毫无顾忌地拿出啤酒。
「你那边情况如何?」
夏木问道,冬原露出略为受伤的表情。「洋果然不记得我了。」他说的是长男。附带一提,冬原家两姐弟的命名方式极有水手风格,姐姐取名叫「海」,弟弟取名叫「洋」。
「一看到我就哭,太伤人了。」
「这就是你目前的烦恼啊?」
两个孩子出生时,冬原人都在出航,无法陪产。
「是啊!和水手结婚就是这样。」
海自队员的妻子个个都很伟大。别说生产时丈夫不见得陪在身边,就连一般家庭中能够仰赖丈夫的时刻,丈夫也大多不在。
家里出了任何问题都得一个人解决。就拿聪子夫人来说,结婚前她连锯子也没拿过,如今木工水电方面的功力都强过冬原了。当然,这也和官舍的老旧破烂有关。
一想到这些问题,夏木就更是踌躇不前。
果然很辛苦啊!夏木喃喃自语,耳聪目明的冬原立刻抬起眼来问道:
「你在烦恼什么啊?结婚问题?」
「啊……」
夏木结结巴巴,不知该肯定还是否定;冬原见状,径自作了解释:「看来你周围的人也开始催婚啦!」
「你和小望没谈过这件事吗?」
「没有。」
啊?冬原毫不客气地露出诧异之色。
「你们每次上岸都住在一起,居然完全没谈过?」
「同居不代表一定要结婚啊!」
「那种自然而然开始的同居也就算了,像你们这种具有明确目的性的同居怎么会没提过呢?」
「望没有明说。」
他们俩都没说过是以结婚为前提,无凭无据。
「你这个人啊,骑着鲸鱼时那么好强……」
鲸鱼时冬原夫人对潜水艇的比喻,冬原谈起爱妻时提过很多次。
「一下船就变得这么软弱,活像只搁浅的鲸鱼。」
冬原啼笑皆非的表情刺伤了下面。
「……她现在工作正忙碌,跟她提这种事,只会给她压力而已。」
「我话说在前头,她现在一路平步青云,看起来又没有辞去工作的意思,你再怎么等也等不到她闲下来的一天啦!」
冬原无情地摧毁下面的拖延藉口,让他越来越沮丧。
「老实说,我最近常想,虽然我很喜欢望,可是应该还有比我更适合她的人吧?我连个性都不好,常常不小心伤害她。」
「看来你病得不轻啊!」
居然在我面前承认你很喜欢她。冬原半是感叹地说道,夏木听了才发现自己说溜嘴,但话已经说出口了,又能如何?他索性乘机大吐苦水。
「像这一次,居然头一天碰面就吵架,我真是越来越讨厌我自己。」
「吵架这种事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吧?」
「望没有错,错的是我。」
望有时的确会去计较一些用词或态度上的小细节,但这不是什么大问题。
「是我不该怀疑她。」
「怎么回事啊?」
冬原探出身子来,夏木只觉得难以启齿。
「望难得精心打扮,可是当时我刚听完队长说些有的没的,反射性以为她是打扮给同事看;一问之下,才知道是为了我而打扮,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反应,结果惹她生气了。」
「哇,真是太差劲了。」
我知道,你别再补我一刀行不行?夏木皱起眉头。见状,冬原又改口安慰道:
「不过也难怪啦!分隔两地,总会不安啊!我以前也干过这种事。那时我老婆被一个怪男人缠上,我却以为她移情别恋了。没办法啊,谁教我们是理亏的一方呢?」
冬原询问夏木可有与望和好,夏木又抱住脑袋。
「她反过来跟我道歉,说她不该头一天就跟我吵架。」
好丢脸!冬原也苦笑起来:「很可爱,不过你应该觉得很难堪吧!」
「是啊!可爱指数爆表。可是我居然还怀疑她,我真是……」
虽然言归于好,但罪恶感并未因此一笔勾销。
「有了承诺,心情会轻松一些。我订婚以后就不再胡思乱想了。」
先贤的教诲果然格外有分量,不过夏木和望从未讨论过终身大事,一下子就跳到订婚,未免太突然了。
「其实也用不着搞得太正式啊!口头承诺也行,只要能确认对方的心意,心理负担就会减轻许多。这回正好是个机会啊——不,现在不说,痛苦的是你喔!」
冬原指的是下次的航海时间会比这次更长。
「用不着担心,你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好很多。」
冬原喝了三罐啤酒,到了接送小孩的时间才离去。
*
夏木曾看过工作时的望一次。
那是在一年前上岸,夏木应召前往海幕(注3:海上幕僚监部,管理海上自卫队的防卫及警备相关事务的特殊机关。)公关室的事。当时某个军武杂志社要出版潜艇书籍,海幕因此召集亲潮级潜艇的水手前来。照片在长期拍摄积存之下已经绰绰有余,夏木只需提供专栏题材——换句话说,就是发表一些糗事趣闻。
夏木当时还觉得奇怪,何不直接到基地来?后来才知道是公关室里有个老长官想顺道看看他。其实冬原也在征召之类,不过当时他接受另一起采访,不克前来。
夏木说了几个屎尿逆流之类的老套趣事应付了事,之后才去拜访老长官,听了一席分不清是闲聊或说教的谈话。之前航海时夏木又闯了祸,自然免不了一顿唠叨。
在年轻军官负责指挥的共同演习之中,夏木为了甩开反潜巡逻机,硬是让潜艇下潜,直逼极限深度——而他似乎有点潜过头了。至于有多么过头呢?大概到高层板起脸孔的地步。
「你都入队几年啦?别和刚来实习时一样,老要我说教!」
从老长官的一番话来推测,他似乎是受现任舰长之拖而说教。夏木独自前来,算他倒霉。这么一提,舰长一直很希望冬原喝夏木一起来;冬原之所以跑去接受另一起采访,便是因为识破舰长的企图。可恶,那小子!夏木在心中暗自咒骂,但为时已晚。
夏木一大早就来了,照这个局势看来,恐怕连午饭时间也得赔进去。再继续听他唠叨下去哪受得了啊?夏木随便编了个理由开溜。他是个好长官,可是说教时的无限循环实在叫人敬谢不敏。
当时刚好接近午休时间,夏木本欲回去,又突然转了个念头。他记得望也在这里的技术研究总部工作。
身为一个平时总与情人相隔千里的潜艇水手,会在此时动起邀请女友共进午餐的念头也是在所难免。虽说晚上会回到同一个家,夏木仍然珍惜每一次见面的机会,更何况他也挺好奇工作中的望是什么摸样。
夏木站在门口的屏风之后,偷偷窥探办公室。不是夏木要往自己脸上贴金,若是望发现他,铁定会卸下工作时的面貌。
工作中的望活力充沛——与夏木面前的望截然不同。工作时的干练与小憩时的笑容之间的落差极富魅力,令夏木有种重新迷上她的感觉,让他心头一阵烦乱。
为什么?看到平时看不到的表情,不是很划算吗?
夏木立刻明白他为何烦乱。
望向上司作完口头报告之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此时有个不知是同事还是后辈的男人找她说话,她原以为是工作事项,绷紧了脸孔,随后发现只是闲聊,便又露出笑容——宛若花朵绽放一般。
当夏木回过神来,他已经离开办公室,坐上电梯。他在那个部门里有几个认识的人,而他相当庆幸没碰上他们。
理智管辖之外的内心深处喃喃说着:早知道就不去看了。
望如此富有魅力,连男友见了都要重新为之着迷;而那个办公室的人——陆地上的人每天都看着这样的她。
换作是我的话——
夏木不由自主地想象。
换作是我的话,根本不会把老在数百公尺之下的海里晃荡、浑身柴油味又音讯杳然的男友放在眼里。
潜艇水手的敌人是距离——这个老套的理论过去对夏木而言只是个观念,如今却化为清清楚楚的实体。这既是分隔两地所代表的意义。
别人待在女友身边的时间比自己还长。
非但如此,和活力充沛、精明干练的女友相比,夏木不过是个年近三十还被老长官叫出来训话的问题军官。
小望喜欢的是非主流的你。从前冬原曾在婚宴上如此安慰夏木,但这番话语如今听来只是徒增夏木的凄凉。
望喜欢非主流的夏木,可是望自己确实标准的主流派优秀人才。
那一天,夏木终究没有告诉望他曾到她的部门看她。
在她身边多得是比我适合她的人。那一天得知的这个事实直到现在都还束缚着夏木。
之后夏木出海了三次,每次回航时都担心望是否还等着他,也常为了一些琐事动摇。
你是个潜艇水手,一年当中大半时间不在陆地上。
认清事实之后,这句话沉重得令夏木无法一笑置之。
现在这种时代,结婚不再是一生的契约;只要夏木一天不下船,分隔两地的常态就不会改变。
就算结婚了,每回上岸都要担心对方是否还等着自己的不安就会消失吗?这不是望的问题,而是夏木的问题。搁浅的鲸鱼——这个形容格外贴切,夏木就像被浪潮打上岸的鲸鱼一样进退两难,动弹不得。没有主动出击的勇气,只能等望发出讯号。这么窝囊的行径更让夏木觉得自己不值得望等待。然而贪图眼前安逸的他,往往只顾着在短期的相聚时光里享受幸福的滋味,使得根本上的改革越离越远。
*
「哇!冬原先生来过啦?我也好想看看他喔!」
望在七点前回到家。除了头一天以外,她每天都很早回来,不过饭后一顶会打开笔记型电脑敲敲打打,看来工作并没减少。
「嗯,嫂子煮了些菜,要他带来。」
「太好啦!每次都劳烦聪子姐,真不好意思。下次我买些点心回来好了,你上班时可以直接交给冬原先生。」
「好啊!不过他们家有小鬼,你可别买含酒精的。」
「不可以说别人家的孩子是小鬼!」
望常会如此纠正夏木,比夏木更像大人。她换上家居服,一面卷袖,一面走进厨房。
「今天我的精神还好,就由我来露一手吧!」
说着,她打开冰箱:「这条鱼可以用吧?」拿出了一块鱼肉。
夏木在一旁看望做菜,只觉得怵目惊心,好几次都忍不住想开口提醒(毕竟连不擅长做菜的项目都觉得危险);但他知道一旦开口,望铁定不高兴,因此全忍住了。
做出来的法式煎鱼虽有各部位咸淡不均的问题,不过戴上男友的有色眼镜之后,还算得上好吃。
「嗯,好吃。有上烹饪教室果然不一样。」
即使夏木再怎么不擅言词,也知道这种时候该夸大赞美一番。
夏木接下收拾善后工作,望立刻在空出来的餐桌上打开电脑,开始打字。她的工作应该不能带出防卫厅,现在做的可能是与工作有关的自习。
潜艇内入浴不便,所以夏木便趁着上岸时捞本,在浴缸里泡了一个小时。待他出浴后,望仍在敲电脑;他从冰箱里拿出矿泉水,望突然爹声爹气地说道:
「夏木哥哥,小望好想喝咖啡喔!」
「你的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啊?好恶心。」
夏木忍不住噗嗤一笑,望微微鼓起腮帮子抗议:「好过分!亏我特地用这么可爱的方式来拜托你!」两人之间的交流一如往常。
「我要即溶的,不,还是滤泡的好。泡之前买的那个新牌子,砂糖加一颗,牛奶多一点,用大马克杯。」
「你的要求也太多了吧!」
夏木一面烧开水,一面看着望,只见望连短暂的等待时间也不浪费,继续打字。她一转向电脑,便换上工作时的凛然神情——一如那一天夏木所窥见的一般。
夏木也替自己泡了杯咖啡,在望的对面坐下来。望似乎也决定小憩片刻,拿起马克杯呼呼地吹。
「你很忙啊?」
夏木漫不经心地问道,望立刻露出抱歉的表情。
「只要把这个做完,周末就可以休息了。」
夏木并没有责备望的意思,不过若要解释又显得欲盖弥彰,便含糊带过了。
「你现在在做什么啊?」
夏木这个问题只是出于单纯的好奇。过去望在家鲜少黏着电脑不放,看她如此热衷,夏木自然关心。
「五研有空缺,我提出了调转申请,到时得提交论文,所以现在正在用功。」
这个回答大出夏木的意料之外,令他的脑袋一瞬间停止运转。防卫厅技术研究总部的第五研究所是专门研究声纳及鱼雷等水中装备的部门。
「我从很久以前就提出调职申请,现在总算有机会挤进去了。」
这该不会是——
「虽然有点公私不分,不过我希望能够从事对你的潜艇有帮助的研究工作。」
望。夏木唤道,望抬起脸来,下一句话自然而然脱口而出。
「我们结婚吧!」
望眨了眨眼睛。
「好是好……」
她答应得相当爽快,反教夏木一脸错愕。望忍不住笑道:
「怎么这么突然?」
「不,抱歉,其实并不突然。我早就想说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望笑得更开心了。
「我是说,这种事情不是该穿西装、打领带,在正式约会时开口吗?」
「啊,对喔!」
天啊!夏木呻吟着。仔细一想,这可是值得纪念的大事,不是洗完澡的男友替身穿家居服工作的女友泡咖啡时所该提出的问题。
「对不起,我一时间没顾虑到细节,我真是……」
夏木一直以为他们俩工作时是分隔两地的,一直认为距离与时间都是障碍,一直认定望的身边有许多比自己更适合她的人;但望即使在分开的时候,心仍然与夏木同在,一思及此,内疚与自卑宛若麻痹了一般,一吹而散。
所以他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考虑,话便冲口而出了。
「之前想说一直说不出口,为何现在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了?」
夏木板着脸抓了抓脑袋,望露出意外的表情。
「为什么说不出口?」
望这么一问,夏木反倒不知如何回答。「呃,因为……」还没说到重点,夏木就开始结结巴巴了。
「我担心求婚会造成你的困扰。」
望什么也没说,夏木便继续说下去。
「你还年轻,工作正顺利,不必急着结婚;这时候提婚事,或许或造成你的负担。和你结婚只是我个人的希望,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和我结婚。」
「……为什么?」
望的声音带了种不肯善罢干休的味道,夏木顿时心惊胆跳。交往多年的经验全力发出警报,种类为地雷警报——你踩到一个大地雷了!
「所以你怀疑我的感情罗?」
呜哇!居然抓着这一点打?夏木血色全失。
「不、不对!不是这样!」
「哪里不对了?」
「抱歉对不起求求你听我解释!」
夏木叩头如捣蒜,但这回他踩到的似乎是史上最大级的地雷。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
拜托,谁来救救我啊!夏木勇敢挑战第N回的辩解。虽说是脱口而出,好不容易求婚成功了,为何又演变成这种状况?
「我不是怀疑你的感情。其实我根本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揣测你的感情。」
望嘟起的嘴角微微僵硬起来,看来夏木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但他现在没工夫去推敲自己那句话说错了。
「我只是没有自信而已。」
夏木苦恼地抱着头。
「我说话不中听又粗枝大叶,常常惹你生气,伤害你;我根本不知道你为何喜欢我,时常担心哪一天你受够我了,就会离我而去。所以我听队长说了那番话以后会那么不安……」
夏木已经被逼得说出这件事。
「不是因为怀疑你,而是因为我缺乏自信。我担心你的部门里若是有比我更好的人,我会离开被淘汰出局。」
「……根本没有这种人。」
望不悦地喃喃说道。夏木希望女友能理解他的心境,锲而不舍地继续解释:
「距离的问题太大了。其他人比我更接近你,而且你的同事又尽是些前途无量的人才,和你很相配。」
「你以为我会为了这种事动摇?」
夏木心知又踩到地雷,冷汗直流,但仍毅然主张:
「我会动摇。」
说来可悲,毅然主张的居然是这种窝囊的论调。
「你这么漂亮,工作能力强,气质又好,要是我和你在同一个部门工作,一定更会追求你;如果知道你的男友是潜艇水手,平时都不在身边,更是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像我老是和你吵架,比我温柔的人到处都是。」
「没人比你更温柔!」
望大声驳斥,教夏木哑口无言。她那斩钉截铁的语气令他有些难为情。
「如果真的有人想追我,那个人一定没和我一起工作过。至少我敢确定,和我一起工作的人绝对不会想追我。我个性这么泼辣,固执己见,老想把对方踩在脚下。而且我觉得自己这样已经很客气了!」
夏木难为情的感觉开始变质——怎么好像有点怪怪的?
「我和其他人吵架的时候,根本没和你吵架时一半认真!像我这种个性,就算和别人交往,一定没两天就分手!而且被当坏人的铁定是我!」
糟了。夏木拼命克制涌上的笑意。现在笑出来就糟了。想归想,结果夏木还是忍俊不禁,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呃,对不起,抱歉。不过……你刚才说没人比我更温柔,可是照你的说法,应该是没人比我更耐打吧?」
「还不都是你的错!」
望嘟起嘴巴,将头撇向一旁。
「我们刚开始交往时你不是说过,宁愿我生气也不愿我哭,所以要我继续生气吗?」
夏木说过这句话,他的确说过。不过——
「为什么这是我的错?」
「因为我发现尽情发脾气是一件多么轻松的事!现在我食髓知味了,要怎么和普通人交往,甚至结婚?」
普通人?这么说活像我不是普通人似的。仔细一想,望用词也挺草率的。
「能够让我认真吵架只有你,我本来以为你也这么想!」
这番宛如以拳交心的男子汉发言是怎么回事啊?
「别再逗我笑了,我会笑死!」
夏木面前说完这句话,便再也忍耐不住,如发作般狂笑起来。啊,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啊?
原来我们俩其实是物以类聚啊!
才刚求婚便挨一记回马枪,卷入这等胡搅蛮缠的争执之中还能撑住的男人确实不多。望常会计较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一拗起来就没完没了;虽然夏木认为这一点无伤大雅,不过觉得有伤大雅的男人应该不少吧!
反倒是我姐那副德性——或许真如翔所言,望这样的女人其实相当难缠。
「好,我明白了。你果然不能没有我。我完全明白了。」
太慢了!望怒道。她所指的应该是夏木察觉得太慢了。
「我也不能没有你,所以我们结婚吧!然后一辈子积蓄为了这种事吵下去。」
望之所以在夏木年满三十的那一年提出短期同居,理由正如冬原所说的一样。
「一起生活一年以后,我渐渐了解彼此的生活周期,也慢慢掌握到兼顾工作的方法;原本以为你差不多要开口求婚了,谁知道你居然为了一些无聊的理由迟疑不决。」
长期以来的苦恼被批为无聊,夏木心里不太痛苦。
「我也是顾虑你的感受啊!你前年听说高中同学结婚的时候,不是还很惊讶?」
「因为那时候我才刚开始工作,钱存得不多,谈结婚还太早嘛!可是之后我努力存钱,加上孩提时代的存款,够我建立家庭了。」
向来实事求是的望考虑婚事时变得更加精打细算。
「新房还是用租的好了,因为我还在工作,没办法搬到官舍里。我听聪子姐说,住官舍得轮流做杂务,我怕我顾不来,给其他人添麻烦。」
「你有特别想住的地方吗?我希望能住我家附近,这样要托家人照顾小孩也比较方便。」
「设备和隔间也趁现在一并决定吧!租房子的事交给我发落,我会找个一迁完户口就能立刻搬进去的房子。」
「还有,婚礼要怎么办?我不办也无所谓,可是你不办的话,对上司和同事无法交代吧?我觉得迁户口和婚礼不必同事进行,你觉得呢?你在乎这些吗?」
望劈里啪啦地提出一堆方案,夏木好不容易插上话,提出两个愿望,一是趁着这次上岸期间拜访双方家长,一是购买订婚戒指;然而订婚戒指却被望以一句「不需要」给否决了。
「只有我戴,太浪费了,不如把钱花在蜜月旅行或新房上。」
面对这明快且经济实惠的理由,夏木完全无从反驳。
「你未免太实际了吧?应该更……」
夏木对于望过度实际的态度略感不满,正要开口埋怨,望却突然凑上前来给了一吻,并笑咪咪地对浑身僵硬的夏木说道:
「因为我很开心,所以才这么起劲啊!你看不出我很高兴吗?望好难过喔!」
见望装可爱,夏木反射性地骂了句白痴,不过望没和他计较。
*
「夏木,现在甲板上收得到讯号。」
休息时接到冬原的通知,夏木走上浮水中的潜艇甲板。现在的位置虽然靠近沿岸地带,不过太阳一被云朵遮住,海风就变得格外冰冷。
夏木检视简讯,发现望寄来好几封。第一封的主旨是「谢谢」。
他才刚打开简讯,冬原便喃喃说道:
「不知道小望戴上了没?」
「她说她戴上了。」
其实你真的不用这么费心,不过受到了还是很开心,谢谢。我会每天戴着,你放心。款式很别致,是你选的?
他们说的是订婚戒指。
「哦,太好啦!站在男人的立场,总希望自己的女人戴上戒指,免得那些苍蝇、蚊子靠过来嘛!」
「是啊!虽然可能只是多余的担心。」
夏木不认为望会三心二意,而他与望经历那么多波折之后才在一起,自然也不会三心二意;只不过他依然不希望其他男人以为望还是活会。
当望一口拒绝订婚戒指时,夏木采取的手段便是求助于冬原。夏木戴着望到冬原家玩,先请冬原夫人设法问出望的尺寸,再由冬原陪同选购戒指,夏木则于回船之前偷偷将戒指留在房中。
夏木希望她能体谅这一点小小的独占欲。
「好,我就拿这件事来当话题吧!小望戴上戒指了……」
冬原开始轻快地按起手机按键来。他常因为简讯过短而挨骂,这会儿可找到好题材了。
夏木又打开第二封简讯。
「……冬原,等一下告诉我你婚礼邀请了哪些人,比如同梯之类的。」
「干嘛?怎么啦?」
「她给我派了份作业,要我下次靠港时寄宴客名单给她……啊?为什么下聘省了?咦?双方父母通过电话了?什么时候的事啊!啊,混账,是我爸妈!可恶,为什么我得穿大礼服啊?我才不穿那种夸张的玩意儿咧!」
冬原在一旁听了哈哈大笑。
「之前一直原地踏步,这会儿确实畅行无阻,不是很好吗?」
「这和那时两码子事……!」
「待在岸上的人越积极越好。要是配合我们,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完婚。」
这种达观的意见就是所谓的经验谈吗?
烦恼片刻之后,夏木开始回复简讯。
戒指时冬原陪我挑的,你喜欢就好。宴客名单我列出来以后会寄给你,不过请你们高抬贵手,别逼我穿大礼服。
打到这儿,夏木想了一想,最后又加上一句小小的意见。
假如你们筹备时能够稍微尊重一下我的意愿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