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5章

是个像海岸,又像荒野的地方。

我被一个女人牵手走着。今天是祭典。远远地传来咚咚太鼓的声音。

我到了这个年龄竟仍被牵着手走路,觉得很害羞。但我是孩子,并不介意,这么想心情也轻松了。

在海岸边,伫立着好几个穿黑衣服、德行高超的僧侣,每人手上都拄着锡杖,哗啷啷地摇响着。我觉得有趣,不知不觉地看傻了。

可是,女人用力地拉住我的手臂,硬把我拖向路边摊前,说道:

「嘿,很漂亮吧。」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多看和尚几眼,女人面露不悦,我觉得该向女人赔罪,但想不出该怎么喊她,因为这女人是我的母亲,平常一天叫好几次的,现在却……。

女人对我噤口不语显得很不高兴,斥责了我。

我想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女人抓起我的头,用力地压到沙滩上。用鬼似的声音嘟嚷着什么,可是因为我的耳朵渗进了沙子,根本听不见。

为什么耳朵不能闭起来?我如此想着。

沙子逐渐渗进耳朵,我的头变得非常地沉重。脖子扭转后看到女人服装下摆卷起后那白色的足胫。

我告诉自己不可以看,试着把头转向另一边,可是头被接连使劲地压住,脖子怎么都动弹不得。

僧侣们用锡杖的尖端刺了鱼后高高举起,开始高兴起来。

我想因为他们猎获了鱼,所以觉得愉快。但那可不是鱼喔!

其中一名僧侣说道:

「这种事也会发生呢。」

他们刺的是婴儿。

似乎是不高兴我看到这些场景似的,女人很不愉快地急促走进路边摊贩里。里面像沙漠似的,卖着色调粗劣的布和非洲的青蛙。

我想喊住女人,但是怎么都想不起称呼来。

单独一个人很孤单。

我只是个孩子。

女人对我喊声不语显得很不高兴,斥责了我。

女人一把抓住我的头,使劲地按在沙滩上。沙子很烫而且有很多座头虫(译注:和蜘蛛很像,四对脚,如丝般的细长躯体,小腹部有环节)混在其中,我的心情变得很不愉快。

几百只座头虫缠在我背上、腹部,满满的,非常刺痛地在我身上爬着。

座头虫爬进了耳朵非常难受,我忍住疼痛抬起头。女人的力气很大,我感到很苦恼。但抬起脸一看,前面是女人敞开的衣领,我更觉得难受了。

从敞开的衣领瞥见女人白皙的乳房,我虽想着不能看,但是无法闭起眼睛。

我感到束手无策,想到饭厅去,挣脱了女人的手。

蹒跚地在沙滩上走了两三步。

拉开纸门,妻子正在看报纸。

妻子用诧异的表情看着我。我想那也无可奈何,因为我像个被母亲责骂的孩子。

座头虫万一黏上坐垫就糟糕了,我啪啪地拍打着身子,掸掉虫,耳朵里的沙子该不会掉下来吧。妻子皱起眉头看着我,问道:

「怎么啦,睡迷糊了吗?」

「呀,没那回事唁。脖子痛得真受不了。」

「睡姿不良的缘故吧。昨晚你也像是被梦魔压住,整个身子都露在外面了呢。」

说完,妻子盯着我的脸看。

我以为脸上还有座头虫,这么想以后,觉得脸上刺痛,心情突然变得很坏,用手掸着脸。

「怎么啦?脸上都是榻榻米的印子。看到你这模样,连我都发痒了。」

妻子说道。难道没有座头虫吗?

但为什么会有座头虫呢?

我突然感到那东西不存在。不可能有!

「妈妈!」

然后,我忽然想起这句话。可是,为什么会忘记?不,为什么想不起来呢?

「妈妈怎么啦?」

妻子问道。

不,没什么。我从新历年回老家见了母亲以后,就没再碰面。而且,可能因为母亲原来是教师的关系吧,在那个时代,算是少有的不穿和服的人。除了在战争中,穿和服饰裙裤的模样以外,我就没见过她穿和服。

和服又怎么啦?

说起来,穿和服的到底是谁?

「是久远寺凉子!」

我终于从梦中醒转过来。

妻子现出受不了的表情说道:

「提起精神,TATUS先生。」

妻子在我们两人独处时,如此称呼我。

「那个叫久远寺的是谁呀?」

妻子纳闷地问道。我听到久远寺的名字由妻子嘴中道出,感到相当愧疚,然后我支支吾吾地敷衍了过去。

妻子雪绘只小我两岁,已二十八、九岁了吧。我对年龄漫不经心,连自己正确年龄是多少也不清楚。尽管如此,雪绘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大。我想说好听一点是成熟,但主要还是吃了苦。刚认识的时候,才十八、九岁的姑娘,还感觉不出来,最近我觉得她似乎特别疲劳。昨天,寅吉说的虽是奉承话,尽管是我老婆,但我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有令人感到惊艳的时候,但有时又觉得很普通。看起来普通的时候,多半是疲倦的时候,因此每当那时,我就会感到自己有一些责任。

于是,现在妻子看起来很疲倦。

「已经醒来了竟还会做梦,又不是小孩子。」

妻子一面笑着、一面为我倒了杯热的粗茶。但妻子经常面带笑容,这使我松了口气。可是,今天早上,连眼尾的笑纹都看起来很憔悴。

「TATUS先生,到底你最近在做什么?每天都是上哪儿去啦!觉得你的气色一天比一天糟。」

「什么嘛?难道还演《牡丹灯笼》不成?别担心,我是忙着搜集写小说的材料。」

实际上,情节的确类似《牡丹灯笼》。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告诉妻子那个事件,并非不想让她担心,说起来其实是一种接近羞愧的情绪。

然而,刚才的噩梦是怎么回事?无论如何都想不起详细的情节。我想,久远寺凉子多半出现在梦里。当我现在坐上坐垫的瞬间,本来还在我的梦里,但那记忆却仿佛遥远的一百年前似的朦朦胧胧。不管怎么说,由于昨天京极堂亲手破坏了梦的神秘性,反正也无所谓。可是,我从那以后仍暂时无法从梦的余韵中脱逃。

幸好雪绘是那种不干涉老公工作的老婆,所以我可以不说明原委地离开家里。我觉得像骗了人似的有种歉疚感,但我想反正不是对老婆不忠,所以没关系吧。

出了家门虽然是好的,但我为了不知如何到杂司谷而稍感困惑。丰岛那一带已经好几年没去了,学生时代和伙伴们曾一起去看鬼子母神祭典,那算是最后一次吧。从那以后,就没再去过,所以不清楚怎么去。说起来,我对那一带,从战前以来就没什么印象。巢鸭有疯人院、也有拘留所,后面则全是坟墓。那是我的印象。

当然,目白有学习院大学、池袋也有立教大学等,可是我对那里的印象很淡,加上丰岛区被严重地空袭过。听说大部分建筑都被烧毁了。后来在烧掉的地方兴起了黑市。

烧焦土地上的秩序恢复了。瞄准那极短暂的空隙,黑市很自然地发生了。在最兴盛的时期,全日本有一万五千个黑市。

我讨厌黑市。没有秩序。蜂拥而至的许多粗暴的声音。混沌中的压倒性的自我主张。强韧的生命力。这一切,都是我所庆恶的。因此,我一次都没去过黑市。

有人说,那其实是人类本来的强韧的姿态。这大概也算说中了。我想,如果没有黑市的强韧,恐怕也没有今天的复兴吧。可是,即使说那才是像人样的生活方式,那至少我本身是不愿意那样地过活的。

战争完全不顾个人意愿夺取了人的生命。在战场,人当然无法人模人样地过活着。但如果将人模人样的定义设定为是动物没有、而只有人才持有的特性,那么,在战场上,重复进行杀戮的异常行为,那也算是人模人样吧。如此一想,人模人样地活着,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愈来愈不懂了。在那个战场,有如野狗似的害怕面对死亡的恐怖,但也可以想,惟有那时的自己才最像个人。

因此,我对黑市感到厌恶的真正面貌,既与卷入异质世界的异乡人的疏离感,也和沉入无底沼泽的小动物的恐怖感并不相同。是预感自己内在的黑暗泄漏的恐惧。因为有那种预感,所以我逃避着那个地方。

我知道自己内在潜藏着相反的性格。违悖道德、喜爱黑暗的旺盛的生命力。我想将这些用盖子遮蔽住。黑市的特质,如同引诱飞蛾的灯似的,引诱着那样的我。因此,我更需费力地躲开那个地方。为了一辈子盖住自己内在的黑暗生活下去的关系。

黑市在战后立刻受到法律的限制。可是,那无疑只是为黑市盖上反体制的烙印而已,反而促使那地下活动的性质更加速发展。尤其是池袋那一带的夜市,每当受到镇压后严重的程度有增无减。于是,慢慢地,对我而言,池袋比起上野、新桥更难接近,成为一块特殊的地方。其结果,总而言之,丰岛那一带简直有如鬼门关似的,我坚决持续地躲避着。

那个池袋的黑市也在去年终于消失了。虽然那阴霾似乎尚未完全拂拭,但我听说现在整齐的车站广场正逐渐完工中。我躲避的理由已消失了。

至于该搭什么交通工具,我内心没有定见毫无目标地走向车站时,很凑巧地,路旁停车场上,公共汽车来了,看得出是「住早稻田」。

我判断方向相同,于是上了公车。

公车很拥挤,我稍微退疑了一下,但还是下决心问坐在前面的上了年纪的男人,到目的地该搭什么车?老人有点儿错愕但仍亲切地告诉了我,姑且不论我搭上这辆车是不是好办法,但似乎没有弄错。

按照老人所说,我在早稻田换搭市区电车从中野出发,并不是多远的地方,但对那地方的地理地形完全不解,只觉得是个视野很好的地方。刚才的老人会怎么想我这个人的?我不知为什么担心这件事。

从幼年开始,在面对别人时,我毫无理由地觉得自卑。不,与其说自卑,不如说更接近一种强迫性的观念,我还认为自己是个疯子,周围的人因为同情我,所以配合着我说话,我曾有过那样愚蠢的妄想。

那是对于拥有非常负面力量的自我辩护吧。每次被父母和老师责骂时,我就想,他们为什么那么正经地斥责疯子?难道不觉得他很可怜吗?另外,我也这么想,反正我是疯狂的,挨骂也无可奈何。每一种想法都让我感到轻松。然而,另一方面,当我没事的时候,总会一直抱着奇怪、不对劲的不安感。我的日常生活充满了不安。我始终很在意别人的视线,偏偏我又做不出迎合别人的事。对我而言的正常,只能在我自己的内心中予以正当化,我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异类。

因此,我和世界的关系是隔绝的,我背负着忧郁症的壳,但那个壳,被榎木津、京极堂很多朋友,还有我的妻子用手弄破了。

那个老人,结果是否正常地看待了现在的我?

这么说,我想起从前似乎发生过同样的事。

市区电车抵达鬼子母神神社。

这里确实来过,曾见过、却没有确实的证据。但如果因遭空袭烧毁后再复兴,那我是不可能见过的。

久远寺凉子说过住家在法明寺东边。法明寺是否指的就是鬼子母神神社?我连这一点都不知道。现在回想起来,真搞不懂昨天的我,为什么那么地认真呢?真的以为自己能解决这个事件吗?事到如今,我开始后悔。在走下市区电车以前,我始终用同样的感觉,在体会昨天为止发生的事情和今天早上混乱的梦。

然而,这不是梦。见面的地点--鬼子母神神社内,中禅寺敦子早已在那里等着我这个不可靠的侦探助手了。

「老师。」

中禅寺敦子戴顶灰色棋盘格花纹鸭舌帽,皮吊带系着同样花色的长裤,简直就像个少年。不过,从卷起的白色衬衫袖子露出丰胜的臂膀,由于如此很奇妙地衬托出少女的韵味,我感到很不可思议。

「勉强您了,很抱歉。」

如此说道,这个像少年的少女突然低下头行了个礼。

「高明地瞒过可怕的老哥的眼睛吗?」

我说的仿若是躲人耳目的幽会男人所说的话。看到她的脸,瞬间,我不知为何竟坚定了起来。刚才的后悔和不安老早消失无踪。转变至此,我觉得到现在为止的私奔感反而如梦境似的,我在这一瞬间和昨天的我连接上了。

「被发现楼,就在老师您回去后不久。」

「真是料事如神的家伙!那家伙在这方面可不能小看。挨骂了吗?」

「无所谓。」

这个少女很有少女韵味地微笑,轻轻地点头。

「对了,要我传话给老师。」

「京极堂吗?」

「嗯,要我转达您,无论如何找出日记和情书!」

「怎么,还猜谜吗?为什么不说清楚,那家伙。」

「老哥好像也不是很明确地想到似的,他说,藤牧先生应该写了情书才对。他说,老师也许知道。」

毫无线索可循。

「还有,他说因为藤牧先生像个偏执狂,有每天写日记的习惯,所以,说不定也能找到最近的日记。」

「如果那日记真存在的话,倒是重要的线索。即使发生事情当晚不可能写,但只要到前一天为止还留着的话,也许能解开谜底。」

「不过,藤牧先生如果是有计划的失踪,难道会留下类似证据的东西而离开吗?而且,老哥还说,如果有日记,那么十二年前的部分很重要。为什么?」

「连你这做妹妹的都不知道,何况是我呢?」

我们终于发现干嘛站着说话,所以走向神社角落里那个像长条椅的地方,坐下来等榎木津。约好见面的时问是十二点三十分,还差五分钟。在参拜路上,虽不是祭日,但摆出了几家路边摊。有两三个参拜的香客,茶棚关着,安静得吓人。

「听说这一带被空袭得很惨烈,这里是烧剩下来的。」

「是这样吗?」

「参拜路上两旁的梧桐很有历史的唷,而且,这些树的树龄让人觉得已有几百年了。」

这些葱郁的树木的确不是五年或六年能长得出来的。

伯劳鸟在啼叫。

「是榎木津先生来了吗?」

中禅寺敦子冒出了一句,我也开始担心起来。

「照京极堂说的,还是不要太信任他为妙。等到四十分不来的话,我们就走吧,不能让对方等。」

我认为榎木津大概不会来了。时间到了,侦探果然没有出现。

过了十二点四十分,我们放弃了,正要站起来时,参拜路上的入口处突然传来疯狂的叫声。由于直到现在太安静了,我们一时听不出什么声音,反射性地朝出声的方向望去。

有如美军驾驶员打扮的男人,离开黑色固体的什么东西正踏上地面。

「啊,是榎木津先生,老师。」

「什么?」

男人开始皖当地踢起那个固体东西。

当摊贩老头儿和参拜的香客远远地围住观看时,我们不得不以那个受人注目的人物为目标,小跑步地趋前。

榎木津嘴里叫骂着扯蛋狗屎什么的,正踢着那辆带着边车的摩托车。

「榎先生,在干嘛呀?」

榎木津看到我们、停止踢车后,挥挥手且大声地喊道:

「呀,到了呀?」

「什么嘛,我还以为是谁呢?这不是阿敦吗,今天也很可爱哩。」

「对不起,我勉强老师跟着来的,打搅了吗?」

榎木津笑得更大声了,愉快地说道:

「打搅什么呀?你只要想到和这两个猴男人一起去那阴森的医院,今天早上早就想上吊三次了吧!嘿,如果是京极堂那家伙跟着来,那更阴森了!阿敦可大受欢迎呢。可能的话,关君,你要回去也可以!」

榎木津丝毫没有昨天分手时的阴郁,简直换了一个人似的,心情开朗得很。而且,即使打扮了,也看不出是侦探。怎么看都像是飞航队队员,如果这和他昨天那样是花了两小时决定的服装,那他的审美标准真是太糟糕了。

「你在干嘛,这是啥?」

「这叫边车摩托车,关君,虽然是摩托车,但可以坐两个人。」

「我不是在问你这个。」

中禅寺敦子吃吃地窃笑起来。

「啊,以前我不是曾差点儿被宪兵的吉普车撞上吗?那时候,为了道歉什么的闯祸者叫贺兹的士兵送我的。摆了一段时间完全不动了,今天早上修理了后,好不容易骑到这理却动不了。」

「干嘛在这种日子骑这玩意儿来?」

「我想比较快嘛。赶快走吧,喂,去医院呀。」

榎木津说完,连路都不知怎么去却开步走了。

「榎先生,这车子怎么办?会被偷唷。」

我出声叫住,榎木津转过身来:

「你说错了,现在,从这一瞬间开始,驾驶这辆车走掉的不是偷、是捡走,因为现在我要把这辆车扔在这里了!」

说着又笑了。我和中禅寺敦子模仿洋人的动作耸了耸肩。

据中禅寺敦子说,法明寺和鬼子母神是不同的建筑,而鬼子母神在法明寺里面的说怯,好像是正确的。虽说如此,寺院和鬼子母神还是离得相当远。而且,中途因为散布着森林和民家,属于寺院的用地到底范围及于何处,我并不清楚。还有,这也是听中禅寺敦子说的(尽管如此,她好像也是现买现卖京极堂的话),久远寺医院所在的法明寺的东边,整个来说,好像是个很大的墓地。这个杂司谷的墓地,是明治五年(译注:一八七二年)在东京制定的七个墓地之一,有两万八千九百七十八坪。我想我所模糊想象的丰岛区墓地大概就是这里吧。

前住寺院的道路不仅弯弯曲曲,而且所到之处全是森林,简直就像迷宫。

突然察觉到这个迷宫的最前面似乎只有墓地。偶然和墓地相遇,无缘由地感到很讨庆,脚步突然沉重了起来。

可是,我们还没有走到墓地,就被环绕着寺院的杂木林给档住了去路。

「这根本是森林嘛。前面又是墓地,而且这里是住街道的方向啦。」

夹着杂木林路的另外一边是民家和商店街。绕过道路似的森林,那里面多半有个广大的墓地。我甚至相当确信。可是,榎木津毫无停下的意思,很快地走去。

「榎先生,那边是墓地。墓地很宽广,敦子也说过了呀。」

「那位女士说在东边吧,你竟把人家特地教的路线给忘了吗?住这儿的人这么说就相信吧。」

「要我相信,榎先生,你又没听到。」

「因为你很健忘,所以我事先问了和寅。嘿,就从这条路进去。」

苍郁的森林一度中断后,那里出现了窄路。

「从那里弯过去后,就是墓地了。」

我毫无缘由地觉得不该进去。弯进路以后就是墓地。荒凉的墓场光景仿佛展现在眼前。

「喂,很顽固唷,关,你害怕了吗?」

可能吧。

「老师,没有坟墓嘛。」

走在后面一步的中禅寺敦子,不知何时赶上我,已进入那条小路了。

「有坟墓的路线是对面高台的方向,这一带是森林或住家。」

胡说!这附近全是墓场、拘留所或疯人院。

「关、关口,振作点儿。」

榎木津说道。使劲地拉住我的手腕,将我带进那条禁止通行的小路。这和梦境一样。我遭到斥责。

我闭上眼睛。张开眼睛后,看到了不该看的女人白晰的足胫和乳房。

「老师、老师,你没事吧?」

是中禅寺敦子的声音。那么,这不是在做梦了。我缓慢地睁开眼睛。

看见医院了。

我来过这里,并非催患似曾相识症(译注:法语deja-vm),这个风景的记忆。很大的、太大了的石造建筑物。用砖砌成的墙、的小路石块都记得。我脑里的确有着对森林,连延续到门的小路石块都记得。

靠近门的时候,发现砖墙遭到极严重的破坏。是空袭后的痕迹吧,但在■那个时候■的确并没有坏。

■那个时候■是何时?

我觉得耳鸣。

走到玄关,不透明的玻璃门上写着半飞白似的字样「久远寺医院」。和梦境完全一样。打开门,看起来像受理处的地方没有人。■那个时候■也是没人在。榎木津出声问,有人在吗?久远寺凉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然后,我恢复了神智。

「远道光临,非常谢谢。」

久远寺凉子把略带曲线的头发束在后面,薄薄白色宽松罩衫下,是一条黑色紧身裙。打扮完全不同。和我的印象完全相同。是一个黑白的、相片中的、时间在她身上停住的女人。

「呀,昨天失礼了。」

榎木津说道,头低了下去。

「我想,大小姐也知道,侦探是一门必须怀疑人的生意。即使是客户也不例外。对你家人问些不礼貌的问题,但如果大小姐肯说一句这全是为了解决问题,那就万幸了。」

我没想到榎木津如此地能言善道。中禅寺敦子好像也有同感,她的表情仿佛被豆粒子弹射中的鸽子般惊诧。

「当然。不过,我父母的为人很传统,反而我们会说出失礼的话也说不定,希望不要介意。」

久远寺凉子也如此说道,低下头去。这是人偶同志的对话,我再度这么想。人偶抬起头来,看着我微笑了,说道:

「关先生也辛苦了,嗯,这一位是……?」

「这位是能力强过关君许多的侦探助手,中禅寺君。」

榎木津立刻很正确地做了介绍。

「请指教。」

中禅寺敦子似乎被气氛影响了似的,很慌张地打了招呼。久远寺凉子似乎在一瞬间感到困惑似的,但是,很快地恢复柔和的表情,说道:

「……竟也有女性侦探呢。我是久远寺,也请指教。」

面临两名不同类型女性会面的场面,我感到些微紧张。

「接下来--」

榎木津突然说道,紧张的我不由得把脱下的鞋子踢了出去。

「我会不事先通告就走,不过,那也是侦探特有的行为。两名助手会留下来,这一点也请谅解。」

「噢,没有关系……」

久远寺凉子好像困窘得不知如何回答似的。换了平常,这算是玩笑之类的话,但榎木津说得一本正经。事实上,这个男子的确可能这么做,所以事先说明也好,我这么想。

总之,我们被带领到医院的后面,看起来像是住房部分的客厅,是一间豪华的房间。摆饰品虽然都旧了,但都是高级品。不过,整个感觉并不协调。是因为建筑物的一部分,受到战争灾害、遭到破坏的关系吧。虽然是很坚固的老旧石造建筑物,但为了应急而修缮的痕迹非常醒目。

久远寺凉子说了请等一下之后,走出房间。我们肃穆地坐进沙发,有如握等面试的学生似的。

抵达这里以前的那种感觉,究竟是什么?我在■那个时候■确实来过这里。那是何时?我无论如何遍寻不着我为何必须来此的理由。

「好漂亮的女人。我了解了老师为什么会有文学性的表现了。」

中禅寺敦子说道,像看到了什么稀罕东西似的,眼睛逡巡着房间后,视线停在右边有暖炉的那一带,说道:

「啊,那相片……是凉子小姐吗?……」

中禅寺敦子发现的是,金属框直立相框里老旧的六寸相片。那里面是两名长得很像的少女,纤瘦美丽的少女同样梳着辫子的发型、同样的洋装,一个人笑着,另一个人困惑似地皱着眉头。

「是呀,简直就像双胞胎。好像有多重曝光。不过……嗯,笑着的是现在的她吧?」

榎木津说道。

「是吗?……我倒觉得这边没有笑的是凉子小姐……」

中禅寺敦子略偏着头说道。

对了,黑白的印画纸。然后,似曾相识的困惑的表情--正如中禅寺敦子所言,没在笑的是久远寺凉子。一定是久远寺凉子少女时代的照片。但果真如此,那么,现在的她更美丽了。这么说来,另外一个人、笑着的人是妹妹--久远寺梗子吧。

呀,我眼熟的是笑着的少女。我确实认识那个笑着的少女。

是■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我确实和这张相片里的少女相遇。

白色的足胫。红色、红色……

--这家伙八成是从巢鸭的疯人院跑出来的■疯子■!

是的,那个时候也是我要来这里的途中。向人问路,一个是上了年纪、一个是中年的绅士。我向两位同行者问道,我左右不分,只想去在这附近的大医院。

--这附近没有那样的医院唷!

--是呀,这里只有坟墓呢,大哥。

--怎么啦?总得回答呀,既然这么亲切地告诉你了!

--这家伙八成是从巢鸭的疯人院跑出来的■疯子■!

--说到这一带的大医院,就在那里!

--喔,想回家呀?

在那瞬间,我的脑子热了起来。我真的是疯子吗?那不是妄想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汗有如瀑布般流了下来,眼前变黑了。

我没有疯,我是正常的!到现在为止,我所抱着的是妄想。

--是■疯子■呢

我了解了这一切。我为了封锁偶然问路的男子所发出的仅仅一句话,就将当时的所有记忆全部封印在黑暗中。不仅如此,还以厌恶去黑市等毫无关系的理由,甚至躲避踏进这个地方。我并没有将忧郁症的壳打破,而是用所谓正常的壳覆盖其上。

情书。

于是,我想起了所有一切。

那时候,藤野牧朗告诉我:

--关口,你也听说我现在正在谈恋爱吧。我被嘲笑得很厉害,所以你应该不会不知道的。

--关口,我是认真的。一想到那个人,晚上都睡不着,连书也读不下吃也吃不下。

--只有你不会笑我说这种话。大家都在笑我,但尽管这样,我还是不介意。

--我和中禅寺商量过了。他建议我写信,他也是把我的话当一回事的人,可是他对我有先入为主的看法。我确实被那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夺了魂,是个无法坦白,闷闷不乐的胆小鬼。不过,通信之类的事,能够纡解我这亢奋的情绪吗?不知道!

--花了两晚,不,三晚,不知道写得好不好,撕了好几次。

--是寄出去好呢,还是亲手交给她?真是下不了决心。被她家人看到了也不行。在路上等了她几次,可是怎么都不敢递给她!

--拜托,替我把这封信转给她!

--你骂我不像男子汉?

其实,男子汉是怎么一回事?像我这样的男人并不了解。我只知道学长似乎很痛苦,仅仅如此而已。

--就这一次。如果对方认为竟把这种东西托付别人,根本不算男人,那我就死心!但万一有了回音,那我就会做得像男子汉!

--我希望你交给本人。

--给久远寺梗子!

我当时无法理解男子汉和人模人样的意思。不,在这以前,我对世间上的道义什么的,就不放在心上,所以我接受了他的委托。纡是,来到这地方。

--是■疯子■呢。

我只为了否定这一句,只为了如此而狂奔。我已经无法从自己疯了这件事当中,感到安心了。暗地里培养的安心的小盒子,因不认识的男人而打开了,我是正常的,疯的是你们!

等察觉的时候,我已站在那条小路的十字路口上。

受理处没有任何人影,这是当然的。黄昏。诊疗时间应该早就过了,发出不像我的叫声,从里面出来的是一个梳辫子的少女。

--哪一位?

--我家人出去了。

皮肤白晰得像腊制的工艺品.

--是信呀!

给谁的信呢?

我无法正视少女的眼睛,对着只有嘴角像其他生物似地蠕动着的我,她说道: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只能交给信封上写的那个人,我答应人家的。

我说道,然后仍低着头,把信封的正面拿给她看。

--那个信封上写的人名就是我。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无法将信递给她,以同样低着头的姿势看着地面。

--是给我的信呢,可以给我吗?

少女的嘴唇妖冶地蠕动着,令我产生幻想。

--说不定是情书吧!

我不由得抬起头来。

少女笑了。

白皙的指头咻地伸了出来,从我手上拿走信。

--写信的人是你吗?

我一言不发视线再度垂下。白色宽松上衣、暗色的裙子,裙下露出两条白色足胫。

白色的足胫上流着一条鲜红的血。

我不由得抬头看少女的脸。

少女冶荡地笑了。

--呵呵呵!

疯了。

疯了的不是我,在这里的不是什么可爱的少女。

--在害怕什么?学生先生。

少女走近我,在耳边低声说道:

--我们来玩嘛!

然后,咬我耳朵。

我一溜烟地跑走了。

耳鸣、脸发烫,这究竟怎么回事?我并没疯,疯的是那个少女。不能向后看。那个少女在笑,白皙的足胫、红色的血。

--是疯子呢。

--呵呵呵!

「老师,你脸色很糟。」

中禅寺敦子端详着我的脸说道。

那尘封了十多年禁忌的记忆之盒,就这样地打开了。我和现实面对面。

「我想起情书的事来了,我在学生时代曾来过这家医院。那是为了替藤牧先生传唷。」

只说了这些,我就接不上气了。

「关君,你只想起这件事,就这样上气不接下气呀?还流汗。」

「不过,真的是有情书!」

「是的。不过,京极堂的记性可真好。」

我说道。榎木津用手抚住额头,用很失望的声音说道,

「关君,无论你如何地努力回想那件事,都对这事件的进展毫无影响。只是更加地证明你很健忘、毫无记忆力而已。」

「不见得吧。」

对了,见过的并非久远寺凉子,而是妹妹梗子。而年轻时这两个姐妹很像。换句话说,榎木津昨天看到的并非久远寺凉子的记忆,而是我的记忆。如此一想,我对久远寺凉子的怀疑稍微转弱了,因为她不可能认识我。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中禅寺敦子。榎木津似乎完全不了解话的内容似的,做出不解的表情沉默着。由纡他并不了解自己的体质,所以这也没办法。

「我不懂记忆怎么啦,不过,你弄错了唷,关君。」

榎木津说道,略微偏着头。

久远寺医院院长、也曾是久远寺的一家之主久远寺嘉亲的容貌,大大地偏离了我所想象的印象。秃头、宽额、大而肉墩墩的红脸、蓄在鬓边的头发全白了,医生穿的白色的制服敞开着,很懒散地双腿大大地张开坐着。

另一边是他的妻子、也是医院事务长久远寺菊乃,她是一位姿态毅然而优美的妇女,令人联想起歌舞伎中武士家族的妻女。但年轻时想必是个美女,那容姿如今已衰、欠缺了几分神采。

「真是的,竟把这些来历不明的人带进家里。你到底要做什么?要我们和这种不认识的人,商量家里的丑事吗?」

夫人瞪着前方,视线、姿势、一只小指头都动也不动地,用很有力气的声音说道。

「妈,你很失礼唷!榎木津老师是我强要他来的。」

「我知道。」

「说什么……」

始终保持沉默的一家之主开口了,老人的声音令人意外地拨尖。

「说什么好呢?■侦探■先生。」

说话的时候,身体倾斜、缩起下巴,好像是这个老人的习惯。

「如你们眼见的,生意很萧条。而且今天是休诊日,患者什么的都不会来。护士也因为通勤,所以今天只有一个。医院里的患者也只有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这不像医生,是接生婆喽!真无趣。」

自嘲似地说完,老人哈哈哈地笑了。夫人依然不动地用严厉的语气制止医生的笑:

「这种事,是可以告诉别人的吗?」

「有什么关系,反正是真的嘛!我很空,什么都回答吧,侦探先生。」

榎木津独自笑着,在夫人还没阻止前先开口问道:

「这个医院的建筑看起来很气派,只有妇产科吗?」

「什么呀,虚有其表啦!战前曾有内科、外科、小儿科。可是,嘿,年轻人,医生全被拉走了!再加上空袭,这一带被轰炸得很惨……」

老人的细眼眯得更细了,埋进那堆厚厚的肉里。

「什么嘛,掉到民家的是烧夷弹。酿成了火灾。所以呀,美国先生好像搞错了,可能以为我家建筑是军事设施,竟投了炸弹!我家原本有三栋,其中两栋被炸,外观虽没什么损害,什么嘛,里面几乎全被刮走了、根本不能使用了!说修理嘛,年轻人,战争结束后的那个时期能做什么?只好就那样放着,住的地方和被损害比较少的一栋,你们进来的时候经过了吧,单是整修那里就费了很大的劲!」

「后来为什么不成立内科和外科,只剩妇产科?」

「久远寺各代都是妇产科。」

夫人以严肃的语气答道。

「哼,我原本是外科医生。但并不知道妇产科和葬仪社一样,都不景气,不这么说,年轻人,我会惭愧哩!]

老人插嘴后再度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夫人这一次没有制止,只是瞪着丈夫的脸,然后等丈夫止住了笑以后,用不变的语气继续说道:

「久远寺家从享保三年(译注:一七一八年)一直到明治时期(译注:一八六八--一九一一年),身为过去的诸侯的御医,是极受信赖的家世。我们替苦于难产的藩主接生了继承人,所以,受到当时藩主的聘用。」

「在四国?」

「是赞岐。」

「你们家族曾一起旅行吗?」

榎木津突然提了简直不合时宜的问题,就连武士家的妇女的表情,也像是突然被泼了一盆水似的。回答的是老人:

「不,从战争结束后就没有。最后一起出门大约是昭和十四、五年,我记得,是因为中日战争爆发的关系,所以,在举国实施节约的时期,我们去了箱根。」

「大小姐记得吗?」

久远寺凉子依然以困惑的表情,想了一会儿后答道:

「我……」

「这孩子身体很虚弱,不能旅行。虽然很可怜,但她都留在家里。」

「很失礼,请问大小姐的身子哪儿不好?」

「哪儿?被这么一问,只能说全部吧。算是虚弱的体质吧。比如说,心脏有轻微的疾病,也有气喘。不能运动,由于皮肤很脆弱,不能晒太阳。而且,自律神经也失调。即使这样,还这么有元气,真是不可思议。」

医生,不,父亲用平常的语气说着严重的事。我不由得带着复杂的心情看着久远寺凉子。她的眼神有几分黯淡,自顾自地说道:

「我有着不管什么时候死,都不觉奇怪的身体。」

「啊,闲聊就到此为止吧。接下来,就由这个有能力的助手问话,哪,关君,别失礼了。」

榎木津一迳地问毫无关系的问题,硬把重要的问题推给我。可是,在这种状况下,除了履行不负责任的侦探代理以外,别无他法。

我先询问了事件当夜(将其当作是事件)的事。

「我和老婆、还有凉子住的这边,嗯,原来居住的部分,总之,是毁坏的。即使修理也不可能全修,又很狭窄。也不方便和年轻夫妇一起。所以,把曾用作小儿科诊疗室的房间改建后,让他们住了。我想等一下凉子会带你们去看,离这儿有段距离,即使发射枪炮也听不到。所以,那一天早上梗子来通知我们之前,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梗子小姐怎么说?」

「说讨厌啦,吵架了,牧朗先生关在房里不出来。我说真无聊,不管他。」

「夫人也在一起吗?」

「我下午和时藏、内藤拿了什么道具,到离这里很远的地方去。连发生那样的事都不知道,梗子完全没跟我商量这件事。」

「那个叫时藏的,是去年春天为止,一直吃住在我家的佣人。」

久远寺凉子作了补充说明。

「那么,有什么怪声音?……都没听见那种吵架的声音什么的吗?」

「如果听见了那声音,那我就自己想了,也不必找侦探了。」

夫人冷淡地说道。视线望着前方,一眼也不看我和榎木津。我想不起下一个问题。

「那……」

确实比我有能力的中禅寺敦子,从旁帮助了我问道:

「你们两位……院长先生和夫人,对于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不用说也知道!」

夫人这一次很明确地盯着中禅寺敦子,斩钉截铁地说道:

「那男人在诅咒我们久远寺家。」

「诅咒?」

「那男人怀恨久远寺家,为了骚扰我们故意入赘来的。现在不知藏在哪里?正一面窥探情况、一面诅咒着梗子。然后听到不吉利的传言正在高兴着呢!啊,好可恨,一定是这样。」

说到最后,夫人的声音因为生气而颤抖了。不知为什么,夫人用严厉的目光望着女儿的脸。

「你们受到怀恨……有什么迹象吗?」

「那……」

夫人吃了一惊似地看着中禅寺敦子。然后瞄了一眼久远寺凉子后,初次无力地说道:

「那种事,我并不知道。怀恨是那个人自己在怨恨,我们不知道究竟做了什么,所以叫怀恨。总之,他就像烟似的从房间消失了,我只能想象他是施了符咒或魔法。」

「我不这么想。」

这一次是老人打断了夫人的话:

「本来,这世上就不会发生不可思议的事情。」

由于是听过的台词,所以我吓了一跳。

「我是医生,所以不相信那种符咒啦灵魂什么的,人一死,就什么都没了。在物理上不可能的事,无论如何都不会发生,这就是答案了。」

「什么答案?」

「年轻人,一定是这样的!房间的不打开,人是出不去的。不在里面的话,那就是开门出去了。换句话说,作证说门没开的那个人说谎!这是一种常识性的想法吧。」

「梗子小姐住在位于出口的房间吧。」

「所以呀,嘿,就是这么回事。」

「竟敢在外人面前怀疑自己的女儿,真不知羞耻……」

夫人恢复了气势,斥骂丈夫:

「第一,钥匙从里面上锁,内藤和时藏不也这么说吗?」

「能说那两个家伙不是共谋吗?我没看见,你也没看见吧?」

「两个都别说了!」

久远寺凉子皱起眉头痛苦似地说道。她终于看不过去,介入了双亲之间。座上安静了一会儿。打破寂静的是中禅寺敦子,她问:

「叫内藤先生的……和千金……梗子小姐一起作伪证。你有支持这种想法的理由吗?」

「不,只能用理论思考。一加一等于二。究竟是梗子和内藤共谋把牧朗君怎么了,或者牧朗君以个人的意志在维护所做的事?那我可不知道!从这里开始推理吧,不能胡说八道。」

「你知道夫妻两人处得好吗?」

我终于想起像侦探的问话来了。

「因为牧朗君是个沉默寡言的青年,我并不清楚夫妻两人的事。夫妻吵架什么的,我们也经常这样。」

「我知道呢。尽管梗子什么都没说。那孩子是个可怜的孩子,而且还受到那么残忍的诅咒……所以当初老实地收内藤做女婿就好了。都是你不好。」

「事到如今还说这些!说起来,内藤到现在还不算正式的医生,那种家伙你能做女婿吗?」

据老人表示,内藤医生,不,应该说实习医生,参加过国家考试三度落榜,好像到现在都没领到医师执照。战前,开业医生的执照在医科大学毕业以后就能取得,但昭和二十一年九月,法律重整、制定了国家考试。

「牧朗君照约定带来了执照,你不也知道吗?」

「照约定是什么意思?」

「嗯,说来话长。他最初为了娶梗子来到我家,呵,是十多年前战争以前的事了。」

现在老人所说的如果是真话,藤牧氏求婚是在学生时代,那一定是在我传递了情书后。但是,他应是在太平洋战争开始的前半年,到德国去的。我想,我拜访此处是在他赴德前一年、还很热的时候,八月底或九月初。如果记得没错的话,在那之间大概只有七个月。在那样短暂的时间里,我委实很难想象那个胆小鬼决定结婚,而且还前住对方的家求婚。

「是寒冷的时期,大约是二月吧。因为他要求见面,我想就见见看吧。嘿,竟然是学生呢,一副拼了命的样子,表示想娶梗子,说是有必须娶她的理由。」

「所以就答应了吗?」

「面对第一次会面、且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要求女儿嫁给他,如果有那种说『好的,请!』的双亲,我倒也想见见呢。当然是拒绝喽!可是,对方动也不动,问他是什么原因也不说。我没办法,只好说,总之,学校毕业就职了以后再来。然后,他说做医生是他的梦,因此大学一定要读完、无法等那么长的时间。我真不明白那么认真的年轻人,竟为了爱情如此疯狂。没办法,我跟他说,其他的职业姑且不论,做医生等于是继承这个久远寺家。如果这样,那就必须是能配有正统来历的久远寺家门、地位的人才行。我虽不知道你的来历,但至少得带着相当于曾留学欧洲、或在大学以第一名毕业那样的礼物来。不,最少也要带医生的执照来,话就说到这里。」

老人说道,缩起下巴,用指甲搔搔秃头,接着说:

「哼,我们家来历正统、地位高什么的,并不是我真心这么想。我这么说,老婆会生气。但我只是想让他知难而退。」

夫人怃然。

「不过,虽看起来这样,但我也是在德国学医,我的祖先也是。从明治二年以后,日本医学的范本是德国。总之,我希望他死心,所以说得很严苛。……他很沮丧,那副失望的样子很吓人。我几乎以为他可能会自杀。过了十年,他又来的时候,我吓了一跳,而且他还带着约定的执照。不仅这样,他似乎因为开战的关系,只好返国,但真的去德国留学了呢。刚好那时我这里一个医生也没有,苦心培育的内藤没通过国家考试,这么一来情势就不一样了。如果是你的话,也会这么想吧。我随便讲的一句话,对方竟花了十年时间实行了呢!」

为了那样微不足道的事,人可以那样地拼命吗?他是为了回应这个老人说的戏言渡海去了德国。不仅如此,藤牧先生还遵守了与我之间的约定。

--就这一次。……万一有回音的话,我就表现得像个男子汉

大概是有了回音。因此,他像个男子汉拜访了这里,表现了男子汉的诚意。花了十年时间,我不由得悲从中来。

「你被感情俘虏,把宝贝女儿的一生糟踢了,你这个人。」

夫人又像刚才那样盯着正前方,唾弃似地说道。

久远寺凉子很悲伤似地低着头、闭着嘴巴。她想将这个并不相互体恤、快崩毁的家庭修复成原样。这个家庭从前可能像那到处可见的、和睦的温暖家庭吧。

是这样吧?

我内心产生了一种嫌恶的想法。■那个时候■的少女,真的是在如此温暖的家庭中长大的吗?原来这个家就是异常的吧!在温暖的父母情爱的灌注下成长的少女,会做出■那样■的事吗?

藤牧先生真的爱这个姑娘吗?为了流着月经血、淫荡地笑着的这么不像存在世间的姑娘,难道他有为她奉献一生的情绪吗?或者那是我一人所见的假想现实,或者说妄想?

「牧朗先生如此热切地希望和这边结亲,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中禅寺敦子的发言仿佛是代替我陈述意见似的。不过,当然她并不知■那个时候■的少女,所以发言的动机应该还有其他。

「比如说,看中这家医院的财产而入赘?……」

「哈哈哈,别说傻话了,小姐。这个久远寺医院哪有财产?先不论战前,现在如你们所见,过的是穷日子!」

老人发出自我解嘲的笑声。

「本来,藤野……牧朗君,入赘时还带来了陪嫁钱呢。」

「陪嫁钱?」

[是的。因为他带了五百万来,我也吓了一跳。」

「老公,你没必要说出金额吧?」

妇人照例地责备。尽管如此,这仍是很不寻常的金额。竟有带着那样超出常理的大笔金钱当礼物入赘的男人!

「那么一大笔钱,他是如何筹措到的……?」

老人撅起嘴用白眼环顾了一圈感到困惑的我们后,说道:

「嗯,侦探总是很快地联想到犯罪。」

然后晃着身子笑了。

「什么嘛,他的本家是山梨县一带的财主。他家族的人死于战争,他继承了很大的一座山。他把山便宜地卖掉了,但还是赚进一笔极大的金额。他全部带了过来……」

老人说到这里,做出惊诧的表情后一度停顿了下来。

「你们想说,为什么拿到那么多钱,竟然还过穷日子吧?」

老人的眼神突然变得充满桃衅,我们不知该如何回答。

「什么嘛,全用掉了。修复建筑物后全都光光了呢。」

被老人要求回应的刚强的老妻,很尴尬似地偏过头去。老人像在辩解什么似的,中禅寺敦子也可能感受到了,瞄了我一眼,显露出复杂的表情。

「这件事和事件有关连吗?」

沉默的榎木津质问道。由于问题太单刀直入了,座上气氛瞬间变得很扫兴。

「不,这倒没什么关系。是回忆或不满吧,哪,事务长。」

老人对着不高兴的事务长--妻子--刺探似的再度征求回应。

陪嫁钱真的和事件无关吗?没有整修过房子的我,并不知道整修建筑物要花多少钱。但是,我觉得这栋建筑的整修,并未花掉五百万这么大笔的金额。

「这……」

久远寺凉子开口了:

「如果可以的话……」

「调查现场是吧?呵,和我们怎么谈,都不过是像现在这种派不上用场的话。这样好了,侦探先生就请这么做吧。我们也有点儿累了。凉子你带他们去吧。」

老人打断了久远寺凉子的话,说道,然后从椅子站了起来。

「啊,最后还有一点……」

榎木津叫住了他。我和中禅寺敦子不由得期待着侦探继续要说的话。

「去箱根旅行,你们住在哪里?」

我简直无法阖起张大的嘴,又是一道不合时宜的质问。被叫住的老医生也相当张皇失措似的,但是仍以非常认真的表情回答了这个无聊的问题:

「箱根的住宿是在『仙石楼』。那是一家从江户时代就开始经营的老店,不过好久没去了。」

老夫妇退下之后,我们在久远寺凉子的带领下,前住藤牧氏失踪(现在称消失合适吗?)的现场。

根据久远寺凉子的说明,我们进去的正面玄关所连接的建筑物,那栋被称为旧馆的最古老建筑,好像是明治时代的建筑。一直到现在都是住房部分,在那栋旧馆的西侧像分隔似的,但其实是相连着。前住事发地点,必须先回到旧馆后穿过位于东侧的别馆和新馆(虽如此称呼,但这已是大正末期的建筑)。旧馆、别馆、新馆各自并列地和回廊相接。各建筑物之间都有庭园,榎物长得非常茂盛。一眼就看出疏于整理。

石造回廊让人觉得像是宗教建筑,几乎是排成一列的我们,仿佛是前住悼唁殉教者的送葬行列。

别馆内部像是没有完全修复,从回廊也能看到天花板有窟窿,墙壁损坏。

「别馆只是个废墟,新馆大约有一半房间能用。住在这里的是内藤和佣人,他们曾使用过但现在已经不住了。牧朗先生的研究室也在新馆。」

「牧朗先生在做什么研究吗?」

「我并不了解什么内容……很认真地在研究的样子……」

针对中禅寺敦子的问题,久远寺凉子答得心不在焉。然后像忽然想起似的,回过头问道:

「噢,各位要见内藤先生吗?」

凝视着她的背影的我,慌张地将视线转向庭院。草丛里开着白色的花,大概只有那里整理过吧?剪下贴上去似的,很奇妙地映在眼前。不过,因为从远处看的关系,不知道是什么花。

新馆一楼大厅那非常高的天花板也一样是洞开着。一定是连屋顶都吹掉了。开始倾斜的西下夕阳,流泻了几道光线在微暗的空中描着线。景致宛如西洋哥德教会的教堂。

走上对医院而言太过华丽的楼梯,到达二楼。正如想象,二楼的天花板也有窟窿,当然在那正下面的地板也破了一个大洞。我们不由得走近那个洞的边缘。

「嘿,被炸得可厉害的。」

对榎木津突如其来的问题,久远寺凉子悲伤地带着怀念的眼神,点了点头。

「大小姐,这位是侦探先生吗?」

从窟窿的对面,突然传来粗嘎的声音。

那里站着一个有着浅黑精悍脸型的高个儿男人。

「是内藤……」

久远寺又恢复了一贯痛苦的表情说道,男人--内藤医生,不客气地踩着皮鞋,瞪瞪地绕过窟窿来到我们面前。

「我从这里看到你们进来,啊,侦探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我从今天早上就作了各种想象,啊,真是出乎想象之外。」

内藤大声地说道。

新馆的西侧,接近别馆那一边,有一半已遭到破坏殆尽。东侧则等于是毫发无伤。内藤分到东侧二楼的一个房间,即使当作病房也相当宽广。原本是重病入院患者的特别个人房,但房子的建筑和家具用品都非常讲究,从窗户眺望外面的视野也不错。

「什么呀,虽说是重病患者,还不都是些任性的有钱老爷那类人用过的!」

内藤将我们带进房间后,尽说些没问他的话。

细长形充血的眼睛,瘪成ㄟ字形的嘴巴上,周围长着懒得刮而任其长的胡子。从远处看,感觉精悍的相貌,走近一看才知渗透着放荡生活的痕迹。年龄大致和我一样,或稍微年轻些,但意外地比我年轻也说不定。

坐上他请我们坐的椅子后,内藤在床边坐了下来。

「嗨,有事尽管说!」

目中无人不客气地说道。榎木津不理会他,中禅寺敦子提出问题:

「发生事件那一晚,你人在哪儿?」

「我对事件毫不知情,不过,如果指的是年轻医生和梗子小姐大吵了一架的时候,我人在这里喽!」

「你对事件不知情,指的是什么意思?」

「并没有发生什么谁被杀、或什么被偷的所谓『事件』吧!年轻医生消失了,就只是这样吧。」

「我想,因为一个人消失了,人很难肯定地说没有事件性……也不能否定有卷入犯罪的可能性。」

「犯罪是有的呀!应该说,正以现在进行式在进行犯罪比较合适。]

双腿张开的内藤恢复了低姿态。眼神是桃战性的。

「那是什么意思?」

内藤浮现微笑,从皱巴巴的白色制服口袋掏出香烟,叼在嘴上。

「因为那个医生消失了,所以各位就误以为他是被害者。他是加害者呢。犯罪者藏了起来,并没什么好奇怪的。」

「牧朗先生做了什么事?你不能说毫无根据的话!」

久远寺凉子很罕见地以严厉的语气说道。内藤眯起眼睛看了凉子后,笑得更深了。

「什么证据,大小姐,你妹妹现在的模样不就是最好的证据?那可不是普通的病呢。」

凉子无言地瞪着内藤。内藤有意避开她的眼神似地望着我和中禅寺敦子,继续说道:

「我明白地说吧。那个男人利用梗子小姐的身体,在做非人道的人体实验呢,然后就消失了。」

「为何要这么做?」

「复仇呀!那家伙和梗子小姐之间的感情,早已冷淡了。不,从一开始,关系就不好。争吵一天比一天厉害,非常的激烈。这么说来,好像梗子小姐也是个脾气暴躁的人,其实是受不了那个弱不禁风的秀才……过那种地狱似的生活。两人似乎彼此僧恨着!呵,到了这种地步,吵架的双方都有责任,不能说是哪一个不好。不过,那家伙清算了这样的关系,用非常令人生厌的方法。」

「真是毫无根据的谗言!梗子每天都期盼着牧朗先生回来,梗子……」

「真不知道大小姐在说些什么……?」

内藤大声地打断了久远寺凉子,激烈地抗议。

「各位侦探先生,请看一下窗户外面。就在旁边的那栋平房,原来是小儿科病房,也就是那对夫妇居住的地方。」

坐着的时候看不到,但站起来后,的确看得到屋顶。

「窗户打开的话,可以清楚地听见很大的声音呢,我每一天都听到争吵声。」

「■那一天■也是吗?」

「对,那一天吵得特别厉害。」

内藤站起来,走到窗边,眺望着那栋建筑。

「梗子小姐处在歇斯底里的状态,我本来想去劝架,可是……」

内藤转头微笑了。

「后来想到夫妻吵嘴不要管这句话。」

「看来是经历了恐怖的经验。」

榎木津唐突地说道。

「恐怖经验……?到底怎么回事,我不懂。」

「梗子小姐的模样,很吓人,于是……」

「请等一下,这是诱导式的质询吗?我不在现场。我说,听到声音了。不可能知道实际情形。」

内藤显然很狼狈。榎木津■看得到■什么。中禅寺敦子似乎也察觉到了,我们屏息注目着事情的发展。可是榎木津的追击等于是意图不清。

「啊,是吗?那么,牧朗君是自己关起门来的喽?」

「门,哪里的门?」

「你用工具敲破了的那个书房的门。」

内藤的脸色发白了,嘴角有点儿痉挛。

「说奇怪话的侦探先生呢。知、不知道啦,那种事儿!」

榎木津如雕像般动也不动。那颜色很淡的眼瞳中,到底映着什么?我不由得凝视起半闭着的大眼睛。榎木津说道:

「你认为牧朗君还活着吧。」

「当然!所以赶快、请赶快找到那个男人,然后赶快结束这令人庆烦的犯罪事件!」

内藤的表情突然哀怜了起来,如此恳求着,我觉得只有他说的话是真心的。

「内藤先生所说的那可怕的人体实验,到底是什么样的实验?内藤先生晓得牧朗先生在做什么研究吗?」

中禅寺敦子问道。

内藤稍微恢复了冷静,再度坐到床上。可是,闪烁地窥视着榎木津的样子,像是看到什么恐怖的东西。

「我知道的不多,但那男人好像在制造homunkurusu。」

「Humunkurusu,那是什么?」

我回答了榎木津提出的问题:

「链金术中的『人造人』,利用各种材料在玻璃瓶里制造人。」

内藤接下我的话说道:

「我曾经从他那里听到一些。他问我,你认为并不是经由性交生出来的孩子,会有爱情吗?如果你们怀疑的话,可以去调查那家伙的研究室,研究的成果完整地留着。」

如果是事实,那可真恐怖。又不是中世纪的欧洲,我可不想去想,每天夜里人为了制造人而灌注心血的光景。

「他还说,制造出来的『婴儿的胚胎』,如何在母体着床,是最大的问题。」

「那么,梗子小姐肚子里的孩子……?」

「我能确定不是那家伙的孩子!因为那两个人从来没有实行过夫妻关系。」

「内藤!只靠猜测说些随随便便的话,是不可以原谅的唷!」

始终保持沉默的久远寺凉子,忍耐似乎到达极限似的激昂了起来。白皙额头中央的静脉,透明地浮了出来。

「是真的,我从梗子那里直接听来的。要不然去问她本人好了!」

「那种不道德的事情能问吗?真不知耻。」

「哼,什么不道德?对当事人来说,可是很严重的问题唷!不过,那种事的确无法和家里的人商量。梗子不是那种厚脸皮的人,她不会向双亲抱怨老公不去香闺,更不会向做姐姐的你告白了。但我是个外人,这个家里能商量的只有我。那个人很烦恼呢,有个严格的母亲、爱讲理论的父亲,然后你……」

「够了,请别再说了!」

久远寺凉子在颤抖。她似乎察觉了内藤接下去要说什么话。我总觉得她很可怜,我很想说些什么话,可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出声的是榎木津。

「那么,果然是你的孩子吗?」

大家都静悄悄了。

「说什么傻话!你从一开始就胡说些什么?」

「说错了吗?」

榎木津始终表现得很平淡。

「事实上,这个谣言盛传在街头巷尾。如果你是无辜的,就请现在说清楚。」

这一次,换久远寺凉子做出追问的态势了。

「这才是毫无根据的谣言呢,大小姐。第一,对梗子小姐太失礼了。我是无辜的,而且……」

内藤闪烁着不安的目光,额头略微冒汗。

「如果真有那回事……」

内藤慌张地打量着榎木津和凉子两人,最后,垂下眼睛。

「如果、如果,那个是我的孩子……为什么不能很正常地生下来?」

内藤的模样明显地很怪异,感觉上像在说,如果是我的孩子就不至于这样了。

「即使是私生子什么的,正常的怀孕满月后就会生出来。如果我是姘头,能用不名誉收拾事态的话,那也就算了,但事态并没那么普通嘛!既然有闲日盼坏疑我和她的关系,还不如找出那个男人,结束这个令人厌烦的犯罪。再这样下去,她……梗子小姐,就太可怜了。」

内藤的话像水库泄洪喋喋不休地说道,他慢慢地抬起脸来。

「这种说话的样子……听起来像是承认你们之间的关系。」

凉子遥望着窗外安静地说道。

「无论如何,请接受我所说的话。」

内藤又恢复了那目中无人的笑。

「你刚才提到牧朗先生的研究还完整留着。内藤先生,为什么不看呢?说不定可以找到什么治疗的方法。」

中禅寺敦子问道。和我想的一样。至少这里是医院,他又是医生(虽然没有执照),如果研究的资料完整地留下,那不是可以检讨对策吗?

「那个呀。」

内藤转向中禅寺敦子看着她,然后更大声说道:

「不懂呀,无法理解!我,如你们所知,是个国家考试三度落榜的落魄医生。这一年里,我也曾试着读那家伙的笔记。总之,有五十本,读了大约三分之一,完全不懂!觉得很挫折哩。那家伙可能也察觉了,否则怎么会将研究的成果就那么放着,然后遁走了?他轻视无能的我反正不懂,所以把所有的东西都留下来,一走了之。」

内藤不知是否察觉自己话里带着愤怒,逐渐亢奋起来,以挑衅的表情接近中禅寺敦子。

「院长先生怎么样?院长先生也许懂。」

中禅寺敦子有点儿胆怯似的,一面说道、身子一面靠近我,避开内藤。

「院长?我告诉他了,笔记也给他看了。可是那个人,压根儿不相信我说的话。我呀,一点儿也不值得信任,因为考试落榜三次了。」

院长不太信任这个情绪不稳定的实习医生,从刚才院长本身的口气就可以感觉。他说的是事实吧。

「那,院长怎么说?」

「他说这是非常简单的『发生学的研究』,不是你所说的那种恶魔性的研究等。那个正直的年轻人,不会这么做的!哼,你真是被看轻了,因为满脑子这种非现实的想法,才会落榜,去把头脑冷静下来,从头开始吧!他回答得很冷淡。」

内藤像要哭出来了。

「事实怎样另当别论,我了解你说的了。不过,想再问一件事。」

中禅寺敦子胆怯了似的,榎木津又沉默不语,我只好接下来问:

「如内藤先生所说,就算牧朗先生和梗子小姐的关系已到了无法复原的程度吧。还有,假设他在从事恶魔性的研究也是事实。不过,尽管是招赘,但现在社会上,夫妻感情不好的话,离婚什么的都可以,我想,没必要动手去制造这么复杂的奇怪事件吧!」

内藤沉默了。

「内藤先生,你说过他对梗子小姐『复仇』了。为了了结夫妻的关系,用复仇这个字眼,感觉有些走样。刚才,这里的太太也说出像牧朗先生『怀恨』久远寺家这类的话。他到底遭遇到什么不幸,以至于会对这个家、妻子梗子小姐,怀着恨意进行复仇?」

内藤在选择回话似的,短暂地陷入思考。声调降低了些,慢慢地回答:

「我不明白太太的想法。我……嘿,没什么深意的。对了,是泄愤,之所以说复仇,是因为找不到合适的话形容,换这个说法吧,非常特别的泄愤。」

内藤卑屈地笑了。卑屈--这个表现,对这男人相当贴切。然后,这个卑屈的男人令人觉得确实隐瞒着什么事,他愈辩解,愈使他那举手投足间散发出抹不去的虚伪。

「关于牧朗先生消失那一天的情形,再多说一些。」

内藤那充血的蛇一般狡猾的眼睛,瞪了我一眼以后,嘴角瘫软地发笑了。

「这就对了。侦探先生,调查事实关系才是正事儿,尽做推测还不如问这种事。」

「你在这里听见夫妻吵架,大约是几点钟?」

「嗯……过了十一点……大概快十二点了吧。一直到那个时间,那个做丈夫的都关在研究室里呢,回到寝室后,战场就等着他。」

「听得到他们在说什么吗?」

「大概都忘了,好像是孩子啦继承啦这类事情。梗子小姐已激动了起来,根本听不清楚……不过,听到『滚出去!去死!』,嗯,不是很温和的话。」

「大概持续了多久?」

「很快就结束了。午夜两点以前就安静了。不过,直到第二天早晨,铁青着脸的梗子来以前,我都睡得很熟,所以并不知道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你立刻去开那扇门吗?」

「不,她说要先跟父亲商量,因为牧朗先生很得院长喜爱。」

「这么说来,梗子小姐第一个来找内藤先生商量喽?」

「是吧。」

回答中禅寺敦子问话的是榎木津。内藤下意识地避开榎木津继续说道:

「我到现场去的时候,已过了下午一点。书库的门半声不响,梗子小姐又开始在哭,我很困扰……富子端来已晚了的午饭。」

「富子是时藏的老婆,她也是在这里吃住帮忙家务的佣人。」

久远寺凉子作了补充。

「富子小姐什么都不说还好,但因为她胡说了煽动的话,说什么二小姐,上吊喽,少主一定死了!使动不动就绝望的梗子小姐,也终千忍不住了,大哭大喊的可闹得凶了。所以,我没办法,只好叫时藏来,从正房拿来工具敲破了门。」

「敲破门的是时藏吗?」

「记得不很清楚,是一起敲坏的吧。门锁相当结实,把门上的合叶都弄坏了。」

「最后一击的是你,打开门的也是你喽,大概吧。」

榎木津附和着说道。

「我也不怎么记得,也许是吧。这无关紧要吧。总而言之,开打开了以后里面没有人。」

「第一个进房间的是谁?」

「是梗子小姐,把我住后一推,自己就跑了进去呢!」

「时藏先生和富子小姐呢?」

「嗯,只是向里面瞄了一下,没进到房间吧……」

内藤一口接一口忙不迭地抽着烟。然后,很粗鲁地将烟蒂揉在桌上的烟灰缸里。

我们先向内藤道了谢以后,走出他的房间。

「就是这种男人……」

久远寺凉子一副受不了的表情说道:

「说起来,内藤的血统,虽然是久远寺家相当于诸侯的血统……但算是远亲……。但可能是幼年时,父母双亡,少年时代过得不是很好,所以在看事情时有不健康的地方……。到这个家快十年了,可能到现在都还无法融治吧……」

久远寺凉子用只有我听得见的轻声细语,继续说道:

「我讨厌那个人。」

我觉得她似乎很激动。

顺着中禅寺敦子的提议,我们接下来前住那个研究室。研究室就是新馆一楼原来的值日室,正好在内藤房间的斜下面。

原本想象成拍摄外景时的欧洲古城地下室,但我有一点儿期待落空了。当然,使用这个房间的藤牧氏是科学家,并非炼金术师。那种恶魔性的印象,只是我从内藤所说的「人造人」中擅自想象而已。当然啦,实际上既没有毒虫和草药,更何况是贤者之石(译注:能将所有物质化作金,以及被相信能治愈百病之力量的物质,是西洋中世纪的炼金术师所追求的东西)了!

有一个书橱,桌子和椅子齐备。有一个放着实验用玻璃器皿和烧瓶等的架子。是一个只摆设这些东西的简朴的房间。书橱里,几十本医学书、剪报夹和大学笔记,满满地并排着。笔记背后整齐地贴着分类纸签,依照年代很严谨地排列着。

我抽出其中一本,大略地读起内容。

内容全是德文,细细的字整齐地并排。我在学生时代,由于德语很不擅长,只读了两三行就庆烦了。

总之,我们从看起来像内藤所言的「人造人的制造研究」笔记当中,取出最前面的三本和最后面的两本,借了出去。虽说名义上是带回去检讨看看,但连想当医生的内藤都不了解的东西,外行人能理解到什么程度真是难说。

「老师,日记!」

中禅寺敦子发现书橱下面一层全是日记,从右边开始照年代顺序并排着。

「真是一丝不苟的人呢……从昭和元年(译注:一九二六年)开始,井然有序地排列着呢。」

昭和元年,藤牧氏还只是个孩子,却能够写日记持续二十多年,一天也不少,那精神力量是多么地惊人啊。我拿起最左边、亦即最新的日记。里头大多空白。

我的手颤抖了,所谓空白,这不正是最后的日记本吗?

「凉子小姐。」

我太兴奋了,如此称呼起久远寺凉子。这是我第一次喊她的名字。

「你知道牧朗先生失踪当天的正确日期吗?」

凉子被我一喊,吃了一惊似的,但立刻以沉着的声音答道:

「去年的……昭和二十六年的一月八日。不如说是一月九日的黎明,来得正确……」

我悄悄地看了最后的日期:

■「昭和二十六年一月八日」■

是失踪当天。

我清楚地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但不知道是因为发现了失踪当日日记?还是因为喊了她名字的关系?

无法专心地当场看日记。而且,由于京极堂好像说过以前的日记相当重要,所以想把日记全都借回去。凉子起初认为由于这是个人的东西,事关个人的意见,并不方便出借,但后来理解了这对搜查很重要,于是答应了。

中禅寺敦子似乎预测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态,从皮包取出早准备好的绳子,很俐落地将日记和研究笔记绑了起来。

完全无用武之地的榎木津频频地褒奖她周到的设想,一面说不愧是敦子、果然和猴子男生不一样,一面摸弄架子上的烧瓶,但就在这时,突然疯狂地喊叫,我手脚发软吃了一惊。

「啊,老鼠死在那儿!」

玻璃箱内确实有几只鼷鼠的尸体。

「啊,完全没注意到……是牧朗先生养的吧……。真残忍,早知道就喂它们饵吃……」

「没有人知道这里养了老鼠吗?」

榎木津问道。

「嗯……大概吧……只有内藤才会进这个房间……」

「老鼠应该死了一段时期了。如果是这样,那即使成了白骨也不奇怪。竟然没有腐烂,简直像才死了两三天似的,那个叫啥的先生难道喂了饵食吗?」

榎木津偏着头思索。在玻璃箱的里面,仍是浸在酒精里的像老鼠似的标本,有好几个并排着。

「全是老鼠呢!」

榎木津的言谈举止老是这样,真不知该说像傻瓜呢,还是非常的无聊?由于事情突然地有所进展,我因为亢奋而莫名地生气起来。

「老鼠什么的,管它去!在这个房间里有很大的收获,可以走了吧。」

我着急了,因为就快要去■现场■了。

「你的意思,是不管老鼠之谜吗?」

榎木津非常地执着于老鼠的事,我们无视少数意见,动身前住现场。

「那个,从窗户看得到的建筑物,是妹妹夫妻住的地方。」

凉子用手指着说道。从内藤的房间只能看到屋顶,但从这个房间看得到正面。刚才完全被房间里的事吸引了,根本没注意到。不过,建筑物内部被厚窗帘遮住,什么都看不到。

穿过研究室前的走廊住右转,是新馆的通行口。打开通行口,外面显得异常炎热。

隔着空地,现场的全貌终于出现了。虽然小型,但算是坚固的石造房子,玻璃窗的窗棍和门扉的做工等,都说明了是年代古老的建筑物。后面是森林。

「这栋建筑比别馆还旧,从旧幕府时代(译注:明治维新时代后的江户慕府,一六〇三--一八六七年)就有的妇产科久远寺医院之后,接着好像是开设了小儿科。别馆和新馆成立以前,在这块宽广的土地上,小儿科病房单独建在本馆和大庭院相隔中间的地方。」

凉子说明道。

走进玄关,看到了歪倒的沙发和桌子,传来强烈的消毒剂奥味。看起来像受理处的小窗玻璃关闭着,用白色的窗帘遮住。可能是外面太热了,在建筑物里面甚至有冰凉的感觉。

「先要见梗子吗,还是……?」

「请先让我们参观建筑物。」

我有意将精采的戏住后挪似地答道。别说榎木津了,中禅寺敦子似乎也不反对。

「你们也知道了吧,这里原来是候诊室。」

候诊室大约有二十个榻榻米大,有三扇面对着房间的门。

「这里是大房间……大病房。」

凉子打开从玄关看是左边的门,探头一看,里面是看来像孩童用的八张小床井然有序地排列着。每张床上简直就像白色棺材似的,都盖着白色的布。而且,吊在天花板上白色的窗帘,完全盖住所有大窗的关系,整个房间就像褪了色似的。地板积了薄薄的灰尘。任何人出入应该都会留下足迹吧。

「如各位所看到的,现在房间并没有在用。」

门开着,凉子就站在下一个门前面,那扇门位于面对玄关的位置。

「这里有小病房。」

门一开,外面是微暗的走廊。走廊的左边墙上,三扇门间隔一样地并排着。右边的墙上,中间除了挂着油画就什么都没有。尽头好像是后门,玻璃的对面看得见明亮的外面景致。

凉子打开第一扇门。约八个榻榻米大的小病房里有两张病床。依旧是清一色漆黑的房间。这个房间的地板也是积着灰尘,证实了短时间内没有人出入。

「梗子不能动了以后,就没再扫除了。」

可能意识到我的视线吧,凉子说道。

隔壁房间是同样的建筑,同样宽的病房。最后的那扇门是厕所。榎木津看来想上厕所似的,他说了声对不起,进厕所去了。好像忍了一阵子了。我们回到候诊室。

「然后,这里是诊察室……也是妹妹夫妻的寝室。」

凉子一边说道,一边指着右边受理处小窗旁的门。她的手放在门把上时,我的紧张达到了极限。

但由于这时榎木津一面擦着洗过手后手上的水滴,现身了,一面说道:

「吁,终于扫除干净了。」

所以,我的紧张感也一口气地解除了。

门被打开了。

房间和候诊室几乎一样大。进门的右边是受理用的小窗,在那下面放着受理用桌子,但没有椅子。房间中间铺着褪色的地毯,在那上面摆着显然异于患者用的华丽的床。但床上没有毯子,也没有席子,感觉像才搬进来不久似的。

「梗子的身子变成那样以后,一直待在隔壁……也就是牧朗先生消失了的书库里。……所以,这个房间没有使用。」

凉子说道,伸手去拿放在窗边桌上的花瓶,瓶里当然没有插花。

受理处旁的墙上有三个窗子和固定的药品架。候诊室旁的墙上悬挂镶着看似庄严框子的彩色风景油画,也摆着猫腿似陈旧的金库。对面那一边直到接近天花板为止,全都是窗子。这里也挂着刚才那种窗帘。从新馆可以看到的窗户,在角度上,看到的是这个房间的窗户吧。

「哈哈,没什么,只不过大房间和这个房间,隔着候诊室很对称呢。」

榎木津愉快地笑着说道。然后接着说:

「这里曾发生了惨剧。」

「惨剧?是怎么回事?你指的是夫妻吵架吗?」

无视我的问话似的,榎木津走近床漫应着,说道:

「嗯,也可以这么说吧。啊,那家伙果然在床上,然后,做丈夫的走进来……」

榎木津在床前弯下身子。

「家伙,指的是谁呀?」

「当然,是刚才那个叫内田或齐藤什么的,情绪不安定的人喽。」

指的好像是内藤。

「你的意思是,内藤先生在这个房间,而且是在床上吗?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

中禅寺敦子在榎木津旁边也弯起身子,窥视着他,问道。

「对阿敦来说,太刺激喽。」

榎木津说道。这一次,朝窗户喀喀地走近(虽然如此,但因为换上拖鞋的关系,其实只有啪嗒啪嗒的声音),环顾了房间一会儿,这一次,绕着窗户走,停在进来的门前,说道:

「原来如此,想逃哩。」

我们只能眺望着目瞪口呆的侦探那奇怪模样接着,榎木津有如螃蟹似地横着走,绕着墙壁移动,在油画框子下面一屁股坐了下来,说道:

「在这里吓呆了。」

我相当地生气走到榎木津前面,蹲了下来,用强硬的语气说道:

「榎先生,说得明白点儿吧。是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发生的呢?」

「啊,果然是血迹!]

不回答我的问题,榎木津指着地毯的边缘说道。

「噢?」

撇下榎木津,我们三人走近那个地方,地毯上确实染着黑色。

「这是……血迹吗?」

说完,中禅寺敦子从口袋取出手帕,轻轻地抓了地毯后,颤抖着举了起来。

那黑色的凝固物也扩散在地板上。

「好像是血迹喔……」

凉子的脸苍白了。

「谁、谁的血迹呢……?为什么……到现在都没人注意到……?」

「那是呀,因为有人把沾在地板的血迹擦干净的关系。不过,本来想擦干净,但可能太急了,或者什么缘故没办法把渗到地毯的部分洗干净,也没注意到会渗到地板。地毯是暗褐色,很不容易看出污点,而且不是站在这个怪位置,还很难发现吧。」

榎木津就那样坐着,很明快地回答。

「二小姐也好像不知道这个。」

「当然呀!]

凉子不看榎木津,一直凝视着血迹,好像受到很大的冲击。

「这是谁的血迹呢?」

中禅寺敦子问道。

「当然是失踪了的牧朗先生的血楼!」

「这么一来,榎先生,你是说牧朗先生是在这里被杀的喽?」

榎木津撑住手,站了起来,啪啪地拍拍长裤除去灰尘后说道:

「我可没说被杀什么的唁,我只是说这个血迹是他的。」

然后,更明快地说道:

「而且,这根本没什么关系。」

「没关系是什么意思?榎先生,你是干嘛来的呀,你忘了凉子小姐委托的内容了吗?」

我终于忍无可忍地诘问榎木津。

「忘得了吗?你说得可奇怪了。」

榎木津做出一副意在言外的表情盯着我,我的眼睛避开了他。

「这位小姐想知道完全失去踪影了的牧朗君『究竟怎么啦』,所以,才来找我的吧。然后,表示『想知道他如果活着,那为什么要失踪』。哪,大小姐。」

凉子困惑似的,没出声,微微点头。

「所以,并非没有关系吧。」

「为什么呢?因为,并不是想知道这里发生了何事而委托调查。由于牧朗君毫无疑问地从这个房间出去,从这里出去后怎么了?才是问题所在吧。在这里,只不过是发生了什么『失踪前发生的事情』而已呢。关君,所以咱们没有必要过于干涉。」

榎木津表情转为失望地继续说道:

「大体说来,家庭的事情最好还是不要问得好。我后悔了。」

「不问,哪会知道?」

「怎么说?」

「不问知道事情原委的人,那怎么做调查呢?想知道失踪的动机,也是委托的一部分吧?」

「关君,我可不调查唷!有的只是结果。」

对了。榎木津并非普通的侦探,我说不出话来。

「大致说来,关君,是你错了。这位小姐是说『如果活着』,想知道失踪的动机。死了的话,还谈什么动机,是不是?嗯……」

「是的,我的确是这样告诉榎木津先生的。」

榎木津在想起她的名字以前,凉子答道。

「看吧,所以我接受了。我可不想左思右想地推测人的心情呢。如果活着,就逮住问本人不就好了,首先要先追究他到底怎么了?」

「不过,榎先生、榎先生,看得见什么吧?」

我尽量装得严肃,走近榎木津身边问道:

「我听京极堂说了呢,榎先生看得见什么。」

榎木津很快地没有了表情。

「请说你看得到什么。即使和侦探的工作没关系。」

榎木津沉默了一会儿,很快地冒出一句:

「哪,关,实际上我看到青蛙了呢。」

「什么?」

「青蛙脸的婴儿!」

榎木津如此说的当儿,凉子轻轻地摇昊了。

「凉子小姐!」

比我的喊叫更快地,中禅寺敦子抱住了她。

凉子眼看着要折断似的纤细的身子,只靠她的精神力量在支撑。可是,连那精神力量,如今亦丝线般地变细了吧。榎木津恍惚地凝视着这样的她,低声说道:

「啊,果然是青蛙。」

然后垂下眼睛。

「世间有不能看的东西呢,关君。」

然后,榎木津沉默了。凉子在中禅寺敦子的照顾下,坐上椅子,眼神恍惚。中禅寺敦子像是保护处于这种状况的凉子似的,站在她的旁边。我不由得觉得很狼狈。凉子痛苦似地用手指揉着眼角后,这一次勉强地做了个笑脸,向中禅寺敦子道谢:

「谢谢,因为有点儿头晕……没关系了。」

然后凉子恢复能剧面具似的表情,望着榎木津后细声地说道:

「榎木津先生……能看到这世上没有的东西呢!」

「不,我只看得见世间的东西。」

我看得出凉子访佛微笑了……。

「也是青蛙脸的婴儿吗?」

「当然。那孩子是什么?」

「你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虽然知道刚才那男人看到什么,但不知道原因和结果。」

是人偶间的对话。我的狼狈不知何时变成疏离感了,我很懊恼插了话:

「到底看到什么了!牧朗先生死在这里吗?」

榎木津仿佛从咒语中解放了似的,看着我,微笑地答道:

「不,至少他不是死在这里。因为他走到了隔壁房间,自己关上那扇大门的。」

说道,轻轻地用手指着。

那里有扇黑色厚重的门。

「这里……」

「是的。」

凉子站起来走近靠近门的地方。

「这里是书房……或说书库……原本是治疗室,也就是为了施行简单的手术、治疗用的房间。如果相信妹妹的话,牧朗先生是在这个房间消失的。」

凉子说道,看着我。

书库的门由于是坚固的厚木头制造的,结实得即使是身材魁梧的男人用力撞也不会动。制造得很紧密,连一点儿缝隙都没有。坏了的合叶部分也高明地修理好了。

「从这里……才是问题哩,榎木津先生。」

「对。一开始就是了,不过,再过来我就不了解了。换句话说,从拜访这里以后,我们都没有任何进展。认为有收获的只有关君了。」

榎木津说道,笑了。我正想要反击的当儿,蹲着正在检查门的中禅寺敦子发言了:

「从这边不能锁上钥匙吗?」

「是的。说钥匙,其实是像小门门似的东西……。当然,从这里既不能锁、也不能开。」

把手的部分有很多损伤,看来像是内藤和佣人想撬开的痕迹。

中禅寺敦子从皮包取出杂记本,撕破一页,企图插进门和墙壁的隙缝。可是,由于几乎没有隙缝,纸不可能插进去。而且,如果是普通的门,和底板之间大致会有隙缝,但只有作这扇门却有如镶木工艺似的,贴得紧紧的,所以,在这一部分,纸也插不进去。

「连一张纸片都通不过去呢,别说用线打开的诡计了。」

能力高强的侦探助手将纸片揉成团,说道。我变换了心情,接下去说道:

「在现实的犯罪事件中上场的大部分密室,并非像出现在侦探小说中那样的由诡计所构成。百分之九十九,都使用了复制钥匙这种无聊的手法。不过,门式的锁,连复制钥匙的手法都无法使用。从这里脱逃是不可能的。」

中禅寺敦子对我的发言显得有些微的不满。

「老师,这房间因为原本有梗子小姐这个■活钥匙■在,打破门逃脱本身到底是不可能的。比如说,即使这里没有上锁,但只要有梗子小姐的『他没从这里出去』的证言,这里等于是密室了。」

「你在怀疑什么呢?」

「如果牧朗先生■没有进入■这个房间?」

中禅寺敦子说道,单边的眉毛稍微上杨了起来。

「侦探小说常见的所谓『密室杀人』的条件,在于『无法从外面出入的房间里,有他杀的尸体』这种矛盾性。但是,在这种情况下,由于有『实际上是以不知何种方法得以出入』这种其实很单纯明快的解答,结果,只要找到了那种方法,矛盾就不成其为矛盾,密室也不再是密室了。不过,这一次有点儿不一样。」

中禅寺敦子吐了一口气后,继续说道:

「这次的这一件,房间里面并没有尸体,里面什么都没有。这种情况,有三个答案。第一,进到里面以不知什么样的手法出去了的案例;再来是进到里面,真的是超自然现象的消失了的案例,然后,最后是没有进到里面的案例。」

「那么,你认为梗子小姐在作伪证吗?」

「并不完全如此。只不过,在这种情况下,构成的谜必须有三个要素:『牧朗先生进到里面』、『从里面上了锁』、『门开了后里面没有人』。构成这三个证据是,第一,梗子小姐一个人的证言,接下来的两个是梗子小姐、内藤先生,然后是时藏先生的证言了。完全信任了这些后,谜才成其为谜。」

中禅寺敦子在瞬间张大眼睛后,触摸了那一扇门说道:

「当然,人从密室消失是矛盾的。在斟酌他逃脱的办法之前,有必要查证那矛盾真的是矛盾吗?首先,假定如院长先生所言,全部人的证言都是假的,这样的话,谜题就很容易解开。不过,在这种情况下,动机其他什么的就会留下许多问题。接下来要考虑的是,其中一人说谎的话,这个矛盾是否成立?如果只有内藤先生、或者时藏先生作伪证的话,这个密室就不成立了。不过,梗子小姐不一样,怎么说呢?因为只有她目击牧朗先生进入书库。虽说如此,但这个谎是有附带条件的。那就是『从外面能否上锁』。如果那是可能的话,梗子小姐在牧朗先生一开始就没进去的房间外上锁后,把内藤先生他们喊来就行了。在这种情况下,内藤先生他们即使没有说谎,但人消失了的矛盾依然成立。也就是说,这是没进到房间去的案例。当然,内藤先生或时藏先生,其中有一个和梗子小姐共谋的可能性仍然存在。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也一样地,从外面上锁是必需的条件。」

「不愧是京极的妹妹,话说得流利,又高明地相当富有理论性。」

榎木津从中插嘴捣乱。不过,的确连我在中途都产生了在听京极堂演讲似的错觉。她的说明深得其妙,血统真是无法争辩的。

「不过,这扇门似乎不可能从外面上锁似的。总之,摒除三个人都在说谎的情况……吧……对梗子小姐的怀疑就澄清了……。如榎木津先生所说,牧朗先生进到里面去了」

「对。进去了。令妹和刚才那个男人,对于事情的梗概都没有撒谎。」

榎木津说道。

「这么说,真的发生了人消失了的事!他如冰块似地融化、完全失踪了吗?」

对于我的话,中禅寺敦子稍微显出不安,然后,看着凉子,说道:

「只不过……因为里面还有一扇门,不调查的话,是很难说的……」

「什么呀?打开这里以后,就什么都知道了。」

榎木津说道,靠近门。

「嗯……」

凉子制止了他的动作。她显得非常地憔悴。中禅寺敦子很顾虑那副模样的凉子似的,阻止了榎木津,小声地问道:

「可以进去里面吗?」

「那……」

「有什么不方便吗?」

榎木津质问。

「刚才我也说了……因为梗子在里面……」

「令妹的身体不太好?」

「是的……因为躺在床上已经一年以上了。最近神经也累垮了,也不能随心所欲地分辨现实和妄想的区别。为一点儿小事就激动……而且,一激动就陷入危险状态。」

我觉得在说这些话的凉子,才是处在危险状态。白晰的脸上更加苍白,简直就像腊制的工艺品。

和■那个时候■的少女一样。

「难道我们都来到这里了,竟无法和令妹见面?」

榎木津带点儿玩笑的口气说道。

「不,因为各位是为了和妹妹见面才来这里的,当然会见到梗子,但是……就像我现在说的,妹妹很衰弱。只要是我以外的人进去,就会非常地害怕。连护士都不能进去,所以我的想法很专断……可能的话,进去见她的人不要太多,看是谁、只进去一个人就好。」

我和中禅寺敦子无言地互望了一眼。当然,由谁进去我们内心有数。如果是榎木津,由于他的确拥有非比寻常的能力。因他进去,事件有可能获得全面性的解决。可是,如果无法如愿,那么为了解开密室之谜所必须做的精密搜查的可能性,会和天文学的或然率一样低。如果以搜查本身为目的,中禅寺敦子是最适合的,但是,我多少也有想与久远寺梗子--■那个时候的少女■--见面的情怀。

「原来如此,那么,进去吧!」

毫不理睬我们的困惑,榎木津还真干脆地答道。刚才还尽说不喜欢听家庭的话题,真不知是什么风向,又使他态度逆转。回想到现在为止事情的脉络,榎木津要我代为处理的可能性很高,我也如此做了。而且,说实话,我多少抱了些许期待,但却落空了。

「那么,就先让我看看建筑物外面。」

中禅寺敦子对于未料到的事态,很敏锐地应对,不等凉子回话,她就像猫般敏捷掉头走出寝室。于是,我的处境像吊在半空中的状态,事到如今,既不能追在中禅寺敦子后面,也无法推开榎木津进去房间,除了很犹疑地站在原地以外,别无他法。

凉子什么都没说点了头后,没有敲门,安静地将手放在把手上。我知道凉子白皙的纤细的手腕使了力气,门却怎么都打不开。这并非开关运作不良,而是门本身很重,以及过于严密关闭的缘故吧。凉子的眉毛痛苦地扭曲了。

发出木头嘎吱的声音,以及空气外泄似的独特的声音后,「密室」开了。

「梗子小姐,我们进来喽。」

从仅打开一点儿的隙缝喊了一声后,凉子将门全部打开进到里面,接着是榎木津。

「呜!」

榎木津进到房间后发出奇妙的呻吟。门还没关,我有些踌躇,但等察觉时我已跑近能窥视到书库里的位置了。

「怎么啦?」

我在叉开双脚站着档在入口处的榎木津背后,低声地问道。榎木津用手按在嘴上回过头来,以非常不愉快地表情看着我,说道:

「关口,你看!」

榎木津很少如此正式地叫我关口。我看出他的样子非比寻常,透过榎木津的肩膀,颤抖地窥探了屋内。

凉子站着。

然后,在那后面,有个高高隆起的被单,以及一张非常憔悴、眼神空洞的女人的脸。

没人说话。然后也没有人动。我宛如混进禁止入内的腊像馆的入侵者。房间微暗、冰凉。很宽阔。视野所及,三面墙都被高耸至天花板的巨大书架给遮住了,从里面看得见第二扇门。

榎木津突然走出房间,关上门。

「什么呀,榎先生,怎么啦?」

「这应该是我说的台词,关君。你也看到了吧,真恐怖……」

很粗暴的话。我想到房间里的凉子是不是也听见了,我很焦虑。

「多么失礼的话!」

「失礼?什么失礼嘛。这不是我出面的时候,只觉得恶心。」

「榎先生,这样不太粗暴了吗?你有什么感想是你自个儿的事,可是,万一里面的人听见了,怎么办……?」

「什么?听不见啦。这扇门一关起来,连大炮声都听不到。」

「不是这个问题吧!」

在房间里的姐妹,现在有多么地不安呢。而且,正讶异于事情演变的凉子,很难说不会打开门。听见侦探同事们发生这种难看的纠纷,她会多么地沮丧!

「不是这一回事,关君,我无法面对那样的事!」

「你不是事先就知道梗子小姐的状况了吗?怎么事到如今……」

「我又不是在说孕妇的事,你也看到了吧!别说你没看到喽!但那个样子实在太离谱了。」

「很不巧,我什么都看不见。我只是个很普通的人,又不像你能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榎木津大概看到了我看不见的什么了吧。

「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呀?你没注意到吗?还是真的什么都看不到……?」

「什么嘛!难道又看见了青蛙脸婴儿吗?真是的,说莫名其妙话的是你吧!真是看错人了,我还以为你应该高明一些呢!」

我忿忿地逐渐提高了声音。

「关口……你没问题吧?」

榎木津一脸茫然。

「好啦。我也不拜托榎先生了,接下来我来做。」

「做啥呀?没有要做的事呢。留给咱们的『能做的事』只有一个,就是叫警察来。」

「就是这样!真要委托你瞧不起的警察搜查吗?早知如此,那一开始就不要接受侦办了嘛。」

「搜查?是调查吧?」

「总之,我不期待榎先生了。由我来解这个事件的谜。」

仿佛要让屋里的凉子听到似的,我的声音慢慢地变大了。榎木津楞楞地看了我一会儿后,立刻无力地说道:

「关口,你神智清醒吗?我不知道你究竟想干嘛,但这个家的人全都疯了呢!有时候你也包括在内,难道你也疯了吗?」

--是■疯子■呢!

--这个男人是疯人院逃出来的,是■疯子■呢!

头内发热,眼前一片灰白。

「我没疯,疯的是你!」

我喊叫着,但是语音含糊,不知道榎木津听到了没有。

榎木津显得胆怯,向后退了一、二步。

「总之,我只能做到这里为止。关口,我只警告你一件事,去和木场商量!」

「榎先生的命令我不接受。我没疯,这个家的人当然也没疯!」

我继续喊到。一瞬间榎木津表情悲戚似的默然走出房间。但我仍然一个人继续自言自语:

「怎么会疯!疯……」

瞬间,背后闪过类似恐怖的情状,我反射地回过头去,门打开了。

出现了一张苍白的女人脸。

「…怎么了?榎木津先生到底……我说了什么让他不愉快的事吗……?」

凉子何时站在这里的?我说不出话来了。汗有如瀑布似地喷涌了出来,整个脸发热。

「怎么了?关先生……不,关口先生……应该这么称呼的吧?」

凉子直接称呼我的名字,使我的紧张达到最顶点。但就在同时,我的心情也轻松了。

「就像侦探在一开始就已预告那样,他已不说明就先告退了。从现在开始请让我负责追查好吗?」

是谁在说话?我的意识忽然远离,另外的人格在支配着我。

「……明白了。请关照……关口老师。」

凉子说道。

冲鼻而来的消毒剂很臭。不,不仅如此,不知是用了什么香熏过,还是药品的臭味?反正房间里充满了强烈的刺激臭味。而且,室温异常的低。虽是夏天,但肌肤却感受到冰凉的程度,加上带蓝色微暗的照明效果,使我完全失去了季节感。

藏书量相当庞大,除了两扇门,所有墙壁都被几乎到达天花板的高大书架给遮住,书架上日文书、汉书、西洋书挤得满满的。

……京极堂如果看到,会兴奋得流口水吧。

我想。

……不,等一等。因为是他,所以看到这情景一定会很生气,然后会开始动手整理起来……那个男人有着看到没经分类的书会生气的习惯……不过,即使是京极堂,要整理这个房间全部的书,也要花两三天吧……

和事件毫无关连的事情一一掠过我脑海。

房间角落放了一个为了取高架上的书的足凳,爬上足凳,能到达屋顶吧。天花板也许有洞,我眼睛望向天花板。

房间正中央那个大的日光灯呈交叉型悬吊了下来,简直就像大的电风扇似的。非常不安定,有种不知何时会掉下的感觉。各两支四组、共计八支的大日光灯管,真令人担心用如此细的绳子能够持续支撑吗?

天花板描着缓和的曲线。对建筑毫无所知的我,不懂那是怎么做成的,是何种式样?可是,并没有发现那种用灰泥结实地糊住,像天窗和秘密缺口似的玩意儿。日光灯原本就只开了一半的关系,光线没有照到天花板,为了确认天花板,视线必须十分集中才行。

我把望着天花板的视线转向墙壁。书架确实高耸在靠天花板处,天花板本身有曲线的关系,上面部分还留有空隙。但是,终究不是能容人身的那一类空间。第一,知道了即使使用足凳也无法到达。站上足凳、直起身子,手才总算能触到最上面的架子。像我这种矮个儿的男人,说不定手还没办法伸到那儿呢。

「关口先生……」

经凉子一喊,我才回过神来,同时,视线也回到和眼睛同等高度的地方。

房间中央,在那个交叉型日光灯的正下面,放着一张金属制极大的床,旁边是餐具厨和打点滴用的器具。凉子站在那前面。

然后,像是抱着膨胀的腹部,床上的久远寺梗子起来了。

「我妹妹。」

瘦得很可怜。眼窝凹陷,皮肤干燥,嘴唇也没有颜色。长发简直就像湿了似的贴着,由于脸型端正,因此更加地感到阴气逼人。

我一面想着该说什么,一面走近她。该问什么问题我完全没个底。在那样的地方有张大桌子,我精神散乱,快走近床了。啊,现在闪烁发光的是什么?是水果刀掉在地上了吗?

这时,梗子突然抓住我的手,用很大的力气把我拉了过去。

「牧朗先生,牧朗先生,你到哪儿去了?我,嘿,不用担心了!后嗣,你的孩子,嘿,在这里,这么大了。我不再做那种过份的事了,请原谅我,对不起。」

我一时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梗子把我的手拉近自己,一面用尖锐的声音哀求着,一面把我的手逐一地紧贴膨胀的腹部和胀得大大的乳房。力量异常地大,我顺其自然被摆布,但很快地了解自己处在何种状况,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梗子小姐!梗子!请镇静些。这位不是牧朗先生,是在替我们找牧朗先生的关口先生呢。」

凉子抓住梗子的肩膀摇昊着说道。

梗子把我的手甩开,短暂地发出硬咽似的声音后,随即以弃犬似的眼睛看着凉子说道:

「姐姐……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再做了。」

凉子无言地转到我前面,温柔地把妹妹弄乱的睡衣顺了一顺。定睛一看,梗子的衣服前面几乎是敞开的,腹部除了卷着的白棉布以外,接近半裸。越过凉子的肩膀,窥伺得到浮出的苍白的乳房,我移开了视线。

「很抱歉,弄乱了……已经没事了,没事了。梗子……」

凉子确认似的视线正对着她以后,梗子再度显露出胆怯的弃犬似的眼神,点点头。

「失礼了,请原谅。」

恢复镇静的梗子的声音,和凉子一模一样。

「我这个样子,就在床上和你见面,本身就非常地失礼。而且还弄得乱七八糟……本来光是这副难看的样子就……」

说话本身就很沉痛了。她尽全力发出声音,不过,眼睛恢复了知性的光亮。

「我叫关口,请放轻松,不用介意。」

我进到这个房间后,就一直没说话,也有因为紧张的关系,嘴很渴,无法顺溜地说话。

「一直都在这个书房……书库里休息着吗?我觉得旧馆的病房似乎比较令人安心。」

「啊,当然说的也是来的话,会先到这个房间不过,我先生在这个房间不见了的关系,我想他如果回所以,一直待在这里。很笨吧。请嘲笑我。」

我想象着藤牧氏突然出现在这个没有人在的房间的光景,实在笑不出来。

「藏书可真多,都是牧朗先生的吗?」

「不,说是代代家传的……有些夸张,但好像是从江户时代到明治、大正、昭和,慢慢地搜藏起来的。我父亲的藏书也有几成混在里面,我先生的几乎没有。」

凉子做了补充:

「原来的书库在住房部分。虽说是书库,实际上像仓库般的地方……战争愈来激烈,等到战祸也开始及于日本国土时,父亲表示这是久远寺的财产,所以把书籍类全移到防空洞,仓库全烧了。但幸好还留下了这些书,由于防空洞有崩毁的危险性,所以把书都埋了起来,住房部分已完全没有收藏这些份量的书的房间了,所以在这栋建筑改装时,不得已只好把这里当作书库了。」

原本觉得为了新婚夫妇特地改装的房间配置有点儿怪,明白了原委后终于了解了。换句话说,虽名义上说改装,但几乎没有更动。光是做书架的费用,恐怕这间书库就比夫妇的寝室费用还高吧。这真是很奇妙的事哩。

「我想请问有关你先生的事,你先生……关于你和牧朗先生的、那个、夫妻关系……」

「坦白说,感情不算很好。」

「怎么说?」

「那个人因为沉默寡言,像夫妻之间亲密的对话……当然我并不知道其他新婚夫妇都说些什么……总之,我们不曾谈过类似亲密的话。」

梗子在说话时张眼望着我们走进来的门,简直像那里站着藤牧氏似的。

「我问一个很不好开口的问题……我听说,你们经常吵架……」

「是的……说是吵架,其实都是我单方面地对我丈夫发很大的脾气。那个人从不会对我发牢骚,更别说使用暴力了。从这一点来看,他是圣人君子,那个人……」

「是什么原因呢?」

「嗯……我想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我想可能是言谈间有什么差错、心情不对,都是这些琐碎事情的累积。现在回想起来,如果是这些事情招来这样的结果,我对自己的愚蠢非常生气……后悔也后悔不完。」

梗子在说话当中流下了大颗眼泪,说完话头低了下去。

「那么,你认为你先生失踪的原因,是因为你的关系吗?」

与其说我是侦探,不如说更像临床心理学的社会工作者在做调查。如此一想,我的心情轻松了。比起模仿我不习惯的侦探,装成心理学者还比较像。

「那个人简直就是不抵抗我。……所以,我真的可能对那个人太甩赖了。即使我说多么过份的话,他也完全咬牙忍住了……答应我任何的要求。还有,我觉得当时的我非常地可恨……想起来,我是多么过份的妻子呀……嘴巴骂脏话、也动了手,而且还做出那么残忍的事……」

「残忍的事?什么事……?」

梗子抬起惊慌的脸,然后闪闪烁烁很担心地窥伺着姐姐。

「没关系,梗子,不要隐瞒,全告诉关口先生吧!」

凉子就像母亲说给孩子听似地说道。

「……是的……姐姐……」

梗子显得更憔悴了。又把脸低了下去,然后想了一会儿,不久慢慢地张开嘴巴:

「我……我做了不可原谅的事……不过……还是不能说。但是……老实说,我曾有一段时期怀疑过姐姐和我先生……」

梗子又一次以胆怯的眼神偷窥姐姐的样子。凉子沉默了。梗子慌张得像要否定自己的话似的,继续说道:

「当然,全都是我在妄想。这种事我最清楚了,不管怎么说我先生都不生气,我故意要惹他生气才这么说的。别说姐姐了,我先生是即使天地颠倒也不会做那种不检点事情的人。竟然……竟然,我……」

梗子说到这里又哭了出来。

「人难免会有怎么都无法告诉别人的事。不需要讲细节。不过,请告诉我,你先生怎样地接受你不讲理的态度?」

「我并不十分清楚。我想很痛苦吧。我想很痛苦吧。但是那个人……最后都没有生气。」

「到最后吗?」

「嗯……。直到走进这个房间为止。」

「就是这一点。说起来,你先生为什么会进这个房间?」

梗子沉思了几乎三十秒钟后说道:

「那天……还留存着新年的心情的时候……我记得还很冷。我先生既不过盂兰盆会、也不过新年的模样,和往常一样待在研究室里……我先生因为习惯每天吃过晚饭到睡觉以前,都关在研究室……那一天也一样,大约十二点钟吧,回到这里。」

「是否有和平常不一样的样子?钻牛角尖什么的……」

「那……非常高兴。我说至少过新年,那个,希望别在做研究了的关系……他不高兴了。」

「你先生高兴的理由是什么?你心里有头绪吗?」

「不知道。好像是说研究完成什么的,但是,我当然不知道在做什么研究……」

「完成了?这么说的吗?」

「我想是这么说的。」

这么一来,「人造人」完成了吗?所谓人造人不畏神的研究,藤牧氏用自己的手完成了吗?我全身发冷,觉得全身毛孔张开似的,被一种恶心的感觉席卷。

「然后……怎么了……?」

「那……我并没有一直到争吵时发生什么事的记忆。听说喝很多酒的人会失去记忆……有没有说了……就是这一个部分完全不记得。」

真令人绝望的证言。最重要的部分在雾的另一边,模糊不清。很难判断她真的是忘记了,还是关于想隐瞒的事情故意闭口不提。但总之,除去榎木津曾有过「记忆的映象」的幻觉以外,我完全失去了能够知道当晚状况、可说是唯一的路标。

「我记得的是……惊慌失色的丈夫像逃离似地进到房间……慌张地关上门。而那时四周早已散乱着东西……大概是我丢的……然后,已经是再怎么喊怎么敲都不开门了。一直到早上和父亲、内藤先生商量为止,我记得自己的情绪疯狂了似的……」

「门是你先生自己关的?」

应该有听过这个质问。

「是的。我先生嘴里说着,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呢?」

「不知道!」

「地板--寝室的地板上沾了血……你知道吗?床下的地毯上留着血迹这件事……」

「嗯,不知道。不知道在什么情况下,我先生或是我受伤后弄到的也说不定。等镇定了以后一看,我也全身都是斑点……而且,当我收拾乱七八糟的房间时,觉得好像擦到了血……我不记得了。」

「房间是什么时候清理的?」

「是天亮的时候……。因为我先生不出来,我心情的不安已经达到极限……我想是为了排遣情绪所以打扫了。也许我认为可以边打扫边等待他的出现。」

这是多不凑巧的事!我知道了当时的她并非处在冷静的状态。她想修补失去的记忆的物理性证据,就在她恢复冷静的状态以前,已经被她自己消去了。

以后的脉络和内藤的证言有极大的差异。将内藤推开跑进这个房间的她,只是在这个空空如也的空间,一迳地感到愕然而已。

她和藤牧氏之间究竟有无实质的夫妻关系,我怎么都问不出口。并非不好意思,是因为我牵挂着凉子的目光。

梗子的体力消耗很多似的很痛苦地呼吸着。没有任何进展,我已失去了该问的问题了。

--换句话说,从拜访这里以后,我们都没有任何进展。认为有收获的只有关君了。

--进入这里的话,就什么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榎木津看到什么了吧,那家伙「知道」了吧。

对了,我还有一个想问的问题。不,那不能问。但是,不能不问。但是……。

「梗子小姐,我问最后一个问题,你记得……十几年前……收到情书吗?」

梗子大大地张开那双充血的眼睛:

「情书……情书……?啊,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和■那个人一样■!」

非常地明显,梗子的眼瞳逐渐失去知性的光辉。用有如死尸般的眼睛瞪着我,我战栗了。

「你知道什么了!你为什么问,只有那个人知道的,问和那个人一样的问题!我不记得收到那东西,不知道情书、也没见过!为什么那么执着那件事,情书是怎么回事?」

那有如厉鬼的相貌,令我踌躇了,我向后退了两三步。

--看来经历了很恐怖的事。

--梗子小姐的模样很吓人,于是……

「不,你应该收到的,因为交给你情书的学生……因为那就是我!」

「关口先生,你……」

吃惊的不是梗子,而是凉子。

我完全迷失了自己,踉跄地住后退。可是在宽阔的书库里,再怎么走都碰不到足以防碍后退的墙壁。我逐渐向黑暗后退。

八厘米似的胶卷景色明灭着。姐姐抱着错乱的妹妹的肩膀,从餐具桌上面的金属容器里,取出注射器。姐姐很灵巧地举起妹妹的手,把针戳了进去。以低标准速度所拍的影片似的,像慢动作似的。妹妹终于挣脱了,狂乱地发出婴儿要求不停的声音,慢慢地安静下来。同时,我也回到了世界。

「现在打了镇静剂,不久会睡着。你的问题……结束了,好吗?」

我无法回答,我陷入了失语状态。凉子将注射器放回容器,靠近我。

「妹妹……真的不知道情书的事情似的,不过……」

然后来到我身边后,立刻以温柔的哀怜的视线凝视着我,安静地说道:

「关口先生,真是不可思议的人……就像名字……真是一位有很多秘密的人呢……」

「对……对不起……我绝不是有意隐瞒……。牧朗先生……藤野牧朗先生是我在旧制高中时代的学长。太……说是偶然,但因为实在太巧合了……所以错过了谈这件事的机会,抱、抱歉。」

凉子沉默了。

「而、而且,也是今天到了这里以后,才想起情书这件事。」

我在辩解什么呢?说起来,我不是如此擅长言词的,陷入失语症以后半天不开口是常事。

凉子什么也没说,很快地离开了我身边。等一下……

--一个人很孤单的。

--我想喊住女人,但是怎么都想不起称呼来。

「啊……」

「这里是第二扇门……」

凉子停在们的前面,无声地回过头来。我究竟是怎么了?现在瞬间涌上来又消失的情感,是怎么回事?既不是寂寥感,也不是孤独感,是一种更甜美的、令人怀念的情感……

我想将这一切甩开似的,走到靠近门的地方。

和「第一扇门」完全一样的材质,同样别出心裁且坚固的东西。当然,简直是异常地、因镇密的做工而隙缝和隙缝间都紧密地堵塞住了。只是,大小尺寸本身小了一号,宽度只有第一扇的三分之二。

「这里的钥匙也和那边的钥匙一样,是门式的。另一边,也就是说只能从房间里上锁和开锁。」

凉子没看我的脸说道。我被她的话引导似的,握住把手试着打开门,但门却有如被墙壁同化了似的动也不动。

「如果只能从里面上锁的话……现在,这里上了锁,不是表示谁在里面吗……?」

「不,不对。可以从隔壁房间■走出去■,有一扇开住外面的门。不过,现在没有人在里面。」

如此说来--

如此说来,这个房间不是密室。

「那么,只要打开这扇门的钥匙,牧朗先生就可以走到外面了。」

「这也不对。」

凉子表情不改缓慢地开始说了:

「下一个房间是个约四个半榻榻米的小房间,是用来摆放药品和医疗器具的仓库。这栋小儿科建筑物好像是明治末期的建筑……不知道是建的人与众不同呢?还是有这种建筑的式样……?构造是除了每个房间的门都能通到外面以外,却只能从内侧上锁。病房如此做会发生危险,所以钥匙全都去掉了。但后面房间的钥匙是活的,换句话说,这个治疗室和隔壁的诊疗室,其构造是如果里面没人的话,根本无法上锁。可是,这里因为是放药品等的关系,任意开关也不行,所以,诊疗结束后,都由负责的人从内侧上锁。即使暂时外出,也需从外面上锁,这是惯例。」

凉子说到这里,将手抵住门,一副很怀念的表情。

「这里的管理责任者是小儿科医生……应该是叫营野的人吧……。这位先生在空袭时去世……从那以后,隔壁放器具的地方就成了『不打开的房间』了。」

「这么说来,那个营野先生依照惯例,在这扇门的内侧上锁后,又再从外面上锁,就这样……」

「是的,就这样带着钥匙卷进战祸。」

「外面的钥匙呢?」

「是大的布袋型钥匙,当然没有复制的钥匙,门也很结实,类似撬开的痕迹……在外行人眼里……是没有的。」

「这么说来……万一这扇门的钥匙,因为什么样的弹力打开的话,牧朗先生即使走到隔壁房间也还是出不去……」

「是的……如果是这样,那么,牧朗先生■现在也还在■隔壁房间里了……」

真是令人恐惧的谈话。但并非不可能死在里面。即使如此,条件必须是有打开这扇门的钥匙,还有这扇门打开了才行。

「可是……我听说搬书架进去的时候,曾试着打开,但还是不行等等。我想打开这里这件事是很困难的……」

「……那么,隔壁的房间才是真正的密室了……」

「是的……战争结束后七年以来,没有人进到里面过。」

我感到一种接近失望的感觉,这里是■密室■中的■密室■。

我对着睡着了的梗子轻轻地点了个头,拖着一种近似败北的复杂情绪,离开书库。那个时候,我很沉着地检查了门的『锁』,只是知道了那锁非常地结实,绝对无法用磁石和线等操作所能奏效。

穿过寝室,走到候诊室,中禅寺敦子一个人坐在旧沙发上。

「我来叫车子,你们在旧馆的大厅上等好吗?」

凉子以一贯的语气说道,如同初到榎木津办公室时那样,很郑重地低下头去,走出馆。

我们,不,我可能带给她的是不成希望的失望。如此一想,我也很伤心。

「老师,榎木津先生究竟怎么啦?」

像是在等凉子的背影看不见以后,中禅寺敦子小声地问道。

「已经拿那家伙没办法了,在这时要跟他绝交!」

虽是自暴自弃地这么说,我感到非常地不安。如今线索只剩榎木津的幻觉了,宣布了绝交宣言后,究竟我一个人能够解决吗?

「榎先生说了什么吗?」

「那……」

中禅寺敦子皱起眉头,做出简直像极了她哥哥的表情。

「很奇怪耶!」

她说道:

「我在调查建筑物周围时,榎木津先生精神恍惚地走了出来。唉呀,我以为发生什么大事情了,大声地喊他。喊了两三次都没有回音,第四次的时候才终于回过头来,啊,阿敦,然后问我,你喊了我几次?」

「然后呢?」

「我回答喊了四次,他说,啊,原来如此,简直就是自以为是的赞同着。」

「什么嘛!]

「然后说道,■我的耳朵不会关闭的■,可是竟然听不见,原来如此,这种事竟然也会发生,那也没办法……接着说,阿敦,绝不要进那个房间,立刻叫警察来!」

「那么,你连络警察了吗?」

「怎么可能,我连电话在哪儿都不知道,没法子连络呀!」

榎木津的言谈举止愈来愈无法理解。如此一来,他再有什么幻觉也不能信任了。说起来,他看得见别人的记忆这件事本身,其实根本就是囫囵着京极堂的见解而已吧。实际上,榎木津不过有十二分的可能性是善于随身附和的社会不适应者罢了。

我简短地将房间里的情形和梗子的证言转达中禅寺敦子。但是,一个劲儿地掩饰自己的动摇。

「那么,刚才的门终究是第二密室的门了……」

根据她的调查:门依旧紧紧地关闭着,完全无法打开似的。为了慎重起见,我走到那里看了一下。我也曾试探地问了,在中途,是否可能从天花板脱逃?墙壁是否有缺口?但中禅寺敦子的调查相当镇密,别说墙壁了,到屋顶为止(她好像竟然利用靠着的梯子,爬到屋顶做了调查。她哥哥要是知道了,一定脸孔涨红地发怒吧,我很佩服她做事的彻底),总之,在建筑物的外观方面,好像完全没有发现任何疑点。只有位于极高位置的换气孔,有三个,是开着的。那里面由于有书架档住,无法确认是什么情形,但是别说人了,连小猫都不可能通过。

草长得很茂盛。可以得知长时间没有人频繁地出入。这里面果然和密室同型的「第三扇门」门上,垂挂着一个有如附在江户时代仓库上那种非比寻常巨大的钥匙,这个锁正如她所说,再怎么推或拉都不会动。

「这样的话……你所说的几个可能性中,好像只剩下『全部的人都在说谎』案例了……」

「不,老师,现在发生了其他可能性喔。」

和无力的我的声音相较,中禅寺敦子用非常有精神的语气说道:

「外面的三个人里,案例是『有一个人握有这里的钥匙』……或者牧朗氏本身是『握有这里的钥匙的共犯』。」

我和中禅寺敦子正确地沿着走过来的路,走向旧馆。进入新馆后,走到研究室去。为了收回绑成一捆的日记和研究笔记,中禅寺敦子的手伸向堆在桌上的笔记的绳子时,笔记竟奇妙地歪倒整个掉落了。

「奇怪,我绑得很结实的……」

中禅寺敦子因为得重新绑,说道,你先走。我照她所说走出房间,穿过堆积着瓦砾的崩坏的部分,走到回廊。

「关口先生。」

由于从我想不到的方向传来喊我的声音,所以起初以为是幻听。

「关口先生。」

是凉子。

凉子站在中庭那白色的花坛前。

我慌张地从回廊走到中庭去,仿佛被吸住了似地走近她。

啊,她的四周果然没有颜色,是黑白的,我想。

白色的花,大朵的有如乐器小号似的……

「是多啾乐(音译)。」

「啊,是这个名字呀……?我不知道……我还以为是朝颜(译注:牵牛花的一种)呢……」

凉子说道,摘起藤蔓长得靠近她的脸的花,把一样苍白的花拿近脸。

「别这么做,那花有毒。」

多啾乐是以「朝鲜朝颜」知名的茄子科榎物,另外还有一个别名又叫「癫茄」。含有三种会使精神亢奋的生物硷(alkaloid)。特别是花叶种子里含有很多这种振奋精神物质,摄取的话会引起妄想状态。

我抓住她的手制止她的动作后,说明了这件事。

「暖……这么恐怖的花吗……?不过,这种花为什么会长在这里……?」

「多啾乐也很有药效。特别是自古以来,就以作为催眠药、镇痛、止痉挛药著名。这里既是老牌医院,栽培这种榎物并非不可能。那个华冈青洲(译注:一七六〇--一八三五年,江户后期的外科医生,在日本第一个施行麻醉手术成功的医生)所调的日本最早的麻醉药,很多成份,应该就从这个多啾乐--朝鲜朝颜当中精制的。」

凉子由于面对我这里,我就那样抓着她的手腕,正好形成面对面的姿态。

「在建新馆和别馆以前,这一带,全在从事药草栽培的样子。但随着法律制定禁止私自制造药以后,慢慢地荒废了。这个中庭就成为遗迹了。所以既不漂亮又什么都没有,就长些令人嫌恶的草……其中,只有这种花好看,我从小就只喜欢这种花。因此花园因为战争荒废了以后,也只觉得这种花很令人怜惜,照顾了它……没想到仍然是草呀。」

凉子说道,不仅没有挣脱我的手,反而短缩了距离,苍白的脸靠近了我旁边。

「你连药学都很清楚呢,关口先生……」

凉子的视线捕捉了我的眼睛。

我宛如被蛇魅惑的青蛙般动弹不得,只能凝视着她的眼睛。

--尽管我知道不能看,但即使连闭上眼睛都做不到。

「我在学生时代曾有段时期想学神经医学和精神医学,所以对药物在极有限的范围内,只拥有简单的知识,并不是特别的了解。」

凉子正当我说着那不算辩解、也不是自夸的话时,突然晃了一晃。

我慌张地试着要抱起她,将手环住她的身子。

「关口先生……」

我无法靠近着看她,把脸别了过去,眼前是一朵白色很大的多啾乐。

我听到心脏的跳动。

眼前一片白。

脑子里变热了。

凉子的呼吸吹在耳鬓。

凉子以不胜悲戚的声音说道:

「请帮助我……」

我答不出话来。

然后,我感到强烈的晕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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