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8章

乱窜在多重结构的建筑物当中,我被追着。回过头去,可以看到伙伴们一个个被杀。我停止呼吸、弓起身子,装成死了的样子,安静地看着那个。然而,看不清楚,双眼混浊的关系吧。不,四周很黑、非常黑。

比较是生长在都市的我,从未经验过如此程度的黑暗。

在异乡的夜晚,别说电灯了,连火把的光亮都没有。有豹脚蚊。不,不是蚊子,是来历不明的昆虫,一不注意,会产卵在皮肤下面。

小队全部被歼灭了。部下除了一个人以外全死了。是我的责任吗?

那个令人害怕的声音是什么?是鸟吧?

--森林的鸟,在夜晚也会啼叫。

有个男人。很黑,所以看不出是谁。

天亮以前,就不动地等着吧。左边右边都分不清,而且,如果踏进墓地的话,那可惨了。

--一直待到早晨。会被青年大兵捉住,你想做俘虏受侮辱吗?或者宁可自己了断?其他部队的队长,都这么做。这就叫玉碎!

声音高亢的男人说道。我不想死。

突然感到害怕。平时那样地厌恶活着,一心一意想逃避这个烦琐的日常生活,也就是说,始终想死的这个我。

--你做了无法挽回的事。已经不能后退了,所以只能住前进。

高亢的声音如此告示。这个死里逃生部下的名字叫什么?

无法挽回的事。

快断了的腰有如腊制工艺人偶般,白色的皮肤冷嗖嗖地冰冷,然后,红色、红色的鲜血。

我想破坏什么。虽然很容易打坏,但是破坏了一次,就不会再复原。

必须得快,不能待在这里,胆小的我一定得逃。

去哪里?那里!那个四角灯神社的鸟居。但是,去那里不是必须穿过墓地吗?

--在做什么?

身体不听使唤地动弹不得,脚绊住了,黑暗缠了上来。如此程度的黑夜不曾经验过。不,不对!那一天也是这样,那个、那个夏天的晚上。

「呜哇!」

死里逃生的部下,用纳闷的表情窥探后面坐着几个应该已死去的军人。中禅寺敦子在他们旁边。

「噢,回过神来了吗?」

木场--这家伙的名字叫木场--用高亢的声音说道,递给我手帕。

「流了好多汗呢。是不是感冒了?事实上,我在等你苏醒过来,能说话吗?」

借助木场的手,我起身了。是在床上。

「我做了在战地的梦。敌人攻打过来那一晚,我和老爷两个人逃跑了。」

由于醒得很突然,还记得那个部分。但我不认为只有这些。令人厌恶的梦。问了时间以后,军人,不,是木下吧,以坐立不安的语气告诉我,十一点钟。啊,模糊不清的回答。过了一会儿,我完全恢复了记忆。

「十一点,你,是晚上?还是白天?」

「喂喂,你从昨晚失去意识后,就一直睡在这里。现在是上午十一点!」

木场说道。对了,我还清晰地记得失去意识前瞬间发生的事。眼睛即使不闭起来,也像电影般能够重新再现。

京极堂的手提着风铃,那是一直挂在那家伙的屋檐下的东西。屏风倒下来,木场他们几乎同时飞跑进来,穿着白色医服的救护班,带着担架随后蜂拥而至。木下把一面大声叫唤、举止粗暴的内藤倒剪双臂。即使如此,内藤仍想逃走,挣扎着手脚很狼狈地做着抵抗。吓呆了的老妇人,由青木保护噢噢地毫无意义的一直哭泣着。木场像是在告诉脸完全失去血色、恍惚地站着的院长什么话,但老人并没有在听的样子。凉子、凉子怎么了?京极堂一副死神似的表情,走过我面前。开着的门的那一头,看得到中禅寺敦子发呆的脸。京极堂略微看了我一下。

--这是你所期待的,满意了吧?

在逐渐变模糊的意识中,我找寻着凉子,凉子……

凉子笑着。

这些一定全是在仅仅数秒之内发生的事。

「相关者全部处在精神错乱的状态,所以完全不了解事情发生的经过。但是,既然出现了一具尸体,就不能像以前那样放手不管。权宜之计,首先将此处当作搜查本部,也要求援助了。从今天早上开始,鉴定者也进了房间调查了,但是,事情的全貌仍……不,连轮廓都看不出来是杀人,还是尸体遗弃……?不,因为在房间,所以不算遗弃吧!」

「京极堂怎么了?」

「那家伙很快躲起来了。到哪儿去了……?」

「对不起!」

中禅寺敦子一副很抱歉似地说道。

「总之,想做调查,但不知问什么好……所以在这里等你醒来。」

我逐渐认识到直睡到现在的这间房间,好像是久远寺医院新馆的其中一间。

「老太婆极端地亢奋,老太爷轻微的心机能不全,内藤已经既哭又喊屁滚尿流的,是无法下手的半疯狂状态。」

「凉子小姐……?」

「啊,姐姐还比较正常,不过一句话也不说。呵,再怎么刚强,碰到那种状况也没辙了吧。让她在房间休息着呢,当然有人在监视。」

青木用杯子倒了水端了过来,我喝干了以后想起了京极堂说的话:

--我并不知道你所说的话,究竟有没有作为证据的价值,但是你以后必须作证吧!

原来如此。京极堂早预料到现在的状况。

「老爷,你没从京极堂那儿听到任何事吗?究竟昨天整个程序是怎样?」

「什么嘛,那家伙这么说今天会出现一具尸体,可能也会有人受伤,请为他们包扎。还会有家伙想逃,别让逃掉了逮起来。暗号是风铃声--」

「那么,那风铃不是咒语,是通知你们的暗号呀!」

「当然。他说如果是风铃,即使雨声再大也听得到。门关得太紧听不到,所以会稍微打开,耳朵挨近点儿等唷!」

我想起京极堂慎重地关上门。在那以后,木场他们立刻在中禅寺敦子的带领之下,进入寝室然后紧贴在门缝。应对行动应该算很早。

「程序就只有这样。其他什么都没听说,尽管如此,虽说会出现尸体,但怎么都想不到就滚倒在房间中间!而且,真料想不到事态会变成那样,真令人困惑。」

「不过,京极堂所预言的全都说中了呢。」

我们沉默了。

「总之,书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全说来听听吧!」

木场全身极为无力地说道。

「那么,你是说那具尸体,是那个女人■生下来■的吗?」

不等我把话说完,木场发出很大的声音敲打椅子的扶手。

「有这种荒唐事吗?关口,你不会是神智不清吧。如果开玩笑,可会先把你关进监狱里唷!」

木场站了起来。

「我说的是实话,京极堂念完咒文的同时,肚子就爆裂了!然后……那具尸体诞生了。」

「物、物理上不可能发生的事吧。肚子再怎么大,难道大到可以装得下一个成年男人的程度吗?这是不符合常识的。」

「这么说的确也有道理。不过,比普通孕妇大得多喔。」

「不是这个问题。」

中禅寺敦子插了进来。她的脸有一些苍白。

「说是物理性的,不如说生物性的吧。总之,这是我们活着的这个现实世界的常识,所无法想象的事哩。」

「确实无法想象。不过,我看到了。大体上不是这样的话,那具尸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呢?你也知道那个房间的出口和类似出口的地方,只有一个,而你们就在那里,尸体搬不进去的呀。」

「可以事先放进去。」

木场从口袋掏出皱巴巴的香烟,衔在嘴上。但好像没有火柴,只能衔着,火没点上。

「那才不可能!谁、为了什么,要这么做?而且,如果这样,那么进房间时马上就晓得了。」

「难道不会藏在室内哪里吗?」

「如果不耍骗人的把戏,那是不可能的。但我不认为那个房间,能够施行尸体突然出现在房间中央破天荒的什么把戏!」

对了。■那个■是突然出现。不,是■诞生■的。其证据不正是肌肤光润地、粘糊糊湿了似地发着光吗?

「但是,据你所说,京极堂不是说结界怎么了吗?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把戏?」

--无趣的结界围了起来。

京极堂的确如此说过。可是即使耍什么把戏,我不认为只念咒文就能解决什么。

中禅寺敦子简直就跟哥哥一模一样地用手撑着下巴,结结巴巴地开始说了:

「即使相信老师说的话……如果以不符合常识的……超自然的作用,那就假定牧朗先生怀在梗子小姐腹中吧。如果这样……牧朗先生是何时死的?何时怀进肚子里?怀着的时候是活着吗?或者是死了以后,才装进肚子里?」

刚开始淡然地说着的中禅寺敦子,到了后来,语气变混乱了。

「老师,牧朗先生死了才出生的吗?还是出生以后死掉了?」

「什么?」

我从没想过这件事。我看到那个的瞬间,就只认识到是「尸体」,亦即■死了后出生的■。不,应该说尸体诞生更接近。我如实地说出心里所想,但尸体诞生实在很矛盾。

「那么,你是说久远寺梗子把尸骸藏在腹中吗?的确,作为隐藏地方来说,是最好的了,那是找不到的。不过,是怎么放进去的?像不入流杂志所写的什么魔术吗?」

木场开始焦虑起来。但木下紧接着为木场的香烟点上火的关系,预料中焦虑的爆发总算避免了。

「或者活生生地进到肚子,在出来以前死掉的?那尸体确实没有腐坏。失踪后立刻死了的话会变成白骨,至少会成为木乃伊吧。但怎么看都像是最近才死的死者呢……。这么说来,牧朗在腹中是活着的吗?这才不可能。啊,真无聊,疯了!完全疯了!」

木场自问自答之后,再度开始焦虑起来。

「还不知道推测死亡的时问吗?而且死因什么的……?」

中禅寺敦子问道。

「里村现在正解剖中,结束后会来告知。里村这家伙虽然很轻率,不过很高兴专心地在做解剖吧。」

里村弦市是个信赖得过的法医。能力强、人品又很温厚,不过,是个比起吃三餐更喜欢解剖的怪人。木下为了压住木场的焦虑,这一次,从茶壶倒了茶递给他。顽强的部下有点儿在颤抖。

「木场先生,这可不是咱们的差事唷!作祟、怨灵之类的就交给和尚或什么的人去办吧。」

和硕大的身体不相称的,从内在恐惧着。

「这一定是被杀的丈夫在作祟。附身在婴儿身上后,变得和自己一个模样!是《累渊》(译注:江户时代,在下总生村有个善妒的妇女,名为『累』,为丈夫所杀之后,鬼魂怀恨复仇。歌舞伎以此故事为剧本。『渊』是痛苦绝望之深渊,累渊之意,应是嫉妒为痛苦绝望之深渊)的翻版呢。于是,向杀死了自己的妻子和姘夫复仇!」

白费功夫了。结果,木下自己所说的话使木场爆发了。

「出现了一具尸体,这是咱们的差事呢,青木!」

一直待在房间角落、无所事事的青木,由于被突然一喊,相当吃惊的样子,张大着眼睛回头看。

「嗨,什么事?」

「别回答得像学生一样。那个,嗯,内藤,去看看内藤怎样了?如果能说话就带他过来。」

「要调查吗?」

「别问这么多,快去!」

怒吼似的将指示扔出去后,木场又重重地坐上椅子。

大约过了五分钟,青木回来了。接着是被两名警官抱着似的内藤进来了,现在的面貌如同废人般。

「能说话吗?」

木场问话。但内藤似乎没听到似的,内藤以喊叫替代回答:

「祈祷师在哪儿?叫祈祷师来!俺啥也没做,啥也没做唷!好可怕,救救我吧,替我驱魔唷!」

一天以前,理应还标榜自己是务实主义的实习医生,现在完全地粉碎了自主性似的。

「安静点儿!你老实说的话,驱魔祈祷什么的都替你做!」

经木场这么一恫喝,内藤有如瘫塌了似的,软趴趴地陷坐椅子上变温顺了。像极了沟鼠。

木场命令青木做笔录。说唐突也真唐突地开始听取事情的脉络。

「先从昨晚的事情开始问吧。尽管你是个落榜医生,但还记得那档子事儿吧?……喂,回答呀!」

因木场的骂声而胆颤心寒的不仅是内藤,至少刑警们、中禅寺敦子,然后我,都对一点儿刺激就敏感地反应,大家都很不安。

「首先,那具尸体。那具久远寺牧朗的死骸,是从哪儿出来的?」

「那不是牧朗!那家伙活着的唷,还活着!」

「事到如今还这么说。你直到现在不是那么地害怕作祟而叫喊着吗?作祟的可能是幽灵吧。不过,久远寺牧朗死掉了吧?你不是也看到尸体吗?所以才觉得恐怖吧?」

「那个不是那男人的尸体!请别被骗了。那是那家伙自己创造的人造人,然后让梗子生下来。可怕的家伙,可怕……!」

「……人造人的什么都行。你看到冲破肚子的时候了吧?总之,你是说,那个死骸从梗子肚子里生出来的吧?」

「肚子裂开……梗子的肚子裂开……于是那个滚落下来了,那个人造人……!」

「那么,你没看到生下来的瞬间吧?你没看到戴着眼镜、穿着衣服,很大而且死了的婴儿,坍塌下来冲破女人的肚子出来那个节骨眼儿吧?」

木场那恶作剧的形容,可能是因为心情恶劣吧,中禅寺敦子按住了嘴巴。

但是……我的确也没看到那一瞬间。不,由于出席者个个都错乱了,也许没有任何人看到。不……没有人看到。

屏风,屏风阻档着。屏风倒下后才看到那个的。没被屏风遮住视线能看见全貌的是--

--京极堂。然后--

--凉子。

突然地门开了。

「你们仍在议论那些无聊的事吗?」

是京极堂。穿着和昨晚不同的黄底带茶褐色格纹布的和服外衣,手里拿着外褂。

「喂,京极!你,到哪儿去啦?」

「因为淋到不干净的血,所以先回去洗了澡,稍微歇一会儿,把脏了的和服洗了并且上浆烫了后才出来。嘿,还去把这个懒得出门的证人硬拉来了呢。我不会做让警察生气不合道理的行为。」

后面站着榎木津。

「是礼二郎呀,我想早晚得把你叫来呢。」

榎木津像个刚睡醒的孩子似的,脸有些浮肿。呀!打了个没精神的招呼,一副像是大正时代的贵族要去参加舞会的装扮。因为天敌都到齐上场了,内藤更加瘫软缩了起来。两个怪人理所当然地走进来,坐上简直就像准备好了的放着的两张椅子。

「喂,京极,你刚才提到无聊的事,那是什么意思呀?在密室如烟雾般消失、过了一年半尸体从女人的肚子出现了……这是多么前所未闻的事,你竟然说无聊?」

木场又站了起来,一面走来走去,一再指责似地质问道。榎木津的视线追着木场,瞧不起人似的把脸探向前去,说道:

「连老爷都胡说些什么呀?关口君,你那么卖力表演了还不够,到现在诅咒都还解不开吗?」

「京极堂,我不懂你说的。的确如你所预言,情节很顺利地进行了,不过,谜题更莫测高深了。」

而且,我本来跟凉子说会让她如愿,结果,却做出相反的事来。这个家已经等于崩溃了。

「如果你知道什么,就别再用拐弯抹角的说法了,赶快说!牧朗怎么消失,在哪里、何时死的,尸体是怎么回来的,能说明吗?我可不信怨灵啦人造人啦的唷!」

京极堂以他那擅长的阴沉表情,缓慢地巡视了在房间里的每个人后,很干脆地说道:

「既没消失,也没到哪儿去。」

「因为藤牧其实早已■死在那里■!」

没有人理解他在说什么。沉默持续了整整三十秒以上。

「那是当天,在那个房间的那个地点死了……直到昨天为止,■一直被摆着■……牧朗先生失踪……的意思……?」

第一个听懂的是发言者聪明的妹妹。

「啊,原来是这样!」

「那、那是不可能的吧!那个房间有那么多人……我也在里面!」

「这种说法不正确。至少进到那个房间的只有凉子、梗子姐妹和你,然后,只有时藏夫妇了。院长大概不会接近,而事务长顶多站在门口,那个内藤先生,连把门敲坏都吓得要命,不会探头看里面的。」

「不过,京极,反过来说,不是五个人都进房间了吗?昨天……」

「对,说实话,我昨天也没想到会演出那出滑稽剧。托福,竟对梗子小姐做出那么不利的事。我没想到她的身体,竟然承受那么严重的负担!」

「哥……那么,原来你想做什么……?」

「打开门,嘿,你们瞧瞧吧,本来想这么做的。这么做的话,因为那里的内藤君会逃跑,所以就摇动风铃想要呼叫警官。可是,没料到放着屏风、看不清楚,没办法只好引大家进里面去,但没注意到这个举动对院长以下的人,药效过于强烈了!」

「很快地把屏风推倒不就得了。」

「这么做的话,关口的诅咒就解不开了!」

「不懂你的意思。」

木场的额头聚拢了皱纹。

「只有久远寺姐妹和关口■看不到那个尸骸■。我想要让他看到!」

这家伙在说什么?只有我看不到尸体?这又不是魔术和忍术!……结界……?对了,难道围上了什么隐形的木栅吗?是奇门遁甲的法术或什么的吗?

「京极堂,那么,你所说结界,是针对我们所发生的作用吗?」

京极堂扬起单眉看着我。

「我说的结界是指屏风唷。只因为有屏风,所以很麻烦。」

「那……我第一次进去的时候,没有屏风什么的,但是也没有尸体!」

「有吧!」

榎木津说道。木场反问:

「有吗?」

「有!」

我感到强烈的晕眩。

「关口君,你的确看到尸体了,只是■不去知觉这件事■而已!」

什么?房间缓慢地旋转了起来,整个世界是歪的。

「你,这个建筑物的描写,分析入微简直是非常的详细。我只听你说就能够明确地在脑里重新建构建筑物的模样。实际探访了后,对你所描述的正确性吓了一跳呢。但只有一个地方,我怎么都不明了的部分,就是书房的地板。门、墙壁和书架、天花板、脚凳,还有书桌、床和餐具橱、十字型的日光灯……每一样都很清楚。但只有地板却很模糊,简直无法从你的话里掌握到什么。进到宽广的房间后,地板不会不映入视野。这么一来,不管你是有意识或无意识,情况变成你虽看到了却不说。我觉得奇怪所以思考了。然后我想起你只提了一句关于地板那一段。」

京极堂从怀里抽出手,和刚才妹妹所做的一样,摸了摸下巴,这是他得意的姿势,说道:

「你不是说像水果刀般的东西亮着光吗,那种玩意儿,是不会掉下来的。那是■插在藤牧腹侧■的水果刀。」

啊!

在我体内,我破碎了。像麻醉药效退去那样,眼球内侧发出混浊的声音倒塌了。是的……

藤牧一开始就死在那里!

没什么事。生下来的是尸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榎、榎先生,那么那个时候……」

「哼。打开门以后就有尸体。又不是找不到的蜜蜂头,我实在万万没想到你竟看不见。」

--关口,你看那个!

--我们剩下来所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叫警察来!

「榎木津先生,那么,那、那个时候……」

「对了!阿敦喊我的声音我完全没听见。不过,很不可思议只听到蝉声和风声。耳朵虽然不能关闭,我却唯独听不到阿敦的声音。这么说,我想是可能发生张开眼却唯独看不到尸体的事喽。所以我建议去找木场。」

我以为只有榎木津看到。事实上只有我看不到。

「有那种事吗……?」

青木说道:

「真难相信!」

「以为不会有这种事却有可能的!关口君就能了解吧。我们现在所见、所闻、所感受的这个现实并非现实。脑会根据裁量,将选择的资讯重新构成。但如果有一部分是没有被构成的要素,那么,本人也完全无法知觉。因为即使拥有记忆,也上不了意识的舞台。」

「啊……我们所见闻的全是假想现实。而那是否真正的是现实,本人也无法区别……」

我活在「没有尸骸」的假想现实中。那是……幽灵的现身。

「脑受到了损伤,比如说只是无法识别人的脸啦,只对数字中的5欠缺概念啦,事实上,的确有这种有趣的病例。以我们自以为活在现实般的错觉为例,实际上我们只活在脑中而已。把这一次事件弄得那么怪异的原因,在于同样看不见尸体的人是复数的。外加其中有一个局外人--关口翼,所以更复杂了。如果只是一个人,仅只是发神经的话,那就成为可以解决的无聊的案件而已罢了!」

「佣人夫妇怎么样呢?你说过他们似乎也进了房间……」

「他们当然看到了。所以无法忍受那种异常而辞职的吧!把梗子小姐睡觉的床搬进书房的应该是那对夫妇。在丈夫的尸体旁安置自己的床等,以常人的感觉来讲,是超过异常,疯了!」

「破例的堵嘴钱,也是为这个原因吗?」

「这是不一样的。付钱的事务长本身,并不知道那个状况。」

「是……吗?」

「我想那对夫妇是出自于必须回报历代所受恩义的忠诚心,所以闭紧嘴巴而已。如果事务长有堵嘴的意思,那就是另外的一件事了。」

「什么?婴儿事件吗?」

「等一下再问她本人吧!」

「……嗯。……不过,俺还是无法释怀。即使发生了这种不符合常识的事,为什么只发生在凉子、梗子姐妹和这个糊涂作家身上呢?而且,为什么放了一年半的尸体还像活着一样的新鲜?还有……说起来怀在梗子肚子里的,到底是什么?」

「是呀,那不是普通的怀孕哩!」

京极堂很不耐烦地皱起眉头后,这会儿搔起头发来了。

「只要理解事件的全貌,就别在意这种事了!拘泥一小部分--解说的话,再说几天也说不完。我既不是评论家也不是社论委员。」

「还不了解事情的全貌呢!梗子怀了啥东西呀?为什么裂开了?」

「喂,你为什么老住不可能的方向去想呢?那一定是『怀孕想象』!生产期再怎么晚,人的胎盘是无法那么持久的!胎盘坏死的话,胎儿也会死,而且母体也不可能没事。持续怀孕二十个月什么的,如果不是骗局、患了其他病,那一定就是怀孕想象了!肚子破裂,是因为她恢复了神智的关系。」

「那么,那个肚子里,什么都没有喽?」

「是的。充满了后悔和希望,然后是藤牧没有完成的梦。」

京极堂很难得地表现出诗意。

「京极堂,你……我当初跟你谈这件事的时候,你就这么想过了吗?」

「由于资讯太少,所以无法断定。不过可以这么说吧。而且如不是怀孕想象,也有可能是怀孕妄想。」

--婴儿在肚子里,有没有跟你说过话?

「喔……?你是为了想确认梗子小姐是怀孕想象,还是怀孕妄想……?」

「喂,关口,想象啦妄想什么的,有啥不同?」

「怀孕想象是基于强烈欲望引起的一种神经衰弱,错觉自己的身体怀孕,实际上并没有、却会出现和怀孕时相同的征兆。另一方面,怀孕妄想是抱着体内有自己以外的生命在萌穿的妄想。」

「还不是一样?」

京极堂作了补充:

「怀孕妄想,严格地说,萌穿在体内的他人没有必要一定是婴儿。也有是救世主、水子和祖先的案例。所以并没有进行性交的必要,而且身体所出现的征兆也和怀孕微妙地不同。这个时候的特征,是宿在体内的他人,会频繁地开始跟宿主既说话又命令的。这个现象怎么说都很接近『附身』。附身的时候,是从外面来的东西、也就是说他人,附了身替代了本人,这是完全地人格替换的类型。换句话说,可以大大地区分为人格的意识完全中断的继时性附身,以及即使被附身的期间、本人的意识仍残留着的同时性附身两种。后者,会感到自己被谁攻占了、操纵了。怀孕妄想与此有一脉相通之处,只不过差别在于,是从外面附身,还是从体内萌穿而已。这种时候,比怀孕想象还不好处理,偶尔也有必须驱赶附身的时候。尤其是这个家有附身遗传的谣言……」

「欧休伯附身吗……?」

「是的。而且,可能因为梗子小姐和藤牧之问,并没有发生怀孕想象所必要的性交涉,所以,更加担心。」

「没有……呀?」

京极堂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不过我和本人说话以后,看来不像是怀孕妄想。所以,我判断是■相当特殊的怀孕想象■。」

「单是想象,人的身体就能变化成那个模样吗?」

青木说道。

「说想象,也许在表现上稍微不恰当了。这也是一种假想现实。脑子将撒谎的信号传给了身体。发生原因是愿望很强烈的时候居多,所以称为怀孕想象,只是想象并不会怀孕。而且……梗子小姐是非常特殊的例子。她是去除生产结果的怀孕,换句话说是希望『持续怀孕』。所以其结果是身体无法承受了。对于我给予的刺激,反应竟那么激烈……忍耐已达到极限了吧。为慎重起见,通知了救护班还是正确的。」

京极堂的眼神有些黯然。

「刺激……哥,你做了什么?」

「我制造了接近逆向催眠的状况,让她的记忆飞到过去。怀孕想象最怪异处是心灵……也可以称意志和灵魂。心灵方面,无意识地拥有强烈的愿望,脑接收到了后欺骗心灵,是这种类似骗局的双重结构。欺骗愈是完全,心灵就愈满足。脑当然知道是撒谎。所以,唯一的解决办法是,脑将隐藏着的谎言这个证据,拖上意识的舞台。于是,心灵发现了欺瞒之后,身体会急速地恢复原样。因为已经没有必要欺骗了。大体上过了十个月又十天还不生,虽不喜欢但也知道真相了,但她不一样。她在常识所允许的限度下,希望永远继续地怀孕。不过,在途中失去了常识……幸好对她清楚地记得发生事情的日子。我想,意识只要追溯到那个时候,自然地就会被知道。」

「牧朗失踪……不,被杀害的日子吗?」

「在那以前。」

「可是……希望一直怀孕下去什么的……真不懂。意思是以不生产为前提希望怀孕吗?」

「有的。」

京极堂看着内藤说道:

「她不想承认自己所犯的『某件事』!」

内藤不动,眼睛也不眨。

「那是『杀了丈夫』这件事吗?」

木场盯着内藤说道。

「正确说来虽有点儿不同,但结果一样。不过,她并不是想脱罪,不如说是爱情的流露。为了那扭曲了的爱情表现,真的是很凄惨的纠正方法!」

「梗子小姐……爱着牧朗先生吧?哥……」

「以通俗的话来说,是的。呀,为了如此认定则需要证据,那就是怀孕的事实。对她来说,怀孕只是『性交的结果』。只有怀孕才是和丈夫性交……进行了爱情交换的……证据。」

「淫乱的……」

「怎么是淫乱?将性行为想成是最终的爱情表现,才会将性行为视为是认真地爱的证明而有所需求。这并非为了追求淫荡的快乐。我认为,相当特殊的怀孕想象关键就在于此。她并非强烈地期待怀孕,过去和丈夫进行性交的事实才是她强烈的期待。换句话说,她想要的是『爱情交欢的证据』。但实际上并没有过,所以才用怀孕来企图改编■既住的过去■。换句话说这是去除原因。因为如果和丈夫有过爱情交欢的话,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于是对她来说,生产才和所有的完结相连系。」

「就是这里不懂。」

「对丈夫牧朗来说,性行为不过是『留下子孙』罢了。将遗传因子系于下一代才是身为生物独一无二的使命,生子之事才是终极的爱情表现。对,他是这么想的。对于有这种想法的他来讲,生产,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结论,也可以使『否定以后的性行为』的理由正当化了。」

多么枉费呀!两人的想法竟分歧至令人心寒的程度。

「梗子小姐一直怀着绝对不出生的孩子,是为了获得既住的『没有得到的幸福』吗?然后,同时拒绝了现在的『不允许有的状况』吗?」

「非常严重的抗拒现实。不过……拥有在瞬间将所有击碎的力量是『牧朗的尸体』!牧朗的尸体这个现实,在过去、现在、未来的一切里,为她带来彻底的绝望。所以梗子才不能看到那个。『怀孕想象』和『尸体消失』是成组的。对脑来说,和显示了怀孕征兆差不多,不,比这更严重的是『持续无视尸体存在』,这个最重要的课题。」

木场嗯地哼着。

「不过,如果被第三者发觉就结束了。但非常讽刺的,她在那个房间所布局的持续怀孕,托福,不知是幸或不幸,■竟没有被任何人发现■。这就是她怀孕过长的理由。不过……由于我的伎俩,使她的脑无法再欺骗她了。就在面对现实的时候,身体急速地恢复原状……那已达到忍耐极限的腹部……」

「啊啊啊!」

内藤嘶喊着。

「即使我什么都不做,梗子小姐也撑不了几天了吧。因为身体承受着才施行了骗孩子程度的逆向催眠术就裂开了的负担呢……可是……我一想到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就很难受。」

京极堂很懊恼似地垂下眼睛。

「到了这种地步还不想承认的现实,究竟是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女人究竟对那么深爱着的丈夫做了什么?」

木场又看了内藤一眼。

「刚开始……」

内藤开口了:

「刚开始来引诱的是梗子……现在想起来,简直做了像疯狂了的事。」

内藤意外的很镇定地说道。和过去的内藤相较,让人感到现在是最安定的状态。

「俺到这个久远寺家的时候……大约是战争开始的第一年……已经十年前了吧。因为俺……生下以后母亲就死了……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死的。当俺有记忆开始,就住在妓院的二楼。抚养俺的养父母夫妻两人,从事的是转卖妇女给妓院的人贩子工作。粗野、下流、贫穷,不过,倒送俺去上了学。为什么?因为和人谈妥了条件,和一个每个月带着钱来的奇特的人。」

内藤抬头望着木场,那双眼睛仍然充血,但业没有错乱的样子。

「是的,俺的养育费是从别的地方来的。那两个家伙常说,你是生钱的鹅。当俺还是小鬼的时候,也不懂那意思,呵呵呵……!你们想钱从哪儿来的?每个月悄悄拜访妓院的出钱的人啊,是谁呢?是这个家的太太!」

「这里的……事务长,为了你,送了钱给那对夫妻吗?为什么?」

内藤怀念似地眯起眼睛。

「那时候的太太可漂亮呢。总是打扮得很端庄……每个月就那么一次,我会从隐蔽的地方偷看。我曾想……如果这个人真是我母亲的话,那该有多幸福呀……!然后有时又想,也许是真的。」

然后微微笑了起来。

「不过,想错了。好像俺真正的母亲在这家医院生下俺后,不知遭到什么事故死了。父亲也因此上吊了,所以医院在赔偿……养父母这么说的。很奇怪,医院其实没有赔偿的理由,能想到的……是不太能公开的医疗上的失误吧!到底是什么事故,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总之,那两个家伙很敏感地噢著钱的味道,头脑不清地收养了远亲的俺!」

内藤说到这里,吐了口大气。

「但战争一开始,不知发生了什么,人贩夫妻抛下学生很快逃走了。正当十九岁时,就在已半陷入自暴自弃的俺住的地方,太太来了……是第一次说话。令人吃惊的是,太太表示要照顾俺,有两个条件,一个是贯彻以主人的远亲身分诈欺这件事,然后等不久成为医生后,再当入赘女婿。俺回应了两个条件。然梭俺就在这家药臭味的医院过起日子来了。」

「做入赘女婿是条件呀?」

「呵呵,院长不知道俺的来历。不,可能有些察觉吧,总之俺很高兴。只要能离开妓院那沾了男女情交味道微脏的榻榻米,哪管是做医生什么的都可以做,不过之所以愿意还有一个理由,知道吧……?女儿啦,呵呵呵。」

内藤扭歪了嘴唇似地嘲弄著自己,笑了。

「爱上梗子了吧?」

「不对,大错了。俺迷恋的是凉子!」

内藤模仿木场的语气玩笑似地说道,但语尾颤抖着:

「俺对她一见钟情。但是凉子很冷淡,在俺的面前,直到现在连一次都不曾笑过。而且,太太也不知为什么对凉子很生疏。一问之下,才知道因为她无法生育,所以凉子决定一生不嫁,俺的对象是梗子。」

「你对梗子的看法怎样?」

「也不是讨厌。但那个在富裕家庭长大天真烂漫的千金小姐,和俺怎么都不相配。俺被不知哪儿有阴影、很安静……对了,看起来像母亲……的凉子吸引了。和真正爱慕着的女人的妹妹结婚一起生活等,那不等于拷问吗?俺犹豫了,但是……出征回来以后,事情整个变了。」

「因为藤野牧朗的出现吗?」

「是的。世间一般人都说俺受了损失,俺很懊恼,其实不对,俺的内心高兴者呢。也许因此能跟凉子结婚也说不定。」

「关于牧朗入赘,事务长怎么想呢?老太婆希望你做入赘女婿吧?」

「和院长之间好像起了很激烈的争执,结果向钱屈服了。战争的打击太大。太太向俺低头道歉说,会照顾俺一生,会替俺找老婆要俺忍耐。俺……说无所谓、让凉子和俺结婚。可是当俺这么说以后,太太满脸变红说不行,如果是其他事情什么都听俺的,唯独这一件不行、绝对不可以。俺又一次感到绝望了!」

「为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呀!俺束手无策茫茫然地过日子,考试也落榜了。不久,梗子和牧朗结婚了,俺对那两个人毫不感兴趣。但是……从俺的房间能很清楚地听到夫妻的声音,因为是夏天,窗户打开著的关系。那是结婚以后大约经过一个月的时候吧……并不想听……却听到了呢。是内容很反常的会话。」

「反常……?」

「嗯,反常。不是空谈,当然也不是吵架。刚开始很快就结束了。感觉是梗子一味地在指责,照惯例原因一直是牧朗,那家伙一说什么,梗子就发怒。发生龃龉增加,每过一天梗子就愈激烈。」

「知道内容吗?」

「大概呢。刚开始,梗子说以前的事不记得了,牧朗为了让她回想起来说了很多,但那家伙的说话方式老是畏首畏尾,连身为外人的俺听了都会生气。不是有那种愈想讨人欢心,愈道歉就愈惹人厌烦的家伙?他就是那种男人!」

「说了很多什么话?」

「记得在那棵银杏下见面的那晚的事吗……之类的,记得这梀建筑物后面小房间发生的事吗……?」

银杏树是他在日记写的授子银杏,亦即第一次约会的地点吧。这核建筑物后面的小房间……是那个「密室中的密室」这件事吗?

「嘿,说了很多唷。梗子似乎一件也不记得,不久就疯狂地对待牧朗。于是,一直到提到情书后,梗子的焦虑到达了最顶点似的。」

情书终究是关键吗?内藤继续说道:

「一个说我写了信,一个说不知道,会话内容像平行线。不久,发出吓人的声音。梗子粗暴的行为好像就从那一天开始。那是……对了,刚过了八月吧,从那以后每天晚上十二点过后,直到接近天亮,简直就像发情期的猫吵架似的天翻地覆。」

「十二点过后?那么晚才开始?」

「我后来才知道,那家伙每天到十二点为止,都会关在那间研究室,做不知什么的研究!一直都这样非常的固定。梗子因此很不高兴似的呢。那家伙一回房间就吵架。」

证言和日记完全符合。藤牧在日记写道,怀疑什么都不记得的梗子患了记忆障碍,而妻子的疯狂是自己无能所造成。所谓疯狂,亦即内藤说的「发情期的猫似的」狂暴这件事吧。妻子眼中的丈夫,丈夫眼中的妻子,相互映照著对方是疯子。

「八月底的时候,梗子信步来到俺的房间,然后用甜蜜的声音说,你听到了吧?窗户这么近……呢,样子不像是在生气我偷听。呀,不如说是在挑逗。擦得很浓的口红,诱惑人的眼神,俺困惑了,但并没有扯谎老实地跟她说,小姐,再怎么样那也太过份了,不久正房的人也会知道喔。然后呢,梗子突然发出很大的声音说,过份的是我丈夫,那个人疯了……」

「梗子似乎是个脾气相当暴躁的女人。」

「没那回事,是好强吧。她是个平时被褒奖为勇住直前啦、积极啦的姑娘唷,很健全的!」

健全?那个少女吗?为何我不觉得如此?

「你想那个健全的千金小姐,到底对俺这个在妓院长大的,说了什么?梗子说,我是处女呢!」

不对。离题了。如果梗子像内藤所说的是千金小姐,说出那种台词本身就很异常。但那种异常和我所知道的少女的异常之问,总觉得有微妙的不一致。

「牧朗结婚以后,好像一根手指都没碰梗子。每次听梗子说他不和我做爱啦、不爱我啦的时候,俺也感受到淫荡的气氛,非常亢奋。」

「下流的家伙!」

梗木津说道。内藤无视地继续说道:

「牧朗虽然不和梗子做爱,却经常谈孩子的事情。然后这个那个的问梗子有关十年前发生的事。梗子虽反问他为什么问这种事,他也绝不说理由,好像只是莫名其妙地笑着道歉。」

是这样吧。对藤牧而言,他认为梗子才拥有记忆障碍,而且可能为精神带来异常。他的记忆(应该说日记的记忆比较正确吧?)如果是真实的,只能认为梗子很明显地是有记忆障碍,至于情书是我亲手转交的,而且……

「据梗子说,牧朗表示给了梗子情书,然后也收到回信约会了。结果还『怀了孩子』!他问那孩子怎么了,是堕胎、还是死了?嘿嘿嘿,这不是让人发笑吗?连手都不牵的丈夫,在十年前竟让处女妻堕胎?听了这些话,俺觉得牧朗很奇怪。从那一天起,梗子跟我分外熟了起来,尤其是在牧朗面前,会突然缠靠过来。」

「老公呢?」

「那个没志气的,当作没看到的样子呢。那家伙愈这样梗子就愈大胆,一直到了无法漠视的状态时,那家伙就无缘无故地笑著偷偷摸摸消失了。不是有一种家伙你会想虐待他吗?牧朗就是!是那家伙把原来存在于梗子体内的虐待人的情结给唤醒了。活该!」

「院长和事务长不知情吗?」

「这里就巧妙了。在双亲跟前,梗子装作忠贞的妻子。很不可思议地,牧朗也不说话,他的自尊心很强。那个女人呀,秋天以后,俺已经到了被叫到夫妇寝室的地步了。牧朗在研究室时,我们就在那个房间喝酒。每天正好过了十二点五分,和牧朗回房间时擦肩而过地俺就离开房间。」

我想像著在门附近交错而过的内藤和藤牧……夫投射出接近侮辱的视线。如蛇般恶心的眼神。丈夫浮现卑屈的笑容,点头致意……说异常虽说没有比这更异常的光景了,但却很容易能够想像到。

「有一天,一如住常,俺到了房间后,那个刚强的梗子正在哭。问她理由,她回答牧朗不与她做爱的原因在姐姐身上!也就是说凉子在暗地里操纵牧朗。这种想法怎么来的,事到如今也无从知道……由于梗子每晚大量饮酒带来的恶果都快酒精中毒了,所以也许看到幻觉了。」

这种想法,我也听梗子说过。但细想之下并不清楚是从哪儿得到的灵感?

「梗子醉得很厉害,然后骂姐姐不好。过去,梗子不曾说过一次凉子的坏话,俺有点儿吃惊,她说姐姐一副假仁慈的脸,其实是很恐怖的女人,有著会令男人疯狂的魔力,牧朗的灵魂被凉子夺走了……俺听到暗中思慕的凉子的坏话,不知为什么全身发冷兴奋了起来,因为这个家里的人,对凉子一直是小心谨慎看待的。」

「你可真别扭呢!」

榎木津再度责难内藤。

「随便你怎么说,梗子说姐姐是魔女,然后紧紧抱住俺说,和我做爱吧!」

「于是……你和她做爱了?」

榎木津杨起浓眉瞪著内藤。原本还睡迷糊的脸,曾几何时变成精悍的脸。内藤也开始恢复了初次见面时那目中无人的德性。

「送上门来的不吃,叫啥的来着?」

「混蛋!你知道梗子小姐是在什么心情下要你爱她吗?接近你只不过是为了吸引藤牧注意,很不巧地,由于藤牧欠缺嫉妒心所以才陷得太深,无法再回头罢了。你为什么不刹车?你连这种事都不懂,人家要求你做爱就做了吗?你没有自尊吗?你充其量不过是『藤牧的替代品』而已!」

榎木津很少激昂。木场也像是被气压影响了,比较着看看两人。

「这种事到了现在不必侦探之流的来说也知道,俺完全无所谓,俺……」

内藤反瞪著榎木津。

「因为俺也是将梗子当作凉子的替代和她做爱!」

榎木津像看到脏东西似的,皱起眉头。

「呵呵呵,轻蔑吧!梗子不过是凉子的替身。那两个姐妹长得很像。第二天以后,俺用和凉子做爱的心情和梗子做爱,尝到男人滋味的梗子积极地要求哩!非常的惊险呢,因为隔著窗子,老公就在那里!一个月以后,梗子说出很怪的话,把灯打开、窗帘拉开,俺照做了,然后吓了一跳。拉开窗帘,从牧朗的研究室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寝室,而且研究室没有窗帘,那家伙只要面对桌子,我们的行为就暴露在他眼前!俺觉得太过份了……不过俺又想管它的,俺因为被恳求而照实表演丑态,是那种只有一个观众的舞台秀。然后梗子反常地很兴奋哩!」

梗子对藤牧所做的「无法原谅的过份的行为」指的就是这件事吗?这确实比殴打和踢打更严重,连足以形容的语言都没有。榎木津也似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木场说道:

「你……然后、然后,牧朗……连什么都没说吗……?」

「啊,那家伙很奇怪。不过,俺和梗子说不定也很奇怪!秀一直到那一个晚上为止,几乎每晚都举行!但即使是俺,也带着逐渐沉入无底沼泽般不愉快的感觉。而且,老实说,那时候的梗子有点儿可怕。尽管这样,牧朗在白天还是努力地装作很平常的和俺接触。托这家伙的福……这么一想,真的很想向他吐口水呢!」

「牧朗……的作为为什么要如此的卑屈呢?毕竟他也花了十年岁月,带来巨款,连医生执照都拿到手,终于如愿地结婚了。可是,却连一根指头都不碰老婆……?」

「他和梗子小姐有无法结缘的原因呢!」

直到现在,都沉默着的京极堂说道,身子离开椅子站了起来。

「原因?什么原因?我不认为世上有那种无法与妻子同床,甚至默许姘夫那样的理由哩!」

「牧朗先生……说不定是个被虐待狂……?或者是……性无能……?」

「不对唷!是能立即想到具体的理由!」

京极堂在自己的茶杯倒了茶,润了喉咙后,凝视着那个茶杯,说道:

「藤野牧朗从德国回来真正的理由,不是开战的关系。他在世情不安的异国,遭遇事故,下腹部受到损伤。不……说得明白些,失去了一部分生殖器!」

「什么?」

木场发出更高亢的声音:

「牧朗……失去性器了!这么一来,即使再爱妻子也没有用呀!……不过,他隐瞒这个事实结婚,那不是诈欺吗?」

「是的!但提到他是否有诈欺的意识?我看八成没有!对他来说,即使如此仍有必须结婚的理由。」

手拿着茶杯,京极堂慢慢地回过头,说道:

「我刚才也说了。藤野牧朗认为,生养孩子才是身为生物的人被赋子的使命。使人生最终的目标。他有这种人生观。我意外地获得读他母亲日记的机会,在最后一节,也就是相当于绝笔的文章,我认为给了他后来的人生观很大的启发。」

京极堂凝望着眼睛上面约三寸处,默背那一段:

「--人一生当中,最重要的是生下孩子,然后将他栽培为了不起的人。遗其一半之志而必须先逝的母亲,充满着悲哀后侮的心情。并非害怕死。留下你而去很悲哀,无法亲眼见到你成长很后悔。父亲早世、现在又将失去母亲的吾儿牧朗。我想,温和聪明如你,从现在开始也会坚强地活下去。不能让你尝到母亲那样的悲哀。母亲相信你会找到好的伴侣,生下孩子完整地度过相互慈爱幸福的一生--」

与注重刹那享乐违背伦理的内藤所说的话,相差太悬殊,是充满慈爱的内容。房间里的人因那个落差而缄默着。

「他几乎养成翻开看日记的习惯,翻开这一页,文字都快看不清楚地读了很多遍。对他来说,母亲是神圣不可冒读的,简直可以说是信仰的对象了。这部手记,对基督教徒而言才是圣经,对回教徒而言,相当于可兰经。一板一眼的他非常顽固地遵守着这个教诲,清白正当道德地生活着。」

「京极,这不成为解答。已知道牧朗是想爱太太却不能爱的身体了。不过那家伙的品行再怎么方正,却仍无法说明其他不自然的行为。」

「嘿,听好!那样的牧朗,只有一次违背了母亲的教诲……那十二年前的事。他和梗子邂逅,热烈地谈了恋爱,到这里为止还好,但他被感情,不,激情所动,做了不道德的事!身为学问之徒的学生,和岁数还小的少女私通,不仅如此,还使她怀孕了。」

「等等!梗子说她不知道呢。还不知道有没有那样的事实吧!日记虽然如此写着但也可能是捏造的。也许是你说的假想现实。」

「如果这样也行。问题是,藤牧本身承认了是事实。呵,是事实吧。」

「你是说梗子扯谎吗?因为记忆丧失这玩意儿吗?」

「不是。总之,对他来说,怀孕、然后堕胎的情节是非常恶劣的,比回教徒吃猪肉还难应付。不负责任有了孩子还杀掉之类的,值得死一万次!他拼命地想负责,但并没有如愿!」

「求婚被拒绝了呢……」

「对了。可是,他没有死心。又不能自杀,不,他没有想过要自绝生命吧。他即使花时间,也想采取正面的进攻……先去留学、回国取得学位,和梗子结婚。如果孩子活着一定收养,如果堕了胎……到那时和梗子再生一个。除此之外,他没有想到其他可以弥补过去犯错的方法。对梗子、对久远寺家,然后对神圣的母亲,他充满了赎罪的心情。可是……却发生意外的事故,然后他失去了生殖机能。在那个时候,他失去了合乎常识的赎罪方法。」

「真绝望!」

「是失意的返国……但他没有死心。于是从那时开始,藤野牧朗一点一点地变质了。充满慈爱的母亲的教诲,逐渐地改变、扭曲,开始充满他歪曲的心灵。」

「怎么回事?」

「如果生养孩子才是作为人,不,生物的终极目标,性交只是手段而已。途中的过程之类的不过是枝微末节。然后充满着慈爱的母亲的话,不知何时本末倒置了。换句话说,他下了个结论,不性交只要能做出孩子就好了。」

「做得到吗?这种事!」

「不过……即使没有孩子,也有很多夫妻很幸福地度过一生呀。而不管怎样都想要孩子的话,那就收养养子什么的,方法很多呢!」

「呀,他在这方面完全的反常。除了承继他自己的遗传因子……不,母亲的遗传因子以外的孩子,都无法承认是自己的孩子。加上迎娶妻子,只考虑过去曾犯过错误的对象……梗子。然后,他最大的误会是,他不仅认为这是正确的想法,而且还是一般性的。他认为,梗子理应视拥有承继了梗子自身遗传因子的孩子,是她的人生目标。他不懂相互慈爱、相爱的意思,当然更无法期待正常的沟通了。他的眼睛也只映照出妻子淫荡不贞的行为,是因为『想要孩子』!」

「那么,牧朗一面看着这个内藤和梗子私通,还想着,啊,俺的老婆竟如此渴望孩子吗?」

「是的。这和愤怒和嫉妒几乎是很悬殊的感觉。他每次被妻子痛骂、动粗,看到她和内藤做爱,内心就想必须赶快完成『研究』。梗子小姐愈急着要他注意她,他愈是热中研究。」

「什么研究?」

「就是制造不经性交产下的孩子。」

「真的……这种事能做得到吗?」

木场一脸茫然。

「从这个意义来看,他是个天才!」

「那么……牧朗先生所研究的东西……」

「是的。他以完成『完全的体外受精』为目标。」

「体外受精?那是啥?」

「那是庆应大学最近实验成功的,叫……」

「那就是人工授精。他虽然失去大部分的生殖器,但精囊还稍微留着些许的作用。不过,能够受孕的精子量很稀少,根本不足够做人工授精。因此他就赌那微少的命中率,他想提高一只精虫和卵子结合的百分之百的机率。也就是说他在桌上的玻璃器皿和实验管中,开发了让摄取来的卵子和精子人工受孕的技术。」

「什么!那么……我虽然不像内藤君,但那简直就是现代的人造人嘛!」

我不由得喊了出来。恶魔!不允许人做的事!我有这种感觉。

「伦理观人人不同,根据国家、宗教,也有所不同,不能一概指责。根据不同的想法,不管在哪里以什么形态诞生的生命,其高贵性并没有不同。而且,反过来说,也可以解释为根据医疗行为,所有延长生命全是违背天意的行为。」

「诡辩!何况,作为现实性的问题,这是可能发生的事吗?我只觉得荒唐无稽。」

「理论上使可能的。我把手上他的研究笔记全看了,他的研究始终保持着完整性。理论上,也毫无破绽。从纯粹的科学性见解来看,这个研究拥有极宝贵的价值。以接近自己独学的形式,竟获得如此的成果,即使仅从过程来思考,也值得赞赏吧。只不过……」

京极堂以沉重的表情结束谈话:

「他毕竟错了。如果他是无法达成这个伟大工作的凡夫……完全的体外受精等之类的如果只是妄想……就不会发生今天的惨状吧。但研究完成了,在昭和二十六年一月八日的薄雾之夜。」

「那家伙比平常提前三十分钟回到房间。」

接续京极堂的话,内藤开始说道:

「是个很冷的日子。即使过了年,牧朗的生活型态也没有改变,俺和梗子沉溺饮酒,继续著自甘堕落乱七八糟的关系。那一天,我们也淫乱地纠缠在一起。没有暖气的房间很冷,还记得很清楚呢。门突然打开了,梗子一丝不挂地跨在俺身上,俺的颈子歪扭著颠倒地看到走进来的丈夫的脸。」

藤牧笑著。

我闭起眼来,想像著内藤的话,使我产生简直就像在现场似的错觉,我有一种真实感。

--梗子,开心吧!终于,终于,我完成研究了。

--这算啥?那是老婆和人私通的丈夫所说的话?你知道我现在在干嘛?

梗子维持著和内藤缠在一起的姿势,瞪著藤牧。即使如此,藤牧的笑容仍然没有消失。

--知道了。所以,■好了啦■,你再也■没有必要■做那种事了

--少无聊了。那要干嘛?你,那么,现在要把我从内藤这里扯开,要和我做爱吗?开玩笑!和你这种胆小的蛆虫做爱,还不如死掉的好!

不是啦,梗子,别生气!听我说,我们不做那种事也能够生孩子喽!我和你的孩子。为了死了的第一个孩子,我们来创造两人的孩子……

--你在说什么!脑袋有问题吧?

「俺肚子上梗子的脸……就像那个侦探,什么时候曾说过的,不像这世上的东西似的恐怖。梗子的眼睛里已没有俺,梗子离开了俺,就那样赤裸裸地如不动仁王般站立在床上。」

--谁生了你的孩子?不,以后也不会生!什么嘛,瞧那副似笑非笑的脸。你生气呀,生气看看呀,蛆虫!

--冷静点儿,冷静点儿!从头到尾都是我不好,我道歉!所以,你听我说,不、不,不是现在也没关系,把你的情绪镇定下来吧!

--住嘴!滚出去!去死吧!

「梗子抓起手边能拿到的东西就扔向牧朗。俺、俺完全畏缩了,从床上滚下,抓起衣服想逃出去!」

--别动粗,内藤君在这儿呢!

「这家伙在说什么呀?俺完全不了解整个状况了。俺可不是在夫妻吵架现场的他人唷,是被中断了的偷情现场中妻子的情夫呢。面对正闪躲扔过来东西的俺,那家伙这么说。」

--内藤君,直到现在都很对不起你。老婆现在正激动着,我改天再向你道歉,很失礼,今天就退下吧!

「梗子听了这些话,瞬间显露吃了一惊的表情。然后马上显得比刚才更激昂,俺慌张地想逃,但是脚碰到扔过来的座钟跌倒了,闪躲著攻击摸著墙壁逃……」

「就瘫软在油画的下面吧?」

榎木津说道,他的幻觉是正确的。

「那个女人是鬼,但我觉得牧朗更可怕。那家伙……的微笑没有停止,还一直道歉呢。」

--请原谅!是我不好,因为我一时流于卑劣,使你受伤害。我真的在反省,不过已经无所谓了。我已经不是学生、是个很高明的医生。我身为继承久远寺的一家之主,岳父也承认了。那个孩子隔了十年又重新诞生在这个世上,你和我的……

--我不知道那回事儿,出去!

--算了吧。拜托,梗子……

「那家伙终于也感到危险了。他企图躲过梗子的攻击,从俺面前穿过,牧朗想■逃进■书房。」

「这是……牧朗进到书房的真正理由吗……?」

「是的。但是那扇门很重,不能马上打开。在那一瞬间,那家伙又说了多余的话。」

--请恢复当时的你,十年前的温柔的你……

「接下来的瞬间,眼前全变成红色。无法立刻意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看到地板上血块扩散著,俺知道发生严重的事态了。梗子用水果刀,在就要进书房的牧朗的腹侧深深地刺了进去。流了很多血,俺很快就明白了他的动脉不知哪里被切断了!」

--为什么?为什么……?

空白的时间填满了。

「所以,牧朗为了躲梗子的追击,把门关上、锁上了。」

「是的。俺听到了上锁的声音。那家伙被刺了以后,才察觉事态已经进行到无法收拾的地步了。连钥匙都锁上了,一定吓死了吧!」

不,不是这样!

我的脑子慢慢地与藤野牧朗的意识融和了。

恐怖。疼痛。然后,很深的悲哀……不对。说悲哀,不如说是惊恐吧。但上了锁,并不是害怕的关系。还有,他内心还存着事态或许可以收拾的不死心的期待。等梗子镇定下来以后……

--意识中断了。还、还不行。

--如果这样,母亲的希望--

--找到好伴侣--

--生下孩子,相互慈爱,幸福地度过一生,母亲相信……

藤牧在此时成了很大的胎儿。

然后,再度缓慢地睁开眼睛。

--这里是哪里?我在做什么呢?我……

他想到浸在暖和的血块中的羊水,水果刀刺在脐带上。

绝不曾领受生命的胎儿,在做什么梦吧?是从未降临的和梗子共享幸福的未来吗?不曾二度降临的和母亲一起度过的幻影似的过去吗?两者都一样。未来是尚未来临的过去,过去是已来过的未来吧。

血液流失。体温下降。

--觉得有点儿冷。

意识重复著觉醒和混浊。

--很暗。很安静。从哪儿遥远的地方传来声音。还在生气吗?还是在哭?

然后,他--

他看到了什么?

--妈妈。妈妈?

「吓软了脚的俺……」

内藤的声音把我从临死的藤野牧朗的意识拉回到关口翼的意识。

「吓软了脚的俺,暂时在那幅油画下面像傻瓜似的张着嘴。梗子发出一阵像鸟叫似的尖锐声音后,安静了五分钟或十分钟……时间稍微再长一些吧。然后只是茫然地站在门前,动也不动。俺摇摇晃晃地勉强动着脚和腰,抓起散落一地俺的衣服后,赤裸裸地爬着似的回到了房间。身体冻着似的发冷……不,可能是太害怕了……总之,一直不停地颤抖。俺想到从那以后到底怎么了?那家伙死了吗?俺可不愿意成为杀人的共犯。既然如此,那就马上通报警察吗?或者通知院长?不,哪一种都不行。那家伙说不定还活着,如果那家伙还活着,我们违背道德的关系会暴露,俺也是伤害……不,说不定会成为杀人未遂者的共犯。即使不是如此,至少也无法在这个家再待下去!」

榎木津用力地敲打椅子的扶手:

「你即使在那种状况,还想保身吗?首先,应该是人命第一吧!你没想到该保护错乱了的梗子、救藤牧的命吗?」

「没想到!」

面对榎木津的斥责,内藤大声地反驳。内藤的生命力如蛇般的顽强,所有事情摊开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现在,胆怯已从他脸上的表情消失了,堵塞在喉咙的东西宛如取出似的态度改变,恢复了安定感。

「俺宁可死,也不想再回到贫穷的日子了。这家医院现在,在左前方既拥有土地也有建筑物。如果保持沉默,俺会被尊称为老师,娶妻度过一生。但能够眼看着自己再回到妓院吗?俺转动着念头时,时间很快的到了早晨。外面非常安静,没有任何动静。俺坐立不安,走到梗子的房间。房间已经收拾干净,地板上的血迹被擦干净,打坏了的装饰品的碎片也被拿走了。床也很整洁。梗子整齐地穿着衣服,仍然站在门前。然后看到俺以后说道,牧朗先生进到里面不出来,这儿上了锁打不开,内藤先生,如果能够,请试着打开好吗……?」

「失去了惨剧的……记忆吗?」

「不仅这样,和俺的关系也好像忘了。很伤脑筋,不过,俺想这也许正好。幸亏没人知道我们两人的关系,谣言什么的不理会就好了。但问题是牧朗,万一那家伙还活着的话……那就完蛋了。不过,幸亏牧朗在的房间『从里面上了锁』,换句话说,没有人能进这个房间。放着不管,那家伙死定了。俺想,死在从里面上锁的房间,换了平常,人家会想那是自杀。很不巧地,俺不看侦探小说之类的,倒没想到世间有『密室杀人』之流唬人的杀人事件,所以,俺想到有必要找到证明门上了锁的证人。因此要梗子去叫院长来,俺去叫的话会很怪。然后俺回房间去了。」

「但是,院长没有来。」

「是的。等到中午过后又去了一次以后,只看到富子来了,哇哇地非常吵闹。梗子告诉富子她和牧朗吵了架,做出很严重的事,但是她好像还是忘了和俺的事。幸好……嘿,想赌赌看那家伙到底死了没有……叫时藏来开门。因为时藏动作缓慢,所以俺把门的合叶敲坏了。尽管如此,那扇门仍然很坚固,只开了一点儿隙缝。梗子一把推开俺,从隙缝里钻了进去后.凉叫了起来。」

--不在!牧朗先生不在!

「如今回想起来,梗子仿佛在寻找蝴蝶似的眼睛慌张地瞪着空中看哩。牧朗又不是浮着……对了,刚才那位祈祷师老师说了,俺因为太害怕了所以没看里面,俺可看了唷,虽然害怕但想确认。不过俺也■看不到■。俺也是听了梗子一句话以后,看到了假想现实什么的。真无聊,早知道如此……不过,那时,俺知道那家伙不在里面后,简直到了整个人都要瘫掉地步的害怕了。如果他逃出来,那就表示还活着,俺和梗子的关系会败露。不仅这样……」

「复仇……吗?」

「俺想他一定会来,如果俺是他,即使把情夫碎尸万段扔进粪坑还不够呢。然后,直到昨天为止……俺一个人洗澡还觉得害怕,晚上也几乎睡不着、饭也吃不下。不过,那家伙……那家伙死了。嘿嘿,我想得太多了,哈哈哈!」

内藤笑了出来。打断他的是京极堂:

「内藤君,指示修那扇门、把床搬运过去的到底是谁?」

内藤被攻其不备似的突然停止了笑,想了一会儿。

「啊……那个时候,梗子哭叫道,牧朗不在里面……俺和时藏都束手无策,正准备去叫院长或太太来的时候……对了!凉子、凉子来了。」

凉子?凉子在场吗?

「确实……她好像是跟梗子说,到底做了什么,如果做了不好的事,就在这里反省。如果不反省,幸福的婚姻生活是不会实现的唷……从她的语气感觉像是知道了什么似的,俺警戒了,不过……梗子重复地说着跟富子说的同样的话,和牧朗先生吵架、做了严重的事,俺才意会过来原来她说的是这回事。然后,凉子要时藏马上把门修好。」

「那时凉子小姐是什么样子呢,她做什么样的打扮?」

「啊……穿着和服……很机敏的模样。对了,时藏问她找工人来真的好吗?凉子说如果是你弄坏的就自己修理吧,别带工匠进来……呵,时藏如果看得到尸体的话,当然会想反问的……」

「接下来……床呢?」

「啊,梗子随后立刻昏迷了。俺没办法,只好将梗子搬到本馆,让她休息。向院长和太太合理地说明了事情,然后梗子就那样在本馆的地板上睡了两三天。但总觉得她的样子很奇怪,于是,院长做了诊断,诊断出怀了三个月的孕。」

「真是庸医。」

木场说道。京极堂苦笑了,为院长作了辩护:

「在那个阶段很难判断呢。有没有月经是自己说的,因为她的身体出现了和怀孕相同的征兆。」

「是的……。俺原本也想当医生的,听了院长的话我想应该没有错。但太太如烈火般地发怒呢,她说,别生,堕掉!那种抛弃妻子、消失了的男人的孩子不能生……!俺的心境很复杂,肚子里的孩子一定是俺的孩子。梗子说……绝对不堕掉。俺混乱了。梗子完全忘了和俺的事。但是和牧朗之间不可能有孩子,梗子对自己怎么怀孕了,到底是怎么想的……?不过,太太是个很严厉的人,梗子再怎么坚持,俺的孩子还是会被堕掉的吧!即使如此也无所谓。反正是不义之子!但事情发生了变化,凉子说,让她生吧!真不可思议。那个严厉的太太突然变温顺了,但姿态虽然很低,却仍固执地要求堕胎。结果,凉子把梗子移到那个书房去了。太太从那以后就不说话,可说是默认了。」

「也就是说,让床搬进去的是凉子小姐。……关口君!」

京极堂突然叫我的名字:

「她说,她在一月八日的下午,失去了意识,到九日深夜为止,都失去记忆的吧?」

「是呀……!」

「那么,那就是她在意识恢复以前,做出修理门的指示。」

京极堂说道。事实上,还露出了好久不见的「很愉快似的」表情。

重新盘腿,有点儿陷入沉思的内藤,突然微微地笑了:

「刑事先生,俺到底犯了什么罪?你也听到了吧,俺什么也没做,法律如何制裁俺呢?」

内藤做出没有比这更令人嫌恶的表情说道。木场用严厉的表情,稍微沉思了一下后说道:

「左思右想……没有比逮捕起诉你更简单的事了。罪名可多呢。不过……即使这么做,也无法判你死刑。俺老实说,根本已经不想再看到你的脸了!等我得到缜密证言的内幕后,哪里都可以,我的心情是希望你赶快滚蛋!」

内藤破颜一笑地说道:

「嘿,我想也是!连俺都厌烦了这种令人作呕的地方,会很快离开的,妓院还强些。」

「喂!」

榎木津用力地敲着桌边:

「你究竟是什么东西,我真不懂像你这种人的生存方法。呀,也不想懂!法律也许确实无法制裁,不过,你所做的事极端下流、令人作呕!」

「你哪懂得俺的心情?」

内藤怒吼回去。

的确如此。榎木津之流的不会懂得的。以天为目标、笔直生长的竹子,不会懂得爬在地上青苔的心清。

我的视线避开了榎木津那大大的眼瞳。

内藤哈哈大笑。榎木津忍无可忍站了起来。由于木场立刻做了指示,内藤被警官紧抓住双臂不得不退场。

「内藤君。」

京极堂叫住了,内藤回过头。

「紧贴在你背后的久远寺牧朗,在短时间内不会离开,所以请十二万分地小心!」

内藤在瞬间呆然若失。立刻涌现绷紧了的恐怖的表情,似乎想喊叫,但由于门被警官毫不留情地关上,所以那声音并没有传到我们耳里。

「嘿,刚才那一招是啥呀?」

「我想,刑警和侦探都一副忍无可忍的样子,而且如果连法律都无法制裁,那就给他一点儿惩罚吧!关口君,现在说的就是俗话所说的『诅咒』。只要他不表示后悔,重新改过自新的话,就会永远地被藤牧附身……那会很痛苦的吧。」

这对爬在地上的青苔而言,是比什么都严厉的惩罚。我这么想。但那是自己造成的,如果痛苦,那也罪有应得。

「诅咒人对自己并不利,可不是什么好受的事!」

京极堂说道。

「怎么?我不曾听说有这么多民间人士在场的调查之类的呢!被上级知道了,可麻烦唷。这样可以吗,木场君?」

和内藤擦身而过,以不合时宜的明朗进来的是里村。里村额头上的头发有点儿秃了。他以变稀疏的后头部为目标,一面住上搔着,笑容满面地进来。这个男人,大体上原本就一直笑着的,所以看到他的印象和住常相同。

「少管闲事,这不是医生管的事儿。赶快报告、回去以后再去切别的尸体!这个变态医生!」

情绪不好时候的木场所说恶毒的话,真令人不忍卒闻。但里村不变地闪着对人怀着好意的眼瞳,向榎木津和京极堂,然后是中禅寺敦子和我,打了招呼。

「那么,就让我来报告关于那具世上最美的遗体。那名被害者……估算得再少也是在一年六个月以前死的。从我所听到的前后状况来判断,和被害者失踪的昭和二十六年一月九日黎明死亡的时间,几乎是符合的。还有,死后遗体毫无被搬动的迹象。」

「果然如此……」

木场的表情些微的沮丧,是那种必须承认不符合常识而发展的沮丧吧。

「而且,还是很漂亮的『腊尸』呢。比忘了我是在何时解剖了出羽(译注:现在山形、秋田二县的大部分)的人身佛,更令人感动呢!」

腊尸?那看起来很嫩的,原来是藤牧变成腊尸的缘故!

「腊尸?腊尸是什么?」

「就是尸体硷化后,变成像腊制工艺品这回事啦!我不曾见过那么美的腊尸。皮肤和肌肉几乎变成腊,只有肺翼才像枯叶似的单薄,但是,心脏和肝脏、肾脏,呀,到肠间膜为止,都变成了腊。是很棒的腊尸哩。不过,腊尸这玩意儿必须有相当条件才能成形呢,很贵重!」

「条件?什么样的条件?」

「腊尸呀,要身体的脂肪发生化学变化才行,无法很快的成形喔。皮下脂肪啦、内脏的脂肪啦,慢慢地进到体内深处,中性脂肪在加水分解,然后,不饱和脂肪酸变化为硬脂酸与棕搁精酸以后,接下来……」

「别再胡扯听也听不懂的事情了,俺不是在问这种事儿。」

「呵呵呵,当然啦,我想也是!」

里村眯起眼镜后面的大眼睛笑了。

「是的,第一,需要低温,然后是湿气。有湿气、暖和的话,会腐烂。相反地,干燥的话,又会变成木乃伊。所以,很多腊尸是在湿气地带,不,几乎是在低温的水中被发现。换句话说,从日本的气候、风土来考量的话,放置在室内成为腊尸这等事,明白地说,是不符合常识的。那个房间由于密闭性相当高,所以是原因也说不定。腊尸如果不是处在缺氧的状态是很难形成的……所以……嗯,我觉得那房间有很奇怪的药臭味……说不定因为什么碰撞,产生了炭酸瓦斯似的比空气还重的气体,而沉淀在下面呢。我不是专攻化学,所以不了解。而且在这么热的时期,那里的低温很异常吧。我想,是在深冬时死的吧,所以曾一度冻结了。在冰河也曾发现腊尸,那是冻着的。然后他的血几乎没有流出来呢。现在我也只能说,是这些偶然很巧合地重叠后造成的现象。我充其量是个法医而已,不过虽说是偶然,准确率却相当惊人。」

里村以简直就像看着孙子的慈样爷爷的表情说道。

「那个房间……不,包括这个新馆在内,久远寺医院的建筑物,整个宅邸都是理想的制作腊尸的构造呢!建造的人有点儿异常,不让室温上升所费的功夫,以及执着于密闭性工匠艺术似的工作,令人觉得真是个偏执狂!」

京极堂说道。

「原来如此。这么说,那些老鼠也变成腊尸喽。果然不是毫无关系呢。我看到的那个……」

榎木津像孩子似的得意洋洋。中禅寺敦子像突然想起来似的,低声说道:

「老鼠……研究室的老鼠。那么,那老鼠也在牧朗先生死后不久立刻死掉的呢!」

「有老鼠腊尸吗?真想见识。」

里村的眼睛像极了孩子。榎木津和里村在与常人差异悬殊这一点上,是同类也说不定。

「那种事以后再说也行,赶快报告!」

「对了,后来发现遗体上有撒福马林的痕迹。」

「防腐剂吗?」

「不,如果只是撒的话,并没有防腐效果。而且马上会飞走。那到底是什么样的诅咒呢?」

「撒的家伙以为有效果吧!」

「不。那八成是咒语唷!」

京极堂说道。

「提到咒语,中禅寺君是专家呢。我只是解剖专家。再来是死因……」

「是失血吧?我已经知道了,你走吧。」

「不对!」

里村不客气地说道:

「死因是脑挫伤。头盖骨陷没!」

「啊?」

木场和中禅寺敦子一起提高声音。

「碰到梗子扔的东西吗?」

「不是呢。」

「这么说,里村老师,是不是被害者的腹侧被刺了后,用自己的力量逃到那里跌倒了,头撞到……」

「也不是。我想是这样,被害者这里的腹部被刺,这是相当痛的,而且大量出血,意识也很模糊了。因为很痛,就这么弓起身子来,噗地倒了下去。」

里村做了示范表演,按住腹侧倒下去时正好呈胎儿的姿势。

「这一边插着凶器,所以身体的姿势变成这样吧。然后我想以这样的姿势,被害者已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了。于是不知是谁,对着这种身体姿势,用不知什么的很重……的钝器,铿锵地打在他头上。这是死因。」

不知是否大家各自在想像状况,短时间内没有人开口。如同住常地,中禅寺敦子先制造了开端:

「什么?这么说……请等一下,那个伤,不会是死后才有的吧?」

「是的!」

「被害者被刺了以后……没有包扎自然地失血死去为止,大概多少时间?」

「因为地点不好,要十五到三十分钟。」

「这么说,那不就是说藤牧先生从被刺到绝命为止的十五到三十分钟这段时间……有人进到密室,再度加害使他断命的吗?」

「就是这么回事!」

「喂,等等!里村,这不可能,这种事是不可能的!」

「那我就不知道喽,又不是医生该管的事儿!」

「呵呵呵。」

榎木津很不稳重地笑了:

「这个好!这不就成了■普通的密室杀人■事件了吗?!」

听取院长夫妻证言的程序,变成是他们两人同时进行。我不曾受过警察询问,所以并不了解,但在这种时候,单独进行似乎是惯例,所以木场和部下发生了一点纠纷。但由于是京极堂的建议,加上事件发展的异常性,也有助长之功,结果接受了这个破例。

两人坐在木场的面前。

木场虽然想了很久,但突然像甩开了什么似地抬起脸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说道:

「你们难道不知道那里倒着一具尸体吗?」

「……不知道。一直以为牧朗先生活着,那个房间……很恐怖,不敢接近。」

事务长以没有精神的声音,说道。

「恐怖?真奇怪。自己的女儿生病、躺着的房间,在一年半这段期间,都不进去你是怎么啦?」

「我……嗯,就像你说的,我也许是个不适合为人母的人。知道了的话,会怎么……?我曾预想过呢。不知谁曾说过……一加一总是二,所以不打开门就不能走出房间。所以答案只有,到底是打开房间出去了呢,还是没有出去?反正无论是哪一个都不是令人欢喜的结果。不管是女儿、女婿,总有哪一个犯罪吧,所以……」

「看了也当作没看到吗?以为能够一直这样下去吗?像这样粗率地隐藏尸体的方法,在犯罪史上还不曾有过哩!」

「所以呀。所以,如果是这么粗率的事件,放着不管退早总会暴露吧。那就没有必要积极的解决。我……对支撑着这个叫久远寺的招牌,已经疲倦了。那种马力在十年前已失去了。」

木场无法再质问下去了。

接手的是京极堂:

「木场刑事,我有很多话想问这两个人。我不能判断是否直接与这一次事件有关,如果你已穷于问问题的话,可不可以让我来问?嘿,民间人士的我,如果被允许在这样的座位上质问关系者……」

「准!随你喜欢,俺投降了。」

「那么,我先问太太。久远寺家是附身遗传这件事……我清楚地说,事到如今,隐瞒也没有用……。至少在故乡赞岐是被这样看待的……这是事实吗?」

「是的。你可能会认为是无聊的事吧……没有错,久远寺家因为如你现在所说的理由,受到很长一段时间的迫害。我和母亲虽生长在这里,但祖母等在赞歧的时候……吃了相当多的苦。」

「原来如此。不过,我怎么都有无法理解的地方。从久远寺这个姓来想,看起来这个家的历史相当古老似的……怎么样呢?」

「啊……」

「平安时代,当时在中央有权势的最新科学原理是阴阳道。阴阳道后来被法律禁止。而由四处游走的宗教家之类的,传播到地方上,而且在各地和各种民问宗教合流后改变形态,持续到现在。但是,阴阳道极古老的形态,不知为什么还留在四国。我想久远寺家也是传播『古阴阳道』的家系吧。太太你昨晚对我所做的密教派和神道派的加持、真言和咒文,几乎没有反应,但当我唱起传播到四国的古阴阳道的一个流派的祭文时,你明显地有了反应,太太果然是知道的样子。」

「是的。我想,那和我家传播的几乎一样。我从母亲那儿学的……我听说不能使用。」

「果然是这样。那就是说,久远寺家是传播阴阳道相当古的家系这件事,是没有错的!所以,太太,你知道叫欧休伯的妖怪吗?」

「欧休伯……我记得小时候的确从母亲那儿听过这名字……不过,我并不清楚这件事。」

「木场刑事、关口君,听到现在太太说的话了吧!久远寺家果然不是欧休伯附身的家系。」

京极堂以兴奋的声音说道,很高兴似地看着我:

「如我所料,欧休伯附在人身上什么的,是很不符合常识的呢。」

「什么!这是当地的故老们说的,还有来自当地警察的报告呢。」

「故老又不是活了五百年、一千年的吧,最多只知道七、八十年前的事。」

「话是这么说……他们说似乎从很早以前就有的传说,但这没什么关系吧!久远寺杀了孩子、操纵水子之灵……」

「说起来很奇怪。水子作祟是最近进入昭和时代,市民获得选举权以后才有的新想法。江户时代,七岁的孩子即使死了也不供养,只公布了恶名昭彰的怜悯动物的命令,说是不要丢弃孩子而已!」

「怜悯动物的命令?是保护动物吗……?」

「猫狗之类的。」

「不过,京极堂,你以前不是说过,《好色一代女》(译注:一六八六年出版,井原西鹤作,描述五名女子的爱欲生活)里提到水子吗?」

「那不是水子,是姑获鸟。并非作祟,而是将『概念』具象化了的东西。别说现代,即使是过去的民俗社会,也没有孩子作祟的事。欧休伯和水子没有关连。」

「那么,欧休伯是什么?」

「欧休伯是流传在四国部分地方上,一种有着河童(译注:想像中的动物。水陆两栖,形状类似四、五岁的孩童,脸似虎、嘴巴是尖的,身上带鳞和甲壳,毛发很少,能容少量的水,头上有水期间,上陆时力气很大,可将其他动物抱入水中吸其血)头的孩子妖怪。我并不了解详细的情形,但是和『座敷童子』与『仓北子』(音译)好像是同类。你知道座敷童子吗?」

青木战战兢兢地发言:

「我出身东北,知道座敷童子是有一张红脸的妖怪。我听说有他在的时候,这个家族变得有钱,不在了的话,家运会变坏。」

「真棒!真是一语道中的说明。就像他所说明的,所谓座敷童子,有着『家运盛衰』、『偏富』的作用。这完全和『附身』所拥有的作用完全一样。必须注意的是,座敷童子的性质是在家时只是一种感觉,出去时,则会被目击。至于有关目击的故事,多半都是家人以外的人说的,他离开家庭时也是这个家毁灭的时候。换句话说,起初因座敷童子而繁荣至今的家……大多数是从外地来的暴发户……以此作为他们『没落的理由』加以谈论。而这在作为既住的『过去家族繁荣的理由』时也能发生作用。他们想到的是,至今带来财富的是座敷童子这个东西。当这种想法固定后,才会发生现在繁荣是因为有童子的这种现在进行形的座敷童子。换句话说,这就明白了座敷童子基于会『■走出去■』这个特性,而和附身形成为性能相同的民俗机制。于是,将欧休伯也定义为有同样作用以后,就有点儿不了解这是会附身他人的道理了。这成了将自己的财富分给别人,而且使唤一开始就有『■走出去■』作用的东西,也没有意义。」

「这么一来……怎么样呢?」

「所以,故老所提有关久远寺家的传说,比较晚近才开始的可能是捏造,这种疑惑就涌现了。」

「等一下,京极堂。我们确实从泽田富子太太那儿听到久远寺家的传说中,应该也有『童子之神』。你认为这也是捏造吗?」

「啊,是『六部杀』的传说呢。这大概是很古老的。顺便再问一下,太太,你所继承的『久远寺流』所使唤的东西,是什么?」

「各式各样。式王子(译注:在阴阳道,遵从阴阳师的命令,能够自在变幻做出不可思议法术的精灵)和护法童子(译注:被守护佛法的护法善神所使唤的童子姿态的神)、不动妙王(译注:五大明王、八大明王之一,在佛经上,起初以大日如来的使者上场,逐渐地为了拯救大日如来难以教化的众生,假扮成愤怒的姿态出现)的家族的童子们。」

「是吧。说起来,被使唤的神灵多半以童子的身形出现。童,这个字听说原来是身分低啦、佣人啦的字义,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才表达为孩子。所以我认为不知在什么地方混乱了。座敷童子是童子的身形,也许远因也就在此。富子太太所说的童子神并非欧休伯和水子,而是如文字所表现的使唤童形的神。……不管怎样,水子是毫无关系的。木场刑事!」

木场突然被喊,吓了一跳,伸直了背。

「什、什么?」

「从上述的理由可以判断,久远寺家由于是欧休伯附身的遗传所以孩子被杀,是煽惑人心的谣言!以下应该舍弃先入为主的观念。」

原来如此。京极堂提到听似毫无关系的民俗学的考察,是因为想说的是这些。这个男人老是这样。

「因此,来思考久远寺家之所以被想成是附身遗传的原因吧?……当然,他们也受到了阴阳道的大夫这个特殊家系的影响。但我推测,比这更大的原因是『偏富』,这也可以从富子太太所说的『六部杀』的传说中得知。」

京极堂重新转向事务长说道:

「在民间传说中,有一种杀外地人的动机。杀掉从其他地方来的人、夺取财产,结果家会繁荣……但因此家里代代会受到作祟。富子太太所说的古老传说就是基于这种动机,但这不仅是诽谤中伤,没有根由的谣言不会成为传承而生根。长时间的传说,必须具有合于共同体内部理论的说服力才行。在民俗社会,杀外地人就如同附身和座敷童子般,具有说明『偏富』的作用。如此一来,富子太太所说的六部杀的传承,就能够想像是久远寺家在『偏富』的古老时期所发生的吧。换句话说,在发生的时期,一定有什么可以应付的对策。」

「是……什么呢?」

「大概是久远寺家成为御医、获得权力和财力的事件吧!在共同体中发生了『偏富』。我想,富子太太所说的古老传说,反映了这个事实。连有来由的医术秘传书都出现了呢。于是那个杀外地人的传说,基于长时间而发生变质,发展为附身遗传。四国是个除了阴阳道,其他附身信仰也很兴盛的地方。犬神和胴凭(译注:音译。附身物的一种,小蛇或狐狸附在人身上)的附身遗传也很多。另一方面,由于久远寺家每一代都是大夫的关系,实际上,说附身遗传不如说应该身负祛除的任务。不过,不知何时,逆转了过来,因此久远寺家悲哀的历史展开了。但是……即使这么说,那也是相当久远的事了。我不认为是从那时开始就谣传说是欧休伯附身……使唤水子之灵的家系。」

「我……具体的被谣传说是什么家系的事,从不曾从母亲那里听说过……只听过这个家因为是黑……」

「所谓黑,是表现附身家系的隐语。一般人叫白,和附身家系的人结婚生下的孩子叫灰色。听到刚才太太所说,我们也了解久远寺所使唤的东西,并不特定的可能性很高。但现在当地的故老,将其特定为欧休伯。另一方面,久远寺的人们并不知道那东西。如此一来,次于古老传说『六部杀』的第二种传承『欧休伯附身』,是久远寺家离开赞岐当时,或者是离开以后被捏造出来的,可以推理为绝非新的传承!」

「水子的假设,也可以说是从这里出来的。」

中禅寺敦子说道。

「不过,虽说是新的,但这第二种传承的对象,在除掉久远寺家以后倒也传说几十年了。从最初传承的例子中也知道的……可以推测在第二种传承成形的时期可能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

「这个提示是,久远寺家来到了帝都东京。这个时期,大概是仅次于昔日被诸侯所聘、久远寺家第二次繁荣的时期……换句话说,是『偏富』的时期?」

「我们上京时是……听说是明治三年(译注:一八七〇年)。」

「喔,果然是明治维新前后所形成的传承。因此……我想起了某个事件,开端也是『杀外地人』。」

京极堂盯着事务长说道:

「你当然不是直接知道的吧……相当于时藏先生的祖母,好像曾是遍路,倒在路上被久远寺的祖先……不如说是你的祖父母救了起来……」

老女人浮现出什么都已无所谓似的笑。

「好像你也知道了呢……这是到现在只有我知道的事……时藏的祖母叫露子吧……那个人所带的钱救了久远寺家……我听祖母说的。」

「果然如此。……附身遗传的家、杀外地人、欧休伯,这些传承错综复杂,有企图地被组合,然后产生了久远寺是欧休伯附身的家系这种其实是很奇怪的第二种传承。那不仅是嫉妒舍弃了村子、前住中央的『家系』而捏造出来的谣言,我认为还反映了无法公开的某个事件……」

「什么事件……?」

「■你和你的女儿所做的事■……■你的祖母也做了■,不是吗?」

事务长的眼睛张得大大的,发出不像声音的悲呜。

「喂,京极,这是什么意思?」

「关于这一件事并没有证据,由于没有足以证明的东西,所以是推测。时藏先生的祖母倒在路上时,大概不是产下孩子,是为了追被夺取的孩子而来……所以累到了极点。」

「噢!……」

事务长发出呻吟。

「你的祖母和你们一样失去了孩子。同样地受到了刺激,所以夺走了露子小姐的孩子吧。很难想像临盆的遍路会倒在路上,倒是有抱着乳娃的遍路的例子。露子小姐为了追查自己的孩子,来到久远寺,然后死掉了吧。后来孩子与她带来的大笔金钱……这是可以想像的……留下来了那笔钱成为久远寺家前住东京的资金的一部分。……这样,不就是『第二的杀外地人』吗?然后那的确是因为婴儿而带来的财富,这就是第二种传说的真相了。但我想,你们的祖母和你们一样的都没有恶意,所以才无法忍受诽谤中伤而离开家乡,那是为了切断恶的因缘。」

「因缘切不断……」

「不,是不切断。」

「喂……又混乱了!请说得好懂一些。」

京极堂瞄了一眼表情困惑的木场。

「历史重演……这种话真令人反感。」

他说道:

「尽管如此,你的祖母仍以赎罪和感谢的心情,养育了时藏的父亲。把他当作佣人看待……但你却连这一点都做不到。」

「喂,京极,这是怎么回事呀?」

「我指的是内藤君的事。」

「什么?」

「太太,内藤君的母亲身亡的原因,是因为你将■夺走■刚出生的内藤吧。」

「那位太太……的心脏很弱。我……并不知道。不,那时候不知究竟怎么了……?」

「喂,真的抢走了吗?喔…所以你替内藤付了养育费和学费……原来是为了赎罪……」

事务长表现出复杂的表情:

「原来……我想养他虑世间的眼光。母亲……不,因为我的缘故,他失去了双亲,但却不能,因为必须顾这个久远寺家不允许。所以我想,至少做女儿的丈夫吧。因此,他不能没有学问……让他去上学……我这么想。」

「院长……你知道这件事吗?」

「说知道……的话算知道吧。那孩子后来怎样了,我都没有被知会……这家伙带内藤来的时候,我大约察觉到了,但是她似乎想隐瞒似的……我就不说话了。反正揭发了也没用。……不过,内藤如果是能让人稍微信赖的男人也……我想即使他不能成为医生,也让他和女儿结婚。即使不继承这样的医院,医院在我这一代毁灭也好,可是……」

院长显露了后悔的想法,扭曲着脸。

木场问道:

「如果这样……为什么干下这件糟糕的事?京极,你刚才不是好像说这个人失去了孩子……」

京极堂安静地环顾着老夫妇,然后安静地说道:

「你生下的不幸的孩子,绝不是受诅咒和作祟后生下的孩子。闭嘴不说,隐藏在极大的阴暗处的那一边,才是诅咒。所以……太太,我可以说吧。」

「你……你连那孩子的事情,都知道吗……?」

京极堂缓慢地点了点头,然后将视线转向院长说道:

「院长先生,很不巧地,我并不了解医学,所以,我想请教……和你最初的孩子相同的孩子们,到底出生的比例是多少?然后,这在同样的家系重复是……在遗传学上果真是可能的吗?」

院长的眉头聚拢起很深的皱纹,他用手指抓那皱纹,然后保持了一会儿这个姿势以后,结结巴巴地回答京极堂提出的问题。

「从巨视的视野来看……不算稀罕。不过……谈到比例,恐怕很低。只不过,在我短短的人生中……两次,两次的分娩都亲自在场。所以……大致上可以说你想说的事情都说中了……」

京极堂听完那个回答后,再度转向事务长。威风堂堂武士的妻女,如今看来完全变小了。她捕捉住京极堂的视线后微微点头。

「太太,最初……三十年前,生下的孩子是『无脑儿』!」

无脑儿!

对了,青蛙脸,前泽田富子所看到的榎木津幻觉所见的孩子,传说中受到青蛙诅咒的孩子……三十年……那是,无脑儿!先天欠缺脑,以及包住脑的头盖的婴儿吗?

我以前在大学曾看过那个不幸婴儿的照片。完全欠缺头部,两个眼球正像……青蛙似的……!

我突然想呕吐,按住了嘴巴。

「久远寺家是……产下这种无脑儿比例很高的家系……不知道说家系是否正确……?原因不明。不仅是作祟和诅咒的绿故。这是医学上的问题,与生气和受伤是一样的。并不羞耻,也不是必须隐瞒的事。但这个国家的风土,不让人这么认为。不仅无脑儿,带着先天性的异常出生的孩子们……全都没有受到正常的看待。这是很悲哀的事实,然后,现在这种事仍没有什么改善。」

京极堂停止说话以后,窥探了一下老妇人的样子。悲伤的母亲即使如此,仍保持些许的刚强硬撑着。

「民俗社会中的畸形儿和障碍儿,在某些时候被款待为『福子』,某些时候被当作『鬼子』杀掉。久远寺家属于后者。每换一代,生下来的无脑儿,就被当作『诅咒的孩子』,埋葬在黑暗中。连绵地经过长时期的。但并不能苛责这件事,因为在过去的民俗社会中,这是理所当然的。不过,现在不同,至少你的母亲并没有遵守规定。于是,你……你也……」

久远寺菊乃的情绪已达到了界限,放声大哭了起来。坐在一旁的丈夫,用同情的目光看了妻子后,慢慢地开始说了:

「我的性格最讨厌迷信什么的了。这个家招女婿的时候也是,呵,有许多恶劣的谣言。但有一半是基于向这种风潮桃战的心情,所以决定来到了这里。我想击垮无聊、旧有的因习之类的,但是,墙壁太厚了。尽管刚开始很能干地应付了,但是……怀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吧,我被丈母娘叫了去。她说,第一个孩子如果是男的一定要杀掉,你要有这个觉悟。我相当愤慨。但是……生下来的时候,是无脑儿。是我自己接生,我受到冲击……丈母娘看到那孩子后突然……」

「别说了!」

哭着的老母亲,以小姑娘似的声音发出悲呜。

「杀死了吗?」

木场问道:

「杀掉的话,不就是杀人吗?就算是自己的孙子、就算是有什么障碍的孩子,只要杀掉的话,也算杀人呀!你就那么沉默地看着吗?」

「刑事先生,你虽然这么说,无脑儿连活着生下来的都算很少见呢。即使活着出生也活不到几分钟,因为没有脑。那时候……也许是死产,连确认的时间都没有。」

「不过……」

京极堂劝告激动的木场:

「木场刑事,无论如何,这对夫妻必须看着自己的孩子在眼前死去,已经受到相当的惩罚了,别再那样地责怪了吧!至少又不像现在的医学,生下来的到底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有没有障碍,不到最后也不知道,更何况是过去了。如果因为有可能生下障碍儿,所以不生孩,那家系是会中断的。以久远寺家族来说,总之,生下来如果有障碍,那就按民俗社会的通例杀掉……只能采取反正都是死路一条的方法了……我更想知道的是,你们的母亲是如何处置了那个孩子?会令你很痛苦,我不忍心问,但……因为这个答案可能成为重要的关键……」

代替一直掩面哭泣的妻子,院长回答了:

「丈母娘……用石头,拿着石头。婴儿并没有发出产后的啼哭声。丈母娘把还紧系着脐带的那婴儿,从我手中夺走,放在地板上,一面念着什么咒语、一面用石头打。本来那婴儿就处在不知是否活着的奇怪状态,所以……很快……」

「我听说用石头打是……代代传下来的规定。」

事务长用哭泣的声音说道:

「母亲是个严厉的人,我做不出拂逆母亲的事。但女人的身体非常不可思议,孩子虽死了,但是一听见孩子的哭声,奶就会胀。我精神恍惚了两三天,第三天,不知怎么的,等我察觉时我已经抱着孩子在喂奶了。如果这里不是妇产科的话……这附近没有婴儿……说不定就不会做出那种事了。母亲立刻从我怀里把婴儿……内藤抱走了,但那时已太退了,孩子的母亲已经死了。为了顾及体面,母亲暂时把孩子藏了起来,但是……托这个福,悲观的父亲也……」

「久远寺家族出发到东京时,本来应该舍弃过去的一切而来。但名誉和家系和家世这种东西,与诅咒啦因缘啦表里一致,是无法单方面地舍弃而来的。」

京极堂像在教训似地说道:

「地域的民俗社会是有规则的。诅咒的形成也有法则。毫无意义的诽谤中伤是不会形成的。在民俗社会中,诅咒那一方和被诅咒那一方,在暗地里默默交换着一种契约。而咒术是在那个契约上成立的一种沟通的手段。但是,现代社会失去了那个契约的条款。更进一步,在共同体的内部中,对咒术的补救措施也完备地作了准备。与努力后结果的成功被当作是附身缘故,相对地,因自己的失败而带来的破产也可以归咎于座敷童子。都市没有那种补救措施。有的只是戴着自由、平等、民主主义假面具的阴湿黑暗的歧视主义而已。现代都市所带来的诅咒,和恶言乱语谩骂谗谤、诽谤中伤之类并无不同的作用而已。于是……无法割舍因习的你们……终于制造了第三种传说。」

「就是这一次的事件……」

代替脸朝下、宛如玩味似的听着京极堂说话的老妇人,中禅寺敦子为了确认似地说道:

「对了。口碑传承之类虽在一个地方会长时间地流传,但是都市的传说不同。寿命很短,但在短时间内传播的范围很广。那是因为加上了同质化的文化,报纸和杂志等媒体的发达也助阵了的关系。」

「不入流的杂志吗……?」

「是的。从密室失踪的女婿,老是不出生的孩子,一个个失踪的婴儿……恶劣的谣言才是都市的传说。然后那个第三种传说的主角--是凉子小姐。」

是凉子小姐……吗?

「什么?不是梗子……?」

木场代替我问道。

「梗子小姐只是可怜的配角,主角绝对是凉子,对吧?太太、院长先生。」

没有回答。

「怎么回事……说明吧!」

「所有一切都是从情书开始的。」

京极堂用非常悲伤的眼睛看着我。木场也,不,房间里所有的人全看着我。

「十二年前,叫藤野牧朗的认真的学生,谈了出生后第一次热烈的恋爱。对象是当时十五岁的久远寺梗子,他将内心事写成信……托关口君转交。」

「喂!可是梗子说不知道这回事呢。这一次悲剧,说起来是从这里开始呢。」

「是的。信没有转到梗子小姐手上。」

「等等,京极堂,我、我转到了。恍恍惚惚似的回忆……」

「我知道啦,关口君。但是你的信交给了■凉子小姐■。」

哪有这种荒唐事?那么、那么我那个时候……

那个、那个少女是……

「胡说!我给她看了信封,说只给本人。你是说凉子小姐伪装、收了给妹妹的信吗?哪有这么荒唐的事……」

「刚开始并没有伪装吧。关口君,情书的信封上大概是这样写的没错吧?」

京极堂从笔筒取出笔后,很快地写在白纸上,拿给我看:

「『久远寺京子小姐』」

「你记得藤牧的日记吗?这就是他所说长时间思考的『虽是小事、但却是极大的谬误』的真相!很少用桔梗的梗字做名字,一听到梗子,很自然地会想起京都的京吧。然后别说读法了,从字面来看,京子与凉子也很接近。」

「你又玩弄诡辩……想欺骗我是不行的。说是把字弄错了,但是KYOU、这个KYOU字多如繁星!我不信。」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已经取得确认了唷。院长,我听说你们最后的家族旅行,确实是在中日战争发生的时候……」

「是的……」

「关口君,你来这里的日子--昭和十五年九月十六日--是你忧郁症发作的日子。那一天,才是久远寺家最后的家族旅行的日子。我和箱根的仙石楼连络调查过了,住宿登记簿上也登记了久远寺嘉亲、菊乃、梗子三名客人。那一天,只有时藏夫妇和……凉子在家。」

「那……那……那么--」

我凌辱了的少女是凉子。

我全身的肌肉松弛,关节也失去了作为关节的性能,我成了木偶。

对我而言,凉子是比藤牧更强的禁忌。那在榎木津的办公室初次相见时就知道了的。紧抱着她的感触,并非前世的感觉。我的细胞一个个的都记得。连我的脑都记得不知道的记忆。

「我……我……」

别再多说了。京极堂的眼睛暗中制止了我。

「嘿,见过面了吧。」

榎木津说道是。是的,的确如此。木场高亢的声音听来十分地遥远:

「喂,这样的话……收到藤野牧朗的情书、多次和藤野牧朗约会、终于怀了孩子是的女人是……」

「凉子小姐!」

「那、那是真的吗……?啊……■那个时候■凉子的对象是牧朗君吗……?」

院长愕然了。他的皮肤完全成为土色,厚唇打着哆嗦:

「菊、菊乃,你知、知道这件事吗?」

院长第一次喊自己妻子的名字。

「刚开始……并不知道。但是……九月的时候吧,我从富子小姐那里听说年轻夫妻的感情好像很奇怪……所以去探了个究竟。结果,在途中,研究室的门开着……我稍微瞄了一下……牧朗先生不在里面,桌上放着旧信,我倒无意偷看,可是……」

「写着什么?」

「是告知可能怀孕的信。日期是昭和十五年的除夕夜……是凉子的字迹。我忘不了。■那个时候■告知■怀孕■的信。我……混乱了。费了十年的辛苦,终于娶了梗子的牧朗先生,竟然与妻子的姐姐私通过……而且,最初前来求婚时,牧朗先生和凉子就已经有了关系。左思右想后,我……想,会不会凉子和牧朗先生共谋,要报这个久远寺家的仇呢……?」

「仇?」

「两人之间所怀的孩子的……仇!这么一想……我……很害怕……简直坐立不安。而且那种恐怖的想法如果是事实……梗子就太可怜了。和那孩子完全没有关系……该被怨恨的话那是恨我。我悄悄地叫来梗子,我问她,牧朗先生是否和凉子暗地里相会?当然……我没说出过去的事,但是……梗子……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喔,所以梗子怀疑两人的感情!事务长,你的担心,似乎成了大悲剧的引发机喽……!」

听到这话,菊乃现出凄惨的表情,院长发呆似地凝望着桌上的茶杯,一面喃喃自语:

「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一句……也不告诉我呢?」

「你……不是说,包括婴儿不见的事……烦人的事,都不要听吗?所以我……不修边幅地,才非常拼命的……」

「我知道,我知道,不过……」

「事务长,你果然和掩盖事件有关呢!」

木场大喝一声后,夫妻的争吵总算告终了。接下来是不和悦的沉默。

「请让我听听凉子小姐的事……我还是不了解。」

「阴阳师老师……并非全都如你所料……」

「当然。我只是重组了零散的事实而已。掉了牙齿就看不到牙齿完全的形状了。」

菊乃幽幽地笑了,于是第一次浮现温柔的表情,开始说了:

「第一个孩子……以不幸的形态死了……而且我又惹了抢人家孩子的大事情。重新来过……是很辛苦的事。尽管如此,也有我先生的帮助……两年后,我怀了第二个孩子。又是……无脑儿吗……?我一想到是否会再生一样的孩子就疯狂似的不安。怀孕期间的十个月,觉得像是过了好几年。不过……还好平安的……生下了凉子。但是那孩子身体很弱,经常生病。……和凉子相差一年生下的孩子,非常健康。凉子的发育很慢,两人站在一起简直就分不出哪个是姐姐……而且随着养育,凉子……出现了不吉样的身为久远寺女人的徽兆了。」

「徽兆?」

「是的。有一天,『■空白■』来了,也就是说完全不省人事、失去了神智……」

「这是久远寺女人的徽兆吗?」

「幸亏我和母亲都不会发生那种事,但祖母似乎经常发生。也就是说那是『神附身』。那个■空白■来的时候,祖母会听到不是人的声音,而是物的声音。然后讲着应该没有人知道的事情,我听说过这件事,所以……我觉得凉子很可怜。另一方面……也觉得恐怖。但她即使不是这样,也经常生病,不能正常地去学校……不能到外面玩……没有朋友……是这么可怜的孩子。」

「姐妹的感情很好吗?」

「梗子是个活泼的孩子……凉子格外地很老成,甚至有类似达观的地方……。梗子也很同情身体虚弱的姐姐,所以我想,并不至于感情不好。虽然多少是个冷淡的家庭……那件事……在凉子怀孕以前,总之我认为还是幸福的。」

「你……没注意到女儿和男人约会吗?」

「凉子出外时,也像个普通的女孩……月经也还没来。那……梗子还来得比较早……平常的生活也完全没有改变……我没注意到。」

那是……第一次来月经吗?

「院长,你呢?」

「我不知道。牧朗君来要求梗子嫁他的时候,我才第一次注意到女儿们已经年届妙龄了。」

「藤牧……牧朗认错了姐妹,但是……你不觉得那家伙来求婚时,很奇怪吗?」

「我不觉得。因为如果凉子怀孕的事发生在前,或许我会怀疑他,但是知道怀孕是牧朗君来了以后的一个月。那时凉子已怀了六个月身孕。」

「是先入为主吗……?认定实在是一件很可怕的事,肚子变那么大了,但是……却不认为是怀孕。本人似乎也没有那种自觉似的。不过当察觉是这回事……凉子整个人就完全变了。问她孩子的父亲是谁,她坚持不说,再说生下父不详的孩子之类……当时是无法想像的。然后,凉子……简直就变得像无法应付似的凶暴……对了,就像被野兽附身似的……我好几次被凉子打……踢得……满身伤痕。对于突然降临的家庭暴力,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但是,我想绝不能让梗子知道。所以,总之,就以礼仪见习为理由,把梗子托付到朋友家里半年……然后轮到说服凉子了。」

「但是……一年的除夕夜,很奇怪。你现在说凉子并不自觉怀孕,但是凉子在信里告知牧朗是前当然是有自觉的吧。」

「是的。看了信……我不信任凉子也是这么想的关系。那个孩子骗了我们……不管怎样,对我而言,那个时期真像是在地狱!干脆沉默着让她生吧,我也曾这么想过……」

「无脑儿……吗?」

院长接了下去:

「是。凉子非常有可能生下无脑儿。不过如果这么做,因为原来她的体质就很虚弱,生产本身就攸关生命。即使从医生的立场,面临的也是不该赞同的状况。不过,无奈已是面临七个月的时期了,堕胎的话会更危险。真是没办法。」

「凉子的凶暴性一天天增加……终于那间……小儿科病房放用具的地方……书房旁的小房间……她干脆待在那里不出来了。」

「待着不出去?怎么进去的?」

「当时可以自由地出入。但是外面上了锁以后,带着钥匙从里面的门进去……从内侧上了钥匙后,从外面怎么都打不开。」

「钥匙确实是小儿科医生……叫营野先生吧……我听说是他在保管……凉子是怎么拿到手的?」

「啊,营野先生……」

「那时候他不在。就在稍早之前营野不见了……失踪了吧。所以小儿科无法营业,那时候已经关闭了。所以钥匙……在正房。」

「喂,等等。关口,你确实说过握有钥匙的营野医生在空袭时死掉,从那以后那里就打不开了,你没说过吗?」

「凉子小姐……这么解释的。」

我已失去了情感的起伏,像个差劲的演员,生硬地念台词似地答道。

「营野在空袭中死掉?我没听说过……。那是事先完全没通知的失踪,就那样不见了。确实……对了,是牧朗君前来求婚后不久。总之,必须先解决那时他所诊治的病人……从那以后因为人手不够,诊疗的情况不如人意……也有凉子吵闹的关系,总之,那栋建筑在春天时关闭了。」

「那么,是凉子撒谎吗?」

「后来,待在房间内的凉子怎么样了?」

京极堂修正了谈话的轨道。

「那里……门一关,连声音都听不清楚,只隐约听到里面传来,不让我生就不出来的哭喊声……三天以来,我站在门前哭着请求,然后第四天……我大声地告诉凉子,让你生!走出来了的凉子,就像……现在的梗子似的,很憔悴。但是像孩子似的欢跳着……以前的凶暴性简直就像假的凉子,从那以后……就在那梀小儿科病房开始过着待产的生活。虽然避着人耳目……但总之,凉子恢复了安定。但是,我……因为有无脑儿的经验……所以心境非常复杂。因为我有丈夫,可是能支持凉子的人……应该是身为父亲的人并没有……」

外面似乎传来雨声。遥远的雨声,比突然造访的静寂还要接近无音的状态靠了过来。

「果然……现在……是夏天刚开始的时候,凉子在……那间房间……现在的书房……生下无脑儿。」

在那个房间--

「我……和母亲所做的……一样地拿起石头……打死了那孩子。」

杀死了--

「凉子再度错乱了。体力上的消耗也很厉害,已到了彷徨在失死境界的程度……但是,虽然那么虚弱又……那孩子又变得像野兽……」

「抢了孩子吗?」

「是的,而且就在当天。我……尽管也是那样,但有三天站不起来……我慌张地把那孩子夺了回来,还给了母亲。我不想让那孩子犯下和我一样的错误。凉子抵抗了。我强硬地把孩子夺走了以后,她比以前更加地凶暴吵闹了……即使不如此,她也还处于产后期。我想她再这样下去会死掉……我和丈夫两人暂时把乱闹的凉子绑在床上。」

「还不仅如此呢。」

沉默了一会儿的京极堂说话了:

「还把杀死了的……婴儿……无脑儿……字包在福马林里……放在枕头边!」

「好过份……!」

中禅寺敦子抬高声音。

「是为了想让她知道自己的孩子死了!如果不这么做,那孩子会再抢人家的孩子好几次。那孩子的心情……我最能理解。为了让她了解只能这么做。而且,不负责任的生孩子是多么深的罪恶呀……!我也想让她理解这一点。一时的游玩竟产下这么可怜的孩子,我想让她知道一定会死的孩子的心情!的确……真是像鬼的母亲。我被怎么说都无所谓,我只想让她了解……」

「孩子……并非一定要死,是你杀死的!虽然很残酷,但那是事实。我理解你所说的大道理,但是你想过,你所做的处置对凉子小姐来说有什么意义吗?你不过是把自己遭遇过的事重新使用在女儿身上而已!你把代代相传的久远以前的无聊的咒语,完全扔给了女儿!」

「我……我……」

「你做错事情了。你所需要的是,充满慈爱的母亲的理解力和包容力,然后是切断旧因习的勇气和现代化。但这些你全部都欠缺。如果以此来对待凉子,至少以后不吉利的事件也能够迥避掉。太遗憾了。」

京极堂以严厉的语气说道,安静地站了起来。但接下来的问题,他以非常温柔的语调说出:

「后来,凉子小姐从那以后怎样了?」

「确实……如你所说,我想我是有欠缺的地方。身为母亲而不知如何灌注我的情爱……也许因为自己不曾被这么爱过也说不定……失去效果的期间……三天三夜、昼夜不分地哭喊着。我完全不懂。凉子……在镇静剂我在她枕边滔滔地……只是一直说着有如修身道德的教科书似的话。过了一个礼拜一天早上,凉子突然变乖了,承认自己的过错…………不,继续了大约十天吧……有很有礼貌地谢罪。因此……我把绳子解开……自由了以后……凉子再也不曾做过如野兽的动作,我……也安心了……」

「从那以后婴儿失踪的事件,还是发生了。」

「是的……在同年的九月和十一月……大约有两次。」

「这一回并非第一次,以前也曾发生婴儿失踪事件?那么……这一次也是凉子做的吗?」

「请等一下,刑事先生。的确发生了,但不知道是否凉子的所为。当然,我也怀疑过,可是既没有养育的形迹、也没有处理后的形迹。凉子一直过着没有变化的生活。所以……我想凉子不是犯人。当时我……我也曾想过,是不是凉子的对象、那个男人所做的让人讨厌的事。但那时……正处在混乱中,战争开始了……结果就不了了之了。」

「关于这一次,怎么样?你做了各种掩盖工作吧?」

「在夏天……第一个婴儿不见了的时候,我吓了一跳。那时候根本没有怀疑是凉子。……因为是过去的事了……可是,九月看到那封信……我改变了想法。如果牧朗先生当时的对象是凉子……那么就成为我当时怀疑的肇事者。九月、十一月,婴儿接连着失踪了……我对凉子和牧朗先生的怀疑逐渐加大。不过,如果两人是凶手……一个是我亲生女儿,另外一人是女婿,事件如果公诸于世……受到最大伤害的是毫无瓜葛的梗子。不久,可怕的是……警察开始搜查了。所以我慌张地跑到被害者那里做了尽可能做的事……当然是给钱什么的……总之,要求他们撤销告诉。钱花的是牧朗先生带来的钱。可是,其他就没有……」

「不止这样吧。你没有给产妇奇怪的药,使她们产生混乱吗?」

「我没做那种事。只是……我说了谎,说是死产,所以产妇也死了心吧……」

「你以为说了这种立刻会识破的谎言,瞒得过吗?」

「这……」

「不,这么说的话,我觉得那个产妇的样子很怪……嗯,给了安眠药的感觉……确实如果是普通的状态,那种谎言是行不通的……总觉得很怪。不过我绝对没有给那种药,也没有指示。」

「嗯……真是顺理成章。让护士辞职,不是为了堵住嘴巴吗?」

「不……那是……因为觉得恐怖,所以自动辞职的呢。」

「尽管这样,辞职的时候,不是给了一大笔钱吗?连工作都帮着找了。」

「钱是妻子……不,事务长给的。替她们找工作是出于亲切的心情。」

「我……想道歉。大家都很努力工作……因为都是好护士……」

「关于户田澄江怎样呢?澄江似乎知道犯人是这家的女儿。被敲诈了……然后下了很多毒杀掉的吧?」

「啊……澄江小姐……死了吗?在富山……吗?」

「在池袋呢。你不知道吗?」

「她回到东京的事……我也不知道。我一直以为还在那里的诊所工作……」

「我也不知道。吓了一跳……死掉了呀?那姑娘……」

「真的不知道?没有勒索吗?」

木场抱着头望着下面。一面斜视着他的京极堂问道:

「澄江小姐和凉子小姐很亲近吗?」

「啊……澄江小姐是有点儿与众不同的地方……不过,的确凉子经常生病的时候等……经常请她照顾,所以比其他护士更有交流也说不定……」

「原来如此。是这样的吗?」

京极堂听了这个回答后,闭起眼睛像是在思考什么似的。并没人问,菊乃又开始说了起来:

「我勉强……让他们撤销了告诉。虽然好……但接下来却不知道该怎么办……钱也渐渐减少……而这既没有证据,也没有解决的办法。我们家族之间的沟愈来愈深……就这样拖拖拉拉地过了年。然后,年一过……牧朗先生失踪了。……其实是死了……然后,梗子怀孕了。这和十年前■完全一样■。我一直以为这是牧朗先生所设下的圈套,要让梗子遭到和凉子一样的不幸!婴儿的诱拐是前奏曲……不过,我无法逼问凉子。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的梗子,简直就是十年前凉子的翻版。我不想再经验,而且也不想让她尝到,可是……」

「凉子把妹妹和自己当时一样地移到了那栋建筑物。那里原本就是梗子生活的地方,所以有移动的理由。」

「我……非常害怕,不去靠近那梀建筑物。我梦见好几次梗子像凉子那样地乱闹……杀死无脑儿的梦。但是说真的,过了十个月,总会有结论……不管好坏……孩子应该生出来的。但是,没有出生。我因为她怀孕的时间太长而累到了极点,我停止了向前看,然后一心一意地对可恨的牧朗先生……送出诅咒。多么愚蠢的女人呀!多么愚蠢的……母亲呀!」

老去的母亲久远寺菊乃,没把话说完,就痉挛似的泣不成声地号陶大哭着。

一直站立沉思着的京极堂,很快地抬起脸,走近院长前面说道:

「几乎……现出事件的原貌了。这就像……拼图似的东西,还有一个,画解开了的话……就很清楚地知道那里写着什么。院长先生,那位……小儿科的营野医师……是什么样的人?」

虽然是残障者般的眼睛,以及变成紫色的唇打着哆嗦,但觉得院长仍然拼命地保持着理性似的。

「营、营野吗……?那是为我负责小儿科的我学长的同窗……刚开始很勤快地工作。昭和七年,学长去世了,他就这样留了下来。对了……他对这个家家传的古文书和什么的非常感兴趣……经常出入当时的书房……像地窖的地方。因为太频繁了,终于的确是把地窖的钥匙交给了他……」

「这很有趣。人品怎么样?」

「不能说评价很好,所以虽然不见了也没找。」

「怎么说?」

「对孩子……对女儿不礼貌呢。做那种下流的恶作剧。哼,是谣言啦。不过世间这么广,竟也有那种对还没成年的孩子抱着色情念头的不知廉耻的人!也许真有这回事。不过,现在……也成为不明就里的事了。」

「……小儿科的……凉子小姐的主治医生不是营野先生吗?」

「啊……小时候是以前的……学长看的。他死了以后,是营野吧。时间很短。」

「……喔,是吗?可是,太太,富子小姐所说的在六部杀的传说中上场的『秘传卷轴』,现在还在吗?」

「没有卷轴,不过我记得确实看过秘传的复制本。相当旧的东西,所以……我想是收在桐木箱里。内容……我倒不知道……」

「那现在还在吗?」

「嗯……如果有的话,应该在那个书房里……怎样了呢……?这么说起来,战后就没看到了……」

「……失去消息的当时,营野先生几岁呢……?不,■看起来像几岁■呢?」

「嗯,比我大七岁或八岁的关系,当时是五十五、六吧……。呀,说起来很奇怪的显得苍老,看起来像已过六十岁大关了。」

「知道了。我的问题到此为止。我问的都是你们不好说出口、不想说的事,我对自己的不礼貌道歉!木场刑事,这两位看起来都很累了,我想退出去比较好呢。当然,这由警察来判断。」

「喂,别突然的就结束。俺还是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如果这样,我已经知道关键的事了,等一下再说明。这两位现在已经把知道的都说了,其他的事情就不知道了,再追究的话只是拷问而已。」

「等一下,嗯……」

「抱歉!从昨晚就没有报姓名,我叫中禅寺秋彦。」

京极堂被院长一问很迟缓地才作了自我介绍。

「中禅寺君,你说大概了解整个事情了,如果这样,那就让我们听听真实什么的吧。呀……我应该要听。哪,菊乃。」

老妻已不哭了。在那里的已不是武士的妻子,也不是有来历的医院的事务长,更不是背负着附身遗传宿命的女人,只是一个哭累了的年老的母亲。

「也有不知道比较好的真实。」

「早晚要知道的吧!」

「对现在的你们……尤其是太太,是很残酷的内容也说不定!」

「嗯,已经习惯了!」

「是吗?」

京极堂环顾了大家,吐了一口大大的叹息后看着我。

我不想听!

从这以后,这个朋友就会以他一向清楚的思路,谈她做了些什么。在这个场合,任何人都已知道的事情了,却……

「写给牧朗君的凉子的信,到底交给谁了?我从一开始到最后都不明白。」

像放弃了似的他开始说道:

「在他的日记里写着,送信来的是『老人』。起初我以为是时藏先生,但总觉得不吻合。当时他是四十代(译注:四十--五十岁),而且忠诚心坚定的时藏先生知道了她的秘密后,我不觉得他不会向你们紧急报告。」

「正如你说的,如果是那个时藏,知道了会是■第一■个来通知的吧。但是,中禅寺君,当时我家里没有老人家。我的上一代早就死了,我是最……」

「如果那是营野先生呢?」

「营野……?营野还没到老人的岁数……不……嗯,不认识的人看了会当作老人也说不定……但是为什么营野会出现?」

「营野先生是这次事件的引发机,我这么认为。」

「营野做了什么呢?」

「本人失踪已经过了十年以上的现在,应该没有留下证据,所以可能会超出推理的范围。加上我刚才已问了关于营野先生的人物像,只有极少的资讯。但是即使那么一点儿资讯,却只归结在一点上,这暗示了一个可能性,但没想到竟会成为我推测的证据。」

京极堂说道,从怀中伸出手摸了摸下巴:

「首先,营野氏比实际年于看起来还老。如果看起来像六十岁,也许合适用老人来表达。然后,他有可能是把少女当作对象的性倒错者。由于这不是罕见的性癖,所以如果传出谣言的话,应该有相当于此的一些事实吧。然后,他又对古文书感兴趣,而且也是凉子小姐的主治医生,加上是在牧朗君前来求婚后不久失踪。」

「完全连接不上嘛!一个个的都没有关系哩。」

木场不肯放松。

「就算营野氏是个有上述那种可恶至极的性癖的人,但有怎样的性癖都没有被指责的道理。不过,至少以现在社会的一般常识来对照,营野氏的性癖会得到不道德烙印而令人伤脑筋。换句话说,他为了满足性欲,必须做出接近犯罪的行为。何况是如果向患者出手的话,那可就是致命伤了。但之所以会传出恶劣的谣言,是因为他无法压抑性欲吧!这种不是因忍耐就可以改善的性格。」

「说的也是。」

「营野氏想到一个方法。对象是孩子,不管做什么,本人只要不记得,事情就不会败露了。」

「即使对象不是孩子,只要不记得,事情不就不会败露了吗?但是如果能做这种事,那么,世间不就全是强奸了吗?变态不知廉耻的人就充满了世间!」

「久远寺家从很早以前开始,就很擅长制造生药之类的。现在,在广大的土地上,药草也仍茂密地生长着。然后那种精制的方法,也是代代传下来的。不是吗?」

「话是这么说,但是……有很多在上一代就失传了。那个人……原本是外科医生,而且不喜欢这种东西。」

「日本的医疗必须要现代化,不能和诅咒迷信之类的共存!」

「所以你连地窖里有没有留下古文书,都不确定,不是吗?」

「嗯……没读过。不过即使想读但古文书我又不懂。不过,我承认文化性的价值,所以就那样保留了下来。」

「书所拥有的价值,并不是只有作为历史遗物的价值和骨董品的价值。读的人只要有解读的能力,即使经过几百年,仍然还是会产生和昨日才写的东西一样的价值。」

「什么意思呢?」

「营野氏从古文书学到了久远寺家家传的秘药制法吧。」

「秘药?」

「用多啾乐做了一种春药。」

「那个开在院子里的朝颜吗?华冈青洲在日本第一次在全身麻醉手术使用,是通仙散的材料哩。」

「那在中国是继承叫麻沸汤的流派,但是多啾乐在欧洲专门被当作催淫剂在使用。经营卖淫业的经营者们,让纯洁的处女们服用后让她们吸引客人。而固执地拒绝提供肉体的女孩子们,会因为那效力而变成淫荡的猖妇,会积极地献身体给客人。但是,当效力失去后,女孩子们会完全不记得那件事。印度和亚洲国家也一样。多啾乐被使用来做男性为了■单方地满足自己的情欲■,那是用来做这种事的东西。」

「那么营野……」

「于是,因此会带来被称作『心神丧失状态』,还有『神附身』,都是很酷似的状态。所谓宗教的高亢感,当然不需借助药物,根据药物制造出人工的东西还多着呢。换句话说,如果要以人工制造出神附身的状态,多啾乐那样的药物,就是非常有效的。」

「你是说这个家传播过这种处方吗?」

「当然传播过吧,虽然不清楚是哪个时代的东西。营野氏视找出那个秘方为目标,我不知道他因此调查了古文书吗,还是只是对古文书兴趣而偶然发现?总之,他发现了那个,想到将那作为满足自己性欲的道具。他先从自己的患者中找牺牲品,不引起奇怪谣言那样很慎重的……最后,他选中的目标不是普通的患者,是一直都在他身边、而且美丽的少女……」

「……凉子……你是说营野动了凉子吗?」

院长发出不自然的声音。

「凉子经常发生的■空白■就是证据。不过,我想,她天生虽有这种■素质■……但是下了多啾乐后会加速效果。多啾乐的效果最长可以持续两三天。营野氏任由自己邪恶的欲求而向凉子下了多啾乐,而且如果真的是随意玩弄的话……」

「等等,京极堂,别说那样忖测专断的话。如果弄错了,不只是营野先生,对凉子小姐的名誉也是显着受损的中伤哩!」

我、我不想再听下去了。

「冷静!关口,话还没完呢。」

木场说道。京极堂以非常怜悯的视线,眺望着我,然后又开始说话:

「幼年期的性虐待,对以后人格形成会产生重大的影响。不过,凉子小姐的情况有些不同。当她是■平常的人格■时,丝毫没有受过那种虐待的迹象。一般来说,她在接近神附身的时候,也就是在■心神丧失■中受到性的虐待。空白,换句话说,是在空的器皿中积蓄了『倒错的经验』。不久,空虚被填满了……终于■形成了第二种人格■。」

--来玩嘛!

--呜呼呼!

「营野氏可伤脑筋了。一直都像人偶似自由地操作的少女,突然产生了『意志』。当然,那是慢慢成形的,但也算是很重要的开端。那就是情书。收到情书的她,确认了『京子』这个名字后,直到现在都很混沌的却不知为何看到了■结成的果实■。我是■久远寺京子■!在那瞬间,『京子』诞生了。接收了情书、重复着和藤牧奔放的恋爱,其结果的怀孕,全都是第二个凉子小姐……不,是叫『久远寺京子』的另外一个人格的女人。」

「双重人格……那玩意儿吗?」

「这和一般所说的有点儿不同。总之,形势逆转了。结果,营野氏变成被『京子』恐吓的状况。他做过的事一旦被世间知道了,那等于是宣布社会性的死刑。营野氏不得已,只好提供■那个房间■做幽会的场所,甚至陷入当情书送信员的窘境。但『京子』的恋爱对象牧朗,因结婚的梦碎而离去时,营野也变得■毫无用处■了。」

「营野怎么样了?……」

院长都快哭出来了的样子。

「只有这个到现在还不知道,而且和这一次事件没有关连。不过,牧朗离去、营野氏离去后,那奔放淫荡而且危险的『京子』的人格,因迎向怀孕生产的大转机而完全零零碎碎地崩溃了,像野兽一般。」

「是我的……关系吗?」

「不能完全这么说。不过,你模仿你的母亲所对她做的行为,至少她继承了久远寺的『诅咒』,她……带给『京子』很大的伤害是真的!」

京极堂深深叹口气,沉甸甸地坐进椅子:

「没有人能明确地定义人格是什么。即使是个人,也是昨天与今天、早上与晚上,很微妙地,不,有时候是很不相同的。但因为那无论在何时都觉得是毫无矛盾地连续着的关系,所以,结果被认为是一个人格。一个人只有一种人格,那是脑在欺骗。换句话说,连续的意识和有秩序的记忆的重生,才是形成人格的条件。所以,失去脑,就无法谈人格。然后,脑的哪一个部分产生了现在的意识,就变成重要的关键了。通常我们的脑因各部分接近所以才能够过着社会生活,但也会引起回路不知哪里会接触不良的事故。一日一接连了比平常在使用的脑更低的脑时,会变得怎样呢?当然人格会变。会不了解身为人的纤细的情绪和情感。严重时候连语言都失去了。只能以动物的本能行动。这就是一般所说『野兽附身』的状态。」

「野兽附身……?那时的……凉子……」

「那是『附身的真正面貌』吗?」

「附身的■某部分■是真正的面貌!任何人都会既激怒又喝酒,因各种理由而忘掉自我吧。不过,和普通意识连续时,不能说是附身状态。断续性的或者两种人格共存以后,才能称作附身。因此,附身不只是野兽附身。在比平常使用的脑更高、平常不使用的脑发生作用时,也会发生,这就是『神附身』。这时,会流露平常不曾重生的记忆,和远超过一般常识的情感。换句话说,会出现■知道了原来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的状态■。听到神的声音,说出神谕。必须注意的是,『在上位的人格包括了在下位的人格』。也就是说神附身的状态时虽有平常状态的记忆,但是在平常的状态却完全没有神附身时的记忆。相反地,野兽附身的时候虽没有平常状态的记忆,但是在平常的状态时,却朦胧地有着野兽附身时的状态。只不过那记忆和平常自己的行动原理■不同■,所以并不认为是自己的记忆。」

「野兽附身状态的凉子,是『京子』吗?」

「我想,刚开始并不是。『京子』应该是和凉子同等,或者应该比平常的凉子的人格更高位。但是原来纤细的她的精神,无法受得了急速的状况变化,于是婴儿……直到无脑儿在眼前被杀,身为『京子』这个人的人格完全崩溃了。『京子』完全变成只靠本能而活的■野兽■了。接下来等着她的是,被绑在床上、浸在福马林里的孩子的尸骸放在枕边的『拷问』。如果是凉子的话,道德伦理应该行得通的吧。但受到拷问的是变成野兽的『京子』,所以那玩意儿是行不通的!」

事务长的内心有什么被打碎了。我可以理解她既不哭,也不生气了吧。

「但是,真正的悲剧在那之后发生了。经过一周以上的拷问,正如实践了断食的修行僧似的,精神……不,给脑带来了影响。要脱出这个困境,该怎么做才好呢?她的脑必须救她的心,终于■制造出第三种人格■了。」

「不仅是双重人格,还三重人格呀,有这回事吗?」

木场问着是与否似地看着我。

「一种以上的人格交互出现的症状,叫做多重人格。那不止两种,三种、四种……几种也都有!」

我自暴自弃似地回答。

「包括断食的所谓苦行,被当作是苛待肉体的精神修养,其实不是的。例如,完全不摄取食物能源,过了一定的期间以后,那会带来身体、尤其是脑的物理性变化。详情即使现在说明,也无法理解吧,但是那呈现刚才所说的接近神附身的状态。修行者听到不是人而是物的声音,看到神。没想到『京子』也变成那种状态。在本人凉子所不知道之处发生的叫『京子』的人格,就在本人不知道的情况下崩溃了。在本人不知情的时候,产生了第三种人格。」

「什么是第三种人格……?究竟……」

「比死更严苛的拷问,为她带来的是,太太,就是你。为了挣脱这个状况,只好成为你所期待的人,而最快的就是变作你。第三种人格就是■久远寺菊乃、你本身■!不,是你身后的你的母亲、然后祖母,不,经过了几代都继承了诅咒的所有的『久远寺的母亲们』!完美无缺的『久远寺之母』,才是她应该成为的唯一姿态。于是,久远寺家的诅咒■终于由你的女儿完成了■。」

「那么……那么,那孩子……那孩子……」

「从那以后,凉子小姐就变成来住在『凉子』、『京子』,然后『母亲』的三种人格之间。」

「抢孩子的是『京子』!」

「『京子』有如野兽……以她的本能追求被带走的自己的孩子,彷徨着,然后把孩子带回来。那是野兽的母性。但那种状态不会持久。『京子』应该从营野氏那里听说了多啾乐的处方,然后我想她自己下了药。由于多啾乐的力量,精神发生了动摇。然后野兽的母性升华为人的母性,更进一步,升华为魔性的母性。关键字眼是『母亲』。等到妄想状态过去以后,出现的既不是『京子』、也不是『凉子』,而是『久远寺之母』。」

「所以怎么了呀?」

「所以■久远寺之母,一看到孩子就用石头打死■!」

「啊!」

老母亲发出虚脱了的声音,那声音不像声音似的一直继续着,她将体内的生气全都释放了出来。

「那么……诱拐犯是『京子』……杀人犯是『母亲』……然后告发者是凉子……总之,这三者是同一个人,是这回事吗?」

「凉子小姐……以『京子』之身抢了孩子,她也略微察觉。但并不清楚自己做那种事的理由,以及怎么做的。有如梦中发生的事似的朦朦胧胧。然后关于那婴孩此后怎么了,完全不知道。所以,我想到的地方是,太太,你可能施了什么样的处置也说不定。更进一步,关于『京子』,她一定认为,处置了自己的孩子的是『母亲』,换句话说,是■你杀的■!只有处在『母亲』时,她才什么都知道。身为『母亲』的她,在知道了一切之后才会行动。」

「杀死的孩子怎么啦……?」

「当然……泡在福马林里。总之,陈列在哪里吧?因为这是对『京子』理所当然的惩罚……」

「那……包在福马林的孩子们……那么现在仍在■那个房间■吗?」

很唐突的我发言了,全体的视线全集中在我身上。木场问道:

「那个房间指的是书房隔壁的……那个房间吗……?」

「大体上就像关口君所说的吧。她关闭在放用具地方是营野氏失踪以后。所以那里的钥匙是凉子……不,应该是『京子』带着的吧!那个房间才是她秘密的小盒子。所有事情,就是从那个房间开始的,因此那里……」

中禅寺敦子突然喊了起来:

「那、那不是人所做的事!凉子小姐即使处在极限的状态、即使获得『母亲』的人格,我也不认为是毫不犹豫就能做出那种非人道的行为!没有能够做出那种事的母亲!」

「有!」

榎木津说道。

「是那个人做过的事。那个人的母亲做过了吧。」

「情况……情况不同。」

「没有错。以我们的常识判断的话,那也许是错的,但三种人格当中,只有凉子才符合我们的常识。『京子』和『母亲』都不是■这个社会的居民■。换句话说,是住在超越人之处的彼岸的居民。不,应该和道德啦伦理啦,何况是法律什么的所能相通的。她们的行动原理只有她们知道。」

京极堂说道,又站了起来:

「『京子』杀了抢孩子的『母亲』。但这个不幸的人格交换,并不经常发生。生产后的不安定状态,只发作了两次。真正说来,应该就此结束了。而那个证据就是此后接近十年以来,凉子小姐就一直是凉子小姐了。只是生理期不顺的她证言,当她看到少见的月经后会失去意识。但不至于严重到『京子』再出现。但是,前年,很不幸的,『他』来到了这个家。」

「是藤野牧朗……」

「当然,凉子小姐什么都不记得。当『京子』和牧朗陷入恋爱时,『京子』还不是『下位的人格』,所以凉子小姐应该没有和他一起的记忆。『京子』和『凉子』的身体是同一个,连一粒细胞都一样,所以身体有了反应。荷尔蒙分泌的平衡崩溃,生理期开始,然后长时间睡着了的『京子』醒来了。隔了十年,那个房间的门打开了,孩子被夺取了。于是和十年前一样的……」

「被杀了……做了事后处理的是,杀人犯『母亲』状态时的凉子本身吗?」

「是吧。现在知道多啾乐处方的只有『京子』吧……拥有『京子』记忆的只有上位自我的『母亲』。『母亲』杀了孩子、子包在福马林中后,湮灭证据做事后处理……换句话说,做了给孕妇下药、使她们产生妄想状态,让事件从黑暗埋葬到黑暗里的作业。■因为如果是久远寺之母的话,是理所当然该做的事■。当然那以后的事,太太你接着做的事,她也应该事先就预料到了。事实上,你做了吧,■为了保持久远寺的体面■。」

「我……我自以为是靠自己的意志行动……但实际上只是被『久远寺」的诅咒所操纵而已……吧……!」

简直就像在提异国的事情似的,老母亲小声地说道。

闭起眼睛,手抵在额头上,木场的表情很沉痛:

「牧朗的入赘和婴儿的失踪事件同时发生,终究不是偶然。但是……那么,户田澄江知道什么了吗?那个女人和事件无关吗?」

「这也是想象,不过她可能目击了凉子小姐给孕妇下多啾乐。但比起事件来,户田澄江对多啾乐更感兴趣吧,于是就这么套话了,要我保守秘密,那就告诉我处方吧。然后交易成立了。多啾乐朝鲜朝颜,并不是那么珍贵的植物。既是野生的东西,栽培也没那么难。结果她成为品性恶劣的药物依赖者!」

「然后死了……」

「这是真相吧。」

外面一直下着雨。太阳大概已经倾斜了,是黄昏临近的时分了。多么、多么长的一天呀!

「诱拐婴儿,然后加以杀害,是从牧朗入赘后,昭和二十五年的夏天到年尾共做了三次。然后……第四次,『京子』醒来后,是翌年一月八日下午。」

「是牧朗死的那一天……吗?」

「是的。但说到一月八日,正是门松(译注:日本过年时,会在门口装饰松竹等吉祥物,过了正月七日再取下)被取走后的日子。大概那个时候,这家医院已经没有婴儿了。不是吗?」

「啊,因为即使不是这样,患者也很少。所以没有婴儿了吧。」

「『京子』想抢婴儿也没有办法抢了。因此不得已去了那个房间。所以当梗子和牧朗君争吵的时候,凉子小姐■就在那里■。换句话说,锁打开着,能够从外面自由进出。那个房间■既不是密室、什么都不是■。然后,惨剧发生了。」

「被刺伤的牧朗逃进书房……」

「凉子小姐……『京子』看到了。」

京极堂的声音,混在雨声里我听不清楚。

「由于情况非比寻常,开了门的『京子』,眼前是全身是血的牧朗。对『京子』而言,牧朗是抢来的所有孩子的父亲,也是最爱的丈夫。那个牧朗肚子被刺了后逃了进来,她想救他所以跑了过去吧。另一方面,牧朗在逐渐失去的意识中,看到了什么。那一天凉子小姐■穿着和服■。牧朗很珍惜的母亲的相片,和那一天的她非常相似。在步上死亡的混浊意识中,牧朗在那里■看到了母亲■,然后说道--」

--妈妈!

「这就是事情的开端。凉子小姐从『■京子■』变成『■母亲■』,然后映在『母亲』眼里的牧朗,只是一个巨大的婴儿。所以■就像每一次那样,用石头打死了,撒上了福马林■。」

--妈妈!

「于是杀了婴儿以后,接下来『母亲』必须做什么?当然必须要催促那做出不检点行为的女儿反省。因此『母亲』对产下大孩子的女儿梗子,做了和太太所做的相同的处置。换句话说,■如同凉子小姐所遭遇那样的,把床搬进那个房间,让她和尸体一起睡■!」

「噢……是这么回事呀!」

「那……那……」

「大概『母亲』的人格,因这件事而开始能毫无预先知会的就和凉子小姐替换了吧。『母亲』由于拥有凉子小姐的记忆,所以旁观者几乎是不知道这种人格交换。榎木津侦探和关口君拜访这里的时候,应该已经实行了许多次。」

「京极堂……那么你昨晚……」

「因为我做的加持,陷入昏睡状态的凉子小姐首先变成了『京子』,『京子』只知道部分事件,所以我把『母亲』叫了出来。」

「怎么做到的?」

「很简单,我在她耳边这么说,■妈妈■。」

--我不想和你见面。退下去。妈妈!

「……凉子小姐没有看到尸体吗?」

「凉子小姐因为是凉子小姐的关系,她的脑子无论如何必须要承认这种不符合常识的现实。凉子既没有杀害牧朗的理由,况且也没有放置尸体的理由。但做了那些事的不是他人、是她自己,没有她,这一次事件就不会成立。不过,如果承认了,■凉子不就变成不是凉子了■。因此透过凉子的眼睛,看到尸体的是『母亲』!」

必须见凉子,我--

--我答应要帮助她。

「等等,关口,不准擅自行动!」

木场以尖锐的声音阻止了想走出房间的我。档在前方的木场叉开腿站着。

「久远寺凉子是重要的参考人,调查由警察来做!」

木场冷淡不客气地说道,命令青木护送凉子过来。

我的脚僵硬了,连坐都不能坐,然后,脊椎骨微微颤抖。

无声的时间持续了一会儿,连呼吸声都不合适那个场面。我们现在待的房间,至少只有现在这个时候,必须是完全地无声的状态。

被两名警官搀住,老母亲和她的丈夫正要退下。

粗鲁地打开门脸色苍白的青木,飞跑着进来说道:

「主、主任,凉、凉子小姐,不见了!」

「什么?担任警卫的巡逻怎么了?」

「好像被殴打昏倒了,房间也已经是空壳子了!」

「不妙!」

京极堂站了起来:

「木场修,这栋建筑该不会有婴儿吧?」

「有前天刚生的婴儿,不过……跟警察医院谈妥,应该是转到那里去了……喂,怎么回事?」

「那……」

「那什么的?」

「雨势太强的关系,和护士商量是不是再延一天……」

「混帐!赶快去看婴儿,如果出事了可饶不了你!你们这些家伙,也别尽在这儿发呆,全体动员,坚守出口,绝不能让她逃掉。连只小狗都不准外出!」

木场生气地乱吼乱叫。

警官们都跑出去了。

我混在人群中,逃出房间。

凉子,必须见凉子!

我跑下楼横越过研究室前面,和上一次一样跑了出去。外面下着即使戴深斗笠都会飞掉的倾盆大雨。拖鞋在途中不知飞到哪儿去了,裸足飞溅起泥水,简直就像钻在集中炮火中乱室在潮湿地带的那一天。如果又回头又站立的话,就会没命了!

大大地绕了小儿科病房,穿过发生惨剧的房间、弄糟了的密室的书房。

在那个房间。

在那个房间,比谁都更早地。

被杂草包围住的门--开着。

与其说是约四个榻榻米大的房间,不如说是像仓库似的空问。中央铺着一张榻榻米,摆设了一张书桌,在那上面是曾看过的笔记--藤牧的日记和旧信札。

有凉子给藤牧的信。

然后,那时候的情书。

书桌旁有一朵大白花。

是的。

在那旁边,是收在桐木箱的秘传的古文书。

击碎孩子的头的石头。

这里有所有被剪下了的现实。

这个房间是不吉利的诅咒器具的展示场。

墙壁全是架子,放着各式各样的医疗器具。

金属和玻璃和陶器的冷冷的质感。

架子中央有六个玻璃瓶,然后那里面漂浮着六个孩子。

左边的孩子没有头。

青蛙脸孩子正中间的孩子的额头上有一颗很大的黑痣。

原泽伍一的孩子!

我受不了,昨天开始就没好好吃东西,胃里面的所有东西全吐出来了。在那里蹲了下去,几次几次地吐。从昨天开始就没好好吃东西。但那些东西却逐渐地以凶猛的速度涌了上来,胸部、喉咙都像火烧似的很热,冒液烧着食道。

但是,那吐泻出来的秽物,因被降下的雨冲刷,眼看着不知消失到哪儿去了。

我把手搁在门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然后跨站在房间的入口处似的,再度窥伺了里面。

这个房间本身就是诅咒。

后面。

凉子在后面。

在那一瞬间,我的皮肤起了鸡皮疙瘩。回头看就好了,可是……

气氛得到形状,雨声成为语言。

「我以为■那一晚你会来■。我以为你是来把我从那个讨庆的营野那儿救出来的。」

什么?

回过头,我的眼前是一张少女白色的脸。

凉子,不,『京子』紧紧抱住婴儿站在雨中。

是■那个时候■的少女。

我那个时候非礼了这个少女吗?

否则,为什么说来救我的?

不,不是。在这里的不是少女,这双眼睛是野兽的眼睛。

「让开那里!那里是我的房间!我这一次要在那里养育这个孩子。因为你那晚没有来,现在才来是不行的唷。这孩子的父亲是■那个人■呢。让开!」

我仿佛被紧紧束缚住似的,全身僵硬,脑袋里一片白茫茫,声音出不来。话到哪儿去了?

「快让开!」

「凉子!」

突然、突然从黑暗中,事务长,不,久远寺菊乃飞奔出来,靠着似的抱住凉子:

「婴儿、婴儿还回来!别再做可怕的事了!」

「住嘴!走开!谁要给你们,你又要杀这孩子了吧!」

「不是、不是,凉子,这不是你的孩子,还给人家!」

「我生了几次孩子全被你杀了,受不了了!走开!恶魔!杀人鬼!」

母亲和女儿中间夹着婴儿,相互推挤似地靠近我。如瀑布的雨扭曲了视线。黑暗溅起水花飞散了。简直是地狱的景象。我完全无法动弹,只是听着那声音、看着那姿势。

「不是我,杀掉的不是我,那是--」

「别说谎!」

附近全变得白了。

闪光当中,我清楚地看到,

久远寺菊乃的颈子中间,深深地插着尖锐的金属棒。

是手术用的大型手术刀,是那个房间的咒具。

菊乃的喉咙咻咻地响着,如风声似的,那是从喉咙传出来的声音。

风的声音成了语言。

「妈妈!」

「原谅■妈妈■!」

毫不容情地喉咙被割裂了。

一面发出如风的声音、一面喷出大量的血液,久远寺菊乃倒向我这边来。我逐渐把握了状况,我抱住她。

咻咻地传出呼吸声。

被诅咒着的久远寺家的女巫,在企图成为母亲的瞬间,在我的手臂中死了。

我抬起脸。

凉子笑着。

「愚蠢的女人,久远寺家不要这种愚蠢女人!」

「凉、凉子小姐!」

用尽全身的力量,我终于能做的事,是只呼唤着她的名字。

「我不知道那个饶舌的阴阳师到底说了什么。但是现在的我,是真正的我,久远寺凉子。你如果要妨碍的话,我可不饶你。让开那里!」

「我、我……」

叭达地发出很大的声音。

书房旁的门被打破了,几名警官蜂拥进到禁止入内的小房间。

在那后面有京极堂。

「凉子小姐,放开那孩子。很遗憾,你不能杀掉那孩子。杀孩子需要这颗石头吧?」

京极堂推开警官,进到屋里拿起书桌上的那颗石头,手伸了出去:

「这是久远寺家的■规则■。」

「■规则■由我来做。」

凉子说道,把吸了很多母亲的血的大型手术刀,放到婴儿身上。

「住手!」

从新馆那里有两三名警官跑近了来,拿着手枪。

「耍小聪明也没有用!毕竟是你们不懂的事!」

凉子能剧面具似的脸上飘忽着微笑,朝着新馆如鸟似地翻转身子。

「凉子小姐,不行!警官……」

凉子以出乎人意外的敏捷动作,去撞其中一个警官的身体,那个警官被突然地撞到吓住了。另外一人的脸被割伤。警官发出悲呜、按着脸蹲了下来。剩下的一个,发出畏怯的声音,做出放枪的声音。

「别射,有婴儿!」

是木场的声音。绕过内庭率领警官队的木场出现了。因木场的声音瞬间踌躇了的最后一个人被推倒后,凉子消失在黑暗中。

我--

跑了出去。

--我,那晚等你来。

--请救救我……

--真正的我是现在的我。

真正的你是谁?

我到底要怎么做才好。

我对你做了什么?

凉子跑过横扫的雨中。

紧抱着婴儿。

凉子跑进新馆,我背后有木场警官队逼近。我跑着,因为雨,前面看不见,因为泥土,脚纠结在一起。

黑暗不限于■仅在没有亮光的地方■。黑暗不是无所不在吗?那个证据,就是现在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暖和的雨包裹住全身。到哪里为止是雨?从哪里开始是自己?我完全不知道界线。

进入建筑物,穿过研究室的旁边。被泥水弄脏的脚滑溜溜的,我跌了好几次。走到有如大圣堂似的大厅。连屋顶都吹掉的天花板上的大窟窿,发出轰轰的声音,如倾泻而下瀑布似地吐出雨来。

才几天以前,从那个窟窿还射进来宛如天使舞降下来似的庄严的光线。

可是现在却简直就像--

--这个世界结束的景象似的。

对了,今天所有事情都会结束吧。这个充满了滑稽的非日常已经完结了吧。我深刻地感受到世界的终了。

凉子呢?

在上面!

我三步并作两步爬楼梯上去。从窟窿倾盆降下浊流似的雨。啊,再不赶快找到警察会追上来。

爬到三楼,我终于确认了凉子的身影。凉子在窟窿的边缘,然后在窟窿的对岸。

榎木津叉开两腿站着。

凉子认出榎木津后,停下脚慢慢地回过头。

凉子紧抱住婴儿看到我。

解开绑着的头发。

没有血气的白色脸上,没有表情。

白色宽松上衣被雨淋湿紧贴在身上,身体的曲线清晰可见。

几乎半裸。

下半身被血染得鲜红。

令人不寒而栗程度的美丽。

这不是存在世间的人。

这是姑获鸟。

「关口!」

是京极堂的声音。

背后的楼梯上大批警官队等着,站在最前面的是木场和京极堂。

「关口,凉子在那里吗?她是■这世上的真人■,别害怕!只不过是凉子小姐抱着婴儿站着而已。你这么想就好了。那是■你唯一能做的事■。」

因为转交情书的是我。

我走向前一步,凉子向后退,再退一步。

后面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哪,给我吧!」

「妈妈!」

我终于想起那句话,已经不会被责骂了。

我确实地,确实地喊出来了。

凉子的表情突然现出那惯常的困惑,然后好像想说什么似的,嘴唇微微张开,伸出双手,把孩子递给了我。

姑获鸟变成■产女■!

接住的当儿,婴儿有如点燃了的火似地哭出声来。

听到后,凉子现出安心似的温柔的表情,轻微地晃了一下。

啊,凉子在说什么?

然后,久远寺凉子缓慢地坠入无底深渊。

那个时候,她说了什么,我终究听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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