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11章

名词解释

姑获鸟--

姑获鸟又名夜行游女、天帝少女、鬼鸟、青鹭,其所在传说必有磷火,亦即小雨暗夜之时,闪淡蓝之光、仿佛挂在松树上献子神社之蓝色龙灯。

--《七七四七三》

姑获鸟--

鬼神之类。常吸人之魂魄,荆州多。附毛之飞鸟,毛脱则变成女人,此为产妇死后化身,故胸前有双乳,喜捕人子养之视为己出。凡有小儿之家,入夜不宜露其衣物。此鸟夜飞来以血沾衣以作标志,小儿因而抽搐惊吓成疾,此谓无辜疮。此鸟全为雌鸟物雄鸟。七、八月夜间飞行惑人。

--《本草纲目》

姑获鸟之由来--

产妇久不分娩,胎中婴儿生命残存,母亲由此心生妄念,变为怪物,抱子夜行。婴儿啼哭声谓之姑获鸟啼。

--《奇异事谈》

姑获鸟之事--

生产死去之女人,由于怨念,变成此物。其形自腰以下染血,其声欧巴雷、欧巴雷地鸣叫。

--《百物语评判》

序章

我,

也许,现在醒来了。

这里是哪里?

我在做什么?

我浸在微温的液体里。

我闭着眼睛吗?

还是张开眼睛?

很黑,

很安静。

我弓着身子浸在液体里。

听得到声音。

在发什么怒呢?

不,在悲伤什么呢?

我的情绪很安定。

我紧握着拇指,

我的内脏向外面敞开,

我的内脏系在何处?

觉得些微寒冷。

我,

醒着吗?

「妈妈!」

走完漫长而坡度缓和持续倾斜的斜坡尽头,就是目的地京极堂。梅雨季已过的夏天阳光,并不是很清爽。斜坡途中完全没有像树那样的遮阳物。只有咖啡色像土墙的东西绵延持续着。我不知道土墙内究竟是民房或者寺院或疗养院什么的。说不定是公园或庭园。但冷静地想想,如果里面围着的是建筑物,那面积又嫌太宽广,所以,我想,是庭园什么的吧。

斜坡没有名称。

不,正确地应该说,也许有,但我不知道。一个月一次,不,有时候,两次、三次的爬这个斜坡去京极堂,已经有两年的时间了。也不知道走了多少次这个斜坡路了。可是,奇怪得很,对我而言,从我家到这个斜坡,一路上街上房子的排列、途中所有景况的记忆都显得暖昧模糊。别说斜坡的名称了,就连附近的地名住址之类的,我也完全不清楚。何况是墙内有什么,我压根儿不感兴趣。

阳光突然阴暗下来。气温没变。走到斜坡约十分之七的地方我吐了口气。

快到斜坡尽头时,左右两旁即出现岔路。土墙在那儿弯成左右两边,隔着岔路有竹林和几间相连的民家。再向前走,开始看得到稀稀落落的杂货店、五金店等。然后,再住前走一会儿,就是隔壁镇上的繁华街了。

京极堂可以说正处于镇与镇的交界处。在地址上,算是邻镇。京极堂离镇上很远,原来担心客人不会上门,但也由于如此,说不定更吸引邻镇的人上门。

京极堂是一家旧书店。

京极堂的店主是我的老朋友。我总是弄不清楚他到底想不想做生意?总之,书店里摆的多半是卖不出去的书。京极堂所处的位置,怎么说都不算是理想的商业地区,尽管店主自诩老客人很多,生意完全没有问题,但是,我很怀疑。再怎么说,京极堂销售的尽是其他旧书店敬而远之的专业书、汉文书之类。而掌握到同类书的同业也会把书转到这里来。所以,只有在这里才找得到的同类书就更多了。因此,京极堂吸引了学者和研究者等固定客户,其中不乏千里迢迢闻风而来的好奇的人。不过,这些都是那个店主自己说的,真实与否是个谜。我认为,实际上是店主在副业方面的收入安定所致,但是,他从不提这档子事。

夹在疏落竹林中的面店旁边就是京极堂。京极堂前面有个小森林,森林里有座小神社。京极堂的店主原本是这座神社的神主(译注:在神社工作,以祭神为业的人),现在也还是神主,神社举行祭典等仪式时,他也会上祈祷文,不过,我从来没看过他那时的模样。

我稍微抬眼望了一下店主亲自写的看不出高明与否的「京极堂」匾额后,钻进敞开着的门。就像每一次一样,店主用一副如丧考妣的表情正在读线装书。

「唷。」

我发出不像是招呼的古怪声音后,坐上帐房旁边的椅子。同时也搜寻着椅子四周尚未整理堆积如山的书,当然,我是在找新到的便宜旧书。

「你也真是个不安份的男人!打招呼就好好地打招呼,坐就好好地坐,看书就规规矩矩地看,你也太不专心了吧。」

京极堂店主眼睛不离正在看的书说道。

我根本不理会他在说什么,眼睛只顾着搜索布满灰尘的书。

「怎么样,有什么有趣的旧货吗?」

「没有!」

京极堂店主间不容发地说道:

「所以,我现在在看这种书。话说回来,小伙子,有趣不有趣,当然是看你的标准喽,大致说来,世间没有无趣的书,什么书都有趣。可以说,没看过的书大致上都很有趣,至于读过一次的书,如果要觉得更有趣的话,就得再花点儿时间看,就这么回事儿。对你来说,有趣的书不仅是这些堆在这里还没整理的,还有那边书架上的书,几年前就已堆满灰尘排在那里了。容易找得很,你赶快选了以后,买下来吧。给你打点儿折扣。」

喋喋不休地一口气说了这些话后,这个脾气古怪的旧书店老板,微微抬起脸笑了。

「我只对触动我心弦的书采取行动。只要认真读的话,可能会觉得每本书都有趣,不过,我所追求的读书显然和你不一样。」

我一如往常般无所事事地交谈。丝毫不顾及我的反应,他的话题就像个偏执狂似的逐渐膨胀。像这样从鸡毛蒜皮小事开始的交谈,结果,后来多半总会转成论及国家大事那种夸张的话题。我听了觉得好玩,便刻意地闪开正题故意回答毫无意义的话。店主又用那瞧不起人的眼神看着我,用更轻蔑的语气说道:

「我搞不懂你这种不热心的读书家!说起来,上我这儿来的客人都对书很执着。你的读书欲望超出普通人许多倍,对书却太不执着了,因为你把看过的书几乎都卖掉了,很过份。」

我的确将买来的书卖掉了八成,然后,每次都会遭到这个脾气别扭的朋友责怪。不过,他尽管满腹牢骚,但收买我的书的正是坐在眼前的这个男人。

「因为有我这种人存在,所以你的生意才能成交吧。如果大家都不卖书,旧书店不就成了抓不到鱼的渔夫了?并排在这书架上的你的猎获物,不都从像我这种你不满的卖书人那儿钓来的?」

[有人竟然把书和鱼相提并论!」

说完,京极堂店主显得有点儿吞吞吐吐的。在这种交谈中,我被他反驳的时候比较多,所以,看到这个朋友一时无法提出机伶的反驳,我的心情感到些微的愉快。平常这种时候,我很快就会被反击,所以,岂可让胜算溜走,我赶紧插嘴说道:

「哎,书和鱼还不都是一样。生意人中哪有像你这种把卖的鱼摆在架子以前全都尝了一遍的稀有人种?书店老板通常不是这样读要卖的书吧。为了想买那本书而特地到店里来的客人该怎么办?」

「呵,旧书店里的书都是主人的。既不是别家出版社托管的,也不是在替别人卖书。这家店所有的书,全都是我买的。要读要当枕头随我高兴,别人没有挥嘴的余地。客人是为了要我卖书才上门,我了解客人想要书的心情,所以,不是也卖他们了吗?再说,我现在看的多半是非卖品。」

京极堂不知何故很高兴似的,把手上线装书的封面展示给我看。他在看的是一个叫鸟山石燕的画师所写、江户时代的书《画图百器徒然袋》。这本是非卖品,确实是他的藏书。然而,只是很巧合地,现在读的书是如此,而他几乎读遍准备卖的书也是事实。虽然没有恶意,但我经常揶揄这件事。实际上,也基于这个事实,我才怀疑京极堂究竟有无做生意的意思?据我了解,他确实有着以自己想读的书为主而大加收购的作风。不过,因为他感兴趣的书很杂乱,所搜集的书种类幅度很宽,反而因此能够肆应需求。

京极堂表情显得更开心了,说道:

「呵,上来吧!」

终于让我进了房间。

「老婆不在,没咖啡喝,反正你这人也分辨不出咖啡和红茶的味道。就忍耐着喝变淡了的茶吧!」

他边拿起原先就摆在津轻(译注:地名,在日本青森县)漆矮桌上的茶壶,京极堂老毛病不改地边说着失礼的话。

「说什么呀?看起来虽然是这样,可是,分辨咖啡的香味我可在行哩!」

「呵呵呵,你在说笑吧,最近有一次,你在咖啡店点了哥伦比亚咖啡,小妹弄错了端来摩卡,你明明不知情,反而向她解说自己其实喜欢摩卡的酸味什么的,不是吗?你呀,勉强算得上是个文人,你想说明事情的心情我可以了解,不过,坐在一起的我可难为情了。」

京极堂喋喋不休地说着让人觉得不愉快的话,而且真的拿出了变淡了的茶。但我在走坡路时流了很多汗,所以,即使是这种茶也觉得挺好喝的。

大约十个榻榻米大的房间全都挤满了书架,和在店里的印象完全一样。如果换了是主人的房间那一定更惊人,他的妻子始终抱怨到处都是灰尘,她不悦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这种情况并非货品侵占住的地方,相反地,就如刚才他自己说的,是因为藏书已满溢到店面了,所以只好把这些书卖掉来得正确。

我一进入房间,书店就算打炸了。有时候聊得起劲,连晚饭都会忘了吃。

我原本从大学领取微薄的资助金,从事粘菌的研究。但无法维持生计,所以,现在写杂文贴补生活。这个工作在时间上很自由,除了截稿前一段时间以外,像这样从中午开始闲聊打发时间都无所谓。京极堂虽做得不很起劲,但总归是生意。起初,我担心自己是不是会添人家麻烦,可是,如刚才所说的,看他丝毫没做生意的意向,所以,渐渐地我也不在意了。

只不过,这个眼前的友人,尽管愿意配合我的空档和我交住,可是,对我写的东西却完全不理解。我原本专攻文学,但为了肚皮,只好替给少年看的科学冒险杂志和不是很正派的三流杂志等匿名执笔,所以,被称作穷酸文人我也没话说。

「嘿,今夭谈什么话题呢,关口老师。」

京极堂说完,抽起纸烟卷来了。

和京极堂的交住可以追溯到学生时代,大约有十五、六年了吧。学生时代的他,不健康的模样看来像个肺病患者,整天露出一副严肃的表情,看的又是比较硬的书。

当时有点儿忧郁症症状的我,怎么都无法习惯粗暴的气质,但也无法认同软弱,只一迳地喜欢孤立。可是,这样的我,却很奇怪地和这个性格古怪的男人熟稔了起来。他和我真是本质完全不同的人,和突然会陷入沉默忧郁状态的我相比,他真是个雄辩家,而且,社交范围很广。托他的福,我经常身不由己地被卷入和理应敬而远之的人交住,但我都不说话。陷入忧郁状态的我怀着抗拒感是理所当然的,可是,始作俑者硬拉着我加入聚会的他,竟然对聚会露骨地表现出不愉快,这一点,我怎么都无法理解。不喜欢的话就不要去,可是,我这个教人匪夷所思的朋友,却一面骂人家傻瓜笨蛋,却又一面听这些傻瓜笨蛋的谈话,然后,每一次都大发雷霆。

当时,京极堂可能在享受发怒的情绪吧,结果,我被卷入他的步调,等发现时,忧郁症居然痊愈了。一旦起伏激烈的情感消失,而一迳往牛角尖钻的事情也沉寂了以后,对忧郁症患者而言,真有着无可衡量的治疗效果。

京极堂拥有惊人的和日常生活无关的知识。特别是从佛教、基督教、回教、儒教、道教,以至于阴阳道、修验道等,他对各国各地的宗教和习俗、口传之类的知识丰富,吸引了我。另一方面,京极堂也对我因接受忧郁症的治疗而积蓄的神经医学、精神病理学、心理学等的知识感兴趣。

因此,我们既议论也讨论。我想,和当时大部分学生们议论的内容虽有悬殊的差异,但我们对等地谈论政治、金鱼的饲养、美味料理店的招牌姑娘有多可爱等话题,总之,那全是昔日年轻时代的话题。

此后,过了十几年。

两年前,我因为成家了的关系,辞掉了大学毕业后一直持续的粘菌研究,决定专心从事一直当作副业勉强糊口的写作工作,所以,搬到现在住的地方来。京极堂也在同一时期,辞去了高中讲师的工作,原以为他有意专心做神主,却没想到竟突然地增建住宅,开始经营旧书店。

从那以后,每当我在写小说时碰到瓶颈,或者什么有趣的事件发生时,就像学生时代那样地,会来这里,花很长的时间闲聊。虽说这也是写作工作的一环,但实际上,也可能是为了回味被生活逼迫得几乎遗忘了的学生生活而来。以前很瘦的京极堂大学毕业后立刻结婚,现在虽然稍胖了,但是,那副不健康不快乐的表情一点儿也没有变。

「你认为,怀孩子能怀二十个月吗?」

我缓慢地问道。

咚、咚,不知从哪儿传来太鼓的鼓声。可能是夏天即将举行什么祭典的练习吧。京极堂既不吃惊也不感兴趣地将吞进的烟缓缓地吐了出来。

「你竟然问起我这个既不是接生婆,也不是妇产科医生的人。难不成你认为我会有连接生婆、医生都想不到的稀罕答案吗?」

「哎,被你这么一盘问就不好说了。我只不过想问你,假设有个怀孕二十个月的女性,她的腹部应该比普通孕妇大上一倍,可是,却完全没有生产的迹象,这很不寻常的唷,你不觉得很不可思议吗?」

「世间没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关口君。」

这句话,是京极堂的口头禅。不,说是座右铭也行。如果只从语言的含意考量,可以说是现代现实主义具体化的表现,但他的意思好像不是这样。京极堂将变短了的纸烟深深地吸进最后一口,做出一副很无味的表情后,继续说道:

[大体上,世间只存在该存在的事,只发生该发生的事。人类总在自己所知道仅有的常识、经验的范畴内思考,误以为这样就算了解了宇宙的全部,所以,一旦碰上稍微超出常识和不曾经验过的事件,大家就异口同声地不可思议、畸形什么的骚动起来。从来不去想自己的出身、经历的人,怎么可能了解世间的事?」

「你在讽刺我吗?我确实不了解世间所有的事,不过,多少还知道也有自己不知道的事。因为不知道,所以,才觉得不可思议。」

「我不是针对你说的。」

京极堂有气没力地说完后,把放在烟灰缸旁的像壶子样的东西挪了过来,说道:

「我指的是一般人。」

「好啦。反正我的确只能在你所说陈腐的常识范围内理解事情,所以,才来这里听你说话的,不是吗?」

「你的意思是说,我有超出常识的见识喽?我倒觉得你的常识比我更丰富哩。被你这么误解我可伤脑筋哩。虽说具备常识、文化是很重要的事情,不过,那只在限定的范围内才有效,如果以为全部都能活用的话,就未免太自以为是了。」

「你到底有什么不满?」

京极堂似乎在我说的话里鸡蛋里桃骨头。如果真是如此,今天,恐怕无法针对这个话题和他谈了。因为即使是多无趣的话题,只要是京极堂感兴趣的,就能说上一整天,可是,假如不感兴趣,他就有硬转变为其他话题的习惯。不过,无所谓,今天,对于他到底会将话题牵扯到哪个方向,我倒反而乐观其成。

「呵,假如真有这种处于异常状态的孕妇,通常,在这种情况之下,会去看医生吧。由于是极少见的症状,所以治疗了以后,会用不知什么样的形式发表吧。如果这样的话,我应该也会知道才对。可是,很不凑巧,我并不知道。所以,是不是在治疗期间,医生只向你一个人透露消息?不过,这也不可能,医生不可能将患者隐私透露给陌生人。何况,找个对医学完全无知的你商量这件事是不可能的。万一真的如此,你也不会来找我吧。所以说,你的资讯来源并不是医生。」

京极堂停顿了一会儿,杨起一边眉毛,看着我说道:

「所以,是哪个孕妇或孕妇的家人来找你商量的吧。那个孕妇可能因为有什么隐情无法去看医生,或者现在的主治医生无法信任等,嘿,有很多种可能性。总之,商量的内容既不适合找那种写杂文的人,但也不是你偷偷刺探来的吧。所以,这件事不仅你知道,还有其他不特定多数者知道,我这么想应该没错吧。这一定是风闻,是完全没有医学根据的、一般所说世俗的风闻吧。如果是这样,包括你在内,知道这个风闻的人,大家一定像通俗小说家写因果现世报和怪谭那样地加油添醋。什么作祟啦、报应啦,不,甚至还有把这个领域和科学连接起来的大笨蛋,不是有心灵科学字眼什么的吗?总之,你把话题带到我这儿来,不正希望我说出能证明那个不入流传言是真实的话吗?你可能有意替三流杂志撰写你所擅长的充满怪异味道的稿子,但是,可没那么简单喔。」

京极堂终于吐了一口气,一口喝完冷掉了的淡味的茶。

「你说得太过份了吧。」

我虽然表示了抗议的态度,不过,老实说,他说的虽不中亦不远矣!所以,我也接不下话了。

[你明知道我最讨厌这种愚蠢的臆测,却利用这一点,太过份了吧。我说的话,到了你笔下,就完全变成幽灵啦怨恨啦什么的。」

「你不是喜欢这种话题吗?」

「可没有人说讨厌喔。创作里的怪谭话题当然喜欢呀!说起来,提到从前的人培植的文化啦精神生活什么的时候,所谓怪异谭就不可或缺了。可是,在漫长的岁月里,我们丧失了本质。江户时代山村乡野所谈的妖怪谭,和现代都市所说的幽灵谭,含意当然不同。对现代人来说,怪异只不过是无法理解的事物而已。不懂的事就说不懂,却硬要藉无聊的理论来让自己容易了解,因为有这样的曲解,所有事情就变得很奇怪。把这些事解释成和灵魂有关系,那可大错特错,我讨厌抢搭这种风潮的愚蠢事情。」

「但是,你不是拥有类似拜佛的副业吗?听说生意好得很呢。」

京极堂的副业是拔除着魔附体、恶灵的祈祷师。如果说神主是他的正业,那么,祈祷师也许可说是正业的延长。他所做的和神道有所不同,是属于一种信仰拔除驱魔的宗派,做法和神道不一样,极不寻常。这个工作受到很好的评价,但是,他不太想多谈这个不寻常的生意。

刹那间,京极堂表现出与其说厌恶不如说吃惊的表情。我内心好奇的虫儿开始蠕动。我一直就想详细地问有关这个不寻常生意的事。即使激怒他也无妨,希望他能和盘托出,于是,我说的话更富桃拨性了:

「不是吗?拔清被狐狸附身而死的孩子身上的鬼祟,不正是你另外一份工作吗?你自己的立场是不能轻视鬼怪啦幽灵的唷!」

果然,他显露出相当不愉快的表情。这男人不愉快的表情真是无人可比。

「关口君,和你写的无聊的文章不同,宗教可是理论性的东西喔。只强调宗教方面的奇迹啦幻觉啦异常部分,并加以渲染,才会令人毛骨悚然。所以啊,只注意到违反自然科学整合性的部分,对于已完全习惯合理性的现代人来说,当然感到值得怀疑。但另一方面,一味地认为非合理部分全是寓言、教训也不对。更容易理解的寓言那么多,那些充满佛教味儿捏造出来的话根本就是多余的了。」

「听不懂!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根本没有回答嘛。」

「嘿,你听好!说宗教荒唐无稽、谎言而加以否定,或者说那是道德、教训什么的,但世间有宗教仍是不变的事实。结果,没有信仰的人,轻视有信仰者。另一方面,怀有信仰者又批评无信仰者不对什么的。至于我呢,不过是他们之间的桥梁而已。拔除附身魔这档子事谁都会。可是,宗教家不那么认为。科学家也判断是他们理解的范畴以外,所以,彼此的关系一直都不顺,彼此都不去正视看得到的事情,以为,看不见就是不存在。」

「和你一谈,话就变抽象了。一言以蔽之,一直被认定是非科学的领域,现在已能用科学解说,并且可以运用在治疗鬼怪附身和被诅咒者身上。罗哩罗嗦谈着理论,其实,这不就是刚才被你大为轻视的心灵科学吗?」

「不一样。科学应该是具有普遍性的。在相同的条件之下,实验的结果必须一样。可是,心灵、灵、魂、神呀佛的却无法如此。即使是相同的宗派,人还是不一样。所以,这不是科学能应付的领域。关于脑的作用,都无法做物理性的解说了,何况是心灵、灵魂?心灵是科学唯一无法解的领域,所以,所谓心灵科学这个字眼是值得商榷的!」

「可是,你刚才不是提到什么科学和宗教的桥梁这种话吗?」

「所以说做桥梁呀。要让科学家白天看到幽灵,让宗教家即使不念咒语也能使幽灵消失!总而言之,必烦先在脑子里将这些想法正当化!」

不懂。

「这不就等于主张灵魂不存在吗?」

「哎,有灵魂唷。看得见、摸得到、声音也能听到。可是,并不存在。所以,无法用科学处理。但是,如果因为科学无法处理,就认为是捏造的可就错了,实际上是存在的。」

我相当地混乱。京极堂用望着可怜孩子的眼神看了看我,顺滑地摸了一下刚才那个壶的盖子。

「所以,你写的稿子对我的工作会产生坏的影响。仿佛幽灵怨灵真存在似的,你会胡说八道地写吧!科学根本无法解的事物却像已解说了似地写,甚至还写着总有一天会解说清楚。要不然,就是写些世间上的确存在着连科学都无法解释的恐怖的事。你两种都会写吧!由于科学永远无法解说,所以,站在科学那一边的人,总有一天会否定那玩意儿是非科学的。神秘主义者会变得更封闭,像以前的贵族似的利用根本失去效力的护符啦符咒什么的大大地赚钱,而所谓心灵科学等,将会像猫产卵似的,虽然不可能,却蔚为风气。」

他的比喻一直都很有意思。

「原来如此,我不是很懂,但懂了一些。不过,以你的论点,如何评论我那一知半解的心理学和神经医学呢?」

我从胸前的口袋拿出纸烟和火柴,点上火,瞬间,发出磷火燃烧的冲鼻味道。我非常喜欢这种味道。

「如果说心灵是科学无法处理的领域,那就表示是伪造物吗?」

「神经的结构全都一样。治愈神经方面的病是神经医学吧。这和治愈痔疮是一样的。神经和脑连接,脑的结构也一样。目前在这方面并没什么进展,但很快地就会像治疗痔疮那样简单了。」

[痔疮痔疮的,痔疮现在也还不是那么容易治疗的哩!」

「尽说无聊话,别打岔。」

京极堂说道,怪异地笑了。

「换句话说,将脑和神经这种身体的器官当成心灵、灵魂那样的东西,是错的。那个井上博士也完全判断错误,因为他把任何事情都说成和神经有关系,结果呢,后来不得不否定曾经那么喜欢过的妖怪。你不觉得很悲哀吗?」

井上博士,指的是明治时期(译注:一八六八--九一一年)的哲学博士井上圆了。

「可是,神经因为受到影响会看到怪异现象,现在不也存在吗?井上圆了身为明治时代的人,已经算进步的了,没必要说他不好。]

「我可没说他不好,我说他很可怜。而且,就像你说的,脑和神经与心灵的确有密切的关系。尽管如此,但毕竟和他所说的并不一样。」

话说到这里,京极堂的眼神确实流露出愉悦。和他交住不深的人大概无法理解这个男人的情绪。他那不高兴的表情几乎不变。而我在漫长的岁月里,总算有点儿了解。在这种时候,这个朋友会更加饶舌。

「心和脑是相互的,呵,就像流氓和酒家的关系那样。无论哪一方受损了,就会发生很麻烦的纠纷。但是,彼此如果都满意的话大概就能收拾。脑和神经可以做物理性的治疗,但是,心灵和这些器官不同的证据是,即使恢复正常状态也有无法收拾麻烦的时候。在这种时候,宗教可以发挥效力。所谓宗教,就像脑支配心灵似的是一种神圣的诡辩!」

「最后一句我不懂。不过,总说一句,我知道神经医学是有效果的。」

我以为会被骂那是无用的学问,但是并没有,所以,稍微安心了。

「不过,心理学方面,怎样呢?」

「那是文学的范畴。只对共呜的人有效,是科学产生的文学!」

京极堂很愉快地笑了。

「心理学比民俗学有趣!心理学是从一个个患者当中采取样本,先从中引出一般性法则的吧?民俗学则是从村庄这种共同体采取样本后,再去探索其中的法则。不过两者最后都还原到个人的探讨,是文学性的。柳田翁(译注:日本著名民俗学家柳田国男)的论文根本就是文学嘛。心理学方面的论文干脆请文学家翻译成日文,也许应该当作小说销售。对了,由你来做吧!」

京极堂说道,笑得更开心了。本来想让他生气的,结果是反效果。

「这么说来,关口君,你年轻时候,确实曾对杰格姆德老师相当着迷呢。」

杰格姆德老师指的是佛洛伊德。我罹患忧郁症时,邂逅了这个异端学者。有段时期,我很沉迷地读他的论文。当时,几乎不为人知的他的名字,最近已经常可以听到了。然而,京极堂对佛洛伊德的评价并不太高。并不是因为这个关系,但我自己后来也将兴趣转移到可说是佛洛伊德的弟子荣格,不过,现在,两人的著作都不再读了。

「呵,看在你的份上,我也只好说杰格姆德先生思考到无意识这个层次的问题,的确不简单。」

京极堂若无其事地说道。

「我可不是佛洛伊德的崇拜者唷。不过刚才所说叫做心灵的玩意儿,和心理学所说的意识、无意识并不一样吧。」

「意识才重要。比如说,你在读无趣的小说、在看这个茶壶,或者遇见不存在的幽灵,这都是因为你有意识的关系。」

「又说莫名其妙的话了。你的意思是心灵和脑子是分开的,然后另外还有意识吗?」

「世界能够分成两个。」

「什么?」

京极堂的兴致一来,简直就像新兴宗教的教主。记得有几次我受不了他在外展开演说,但是对他而言,对外演说像是很少有的事。

「换句话说就是人内在展开的世界,以及这个外在的世界。外在的世界完全依循自然界的物理法则在运转,内在的世界完全无视这种规则。人为了生存,必须巧妙地和这两个世界和睦相处。只要活着,眼睛和耳朵,手和脚,以及身体中,都会大量吸收来自外在的资讯。而整理指挥这些资讯,是脑的责任。脑将整理后变得简单易懂井然有序的资讯,传送给心灵。另一方面,人的内心会发生各种作用,必须加以整理。由于是个连理论也无法理解的世界,很难处理,所以,也委托脑来处理。但连脑都无法释然时,再怎么说心都是主君,所以必须听令行事。脑和心交易的场所就是意识了。内在世界的心灵和脑交易后,才开始和意识这个外在世界相通。外在世界发生的事情,透过脑成为意识后,才被内在世界采纳。意识,嗯,就像锁国时代的出岛(译注:日本地名,长崎市的镇名,是日本在锁国时代十七世纪到十九去纪中期,唯一和外国通商的地方)。」

「最后的比喻我无法认同,不过你的意思我大致了解了。最近,我在认识的教授家里,也听到争辩,有人认为意识是脑和神经的机能啦,有人主张是属于心灵的领域,以假设来说,我确实听懂你说的了。」

等我察觉时,手里一口都没抽的香烟,已在烟灰缸上变成灰了。我又拿出一根烟点上火。

「呵,说假设的确算是假设啦。」

我说道。京极堂像被我感染似的,也点了一根烟,今天他的心情可能很好吧,挺安份的。

我也不想反驳了:

「依你的假设,如何解释潜意识?」

京极堂在我尚未说完全部的反驳之前,想都不想地就回答了:

「脑由皮层组成,皮有好几层,形成椭圆形馒头状。愈住下则形成的时间愈久,尤其是包馅的地方时间最悠久,这是动物的脑。脑主要控制着本能,本能这玩意儿经常被认为先天就具备,但是也把它当作是在胎儿时期从双亲那里掠夺来的资讯,是学习来的记忆这种说法,比较合理。即使是胎儿,也有脑,也会做梦。用某种方法从双亲那儿获得最低限度的生存所必需的知识,呵,可以说动物就以这种最低限度的脑度过一生。但是,即使是这种脑,在一手接收外来资讯加以整理方面也是一样的,这种脑的作用很神气地和人类是一样的呢。由于动物的脑的交易对象是心的关系吧,所以,也拥有自我呢。这和人类没什么不同,但是,决定性的不同是动物不会言语。因此,动物的脑和自我交流的场所,即意识,就不如人类来得清晰,也没有对过去、未来这种时间的认识。对它们来说,只有现在。非常地混乱。但是,这对于生存倒不至于造成障碍。在人类中,也有脑像馅子似的还包着的呢。」

「原来如此。那个古老的脑和心的交易场所就是潜意识,虽然无法明了地认识事物,但还是存在着的。」

「所以,动物是幸福的。」

京极堂缓慢地望着走廊的方向。他家养的猫,正躺在射进强烈的西照阳光的走廊上打盹儿。

「那只猫最近老这么睡着,你大概以为那是日本猫吧,其实不是,是在中国的金华山捉到的大陆猫呢。以前就听说金华的猫会变作妖怪,好不容易弄到手了,没想到竟然成天那么睡着,真是没趣。」

这个男人对与主题无关的事情总是如此随口说说。刚才的话题大体上可疑之处很多,所以我并不知道有关猫的事情,到底有几分是真的,但即使知道是吹嘘,我也经常附和着:

「你如果想要会变成妖怪的猫,那应该要锅岛(译注:九州地方西北部佐贺的锅岛家,曾发生动乱。戏曲说书以怪猫谭影射这个事件,撰写成著名的《佐贺怪猫谭》)的猫才对。」

京极堂附和地说道一点儿也没错后,笑了。

这时,我突然了解了他真正的意思。

他仍然不想谈自己的工作。他老早就识破我用策略想套出秘密的伎俩,所以将话题的箭头一步步转向其他方面。而我没有察觉,受到影响,话题也慢慢地转向了。所以,他的情绪也愈来愈好,结果,重要的关于京极堂的副业,我并没有打听到任何具体的事情。但是,今天我很想谈这件事,因此,硬把话题扭转了回来。

「京极堂,你说的论点我已有某种程度的了解,以此为基础,谈谈你的工作是怎么回事吧?」

「怎么回事,是什么意思?」

「我们原来不是在谈有关你祈祷的事吗?」

「你在说啥呀?原来谈的不是你提到的孕妇那件事吗?」

事实的确如此。京极堂用很为难的表情看着我,而我呢,只好装傻地抽着烟。

「呵,没错,不过,你所说的幽灵那并不存在的事情,再说得容易懂一点儿吧。」

每当这种时候我都很内疚似的,连问话的方法都显得有些混乱。见到我动摇的模样,其实心情很好的朋友,却始终保持一副不悦的表情,很遗憾似地说道:

「什么?你没听懂呀!」

「懂哇!脑和心和意识之间的关系。」

「那不就懂了嘛。你现在看见、听到、触觉和噢觉,全都是脑这个批发商批发下来的,是专卖呢!」

「我知道。」

「你怎么品评批发下来的商品?比如说,你是怎么知道我是京极堂的店主?」

「因为认识,所以知道。」

「也就是说配合记忆来品评。」

「嗯,靠记忆啦经验什么的。」

[经验属于记忆。换句话说,你如果丧失记忆,那么所有事情就无法理解了。如果忘了走路的方法,那连脚都不能动了。」

「这倒是真的。」

京极堂这会儿稍带着桃战的口气继续说道:

「这个记忆究竟是如何地收藏在哪里?现代医学都还没有明确的解答。」

「没这回事吧。记忆不是收藏在脑里吗?脑才是记忆的仓库吧?」

「这可难说哟!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脑担负着『税关』的责任。所有来自外界的资讯,透过眼睛和耳朵等的资讯,全都经过脑这个税关确实地检查。而且只有理解后的事物才能通过。只有通过检查的事物,才能走上意识的舞台。」

「没通过的怎么办?」

「没走上意识的舞台,就收藏在记忆的仓库。在做检查的时候,也是以记忆为标准。这也是脑将有的存货拿出来检视,等检查完再将新旧混合后归回仓库。」

「原来如此。这一次的比喻我很能理解。」

「就在这里。如果这个完整无缺的税关有不正当的活动,进口了伪造品的话,你想,会怎么样?望着意识舞台的客人,能很快地辨识那是假的吗?」

「不会知道吧。不过,为什么要从事不正当的活动呢?没什么好处嘛。」

「嘿,会的唷。首先,在记忆的仓库发现不到恰好的样品时就会发生。如此一来,就不能做检查了,如果只是小瑕疵,还可以修改,但实在也有和库存不吻合的时候。由于事关信用问题,客人往往寄予绝大的信赖,就像刚才提到的,记忆的仓库如果都是空的,让人无法信任的话,那一分钟也活不下去。所以,不能背叛信用,即使撒谎也得笼络客户吧。然后,还有一个。客户对进的货品不满意的时候,客户有时候会无理要求。这时,记忆会将仓库中相称的存货拿出来,然后装出现在才进货的样子骗人,而客户完全无法分辨是否为新鲜的东西。可是,这么一来,就会发生前后不符的事了。根本没进货却硬要出货,这就和帐本不合啦!」

「客户……也就是心灵,到底怎么无理取闹法?」

「比如说想和死人见面什么的。」

「喔。」

我终于懂了。

「指的是幽灵吗?」

「嗯,不仅这个,不过大致如此。与其说对那个人的心灵,不如说他的内在世界绝对无法和现实的事物有所区别,如此说来就称作假想现实吧。不,对那人,他个人来说,那简直就是现实。因为现实也完全一样地接受脑的检查,我们任何人都无法真实地看见、听到这个世界,只不过在感知着由脑选择后偏颇的仅有的资讯而已。」

「可是,把根本没有的事当作有,那多令人不知所措。而且,那么简单地只要心有所期待,就能见到、听到那假想现实什么的吗?可是,我可从来没见识过呢!]

[这可不是想看就看得到的呢。『看看吧』,在这么想着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意识到了,也就是说脑已经知道了。既然知道了,脑会选择更简单的方法唷。如果从仓库将知道不可能有那回事的证据的记忆拖出来的话,那不用撒谎不就了事了吗?」

「换句话说是必须靠无意识罗?」

「是的。因为如此,不得不说谎的脑,就只好开始篡改前后帐目很合的帐簿了,因为自尊心不许可!因为脑是存在于和自然科学相通的世界,这么一来,这个世界于是诞生了怪诞这种借口,和宗教这种自我辩护了。」

「原来如此,虽然没什么实际体验,但是我觉得好像懂了。总之,宗教就像修复脑和心的关系的媒人。」

「你倒很会比喻嘛!脑也会会错意和遗漏,在这节骨眼儿,这个媒人就会有效地发生作用。说起来,脑似乎拥有分泌麻药来掩饰这种纠纷的性质,动物体内也会作掩饰,但在进化途中却似乎会发生无论如何都无法控制的情形。」

「会分泌麻药吗?」

「是的。觉得很舒服,心情很好什么的,都是麻药的关系。生存所必要的行动大体上都伴随着快乐。就像吸鸦片的人那样,人的心灵都有快乐的需求,动物活着的时候会有恍惚的感觉。可是,社会诞生了,语言产生了,只靠这个脑的麻药已经不够用了,人失去了幸福。然后,怪诞乘虚而入。更进一步地,为追求失去的幸福,宗教应运而生。这是麻药的替代品。鸦片啦吗啡啦是替代品中的替代品。有共产主义者说宗教是麻药,这是卓越的见解。」

我感到一股轻微的亢奋,为什么会这样呢?觉得自己安心搭的船,其实是住在坚硬的山上的貉所搭的泥船那般有种焦躁感。

这时京极堂不知所措似地窥视着我的表情,然后突然问道:

「你曾祖父还硬朗吗?」

我感到困惑地反问:

「怎么突然说起这来了,这不是想故意岔开话题吗?」

「谁想打岔呀。到底怎么样嘛,还硬朗吗?」

我在无法掌握他的真意之下,只好回答:

「我没见过曾祖父什么的,你不是也知道吗?连我的祖父在我五岁时就已去世了,曾祖父在我出生前早就上了阎罗王的生死簿了。」

「所以,你并不知道他存不存在。」

「不至于不存在吧。眼前他的曾孙--我,不就在这里吗?」

「好吧。那么,你的祖父呢,他存在吗?」

「我刚不是说了吗,祖父在我五岁时去世了。我再怎么笨也还记得,他是存在的。」

「如果你是带着记忆一起出生的话怎么样?说得更直接些,就算你刚出生不久,你就带着从出生以前到出生为止所有的记忆呱呱坠地,那么,现在的你也无法分辨的,不是吗?」

京极堂说完后,沉默了一会儿。

铃--,风铃声响起。

射进回廊的西照阳光终于变弱了,窗外已隐约模糊了起来。

原来睡在那里的猫不知何时已不见了。

我突然觉得自己仿佛是被抛在海上的婴儿,产生了恐怖的感觉。不,与其说恐怖,不如说是寂寞和空虚。简直就像泥船溶化在海里似的。

「那种事,不,该不会有那种蠢事吧。我就是我。」

「要怎么说你才懂?你应该无法判断的。有关你的记忆、你的现在,可能全都是最近由你的脑子随便创造出来的。简直就像第一天快要开幕的时候,剧作家飞快写好的剧本那样,什么时候写好,你这个观众根本就无法辨识。」

「那么、那么的空虚无常,我--」

房间突然暗了下来。

「自己绝对无法辨识假想现实和现实的区别,关口君。不,连你是不是关口君都无法保证。环绕着你的所有的世界仿佛幽灵似的,假冒的可能性和真实的可能性完全一样。」

「那么一来,我不就像幽灵了吗?」

我感到自己遭受被全世界遗弃似的、一种压倒性的不安感所席卷。我甚至觉得忧郁症带来的孤独感反而还能拯救。眼前坐着的是不是朋友,简直都快分不清了。

这情况到底持续了几分钟?眼前的男人突然高声笑起来时,我才恢复意识。

「哈哈哈,你呀!放心啦,真没想到这么有效,原谅我吧!」

即使如此,我还是维持了短暂的恍惚,为了确认眼前的人是京极堂,费了极大的劲儿。

「你、你,关口,好了啦,你的确是关口翼本人啦,我可以保证。」

京极堂棒腹笑着,我逐渐了解了状况,同时非常地愤怒:

「到底怎么回事,难道你在我身上施了法术吗?」

「我哪会施什么法术,我又不是忍者。只不过你一副很想知道我的买卖似的,所以小小地做了个测试,没想到竟然这么有效。」

朋友完全识破我内心的想法,我简直就像在释迦手掌心那个逞强的孙悟空般被戏弄了。

「那么,刚才所说的话都是为了套我而捏造的吗?」

[不,不是的,全都是真的。真实得过份的真实!」

京极堂从怀里伸出手来搔搔下巴,这是当他觉得困惑时经常有的动作。

「给我说清楚,我简直像被狐狸蛊惑了似的。」

「你们家是信仰日莲宗的吧?」

「又怎么了,难道又要施法术了吗?」

「不是法术。总而言之,你呀,其实是会使邪恶者屈服的人,可是竟然一点儿信仰心都没有。」

「妙法莲华经确实摆在我家佛坛上的唷。」

「可是,一个月打扫不到一次吧。怎么说,你都不是信仰宗教的人,也不是科学的信仰者。」

「说得也是!」

「对你这种人,说刚才那种真话是最有效的了。」

「是吗?你确实是相信驱魔的人所信仰的宗派,难道改变做法了吗?」

我好不容易想起这件事,慢慢地理解他想说的事情了。不过感觉好像还有什么圈套似的,仍无法安心,我可不想再尝刚才那滋味了。

「嘿,别装出那副可怕的表情。就像你说的,我在为人除去附身的鬼灵时,必须知道对方所处的环境和那人的性质什么的。理论就像刚才所说的,至于方法,就是用刚才套住你的那种。对你用的是你最容易了解的语言,这些语言,住住化作经文、祷词或科学用语。换句话说,暂时将脑与心的关系取消,然后再正常地连接起来就能恢复了。」

「为什么有科学用语?」

「信仰科学的人所想的也是科学性的,说到心和脑的关系,这就像信仰着科学一样。只不过将科学当作宗教的替代品而已,这对本人的心灵而言,是比拥有宗旨还麻烦的事呢。因为对怪异的说明,没有比这更不合适的。脑会完全失去信心。」

「我也没信心了,我的脑也在瞬间不信任我的心了。你真过份。」

「不过,可以增广你的见识。感谢我吧!」

「喔?这么一来,我就不会被脑骗了吗?」

「不,没那回事。只要你活着,就会继续受脑欺骗,只不过偶尔会有怀疑的余裕而已。」

「那不是根本没有治疗吗?」

「你从头到尾都很正常呀。」

京极堂说完后又大笑起来。

然后,突然恢复正经地又再说道:

「提到你的曾祖父。」

「知道了,不再上你的当了。」

「嘿,不是那回事。总之,你从没见过曾祖父吧?」

「没有。不过,也不是我的脑捏造出来的,因为我有物理上的证据。」

我的表情现出一副不愿意再上当的样子。

「可没这种抢在人前下结论的事唷!没有人怀疑你的曾祖父确实存在过。那个曾祖父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你可真穷追不舍,名字叫半次郎吧。不知道是哪一个渔港的渔主,相当有声望的样子。所以,祖父在信仰方面花费不少,最后终于倾家荡产。托这个福,我的父亲大人,你也知道的,是个穷老师!」

「就是这个!」

京极堂的手啪地敲了矮桌一角。

「就是这个的什么?」

「你怎么会连这些都知道?那不是你生存的时代喔,说起来,不是你能得到的资讯吧。」

「无聊!所以啊,你,这是从我出生以前就存在的人那里知道的呀。家乡的庙寺里还留着家族死亡纪录呢。户籍什么的说不定在以前的战争中烧毁了,但我家里确实应该至少还留着一张相片。」

「所以呀。」

京极堂这会儿又啪地敲了自己的膝盖:

「你之所以能够知道体验以外的事,是托这个世上有语言、留下纪录的福,将这些当作资讯摄取了下来。」

「说的也是。」

「就是这个呀。由于有你这个活着的证人,所以必须承认你的曾祖父存在。但是,德川家康(译注:一五四二--一六一六年,德川慕府第一代将军,终结了战国时代,为日本带来长达约两百六十年和平统一天下的人物)怎么办,可以相信他的存在吗?」

「当然可以呀。你可真愈说愈玄了,没有家康的话,这个江户(译注:现在的东京)可能就不存在了。全日本也大概只有你怀疑家康的存在吧。」

「你为什么那么地自信?」

「怀疑的人才奇怪呢。再说家康的子孙不是有很多吗,和我一样,是活证人。」

「不过,你呀顶多才三代吧,也许现在还有人知道半次郎在世时的事情,至于家康可得上溯十五、六代哩。现在该不会有人知道家康活着时的事吧,即使是子孙也无法确信事情的对与错吧。」

「不是有纪录吗?家康的纪录当然不是我曾祖父可媲美的,纪录可多着呢,而且都是公开的。我虽不知道曾祖父的死因,却知道家康的死因哩。」

「那并不实在吧。你怎么认为那是可以信赖的呢?有很多不同的说法吧,即使不实在的说法说中了什么的,正式文献里可没那么记载的唷。」

「话虽这么说,我可是采信脍炙人口的说法,因为说法各异很难选择,所以怀疑其存在,思考方式也未免太跳跃式了吧。」

「呵呵呵。」

京极堂笑容满面。

「干嘛怪里怪气的?」

「关口君,这么说来,你也肯定大太法师(译注:巨人传说之一,传闻广布在东日本。巨人拥有极大的力气,传说在一夜之间堆起了富士山)的存在罗。」

「你愈说愈奇怪了,大太法师就是那个出现在故事里的巨人吧。那玩意儿怎么会存在呢?」

「为什么不?存在的条件和家康没什么两样呀。」

「完全不同,一个是历史人物,一个是童话中的怪物。」

「不是也留下了纪录吗?两个不都是几乎无法确认的古早以前的事吗?再说大太法师和故事、童话可不一样唷,是传说,不是『从前从前有个地方』那种故事,而是『在上古时候常陆国(译注:现在茨城县的大部分)的那贺郡』那种地点明确,也留下痕迹的地方。当然不限于一个地方,其他各地也都有传说,而且有各种传言,彼此也没有发生矛盾。与其说有哪几个死因,不如说很真实。」

京极堂难道又想诓骗我吗?或者这一次想说的是,很无聊的有结局的吹嘘和拙劣的笑话?我无法判断。

「你如果因为德川家康存在的纪录留存着而相信,那么,不相信大太法师那可就不合道理了。不,不止是大太法师。」

说完,京极堂将堆在榻榻米上日式线装书啪地拿到矮桌上,随便地翻开后看着:

「这种怪诞书什么的也留存下来了,而且和家康的纪录一样,有很多呢。」

这是和刚才京极堂在看的《画图百器徒然袋》一样,都是石燕(译注:乌山石燕,生年月不详,江户时代画家)所描绘的《画图百鬼夜行》、《今昔续百鬼》,江户时代(译注:一六O三--一八六七年)的娱乐书,这是所谓的系列书,当时街堂巷街传说的狐狸、妖怪、魑魅魍魉那一类全都聚在这类书里。换句话说,就像是妖怪名人录,总共有十二本。所以,我想应该很受欢迎。不过,总觉得那种画风很平淡,不像后来的芳年(译注:原名吉冈米次郎,生年月不详,江户时代画家)和圆山应举(译注:一七三三--一七九五年,江户时代中期的画家,圆山派之始祖,受到外来写实画法的影响,以精密的自然观察为基础,开拓了新画风,擅长山水、花乌、人物,掀起写生画风潮,对日本画的现代化极具贡献)所画的让人看起来觉得那样的恐怖。

「你说的太极端了吧,并不是都记载下来就好了。」

「不,写下来留存起来,仍然是很重要的事。」

京极堂以恶作剧后淘气小孩的样子看着我,然后又说道:

「实际上,你并没有真正接触到对象,只是根据纪录知道这些。基于这两点,你的曾祖父和德川家康,然后大太法师和异形妖怪的立场,是一样的。对你而言,因为条件相同,所以信不信全靠你的判断。但你的判断是承认前面两者的存在,而不承认后者。」

「是呀,我有许多可以用来判断的材料。」

「是这样吗?」

京极堂以一副坏心眼儿的表情,阻断了我的话。

「并不是因为有足以判断的材料的关系,其实是你缺乏读后者纪录真正含意的理论,只不过如此吧。」

「你的意思是我信赖德川家康,却不信赖巨人的想法,是因为并非没有重要证据,而是因为我个人思想狭窄的关系?」

「不,你有你的常识,而且有主义主张。如果这符合现代社会,那也就算了。但是,我认为,无论在任何时代、处于何种状况,都还没有到达能肯定任何事情是绝对的地步。」

「的确如此,可是我还是不了解,不管是哪个时代,不可能有的东西还是不可能存在嘛。」

「关口君,你刚才不是听懂了幽灵出现的理论了吗?以同样的理论来看巨人,应该是可能的吧?要真正看到了你才会相信吧。有关区别现实和假想现实这件事,对于正在体验的本人是绝对不知道的这件事,你也已经体会过了。」

「那不是再礼让你百步,非要我去体验大太法师吗?我大概会在囫囵吞枣后相信,不过,在别人看起来这不是胡说八道吗?别人不会了解吧。」

「是呀,如果只有你看到的话。」

京极堂独自笑了笑,说道:

「可是变成语言的话,又另当别论了。如果变成语言,嗯,或者绘画也没关系,只要一旦抽象化、记号化了的话,那任何人看了也懂得。」

「原来如此。但是别人即使理解了这件事,也只会把它当成是妄想。」

我尽量装出顽固的表情,尽可能傲慢地反驳他:

「是的,就像你说的那种怪诞,怎么说都是很个人的东西,别人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会认为是妄想。不过,如果有人理解了这个妄想怎么办?也就是共同拥有假想现实、共同幻想。从遗留那么多纪录啦传承什么的这一点来思考的话,比如说拥有大太法师共同幻想的人,不止一人、两人吧。对异形妖怪也一样。」

京极堂很快地翻起《百鬼夜行》这本书,说道:

「像这种妖怪们一定是基于什么理由,所以,才以这种形式留了下来。就像你说的,如果采信令人脍炙人口的传说,那么,没有比妖怪这些家伙能让人传说得更久的了。可是,包括你在内,现代人的常识,无论如何都无法和这些异形们一致。即使看了纪录,虽然知道内容,却不懂含意。而德川家康由于和常识比较一致,所以相信了。我们不过是以这种程度的理由来决定信赖度。」

「这么说来,就变成纪录的客观性和真实性并非绝对,而是相对性的问题了。」

这个男人到底要夺取多少我所信赖的事物,才肯罢休?

「是啊,对完全没受过历史教育的江户时代山村里的人们而言,比起『家康』,『山中女妖』应该更具有现实感才对。跟他们提『家康』,他们可能会说『不认识那个老头儿』吧。」

结果,我只能在理解后沉默了。要说被驳倒,比说受感动更不妥当。

「可是,语言非常莫测高深。例如,刚才所说的产生共同幻想,严格说来,是共同并非相同,这是自夸。假想现实是很个人的,真正是无法共有的。」

「说得好像不一样唷。如果无法拥有共同幻想,那不就等干假想现实是妄想吗?」

「所以才说是自夸嘛!这也可套在宗教上。一个信仰者都没有的宗教人士,你知道怎么称呼吗?很遗憾,现在称作狂人。至于有信仰者的宗教呢,妄想体系化了后产生共同幻想才算是宗教,可是即使是同宗派的人,也无法获得完全相同的假想现实体验。可是,宗教在这方面非常的巧妙。有着虽然彼此的体验各异,但却能让其相信是相同的结构。因此,能用同样的理论,处理许多人心灵和脑之问的纠纷。是■能够拯救■的。而承担这个结构的就是语言。」

「语言一开始就存在的吧。」

「说得好。」

京极堂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褒奖我:

「是的。『真实的德川家康』并不等于你所相信的『家康的实际存在』,而维系了这两者的是『家康的纪录』,亦即语言。」

京极堂这时咳了一下,继续说道:

「脑终究是个人的器官,自己的脑只要了解自己的心就行了。可是借着语言的力量,记忆开始独自开步走。语言不仅使意识觉醒,还外出创造了共同认识这个怪物。一旦变化为语言,就不是个人的东西了,能说的已是共同幻想了。就像刚才你所体验的,有关个人式的认识,亦即假想现实是否是现实的判断,当事人是无法决定的。可是一日一说出的语言是怎样的呢?由于受到许多人的检查,以为可以安心了,但这是不对的。一旦成为语言这种共通抽象化的东西,也会因再度为个人所吸收而又变换为具体的东西。在这个阶段能否正确地变换,这就不能端赖个人的判断了。」

「我知道啦。」

很少有的,当京极堂话讲到一半时,我已表示明白了,我说道:

「比如说,语言虽然只有一句,却包含了许多资讯。我将你的事转达给别人时,如果没有『京极堂店主』这个语言,就必须费许多口舌,但是,如果向稍微知道你的人说明你的事情,只要说出『京极堂』就行了。听的人只要听到『京极堂』,就能正确地描绘你。不过,我所描绘的京极堂和那家伙中的京极堂会很微妙的,不,会因事情不同而完全不一样也说不定。但因为有『京极堂』这个共通的认识,当然话说得通,而且彼此都不了解脑里所想的事,所以就判断反正一样嘛,而觉得放心。

「你治疗的效果挺好的嘛,的确如此。语言其实是符咒的根本,你被『关口翼』我被『京极堂』这个咒语给诳住了,不知不觉地就使用了。德川家康确实存在过,我们所知道的是那个记载昔日有德川家康的纪录,而不是德川家康这个人。禅宗就是讲求不立文字的宗派。家康的存在虽是事实,对我们而言,『家康』并非现实,可是我们偶然产生了自认知道家康的错觉。这是因为藏纳『家康』这个语言所带来的资讯的脑仓库,和藏纳了我们实际体验的脑仓库,是一样的仓库所引起的错误。『语言』带来的资讯和『体验』获得的资讯,都成为『记忆』的话,结果就变成一样了。换句话说,我们也能看到从未见过的东照神君家康大权现(译注:德川的尊称)的幽灵。」

「原来如此,你这算是补充刚才的话吧。为了合乎逻辑,脑这家伙所拿出的库存品当中,也可能混合着这些东西。」

「没有脑家伙这种说法吧。我看你的脑力退步了呢。嗯,这么说来,有关大太法师的事也一样。如果你面临的是一种必要的状况,那么他就会真的出现喔。」

京极堂愉快似地抚摸着膝盖上的罐子。

「不,再怎么样也不想见那坐在富士山山顶、在琵琶湖洗手的怪物。这对丰富的生物学见识是一种妨碍,因为我是理工科的文学家。」

我终千觉得恢复了原来的自己,愉快地笑了。但是,京极堂仍然喋喋不休地说着令人生厌的话:

「既然自认是文学家,那就不妨试着做那种幻觉。你简直欠缺文人习惯性的想象力,说起来,文人所说的话不就是生意的材料吗?」

「你一再地说失礼的话,我的想象力可如泉涌哩。」

「那我问你,文学家老师有几颗舍利子,你知道吗?」

这次的问题可说属于开玩笑那一类,他平时除了讥讽我以外,是不会称呼老师的。

「佛舍利子指的是释迦的骨头吧。佛舍利塔全国到处都有,不,不止日本有吧,有点儿难估计哩。」

「把放在所有塔里的骨头全收集起来,可能有一头象的骨头的量喔,嘿,老师你觉得怎样?」

「什么怎么样,多无聊的话题。究竟那是寺院想强调权威,竟然撒谎,或者是有那种在分骨的时候,浮夸了骨头数目的家伙?……」

京极堂很不高兴似地动了动脖子后,打断了我的话:

「所以说你缺乏想象力。嘿,为什么不去想因为释迦是大块头的关系。」

京极堂非常开心地笑了。我呢,正如我想的被他取笑了。我的确像个傻瓜,但是,想象着有如一只象那么巨大的释迦,对着蚂蚁般的弟子解说佛法的模样,真是怪异,所以我也笑了,问道:

「你刚才一直在转动抚摸着的到底是啥玩意儿呀?」

我莫名地被他手里拿着的罐子吸引了。

「是骨壶,里面有佛的舍利子。」

「骗人!你不可能拥有释迦的骨头,你是书店老板、又是神主。」

「跟你讲真的。」

京极堂打开盖子,从里面取出白色的粒状东西,说道:

「你要不要也来一个?」

说完,大口地吞下一颗。

我大吃一凉。

「你这家伙怎么啥事都这么容易上当?真是欠缺注意力,这是甘月庵的干果啦。」

「你真是个骗子,我不再相信你的话了。真输给你了,居然把果子装在那种罐子里。」

「我老婆也说这是坏习惯,要我别这么做。可是,这段时期怎么都湿气很重,没办法,还是这罐子好。」

京极堂说完,又拿出一粒果子,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

「不过,在打开盖子以前,这干果说不定是骨头喔!」

[这会儿又是啥话题了,我可不会再被任何话题吓到了。」

我的心境确实如此。

「不,到现在为止谈的都是脑呀心呀人内在的世界什么的,所以很难懂,不过,现在谈的是物理学的话题。你知道量子力学这门学问吗?」

「很遗憾我并不懂。你要谈去年或前年获诺贝尔奖的汤川博士(译注:汤川秀树,一九〇七--一九八一年,理论物理学者)的论文吗?」

「那是中子理论吧。量子力学是二、三十年前产生的理论,说起来,是调查在原子中,电子如何地振动的学问。」

「和罐子里的东西有关系吗?」

「大有关系。这个理论,导出了『不确定性原理』这教人困惑的原理呢。」

「所谓不确定,指的是无法确实地肯定的意思吗?」

「是的,也就是说在未观测以前无法决定。量子这小玩意儿,观测了它的运动量以后的位置,与观测位置后的运动量是不符合的。」

「不能一次完成吗?」

「好像不行。一决定了位置的时候,运动量就会无限大地变得不正确,一测量运动,这会儿又找不到在哪儿了。换句话说在观测、决定之前没有正确的形状,就这么回事。也就是说观测者只有在观测的时候,才能决定观测对象的形状和性质,于是,在决定以前,得到的是只能掌握对象的或然率这种不太像自然物理学的结论。根据这个理论,可以说罐子里的东西,只有在我打开那一刹那才获得干果的性质。」

「这真的是学者下的结论吗?如果是事实,那咱们的日常生活不就充满了不安吗?也就是说看不到的地方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不就无法预测了吗?整个世界不就像凉粉冻做成似的不透明了吗?」

「呵呵呵,反对这种论调的声音好像很多,但据我所知,都缺乏否定的说服力。连那位爱因斯坦博士也不接受这种论调。不过,根据预测,这个理论从现在开始会在重要的领域中获得发展。」

「如果连爱因斯坦都反对,那就是错的吧。我就放心了。不仅是脑不信任,连自然科学也通用的这个世界本身也不信任,那就没得依靠啦。」

「爱因斯坦博士并非否定,是不接受。这和他的美学相违悖,所以他也觉得困扰吧。总而言之,量子力学创造出怀疑笛卡儿以来理所当然的『主体与客体可完全分离』的状况,以至于发生了转而一想又觉得有道理的『观测行为本身影响对象』的理论。因为正确的观测结果,只能在不观测的状态时获得。因此,量子力学所暗示的最终论点是,这个世界包含过去,是『观测者在观测的时候,因住前追溯而创造出来的』。」

「喂喂,这算科学吗?」

我产生了他在继续刚才话题的错觉。现在谈的不正是认识论和宗教的话题吗?

「是科学。我们的科学所了解的宇宙,正是为了配合我们生存而成立的。只要地球的背稍微接近太阳一点,咱们可就烤成黑炭喽。月亮稍微靠后面一点,就会撞上地球,稍微离远一点儿,又像要飞走似的。所以,现在的宇宙太过于完美了。」

「这有什么办法,事实如此。」

「直到观测为止,只有或然率而已唷。但为什么配合得这么好,有一个理由,观测者是人类。这个世界上,如果连一个人都没有的话,地球的寿命到底有几年,太阳与地球的距离到底多少?即使这些问题永远不明,也没什么妨碍。我们的内在,由于受到语言这个符咒的影响而觉醒;外在的世界则因为科学的符咒而觉醒。如果人不存在,世界将很混乱。很讽刺地,科学的领域也一直在证明这个事实。」

京极堂有些疲倦似地叹了一口气。

「量子力学所显示的结论是,将人类视为宇宙的一部分,或者宇宙是人类的一部分这个分歧点上。想来,在极微小的世界里,内在世界和外在世界的境界非常暖昧。」

说完,他哗啦地圃上罐子的盖子。

我想象着那个罐子里的干果变成白骨的样子。

「量子力学什么的,不是能够超越科学之墙吗?……」

「如果超越了那座墙,科学性将崩毁,那就不成其为科学了。观测者本身不能信任,观测的对象也不能信任,那就不能说是科学了。」

铃--,风铃再度响起。

我的心境愈来愈复杂,毕竟,双亲的因果或佛的惩罚等充满哄骗鄙俗的主题,由于以绝对的安心、并非真实的为大前提,才能适用的吧。现在我所珍视的价值观,有如棉花糖似的。撰写陈腐报导的心情早就消散了。

可是,正当我内心兴起羞愧想法时,那个使我心情变得如此的祸首朋友却情绪好得很。对他而言,打从开始就不把这种现实认识放在心上吧。

「呵,已经很晚了。你肚子饿了吧,店打炸后顺便叫隔壁送吃的来吧。你点油豆腐皮荞麦面,我吃油豆腐皮馄饨。」

京极堂擅自做了决定后,很快地向店里走去。他在这时候总是轻率地连我的份都做了决定。我虽然是个拿捏不定的人,但这个朋友也未免太强人所难了。

只有我一个人。

完全没注意到房间里,不知何时点亮的,灯亮着。

津轻漆矮桌上,放着里面有四、五根烟蒂的烟灰缸,以及装着量子力学的干果的白色骨罐。然后,我读不出含意的异形们的纪录,也随便地散置着。原来盛有变淡了的茶的杯子里,已完全干了。

我觉得很口渴,想自己倒茶喝。我虽然发现刚才京极堂坐着的座垫旁有茶盘和茶壶,却看不到重要的茶罐和热开水。

这时,我的视线突然被摊在桌上的书吸引住了。

书中的图描绘着下半身看起来像被血染得鲜红的半裸女人,抱着也像是被血染红的婴儿。

四周是荒野。

倾盆大雨。

女人单手遮在额头前,另一只手并不像很紧要似地抱着婴儿,仿佛正要渡到这一边来似的。

女人的表情阴郁。但不是劳苦、伤心、愤恨。

是一种困惑的表情。

如果是愤恨的表情,那是很恐怖的。可是,与其说愤恨,不如说是困惑。

是不吉利的。

图画上写着「姑获鸟」。

不一会儿,京极堂提着食盒回来了。穿着和服外套的脸色苍白男子的姿态,显得非常奇特。

「真讨厌,隔壁的老板说马上就好,说是看我肚子很饿的样子,要我在那儿等,什么嘛,表面亲切,其实啊,还不是嫌送过来麻烦。我虽然很生气,可是心想还是自己拿算了。你要吃的是油豆腐皮荞麦面吧。」

反正都由京极堂擅自决定,我都无所谓,只是不埋怨罢了。

「嘿,尽管荞麦面能够自由地买卖,不过,在这种地方卖,到底有没有客人光顾呀?价钱方面和别人一样,要二十圆呢。」

「如果说是地点不好没客人,那你这家店还不是一样。隔壁那家店,应该从战前就开始营业的吧。

我记得学生时代到这里时,都会顺便去隔壁的荞麦面店吃凉荞麦面。记得当时一盘是十五钱。

「隔壁那人曾因地震遭火灾无家可归。而这一带遭受震灾的损害比较少,很多人就移住到这儿来了。」

京极堂一面吃着油豆腐皮,一面看着桌上的书说道:

「我买面回来的时候,你正盯着这本书看,怎么了吗?」

「没什么,那应该念成『kokakuchou』吗?没听说这种怪物。」

「不,应念成『ubume』。」

京极堂吃着馄饨说道。

「啊,如果是ubume的话,我倒听说过。是抱着小孩的怪物吧,不过,写的是姑获鸟,却读成ubume吗?」

「不,不这么读的啦。所谓『姑获鸟』是中国的厉鬼,也叫『夜行游女』或『天帝少女』。是一种穿上羽毛就变成鸟,脱下羽毛就变成女怪的怪物。《本草纲目》上有记载,记得《和汉三才图会》上应该也和ubume混同着记载,作者石燕大概采用了那个表记,但现在有一点并不清楚。中国所说的姑获鸟,是夺取女孩子做养女的性质,而并没有视为同类的共通点,ubume}般写成『产女』。」

京极堂很高明地边吃馄饨边说话,可是,我一张嘴就得停下筷子,碗里的面都软了。

「所谓产女,讲的是因为生产而死亡的人的幽灵吧。」

「不,和幽灵不一样哟。这是将『因生产而死的女子的遗憾』的概念形象化了。无论是住后面的山田先生的女儿或贵族的千金,如果因生产而死,都以这种样子表现悔恨的心情。同时,当这家伙出现的时候,就知道有孕妇因为生产而死。知道他们并非幽灵,是因为他们不对个人作祟,而且,最重要的是那表情并不是怨恨。」

我也这么想。

「现在咱们毕竟还缺乏理解的能力,比如说,『因生产而死的女子的遗憾』,虽然说起来容易,可是一旦被问到是什么形状时,那可伤脑筋了。」

「因为那是没有形状的,有什么办法呢。」

「可是,咱们的心是用心形表现的呢。起源不管是心脏、还是杯子,只要看了那形状,就能理解是『心』的概念。产女也一样,只不过不适用于现代而已。由于生产的危险性降低的关系,使我们缺乏实际的感觉,因此,怪诞就逐渐排除共通点,而趋向个人化。管他幽灵啦怨灵什么的,反正原来都是人,怨恨的对象也是个人。现代的产女,像死于医疗失误的山田花小姐,站在主治医生何野谁兵卫的枕边抽抽搭搭地哭泣,只不过变成如此的无趣而已。」

「嗯,从前,女人生产的确攸关生死。而且,那时候也不能很谁,也许有遗憾,不过那和怨嗔毕竟不同。」

这种话很快地就被搪塞了。现在的我处于这种状态。京极堂把馄饨汤全喝完后,一面含含糊糊地回话,起身到厨房倒了两杯冰麦茶,要我也喝。

然后,他自言自语似地低声说道:

「可是,为什么姑获鸟会和产女混在一起呢?抢夺孩子和怀着孩子不生,是相反的呢。」

好不容易吃完油豆腐皮荞麦面的我,为了解刚才就渴的喉咙,一口气喝干了麦茶。

「产女怀了孩子后,做什么呢?」

「什么也不做。孩子在肚子里愈来愈重或者生了病什么的,这是为了增加怪异性所写的编后记吧。也有被赋予怪力再与豪杰故事结合,情节只不过为了测试读者的胆量而已。所以,现在的咱们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

京极堂一面说着「不过」,一面转动脖子浏览着他身后的书柜,但没找到要的书,很快地又转向我说道:

「石燕的时代是安永年吧,往前溯大约一百年,产女的恐怖性还很鲜活呢。确实是贞享三年(译注:一六八六年),约石燕卒年前一百年吧,那一年发行的《百物语评判》这本书的记叙写得相当好。」

说完,他望着距眼睛上方约三寸的地方,不声不响地就开始看起《百物语评判》什么的书了。

「生产死去之女人,由于怨念,变成此物。其形自腰以下染血,其声欧巴雷、欧巴雷地鸣叫。怎样?比看画还恐怖吧。不过,《百物语评判》是一本针对怪异采取否定态度的书呢。」

「你一句一句地把那种记叙默背起来了吗?吓死人了。」

京极堂抓起桌上的书摇动着。

「第一点,口传中的产女,根据地方也叫产女,不过,比如说,像现在所描叙那样的下半身染血、溃烂什么的,总之,样子还要更恐怖些呢。这幅画画的不正是涉水途中淋了雨的模样吗?石燕故意画成这样的吧。」

「喔?」

我感到一股莫名的错愕感。

「那幅画不是下半身都被鲜血染红了吗?」

看起来的确如此。

「别说梦话了,这本书是单色印刷唷。」

递过来的书的图版确实和刚才的一模一样,可是,女人裹着腰布。仔细地看那婴儿,婴儿看起来圆圆滚滚很健康似的。

没有任何地方染血。

可是,女人仍然一副困惑的表情,不吉样的感觉也没变。

「关口君,说不定你还拥有现在已消失了的解析产女的理论呢。」

风铃又响了起来。

京极堂吃完大碗盖饭以后,打开那个罐子的盖子,怂恿我吃干果。

「来颗佛舍利子吧。」

「你这遭天谴的家伙!你绝对会遭佛惩罚下地狱的。」

我说着,抓起一粒干果。

微妙的失调感很快淡下去了,可能是光线影响,看错了吧。

京极堂也抓起干果,说道:

「呵呵呵,什么惩罚,是功德呢。」

「话说回来,这个干果的前生,也就是说圣人希达多(译注:圣人释迦少年时代的称呼)的出生,好像也很异常哩。」

为了理解他又将展开什么话题,我需要刹那的时间。

「以释迎先生为例不太好……有点儿不同。对了,先说平将门(译注:日本平安朝时期的武将,生年不祥,卒于九四〇年)吧?根据《法华经直谈抄》记载,他在母亲的体内待了三十三个月呢。」

很奇迹似地,话题又转回来了。京极堂开始提起有关「怀孕太久」的话题,这也是我最初来拜访他的理由。

「另外,举有名的例子,象武藏坊的弁庆(译注:日本镰仓时期的僧侣,生年不祥,卒于一一八九年)吧,根据《义经记》这本书记载,他是在十八个月后才出生,《御伽草子》这本书里的一篇<弁庆物语>,令人惊异地记载他三年三个月、实际上三十九个月以后才出生。出生的时候,毛发牙齿都长了,是个不像父母的『鬼子』哩!至于《庆长见闻录》里,记载一个叫大鸟一兵卫的粗暴的家伙,也是在入狱前若无其事地说自己在胎内待了十八个月才出生。不过,这是他自己声明的,这倒很奇怪。」

「怎么除了释迦以外,其他都是坏人?」

「弁庆法师不算坏人吧,只不过爱吵架。只不过,说是坏人还算是往好处看呢。像将门新皇(译注:即平将门)到最近为止,都还被当作大坏蛋哩!对了,说到坏人,伊吹山(译注:位于滋贺、岐阜两县国境的山)的酒吞童子(译注:装作鬼的模样,劫财劫妇女的盗贼)也很吓人。」

「酒吞童子指的是住大江山(译注:位于京都府西北部的山,在那山顶千丈岳,传说有酒吞童子住的窟)那个吧。」

「只不过那个故事比较有名而已,反正怎么说都可以。那个鬼怪的大头目呀,在《御伽草子》里那篇~伊吹童子~中记载,他在第三十三个月、《前太平记》则记载在第十六个月出生。」

「可是,十六、十八、三十三、三年三个月,排列起来,缺乏可信度,会让人觉得是后来才加上去的数字。」

「当然是后来加上去的。他们变成残虐无道的鬼怪,被打上穷凶极恶坏人或豪杰的烙印的时候,因为■往前追溯而有了过去■。」

「这不正像量子力学吗?」

「是啊,鬼经常是透过『异常的出生』而产生的。过去一直都存在着这种强烈的民俗社会的共同认识,尤其是咱们日本更彻底。反过来说,基于『异常的出生』而获得的鬼的共同认识,本来就存在。所以,实际上的鬼啦或穷凶极恶的坏人,如果不是『异常的出生』,就缺乏说服力。这是因果关系的逆转。当追溯到被观测为鬼的时候,出生异常的过去就成立了。可是,真正因异常生产而生下来的孩子,变成鬼或坏人的证据反倒一个也没有。」

「真正是『异常的出生』,可是毫不受影响地度过平凡人生的例子没有吗?」

「没有。怎么说呢?因为『异常的出生』生下来的鬼子(译注:不像父母的孩子)的未来是决定性的,他们一定会被杀掉。」

「可是,酒吞童子不是活下来了吗?如果那么确定会被杀,鬼和坏人就不至于出生了。」

「所以当酒吞童子被打上鬼的烙印时,■回溯的过去就已经决定了■。那时候没被杀掉只是丢弃的理由是可以存在的。如果有人躲藏活下来而过着普通人生的话,那么,回溯『异常的出生』的过去,也就完全消失了。」

我终于了解京极堂为何作如此冗长的演说,来破坏我的常识的理由了。现在的我,对这个「异常的出生」所拥有的特殊结构,已非常能够理解。但是,如果换成刚来这里拜访时的我,结果会怎样呢?不仅无法理解,而且一定会解释为「怀胎二十个月的孕妇,会生下鬼或坏人」,然后可能会写下夹杂着习惯性的科学知识,以及充满欺骗的鄙俗忖测的报导。竟然不知道也许会使因「异常的出生」获得生命、本应度过一般人生的孩子因此产生混乱。

「看来好像你懂了,老师。现在的咱们虽无法理解民俗社会拥有的共同幻想,但也不能擅自曲解不理解的事物,或者佯装不知情什么的。现在的社会,终究无法理解鬼子的概念。不过,如果只是不了解,那也就算了。鬼子的意思,在现代完全被理解为其他的意思,那是我无法赞同的。写报导是你的自由,反正报导是个人的发挥,不过,我希望你不要写那些把无罪的婴儿的未来,限定为鬼或蛇那种不负责任的报导。」

京极堂看出我的心事似地说道,喝了一口麦茶。

「呵,早就不想写这个报导了。的确像你说的,这比你把那种果子放罐子里的习惯更坏呢。」

我是真的这么想。朋友看我的态度变柔和了,可能以为他的话说过头了,做出一副同情的表情,伸手搔着下巴后,问道:

「你是被谁教唆来提这些话题的?」

「什么,还不是你妹妹!」

我若无其事地回答。可是,京极堂一听,眼看着他表情转为极不痛快似的,他说道:

「那个可恶的疯丫头,真拿她没办法!」

我听到哥哥批评和他自己一样疯癫的妹妹,终于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

「没什么好笑的吧,做哥哥的可担心着呢。」

说完,京极堂的表情显得很复杂。这个爱讲理论的朋友,一提到妹妹就冷静不下来。

京极堂的妹妹叫敦子。和这个不健康的兄长一点儿也不相似的,是个健康好动的女孩子。姿色也迥异于这个如死神般风貌的兄长,是个清秀佳人。不知内情的人,似乎都会以为是他老婆的妹妹。妹妹小京极堂十岁,所以大概二十岁左右吧,从高中女校毕业后,立刻宣布自立,离开家里。后来靠自己的能力存了学费,靠自学进了大学,但后来觉得学校没意思,退了学。在这方面,倒确实承继了兄长的血统。现在在位于神田的出版社工作,是个独当一面的杂志记者。事实上,我不过以她的朋友的名义,从她那儿获得工作,倒不是因这份人情而夸奖她。她的确是进来少见很实在、独立的女孩子。

「不,为了敦子君的名誉,先把话说在前头,你妹妹想采访的不是孕妇,是孕妇的老公。你妹妹是不写变态、不入流报导的。」

这个古怪的兄长也担心着妹妹吧。动不动就要提供意见给妹妹,如果因为我而导致他们兄妹吵架的话,我也不好受,所以我辩解着。

「做丈夫的怎么啦?」

京极堂不解地问道。

「嘿,那个丈夫呀,好像一年半以前失踪了。」

「这种事现在一点儿也不希罕嘛。为很么那家伙要去采访?」

「听我说完嘛。」

我有点儿装模作样地答道:

「那个丈夫好像是■从密室中像烟一样消失了■,这不是很神秘吗?绝对有采访的价值。」

「噢!」

京极堂眉毛上扬,仍然用一副瞧不起人的表情望着我说道:

「真无聊,听起来像不入流的侦探小说。有逃生的路吧,那家伙用线做的工艺品脱逃了吧。」

「不,小说里虽然经常有,但实际上从没听说过呢。无论是多无趣的诡计,只要实际上发生了,就要写成文章。嘿,我也曾写过虚构侦探小说,我只是征求你的意见而已。不过,听说那个失踪男子的妻子,模样也很奇怪。我很感兴趣地间接问过了两三个人,结果呢?想都想不到的传言竟传了开来……」

「这可触动了你那喜欢怪诞事物的心弦了吧。你不说也没关系。不过,敦子竟会征求你的意见,虽然是自己的妹妹我也只能说她一定是求助无援了吧。如果是我就会说去问浅草的法师还更有参考的价值哩。总之,我大概了解了,做丈夫的失踪一年半以后,如果不怀孕二十个月那就不合了。」

京极堂这次用一副很难喝的表情,喝了一口可能变凉了的麦茶。

「不过,关口君,如果那个太太在丈夫失踪期间有了姘头,然后怀孕,为了使事情合乎情理而撒谎,这种想象也可以成立唷。」

「不,发现怀孕,好像是在她丈夫,那招赘的养子,失踪后不久的事喔,已经怀了三个月的孕了。」

「原来如此,所以说怀了二十个月,可是,总觉得……」

京极堂止住了话,眼睛望向回廊。

我虽然有些困惑,不过,我把听来的传言全部告诉他了。

「呵,就像你所想的,全是可疑不足采信的事情。关于这件事的传言似有若无地,实际上已四处流传了。」

「愈可疑愈受大众喜爱。为了我这个后学,能告诉我大众的想象力究竟是怎么回事吗?老师。」

京极堂很意外地表示了兴趣,也许是提到他妹妹产生了效果。

「呵,就像你说的,全是陈腐的因果的话题。例如几代以前,祖先杀死婴儿,遭到谴责作祟啦,不能生育的女子被虐待致死几代前的媳妇产生怨恨啦。然后,如同你所暗示,实际上,那个老婆听说是有姘头。正因此调查她丈夫失踪的原因。传言说失踪丈夫被姘头杀死,丈夫的恨使老婆迟迟不生产,如果是这样,那么,肚子里的孩子就不是失踪丈夫的,而是姘头的了。还有,嗯,也有丈夫还活着的说法。说是有什么其他的理由而躲了起来,如果是这样,那就是这个老婆遭到强暴而怀孕,老婆期待着什么都不知道的丈夫回来。可是,孩子生下来后,将会被识破父亲是谁……」

「所以,忍着不生下来?这么一来,分娩、放屁什么的不全乱七八糟吗?」

「是传言啦,是风闻。没什么理论基础。还有更好笑的呢,说孩子的老爸是猴子。是生下个毛茸茸孩子的要紧事儿呢。」

「难道孕妇在忍耐吗?已经是超越常规蛊惑人心的谣言了。我还想听听有点儿道理的,没想到未免太离谱了吧。连喜剧电影的题材都谈不上,既没品味又没教养。」

「不过,我也听到了有点儿趣味的谣传。说是失踪的丈夫,战争时曾在德国的纳粹研究所开发了秘密的药,战争结束后,把药带回来,用妻子的身体做人体实验……」

「啥实验呀?拖延生产日期有什么好处,一点儿也不有趣。」

「你对着我生气有什么用。嘿,实验可不是延迟预产期的那种实验啦,是培养人的细胞,制造复制人的实验。如果这样,就有可能吧。」

「理论上说来以现在的技术还做不到,还需要一百年吧。」

「这不是事实,是愚蠢的愚民的胡言乱语。所谓胡言乱语,指的是应该在她肚子里接受生命成长的,是那个希特勒阁下吧。」

京极堂翻白着眼望着天花板,吐口大气后,表情很无奈,无力地笑了笑,说道:

「如果早知道你要说的是这种话题,我早就打烊睡觉了。一想到路上行人每个人都在想这类事情,我真想一头撞死。」

由自己的嘴试着告诉别人时,的确像是无奈鄙俗的证据薄弱的谣传。说是中伤也不为过。可是,最先听到这个谣言时,由于觉得有趣,所以,我为保有这种感性的自己感到些微羞愧。

「那个被说得这么严重的可怜的妇人,到底是哪里的谁呀?」

朋友一副忍无可忍的模样。

「如你推测的,就是那个想看名医也无法去看的妇人。怎么说呢?那个妇人的娘家是妇产科医院哩,而且还是江户时代延续到现在的老医院。」

「喂,江户时代可没什么妇产科医院唷,说老医院也很怪。」

「不,在江户时代,家系好像是四国诸侯的医生、所谓御医的家伙。明治维新的时候,紧随着诸侯来到东京,趁火打劫、混人耳目地建了大医院,所以说是老医院。在昭和初期(译注:昭和时代从一九二六--一九八八年),曾有内科、外科什么的,业务十分鼎盛。在中日战争前后,不知为什么景气转坏,现在只剩妇产科了。可能不是什么名医吧,由于处在混杂了施咒术看病的时代,所以医术也没怎么进步吧。不管怎么说,总之是无法适应现在的时代了。就像你说的,医学日新月异,其实只要雇用高明的医生就好了,可是好像也没这么做。而且因为家系是御医,又不能断了香火,所以终于接纳了大学毕业的招赘养子。」

「失踪的就是这个家伙?」

「对。加上女儿催患原因不明的病,孩子生不下来,引起奇怪的谣言。由于是很有权威的老医院,又不能带着女儿去给其他医院看,事关信用问题。祸不单行,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处在进退两难的境地呢。」

京极堂沉默了。

似乎是我说太多话的关系。喉咙干了,由于我刚才一口就喝干了麦茶,眼前的杯子是空的。当我正想开口要一杯麦茶时,京极堂开口说话了:

「那家医院是在杂司谷的久远寺医院吧,那个失踪的女婿名字叫牧朗。」

「什么?你知道呀!你可真坏,我滔滔不绝地说,活像个笨蛋。」

京极堂一贯地用轻视人的视线瞪着我,说道:

「你真的什么都没发现就一面说、一面听吗?果真这样,我看你还是不要信任自己的脑吧,你的脑根本就不去记忆任何事物嘛!」

我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怎么?什么事呀,你在发什么火?」

「久远寺牧朗,旧姓藤野牧朗,俗称藤牧,你的记忆里没这回事吗?」

头脑的角落里朦胧映着莫名事物,在那瞬间,突然成形了。那是一张戴着厚眼镜、人看起来很温和,然后,畏首畏尾地让人着急的、想进医学院的学长的脸。

「那个藤牧先生呀,咦,他不是到德国去了吗?确实……」

「你难道以为战争前后他一直很安稳地在德国生活吗?大体说来,咱们的时代,有人没去从军的吗?你因为是念理工科,原本根据在学延期征调的临时特例,可以暂不从军,结果还不是去了。」

「话是这么说。京极堂,你不是没去当兵吗?」

「不是在说我呀。」

京极堂店主的嘴巴瘪成ㄟ字形,把杯子里剩下少许的茶喝干了。

「藤牧氏去德国是事实,不知道透过什么管道,为什么去德国?不过,根据我的记忆,他是在开战的第二年回国的。虽然这样,由于开战是在年尾,所以可以说是开战后不久就回来了。然后,进到原来预定升学的帝国大学医学院。可是,随战局恶化,三年后,他被征调到军队去了。不过,非常幸运地,被送到大陆战线前不久,竟然面临战争结束,奇迹似地复员、复学,修得了暂时保留的学位,领到医生执照……」

「被久远寺医院招赘了吗?是吗?是这么回事呀!」

「提到纳粹什么的也是因为他的经历。……我以为是暂时断了音讯,竟然是失踪……」

京极堂的话到了最后不说了。藤野牧朗是我们在旧制高中时高一年级的学长。我记得他立志学医,是个胆小而安静的男人。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发现漩涡中的人物竟然是友人。原本我也不知道战争结束后他的音讯,而且,无法将藤牧的绰号和久远寺牧朗联想在一起。

有关他的记忆逐渐在我脑中苏醒。

「记得并不很清楚,在学生时代,藤牧氏好像有恋慕的女性吧。……确实好像也是医院的……嗯,想不起来……好像是医院的千金……」

「是呀。昭和十四年(译注:一九三九年)夏天,在鬼子母神(译注:保护孩子的神)的庙会那天,大伙儿一起外出,他对久远寺的千金一见钟情。纯情的他被相当地冷嘲热讽了一番。但是,仍然没有阻碍他的热情,现在想来,他复员回来以后,实现了学位和恋爱的双重梦想了呢。」

从刚才默诵古书的模样,就可想象京极堂的记忆力非常人能比。

我则因为这意外的开展而哑口无言。京极堂起初搔着下巴,后来手慢慢地住上,不久就开始胡乱地搔抓长长的头发。

「你为什么带这个话题来,我就因为讨庆这种事,所以隐居了起来。」

说完,他再度将手撑在下巴,低下头来,和那张著名的芥川龙之介的相片像极了。这种姿势维持了一会儿后,他突然朝上翻动着眼珠子望着我,说道:

「认识的人。」

这个动作更像芥川了。

「知道了事件的中心人物是认识的,就不能装作啥都不知的半兵卫(译注:将户时代有一个叫「千代半兵卫」的爱情故事,男主角为了隐藏恋情,不让任何人知道,因而有徉装不知半兵卫的称谓)了。可是,还不是我出场的时候呢。」

仍然一副芥川的表情,他略微陷入沉思,说道:

「关口君,反正你明天有空,你去找神保町的侦探商量吧。那家伙比咱们高一年和藤牧氏同年级,比起咱们他们应该交住得更频繁才对。也许他知道什么也说不定,而且知道事情的原委后也不会罢休的。」

然后,用一副很难理解的表情说道:

「由你来负责这件事。」

结果,我告别京极堂时已是夜里十点钟了。外面已完全变黑,但气温没怎么改变。

京极堂表示,在这种时候走坡路会跌倒,执意要我带灯笼走。在这种时代,带手电筒还行,拿灯笼未免太落伍了。反正月光很亮,根本不碍事。我以这个为理由拒绝了他,然后他说道:

「尽可能注意脚下走喔。」

坡度恰到好处的坡路,到了夜晚真变成什么也看不见。月光下,只见油土墙显现出白色、长长地延续着。前面伸手不见五指。

有一种很奇怪的情绪。

我想起今天会话的内容,想要依照顺序回想,可是怎么都显得很暖昧。我现在所体验的世界,究竟是现实抑或假想现实?最初的话题是我能理解的吗?留在纪录里过去的现实只不过是相对性的。谈的是这一类的话题吗?

不,这是结论吗?

好像是有量子力学这门学问。在看不见时,似乎并不知道世界的模样究竟怎样。

如此一来,这道墙的里面是什么?不是什么都没有吗?不,这条路的前方是什么景况?

我突然产生脚下的地面变软了似的错觉。

脚不听使唤,脚下的空气粘糊糊的,弄不清楚和地面的界线究竟在哪儿。

对了,因为黑暗,所以看不清楚脚下。

--因为看不到,所以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无论变成何种情况,都不奇怪。

在我背后的黝暗中,即使站着下半身染血的姑获鸟也不奇怪。

站着的吧?

在那瞬间,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回头看不就好了,只要确定什么都没有,没有人在不就好了,可是……

--观测的时候即决定了性质。

京极堂的话语片段响了起来。这么说来,这一刻是怎样的呢?因为没有在观测,所以说不定存在着呢。

--在观测以前,对世界的认识只是或然率而已。

如此说来,姑获鸟存在的或然率也不完全是零。

我加快脚步。

愈着急,脚愈不听使唤。

--环绕着你的所有世界如同幽灵似的,是假的可能性和并非假的可能性是完全一样的。

不知道从刚才开始到底走了多少坡路?景色丝毫没变。这道墙究竟延续到何处?这道墙内有什么?我现在目击的世界是虚假的吗?

冒汗。喉咙干渴。

如果这样的世界是真的,那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奇怪。

--这个世界没有不可思议的事呢,关口老师。

是吗?是这个意思吗?

我背后大概站着那个一脸困惑的姑获鸟吧。然后姑获鸟抱着的婴儿的脸……

是藤牧先生--

我大概是在走了十分之七坡路的地方,感到强烈的晕眩。

00:07:18AM

被强烈的亮光刺激醒来后,时钟的针绕到十一点。脑袋里像有铅似的迷迷糊糊地转醒,而且,非常地闷热,寝室简直像蒸气浴室。

光线亮得令人目眩。过了一夜,昨晚在京极堂发生的事感觉像在做梦。

正要起床更衣时,瞧见妻子雪绘正辛勤地在做糯米粉团。雪绘抱怨着是否昨晚闷热异常的关系,我像被梦魔压住似的,害她几乎一晚都没睡。这么说来,她看起来的确有些憔悴。

「千鹤子小姐好吗?」

妻子看也不看我一眼问道。千鹤子是京极堂老婆的名字。可能老公彼此是朋友的关系,妻子和她倒是很合得来。即使没有老公两人也很诚恳地来住。我说他老婆不在,妻子说那可能是看祭典去了。我不懂她话里的意思。

吃过午饭,等阳光稍微转弱以后,我出去了。走到最近的旧甲武铁路、现在的国营铁路中央本线中野车站,需要二十分钟。

中野可能因为靠近新宿,最近显着地发展。大约从去年开始,以车站为中心,急速地展开各种硬体的整备。战争以前,这里曾有许多陆军学校和设施,算是比较朴实的镇。但是,现在陆续地建造了商店街,让人感到与其说复兴,不如说是重生了。

抵达车站以后,我已汗水淋漓。对全身冒汗的我而言,在这种日子搭电车,真是非常辛苦。

在神田下车后,为了拜访京极堂的妹妹,先去稀谭舍。这座将火烧后的杂居楼层改装后的公司建筑,即使说得很客气也实在不能算美观,但好歹是属于自己公司的建筑大楼,所以还算气派。

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的七年,出版业界也开始活力充沛起来。美军占领时期下的检阅制度、纸张分配制度等,对业界而言,并非有利的时代。仿佛持续地对当时的环境作反弹似的,书籍和杂志的销售盛况空前,以战前的复刻本为首,全集、辞典等相继出版。最近,连翻译书、写实地描写战争伤痕的作品,都堂堂地并排在书店里,而这种景况是战前无法想象的。

战后,立刻上场的俗称低级杂志、下流的大众娱乐杂志等等,虽始终重复着创刊、停刊处分,然后,停刊、复刊,却改名变换形式直到现在仍生存着。

稀谭舍从战前就开始发行杂志,但并非那种战后乘机追随解放感的新兴出版社。虽不算是一流出版社,但目前发行了三本月刊杂志,因此,也算得上是中坚出版社。

京极堂的妹妹在三楼的《稀谭月报》编辑室工作。那个随稀谭舍创立时创办的杂志,目前俨然是这家出版社的招牌杂志,虽然只是很脚踏实地的发行,销售册数却节节高升。

《稀谭月报》杂志的主旨是,用理性的思考,解开古今东西的怪异事件。猛一听到杂志的名称,会令人产生和色情怪异的风俗杂志无异的印象,但是,内容很踏实,并没有像所谓低级杂志所刊载的那类文章。其擅长的范围,是以历史、社会、科学这种坚硬的主题为主。偶尔也刊登京极堂所厌恶的心灵科学啦、作祟什么的文章,但是,即使这种时候,也会采取隔着一些距离的角度刊登。这种慎重的态度,是这本杂志的特征。但尽管如此,和一般大众娱乐倒没什么不同。只是其一贯正统派的编辑方针,有别于新兴杂志,所以,到目前为止不曾遭受任何指摘。

我在两年前以身为编辑的哥哥的朋友身分,反正以随便怎么说都无所谓的理由,被介绍到二楼《近代文艺》编辑部,从那以后就经常撰写文章。

不过,我拜访稀谭舍时,倒不限定是《近代文艺》有事的时候。

我当然很想只专注于文艺一事,可是,囿于实际生活,也有不得已兼做其他事的时候。换句话说就是在刚才提到的低级杂志上匿名写些怪文章。三流的风俗杂志反正多如雨后春笋,稿源逐渐不足,只要不桃剔,差事可多得很。

但尽管不挑工作,我对于现在流行的「秘密之事」啦「性的告白」啦什么的题材,仍然感到棘手。所以,多半写些有点儿落伍的「怪异」和「猎奇」之类的文章打发。可是,令人苦恼的是,这方面的题材已书写殆尽,再也没有新鲜的了。所以才在三楼打转,看能不能要到新的题材后改写成文章。由于用这种方式度小月,因此,被京极堂瞧不起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因为这样,所以虽然不是在这里上班,我却经常到编辑部报到。

房间里只有主笔兼总编辑、一个名叫中村的男人在写稿。

「中禅寺君在吗?」

连打招呼都很草率地我问道。

中禅寺是京极堂妹妹的姓,当然,京极堂本人也有个叫中禅寺秋彦很夸张的本名。现在很少叫他这个名字,几乎所有认识的人都用店名京极堂称呼他。不过,京极堂是他妻子娘家京都的点心店的店名,是他在古书店开张时擅自取的,所以,想起来可以说是很随便的称呼方法。

中村总编辑抬起脸来笑嘻嘻地回答,真是个和蔼的男人。

「啊啦,关口老师,突然地来,怎么啦?呵,请进,外面很热呢,请到里面来。」

受到响亮雄壮声音的邀请,我坐进待客用的椅子。中村总编辑一面哗啦哗啦弄响一叠稿纸,一面走过来坐到我对面,说道:

「不忙吗?如果打搅了,我立刻告辞,你别客气喔。」

「不,不忙。正在做下个月的企划,可是,怎么做都不理想。正想到旧书店街走走,变换一下情绪呢。」

他好像是关西出身的人,话里稍微带着关西口音。

「对了,老师,你曾做过乳菌的研究吧。那么,你知道南方熊楠(译注:一八六七--一九四一年,民俗学、博物学者)吧。老实说,明年为了配合熊楠先生十三周年忌,正想编个粘菌的专集呢,能不能请你写一篇文章来讨论有关结合动物和植物的神秘生命,怎么样?」

「写稿不成问题。不过,总编辑,我想他去世确实时间是昭和十六年唷,离十三周年忌还早吧。」

我倒不是那么喜欢粘菌。因为指导我的教授要我留在研究室,我没时间,如今并没有写相关稿子的情绪。总编辑小声地说道,喔,那是后年喽。

「喔,总编辑,中禅寺君采访的那个消失了的男人,后来有什么进展吗?」

「喔,老师也感兴趣吗?嗯,我本来也以为应该有进展,可是好像不行呢。」

我原本想轻描淡写地探口风,但总编辑好像没感受到似的,本来一副很气馁的样子,经我这么一问却突然发出兴奋的声音,我有些措手不及。

「不行的意思是,难道真的只是谣传吗?」

「喔,不是。那个年轻的医生确实好像从密室消失了。听中禅寺君说,令人讨厌的谣言满天飞,我们杂志应付不来,怎么写都会有所中伤,我指的是这一回事。」

「中禅寺君停止采访了吗?」

我感到有些意外。

「是的。那孩子看起来温和,却也有顽固的地方呢。被遗留下来的太太已经怀孕一年半了,有关那方面的传言,暗地里简直就很肮脏地被传说着。由于采访的是丈夫失踪,难免会提到这些谣言,所以一定会受到可疑谣言的煽动,我们杂志不是低级杂志,不能做这种不负责任的报导,呵,就是这么回事。」

「喔,原来有这么一段插曲。」

我佯装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二十岁的姑娘本就应该有辨别的能力了,可是在被京极堂告诫以前,我倒想都没想到会有这种事。

「哈,我起初也觉得这样反而有趣,因为有这种症状的孕妇从没听说过,我说那就一起刊登科学性的报导好了。可能因丈夫失踪受到精神上的刺激而影响了生产。这么写的话,应该不会引起什么怪异的谣言吧,我曾这么想。」

「这也有道理,那她怎么说?」

「呵,她说还是为出生的孩子设想吧。父亲既然失踪了,必有失踪的理由。传出谣言一定是有原因的,采访的主题无论是『人从密室消失』或『精神对肉体的影响』,不碰触到那个原因稿子就不能写。可是,即将出生的孩子并没有罪,一旦写了的稿子会永远留存下来。她以这个作为拒写理由。呵,我长期做这行生意,可能思想变得有些商业化了。杂志毕竟并不是只要能卖就好了,但也不能因态度认真写什么都可以,再怎么小的新闻,也会对社会和个人产生影响呀。被她这么一说,我吃了一惊,反而被这女孩上了一课,就是这么回事。」

中村总编辑可能很热切地想把这件事说给人听吧,他从不曾如此滔滔不绝地说话。我的心境也一样,所以,觉得有些难受。加上漩涡中的人物是认识的,因此,不得不感谢京极堂妹妹果决的决定。

「想不到她面对总编辑,竟把话说到这种程度。不过,如果他哥哥听到这些话,真不知会怎么说呢。」

我很想问事件的真相。

「呵,说是正直吧,现在这种人很难得呢。最近年轻小伙子和她相比,显得太软弱了。她那张女学生似的脸,我起初还怀疑她能做事吗?现在可成熟了,很意外的还是个人才呢。请转告她哥哥吧。」

「你可真抬举呢,这些话都瞒着她吗?」

「当然呀,还是得保持身为总编辑的威严哩!」

说完,为人很好的总编辑豪爽地笑了。

我判断无法再获得更多关于久远寺医院的情报了,就在这时起身告辞。可是总编辑突然轻声细语。

「不过,关口老师。」

他向我招手说道:

「虽然因为刚才所谈的原因采访停止了,可是,事实上,我从其他管道还听到了怪异的话题。」

他一向用这种方式将自己杂志无法刊登的怪异情报泄露给我,表面上佯装不知,但是他当然知道我兼差的事。

「在那个发生失踪事件的医院里,还传出其他的谣言。在失踪事件稍早以前,好像经常发生婴儿不见了的事件呢。医院方面当然否认,好像都推说死产流产什么的,不,什么听见婴儿啼哭声啦、知道秘密的护士不见了啦,恶劣的传言不绝于耳,一时之间,好像警察也出面调查了。就在那时,发生了年轻医生失踪的事件。事实上,这件事医院也还没提出失踪通报呢。」

我做出讶异的表情后,他缩起脖子辩解道:

「呵,我自己也做了调查。不要跟中禅寺说喔。我觉得那家医院很奇怪,可是,在那以后就被她这么一教训。嘿,请别告诉她这些。」

总编辑一面搔头一面说道:

「因为我也有作为总编辑的威严。」

和刚才说得一样,说完,再度豪爽地笑了起来。

走出稀谭舍,依照昨天京极堂所指示,我向神保町的侦探所在处走去。

侦探并非他的绰号,他--榎木津礼二郎,实际上是以侦探为业的家伙。孤陋寡闻的我,只认识他这个活■侦探■。

在神保町的旧书店街上,先暂时随意地逛逛。炎热的夏天,太阳相当毒辣,梅雨可能昨天才停的。倒不是因为我研究乳菌的关系,可是比起如洗的晴天,我反而喜欢乳湿的梅雨的日子。我曾获得不值得欣喜的「隐花植物」这个绰号,取名的就是榎木津。

榎木津是比我和京极堂高一年的学长,他是个非常与众不同的男人。

当时,榎木津有如帝王般地君临学校。甭说学问、武道、艺术了,连打架、恋爱任何事情都超乎常人的优秀,而且,家世既好又眉清目秀的他,是学生们钦羡的对象,以及邻近女学生们热切的憧憬对象。甚至吸引了有同性恋倾向的老到学生们那好色的视线。不管是文艺派或写实派人物,都无人能与榎木津匹敌。换句话说,他和像我这种连日常会话都有障碍的人,是距离遥远的男人。

将他和我拉在一起的是京极堂(当初还没这么称呼)。帝王榎木津也不知基于何种原因,竟然青睐京极堂。

榎木津初次和我见面,他的第一句话是:

--你像猴子。

失礼到这这种地步,连生气都懒了。京极堂一听,竟说出莫名其妙的话:

--这男人有忧郁症,如果被欺负,会并发失语症。学长,你是躁郁症,所以可以向他学习。

这个理由是无法解释的。

事实上,榎木津的确有躁郁症的倾向。他那始终明朗快活的样子,是圆满自足?还是天真烂漫?的确是有孩子气的地方。对我而言,这就是他的魅力所在。不过,在他是万人憧憬目标的另一面,也有孤独的一面吧。不知怎么回事,当我们察觉时,彼此的关系已很密切了。

当时旧制高中的风潮是,学生显得粗野是理所当然的,软弱者就不算人。前辈后生的长幼关系也非常严格。但是,榎木津提到喜欢让新派女学生傻笑地何候、说话轻率是当年的学生的写照。而他的性格豪爽,和他在一起时,经常忘记学长学弟的关系。不,应该说他从没想过我们是学弟这件事吧。

如此看来,叫榎木津的男人,在某种意义上,可说是个不被束缚在既定框框中的人物。总之,他是个怪人,如果说京极堂是怪人中的东横纲(译注:日本国技相扑选手的阶级名称,横纲是最强者),榎木津就是西横纲。我虽经常这么说,但两个人都坚决否认,依他二人的说法,我才是真正的怪物。

总而言之,任何时代都有脱轨的一群人,我们也算是吧。榎木津、京极堂、我,在当时的学生社会中,都是非主流的人物。

走出并排着旧书店的大道,再穿过内侧是杂乱的商店街后,看到一间看起来很坚固的三层楼房。周围的建筑物都是平房或两层楼房,所以这栋建筑分外醒目。那里就是榎木津礼二郎的办公室兼住处。一楼租给西服店,地下室是不知叫什么的酒吧。二楼是做杂货的批发公司和律师、会计师等的办公室。然后,三楼全是他的侦探事务所。我还在想,这种时代竟然还有如此优雅的人呢。事实上,这栋大楼是他的大楼,所以,岂止优雅而已,只征收楼下那伙人的房租就够他悠哉过活了。也因此,才能维持侦探这种无聊生意的生计。

原本榎木津的家世就是昔日贵族,他天真烂漫的性格一部分可说源于出身良好之故。可是,他父亲那个人好像比榎木津还怪异,我想他也受到了父亲的影响。

他的父亲榎木津子爵,对博物学有兴趣,就在兴趣最炽烈时,在昭和初期,前住爪哇。可是,在那里,业余展开的物资进口业却上了轨道,结果聚集了许多财产。原来子爵本人好像只是钓鱼、采集珍贵的昆虫而已,总之,有先见之明吧。甭说什么没落的夕阳贵族,简直就变成一般公认的财阀了。贵族、士族之流悉数没落,只有榎木津家愈来愈持盈保泰。

然而,原以为榎木津受惠于父亲的财力而自由自在地过活,但事实并非如此。子爵在自己的孩子长大成人后表示,没有义务抚养成人,生前就将财产分配了。而且,子爵并没有将自己的公司让儿子们继承,在世袭制度渗透的这个国家,可说是令人难以相信的英明的决断。总之,不能认为榎木津只有财产就能安稳地过日子。

榎木津有个叫总一郎的兄长,他将得到的财产,开始用来经营以进驻美军为对象的爵士俱乐部和投宿休养所等,每一种都业务鼎盛,他继承了父亲的商业天份。

可是弟弟只遗传到父亲怪异的部分,完全不谙此道。在军队里,虽以干练的青年将官逐渐出人头地,但是,复员之后,完全吃不开,而特地拿到的学历和经历则是发挥不了作用的时候居多,但他本人好像无所谓似的。

榎木津的手非常灵巧。既在杂志和广告上画插图,也在哥哥的爵士俱乐部弹吉他,轻松地过着日子。可是,有关他是战后派(译注:法语après-guerre)份子的谣言迅速流传,又说他在注射海洛因毒品,使得再怎么不在乎他人眼光的榎木津也噤口不语了。将获得的财产全花在盖大楼是约半年前的事,因为已开始营业,而且做的是侦探的生意,他人也没有插嘴的余地了。

穿过西服店的橱窗来到入口处。金属名牌板上神气地刻着榎木津大厦。进到里面,觉得有点儿凉意。石造的楼梯很宽,扶手冰凉,感觉很好。爬到三楼时,心情也跟着凉快了起来。楼梯上因为只有小小的、摄取光线用的窗户,太阳恐怕照不进来吧。

不透明玻璃门上写着金属文字:

■「蔷薇十字侦探社」■

这里是榎木津的事务所,而这个蔷薇十字侦探社的社名有几分戏弄的意味。当然,这和中世纪欧洲一举成名的「蔷薇十字团」毫无关系。当榎木津决心做侦探时,正好在场的京极堂偶然读到描写欧洲魔术的翻译本中,出现了这个名字,只因这个理由就命名了。榎木津倒好像很喜欢。

一开门,喀啷,钟响了。

寅吉一个人坐在进门处的待客用的椅子上,正在喝咖啡。

「啊,老师,请进!」

这个青年叫安和寅吉,原本是榎木津家佣人的儿子,受子爵照顾帮助他进中学读书,但他不喜欢读书,中途退学到房屋装修店去做学徒。目前吃住都在侦探事务所,负责照料榎木津的生活。他的性格温和,但爱起哄方面令人有些困扰。

「侦探先生怎样了?」

「先生还在寝室呢。呵,昨天木场修老爷来了,一直喝到天亮呢。」

寅吉右手做出喝酒的姿势,昨天这里举行了酒会哩。

「木场老爷驾到,呀,那可惨喽。」

木场修是榎木津幼年同伴、那个叫木场修太郎的男子。木场是警察局的刑事警察,对我而言也算是同一个部队生死与共的战友。他喜欢豪饮,榎木津也算牛饮的人物,这两人一有酒会从不知道结束。向来是只能浅尝即止的我,当然从未陪伴到最后。很难想象两人饮酒的激烈盛况。我坐到寅吉身边,用手帕擦额头上的汗。

「还有呢,老师,昨晚可热闹呢,我家先生兴奋过度把脚插进电风扇,你看成了那副样子。」

只见房间的角落里,散布着类似电风扇的残骸。

「这么热,真伤脑筋。」

「什么,有电风扇算是很奢侈的了。我不过关在自己的家里,就瘦了两公斤。他是不是已经起床了?」

「窸窸窣窣的声音,起来了吧。还不出来,客人很快就要来了呢,伤脑筋。我去叫他,又会惹他生气,来得正好,老师,请你去喊他吧。」

榎木津睡眠习惯是真的不好。不过,事务所有客人拜访是少有的事,开业以来已经过了半年吧,至少我是第一次听说有客人来访。

「所谓客人,是客户吗?还是修电风扇的工人要来?」

「电风扇作废了,来访的当然是客户啦!而且是女士呢,刚才打电话来,再过一小时会到吧。嘿,说到客户,终于这是第四个了,可不能有差错。但我们家先生老不遵守时间。」

寅吉的口气活像监护人似的。但更令我吃惊的是,这家随随便便的侦探社,过去竟有三个客户哩。这真是前所未闻。曾接过什么案子,我非常感兴趣。不过,首先还是先把侦探喊醒吧。

待客用的会客室桌椅旁有张大桌子。桌上放着写了「侦探」两个字的三角锥,虽然不是玩笑地摆设,可是,放在榎木津他的地方,我每次看了都忍俊不住。

轻轻敲寝室的门以后,由于从里面传来分不出是婴儿还是野兽的回应声,我不假思索地走进房间。榎木津盘坐在床上,正凝视着眼前堆积如山的衣服。

「榎先生起来了吗?」

「起来了。」

榎木津眼睛不离衣服堆说道。定睛一看,他除了肩上披着女人穿的绛红色贴身汗衫以外,全身只穿了一件内裤,那风采简直就像到妓院游耍的游侠二少爷。

「起床了,但究竟那副打扮是在干嘛?客人马上就要来了,和寅一个人正在发窘呢。昨晚酒喝过量了吧?又不是为妓女销魂的年轻少爷,收敛点儿吧,真没出息。」

「你突然间闯入还真失礼,关君。」

榎木津叫我「关」,省略了关口的口。这是榎木津他们那个时代流行如此称呼的纪念。我将藤野牧朗记忆成「藤牧」,当然也是这个原因。我也一样被叫做「关TATUS」,我抱怨听起来像江户时代消防员,表示很讨厌这种称呼,所以,他干脆将巽的TATUS省略,只剩下「关」了。从那以后直到现在,榎木津就一直叫我关。由于他连不是同窗的安和寅吉和木场修太郎,都省略地喊「和寅」、「木场修」,可见他对这种省略法有多喜欢。至于木场,喊他木场修,其实比只叫他的姓木场还长,所以等于没有省略。

「总之,榎先生,我也有话要跟你说,你能不能换下这身像妓院里的大石内藏助(译注:原名大石良雄,江户中期,诸侯赤穗浅野家的重臣,性忠诚,为主人复仇杀敌壮烈牺牡,著名的日本赤穗四十七武士的首领)的打扮?」

我立刻又称他榎先生了,所以还真说不得别人。

「关君,你一点儿都不懂。如果在哪一天、要穿什么衣服,那么容易决定的话,我就不会辞掉工作不干喽!」

「这么说来,榎先生,你现在是为了不知道该穿什么烦恼吗?」

「我已经想了两小时,还是不行。像你这种小说家什么的,不管穿敞领衣,还是简单的和服,只要一看,就看出来像个小说家。但我是侦探呢,想被一眼看出来,还得多下不为人知的苦功哩!」

真是令人吃惊的男人。但他八成是认真的。不知为什么,我觉得紧张感缓和了下来,升起一股轻飘飘似的情绪。

「侦探被人一眼看出是侦探,就没办法调查了,不是吗?如果真想打扮成侦探,你就模仿福尔摩斯的模样,戴顶扁圆帽、衔根烟斗吧。」

「啊,那敢情好!」

榎木津当真似的,开始在堆积如山的衣服堆里找扁圆帽。

「不巧,找不到那顶定做的帽子。」

榎木津连脸都没转向这一边,径自说道。

「榎先生,如果你不认真地听,那我就在这里自己说了唷。」

没办法,我不得已只好站着把事情的原委说出来。榎木津的房间,四处散乱着不知什么样的东西,一不留神坐下来,真不知会遭遇到什么呢。

我在说话的当儿,榎木津就一面在衣服堆里翻搅,一面陷入虚脱状态发呆。只有提到藤牧的名字时,才朝我这边瞄了一下。除此以外,也不帮腔附和,最后情况演变到我像被完全漠视了似的。

「榎先生,好好地听不是很好吗?就算是我也都有些生气了。」

「我在听呀。」

榎木津终于转向我这边。

端正的脸上是一双惊人的大眼睛,茶褐色的眼瞳,皮肤的颜色白晰得不像东洋人。透过太阳,连头发的颜色都比栗子色深,是咖啡色。

是个色素很淡的男人。

啊,我觉得他真像西洋瓷器人偶。

「干嘛那副吃惊的样子?关君。没出息的是你吧。如果你是个我见犹怜的少女,感到那副吃惊的样子,我还会出声安慰,可是,居然有个长着浓胡须的猴脸男人在房间里站着发呆,我真想揍他一拳呢!」

榎木津的拳头挥到了眼前,我才回过神来。虽然已是老交情,但这个仿佛创造出来的脸,竟让我看得入神。

「不,榎先生,你根本没注意听我说话。」

「我才要问你干嘛一副呆像呢?」

「呵,因为你突然回头,所以吓了我一跳,可没在发呆唷。」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得辩解?每当这种时候,我就得尽力掩饰。大概碰到榎木津,不,京极堂也是如此吧,他们不知拥有像魔法、还是毒气什么的东西,我想我真是首当其冲。但是,施放毒气的本人,完全毫无察觉,所以使我看起来更像个傻瓜。事实上,走出毒气所能及的范围、走到外面,我就不是傻瓜,而是一个很普通的社会人士。可是,一旦进入他们施放的毒气范围内,我的能力就明显地下降,于是会说出原本不想说的辩解。

「总而言之,你的话呀,事实关系前后矛盾,而且视点模糊,完全掌握不到要领。如果一一质问的话,要花时间,所以干脆全部听完,等我全部整理好以后再开口。没看着你,倒不是没在听你说话,反正耳朵不能关闭,你在那边叽里咕噜说个不停,不想听都不行。」

榎木津说道,伸手套上好不容易选好的衬衫袖子。

「因为很复杂,所以不知道从何说起得好?有回应,才算是好的听众嘛。」

「有什么复杂嘛?藤牧在被招赘的地方,从密室失踪了,他太太当时怀孕三个月,他已失踪一年半了,但孩子还没生下来。关于这件事,传出了奇怪的谣言,敦子展开采访并向你征询意见,你回答不出来,去找京极堂商量,然后被劝到我这儿来,这么说不就得了。连三十秒都不需要。」

「到那个结论为止,还错综复杂得很呢。」

「错综复杂的细节,我理解了以后再说也行。如果有疑问,必要时我自然会问。」

被这么一说,我完全泄气了。

榎木津一面打领带、一面眯起大眼睛看着我,继续说道:

「那家医院叫什么来着?伊集院还是熊本?」

榎木津是个不记名字的男人,而且还完全弄错了。

「久远寺啦,你根本没在听。」

我话一出口,榎木津突然笑了出来。然后,用高兴的声音大声地喊寅吉,正当我张皇失措的当儿,寅吉慌张地打开门进来,问道:

「什么事?先生。」

「噢,等会儿要来的客人叫什么来着?嘿,九能还是药师寺?」

寅吉皱起他的浓眉,以相当困惑的目光向我求援后,对着榎木津说道:

「叫久远寺啦,先生。在客人面前请别弄错了。」

我再度发起愣来。

「就是这么回事,关君。你来得正好。那个怪名字的医生究竟会带来什么样的话题?我内心正困惑着呢。虽说是失踪事件,但我对找人不怎么感兴趣呢。不过,这下子谜底揭开了。等会儿要来的女士,是为了托我搜寻藤牧君的行踪而来的。」

榎木津一面重新调整刚才没打好的领带,一面用兴奋的语气对着我说:

「话说回来,关君,这个事件,你比我更清楚。怎么样,你要不要也做侦探看看?」

「说什么无聊话,我是文人,你才是侦探吧!」

「这根本就不重要,关君。有基本知识的人在听对方说话时,对方也会说得兴高采烈。」

「面对带着严重问题前来商量的人,话题应该不会是兴高采烈的吧。所以啊,你如果真的认真听我说……」

「已经没时间喽,关君,女士很快就到了。但我还没穿长裤呢。你呀,虽然看不出来像侦探,不过这副模样站出去倒也不丢人,尽管脸型有点儿像猴子。不过,那不打紧。再说,你对客户可能提到的事件又很了解。看这种状况,由你来应对最理想,连狗都会这么想。」

榎木津一面说道,又把领带解了下来。他尽说不合理的理论。但想到这次能有和那事件当事人直接碰面的难得机会,我开始感到若干的诱惑也是事实。

「可是,我不会侦查唷,连搜查那个语词都不认得。」

「搜查是警察的差事吧,至少我是不干的!」

榎木津确实是不搜查的。他之所以选定侦探这一行的真正理由,只不过因为直觉很强而已。

是去年吧,当他在哥哥经营的俱乐部弹吉他混日子时,榎木津经常被要求找寻失物、失踪者的行踪。只要沉默地坐着就不由得会有状况,而他的说中率已达到只有占卜师或心灵术师才能做到的程度。源自这个经验的灵感,使他决定做侦探这门生意,所以才说即使是侦探,但和搜查啦推理什么的毫无关系。

「总之,等你们的谈话渐入佳境后,我再精神奕奕地上场解决事件。你在那以前仔细地听当事人的话,这就行了,别担心。对了,你干脆扮成能力高强的侦探助手关先生好了。和寅,女士到了以后,你就这么介绍。」

榎木津轻快地喋喋不休后,又把领带解开了。怎么都系不好的样子。寅吉和我哑口无言了一会儿,但很快地就被赶出房间。我们被赶出的理由是,被两个男人看到更衣的场面那还不如死掉算了。

因为这样,其实压根儿搞不清是啥理由的当儿,我陷入了担任侦探助手角色的圈套。我下定决心在会客室坐下来,等待客人。

「我们家先生最讨庆听客人冗长的谈话了。」

寅吉又以监护人的语气说道,为我倒了杯红茶。

「说这种话那怎么做生意嘛。不听客人说话能进行调查吗?」

「可以哇。第一个客人来的时候,什么都没说,先生就说出了答案。嘿,正好说中,所以没事儿。不过,客人的情绪并不好,还莫名其妙地怀疑是否事前做了什么调查呢。」

「当然啦!」

「第二个案子,先生本来想,至少听听吧,可是中途又焦急起来。」

「说出来了吗?」

「又说出口了哟!其中一个案子是糊里糊涂的回答,总算掩饰了过去,但是另一件可准得很。」

「这不是很好吗?坐着不动就可以调查。」

「才不好呢!事件虽然解决了,可是被人家批评说,应该没有人知道的事,怎么会知道的?难道和事件有关连吗?连警察都来了呢。」

寅吉说到这里,叹了口气:

「如果不是木场老爷出面解围,真不知会演变成什么样子哩!你也知道,警官就是那德性,换了平时是会吵架的呢。可是,我家先生不知怎么的啥事都知道,难道精通心灵术什么的吗?」

关于这一点,我也常感到不可思议。京极堂之流的好像知道是什么理论,但京极堂总是那德性,虽然曾要求他说明但我还是无法理解。不过,当榎木津说出要开始经营侦探社时,周围都异口同声表示不如做占卜师来得好,但只有京极堂店主力排众议:

--榎木津不会占卜,而且直觉也常出错。

于是,建议他做侦探。结果榎木津接受了这个意见。他知道的好像是过去的事,而且只限于事实关系,完全不懂人的心理和未来的事等等。

过了十五分钟。

我微妙地感到紧张,以至于那短暂的时间也觉得很长。

我内心想早一些见到来自久远寺医院的妇人的好奇心,和希望榎木津从房间出来的愿望,很不一致的不安感,两种都一样地在扩大并相互拉扯着。

来访者或榎木津无论哪一个出现的话,就能打开这种让人觉得不好受的局面。可是,榎木津的房间只传来哇喀这种很古怪的声音,而声音的主人一点儿也没有走出来的迹象。

喀啷,钟响了。

我吓了一跳,从椅子跳起约三寸。在抬高的视线中,看到了女人白皙的脸。

是个很苗条的美丽女子。穿着容易被误认是丧服的黑紫小花纹和服。手拿着白色的阳伞。像是印在相纸上白净净的女人。

眼看着就要折断的纤细颈子,京都娃娃似的脸,细眉。没有擦口红的关系吧,或是在黑色衣服的映照下,她看起来简直就不像活人。对了,那种有如死尸的苍白的脸。

瞬间,女人眉头皱起,做出痛苦的表情。然后还没稳定视线就礼貌地把头低了下去。抬起头的时候,上挽的头发飘落了一根头发。动作非常缓慢。

「这里是榎木津先生的事务所吗?」

我和寅吉确实都在短时间内开不了口说话,女人可能以为自己走错地方、误闯了进来,很困惑似地偏着头,又问了一次:

「我想拜访榎木津先生的侦探事务所,这里是……」

「是的,是这里啊。是久远寺女士吗?请到这里来。」

寅吉用类似机器木偶的动作,从椅子上站起来,很慌张地把客人引进去。至于我呢,因为还无法适应事态,除了散漫地持续着沉默以外,啥事都没做。

女人依随寅吉的带领,在我对面坐了下来。这时候,又行了一次礼。我只一迳地凝望着女人的脸周围,一时之间无法理解那是冲着我的行礼。为什么呢?因为我非常恐惧看到女人的脸以下,正确地说应该是胸部下面。换句话说,我缺少确认她下腹部异常膨胀的勇气。

我战战兢兢地将目光转到下面,转向不能看的、可憎的谣言的目标。

然而,我的期待很明显地落空了。眼前这个女人的身材很清楚地丝毫没有那种畸形的部分。不,不应该有的。稍微想一下就知道了,即使真的有怀孕了二十个月的孕妇,也不可能一个人特地走到这种地方来。不,不应该走得动。

「侦探因为接到紧急的工作,现在正忙着处理。这位是侦探的得力助手关老师,总之,先由他跟你谈,那个,请先跟关老师谈。」

寅吉飞快地说完,请客人喝茶后,坐到我旁边来。很忠诚地依照榎木津所言,被寅吉客气地介绍为「关」的我,很无奈地只好接受了。

「我是关。」

女人微微一笑,轻轻地行了第三次礼。

「我叫久远寺凉子。非常感谢爽快地接受这个麻烦的案子,我想将会很费事,请多多指教。」

然后,又一次深深地低头行礼。

我被如此地行礼后,终于头也低了下去。我因为发愣,可能会被误认是态度不逊吧。这么一想,有点儿畏缩了。

靠近以后,觉得久远寺凉子更楚楚可人。她那细嫩的皮肤、稍微困惑的表情,都无时不在衬托她那蕴藏着危险的紧张感的美。如果她毫无顾虑地笑了,她的美仍不会改变。不过,那种危险的美丽,会失去平衡、消失无踪吧。

「谈谈事情的原委吧。」

再度被她的脸吸引住的我,经寅吉轻撞了一下腹侧后,慌张地开口问道。

「可能您也听说了,我家在丰岛的杂司谷田町做开业医生。」

「并不是直接知道,那个,传言吧,我听说了。」

我终究不擅长与人说话,而且压力很大的关系,变得胡说八道。与其从嘴里说出不甚高明的话,那还不如沉默的好,可是,必须做得像侦探的那种奇妙义务感从中协助,我终于开口了。

「啊,那是……那个,不好的传言吗?」

久远寺凉子以完全失去依靠的目光凝视着我。寅吉用到底你在干嘛的眼神看着我,悄悄地避开她又戳了一下我的腹侧。

「哇,是恶劣的谣言!不过,夫人,我现在确信那些风闻是胡说八道。关于你丈夫失踪的事件,目前还不是可以说什么的状况,至少见了夫人之后,我认为风闻的,不,说中伤也行,总之,我根本看不出能为谣传作证的证据。简直是恶劣的谣传!」

我尽了最大的努力。在这个初次见面、且仿佛有什么缘由的女士面前,居然说了这些话,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瞬间沉默下来。久远寺凉子垂下眼睛一会儿,现出忍耐着疼痛的表情,很快地缓慢开口了:

「谣言传播得这么广吗?听你现在的话,就知道关先生对我们的事大概也了解了的样子……」

「可是,我并不相信,和夫人见面后,现在再相信那种中伤,就太没道理了。」

「关先生好像误会了。世间怎么谣传我并不清楚,不过,大概八九不离十吧。」

「啊?」

这位女士在说什么呀?连被写成新闻都觉得反感,难道她在说那则谣传是真的吗?

「我妹妹久远寺梗子现在的确怀孕已快二十个月,到现在仍没有生产的迹象。刚才关先生就欲言又止,大概因为这件事吧。而且,梗子的丈夫牧朗也如传言所说失踪了。」

我感到耳朵一带火烧般的发热。我的脸现在八成像喝了酒,一定很红吧。罹患恐惧面对人症、赤脸症、失语症,我本来就是这种男人。

客户当然不一定是事件的当事人。不,不如说并非当事人、而是家族才是客户来得自然吧。我没有比现在更期盼榎木津潇洒地上场,以心灵术似的魔法,一口气把事件给解决了。

然而,完全看不出来他有出场的迹象。穿裤子所需的时间早就过去了。

「久远寺家是母系家族,我祖父、父亲都是养子。而我父亲也没有男孩,就只生下我和妹妹两个孩子。」

像在遥远地方听到的久远寺凉子的声音,逐渐清晰起来。凝视着桌面的我,战战兢兢地抬起视线。

「很惭愧,我从幼年开始就经常生病……而且……」

她说到这里,停住了。模样非常地痛苦,像是立刻会倒下去似的。

「事实上,我不能生育,于是为了获得后嗣,我妹妹招了入赘夫婿。」

「那么,我是否说了非常失礼的话,那个……」

「请别放在心上。我已经二十八岁了,不会有人想到这个岁数了还没结婚吧。」

我真是个差劲的男人。即使直觉错了,也真太过份了。对女性而言,无法生育是极难启齿的事,而且,还让未婚的女性吐露了年龄。

「啊,如果是我自己的事,是无所谓的。尽说这些无趣的话,很抱歉。」

久远寺凉子紧握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手指头细得像小树枝。不过,像她瘦成这个样子,一般面颊都很削瘦、眼睛深陷。但是一直皱着眉头的她的脸,却找不到这些特点。反而像是中途停止生长的少女似的,甚至让人产生天真烂漫的感觉。看不出来已二十八岁。前面的刘海放下来的话,说不定像十七、八岁呢。

「不,我太早下结论了。很抱歉,不过,根本看不出来你的年纪,说是十多岁都相信。」

我直截了当说出心里想的话。然后,说出口后,立刻陷入非常羞愧和后悔的境地。久远寺凉子头低低的,寅吉则对着这么久还不进入正题的我,投来近似轻蔑的目光。

我很想抛掉一切,溜之大吉。

可是,很意外地,久远寺凉子竟脸朝下笑了。抬起头的她,竟格外的眼神明朗。

「对不起,我笑了。在这种状况下,是很不谨慎的。不过,老师真是不可思议的人。我正伤神该用什么态度谈家里的丑事,可是不知不觉地,紧张的感觉消失了。」

说完,她虽仍有些伤感,但是嘴角再度现出欣喜模样。即使这个时候,在短时间里,我一面感到轻微的耳鸣,仍必须等那烦人的羞耻心消失才行。

她所说的概要正如我所知道的。但是,重新得悉了藤牧夫妇当时的关系并不好,以及失踪当晚曾发生相当激烈的争吵。

我因为对藤牧氏有不像是会夫妻吵架的印象,所以有些意外。不过,我随即又想,我和他交情并不深,而且第三者并不了解夫妻的生活,没有必要抱着这种怀疑态度。

首先,我没想她告知我与她失踪的妹婿是旧识。由于一开始就面临这种再如何地偶然,但即使被怀疑也是没办法的局面,而且一直找不到说明的机会。

「有让夫妻感情不好的原因吗?」

「那是……传言,是牧朗先生胡乱猜疑?」

「猜疑?」

「我妹妹梗子和别的男性……」

「外遇吗?」

一直到现在都没说话的寅吉,做出一副正如我料的表情,从旁插嘴。

「这是事实吗?」

我制止似地问道。为了避免话题落入俗套,而且我担心好不容易开始多话起来的她,那颗心可能又会关闭起来的危机感。

「没有……至少我妹妹说没那回事。」

口齿不清晰的回答方式。

「那么,是牧朗氏毫无根据地怀疑令妹吗?」

「提到根据嘛,倒是有类似的事实关系。」

久远寺凉子的目光在空中稍微飘移了之后,不知如何是好似地继续说道:

「在我家吃住有个名叫内藤的见习医生,是一个在年轻时就受我家照顾的人。大部分的人都以为这个内藤会做女婿、继承久远寺的家业……」

「哈哈,后来牧朗先生出现,内藤先生遭到意外损失,这下子吃醋了。」

我踩了寅吉一脚,阻止他多嘴。

「养子女婿牧朗氏怀疑那个内藤医生和令妹的关系?」

「是的。事实上,内藤也稍微地透露了不痛快的情绪,尽管如此,但是与其考虑和妹妹私通的自己的立场,不如说应该担心万一被发现了就无法待在这个家吧,所以……」

「根本没那回事!」

「我这么认为。」

「也只有头脑好、认真的人才会嫉妒得很深呢。对被怀疑的令妹来说也真是灾难。」

寅吉又说出搅和的话,我用斜眼瞪他想加以牵制。

「接下来,牧朗氏失踪当天是什么情况,请说得详细点好吗?」

「我那一天不在家,并不是直接地了解,听说好像半夜发生了激烈的争吵,然后快天亮的时候,牧朗先生好像就关在房里上了锁。」

「每个房间都有锁吗?」

寅吉逐渐不客气地问道。久远寺凉子没有回答那个问题。

「后来,天亮了也不出来。妹妹也开始担心,好像去跟父亲商量了,父亲还说很快会出来的,不管他。可是中午过了、下午过了,妹妹渐渐地不安,似乎曾很费劲地敲门喊他……」

「没有窗户吗?可以从外面观望的……」

「没有。那个房间原本是治疗室,也就是作为医院设施用的房间。因为遭到空袭,房子烧掉一大半,战后就用来替代书房使用。有两个进出口,每一个都是从里面上锁。」

「后来令妹怎么了?」

「在里面……说不定在里面上吊了……好像有人这么说。我妹妹再也受不了,要佣人和内藤两人把门上的合叶弄坏,才终于打开了门。」

「人不在了吗?」

「不在。」

「不能潜逃吗?那个,当你们家人在睡觉的时候……」

「弄坏的那扇门可以通我妹妹的寝室。妹妹因为太激动了,好像一夜都没睡,所以无法从那里出去。另一扇门在别的房间--这是一个非常狭窄、连窗户都没有像暗室的房间--只能通过这里了。但是,第一点,钥匙从里面上锁。如果想逃出来的话,是如何上锁的?不,即使办得到,但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久远寺凉子皱起眉头,很痛苦似地望着我。老实说,我除了说不知原委以外,啥都不知道,实在穷于回答。

「总而言之,妹婿牧朗从那以后就毫无消息。妹妹因丈夫失踪的冲击病倒以后,就如你所知,经过一年半至今仍然无法离开床,就那样躺着。恶劣的谣言一天天地散布开来,别说患者了,连护士都有很多人辞职了。」

「真悲惨。」

非常愚蠢的应对。

「不过,总有办法挽回。我来向你们求助的真正理由是,我预感到久远寺家,不,我的家庭会毁掉。」

她表现出依赖的表情,可是,她并没有哭。我感到她一迳地忍着痛苦。

「谣传只是一阵风。我认为不管世间人怎么说,只要家人彼此间的信任够坚实,一定能够克服困难。不过,如果家人之间,互相不信任的话,那就完了。」

「怎么说?」

「我父亲怀疑妹妹和内藤。怀疑他们共谋犯下罪行,也就是说谋杀了牧朗先生。母亲认为牧朗先生活着,不知在哪里正诅咒着妹妹呢。妹妹面对这样的父母,很激烈地反抗,也不肯好好地接受治疗,所以愈来愈衰弱……」

「啊,明白了。再问更多,对你来说,太残忍了。以后再请教你的家人吧。」

我真的很不忍心看她那痛苦的表情。榎木津还没有现身的迹象,再这样继续下去会陷入我像在拷问她的错觉。总之,姑且在此打住,然后,再和榎木津商讨对策,才是开拓解说这个怪诞艰难事件的真相之道。

「明天,我陪同侦探去打搅府上,好吗?」

我决定不事先向该侦探报备就中止与当事人的谈话。我不知道不做调查推理的榎木津侦探会作何反应,再怎么说,不对的是当事人在前、却不从房间出来的榎木津。

「那么,真的愿意接受委托吗?」

「追查牧朗先生的行踪,是吧?」

「不。到底或者还是死了?如果活着,为什么会失踪?只要知道这些就行了。在哪里,做什么事,都无所谓。为了填补家庭的鸿沟,我必须清楚地知道那个人究竟怎么了。」

「即使这么做会断然使你的家庭鸿沟更加扩大,你无论如何都还是要这个证据吗?」

脑后突然传来声音,我缩起脖子。

榎木津站在屏风后面。

榎木津以极难得的认真表情,凝视着嘴巴瘪成一字形的久远寺凉子。

他简直就像一尊希腊雕像。

久远寺凉子对于突然出现的侦探一点儿也不吃惊,毅然地用能剧面具上那种捕捉不到的眼神看着榎木津。

夹在中间的我,有种像身在蜡像馆似的奇妙感觉。

「怎么解读你话里的意思好呢?」

「不折不扣地就是这意思。」

人偶们用只有自己听得懂的话交谈着。

「我信赖家人。」

「牧朗君不是家人吗?」

久远寺凉子不知为什么瞬间止住了惯常困惑的表情,微微地笑了:

「至少现在不算是。」

人偶们再度恢复无机物状态。

「到底怎么回事?榎先生,你什么时候走出房间的?」

榎木津不回答我的问题,照样凝望着久远寺凉子那里,不,应该说她头上约二、三寸的地方。

「我只有两个问题。」

侦探很唐突地发言。和刚才在房间里那愚蠢的音色不同,现在是一种深沉的严厉的语气:

「委托我调查事件,到底是谁的主意?」

「是我。我从在进驻军担任翻译员、我认识的人那里,听到有关老师的评价。」

「噢!」

榎木津感到意外地几乎要皱眉头了。

「那么,再问一个,你没撒谎吧?」

「竟然说这么失礼的话!这位可是委托人喔,有说谎的必要吗?既然把那么难说出口的家务事都告诉我们了,咱们只要想到她想解决事情,不就得了?」

「这个人一句也没提到解决事情唷,关君,只说了要证据而已。」

「不都一样吗?」

我愤怒地反驳榎木津,而且,想征求同感地转向后面一看,久远寺凉子并没有特别不高兴的样子。连否认侦探的粗暴言语的迹象都没有,看起来她反而变得很冷静似的,反问道:

「我的话,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吗?」

「不,我只是在想,你是不是■早就认识这个男人■?」

他到底在说什么呀!我不可能和她是旧识。

「榎先生,你疯了呀?胡言乱语也要有个分寸。我和这位是第一次见面唷,难道你连我都怀疑吗?」

「你很健忘,所以我不相信你。怎么样,你认识这个关君吗?」

久远寺凉子这一次断然地否认了:

「很遗憾,我不认识。是你想错了吧。」

「是吗,那敢情好。」

榎木津留下这句话后,走进房间锁上了门。

不理会张口结舌的寅吉,我郑重地向久远寺凉子对刚才的不礼貌道歉。为行动格外奇特的侦探辩解非常地费劲,再怎么解释刚才榎木津的态度都不可原谅。首先,连该如何理解,都无法了解。

久远寺凉子以双手制止不断赔罪的我,以困惑的、也因此显得温柔的表情,说道:

「……请不要太介意。榎木津先生擅长运用与众不同的侦探手法,我从认识的人那里早听说了。所以,刚才的表现也一定是重要的侦探术吧。虽然有点儿吃惊,不过,那也没办法!」

说谎!根本就不吃惊。为什么要这么说?我心想。

接下来,我和她约定明天下午一点钟去久远寺医院。久远寺凉子告知了住所和简单的路线后,说道:

「恭候大驾,今天非常地感谢。」

很客气地说完,缓缓地鞠躬后离去。

喀啷,钟响了。

久远寺凉子所拥有的寂寞的气氛,在她离去后短暂地仍回荡在她所坐过的沙发、站过的门口的空间。榎木津上场以后,一直散漫地半张开口的寅吉终于生还了似地说道:

「哎,第一次看到那么漂亮的人。我自以为看尽了美女,像旧书店老师的夫人,喔,老师你夫人也相当漂亮呢。」

日书店的老师指的是京极堂。对寅吉来说,几乎每个人都是老师,很难区别。

「现在不是说奉承话的时候。先别管京极堂老师的妻子了,也别把我家那口子算进去。」

「不,不是奉承话喔。不过,刚才那位女士是不同种类,不像是这现实里的人。这么大热天还穿和服,又不流汗。注重打扮的家伙难道连流汗都克制住了吗?」

「可以这么说。」

我倒没注意到。

「而且,那么地纤细瘦小,却魅力十足,穿和服未免太可惜了。」

这一点,我也没留意。

对她,我为什么没有寅吉的看法。不,说不定是一种不可以有的心情。

「寅吉,你在看女性的时候,尽注意这些地方吗?真是失礼的家伙!谈到失礼,咱们的侦探怎么啦?潇洒地出现是好的,别说解决什么事情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基于不想再谈她的心情,使我将矛头对准榎木津。于是,寅吉无视我在说什么,走到榎木津的房间前,喊他:

「榎先生,刚才是怎么回事?请说明。」

没有回答。

我毫不在乎地打开门。

榎木津站在窗边眺望着外面的景色,对于有躁郁症的他而言,气氛显得太阴森了。难道在反省吗?我摸不着头绪,有点儿不好开口说话了。

「明天请好好地干!」

「干啥呀?」

「侦查呀。那事情未免太过份了!」

「……你真的没见过那女人吗?」

「咦?」

「……尽管如此……■那个■死了吧。嗯……■那个已经■死了。」

榎木津半自言自语地小声说道。

「谁死了?」

「藤牧。那女人应该知道的……」

「你还在怀疑那个人吗?我确实不是侦探,但多少也累积了些人生经验,从我的经验判断,那个女人没有说谎!」

「也许……所以,一定是忘了吧。」

榎木津说到这里沉默了。

我不想再费神想如何应付这个怪人了。走出房间后,我叮嘱正偏着头一副百思不得其解模样的寅吉,明天一定要让榎木津去约定的地方。

思绪无法有条理地整理,心情很难静下来。

我立刻想到要把今天发生的事向京极堂报告,顺便征询意见。本来唆使我来找侦探的就是他。

下了电车,太阳早已倾斜了。心情很凉快,和昨晚不一样,今天有风。

我带着复杂的心境,走上坡度恰到好处的坡路。

店已经打炸了。叫唤了几次都没有回音。我走到正房的玄关一看,不像是外出的样子,一打开门,主人的木屐旁有双女人的鞋子。八成是老婆回来了。起居间不断地传来京极堂的声音,看来主人并不是不在,我擅自走进去。

「喂,京极堂,是我。打搅楼!」

拉开纸门,回过头的不是老婆,是主人的妹妹中禅寺敦子。

「啊啦,吓人一跳,关口老师。」

中禅寺敦子回头的样子,使她的眼瞳看起来更大,简直像猫眼似的滴溜溜地转向我这里。迥异于几乎不动的哥哥,妹妹总是活泼机敏地动着。少女时代剪得像市松人偶(译注:儿童的通称)似的刘海,在就职时竟一刀剪掉,连裙子都很少穿,简直风貌如少年。

「是敦子呀,我还以为是千鹤子小姐回来了呢!」

「喂,你把马和千鹤子搞混,我可伤脑筋哟!再怎么看都不至于弄错吧。」

京极堂依旧一张生气的脸孔。敦子小姐眼睛滴溜溜地转,扬起半边眉毛,瞪着哥哥。脸长得不像习性倒相似。

「嗯,很过份呢!老哥,这是对嫂子不在、连茶都不会倒的差劲老哥特地准备晚餐来的勇敢的妹妹,所说的话吗?」

「我什么时候拜托你来着?谁喜欢吃你做的东西。而且倒茶这等小事我自己会,昨天我还泡了茶请这位大老师哩!」

「是的,我喝了像白开水的味道变淡了的茶。」

中禅寺敦子喀喀地笑了。

「话说回来,千鹤子小姐怎么啦?不会是厌烦了书呆子老公离家出走了吧?」

「你家的雪绘小姐都能够忍耐你了,千鹤子干嘛离家出走?我可是旧书业界中,出了名的疼老婆唷!」

「先别管业界了,在这一带,你只不过是个爱书家而已吧。」

我一面骂人,一面坐到和昨天完全一样的地方。这里是我固定的位置。

「嫂子回京都娘家去了,老师。嘿,今天是祗园祭(译注:京都八坂神社的祭典,每年七月十七日至二十四日举行,昔时为驱赶疫病祭神举行花车迸行,流传至今)呢。」

「喔,是吗?」

妻子今早说的祭典,指的原来就是祗园祭,我总算理解了。

「民众本来好像很克制地自己在做,最近倒变得很热闹。可能是各条街内推出了花车的关系,需要人手吧。」

话在这里打住。京极堂像他妹妹那样,扬起半边眉毛,很讶异似地望着我问道:

「在这种时间,你来干嘛?一看就知道你急忙爬坡上来的,呼吸快停止了似的。」

「嗯,事实上,已照你说的,我去了侦探那里。」

「为了久远寺医院事件吗?」

我说出口后才想到中禅寺敦子也在场。我完全忘了她基于良心问题,中止了采访这件事。我想起中村总编辑被她说教那回事,再度把话咽了进去。自己究竟一天里要引发几次失语状态才罢休?

「没关系,关口,我们刚才谈过了。都是这个轻桃的姑娘找你商量引起的。这家伙好像中止采访了。怎样,那个怪侦探说了什么?」

托京极堂难得大力相助之福,免除了陷入失语状态的我,面对他们俩有条理地说出今天发生的事。在这段时间里,哥哥如同石头地藏般沉默不语,而聪明的妹妹热切地听我说话的关系,我一点儿都没有白天跟榎木津说话时那种疏离感,忘情地一口气说完。

尽管如此,这两天我都在谈这个事件。在谈话间,我开始错觉这个事件已不是他人的事,而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了。

「嗯,你对那位女士怀有什么特别的情感吗?」

京极堂突然插嘴问道。

「为什么?因为她是个美丽的女性,你的意思是我在单恋她吗?」

「不,那就太缺乏自知之明了。只不过,每当那位久远寺凉子出场时,你的表达不知是抽象的、还是文学性的,像有什么内情似的,听着都不由得害羞起来。」

「因为关口老师是文学家的关系嘛,在描写美丽事物时难免会变成诗,这是没办法的呀。对不对?老师。」

在这个时候,为什么在我内心,和久远寺凉子相对时那种烦人的羞耻心,又再度更醒了呢?真是托福,我连中禅寺敦子的赞美,都无法巧妙地应对。

「好吧,榎木津那家伙最后说了什么?」

正好这个话题可以避开她,我感到些微的安心,回答道:

「他说大概那个--所谓的那个,是指藤牧先生--可能死了吧。然后说我和她不是第一次见面,说得很坚决。」

京极堂做出他擅长的芥川龙之介的姿势,用指甲搔着下巴。

「那么,她看到了『藤牧的尸体』,或『如同死亡状态的藤牧』喽。可是,就算相信你的人生经验,女人不记得这一切……而且以前的你也靠近着看,你也不记得……」

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道。

「怎么回事,我一点儿也不懂。我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我又不认识她,如果她看到了尸体,那干吗还来找侦探?竟然连理性的你,都相信榎木津那个瞎猜的骗子吗?」

「你为什么一碰到那女人的事,就变得如此感情用事?即使两人曾见过面也有忘记的可能性呀。至于尸体,如果是基于『如同尸体般的东西』的认识,由于不认为是尸体,所以忘记了也是有可能的。而且,如果连『如同尸体般的东西』的认识都没有,那么,即使看到也不会将它和失踪事件联想在一起吧。」

「所以,我想说的是,为什么榎木津会知道她和我、连当事人都像是忘了的事情?怎么回事呢?是骗子吗?我只能想到这就是你所讨庆的心灵术了。」

我发现自己变得迥异于住常的攻击性。平常的我,在这种场合,会稍微后退一步,然后,认真地凝视自己。也许我真的对久远寺凉子有特别的情感。可是,那和男女之间、至少和恋爱的情感不同。相反地,不能对她产生这种情感的强烈忌讳,在我内心中萌芽。

「哪,哥,我也对这件事感兴趣呢。为什么榎木津先生会知道这些事呢?」

「那是那家伙的眼睛太坏,他看得到别人的记忆。」

「什么?」

我和中禅寺敦子,几乎同时发出疑惑的声音。

「哪,京极堂,拜托请说得让我们容易懂吧!那是读心术吗?或是心灵术所说的透视的把戏?和眼睛坏有什么关系?」

「关口君,你忘了昨天的谈话吗?」

「怎么会忘记?」

京极堂嘿嘿哼哼地不知嘀咕了什么,把坐垫拿开,很严肃地重新坐正。

「还说记得,摆架子呢。那为什么说读心术是愚蠢的事儿?昨天所说的,我大致用你听得懂的、不用专门的难理解的用语,作了大幅度的省略和割爱,有时候加上相当飞跃性的夸张,还夹杂若干的笑话和家常话,引用了很多比喻。尽力做了这么多以后,你终于相只理解了中听的结论似的,这是事实吧。你如果不摆脱心灵啦、超能力啦的想法,再怎么听我说也是白搭。」

确实如此。在回家的坡道上,结果我很清楚地什么都想不起来。可是,明天我必须和榎木津一起以侦探的身份展开行动,即使榎木津那种乍看虽是支离破碎的言行,但若真有什么含意的话,事先知道也不是什么逾矩之事。

「你把事情说得那么了不起,其实根本没什么根据吧。被我和敦子一质问,还不就语无伦次了。所以才会用这样的说法逃避吧。」

我明知并非如此。这个男人即使是假设推论,一开始说出来的论旨就不会让他人能指摘出矛盾点。在长期的交住中,我从未见过京极堂辩论输了,或他的理论在中途发生破绽的事。

尽管如此,我还是说了挑衅似的话。站在稍后方的「平常的我」,其实只不过是畏缩,变得有些胆小而已。

京极堂搔了眉毛一会儿,叹了一口气后接着说道:

「总之,先把那种心灵术和读心术什么的想法丢掉吧。」

「你干嘛那么讨厌心灵?是基于世上没有灵魂这见解吗?那怎么说才好,超常理现象吗?超自然现象吗?」

「那更糟了。」

京极堂一副吃了什么难吃的料理似的,扭曲着脸,说道:

「首先,有没有灵呀魂呀的议论,说起来,本来就很没道理!]

「是吗?可是,哥,不管你怎么说,这世间物理上不可能发生的事,不是一直在发生吗?肯定灵魂存在的许多人,引用一些事实,例如预感啦、投胎转世啦、流泪的石像啦、灵视(译注:用心灵看而非眼睛)和摄念(译注:一种心灵现象。不依靠物理的力量,用心灵的力量,将内心所思的事物,感光在相片胶卷)之类的奇迹,当作证据似的主张灵魂是存在的。目前,虽说这些在物理上是不可能有的现象,一旦被证明物理上是可能的话,那么,就是否定灵魂但相信物理论者的胜利了。而且,如果怎么都无法被证明的话,连否定论者也因无法做物理解说,所以更应该相信有另一种力量存在吧?关于这一点,我不认为是毫无意义的讨论呢。」

中禅寺墩子忍住恶作剧,像孩子似地含着笑,紧抓着兄长不放。

「比如说,刚刚墩子所说的现在物理学上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例……姑且承认有那种事例吧。可是,灵魂肯定派的那伙人会怎么说呢?会很高兴地说是奇迹啦、不可思议啦什么的吧。不过,这并不足以说明什么。承认奇迹为奇迹其实是,似是而非地表示承认奇迹■在平时是不会发生的■这种世界观,所以说,这是很值得怀疑的。另一方面,否定派的那伙人,由于论调和自己所知如蚂蚁背那么小的常识不一致,所以压根儿就不当一回事。他们认为一定是弄错了,但那是很愚蠢的。奇迹啦、怪异什么的,就像昨天跟关口君说的,只不过因为很偶然地不符合现在的常识、并非今日科学所能及的范围而已。说起来,不应该发生的事仍然是不会发生的,这是我一贯的主张。已经发生了,就不能再叫做不会发生了。试着说什么超越常理啦、超自然什么的,这是直译吧,从日本话的语意来看,是意义不明的。我认为,也不是反自然啦脱离常识什么的意思。」

「明白了吧!尽管如此但我不认为议论本身是毫无疑义的。」

「所谓灵,是为了使难懂的东西变得容易懂所想出来的记号。比如说数字也一样。在这世上,『■一■』这个东西并不存在,所以认为没有数字,但其实这是谬论、是错误的。另一个反驳的论点是,只不过是眼睛看不见,但确实是有『■一■』这个东西,但这又很可笑了。灵本身并非有、没有的东西。存在于宇宙中的所有的■属性■,为了图方便都称呼为灵,这么想就好了。」

「等等,哥。灵是存在的所有东西的属性什么的,这么说来,灵魂就不局限存在于活着的东西,石头和木头,不,连这张桌子、坐垫不也有吗?这听起来像是哪个乡下寺庙的和尚所说的话了。」

「敦子说得好!存在的东西都有灵的话,对了……比如说,敲这张桌子的话,桌子会觉得好痛吗?老年人教训人珍惜东西就常做这种比喻呢。从道德上来说,倒也不坏,不过,这不像你说的话哩。」

「你们为什么说这些蠢话?为什么非要将桌子拟人化不可?同时因为神经和脑发生作用而产生的一个信号。痛什么的,是生物生存时,为了回避不喜欢的外界刺激,而由脑所制造出的一道叫感觉的菜单哩!我所指的不是这个意思。对了,……时间是开端。」

我因为流露了俗气的想法,所以觉得很羞愧。中禅寺敦子可能心情也一样吧,变得稍微安静了。

「时间是什么?你能说明吗?」

京极堂用一副不怀好意的表情,向我询问。

「只能说出是时间的流逝……」

「对吧。我们很意外地对时间缺乏客观的解说能力呢。由于如此,现在的物理学对时间完全没有回溯性,甚至盲从。所以不确定原理等一出现,就张皇失措了。我们为了表示时间,所以制作出时间表等,为了理解时间虽然非常有效,但却完全没有表现出时间■这个东西■。这与我们对灵魂的理解方法很像。那么,关口君,接下来,记忆是什么?」

「不遗忘过去的事、记住它。」

「回答得像国语辞典。可是,因为『过去』和『事物』的定义并不确定,所以似懂非懂的。『不遗忘地记住』,不过是『记忆』的替换语而已。」

「哥,你愚弄老师有什么用嘛!我知道了记忆的确也是很难说明的,那到底怎么回事?」

「有几种思考的方法。假设记忆是物质的时间性过程,怎样?」

「这是什么?」

「如同读宇宙这个字眼,宇和宙,亦即是时间与空间所成立的。物质在空间中,被把握为质量,那么,在时间中,是怎样的呢?很遗憾,现在我们仍■无法■表现和理解。对于存在,只能认为,时间仅是无条件地、无时无刻地流逝而已。可是,如果这样,时间经过本身,就不能说是物质的『时间性的质量』吧。也因此这才是『记忆的原形』吧。反过来说,那就变成所有存在于宇宙的物质,都可以假设称有『物质的记忆』了。」

「喂,京极堂,那不就成了森罗万象,一草一木,全部都拥有记忆了吗?」

「嗯,这也是一种思考方法。于是,这个物质性的记忆、记忆的原形才被称作灵吧。当它还是物质时,只有『有』而已。但突破规则的叫生物的这个家伙诞生了,这么一来,话题就不同了。你认为,生物和无生物决定性的差别是什么?」

「有没有生命吧!」

我期待着赞同意见似地望着中禅寺敦子,她也瞄了我一眼。为我不放心的发言作了补充:

「只从构成的物质来比较的话,生物与无生物之间并没有什么差异……而且,分辨原始性微生物和单纯的氨基酸,终究不足以证明生命的有无什么的吧……?」

比我还会说话。哥哥狡猾地看着妹妹说道:

「那么,那个生命是什么?这也不能明确地回答。刚才的物质的记忆,不知基于什么机会而活动了起来,将这种状态称为■活着■怎么样?也就是说生命是灵的集合。可是,这种活着的状态,在自然界是非常不自然的状态,所以无法长久地持续。立刻死了。为了保存活动着的记忆,于是制造复制自己的技术被编造了出来。」

「为什么?」

「答案是生命的本来面貌是记忆。不过,如此一来,生物的记忆会成为相互交错而更加复杂,结果发生了破绽。但是有非常的凑巧,■效率良好■地为后世留下记忆的遗传因子那样的结构竟然偶然地成立了。不过,这样的话,必须留下来的记忆更复杂了。这是一种本末倒置作重复动作的游戏。生物就这样地重复着非常反自然的畸形的进化。最后,看到了所谓脑组织的完成。意识因此逐渐产生。昨天我所说的心和这个生命是一样的东西。生命等于心与脑的接点,这才是意识。」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然而,朋友聪明的妹妹立即反应了:

「灵,亦即物质性记忆的集合是生命,而如果这是心的原本面貌的话……那么,哥,手和脚直到内脏,都是有生命……有灵吗?」

「是的。」

「你是说我的手、耳朵和头发,都是有思考的吗?」

「思考的是脑,使它思考的意志是心。所以,不能说心和命都普遍存在身体的任何部分。生命集中在心脏和脑的话,那就等于说臀部和腿是死的。」

「可是即使切掉手腕也不会死,但是失去头和心脏不是会死吗?」

「合理!所以终究很难想象生命和心灵无所不在。」

我隔了好一会儿才发言,京极堂大胆地笑了。

「想象成肉体是器皿,而灵魂住在那里就很容易了解了。那和时间表一样的方便。肉体就是生命唷,是不可分割的。既然这么说到这里,对了,假设现在这里有个心脏被穿透的男子,他死了吗?」

「当然死了。又不是拉斯布津(译注:ValentinG.Rasputin,俄罗斯作家,农村派代表作家)和《小蟠小平次》(译注:日本传统戏剧歌舞伎剧本之一,改编自山东京山的著作《复仇奇谈安积沼》,有四世鹤屋南北和河竹默阿弥所作两种剧本)。可能还会活一会儿,可是会很快失血而死。」

「如果是人的话。但身体的另一部分呢?活着呢。作生鱼片的时候,把鱼的心脏和内脏全拿出来后,鱼不是还抽动着吗?因为肌肉还活着。人也一样,即使心脏停止跳动,其他器官仍几乎都活着。心脏不过是让血液循环的器官而已,不过,很麻烦的是,血液停止流动无法供给氧气的时候,最先死的是脑。然后,身体各器官就无法维持复杂的记忆交换。作为高等生物的■价值■就失去了,仅存低等生物的器官,但这由于是相互依存生存的关系,因此不久也会慢慢死去。换句话说,原始性的物质的记忆活动,就无法依随己意了。如此一来,零的集合体的生命就不是集合体了,逐渐还原到单纯的物质。换句话说就是死了。所以,虽然意识有中断的瞬间,但没有死亡的瞬间。人是慢慢地部分地死去。」

「真令人难受。什么死掉的人还有一部分活着……」

「肝脏之类的好像能持久喽。骨头和皮肤也活得长。至于头发,只要供给氧就能活,尸体的头发会稍微变长的唷。」

「这么说来,会有那种会长头发的人偶哩……我曾写过一篇报导。」

「反正是死掉的孩子的怨恨……什么的所造成的吧。」

的确如此。

「这么想的话,死人的灵魂咻地飘出来什么的,那不是很奇怪吗?抽出来后活着的部分是另外一个人吗?慢慢地抽出来,心和身体是分开的关系,所以和身体的生死无关,这听起来像似是而非的理论。再说,如果将灵想成是物质的话,那么轮回转生的思想就能够老实地接纳了。因为所有的物质,都透过食物链等的生态系统,以各种形态循环着。由于生物是摄取其他物质与自己同化后而生存的,所以也摄取了物质的记忆。然后,生物本身总会还原为物质后再被其他生物摄取。」

京极堂在这里打住,瞄了一下我的脸色后,开玩笑似地说道:

「嘿,正经八百似地说了这些,我想说的是,这种思考方法也有的,信不信随你。」

我非常气馁。

「怎么,你这家伙,又骗人了吗?」

「什么骗子的嘛?我从出生以后,就不曾撒过谎和梳过岛田发型(译注:一种妇女发型)哩!」

京极堂郑重其事地说了大谎话。

「这种想法,只不过有助于你理解榎木津的性格而已。」

我差点儿把这档子事忘记了。

「等一下。」

中禅寺敦子说道,她中途退席从厨房端来茶,然后用客气的声音说道,招待不周对不起,要我喝茶。由于我一向只看惯了她在男人群中生气勃勃工作的模样,所以看到做出少女动作的她,不知为什么情绪变开朗了。而且,她泡的茶和昨天那味道淡的茶不同,是味道很香的玉露茶。我甚至有种重生的感觉。京极堂喝了一口茶以后,嗯嗯啊啊地咕喊着,一定也领会了好茶的关系。

「把刚才说的当前提考虑的话,脑就不是记忆的仓库了。可以设定脑是执行记忆的再生和编辑的地方吧。」

「昨天你说是税关哩。」

「可是,哥,我听说最近的大脑生理学,对脑的哪个部分有什么作用,已大致理解了呢。也就是什么样的记忆在哪里、如何地贮藏。」

妹妹真不好对付。

「对呀,但是对于如何记忆却完全不了解。人为了生存所必需的记忆的量,再如何有效率地贮藏,那个量实在太庞大了,不是像这样的器皿能够装的。」

说道,朋友将手指指向自己的头,接着说:

「想想看,那是不是只好先把重复的资讯丢掉?看到你,然后想,啊,这是动物、灵长类、人、日本人、男人、认识的人、关口,多么地缺乏认识的方法。反正先把前半期的记忆割爱。」

「当然。」

「然后,这一次,看看关口这家伙吧。到中途为止是一样的,可是,再仔细看,嗯,看起来像男人但其实是个女人,所以和你一样的那部分记忆,就必须割爱了。」

「话太多了吧,哥。」

「然后,再说说你吧。昨天,你的衬衫和裤子都皱巴巴的,今天却穿着熨斗烫好的衣服。昨天早上八点钟起床,但今天十一点过后才起来。」

「怎么知道的?」

「看胡子长的样子就知道。也就是说为了区别昨天和今天的你,只需看下巴周围那脏脏的像菌一样微暗的东西,和衣服皱纹数目就知道。以后的事即使完全割爱,『今天的关口』的记忆仍然存在。」

「原来如此,其他部分完全都被记忆了。」

「其实是更详细的。从眼睛得到的资讯,分成形状、颜色、角度这样分散地分解着,将重复的东西割爱后,对照过去的记忆,再重新构成。那就是现在眼见的现实。不限于视觉,听觉啦触觉啦味觉之类的也一样。不过想想看,一旦将环绕着自己的所有事物如此详细分解区别的话,那可成为很惊人的分类。确实是比一五一十地记忆效率好得多,这使得大脑生理学者们头痛。但是,如果是刚才那种想法,那么在这方面就不会让学者头痛了。」

「嗯,你所说的物质的记忆真有的话,那的确非常合理。但这么一来,就不需要脑了吧,只用记忆够吗?」

「傻瓜!只有那片断的、暗号似的这种意义的记忆知道,那有什么用处?如果不再一次靠脑来重新构成,那就白糟踢了。」

京极堂在说到「傻瓜」这部分时,故意使了力。

「所谓脑,现在也仍以相当猛烈的气势在作用着呢。因为各种记忆的样本,早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抽了出来并重新建构了现实,因而产生了意识。但是,脑另外还有一份工作,就是将现在所体验的现实,也就是说相继输入的现在的资讯,分散地分解后变换成物质的记忆。而且,和意识毫不相关地,必须连络统合身体各部位。既得使虚弱的副肾皮质更有活力、又要让心跳数目增加,根本就没有休息的时间。要它同时做刚才所说的两件事未免太苛求了。」

「但脑只有一个,你虽然说太苛求了,那也没办法呀?」

「所以,动物得睡觉。」

京极堂歇一口气,喝了口茶,又说道:

「为了整理一整天,从接受器官吸收来的资讯和心的活动等,暂时停止肉体与心灵两方面的工作是需要时间的,那就是睡眠。如果只是为恢复肉体的疲劳,停止了一半活动似的睡眠形态是不自然的。睡觉的时候,内脏和肌肉的作用和醒着时一样,睡眠是脑在做整理编辑工作的时间。但是,心的机能并非在那段期间完全停止,因此,有时候会产生意识。」

「梦吗?……」

「是的,梦。记忆里,有许多是脑有意识地在白天不让上场的事物,在整理的途中,过去的记忆也会被挖掘出来。所以,在梦里,有时候完全没见过的状况,会毫无脉络可循地、完全不觉什么不妥地上场。」

这和我对关于梦的常识很不一样。但是,我觉得现在的解释比较有整合性,所以,我的常识是奇怪的。然而,如此一来,梦所拥有的神秘性也变得很淡薄了。

「占梦之流的,太天真了吧。」

「不,判断梦,绵密地去做会有某种程度的准确。但是,如果你指的是预知未来这件事,那么,不仅占梦,全部都是胡扯。嗯,除了一部分占星术等有附带条件的预测以外。你知道为什么很多动物在睡觉时都闭着眼睛吗?」

「那是因为来自眼睛的资讯,和来自其他器官的资讯相比,多出许多。而且,在处理上,是需费时且复杂的关系吧。」

「是的。所谓器官,听了刚才到死为止的过程后就应该明白,器官是能够当作独立的生物看待的。眼球啦视神经之类的也一样。因此,如果不将它遮断,则资讯会擅自进入,这可伤脑筋了。不过,反过来说,即使遮断也仍在作用呢。」

「梦是看得到的吗?」

「是的。梦当然也是有声音、噢得到、有滋味的,但大致被认为以视觉为主。那是因为鼻子、耳朵、皮肤,连在睡觉时都不变地在活动着,而■耳朵是无法关闭的■。」

我曾听过这个台词,我有一种奇妙的早就知道的感觉。我很快地发现那是榎木津的台词。

「由于这些都是比较旧的感觉,用来处理进来的资讯并不需要太多时间。」

「那是因为很早以前就有的关系吗?」

「对。在做梦时,如果突然张开眼睛会怎样?」

「会很混乱吧。」

「嗯,的确如此,换句话说,这就像电影看到一半,剧场突然消失了会怎样的问题。」

「那一定就完全看不到了。电影是无法在明亮的地方看的。」

「对。比起虚像,实像更强烈。和在白天看不见星星是一样的。所以,动物在光量较少的晚上睡觉是可以想见的,即使眼睛睁开也看不见。关口君,你知道和梦看得见的结构很接近的某种状况吗?」

「你指的是那个假想现实吗?」

「对。除了某部分以外,假想现实的确是拥有极相似的构造。实际上没有发生的事,和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东西,会以与现实毫无差异的形状有意识地上场。这些全都是源自记忆的资讯,但是在意识上,无法与现实区别。梦与现实的差别只有一个,与现实的接触点可否在『从睡眠的觉醒』中找到?只有这一点。」

「所以,很多鬼怪都是在光很少的晚上出现。」

我因为昨夭听了假想现实的话题,所以还能理会,但中禅寺敦子到底能理解到什么程度?

「不记住这个做梦的结构可不行。」

京极堂说了以后,默默向妹妹再要了一杯茶喝。

「这有什么意思吗?」

「记忆并非收藏在脑这个仓库里,■就以■物质本身的属性来看,我们的记忆透过空气、地面和各种物质而泄露出去,并不是难以想象的事。」

「那么,我所想的事情泄露给你和敦子了吗?我可完全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唷!」

「怎么可能知道?」

「你,京极堂,你所说的不是很矛盾吗?说起来,你不是说读心术等等是愚蠢的吗?」

「是很愚蠢呀!我们通常称呼的心和思考就是意识。意识只有在心与脑的接触时才发生。我所说的泄露是记忆,不是意识。由别人的脑和心构成的别人的意识,第三者怎么会知道?」

「读心术是不可能的吗?……」

「那么,哥,如果记忆泄露了,会发生什么状况?」

「我们的脑如果接收了那个泄露的记忆,就会再度地在意识上重新构成。但是,理论和刚才的梦、也就是电影是同样的……」

「啊,对了,看不到。」

「通常我们称那种情况为『气氛』,很自然地平常就如此称呼。气氛什么的在物理上无法做任何的证明,但是任何人都感觉得到气氛。比如说,有个人很少获得眼睛这个器官所输入的资讯,周围很黑暗的话,会感到仿佛银幕映着什么……」

「那么榎木津……」

「对了。看到重新组织的人的记忆了,是个麻烦的男人呢,那家伙。」

多么有违常识的结论。这不是能够立刻相信之类的谈话。即使再怎么合理,以我狭窄常识的范畴中,这只不过是和心灵术没什么差别的可疑的结论。

「不相信。榎木津先生并不是知道别人的记忆,是■看得到■?」

「是的。正如我重复了好几次的,有很多东西有意识地不出现在记忆里。呵,关口君,你们是经常想不起来什么吗?脑即使再怎么重新构成记忆,总会因什么差错而无论如何都无法登上意识的舞台。遗失东西什么的大部分是本人弄丢的,所以,脑是知道的。」

「因此,榎木津能够准确地知道遗失物所在吗?……」

「当然也有不准的时候。」

「不过,哥,那个,并非不了解,可是我怎么都没有真实感。」

我也有同感。

「有一种角膜负伤的人催患的叫夏鲁鲁波那(音译)症候群的病,是在大白天也会看见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例如,小小的鬼什么的病。和梦不一样,本人很清楚地有醒着的意识。但是,假想现实不同的,本人也知道那是现实没有的东西。这些都是很接近的感觉吧。」

「那个罹患病名听起来像法国民歌的病人,为什么看不见别人的记忆?」

「大概因为损伤的部位和先天的素养,以及有左眼或右眼的微妙差异的关系吧。」

感觉像上了高级诈骗术的当。这是京极堂极巧妙的诡辩吧。中禅寺敦子也陷入沉思。

「嗯,从这方面的话几乎完全能够说明的这一点来看,我现在对这种假设很感兴趣。」

「你……那种奇特的构想是从哪里来的?」

「奇特?是吗?」

京极堂从怀中取出一根香烟,说道:

「我小时候是在下北半岛长大的。」

「喔,恐山(译注:位与青森县东北部、在下北半鸟上的火山,被认为是死者灵魂聚集的山,为著名的灵场)吗?……」

我并不是很清楚,但他好像在恐山出生、直到七、八岁时,都在下北半岛度过。

「恐山里有许多叫女巫的民间宗教者。施行着所谓的巫术、降灵,她们几乎都有视力上的障碍。我并不清楚视觉障碍是否遗传。总之,有那么多的视力障碍者从事相同的职业,这是很不自然的。这么思考的话,在被称为灵能者的人当中,会发现有很多视力障碍者。柳田翁在论文中曾提到,一只眼小和尚的形象可能取自昔日落魄的神职人员。他暗示了,弄坏一只眼的神职人员的民俗礼仪有存在的可能性,我认为恐山的由来也是如此。」

铃--,风铃响起。

「大概榎木津想尽快解决事件,从房间出来时,从她后面看到你。与是,又发现和她正面相对的你。在感到吃惊时,这会儿,看到地板上好像躺着尸体模样的东西,他确认了那是藤牧。不过,他并不了解这有什么含意,所以问她,到底来这里找他是出自谁的意思。」

「他认为,凶手不会亲自要求调查。」

「不过,她说是出与自愿。」

「所以,才又问她是不是撒谎。然后,有关你的事是否也扯谎。」

如此一来,就能理解榎木津那奇怪的态度了。不,不这么想的话,就无法理解他那动作了。

「他从小视力就很弱,偶尔好像会看到■那个■!开始他好像认为是很平常,随着成长,他体认到那个是异常的事情。只有我注意到他那种体质,这也是我和他开始亲密交住的原因。后来在战争中,着实地被照明弹打中,很致命地他失去了视力。虽然很平常地生活着,但榎木津的左眼现在应该是几乎看不见的。讽刺的是,仿佛替代视力似的,反而更看得清楚■那个■了。」

如此说来,榎木津开始发挥那种能力,是从战争复员以后的事了。京极堂止住了,仿佛是要看稍远地方似的,眯起眼睛眺望着回廊,说道:

「不过,无论如何说明那是怎么回事,那家伙都无法了解。」

我们都觉得那的确很像榎木津的作风,不由得笑了。可是,在我内心深处,有种类似不透明的不安感,动也不动地存在着。

「那个,榎木津所看到的她的记忆,实际上反映了什么样的事实呢?」

那正是不安感的原来面目。

「那我可不知道了,关口君。就像刚开始提到的有各种可能性,不过……」

「不过什么?」

「她的家系应该不是妖魔附身吧?如果是的话,那事情可就更奇特了。」

「妖魔附身?」

这家伙的脑子到底是怎么形成的?在哪里、又如何地和妖魔有关连了?我接连好几次被他吓了一跳。

「呵,这是再怎么调查,也没办法的事了!」

京极堂自问自答后,把那个罐子挪旁边来,拿出一粒干果丢进嘴里后,把盖子开了的罐子,推到这边来,看起来像要我们吃。

「关口君,你准备怎么应付这个事件?」

语气很严厉。

「可能的话……」

我顺着他抓起干果。

然后,一口气说道……

「可能的话,想解决。」

京极堂的嘴巴瘪成ㄟ字形,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

「别指望榎木津唷,会混乱!」

然后盖上罐子的盖子,顺滑地抚摸了一下后说道:

「别忘了『观测行为本身会影响对象』。」

「那是量子力学吧?」

「是不确定性原理。『正确的观测结果只能在不观测状态中获得』。」

「那又怎么样了?」

「听好,关口,『主体与客体无法完全分离』,也就是说不会有完全的第三者。由与你的参与,事件也会产生变化。所以,你完全无法成为善意的第三者。不,不如说你现在已是当事者了。没有侦探就不会发生的事情也可能有,而侦探之流者,也有没注意到自己是当事者的笨蛋!听好,打开干果盖子时,也有获得那种性质的可能性。事件也一样。」

铃--,风铃又响了。

兄妹沉默地看着我。

「可是……可是,不能就放手不管吧?」

我只能这么说了。

「像你这种意志薄弱的男人,竟连这样的话都说出口,那就算了……你对这个事件,以及那个叫久远寺凉子的女人,有什么特别的思虑。」

我并没有否认。

「别发愁,大致上这么做的话就等与不会发生事件。可是,你以带着先入为主观念的当事者来增加事件错误的话……也许会发生什么悲剧。」

京极堂访佛忠告似的,断断续续地说道:

「呵,要你负起责任的是我。而且,说起来是这个疯丫头不好,所以也不太能恐吓你。怎么样?如果你有勇气的话,吃了这个男人婆做的料理后,再回去吧!」

京极堂像是要将讨厌的预感驱赶似的,说完后站了起来。我正犹豫着该怎么办,他妹妹也频频相劝,我就留下来吃晚饭了。

结果,中禅寺敦子亲手做的料理,相当地安抚了我不安的情绪。可是,怪脾气的哥哥,到最后仍没有说句好话。

晚饭后,因为帮忙挂蚊帐的关系,结果,我离开京极堂时和昨天一样已十点钟了。在玄关穿鞋子时,那只金华猫来到进门处门框前,瞄地叫了。没什么特别意思地逗弄它时,中禅寺敦子走出回廊。

「老师。」

小声地喊道。

「事实上,有事要拜托呢。那个,明天,我也一起去可以吗?」

我很意外。

「敦子,你不是停止采访了吗?」

「不,那不是采访。哎,用比较不慎重的说法,是感兴趣吧……总之……我不敢谈解决什么的,那太冒失了,我想看整个过程直到最后……不过,不可能吧。又不是在玩……」

朋友的聪明的妹妹,转动着十分灵敏的眼睛重复着自问自答。这个女孩和哥哥流着相同的血液。对知性的好奇心有着毫不满足的欲望。只是,比哥哥更健康地活动着。

「啊,你来,我是求之不得的。在京极堂面前虽然说得很不得了,但老实说,和榎木津那样的人,以及只有两个人,是很令人不安的。如果你工作上方便,请务必一道去!」

我是真心的。

中禅寺敦子做出非常高兴的表情,笑起来后突然很紧张地说道:

「请别告诉我哥和总编辑。老哥一定会大发雷霆,对中村总编辑说了那些自以为是的话,很难为情……第一,身为总编辑有他的立场……」

想起那个总编辑也说了同样的话,我忍住笑答应了请求。中禅寺敦子再度展开笑颜说着,对了、对了,把背着手拿的灯笼伸了出来:

「走那段坡路需要这个。老师,昨天没事吗?」

我昨晚根本不是没事。但是,撒了谎,表示没事。不过,不愿意再体验一次像昨天那样的事,所以今天老实地借用了灯笼。

是个印着星星的怪里怪气的灯笼。

中禅寺敦子很礼貌地走出玄关目送我离去。她今天大概要住哥哥家吧。

天空中看不见月亮。白天的大好夭气几时变成阴天了?难道梅雨期还没有结束吗?

明天会下雨吧?

这个星星的印子到底是什么?

尽操心着这些无聊事。

脑袋的角落令人憎恶的不吉样的预感却仍逐渐增加。

啊,这个星星的印子是辟邪的。在陆军代表军人阶级的那个星星,实际上是为了躲避子弹,我在服兵役时听过。

暂时安心了。但即使戴着星星,大家还不是被打中死了吗?即使拿着这样的灯笼,我仍然可能引起晕眩而倒下吧?

我内心中那个认真的我不断地如此说道。

但是,那晚,我走下坡路,什么事也没发生。

是个像海岸,又像荒野的地方。

我被一个女人牵手走着。今天是祭典。远远地传来咚咚太鼓的声音。

我到了这个年龄竟仍被牵着手走路,觉得很害羞。但我是孩子,并不介意,这么想心情也轻松了。

在海岸边,伫立着好几个穿黑衣服、德行高超的僧侣,每人手上都拄着锡杖,哗啷啷地摇响着。我觉得有趣,不知不觉地看傻了。

可是,女人用力地拉住我的手臂,硬把我拖向路边摊前,说道:

「嘿,很漂亮吧。」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多看和尚几眼,女人面露不悦,我觉得该向女人赔罪,但想不出该怎么喊她,因为这女人是我的母亲,平常一天叫好几次的,现在却……。

女人对我噤口不语显得很不高兴,斥责了我。

我想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女人抓起我的头,用力地压到沙滩上。用鬼似的声音嘟嚷着什么,可是因为我的耳朵渗进了沙子,根本听不见。

为什么耳朵不能闭起来?我如此想着。

沙子逐渐渗进耳朵,我的头变得非常地沉重。脖子扭转后看到女人服装下摆卷起后那白色的足胫。

我告诉自己不可以看,试着把头转向另一边,可是头被接连使劲地压住,脖子怎么都动弹不得。

僧侣们用锡杖的尖端刺了鱼后高高举起,开始高兴起来。

我想因为他们猎获了鱼,所以觉得愉快。但那可不是鱼喔!

其中一名僧侣说道:

「这种事也会发生呢。」

他们刺的是婴儿。

似乎是不高兴我看到这些场景似的,女人很不愉快地急促走进路边摊贩里。里面像沙漠似的,卖着色调粗劣的布和非洲的青蛙。

我想喊住女人,但是怎么都想不起称呼来。

单独一个人很孤单。

我只是个孩子。

女人对我喊声不语显得很不高兴,斥责了我。

女人一把抓住我的头,使劲地按在沙滩上。沙子很烫而且有很多座头虫(译注:和蜘蛛很像,四对脚,如丝般的细长躯体,小腹部有环节)混在其中,我的心情变得很不愉快。

几百只座头虫缠在我背上、腹部,满满的,非常刺痛地在我身上爬着。

座头虫爬进了耳朵非常难受,我忍住疼痛抬起头。女人的力气很大,我感到很苦恼。但抬起脸一看,前面是女人敞开的衣领,我更觉得难受了。

从敞开的衣领瞥见女人白皙的乳房,我虽想着不能看,但是无法闭起眼睛。

我感到束手无策,想到饭厅去,挣脱了女人的手。

蹒跚地在沙滩上走了两三步。

拉开纸门,妻子正在看报纸。

妻子用诧异的表情看着我。我想那也无可奈何,因为我像个被母亲责骂的孩子。

座头虫万一黏上坐垫就糟糕了,我啪啪地拍打着身子,掸掉虫,耳朵里的沙子该不会掉下来吧。妻子皱起眉头看着我,问道:

「怎么啦,睡迷糊了吗?」

「呀,没那回事唁。脖子痛得真受不了。」

「睡姿不良的缘故吧。昨晚你也像是被梦魔压住,整个身子都露在外面了呢。」

说完,妻子盯着我的脸看。

我以为脸上还有座头虫,这么想以后,觉得脸上刺痛,心情突然变得很坏,用手掸着脸。

「怎么啦?脸上都是榻榻米的印子。看到你这模样,连我都发痒了。」

妻子说道。难道没有座头虫吗?

但为什么会有座头虫呢?

我突然感到那东西不存在。不可能有!

「妈妈!」

然后,我忽然想起这句话。可是,为什么会忘记?不,为什么想不起来呢?

「妈妈怎么啦?」

妻子问道。

不,没什么。我从新历年回老家见了母亲以后,就没再碰面。而且,可能因为母亲原来是教师的关系吧,在那个时代,算是少有的不穿和服的人。除了在战争中,穿和服饰裙裤的模样以外,我就没见过她穿和服。

和服又怎么啦?

说起来,穿和服的到底是谁?

「是久远寺凉子!」

我终于从梦中醒转过来。

妻子现出受不了的表情说道:

「提起精神,TATUS先生。」

妻子在我们两人独处时,如此称呼我。

「那个叫久远寺的是谁呀?」

妻子纳闷地问道。我听到久远寺的名字由妻子嘴中道出,感到相当愧疚,然后我支支吾吾地敷衍了过去。

妻子雪绘只小我两岁,已二十八、九岁了吧。我对年龄漫不经心,连自己正确年龄是多少也不清楚。尽管如此,雪绘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大。我想说好听一点是成熟,但主要还是吃了苦。刚认识的时候,才十八、九岁的姑娘,还感觉不出来,最近我觉得她似乎特别疲劳。昨天,寅吉说的虽是奉承话,尽管是我老婆,但我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有令人感到惊艳的时候,但有时又觉得很普通。看起来普通的时候,多半是疲倦的时候,因此每当那时,我就会感到自己有一些责任。

于是,现在妻子看起来很疲倦。

「已经醒来了竟还会做梦,又不是小孩子。」

妻子一面笑着、一面为我倒了杯热的粗茶。但妻子经常面带笑容,这使我松了口气。可是,今天早上,连眼尾的笑纹都看起来很憔悴。

「TATUS先生,到底你最近在做什么?每天都是上哪儿去啦!觉得你的气色一天比一天糟。」

「什么嘛?难道还演《牡丹灯笼》不成?别担心,我是忙着搜集写小说的材料。」

实际上,情节的确类似《牡丹灯笼》。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告诉妻子那个事件,并非不想让她担心,说起来其实是一种接近羞愧的情绪。

然而,刚才的噩梦是怎么回事?无论如何都想不起详细的情节。我想,久远寺凉子多半出现在梦里。当我现在坐上坐垫的瞬间,本来还在我的梦里,但那记忆却仿佛遥远的一百年前似的朦朦胧胧。不管怎么说,由于昨天京极堂亲手破坏了梦的神秘性,反正也无所谓。可是,我从那以后仍暂时无法从梦的余韵中脱逃。

幸好雪绘是那种不干涉老公工作的老婆,所以我可以不说明原委地离开家里。我觉得像骗了人似的有种歉疚感,但我想反正不是对老婆不忠,所以没关系吧。

出了家门虽然是好的,但我为了不知如何到杂司谷而稍感困惑。丰岛那一带已经好几年没去了,学生时代和伙伴们曾一起去看鬼子母神祭典,那算是最后一次吧。从那以后,就没再去过,所以不清楚怎么去。说起来,我对那一带,从战前以来就没什么印象。巢鸭有疯人院、也有拘留所,后面则全是坟墓。那是我的印象。

当然,目白有学习院大学、池袋也有立教大学等,可是我对那里的印象很淡,加上丰岛区被严重地空袭过。听说大部分建筑都被烧毁了。后来在烧掉的地方兴起了黑市。

烧焦土地上的秩序恢复了。瞄准那极短暂的空隙,黑市很自然地发生了。在最兴盛的时期,全日本有一万五千个黑市。

我讨厌黑市。没有秩序。蜂拥而至的许多粗暴的声音。混沌中的压倒性的自我主张。强韧的生命力。这一切,都是我所庆恶的。因此,我一次都没去过黑市。

有人说,那其实是人类本来的强韧的姿态。这大概也算说中了。我想,如果没有黑市的强韧,恐怕也没有今天的复兴吧。可是,即使说那才是像人样的生活方式,那至少我本身是不愿意那样地过活的。

战争完全不顾个人意愿夺取了人的生命。在战场,人当然无法人模人样地过活着。但如果将人模人样的定义设定为是动物没有、而只有人才持有的特性,那么,在战场上,重复进行杀戮的异常行为,那也算是人模人样吧。如此一想,人模人样地活着,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愈来愈不懂了。在那个战场,有如野狗似的害怕面对死亡的恐怖,但也可以想,惟有那时的自己才最像个人。

因此,我对黑市感到厌恶的真正面貌,既与卷入异质世界的异乡人的疏离感,也和沉入无底沼泽的小动物的恐怖感并不相同。是预感自己内在的黑暗泄漏的恐惧。因为有那种预感,所以我逃避着那个地方。

我知道自己内在潜藏着相反的性格。违悖道德、喜爱黑暗的旺盛的生命力。我想将这些用盖子遮蔽住。黑市的特质,如同引诱飞蛾的灯似的,引诱着那样的我。因此,我更需费力地躲开那个地方。为了一辈子盖住自己内在的黑暗生活下去的关系。

黑市在战后立刻受到法律的限制。可是,那无疑只是为黑市盖上反体制的烙印而已,反而促使那地下活动的性质更加速发展。尤其是池袋那一带的夜市,每当受到镇压后严重的程度有增无减。于是,慢慢地,对我而言,池袋比起上野、新桥更难接近,成为一块特殊的地方。其结果,总而言之,丰岛那一带简直有如鬼门关似的,我坚决持续地躲避着。

那个池袋的黑市也在去年终于消失了。虽然那阴霾似乎尚未完全拂拭,但我听说现在整齐的车站广场正逐渐完工中。我躲避的理由已消失了。

至于该搭什么交通工具,我内心没有定见毫无目标地走向车站时,很凑巧地,路旁停车场上,公共汽车来了,看得出是「住早稻田」。

我判断方向相同,于是上了公车。

公车很拥挤,我稍微退疑了一下,但还是下决心问坐在前面的上了年纪的男人,到目的地该搭什么车?老人有点儿错愕但仍亲切地告诉了我,姑且不论我搭上这辆车是不是好办法,但似乎没有弄错。

按照老人所说,我在早稻田换搭市区电车从中野出发,并不是多远的地方,但对那地方的地理地形完全不解,只觉得是个视野很好的地方。刚才的老人会怎么想我这个人的?我不知为什么担心这件事。

从幼年开始,在面对别人时,我毫无理由地觉得自卑。不,与其说自卑,不如说更接近一种强迫性的观念,我还认为自己是个疯子,周围的人因为同情我,所以配合着我说话,我曾有过那样愚蠢的妄想。

那是对于拥有非常负面力量的自我辩护吧。每次被父母和老师责骂时,我就想,他们为什么那么正经地斥责疯子?难道不觉得他很可怜吗?另外,我也这么想,反正我是疯狂的,挨骂也无可奈何。每一种想法都让我感到轻松。然而,另一方面,当我没事的时候,总会一直抱着奇怪、不对劲的不安感。我的日常生活充满了不安。我始终很在意别人的视线,偏偏我又做不出迎合别人的事。对我而言的正常,只能在我自己的内心中予以正当化,我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异类。

因此,我和世界的关系是隔绝的,我背负着忧郁症的壳,但那个壳,被榎木津、京极堂很多朋友,还有我的妻子用手弄破了。

那个老人,结果是否正常地看待了现在的我?

这么说,我想起从前似乎发生过同样的事。

市区电车抵达鬼子母神神社。

这里确实来过,曾见过、却没有确实的证据。但如果因遭空袭烧毁后再复兴,那我是不可能见过的。

久远寺凉子说过住家在法明寺东边。法明寺是否指的就是鬼子母神神社?我连这一点都不知道。现在回想起来,真搞不懂昨天的我,为什么那么地认真呢?真的以为自己能解决这个事件吗?事到如今,我开始后悔。在走下市区电车以前,我始终用同样的感觉,在体会昨天为止发生的事情和今天早上混乱的梦。

然而,这不是梦。见面的地点--鬼子母神神社内,中禅寺敦子早已在那里等着我这个不可靠的侦探助手了。

「老师。」

中禅寺敦子戴顶灰色棋盘格花纹鸭舌帽,皮吊带系着同样花色的长裤,简直就像个少年。不过,从卷起的白色衬衫袖子露出丰胜的臂膀,由于如此很奇妙地衬托出少女的韵味,我感到很不可思议。

「勉强您了,很抱歉。」

如此说道,这个像少年的少女突然低下头行了个礼。

「高明地瞒过可怕的老哥的眼睛吗?」

我说的仿若是躲人耳目的幽会男人所说的话。看到她的脸,瞬间,我不知为何竟坚定了起来。刚才的后悔和不安老早消失无踪。转变至此,我觉得到现在为止的私奔感反而如梦境似的,我在这一瞬间和昨天的我连接上了。

「被发现楼,就在老师您回去后不久。」

「真是料事如神的家伙!那家伙在这方面可不能小看。挨骂了吗?」

「无所谓。」

这个少女很有少女韵味地微笑,轻轻地点头。

「对了,要我传话给老师。」

「京极堂吗?」

「嗯,要我转达您,无论如何找出日记和情书!」

「怎么,还猜谜吗?为什么不说清楚,那家伙。」

「老哥好像也不是很明确地想到似的,他说,藤牧先生应该写了情书才对。他说,老师也许知道。」

毫无线索可循。

「还有,他说因为藤牧先生像个偏执狂,有每天写日记的习惯,所以,说不定也能找到最近的日记。」

「如果那日记真存在的话,倒是重要的线索。即使发生事情当晚不可能写,但只要到前一天为止还留着的话,也许能解开谜底。」

「不过,藤牧先生如果是有计划的失踪,难道会留下类似证据的东西而离开吗?而且,老哥还说,如果有日记,那么十二年前的部分很重要。为什么?」

「连你这做妹妹的都不知道,何况是我呢?」

我们终于发现干嘛站着说话,所以走向神社角落里那个像长条椅的地方,坐下来等榎木津。约好见面的时问是十二点三十分,还差五分钟。在参拜路上,虽不是祭日,但摆出了几家路边摊。有两三个参拜的香客,茶棚关着,安静得吓人。

「听说这一带被空袭得很惨烈,这里是烧剩下来的。」

「是这样吗?」

「参拜路上两旁的梧桐很有历史的唷,而且,这些树的树龄让人觉得已有几百年了。」

这些葱郁的树木的确不是五年或六年能长得出来的。

伯劳鸟在啼叫。

「是榎木津先生来了吗?」

中禅寺敦子冒出了一句,我也开始担心起来。

「照京极堂说的,还是不要太信任他为妙。等到四十分不来的话,我们就走吧,不能让对方等。」

我认为榎木津大概不会来了。时间到了,侦探果然没有出现。

过了十二点四十分,我们放弃了,正要站起来时,参拜路上的入口处突然传来疯狂的叫声。由于直到现在太安静了,我们一时听不出什么声音,反射性地朝出声的方向望去。

有如美军驾驶员打扮的男人,离开黑色固体的什么东西正踏上地面。

「啊,是榎木津先生,老师。」

「什么?」

男人开始皖当地踢起那个固体东西。

当摊贩老头儿和参拜的香客远远地围住观看时,我们不得不以那个受人注目的人物为目标,小跑步地趋前。

榎木津嘴里叫骂着扯蛋狗屎什么的,正踢着那辆带着边车的摩托车。

「榎先生,在干嘛呀?」

榎木津看到我们、停止踢车后,挥挥手且大声地喊道:

「呀,到了呀?」

「什么嘛,我还以为是谁呢?这不是阿敦吗,今天也很可爱哩。」

「对不起,我勉强老师跟着来的,打搅了吗?」

榎木津笑得更大声了,愉快地说道:

「打搅什么呀?你只要想到和这两个猴男人一起去那阴森的医院,今天早上早就想上吊三次了吧!嘿,如果是京极堂那家伙跟着来,那更阴森了!阿敦可大受欢迎呢。可能的话,关君,你要回去也可以!」

榎木津丝毫没有昨天分手时的阴郁,简直换了一个人似的,心情开朗得很。而且,即使打扮了,也看不出是侦探。怎么看都像是飞航队队员,如果这和他昨天那样是花了两小时决定的服装,那他的审美标准真是太糟糕了。

「你在干嘛,这是啥?」

「这叫边车摩托车,关君,虽然是摩托车,但可以坐两个人。」

「我不是在问你这个。」

中禅寺敦子吃吃地窃笑起来。

「啊,以前我不是曾差点儿被宪兵的吉普车撞上吗?那时候,为了道歉什么的闯祸者叫贺兹的士兵送我的。摆了一段时间完全不动了,今天早上修理了后,好不容易骑到这理却动不了。」

「干嘛在这种日子骑这玩意儿来?」

「我想比较快嘛。赶快走吧,喂,去医院呀。」

榎木津说完,连路都不知怎么去却开步走了。

「榎先生,这车子怎么办?会被偷唷。」

我出声叫住,榎木津转过身来:

「你说错了,现在,从这一瞬间开始,驾驶这辆车走掉的不是偷、是捡走,因为现在我要把这辆车扔在这里了!」

说着又笑了。我和中禅寺敦子模仿洋人的动作耸了耸肩。

据中禅寺敦子说,法明寺和鬼子母神是不同的建筑,而鬼子母神在法明寺里面的说怯,好像是正确的。虽说如此,寺院和鬼子母神还是离得相当远。而且,中途因为散布着森林和民家,属于寺院的用地到底范围及于何处,我并不清楚。还有,这也是听中禅寺敦子说的(尽管如此,她好像也是现买现卖京极堂的话),久远寺医院所在的法明寺的东边,整个来说,好像是个很大的墓地。这个杂司谷的墓地,是明治五年(译注:一八七二年)在东京制定的七个墓地之一,有两万八千九百七十八坪。我想我所模糊想象的丰岛区墓地大概就是这里吧。

前住寺院的道路不仅弯弯曲曲,而且所到之处全是森林,简直就像迷宫。

突然察觉到这个迷宫的最前面似乎只有墓地。偶然和墓地相遇,无缘由地感到很讨庆,脚步突然沉重了起来。

可是,我们还没有走到墓地,就被环绕着寺院的杂木林给档住了去路。

「这根本是森林嘛。前面又是墓地,而且这里是住街道的方向啦。」

夹着杂木林路的另外一边是民家和商店街。绕过道路似的森林,那里面多半有个广大的墓地。我甚至相当确信。可是,榎木津毫无停下的意思,很快地走去。

「榎先生,那边是墓地。墓地很宽广,敦子也说过了呀。」

「那位女士说在东边吧,你竟把人家特地教的路线给忘了吗?住这儿的人这么说就相信吧。」

「要我相信,榎先生,你又没听到。」

「因为你很健忘,所以我事先问了和寅。嘿,就从这条路进去。」

苍郁的森林一度中断后,那里出现了窄路。

「从那里弯过去后,就是墓地了。」

我毫无缘由地觉得不该进去。弯进路以后就是墓地。荒凉的墓场光景仿佛展现在眼前。

「喂,很顽固唷,关,你害怕了吗?」

可能吧。

「老师,没有坟墓嘛。」

走在后面一步的中禅寺敦子,不知何时赶上我,已进入那条小路了。

「有坟墓的路线是对面高台的方向,这一带是森林或住家。」

胡说!这附近全是墓场、拘留所或疯人院。

「关、关口,振作点儿。」

榎木津说道。使劲地拉住我的手腕,将我带进那条禁止通行的小路。这和梦境一样。我遭到斥责。

我闭上眼睛。张开眼睛后,看到了不该看的女人白晰的足胫和乳房。

「老师、老师,你没事吧?」

是中禅寺敦子的声音。那么,这不是在做梦了。我缓慢地睁开眼睛。

看见医院了。

我来过这里,并非催患似曾相识症(译注:法语deja-vm),这个风景的记忆。很大的、太大了的石造建筑物。用砖砌成的墙、的小路石块都记得。我脑里的确有着对森林,连延续到门的小路石块都记得。

靠近门的时候,发现砖墙遭到极严重的破坏。是空袭后的痕迹吧,但在■那个时候■的确并没有坏。

■那个时候■是何时?

我觉得耳鸣。

走到玄关,不透明的玻璃门上写着半飞白似的字样「久远寺医院」。和梦境完全一样。打开门,看起来像受理处的地方没有人。■那个时候■也是没人在。榎木津出声问,有人在吗?久远寺凉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然后,我恢复了神智。

「远道光临,非常谢谢。」

久远寺凉子把略带曲线的头发束在后面,薄薄白色宽松罩衫下,是一条黑色紧身裙。打扮完全不同。和我的印象完全相同。是一个黑白的、相片中的、时间在她身上停住的女人。

「呀,昨天失礼了。」

榎木津说道,头低了下去。

「我想,大小姐也知道,侦探是一门必须怀疑人的生意。即使是客户也不例外。对你家人问些不礼貌的问题,但如果大小姐肯说一句这全是为了解决问题,那就万幸了。」

我没想到榎木津如此地能言善道。中禅寺敦子好像也有同感,她的表情仿佛被豆粒子弹射中的鸽子般惊诧。

「当然。不过,我父母的为人很传统,反而我们会说出失礼的话也说不定,希望不要介意。」

久远寺凉子也如此说道,低下头去。这是人偶同志的对话,我再度这么想。人偶抬起头来,看着我微笑了,说道:

「关先生也辛苦了,嗯,这一位是……?」

「这位是能力强过关君许多的侦探助手,中禅寺君。」

榎木津立刻很正确地做了介绍。

「请指教。」

中禅寺敦子似乎被气氛影响了似的,很慌张地打了招呼。久远寺凉子似乎在一瞬间感到困惑似的,但是,很快地恢复柔和的表情,说道:

「……竟也有女性侦探呢。我是久远寺,也请指教。」

面临两名不同类型女性会面的场面,我感到些微紧张。

「接下来--」

榎木津突然说道,紧张的我不由得把脱下的鞋子踢了出去。

「我会不事先通告就走,不过,那也是侦探特有的行为。两名助手会留下来,这一点也请谅解。」

「噢,没有关系……」

久远寺凉子好像困窘得不知如何回答似的。换了平常,这算是玩笑之类的话,但榎木津说得一本正经。事实上,这个男子的确可能这么做,所以事先说明也好,我这么想。

总之,我们被带领到医院的后面,看起来像是住房部分的客厅,是一间豪华的房间。摆饰品虽然都旧了,但都是高级品。不过,整个感觉并不协调。是因为建筑物的一部分,受到战争灾害、遭到破坏的关系吧。虽然是很坚固的老旧石造建筑物,但为了应急而修缮的痕迹非常醒目。

久远寺凉子说了请等一下之后,走出房间。我们肃穆地坐进沙发,有如握等面试的学生似的。

抵达这里以前的那种感觉,究竟是什么?我在■那个时候■确实来过这里。那是何时?我无论如何遍寻不着我为何必须来此的理由。

「好漂亮的女人。我了解了老师为什么会有文学性的表现了。」

中禅寺敦子说道,像看到了什么稀罕东西似的,眼睛逡巡着房间后,视线停在右边有暖炉的那一带,说道:

「啊,那相片……是凉子小姐吗?……」

中禅寺敦子发现的是,金属框直立相框里老旧的六寸相片。那里面是两名长得很像的少女,纤瘦美丽的少女同样梳着辫子的发型、同样的洋装,一个人笑着,另一个人困惑似地皱着眉头。

「是呀,简直就像双胞胎。好像有多重曝光。不过……嗯,笑着的是现在的她吧?」

榎木津说道。

「是吗?……我倒觉得这边没有笑的是凉子小姐……」

中禅寺敦子略偏着头说道。

对了,黑白的印画纸。然后,似曾相识的困惑的表情--正如中禅寺敦子所言,没在笑的是久远寺凉子。一定是久远寺凉子少女时代的照片。但果真如此,那么,现在的她更美丽了。这么说来,另外一个人、笑着的人是妹妹--久远寺梗子吧。

呀,我眼熟的是笑着的少女。我确实认识那个笑着的少女。

是■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我确实和这张相片里的少女相遇。

白色的足胫。红色、红色……

--这家伙八成是从巢鸭的疯人院跑出来的■疯子■!

是的,那个时候也是我要来这里的途中。向人问路,一个是上了年纪、一个是中年的绅士。我向两位同行者问道,我左右不分,只想去在这附近的大医院。

--这附近没有那样的医院唷!

--是呀,这里只有坟墓呢,大哥。

--怎么啦?总得回答呀,既然这么亲切地告诉你了!

--这家伙八成是从巢鸭的疯人院跑出来的■疯子■!

--说到这一带的大医院,就在那里!

--喔,想回家呀?

在那瞬间,我的脑子热了起来。我真的是疯子吗?那不是妄想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汗有如瀑布般流了下来,眼前变黑了。

我没有疯,我是正常的!到现在为止,我所抱着的是妄想。

--是■疯子■呢

我了解了这一切。我为了封锁偶然问路的男子所发出的仅仅一句话,就将当时的所有记忆全部封印在黑暗中。不仅如此,还以厌恶去黑市等毫无关系的理由,甚至躲避踏进这个地方。我并没有将忧郁症的壳打破,而是用所谓正常的壳覆盖其上。

情书。

于是,我想起了所有一切。

那时候,藤野牧朗告诉我:

--关口,你也听说我现在正在谈恋爱吧。我被嘲笑得很厉害,所以你应该不会不知道的。

--关口,我是认真的。一想到那个人,晚上都睡不着,连书也读不下吃也吃不下。

--只有你不会笑我说这种话。大家都在笑我,但尽管这样,我还是不介意。

--我和中禅寺商量过了。他建议我写信,他也是把我的话当一回事的人,可是他对我有先入为主的看法。我确实被那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夺了魂,是个无法坦白,闷闷不乐的胆小鬼。不过,通信之类的事,能够纡解我这亢奋的情绪吗?不知道!

--花了两晚,不,三晚,不知道写得好不好,撕了好几次。

--是寄出去好呢,还是亲手交给她?真是下不了决心。被她家人看到了也不行。在路上等了她几次,可是怎么都不敢递给她!

--拜托,替我把这封信转给她!

--你骂我不像男子汉?

其实,男子汉是怎么一回事?像我这样的男人并不了解。我只知道学长似乎很痛苦,仅仅如此而已。

--就这一次。如果对方认为竟把这种东西托付别人,根本不算男人,那我就死心!但万一有了回音,那我就会做得像男子汉!

--我希望你交给本人。

--给久远寺梗子!

我当时无法理解男子汉和人模人样的意思。不,在这以前,我对世间上的道义什么的,就不放在心上,所以我接受了他的委托。纡是,来到这地方。

--是■疯子■呢。

我只为了否定这一句,只为了如此而狂奔。我已经无法从自己疯了这件事当中,感到安心了。暗地里培养的安心的小盒子,因不认识的男人而打开了,我是正常的,疯的是你们!

等察觉的时候,我已站在那条小路的十字路口上。

受理处没有任何人影,这是当然的。黄昏。诊疗时间应该早就过了,发出不像我的叫声,从里面出来的是一个梳辫子的少女。

--哪一位?

--我家人出去了。

皮肤白晰得像腊制的工艺品.

--是信呀!

给谁的信呢?

我无法正视少女的眼睛,对着只有嘴角像其他生物似地蠕动着的我,她说道: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只能交给信封上写的那个人,我答应人家的。

我说道,然后仍低着头,把信封的正面拿给她看。

--那个信封上写的人名就是我。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无法将信递给她,以同样低着头的姿势看着地面。

--是给我的信呢,可以给我吗?

少女的嘴唇妖冶地蠕动着,令我产生幻想。

--说不定是情书吧!

我不由得抬起头来。

少女笑了。

白皙的指头咻地伸了出来,从我手上拿走信。

--写信的人是你吗?

我一言不发视线再度垂下。白色宽松上衣、暗色的裙子,裙下露出两条白色足胫。

白色的足胫上流着一条鲜红的血。

我不由得抬头看少女的脸。

少女冶荡地笑了。

--呵呵呵!

疯了。

疯了的不是我,在这里的不是什么可爱的少女。

--在害怕什么?学生先生。

少女走近我,在耳边低声说道:

--我们来玩嘛!

然后,咬我耳朵。

我一溜烟地跑走了。

耳鸣、脸发烫,这究竟怎么回事?我并没疯,疯的是那个少女。不能向后看。那个少女在笑,白皙的足胫、红色的血。

--是疯子呢。

--呵呵呵!

「老师,你脸色很糟。」

中禅寺敦子端详着我的脸说道。

那尘封了十多年禁忌的记忆之盒,就这样地打开了。我和现实面对面。

「我想起情书的事来了,我在学生时代曾来过这家医院。那是为了替藤牧先生传唷。」

只说了这些,我就接不上气了。

「关君,你只想起这件事,就这样上气不接下气呀?还流汗。」

「不过,真的是有情书!」

「是的。不过,京极堂的记性可真好。」

我说道。榎木津用手抚住额头,用很失望的声音说道,

「关君,无论你如何地努力回想那件事,都对这事件的进展毫无影响。只是更加地证明你很健忘、毫无记忆力而已。」

「不见得吧。」

对了,见过的并非久远寺凉子,而是妹妹梗子。而年轻时这两个姐妹很像。换句话说,榎木津昨天看到的并非久远寺凉子的记忆,而是我的记忆。如此一想,我对久远寺凉子的怀疑稍微转弱了,因为她不可能认识我。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中禅寺敦子。榎木津似乎完全不了解话的内容似的,做出不解的表情沉默着。由纡他并不了解自己的体质,所以这也没办法。

「我不懂记忆怎么啦,不过,你弄错了唷,关君。」

榎木津说道,略微偏着头。

久远寺医院院长、也曾是久远寺的一家之主久远寺嘉亲的容貌,大大地偏离了我所想象的印象。秃头、宽额、大而肉墩墩的红脸、蓄在鬓边的头发全白了,医生穿的白色的制服敞开着,很懒散地双腿大大地张开坐着。

另一边是他的妻子、也是医院事务长久远寺菊乃,她是一位姿态毅然而优美的妇女,令人联想起歌舞伎中武士家族的妻女。但年轻时想必是个美女,那容姿如今已衰、欠缺了几分神采。

「真是的,竟把这些来历不明的人带进家里。你到底要做什么?要我们和这种不认识的人,商量家里的丑事吗?」

夫人瞪着前方,视线、姿势、一只小指头都动也不动地,用很有力气的声音说道。

「妈,你很失礼唷!榎木津老师是我强要他来的。」

「我知道。」

「说什么……」

始终保持沉默的一家之主开口了,老人的声音令人意外地拨尖。

「说什么好呢?■侦探■先生。」

说话的时候,身体倾斜、缩起下巴,好像是这个老人的习惯。

「如你们眼见的,生意很萧条。而且今天是休诊日,患者什么的都不会来。护士也因为通勤,所以今天只有一个。医院里的患者也只有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这不像医生,是接生婆喽!真无趣。」

自嘲似地说完,老人哈哈哈地笑了。夫人依然不动地用严厉的语气制止医生的笑:

「这种事,是可以告诉别人的吗?」

「有什么关系,反正是真的嘛!我很空,什么都回答吧,侦探先生。」

榎木津独自笑着,在夫人还没阻止前先开口问道:

「这个医院的建筑看起来很气派,只有妇产科吗?」

「什么呀,虚有其表啦!战前曾有内科、外科、小儿科。可是,嘿,年轻人,医生全被拉走了!再加上空袭,这一带被轰炸得很惨……」

老人的细眼眯得更细了,埋进那堆厚厚的肉里。

「什么嘛,掉到民家的是烧夷弹。酿成了火灾。所以呀,美国先生好像搞错了,可能以为我家建筑是军事设施,竟投了炸弹!我家原本有三栋,其中两栋被炸,外观虽没什么损害,什么嘛,里面几乎全被刮走了、根本不能使用了!说修理嘛,年轻人,战争结束后的那个时期能做什么?只好就那样放着,住的地方和被损害比较少的一栋,你们进来的时候经过了吧,单是整修那里就费了很大的劲!」

「后来为什么不成立内科和外科,只剩妇产科?」

「久远寺各代都是妇产科。」

夫人以严肃的语气答道。

「哼,我原本是外科医生。但并不知道妇产科和葬仪社一样,都不景气,不这么说,年轻人,我会惭愧哩!]

老人插嘴后再度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夫人这一次没有制止,只是瞪着丈夫的脸,然后等丈夫止住了笑以后,用不变的语气继续说道:

「久远寺家从享保三年(译注:一七一八年)一直到明治时期(译注:一八六八--一九一一年),身为过去的诸侯的御医,是极受信赖的家世。我们替苦于难产的藩主接生了继承人,所以,受到当时藩主的聘用。」

「在四国?」

「是赞岐。」

「你们家族曾一起旅行吗?」

榎木津突然提了简直不合时宜的问题,就连武士家的妇女的表情,也像是突然被泼了一盆水似的。回答的是老人:

「不,从战争结束后就没有。最后一起出门大约是昭和十四、五年,我记得,是因为中日战争爆发的关系,所以,在举国实施节约的时期,我们去了箱根。」

「大小姐记得吗?」

久远寺凉子依然以困惑的表情,想了一会儿后答道:

「我……」

「这孩子身体很虚弱,不能旅行。虽然很可怜,但她都留在家里。」

「很失礼,请问大小姐的身子哪儿不好?」

「哪儿?被这么一问,只能说全部吧。算是虚弱的体质吧。比如说,心脏有轻微的疾病,也有气喘。不能运动,由于皮肤很脆弱,不能晒太阳。而且,自律神经也失调。即使这样,还这么有元气,真是不可思议。」

医生,不,父亲用平常的语气说着严重的事。我不由得带着复杂的心情看着久远寺凉子。她的眼神有几分黯淡,自顾自地说道:

「我有着不管什么时候死,都不觉奇怪的身体。」

「啊,闲聊就到此为止吧。接下来,就由这个有能力的助手问话,哪,关君,别失礼了。」

榎木津一迳地问毫无关系的问题,硬把重要的问题推给我。可是,在这种状况下,除了履行不负责任的侦探代理以外,别无他法。

我先询问了事件当夜(将其当作是事件)的事。

「我和老婆、还有凉子住的这边,嗯,原来居住的部分,总之,是毁坏的。即使修理也不可能全修,又很狭窄。也不方便和年轻夫妇一起。所以,把曾用作小儿科诊疗室的房间改建后,让他们住了。我想等一下凉子会带你们去看,离这儿有段距离,即使发射枪炮也听不到。所以,那一天早上梗子来通知我们之前,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梗子小姐怎么说?」

「说讨厌啦,吵架了,牧朗先生关在房里不出来。我说真无聊,不管他。」

「夫人也在一起吗?」

「我下午和时藏、内藤拿了什么道具,到离这里很远的地方去。连发生那样的事都不知道,梗子完全没跟我商量这件事。」

「那个叫时藏的,是去年春天为止,一直吃住在我家的佣人。」

久远寺凉子作了补充说明。

「那么,有什么怪声音?……都没听见那种吵架的声音什么的吗?」

「如果听见了那声音,那我就自己想了,也不必找侦探了。」

夫人冷淡地说道。视线望着前方,一眼也不看我和榎木津。我想不起下一个问题。

「那……」

确实比我有能力的中禅寺敦子,从旁帮助了我问道:

「你们两位……院长先生和夫人,对于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不用说也知道!」

夫人这一次很明确地盯着中禅寺敦子,斩钉截铁地说道:

「那男人在诅咒我们久远寺家。」

「诅咒?」

「那男人怀恨久远寺家,为了骚扰我们故意入赘来的。现在不知藏在哪里?正一面窥探情况、一面诅咒着梗子。然后听到不吉利的传言正在高兴着呢!啊,好可恨,一定是这样。」

说到最后,夫人的声音因为生气而颤抖了。不知为什么,夫人用严厉的目光望着女儿的脸。

「你们受到怀恨……有什么迹象吗?」

「那……」

夫人吃了一惊似地看着中禅寺敦子。然后瞄了一眼久远寺凉子后,初次无力地说道:

「那种事,我并不知道。怀恨是那个人自己在怨恨,我们不知道究竟做了什么,所以叫怀恨。总之,他就像烟似的从房间消失了,我只能想象他是施了符咒或魔法。」

「我不这么想。」

这一次是老人打断了夫人的话:

「本来,这世上就不会发生不可思议的事情。」

由于是听过的台词,所以我吓了一跳。

「我是医生,所以不相信那种符咒啦灵魂什么的,人一死,就什么都没了。在物理上不可能的事,无论如何都不会发生,这就是答案了。」

「什么答案?」

「年轻人,一定是这样的!房间的不打开,人是出不去的。不在里面的话,那就是开门出去了。换句话说,作证说门没开的那个人说谎!这是一种常识性的想法吧。」

「梗子小姐住在位于出口的房间吧。」

「所以呀,嘿,就是这么回事。」

「竟敢在外人面前怀疑自己的女儿,真不知羞耻……」

夫人恢复了气势,斥骂丈夫:

「第一,钥匙从里面上锁,内藤和时藏不也这么说吗?」

「能说那两个家伙不是共谋吗?我没看见,你也没看见吧?」

「两个都别说了!」

久远寺凉子皱起眉头痛苦似地说道。她终于看不过去,介入了双亲之间。座上安静了一会儿。打破寂静的是中禅寺敦子,她问:

「叫内藤先生的……和千金……梗子小姐一起作伪证。你有支持这种想法的理由吗?」

「不,只能用理论思考。一加一等于二。究竟是梗子和内藤共谋把牧朗君怎么了,或者牧朗君以个人的意志在维护所做的事?那我可不知道!从这里开始推理吧,不能胡说八道。」

「你知道夫妻两人处得好吗?」

我终于想起像侦探的问话来了。

「因为牧朗君是个沉默寡言的青年,我并不清楚夫妻两人的事。夫妻吵架什么的,我们也经常这样。」

「我知道呢。尽管梗子什么都没说。那孩子是个可怜的孩子,而且还受到那么残忍的诅咒……所以当初老实地收内藤做女婿就好了。都是你不好。」

「事到如今还说这些!说起来,内藤到现在还不算正式的医生,那种家伙你能做女婿吗?」

据老人表示,内藤医生,不,应该说实习医生,参加过国家考试三度落榜,好像到现在都没领到医师执照。战前,开业医生的执照在医科大学毕业以后就能取得,但昭和二十一年九月,法律重整、制定了国家考试。

「牧朗君照约定带来了执照,你不也知道吗?」

「照约定是什么意思?」

「嗯,说来话长。他最初为了娶梗子来到我家,呵,是十多年前战争以前的事了。」

现在老人所说的如果是真话,藤牧氏求婚是在学生时代,那一定是在我传递了情书后。但是,他应是在太平洋战争开始的前半年,到德国去的。我想,我拜访此处是在他赴德前一年、还很热的时候,八月底或九月初。如果记得没错的话,在那之间大概只有七个月。在那样短暂的时间里,我委实很难想象那个胆小鬼决定结婚,而且还前住对方的家求婚。

「是寒冷的时期,大约是二月吧。因为他要求见面,我想就见见看吧。嘿,竟然是学生呢,一副拼了命的样子,表示想娶梗子,说是有必须娶她的理由。」

「所以就答应了吗?」

「面对第一次会面、且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要求女儿嫁给他,如果有那种说『好的,请!』的双亲,我倒也想见见呢。当然是拒绝喽!可是,对方动也不动,问他是什么原因也不说。我没办法,只好说,总之,学校毕业就职了以后再来。然后,他说做医生是他的梦,因此大学一定要读完、无法等那么长的时间。我真不明白那么认真的年轻人,竟为了爱情如此疯狂。没办法,我跟他说,其他的职业姑且不论,做医生等于是继承这个久远寺家。如果这样,那就必须是能配有正统来历的久远寺家门、地位的人才行。我虽不知道你的来历,但至少得带着相当于曾留学欧洲、或在大学以第一名毕业那样的礼物来。不,最少也要带医生的执照来,话就说到这里。」

老人说道,缩起下巴,用指甲搔搔秃头,接着说:

「哼,我们家来历正统、地位高什么的,并不是我真心这么想。我这么说,老婆会生气。但我只是想让他知难而退。」

夫人怃然。

「不过,虽看起来这样,但我也是在德国学医,我的祖先也是。从明治二年以后,日本医学的范本是德国。总之,我希望他死心,所以说得很严苛。……他很沮丧,那副失望的样子很吓人。我几乎以为他可能会自杀。过了十年,他又来的时候,我吓了一跳,而且他还带着约定的执照。不仅这样,他似乎因为开战的关系,只好返国,但真的去德国留学了呢。刚好那时我这里一个医生也没有,苦心培育的内藤没通过国家考试,这么一来情势就不一样了。如果是你的话,也会这么想吧。我随便讲的一句话,对方竟花了十年时间实行了呢!」

为了那样微不足道的事,人可以那样地拼命吗?他是为了回应这个老人说的戏言渡海去了德国。不仅如此,藤牧先生还遵守了与我之间的约定。

--就这一次。……万一有回音的话,我就表现得像个男子汉

大概是有了回音。因此,他像个男子汉拜访了这里,表现了男子汉的诚意。花了十年时间,我不由得悲从中来。

「你被感情俘虏,把宝贝女儿的一生糟踢了,你这个人。」

夫人又像刚才那样盯着正前方,唾弃似地说道。

久远寺凉子很悲伤似地低着头、闭着嘴巴。她想将这个并不相互体恤、快崩毁的家庭修复成原样。这个家庭从前可能像那到处可见的、和睦的温暖家庭吧。

是这样吧?

我内心产生了一种嫌恶的想法。■那个时候■的少女,真的是在如此温暖的家庭中长大的吗?原来这个家就是异常的吧!在温暖的父母情爱的灌注下成长的少女,会做出■那样■的事吗?

藤牧先生真的爱这个姑娘吗?为了流着月经血、淫荡地笑着的这么不像存在世间的姑娘,难道他有为她奉献一生的情绪吗?或者那是我一人所见的假想现实,或者说妄想?

「牧朗先生如此热切地希望和这边结亲,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中禅寺敦子的发言仿佛是代替我陈述意见似的。不过,当然她并不知■那个时候■的少女,所以发言的动机应该还有其他。

「比如说,看中这家医院的财产而入赘?……」

「哈哈哈,别说傻话了,小姐。这个久远寺医院哪有财产?先不论战前,现在如你们所见,过的是穷日子!」

老人发出自我解嘲的笑声。

「本来,藤野……牧朗君,入赘时还带来了陪嫁钱呢。」

「陪嫁钱?」

[是的。因为他带了五百万来,我也吓了一跳。」

「老公,你没必要说出金额吧?」

妇人照例地责备。尽管如此,这仍是很不寻常的金额。竟有带着那样超出常理的大笔金钱当礼物入赘的男人!

「那么一大笔钱,他是如何筹措到的……?」

老人撅起嘴用白眼环顾了一圈感到困惑的我们后,说道:

「嗯,侦探总是很快地联想到犯罪。」

然后晃着身子笑了。

「什么嘛,他的本家是山梨县一带的财主。他家族的人死于战争,他继承了很大的一座山。他把山便宜地卖掉了,但还是赚进一笔极大的金额。他全部带了过来……」

老人说到这里,做出惊诧的表情后一度停顿了下来。

「你们想说,为什么拿到那么多钱,竟然还过穷日子吧?」

老人的眼神突然变得充满桃衅,我们不知该如何回答。

「什么嘛,全用掉了。修复建筑物后全都光光了呢。」

被老人要求回应的刚强的老妻,很尴尬似地偏过头去。老人像在辩解什么似的,中禅寺敦子也可能感受到了,瞄了我一眼,显露出复杂的表情。

「这件事和事件有关连吗?」

沉默的榎木津质问道。由于问题太单刀直入了,座上气氛瞬间变得很扫兴。

「不,这倒没什么关系。是回忆或不满吧,哪,事务长。」

老人对着不高兴的事务长--妻子--刺探似的再度征求回应。

陪嫁钱真的和事件无关吗?没有整修过房子的我,并不知道整修建筑物要花多少钱。但是,我觉得这栋建筑的整修,并未花掉五百万这么大笔的金额。

「这……」

久远寺凉子开口了:

「如果可以的话……」

「调查现场是吧?呵,和我们怎么谈,都不过是像现在这种派不上用场的话。这样好了,侦探先生就请这么做吧。我们也有点儿累了。凉子你带他们去吧。」

老人打断了久远寺凉子的话,说道,然后从椅子站了起来。

「啊,最后还有一点……」

榎木津叫住了他。我和中禅寺敦子不由得期待着侦探继续要说的话。

「去箱根旅行,你们住在哪里?」

我简直无法阖起张大的嘴,又是一道不合时宜的质问。被叫住的老医生也相当张皇失措似的,但是仍以非常认真的表情回答了这个无聊的问题:

「箱根的住宿是在『仙石楼』。那是一家从江户时代就开始经营的老店,不过好久没去了。」

老夫妇退下之后,我们在久远寺凉子的带领下,前住藤牧氏失踪(现在称消失合适吗?)的现场。

根据久远寺凉子的说明,我们进去的正面玄关所连接的建筑物,那栋被称为旧馆的最古老建筑,好像是明治时代的建筑。一直到现在都是住房部分,在那栋旧馆的西侧像分隔似的,但其实是相连着。前住事发地点,必须先回到旧馆后穿过位于东侧的别馆和新馆(虽如此称呼,但这已是大正末期的建筑)。旧馆、别馆、新馆各自并列地和回廊相接。各建筑物之间都有庭园,榎物长得非常茂盛。一眼就看出疏于整理。

石造回廊让人觉得像是宗教建筑,几乎是排成一列的我们,仿佛是前住悼唁殉教者的送葬行列。

别馆内部像是没有完全修复,从回廊也能看到天花板有窟窿,墙壁损坏。

「别馆只是个废墟,新馆大约有一半房间能用。住在这里的是内藤和佣人,他们曾使用过但现在已经不住了。牧朗先生的研究室也在新馆。」

「牧朗先生在做什么研究吗?」

「我并不了解什么内容……很认真地在研究的样子……」

针对中禅寺敦子的问题,久远寺凉子答得心不在焉。然后像忽然想起似的,回过头问道:

「噢,各位要见内藤先生吗?」

凝视着她的背影的我,慌张地将视线转向庭院。草丛里开着白色的花,大概只有那里整理过吧?剪下贴上去似的,很奇妙地映在眼前。不过,因为从远处看的关系,不知道是什么花。

新馆一楼大厅那非常高的天花板也一样是洞开着。一定是连屋顶都吹掉了。开始倾斜的西下夕阳,流泻了几道光线在微暗的空中描着线。景致宛如西洋哥德教会的教堂。

走上对医院而言太过华丽的楼梯,到达二楼。正如想象,二楼的天花板也有窟窿,当然在那正下面的地板也破了一个大洞。我们不由得走近那个洞的边缘。

「嘿,被炸得可厉害的。」

对榎木津突如其来的问题,久远寺凉子悲伤地带着怀念的眼神,点了点头。

「大小姐,这位是侦探先生吗?」

从窟窿的对面,突然传来粗嘎的声音。

那里站着一个有着浅黑精悍脸型的高个儿男人。

「是内藤……」

久远寺又恢复了一贯痛苦的表情说道,男人--内藤医生,不客气地踩着皮鞋,瞪瞪地绕过窟窿来到我们面前。

「我从这里看到你们进来,啊,侦探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我从今天早上就作了各种想象,啊,真是出乎想象之外。」

内藤大声地说道。

新馆的西侧,接近别馆那一边,有一半已遭到破坏殆尽。东侧则等于是毫发无伤。内藤分到东侧二楼的一个房间,即使当作病房也相当宽广。原本是重病入院患者的特别个人房,但房子的建筑和家具用品都非常讲究,从窗户眺望外面的视野也不错。

「什么呀,虽说是重病患者,还不都是些任性的有钱老爷那类人用过的!」

内藤将我们带进房间后,尽说些没问他的话。

细长形充血的眼睛,瘪成ㄟ字形的嘴巴上,周围长着懒得刮而任其长的胡子。从远处看,感觉精悍的相貌,走近一看才知渗透着放荡生活的痕迹。年龄大致和我一样,或稍微年轻些,但意外地比我年轻也说不定。

坐上他请我们坐的椅子后,内藤在床边坐了下来。

「嗨,有事尽管说!」

目中无人不客气地说道。榎木津不理会他,中禅寺敦子提出问题:

「发生事件那一晚,你人在哪儿?」

「我对事件毫不知情,不过,如果指的是年轻医生和梗子小姐大吵了一架的时候,我人在这里喽!」

「你对事件不知情,指的是什么意思?」

「并没有发生什么谁被杀、或什么被偷的所谓『事件』吧!年轻医生消失了,就只是这样吧。」

「我想,因为一个人消失了,人很难肯定地说没有事件性……也不能否定有卷入犯罪的可能性。」

「犯罪是有的呀!应该说,正以现在进行式在进行犯罪比较合适。]

双腿张开的内藤恢复了低姿态。眼神是桃战性的。

「那是什么意思?」

内藤浮现微笑,从皱巴巴的白色制服口袋掏出香烟,叼在嘴上。

「因为那个医生消失了,所以各位就误以为他是被害者。他是加害者呢。犯罪者藏了起来,并没什么好奇怪的。」

「牧朗先生做了什么事?你不能说毫无根据的话!」

久远寺凉子很罕见地以严厉的语气说道。内藤眯起眼睛看了凉子后,笑得更深了。

「什么证据,大小姐,你妹妹现在的模样不就是最好的证据?那可不是普通的病呢。」

凉子无言地瞪着内藤。内藤有意避开她的眼神似地望着我和中禅寺敦子,继续说道:

「我明白地说吧。那个男人利用梗子小姐的身体,在做非人道的人体实验呢,然后就消失了。」

「为何要这么做?」

「复仇呀!那家伙和梗子小姐之间的感情,早已冷淡了。不,从一开始,关系就不好。争吵一天比一天厉害,非常的激烈。这么说来,好像梗子小姐也是个脾气暴躁的人,其实是受不了那个弱不禁风的秀才……过那种地狱似的生活。两人似乎彼此僧恨着!呵,到了这种地步,吵架的双方都有责任,不能说是哪一个不好。不过,那家伙清算了这样的关系,用非常令人生厌的方法。」

「真是毫无根据的谗言!梗子每天都期盼着牧朗先生回来,梗子……」

「真不知道大小姐在说些什么……?」

内藤大声地打断了久远寺凉子,激烈地抗议。

「各位侦探先生,请看一下窗户外面。就在旁边的那栋平房,原来是小儿科病房,也就是那对夫妇居住的地方。」

坐着的时候看不到,但站起来后,的确看得到屋顶。

「窗户打开的话,可以清楚地听见很大的声音呢,我每一天都听到争吵声。」

「■那一天■也是吗?」

「对,那一天吵得特别厉害。」

内藤站起来,走到窗边,眺望着那栋建筑。

「梗子小姐处在歇斯底里的状态,我本来想去劝架,可是……」

内藤转头微笑了。

「后来想到夫妻吵嘴不要管这句话。」

「看来是经历了恐怖的经验。」

榎木津唐突地说道。

「恐怖经验……?到底怎么回事,我不懂。」

「梗子小姐的模样,很吓人,于是……」

「请等一下,这是诱导式的质询吗?我不在现场。我说,听到声音了。不可能知道实际情形。」

内藤显然很狼狈。榎木津■看得到■什么。中禅寺敦子似乎也察觉到了,我们屏息注目着事情的发展。可是榎木津的追击等于是意图不清。

「啊,是吗?那么,牧朗君是自己关起门来的喽?」

「门,哪里的门?」

「你用工具敲破了的那个书房的门。」

内藤的脸色发白了,嘴角有点儿痉挛。

「说奇怪话的侦探先生呢。知、不知道啦,那种事儿!」

榎木津如雕像般动也不动。那颜色很淡的眼瞳中,到底映着什么?我不由得凝视起半闭着的大眼睛。榎木津说道:

「你认为牧朗君还活着吧。」

「当然!所以赶快、请赶快找到那个男人,然后赶快结束这令人庆烦的犯罪事件!」

内藤的表情突然哀怜了起来,如此恳求着,我觉得只有他说的话是真心的。

「内藤先生所说的那可怕的人体实验,到底是什么样的实验?内藤先生晓得牧朗先生在做什么研究吗?」

中禅寺敦子问道。

内藤稍微恢复了冷静,再度坐到床上。可是,闪烁地窥视着榎木津的样子,像是看到什么恐怖的东西。

「我知道的不多,但那男人好像在制造homunkurusu。」

「Humunkurusu,那是什么?」

我回答了榎木津提出的问题:

「链金术中的『人造人』,利用各种材料在玻璃瓶里制造人。」

内藤接下我的话说道:

「我曾经从他那里听到一些。他问我,你认为并不是经由性交生出来的孩子,会有爱情吗?如果你们怀疑的话,可以去调查那家伙的研究室,研究的成果完整地留着。」

如果是事实,那可真恐怖。又不是中世纪的欧洲,我可不想去想,每天夜里人为了制造人而灌注心血的光景。

「他还说,制造出来的『婴儿的胚胎』,如何在母体着床,是最大的问题。」

「那么,梗子小姐肚子里的孩子……?」

「我能确定不是那家伙的孩子!因为那两个人从来没有实行过夫妻关系。」

「内藤!只靠猜测说些随随便便的话,是不可以原谅的唷!」

始终保持沉默的久远寺凉子,忍耐似乎到达极限似的激昂了起来。白皙额头中央的静脉,透明地浮了出来。

「是真的,我从梗子那里直接听来的。要不然去问她本人好了!」

「那种不道德的事情能问吗?真不知耻。」

「哼,什么不道德?对当事人来说,可是很严重的问题唷!不过,那种事的确无法和家里的人商量。梗子不是那种厚脸皮的人,她不会向双亲抱怨老公不去香闺,更不会向做姐姐的你告白了。但我是个外人,这个家里能商量的只有我。那个人很烦恼呢,有个严格的母亲、爱讲理论的父亲,然后你……」

「够了,请别再说了!」

久远寺凉子在颤抖。她似乎察觉了内藤接下去要说什么话。我总觉得她很可怜,我很想说些什么话,可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出声的是榎木津。

「那么,果然是你的孩子吗?」

大家都静悄悄了。

「说什么傻话!你从一开始就胡说些什么?」

「说错了吗?」

榎木津始终表现得很平淡。

「事实上,这个谣言盛传在街头巷尾。如果你是无辜的,就请现在说清楚。」

这一次,换久远寺凉子做出追问的态势了。

「这才是毫无根据的谣言呢,大小姐。第一,对梗子小姐太失礼了。我是无辜的,而且……」

内藤闪烁着不安的目光,额头略微冒汗。

「如果真有那回事……」

内藤慌张地打量着榎木津和凉子两人,最后,垂下眼睛。

「如果、如果,那个是我的孩子……为什么不能很正常地生下来?」

内藤的模样明显地很怪异,感觉上像在说,如果是我的孩子就不至于这样了。

「即使是私生子什么的,正常的怀孕满月后就会生出来。如果我是姘头,能用不名誉收拾事态的话,那也就算了,但事态并没那么普通嘛!既然有闲日盼坏疑我和她的关系,还不如找出那个男人,结束这个令人厌烦的犯罪。再这样下去,她……梗子小姐,就太可怜了。」

内藤的话像水库泄洪喋喋不休地说道,他慢慢地抬起脸来。

「这种说话的样子……听起来像是承认你们之间的关系。」

凉子遥望着窗外安静地说道。

「无论如何,请接受我所说的话。」

内藤又恢复了那目中无人的笑。

「你刚才提到牧朗先生的研究还完整留着。内藤先生,为什么不看呢?说不定可以找到什么治疗的方法。」

中禅寺敦子问道。和我想的一样。至少这里是医院,他又是医生(虽然没有执照),如果研究的资料完整地留下,那不是可以检讨对策吗?

「那个呀。」

内藤转向中禅寺敦子看着她,然后更大声说道:

「不懂呀,无法理解!我,如你们所知,是个国家考试三度落榜的落魄医生。这一年里,我也曾试着读那家伙的笔记。总之,有五十本,读了大约三分之一,完全不懂!觉得很挫折哩。那家伙可能也察觉了,否则怎么会将研究的成果就那么放着,然后遁走了?他轻视无能的我反正不懂,所以把所有的东西都留下来,一走了之。」

内藤不知是否察觉自己话里带着愤怒,逐渐亢奋起来,以挑衅的表情接近中禅寺敦子。

「院长先生怎么样?院长先生也许懂。」

中禅寺敦子有点儿胆怯似的,一面说道、身子一面靠近我,避开内藤。

「院长?我告诉他了,笔记也给他看了。可是那个人,压根儿不相信我说的话。我呀,一点儿也不值得信任,因为考试落榜三次了。」

院长不太信任这个情绪不稳定的实习医生,从刚才院长本身的口气就可以感觉。他说的是事实吧。

「那,院长怎么说?」

「他说这是非常简单的『发生学的研究』,不是你所说的那种恶魔性的研究等。那个正直的年轻人,不会这么做的!哼,你真是被看轻了,因为满脑子这种非现实的想法,才会落榜,去把头脑冷静下来,从头开始吧!他回答得很冷淡。」

内藤像要哭出来了。

「事实怎样另当别论,我了解你说的了。不过,想再问一件事。」

中禅寺敦子胆怯了似的,榎木津又沉默不语,我只好接下来问:

「如内藤先生所说,就算牧朗先生和梗子小姐的关系已到了无法复原的程度吧。还有,假设他在从事恶魔性的研究也是事实。不过,尽管是招赘,但现在社会上,夫妻感情不好的话,离婚什么的都可以,我想,没必要动手去制造这么复杂的奇怪事件吧!」

内藤沉默了。

「内藤先生,你说过他对梗子小姐『复仇』了。为了了结夫妻的关系,用复仇这个字眼,感觉有些走样。刚才,这里的太太也说出像牧朗先生『怀恨』久远寺家这类的话。他到底遭遇到什么不幸,以至于会对这个家、妻子梗子小姐,怀着恨意进行复仇?」

内藤在选择回话似的,短暂地陷入思考。声调降低了些,慢慢地回答:

「我不明白太太的想法。我……嘿,没什么深意的。对了,是泄愤,之所以说复仇,是因为找不到合适的话形容,换这个说法吧,非常特别的泄愤。」

内藤卑屈地笑了。卑屈--这个表现,对这男人相当贴切。然后,这个卑屈的男人令人觉得确实隐瞒着什么事,他愈辩解,愈使他那举手投足间散发出抹不去的虚伪。

「关于牧朗先生消失那一天的情形,再多说一些。」

内藤那充血的蛇一般狡猾的眼睛,瞪了我一眼以后,嘴角瘫软地发笑了。

「这就对了。侦探先生,调查事实关系才是正事儿,尽做推测还不如问这种事。」

「你在这里听见夫妻吵架,大约是几点钟?」

「嗯……过了十一点……大概快十二点了吧。一直到那个时间,那个做丈夫的都关在研究室里呢,回到寝室后,战场就等着他。」

「听得到他们在说什么吗?」

「大概都忘了,好像是孩子啦继承啦这类事情。梗子小姐已激动了起来,根本听不清楚……不过,听到『滚出去!去死!』,嗯,不是很温和的话。」

「大概持续了多久?」

「很快就结束了。午夜两点以前就安静了。不过,直到第二天早晨,铁青着脸的梗子来以前,我都睡得很熟,所以并不知道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你立刻去开那扇门吗?」

「不,她说要先跟父亲商量,因为牧朗先生很得院长喜爱。」

「这么说来,梗子小姐第一个来找内藤先生商量喽?」

「是吧。」

回答中禅寺敦子问话的是榎木津。内藤下意识地避开榎木津继续说道:

「我到现场去的时候,已过了下午一点。书库的门半声不响,梗子小姐又开始在哭,我很困扰……富子端来已晚了的午饭。」

「富子是时藏的老婆,她也是在这里吃住帮忙家务的佣人。」

久远寺凉子作了补充。

「富子小姐什么都不说还好,但因为她胡说了煽动的话,说什么二小姐,上吊喽,少主一定死了!使动不动就绝望的梗子小姐,也终千忍不住了,大哭大喊的可闹得凶了。所以,我没办法,只好叫时藏来,从正房拿来工具敲破了门。」

「敲破门的是时藏吗?」

「记得不很清楚,是一起敲坏的吧。门锁相当结实,把门上的合叶都弄坏了。」

「最后一击的是你,打开门的也是你喽,大概吧。」

榎木津附和着说道。

「我也不怎么记得,也许是吧。这无关紧要吧。总而言之,开打开了以后里面没有人。」

「第一个进房间的是谁?」

「是梗子小姐,把我住后一推,自己就跑了进去呢!」

「时藏先生和富子小姐呢?」

「嗯,只是向里面瞄了一下,没进到房间吧……」

内藤一口接一口忙不迭地抽着烟。然后,很粗鲁地将烟蒂揉在桌上的烟灰缸里。

我们先向内藤道了谢以后,走出他的房间。

「就是这种男人……」

久远寺凉子一副受不了的表情说道:

「说起来,内藤的血统,虽然是久远寺家相当于诸侯的血统……但算是远亲……。但可能是幼年时,父母双亡,少年时代过得不是很好,所以在看事情时有不健康的地方……。到这个家快十年了,可能到现在都还无法融治吧……」

久远寺凉子用只有我听得见的轻声细语,继续说道:

「我讨厌那个人。」

我觉得她似乎很激动。

顺着中禅寺敦子的提议,我们接下来前住那个研究室。研究室就是新馆一楼原来的值日室,正好在内藤房间的斜下面。

原本想象成拍摄外景时的欧洲古城地下室,但我有一点儿期待落空了。当然,使用这个房间的藤牧氏是科学家,并非炼金术师。那种恶魔性的印象,只是我从内藤所说的「人造人」中擅自想象而已。当然啦,实际上既没有毒虫和草药,更何况是贤者之石(译注:能将所有物质化作金,以及被相信能治愈百病之力量的物质,是西洋中世纪的炼金术师所追求的东西)了!

有一个书橱,桌子和椅子齐备。有一个放着实验用玻璃器皿和烧瓶等的架子。是一个只摆设这些东西的简朴的房间。书橱里,几十本医学书、剪报夹和大学笔记,满满地并排着。笔记背后整齐地贴着分类纸签,依照年代很严谨地排列着。

我抽出其中一本,大略地读起内容。

内容全是德文,细细的字整齐地并排。我在学生时代,由于德语很不擅长,只读了两三行就庆烦了。

总之,我们从看起来像内藤所言的「人造人的制造研究」笔记当中,取出最前面的三本和最后面的两本,借了出去。虽说名义上是带回去检讨看看,但连想当医生的内藤都不了解的东西,外行人能理解到什么程度真是难说。

「老师,日记!」

中禅寺敦子发现书橱下面一层全是日记,从右边开始照年代顺序并排着。

「真是一丝不苟的人呢……从昭和元年(译注:一九二六年)开始,井然有序地排列着呢。」

昭和元年,藤牧氏还只是个孩子,却能够写日记持续二十多年,一天也不少,那精神力量是多么地惊人啊。我拿起最左边、亦即最新的日记。里头大多空白。

我的手颤抖了,所谓空白,这不正是最后的日记本吗?

「凉子小姐。」

我太兴奋了,如此称呼起久远寺凉子。这是我第一次喊她的名字。

「你知道牧朗先生失踪当天的正确日期吗?」

凉子被我一喊,吃了一惊似的,但立刻以沉着的声音答道:

「去年的……昭和二十六年的一月八日。不如说是一月九日的黎明,来得正确……」

我悄悄地看了最后的日期:

■「昭和二十六年一月八日」■

是失踪当天。

我清楚地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但不知道是因为发现了失踪当日日记?还是因为喊了她名字的关系?

无法专心地当场看日记。而且,由于京极堂好像说过以前的日记相当重要,所以想把日记全都借回去。凉子起初认为由于这是个人的东西,事关个人的意见,并不方便出借,但后来理解了这对搜查很重要,于是答应了。

中禅寺敦子似乎预测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态,从皮包取出早准备好的绳子,很俐落地将日记和研究笔记绑了起来。

完全无用武之地的榎木津频频地褒奖她周到的设想,一面说不愧是敦子、果然和猴子男生不一样,一面摸弄架子上的烧瓶,但就在这时,突然疯狂地喊叫,我手脚发软吃了一惊。

「啊,老鼠死在那儿!」

玻璃箱内确实有几只鼷鼠的尸体。

「啊,完全没注意到……是牧朗先生养的吧……。真残忍,早知道就喂它们饵吃……」

「没有人知道这里养了老鼠吗?」

榎木津问道。

「嗯……大概吧……只有内藤才会进这个房间……」

「老鼠应该死了一段时期了。如果是这样,那即使成了白骨也不奇怪。竟然没有腐烂,简直像才死了两三天似的,那个叫啥的先生难道喂了饵食吗?」

榎木津偏着头思索。在玻璃箱的里面,仍是浸在酒精里的像老鼠似的标本,有好几个并排着。

「全是老鼠呢!」

榎木津的言谈举止老是这样,真不知该说像傻瓜呢,还是非常的无聊?由于事情突然地有所进展,我因为亢奋而莫名地生气起来。

「老鼠什么的,管它去!在这个房间里有很大的收获,可以走了吧。」

我着急了,因为就快要去■现场■了。

「你的意思,是不管老鼠之谜吗?」

榎木津非常地执着于老鼠的事,我们无视少数意见,动身前住现场。

「那个,从窗户看得到的建筑物,是妹妹夫妻住的地方。」

凉子用手指着说道。从内藤的房间只能看到屋顶,但从这个房间看得到正面。刚才完全被房间里的事吸引了,根本没注意到。不过,建筑物内部被厚窗帘遮住,什么都看不到。

穿过研究室前的走廊住右转,是新馆的通行口。打开通行口,外面显得异常炎热。

隔着空地,现场的全貌终于出现了。虽然小型,但算是坚固的石造房子,玻璃窗的窗棍和门扉的做工等,都说明了是年代古老的建筑物。后面是森林。

「这栋建筑比别馆还旧,从旧幕府时代(译注:明治维新时代后的江户慕府,一六〇三--一八六七年)就有的妇产科久远寺医院之后,接着好像是开设了小儿科。别馆和新馆成立以前,在这块宽广的土地上,小儿科病房单独建在本馆和大庭院相隔中间的地方。」

凉子说明道。

走进玄关,看到了歪倒的沙发和桌子,传来强烈的消毒剂奥味。看起来像受理处的小窗玻璃关闭着,用白色的窗帘遮住。可能是外面太热了,在建筑物里面甚至有冰凉的感觉。

「先要见梗子吗,还是……?」

「请先让我们参观建筑物。」

我有意将精采的戏住后挪似地答道。别说榎木津了,中禅寺敦子似乎也不反对。

「你们也知道了吧,这里原来是候诊室。」

候诊室大约有二十个榻榻米大,有三扇面对着房间的门。

「这里是大房间……大病房。」

凉子打开从玄关看是左边的门,探头一看,里面是看来像孩童用的八张小床井然有序地排列着。每张床上简直就像白色棺材似的,都盖着白色的布。而且,吊在天花板上白色的窗帘,完全盖住所有大窗的关系,整个房间就像褪了色似的。地板积了薄薄的灰尘。任何人出入应该都会留下足迹吧。

「如各位所看到的,现在房间并没有在用。」

门开着,凉子就站在下一个门前面,那扇门位于面对玄关的位置。

「这里有小病房。」

门一开,外面是微暗的走廊。走廊的左边墙上,三扇门间隔一样地并排着。右边的墙上,中间除了挂着油画就什么都没有。尽头好像是后门,玻璃的对面看得见明亮的外面景致。

凉子打开第一扇门。约八个榻榻米大的小病房里有两张病床。依旧是清一色漆黑的房间。这个房间的地板也是积着灰尘,证实了短时间内没有人出入。

「梗子不能动了以后,就没再扫除了。」

可能意识到我的视线吧,凉子说道。

隔壁房间是同样的建筑,同样宽的病房。最后的那扇门是厕所。榎木津看来想上厕所似的,他说了声对不起,进厕所去了。好像忍了一阵子了。我们回到候诊室。

「然后,这里是诊察室……也是妹妹夫妻的寝室。」

凉子一边说道,一边指着右边受理处小窗旁的门。她的手放在门把上时,我的紧张达到了极限。

但由于这时榎木津一面擦着洗过手后手上的水滴,现身了,一面说道:

「吁,终于扫除干净了。」

所以,我的紧张感也一口气地解除了。

门被打开了。

房间和候诊室几乎一样大。进门的右边是受理用的小窗,在那下面放着受理用桌子,但没有椅子。房间中间铺着褪色的地毯,在那上面摆着显然异于患者用的华丽的床。但床上没有毯子,也没有席子,感觉像才搬进来不久似的。

「梗子的身子变成那样以后,一直待在隔壁……也就是牧朗先生消失了的书库里。……所以,这个房间没有使用。」

凉子说道,伸手去拿放在窗边桌上的花瓶,瓶里当然没有插花。

受理处旁的墙上有三个窗子和固定的药品架。候诊室旁的墙上悬挂镶着看似庄严框子的彩色风景油画,也摆着猫腿似陈旧的金库。对面那一边直到接近天花板为止,全都是窗子。这里也挂着刚才那种窗帘。从新馆可以看到的窗户,在角度上,看到的是这个房间的窗户吧。

「哈哈,没什么,只不过大房间和这个房间,隔着候诊室很对称呢。」

榎木津愉快地笑着说道。然后接着说:

「这里曾发生了惨剧。」

「惨剧?是怎么回事?你指的是夫妻吵架吗?」

无视我的问话似的,榎木津走近床漫应着,说道:

「嗯,也可以这么说吧。啊,那家伙果然在床上,然后,做丈夫的走进来……」

榎木津在床前弯下身子。

「家伙,指的是谁呀?」

「当然,是刚才那个叫内田或齐藤什么的,情绪不安定的人喽。」

指的好像是内藤。

「你的意思是,内藤先生在这个房间,而且是在床上吗?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

中禅寺敦子在榎木津旁边也弯起身子,窥视着他,问道。

「对阿敦来说,太刺激喽。」

榎木津说道。这一次,朝窗户喀喀地走近(虽然如此,但因为换上拖鞋的关系,其实只有啪嗒啪嗒的声音),环顾了房间一会儿,这一次,绕着窗户走,停在进来的门前,说道:

「原来如此,想逃哩。」

我们只能眺望着目瞪口呆的侦探那奇怪模样接着,榎木津有如螃蟹似地横着走,绕着墙壁移动,在油画框子下面一屁股坐了下来,说道:

「在这里吓呆了。」

我相当地生气走到榎木津前面,蹲了下来,用强硬的语气说道:

「榎先生,说得明白点儿吧。是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发生的呢?」

「啊,果然是血迹!]

不回答我的问题,榎木津指着地毯的边缘说道。

「噢?」

撇下榎木津,我们三人走近那个地方,地毯上确实染着黑色。

「这是……血迹吗?」

说完,中禅寺敦子从口袋取出手帕,轻轻地抓了地毯后,颤抖着举了起来。

那黑色的凝固物也扩散在地板上。

「好像是血迹喔……」

凉子的脸苍白了。

「谁、谁的血迹呢……?为什么……到现在都没人注意到……?」

「那是呀,因为有人把沾在地板的血迹擦干净的关系。不过,本来想擦干净,但可能太急了,或者什么缘故没办法把渗到地毯的部分洗干净,也没注意到会渗到地板。地毯是暗褐色,很不容易看出污点,而且不是站在这个怪位置,还很难发现吧。」

榎木津就那样坐着,很明快地回答。

「二小姐也好像不知道这个。」

「当然呀!]

凉子不看榎木津,一直凝视着血迹,好像受到很大的冲击。

「这是谁的血迹呢?」

中禅寺敦子问道。

「当然是失踪了的牧朗先生的血楼!」

「这么一来,榎先生,你是说牧朗先生是在这里被杀的喽?」

榎木津撑住手,站了起来,啪啪地拍拍长裤除去灰尘后说道:

「我可没说被杀什么的唁,我只是说这个血迹是他的。」

然后,更明快地说道:

「而且,这根本没什么关系。」

「没关系是什么意思?榎先生,你是干嘛来的呀,你忘了凉子小姐委托的内容了吗?」

我终于忍无可忍地诘问榎木津。

「忘得了吗?你说得可奇怪了。」

榎木津做出一副意在言外的表情盯着我,我的眼睛避开了他。

「这位小姐想知道完全失去踪影了的牧朗君『究竟怎么啦』,所以,才来找我的吧。然后,表示『想知道他如果活着,那为什么要失踪』。哪,大小姐。」

凉子困惑似的,没出声,微微点头。

「所以,并非没有关系吧。」

「为什么呢?因为,并不是想知道这里发生了何事而委托调查。由于牧朗君毫无疑问地从这个房间出去,从这里出去后怎么了?才是问题所在吧。在这里,只不过是发生了什么『失踪前发生的事情』而已呢。关君,所以咱们没有必要过于干涉。」

榎木津表情转为失望地继续说道:

「大体说来,家庭的事情最好还是不要问得好。我后悔了。」

「不问,哪会知道?」

「怎么说?」

「不问知道事情原委的人,那怎么做调查呢?想知道失踪的动机,也是委托的一部分吧?」

「关君,我可不调查唷!有的只是结果。」

对了。榎木津并非普通的侦探,我说不出话来。

「大致说来,关君,是你错了。这位小姐是说『如果活着』,想知道失踪的动机。死了的话,还谈什么动机,是不是?嗯……」

「是的,我的确是这样告诉榎木津先生的。」

榎木津在想起她的名字以前,凉子答道。

「看吧,所以我接受了。我可不想左思右想地推测人的心情呢。如果活着,就逮住问本人不就好了,首先要先追究他到底怎么了?」

「不过,榎先生、榎先生,看得见什么吧?」

我尽量装得严肃,走近榎木津身边问道:

「我听京极堂说了呢,榎先生看得见什么。」

榎木津很快地没有了表情。

「请说你看得到什么。即使和侦探的工作没关系。」

榎木津沉默了一会儿,很快地冒出一句:

「哪,关,实际上我看到青蛙了呢。」

「什么?」

「青蛙脸的婴儿!」

榎木津如此说的当儿,凉子轻轻地摇昊了。

「凉子小姐!」

比我的喊叫更快地,中禅寺敦子抱住了她。

凉子眼看着要折断似的纤细的身子,只靠她的精神力量在支撑。可是,连那精神力量,如今亦丝线般地变细了吧。榎木津恍惚地凝视着这样的她,低声说道:

「啊,果然是青蛙。」

然后垂下眼睛。

「世间有不能看的东西呢,关君。」

然后,榎木津沉默了。凉子在中禅寺敦子的照顾下,坐上椅子,眼神恍惚。中禅寺敦子像是保护处于这种状况的凉子似的,站在她的旁边。我不由得觉得很狼狈。凉子痛苦似地用手指揉着眼角后,这一次勉强地做了个笑脸,向中禅寺敦子道谢:

「谢谢,因为有点儿头晕……没关系了。」

然后凉子恢复能剧面具似的表情,望着榎木津后细声地说道:

「榎木津先生……能看到这世上没有的东西呢!」

「不,我只看得见世间的东西。」

我看得出凉子访佛微笑了……。

「也是青蛙脸的婴儿吗?」

「当然。那孩子是什么?」

「你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虽然知道刚才那男人看到什么,但不知道原因和结果。」

是人偶间的对话。我的狼狈不知何时变成疏离感了,我很懊恼插了话:

「到底看到什么了!牧朗先生死在这里吗?」

榎木津仿佛从咒语中解放了似的,看着我,微笑地答道:

「不,至少他不是死在这里。因为他走到了隔壁房间,自己关上那扇大门的。」

说道,轻轻地用手指着。

那里有扇黑色厚重的门。

「这里……」

「是的。」

凉子站起来走近靠近门的地方。

「这里是书房……或说书库……原本是治疗室,也就是为了施行简单的手术、治疗用的房间。如果相信妹妹的话,牧朗先生是在这个房间消失的。」

凉子说道,看着我。

书库的门由于是坚固的厚木头制造的,结实得即使是身材魁梧的男人用力撞也不会动。制造得很紧密,连一点儿缝隙都没有。坏了的合叶部分也高明地修理好了。

「从这里……才是问题哩,榎木津先生。」

「对。一开始就是了,不过,再过来我就不了解了。换句话说,从拜访这里以后,我们都没有任何进展。认为有收获的只有关君了。」

榎木津说道,笑了。我正想要反击的当儿,蹲着正在检查门的中禅寺敦子发言了:

「从这边不能锁上钥匙吗?」

「是的。说钥匙,其实是像小门门似的东西……。当然,从这里既不能锁、也不能开。」

把手的部分有很多损伤,看来像是内藤和佣人想撬开的痕迹。

中禅寺敦子从皮包取出杂记本,撕破一页,企图插进门和墙壁的隙缝。可是,由于几乎没有隙缝,纸不可能插进去。而且,如果是普通的门,和底板之间大致会有隙缝,但只有作这扇门却有如镶木工艺似的,贴得紧紧的,所以,在这一部分,纸也插不进去。

「连一张纸片都通不过去呢,别说用线打开的诡计了。」

能力高强的侦探助手将纸片揉成团,说道。我变换了心情,接下去说道:

「在现实的犯罪事件中上场的大部分密室,并非像出现在侦探小说中那样的由诡计所构成。百分之九十九,都使用了复制钥匙这种无聊的手法。不过,门式的锁,连复制钥匙的手法都无法使用。从这里脱逃是不可能的。」

中禅寺敦子对我的发言显得有些微的不满。

「老师,这房间因为原本有梗子小姐这个■活钥匙■在,打破门逃脱本身到底是不可能的。比如说,即使这里没有上锁,但只要有梗子小姐的『他没从这里出去』的证言,这里等于是密室了。」

「你在怀疑什么呢?」

「如果牧朗先生■没有进入■这个房间?」

中禅寺敦子说道,单边的眉毛稍微上杨了起来。

「侦探小说常见的所谓『密室杀人』的条件,在于『无法从外面出入的房间里,有他杀的尸体』这种矛盾性。但是,在这种情况下,由于有『实际上是以不知何种方法得以出入』这种其实很单纯明快的解答,结果,只要找到了那种方法,矛盾就不成其为矛盾,密室也不再是密室了。不过,这一次有点儿不一样。」

中禅寺敦子吐了一口气后,继续说道:

「这次的这一件,房间里面并没有尸体,里面什么都没有。这种情况,有三个答案。第一,进到里面以不知什么样的手法出去了的案例;再来是进到里面,真的是超自然现象的消失了的案例,然后,最后是没有进到里面的案例。」

「那么,你认为梗子小姐在作伪证吗?」

「并不完全如此。只不过,在这种情况下,构成的谜必须有三个要素:『牧朗先生进到里面』、『从里面上了锁』、『门开了后里面没有人』。构成这三个证据是,第一,梗子小姐一个人的证言,接下来的两个是梗子小姐、内藤先生,然后是时藏先生的证言了。完全信任了这些后,谜才成其为谜。」

中禅寺敦子在瞬间张大眼睛后,触摸了那一扇门说道:

「当然,人从密室消失是矛盾的。在斟酌他逃脱的办法之前,有必要查证那矛盾真的是矛盾吗?首先,假定如院长先生所言,全部人的证言都是假的,这样的话,谜题就很容易解开。不过,在这种情况下,动机其他什么的就会留下许多问题。接下来要考虑的是,其中一人说谎的话,这个矛盾是否成立?如果只有内藤先生、或者时藏先生作伪证的话,这个密室就不成立了。不过,梗子小姐不一样,怎么说呢?因为只有她目击牧朗先生进入书库。虽说如此,但这个谎是有附带条件的。那就是『从外面能否上锁』。如果那是可能的话,梗子小姐在牧朗先生一开始就没进去的房间外上锁后,把内藤先生他们喊来就行了。在这种情况下,内藤先生他们即使没有说谎,但人消失了的矛盾依然成立。也就是说,这是没进到房间去的案例。当然,内藤先生或时藏先生,其中有一个和梗子小姐共谋的可能性仍然存在。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也一样地,从外面上锁是必需的条件。」

「不愧是京极的妹妹,话说得流利,又高明地相当富有理论性。」

榎木津从中插嘴捣乱。不过,的确连我在中途都产生了在听京极堂演讲似的错觉。她的说明深得其妙,血统真是无法争辩的。

「不过,这扇门似乎不可能从外面上锁似的。总之,摒除三个人都在说谎的情况……吧……对梗子小姐的怀疑就澄清了……。如榎木津先生所说,牧朗先生进到里面去了」

「对。进去了。令妹和刚才那个男人,对于事情的梗概都没有撒谎。」

榎木津说道。

「这么说,真的发生了人消失了的事!他如冰块似地融化、完全失踪了吗?」

对于我的话,中禅寺敦子稍微显出不安,然后,看着凉子,说道:

「只不过……因为里面还有一扇门,不调查的话,是很难说的……」

「什么呀?打开这里以后,就什么都知道了。」

榎木津说道,靠近门。

「嗯……」

凉子制止了他的动作。她显得非常地憔悴。中禅寺敦子很顾虑那副模样的凉子似的,阻止了榎木津,小声地问道:

「可以进去里面吗?」

「那……」

「有什么不方便吗?」

榎木津质问。

「刚才我也说了……因为梗子在里面……」

「令妹的身体不太好?」

「是的……因为躺在床上已经一年以上了。最近神经也累垮了,也不能随心所欲地分辨现实和妄想的区别。为一点儿小事就激动……而且,一激动就陷入危险状态。」

我觉得在说这些话的凉子,才是处在危险状态。白晰的脸上更加苍白,简直就像腊制的工艺品。

和■那个时候■的少女一样。

「难道我们都来到这里了,竟无法和令妹见面?」

榎木津带点儿玩笑的口气说道。

「不,因为各位是为了和妹妹见面才来这里的,当然会见到梗子,但是……就像我现在说的,妹妹很衰弱。只要是我以外的人进去,就会非常地害怕。连护士都不能进去,所以我的想法很专断……可能的话,进去见她的人不要太多,看是谁、只进去一个人就好。」

我和中禅寺敦子无言地互望了一眼。当然,由谁进去我们内心有数。如果是榎木津,由于他的确拥有非比寻常的能力。因他进去,事件有可能获得全面性的解决。可是,如果无法如愿,那么为了解开密室之谜所必须做的精密搜查的可能性,会和天文学的或然率一样低。如果以搜查本身为目的,中禅寺敦子是最适合的,但是,我多少也有想与久远寺梗子--■那个时候的少女■--见面的情怀。

「原来如此,那么,进去吧!」

毫不理睬我们的困惑,榎木津还真干脆地答道。刚才还尽说不喜欢听家庭的话题,真不知是什么风向,又使他态度逆转。回想到现在为止事情的脉络,榎木津要我代为处理的可能性很高,我也如此做了。而且,说实话,我多少抱了些许期待,但却落空了。

「那么,就先让我看看建筑物外面。」

中禅寺敦子对于未料到的事态,很敏锐地应对,不等凉子回话,她就像猫般敏捷掉头走出寝室。于是,我的处境像吊在半空中的状态,事到如今,既不能追在中禅寺敦子后面,也无法推开榎木津进去房间,除了很犹疑地站在原地以外,别无他法。

凉子什么都没说点了头后,没有敲门,安静地将手放在把手上。我知道凉子白皙的纤细的手腕使了力气,门却怎么都打不开。这并非开关运作不良,而是门本身很重,以及过于严密关闭的缘故吧。凉子的眉毛痛苦地扭曲了。

发出木头嘎吱的声音,以及空气外泄似的独特的声音后,「密室」开了。

「梗子小姐,我们进来喽。」

从仅打开一点儿的隙缝喊了一声后,凉子将门全部打开进到里面,接着是榎木津。

「呜!」

榎木津进到房间后发出奇妙的呻吟。门还没关,我有些踌躇,但等察觉时我已跑近能窥视到书库里的位置了。

「怎么啦?」

我在叉开双脚站着档在入口处的榎木津背后,低声地问道。榎木津用手按在嘴上回过头来,以非常不愉快地表情看着我,说道:

「关口,你看!」

榎木津很少如此正式地叫我关口。我看出他的样子非比寻常,透过榎木津的肩膀,颤抖地窥探了屋内。

凉子站着。

然后,在那后面,有个高高隆起的被单,以及一张非常憔悴、眼神空洞的女人的脸。

没人说话。然后也没有人动。我宛如混进禁止入内的腊像馆的入侵者。房间微暗、冰凉。很宽阔。视野所及,三面墙都被高耸至天花板的巨大书架给遮住了,从里面看得见第二扇门。

榎木津突然走出房间,关上门。

「什么呀,榎先生,怎么啦?」

「这应该是我说的台词,关君。你也看到了吧,真恐怖……」

很粗暴的话。我想到房间里的凉子是不是也听见了,我很焦虑。

「多么失礼的话!」

「失礼?什么失礼嘛。这不是我出面的时候,只觉得恶心。」

「榎先生,这样不太粗暴了吗?你有什么感想是你自个儿的事,可是,万一里面的人听见了,怎么办……?」

「什么?听不见啦。这扇门一关起来,连大炮声都听不到。」

「不是这个问题吧!」

在房间里的姐妹,现在有多么地不安呢。而且,正讶异于事情演变的凉子,很难说不会打开门。听见侦探同事们发生这种难看的纠纷,她会多么地沮丧!

「不是这一回事,关君,我无法面对那样的事!」

「你不是事先就知道梗子小姐的状况了吗?怎么事到如今……」

「我又不是在说孕妇的事,你也看到了吧!别说你没看到喽!但那个样子实在太离谱了。」

「很不巧,我什么都看不见。我只是个很普通的人,又不像你能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榎木津大概看到了我看不见的什么了吧。

「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呀?你没注意到吗?还是真的什么都看不到……?」

「什么嘛!难道又看见了青蛙脸婴儿吗?真是的,说莫名其妙话的是你吧!真是看错人了,我还以为你应该高明一些呢!」

我忿忿地逐渐提高了声音。

「关口……你没问题吧?」

榎木津一脸茫然。

「好啦。我也不拜托榎先生了,接下来我来做。」

「做啥呀?没有要做的事呢。留给咱们的『能做的事』只有一个,就是叫警察来。」

「就是这样!真要委托你瞧不起的警察搜查吗?早知如此,那一开始就不要接受侦办了嘛。」

「搜查?是调查吧?」

「总之,我不期待榎先生了。由我来解这个事件的谜。」

仿佛要让屋里的凉子听到似的,我的声音慢慢地变大了。榎木津楞楞地看了我一会儿后,立刻无力地说道:

「关口,你神智清醒吗?我不知道你究竟想干嘛,但这个家的人全都疯了呢!有时候你也包括在内,难道你也疯了吗?」

--是■疯子■呢!

--这个男人是疯人院逃出来的,是■疯子■呢!

头内发热,眼前一片灰白。

「我没疯,疯的是你!」

我喊叫着,但是语音含糊,不知道榎木津听到了没有。

榎木津显得胆怯,向后退了一、二步。

「总之,我只能做到这里为止。关口,我只警告你一件事,去和木场商量!」

「榎先生的命令我不接受。我没疯,这个家的人当然也没疯!」

我继续喊到。一瞬间榎木津表情悲戚似的默然走出房间。但我仍然一个人继续自言自语:

「怎么会疯!疯……」

瞬间,背后闪过类似恐怖的情状,我反射地回过头去,门打开了。

出现了一张苍白的女人脸。

「…怎么了?榎木津先生到底……我说了什么让他不愉快的事吗……?」

凉子何时站在这里的?我说不出话来了。汗有如瀑布似地喷涌了出来,整个脸发热。

「怎么了?关先生……不,关口先生……应该这么称呼的吧?」

凉子直接称呼我的名字,使我的紧张达到最顶点。但就在同时,我的心情也轻松了。

「就像侦探在一开始就已预告那样,他已不说明就先告退了。从现在开始请让我负责追查好吗?」

是谁在说话?我的意识忽然远离,另外的人格在支配着我。

「……明白了。请关照……关口老师。」

凉子说道。

冲鼻而来的消毒剂很臭。不,不仅如此,不知是用了什么香熏过,还是药品的臭味?反正房间里充满了强烈的刺激臭味。而且,室温异常的低。虽是夏天,但肌肤却感受到冰凉的程度,加上带蓝色微暗的照明效果,使我完全失去了季节感。

藏书量相当庞大,除了两扇门,所有墙壁都被几乎到达天花板的高大书架给遮住,书架上日文书、汉书、西洋书挤得满满的。

……京极堂如果看到,会兴奋得流口水吧。

我想。

……不,等一等。因为是他,所以看到这情景一定会很生气,然后会开始动手整理起来……那个男人有着看到没经分类的书会生气的习惯……不过,即使是京极堂,要整理这个房间全部的书,也要花两三天吧……

和事件毫无关连的事情一一掠过我脑海。

房间角落放了一个为了取高架上的书的足凳,爬上足凳,能到达屋顶吧。天花板也许有洞,我眼睛望向天花板。

房间正中央那个大的日光灯呈交叉型悬吊了下来,简直就像大的电风扇似的。非常不安定,有种不知何时会掉下的感觉。各两支四组、共计八支的大日光灯管,真令人担心用如此细的绳子能够持续支撑吗?

天花板描着缓和的曲线。对建筑毫无所知的我,不懂那是怎么做成的,是何种式样?可是,并没有发现那种用灰泥结实地糊住,像天窗和秘密缺口似的玩意儿。日光灯原本就只开了一半的关系,光线没有照到天花板,为了确认天花板,视线必须十分集中才行。

我把望着天花板的视线转向墙壁。书架确实高耸在靠天花板处,天花板本身有曲线的关系,上面部分还留有空隙。但是,终究不是能容人身的那一类空间。第一,知道了即使使用足凳也无法到达。站上足凳、直起身子,手才总算能触到最上面的架子。像我这种矮个儿的男人,说不定手还没办法伸到那儿呢。

「关口先生……」

经凉子一喊,我才回过神来,同时,视线也回到和眼睛同等高度的地方。

房间中央,在那个交叉型日光灯的正下面,放着一张金属制极大的床,旁边是餐具厨和打点滴用的器具。凉子站在那前面。

然后,像是抱着膨胀的腹部,床上的久远寺梗子起来了。

「我妹妹。」

瘦得很可怜。眼窝凹陷,皮肤干燥,嘴唇也没有颜色。长发简直就像湿了似的贴着,由于脸型端正,因此更加地感到阴气逼人。

我一面想着该说什么,一面走近她。该问什么问题我完全没个底。在那样的地方有张大桌子,我精神散乱,快走近床了。啊,现在闪烁发光的是什么?是水果刀掉在地上了吗?

这时,梗子突然抓住我的手,用很大的力气把我拉了过去。

「牧朗先生,牧朗先生,你到哪儿去了?我,嘿,不用担心了!后嗣,你的孩子,嘿,在这里,这么大了。我不再做那种过份的事了,请原谅我,对不起。」

我一时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梗子把我的手拉近自己,一面用尖锐的声音哀求着,一面把我的手逐一地紧贴膨胀的腹部和胀得大大的乳房。力量异常地大,我顺其自然被摆布,但很快地了解自己处在何种状况,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梗子小姐!梗子!请镇静些。这位不是牧朗先生,是在替我们找牧朗先生的关口先生呢。」

凉子抓住梗子的肩膀摇昊着说道。

梗子把我的手甩开,短暂地发出硬咽似的声音后,随即以弃犬似的眼睛看着凉子说道:

「姐姐……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再做了。」

凉子无言地转到我前面,温柔地把妹妹弄乱的睡衣顺了一顺。定睛一看,梗子的衣服前面几乎是敞开的,腹部除了卷着的白棉布以外,接近半裸。越过凉子的肩膀,窥伺得到浮出的苍白的乳房,我移开了视线。

「很抱歉,弄乱了……已经没事了,没事了。梗子……」

凉子确认似的视线正对着她以后,梗子再度显露出胆怯的弃犬似的眼神,点点头。

「失礼了,请原谅。」

恢复镇静的梗子的声音,和凉子一模一样。

「我这个样子,就在床上和你见面,本身就非常地失礼。而且还弄得乱七八糟……本来光是这副难看的样子就……」

说话本身就很沉痛了。她尽全力发出声音,不过,眼睛恢复了知性的光亮。

「我叫关口,请放轻松,不用介意。」

我进到这个房间后,就一直没说话,也有因为紧张的关系,嘴很渴,无法顺溜地说话。

「一直都在这个书房……书库里休息着吗?我觉得旧馆的病房似乎比较令人安心。」

「啊,当然说的也是来的话,会先到这个房间不过,我先生在这个房间不见了的关系,我想他如果回所以,一直待在这里。很笨吧。请嘲笑我。」

我想象着藤牧氏突然出现在这个没有人在的房间的光景,实在笑不出来。

「藏书可真多,都是牧朗先生的吗?」

「不,说是代代家传的……有些夸张,但好像是从江户时代到明治、大正、昭和,慢慢地搜藏起来的。我父亲的藏书也有几成混在里面,我先生的几乎没有。」

凉子做了补充:

「原来的书库在住房部分。虽说是书库,实际上像仓库般的地方……战争愈来激烈,等到战祸也开始及于日本国土时,父亲表示这是久远寺的财产,所以把书籍类全移到防空洞,仓库全烧了。但幸好还留下了这些书,由于防空洞有崩毁的危险性,所以把书都埋了起来,住房部分已完全没有收藏这些份量的书的房间了,所以在这栋建筑改装时,不得已只好把这里当作书库了。」

原本觉得为了新婚夫妇特地改装的房间配置有点儿怪,明白了原委后终于了解了。换句话说,虽名义上说改装,但几乎没有更动。光是做书架的费用,恐怕这间书库就比夫妇的寝室费用还高吧。这真是很奇妙的事哩。

「我想请问有关你先生的事,你先生……关于你和牧朗先生的、那个、夫妻关系……」

「坦白说,感情不算很好。」

「怎么说?」

「那个人因为沉默寡言,像夫妻之间亲密的对话……当然我并不知道其他新婚夫妇都说些什么……总之,我们不曾谈过类似亲密的话。」

梗子在说话时张眼望着我们走进来的门,简直像那里站着藤牧氏似的。

「我问一个很不好开口的问题……我听说,你们经常吵架……」

「是的……说是吵架,其实都是我单方面地对我丈夫发很大的脾气。那个人从不会对我发牢骚,更别说使用暴力了。从这一点来看,他是圣人君子,那个人……」

「是什么原因呢?」

「嗯……我想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我想可能是言谈间有什么差错、心情不对,都是这些琐碎事情的累积。现在回想起来,如果是这些事情招来这样的结果,我对自己的愚蠢非常生气……后悔也后悔不完。」

梗子在说话当中流下了大颗眼泪,说完话头低了下去。

「那么,你认为你先生失踪的原因,是因为你的关系吗?」

与其说我是侦探,不如说更像临床心理学的社会工作者在做调查。如此一想,我的心情轻松了。比起模仿我不习惯的侦探,装成心理学者还比较像。

「那个人简直就是不抵抗我。……所以,我真的可能对那个人太甩赖了。即使我说多么过份的话,他也完全咬牙忍住了……答应我任何的要求。还有,我觉得当时的我非常地可恨……想起来,我是多么过份的妻子呀……嘴巴骂脏话、也动了手,而且还做出那么残忍的事……」

「残忍的事?什么事……?」

梗子抬起惊慌的脸,然后闪闪烁烁很担心地窥伺着姐姐。

「没关系,梗子,不要隐瞒,全告诉关口先生吧!」

凉子就像母亲说给孩子听似地说道。

「……是的……姐姐……」

梗子显得更憔悴了。又把脸低了下去,然后想了一会儿,不久慢慢地张开嘴巴:

「我……我做了不可原谅的事……不过……还是不能说。但是……老实说,我曾有一段时期怀疑过姐姐和我先生……」

梗子又一次以胆怯的眼神偷窥姐姐的样子。凉子沉默了。梗子慌张得像要否定自己的话似的,继续说道:

「当然,全都是我在妄想。这种事我最清楚了,不管怎么说我先生都不生气,我故意要惹他生气才这么说的。别说姐姐了,我先生是即使天地颠倒也不会做那种不检点事情的人。竟然……竟然,我……」

梗子说到这里又哭了出来。

「人难免会有怎么都无法告诉别人的事。不需要讲细节。不过,请告诉我,你先生怎样地接受你不讲理的态度?」

「我并不十分清楚。我想很痛苦吧。我想很痛苦吧。但是那个人……最后都没有生气。」

「到最后吗?」

「嗯……。直到走进这个房间为止。」

「就是这一点。说起来,你先生为什么会进这个房间?」

梗子沉思了几乎三十秒钟后说道:

「那天……还留存着新年的心情的时候……我记得还很冷。我先生既不过盂兰盆会、也不过新年的模样,和往常一样待在研究室里……我先生因为习惯每天吃过晚饭到睡觉以前,都关在研究室……那一天也一样,大约十二点钟吧,回到这里。」

「是否有和平常不一样的样子?钻牛角尖什么的……」

「那……非常高兴。我说至少过新年,那个,希望别在做研究了的关系……他不高兴了。」

「你先生高兴的理由是什么?你心里有头绪吗?」

「不知道。好像是说研究完成什么的,但是,我当然不知道在做什么研究……」

「完成了?这么说的吗?」

「我想是这么说的。」

这么一来,「人造人」完成了吗?所谓人造人不畏神的研究,藤牧氏用自己的手完成了吗?我全身发冷,觉得全身毛孔张开似的,被一种恶心的感觉席卷。

「然后……怎么了……?」

「那……我并没有一直到争吵时发生什么事的记忆。听说喝很多酒的人会失去记忆……有没有说了……就是这一个部分完全不记得。」

真令人绝望的证言。最重要的部分在雾的另一边,模糊不清。很难判断她真的是忘记了,还是关于想隐瞒的事情故意闭口不提。但总之,除去榎木津曾有过「记忆的映象」的幻觉以外,我完全失去了能够知道当晚状况、可说是唯一的路标。

「我记得的是……惊慌失色的丈夫像逃离似地进到房间……慌张地关上门。而那时四周早已散乱着东西……大概是我丢的……然后,已经是再怎么喊怎么敲都不开门了。一直到早上和父亲、内藤先生商量为止,我记得自己的情绪疯狂了似的……」

「门是你先生自己关的?」

应该有听过这个质问。

「是的。我先生嘴里说着,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呢?」

「不知道!」

「地板--寝室的地板上沾了血……你知道吗?床下的地毯上留着血迹这件事……」

「嗯,不知道。不知道在什么情况下,我先生或是我受伤后弄到的也说不定。等镇定了以后一看,我也全身都是斑点……而且,当我收拾乱七八糟的房间时,觉得好像擦到了血……我不记得了。」

「房间是什么时候清理的?」

「是天亮的时候……。因为我先生不出来,我心情的不安已经达到极限……我想是为了排遣情绪所以打扫了。也许我认为可以边打扫边等待他的出现。」

这是多不凑巧的事!我知道了当时的她并非处在冷静的状态。她想修补失去的记忆的物理性证据,就在她恢复冷静的状态以前,已经被她自己消去了。

以后的脉络和内藤的证言有极大的差异。将内藤推开跑进这个房间的她,只是在这个空空如也的空间,一迳地感到愕然而已。

她和藤牧氏之间究竟有无实质的夫妻关系,我怎么都问不出口。并非不好意思,是因为我牵挂着凉子的目光。

梗子的体力消耗很多似的很痛苦地呼吸着。没有任何进展,我已失去了该问的问题了。

--换句话说,从拜访这里以后,我们都没有任何进展。认为有收获的只有关君了。

--进入这里的话,就什么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榎木津看到什么了吧,那家伙「知道」了吧。

对了,我还有一个想问的问题。不,那不能问。但是,不能不问。但是……。

「梗子小姐,我问最后一个问题,你记得……十几年前……收到情书吗?」

梗子大大地张开那双充血的眼睛:

「情书……情书……?啊,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和■那个人一样■!」

非常地明显,梗子的眼瞳逐渐失去知性的光辉。用有如死尸般的眼睛瞪着我,我战栗了。

「你知道什么了!你为什么问,只有那个人知道的,问和那个人一样的问题!我不记得收到那东西,不知道情书、也没见过!为什么那么执着那件事,情书是怎么回事?」

那有如厉鬼的相貌,令我踌躇了,我向后退了两三步。

--看来经历了很恐怖的事。

--梗子小姐的模样很吓人,于是……

「不,你应该收到的,因为交给你情书的学生……因为那就是我!」

「关口先生,你……」

吃惊的不是梗子,而是凉子。

我完全迷失了自己,踉跄地住后退。可是在宽阔的书库里,再怎么走都碰不到足以防碍后退的墙壁。我逐渐向黑暗后退。

八厘米似的胶卷景色明灭着。姐姐抱着错乱的妹妹的肩膀,从餐具桌上面的金属容器里,取出注射器。姐姐很灵巧地举起妹妹的手,把针戳了进去。以低标准速度所拍的影片似的,像慢动作似的。妹妹终于挣脱了,狂乱地发出婴儿要求不停的声音,慢慢地安静下来。同时,我也回到了世界。

「现在打了镇静剂,不久会睡着。你的问题……结束了,好吗?」

我无法回答,我陷入了失语状态。凉子将注射器放回容器,靠近我。

「妹妹……真的不知道情书的事情似的,不过……」

然后来到我身边后,立刻以温柔的哀怜的视线凝视着我,安静地说道:

「关口先生,真是不可思议的人……就像名字……真是一位有很多秘密的人呢……」

「对……对不起……我绝不是有意隐瞒……。牧朗先生……藤野牧朗先生是我在旧制高中时代的学长。太……说是偶然,但因为实在太巧合了……所以错过了谈这件事的机会,抱、抱歉。」

凉子沉默了。

「而、而且,也是今天到了这里以后,才想起情书这件事。」

我在辩解什么呢?说起来,我不是如此擅长言词的,陷入失语症以后半天不开口是常事。

凉子什么也没说,很快地离开了我身边。等一下……

--一个人很孤单的。

--我想喊住女人,但是怎么都想不起称呼来。

「啊……」

「这里是第二扇门……」

凉子停在们的前面,无声地回过头来。我究竟是怎么了?现在瞬间涌上来又消失的情感,是怎么回事?既不是寂寥感,也不是孤独感,是一种更甜美的、令人怀念的情感……

我想将这一切甩开似的,走到靠近门的地方。

和「第一扇门」完全一样的材质,同样别出心裁且坚固的东西。当然,简直是异常地、因镇密的做工而隙缝和隙缝间都紧密地堵塞住了。只是,大小尺寸本身小了一号,宽度只有第一扇的三分之二。

「这里的钥匙也和那边的钥匙一样,是门式的。另一边,也就是说只能从房间里上锁和开锁。」

凉子没看我的脸说道。我被她的话引导似的,握住把手试着打开门,但门却有如被墙壁同化了似的动也不动。

「如果只能从里面上锁的话……现在,这里上了锁,不是表示谁在里面吗……?」

「不,不对。可以从隔壁房间■走出去■,有一扇开住外面的门。不过,现在没有人在里面。」

如此说来--

如此说来,这个房间不是密室。

「那么,只要打开这扇门的钥匙,牧朗先生就可以走到外面了。」

「这也不对。」

凉子表情不改缓慢地开始说了:

「下一个房间是个约四个半榻榻米的小房间,是用来摆放药品和医疗器具的仓库。这栋小儿科建筑物好像是明治末期的建筑……不知道是建的人与众不同呢?还是有这种建筑的式样……?构造是除了每个房间的门都能通到外面以外,却只能从内侧上锁。病房如此做会发生危险,所以钥匙全都去掉了。但后面房间的钥匙是活的,换句话说,这个治疗室和隔壁的诊疗室,其构造是如果里面没人的话,根本无法上锁。可是,这里因为是放药品等的关系,任意开关也不行,所以,诊疗结束后,都由负责的人从内侧上锁。即使暂时外出,也需从外面上锁,这是惯例。」

凉子说到这里,将手抵住门,一副很怀念的表情。

「这里的管理责任者是小儿科医生……应该是叫营野的人吧……。这位先生在空袭时去世……从那以后,隔壁放器具的地方就成了『不打开的房间』了。」

「这么说来,那个营野先生依照惯例,在这扇门的内侧上锁后,又再从外面上锁,就这样……」

「是的,就这样带着钥匙卷进战祸。」

「外面的钥匙呢?」

「是大的布袋型钥匙,当然没有复制的钥匙,门也很结实,类似撬开的痕迹……在外行人眼里……是没有的。」

「这么说来……万一这扇门的钥匙,因为什么样的弹力打开的话,牧朗先生即使走到隔壁房间也还是出不去……」

「是的……如果是这样,那么,牧朗先生■现在也还在■隔壁房间里了……」

真是令人恐惧的谈话。但并非不可能死在里面。即使如此,条件必须是有打开这扇门的钥匙,还有这扇门打开了才行。

「可是……我听说搬书架进去的时候,曾试着打开,但还是不行等等。我想打开这里这件事是很困难的……」

「……那么,隔壁的房间才是真正的密室了……」

「是的……战争结束后七年以来,没有人进到里面过。」

我感到一种接近失望的感觉,这里是■密室■中的■密室■。

我对着睡着了的梗子轻轻地点了个头,拖着一种近似败北的复杂情绪,离开书库。那个时候,我很沉着地检查了门的『锁』,只是知道了那锁非常地结实,绝对无法用磁石和线等操作所能奏效。

穿过寝室,走到候诊室,中禅寺敦子一个人坐在旧沙发上。

「我来叫车子,你们在旧馆的大厅上等好吗?」

凉子以一贯的语气说道,如同初到榎木津办公室时那样,很郑重地低下头去,走出馆。

我们,不,我可能带给她的是不成希望的失望。如此一想,我也很伤心。

「老师,榎木津先生究竟怎么啦?」

像是在等凉子的背影看不见以后,中禅寺敦子小声地问道。

「已经拿那家伙没办法了,在这时要跟他绝交!」

虽是自暴自弃地这么说,我感到非常地不安。如今线索只剩榎木津的幻觉了,宣布了绝交宣言后,究竟我一个人能够解决吗?

「榎先生说了什么吗?」

「那……」

中禅寺敦子皱起眉头,做出简直像极了她哥哥的表情。

「很奇怪耶!」

她说道:

「我在调查建筑物周围时,榎木津先生精神恍惚地走了出来。唉呀,我以为发生什么大事情了,大声地喊他。喊了两三次都没有回音,第四次的时候才终于回过头来,啊,阿敦,然后问我,你喊了我几次?」

「然后呢?」

「我回答喊了四次,他说,啊,原来如此,简直就是自以为是的赞同着。」

「什么嘛!]

「然后说道,■我的耳朵不会关闭的■,可是竟然听不见,原来如此,这种事竟然也会发生,那也没办法……接着说,阿敦,绝不要进那个房间,立刻叫警察来!」

「那么,你连络警察了吗?」

「怎么可能,我连电话在哪儿都不知道,没法子连络呀!」

榎木津的言谈举止愈来愈无法理解。如此一来,他再有什么幻觉也不能信任了。说起来,他看得见别人的记忆这件事本身,其实根本就是囫囵着京极堂的见解而已吧。实际上,榎木津不过有十二分的可能性是善于随身附和的社会不适应者罢了。

我简短地将房间里的情形和梗子的证言转达中禅寺敦子。但是,一个劲儿地掩饰自己的动摇。

「那么,刚才的门终究是第二密室的门了……」

根据她的调查:门依旧紧紧地关闭着,完全无法打开似的。为了慎重起见,我走到那里看了一下。我也曾试探地问了,在中途,是否可能从天花板脱逃?墙壁是否有缺口?但中禅寺敦子的调查相当镇密,别说墙壁了,到屋顶为止(她好像竟然利用靠着的梯子,爬到屋顶做了调查。她哥哥要是知道了,一定脸孔涨红地发怒吧,我很佩服她做事的彻底),总之,在建筑物的外观方面,好像完全没有发现任何疑点。只有位于极高位置的换气孔,有三个,是开着的。那里面由于有书架档住,无法确认是什么情形,但是别说人了,连小猫都不可能通过。

草长得很茂盛。可以得知长时间没有人频繁地出入。这里面果然和密室同型的「第三扇门」门上,垂挂着一个有如附在江户时代仓库上那种非比寻常巨大的钥匙,这个锁正如她所说,再怎么推或拉都不会动。

「这样的话……你所说的几个可能性中,好像只剩下『全部的人都在说谎』案例了……」

「不,老师,现在发生了其他可能性喔。」

和无力的我的声音相较,中禅寺敦子用非常有精神的语气说道:

「外面的三个人里,案例是『有一个人握有这里的钥匙』……或者牧朗氏本身是『握有这里的钥匙的共犯』。」

我和中禅寺敦子正确地沿着走过来的路,走向旧馆。进入新馆后,走到研究室去。为了收回绑成一捆的日记和研究笔记,中禅寺敦子的手伸向堆在桌上的笔记的绳子时,笔记竟奇妙地歪倒整个掉落了。

「奇怪,我绑得很结实的……」

中禅寺敦子因为得重新绑,说道,你先走。我照她所说走出房间,穿过堆积着瓦砾的崩坏的部分,走到回廊。

「关口先生。」

由于从我想不到的方向传来喊我的声音,所以起初以为是幻听。

「关口先生。」

是凉子。

凉子站在中庭那白色的花坛前。

我慌张地从回廊走到中庭去,仿佛被吸住了似地走近她。

啊,她的四周果然没有颜色,是黑白的,我想。

白色的花,大朵的有如乐器小号似的……

「是多啾乐(音译)。」

「啊,是这个名字呀……?我不知道……我还以为是朝颜(译注:牵牛花的一种)呢……」

凉子说道,摘起藤蔓长得靠近她的脸的花,把一样苍白的花拿近脸。

「别这么做,那花有毒。」

多啾乐是以「朝鲜朝颜」知名的茄子科榎物,另外还有一个别名又叫「癫茄」。含有三种会使精神亢奋的生物硷(alkaloid)。特别是花叶种子里含有很多这种振奋精神物质,摄取的话会引起妄想状态。

我抓住她的手制止她的动作后,说明了这件事。

「暖……这么恐怖的花吗……?不过,这种花为什么会长在这里……?」

「多啾乐也很有药效。特别是自古以来,就以作为催眠药、镇痛、止痉挛药著名。这里既是老牌医院,栽培这种榎物并非不可能。那个华冈青洲(译注:一七六〇--一八三五年,江户后期的外科医生,在日本第一个施行麻醉手术成功的医生)所调的日本最早的麻醉药,很多成份,应该就从这个多啾乐--朝鲜朝颜当中精制的。」

凉子由于面对我这里,我就那样抓着她的手腕,正好形成面对面的姿态。

「在建新馆和别馆以前,这一带,全在从事药草栽培的样子。但随着法律制定禁止私自制造药以后,慢慢地荒废了。这个中庭就成为遗迹了。所以既不漂亮又什么都没有,就长些令人嫌恶的草……其中,只有这种花好看,我从小就只喜欢这种花。因此花园因为战争荒废了以后,也只觉得这种花很令人怜惜,照顾了它……没想到仍然是草呀。」

凉子说道,不仅没有挣脱我的手,反而短缩了距离,苍白的脸靠近了我旁边。

「你连药学都很清楚呢,关口先生……」

凉子的视线捕捉了我的眼睛。

我宛如被蛇魅惑的青蛙般动弹不得,只能凝视着她的眼睛。

--尽管我知道不能看,但即使连闭上眼睛都做不到。

「我在学生时代曾有段时期想学神经医学和精神医学,所以对药物在极有限的范围内,只拥有简单的知识,并不是特别的了解。」

凉子正当我说着那不算辩解、也不是自夸的话时,突然晃了一晃。

我慌张地试着要抱起她,将手环住她的身子。

「关口先生……」

我无法靠近着看她,把脸别了过去,眼前是一朵白色很大的多啾乐。

我听到心脏的跳动。

眼前一片白。

脑子里变热了。

凉子的呼吸吹在耳鬓。

凉子以不胜悲戚的声音说道:

「请帮助我……」

我答不出话来。

然后,我感到强烈的晕眩。

『※

昭和二十五年(译注:一九五〇年)六月五日(星期一),晴午后多云

结婚入户口手续办理完毕,丢弃自幼至昨日为止习惯了的藤野的姓氏,从今日起改名久远寺。关于那件事仍无法确认,或者不如说仍找不着询问之机会,极为烦闷。而且,虽是琐事,但若长时间不识其为极大之谬误而度日,意外地应是极羞愧之事,更加地懊恼。

昭和二十五年七月二日(星期日),多云时晴

终于问妻昔日之事,但是回答为否定。妻表示毫无记忆,无法判断她有记忆障碍抑或有所隐瞒,但是有关孩童一事之始末,无论如何必须调查。

金阁鹿苑寺全烧毁,遭人放火。

昭和二十五年八月三日(星期四),多云午后晴

妻子疯狂,完全是我无用所造成,对于唯有忍耐顺从而无他法自己之无力感,只感到遗憾。现在唯一想法,是尽早掌握住昔真相,藉此以忏悔我之原罪,完成责任。

东京都政府的米配给开始。

昭和二十五年八月二十三日(星期三),晴朗

得以与庆应大学医学系妇产科部长K博士面谈,面告他以前即着眼之令人瞩目的研究成果之主旨。另外,并告知我面临困难状况之主旨,对方极爽快应允阅览去年成功事例以及最终研究成果之贵重资料。而且,自教授处得悉实际上极为有趣之教示,十分感激。然而,在我的案例中,由于精虫的绝对数不足,恐不及他的成功方法的万分之一吧。仍有独自钻研之必要。

※』

「嗯,天气记得很清楚。虽然语汇经过斟酌,但是文章并不高明。内容虽然简单但有点儿伤感。」京极堂说道,呼呼地吹走了飘散在周围自己抽的烟发出的烟雾。

「怎样,知道什么了吗?」

「关口君,我呀,大略听了你毫无秩序地擅自说了事情的经过,才终于拿到这些日记还不到一分钟呢。取了上面部分才读了两三天的日记而已,能知道什么,知道的刚才不是说了吗?」

「不,我指的是你从我所说的话里,知道了些什么吗?」

我昨晚终究没有回家。虽然很累,但情绪太亢奋了,心情上不想直接回家。因和中禅寺敦子在新宿分手了后,直接就去找京极堂。幸好他老婆还没有从京都回来,结果我就睡他家,我只跟妻子说在京极堂这里。

「从昨晚开始,你所说的话完全不得要领。我已经听了几次,大致上能领会了……不过,呵!」

京极堂说道。一面快速地翻着日记,很忙似地将下一本拿出来,确认了背面和封面以后打了开来。

『※

昭和二十六年一月八日(星期一),晴朗午后有烟雾

研究接近完成,虽然对于可能已死亡了的孩子无法补偿,但是,对妻子和久远寺家能一起尽到些微的赔罪。也许有人会主张此举违反自然之理,但是对于如我这种际遇之负伤军人而言,算是好消息吧。无论如何,对于我妻不需再做出如是屈辱之行为即能解决一事,我有无限欣喜。我亦期待此研究完成后,妻子能够痊愈,我将告知妻子这件好消息,她的反应将如何呢?

※』

「这是最后的日记。」

「违反『自然之理』,指的好像就是人造人这件事,但看不懂对『负伤军人』是『好消息』的意思。」

「不应该注意这一点唁。根据这个记叙,有个人物的马脚露出来了。」

京极堂说道,又用瞧不起人的眼神望着我。

「什么?完全不懂。」

「听好,关口君,这一天写着午后有烟雾。根据我的记忆,薄雾一直到第二天的早晨都有。」

「这又怎么样了?」

「那个,你不是说原本小儿科的建筑物的密闭性极高吗,寝室当然也是如此吧?」

的确没有窗户的书库,封闭的程度到了令人感到呼吸困难。有窗户的寝室,尽管比书库更有开放感,但是在密封性这一点应该没有什么大的差别。我同意了。

「那么,窗户一关,隔音效果也很高吧。」

「这么说来,蝉鸣的声音,在外面和里面听有很大的差异,外面很嘈杂。」

「那不就是了!内藤怎么说?根据你的叙述,他说『如果打开窗户声音听得一清二楚』,这也许是真的,不过,在一月最冷时候的深夜,而且在薄雾笼罩下,把窗子打得开开的傻子很少哩。可是,那家伙竟隐约记得当事人吵架的内容。当事人记忆中完全欠缺的部分,在另外一个房间的内藤怎么会知道?」

「原来如此,你说得对。」

我微妙地感动了。从他的证言,虽感到像发生了什么龃龉,但果真如此吗?

「那么,内藤所说的『谈到后继者怎么办』,是撒谎喽?」

「不对,老师。」

京极堂指着太阳穴,说道:

「内藤为了毫不知情的吵架内容作伪证,并没有什么好处。所以如榎木津所说,内藤在事发当晚和梗子一起■在卧室■呢。」

「这么说来,内藤和梗子……」

「当然是有亲密的关系喽,而且,亲密的关系可深着呢。不管怎么说,据榎木津说,深夜过了十二点他们正在床上。然后,微笑着的心情很好的丈夫回来了。不过,总觉得不对劲。」

京极堂脸朝下,沉默着。

「即使如此,这日记很奇怪。与其说他诅咒久远寺啦怀恨啦,不如说是为了赎罪而入赘,有这种微妙的感觉。而且,似乎有不能问的过去发生的事情。『虽是琐事却是极大之谬误』,指的是什么?还有,『可能死亡了的孩子』是谁?」

京极堂说道。再度陷入沉默后,终于抬起脸来。

「可是,关口,你如何判断有关梗子小姐失去记忆这件事?日记里也记载着『记忆障碍』的事情,所以可能还是有什么疾病吧?」

这是他所想到的。

「这也是假设,我想她可能是多重人格者。当人格替换的时候,经常会忘记当自己是其他人格的时候。理性的她和我转交情书时的那名少女,在我心中无论如何都无法一致。但是,处在歇斯底里状态、往丈夫身上丢东西的她,又不一样。所以,在普通状态下的她,根本不存在任何时候的记忆。」

京极堂嗯地嘟嚷着:

「那么,你认为不是暂时性的心性分离或精神性的健忘症,而是她从小就是慢性的多重人格症患者吗?」

「你有不同的意见吗?」

我喝着惯常的淡味的茶问道。

「我认为,她为了封闭罪的意识或已超出界限的不愉快感情,而把会对自己不利的记忆强迫式地关闭起来。也就是说,可能是精神性的健忘症吧。」

「可是,我和她说话时也出现两次很奇怪的样子呢。如果不是她姐姐在旁边,我想说不定当场就会换成不同的人格了。」

「你说院子里长着多啾乐,你知道多啾乐含有会使精神亢奋的生物硷吗?」

「有休思宾(译注:音译,茄科,药用植物,从叶子可取休思精,用作支气管炎等镇痛药)、休思吉安命(译注:音译,从休思取得的维他命B)、阿托宾(atropine)三种吧。」

「放了这些物质以后关于会产生的意识障碍,你当然也知道。对于来自外界的刺激,会失去反应,而内心的妄想和错觉会变大,既会突然亢奋,又表现出别人无法理解的言行举止,引起所谓的『妄想状态』。」

「那么,京极堂你认为梗子小姐现在被注射了生物碱吗?为什么呢?」

「当然,是当作止痛用的麻醉药。」

「不过,她现在,以父亲为首,完全拒绝了医生的治疗,谁在为她注射那些东西呢……」

凉子的脸浮现了出来,她用熟练的动作为梗子注射。

「整理花的是凉子小姐吧?」

京极堂说道,陷入第三次的沉默。

我有意识地改变话题。

「你认为藤牧氏真的在制造人造人吗?」

「别说傻话了。关于这件事,我以后可要慢慢地读。什么嘛,我是不知道脑筋不好的医生看了几个月,这些份量我一天、两天就能看完,正好用来消磨时间。我兴奋得很呢!」

这个男人多半会读到明天。

[不过,关口,人造人被认真地思考的时代,并不是多久以前的事。而且,从遥远的住昔开始,就并非以如此非科学性的构想来思考。被视为临床医学始祖的巴拉克鲁斯也曾尝试制造过。本来就有一半是炼金术师。毕竟炼金术对科学有极大的贡献,说起来这两个当然是不可分割的了。」

「这个话题,虽然不是很明确但我懂。我记得是利用人的精液制造吧?」

「对。将人的精液灌满在密封的玻璃瓶里,以和马的体温一样四十度的条件让其睡着,然后,会慢慢地形成透明的人型。用新鲜血液培养的话,会产生类似比人小一号的人,这就叫人造人。当然,这是胡说,不可能会做成的。因为现在已了解了受胎的结构,并不是那么的草率。最近……对了,是前年吧,庆应大学成功地实行了人工授精。嗯,不过,这只是把精液用人工的方式送出去而已,也就是说,由于是性交的替代品似的,受胎本身是用很自然的方式……等等,刚才日记里记载了和庆应大学的妇产科部长会面……」

京极堂忙碌似地翻阅日记:

「啊,果然如此。他去询问人工授精的技术。」

「那么,他果然是在制造人造人……」

「喂喂,不能这么快下结论吧。研究的成果就在这里。如果我用心读的话……」

京极堂将那一捆笔记本砰砰地敲打在桌上,接着用食指从下到上抚摸着那一捆日记的背部,看着我的脸说道:

「可是,关口君,这些日记为什么独缺昭和十六年前半部呢?本来就没有吗?连德国留学时代和服役时的日记都有了,这不是很奇怪吗?」

「怎么会有这种蠢事……?当然,并没有确认过,不应该会有那么不自然的欠缺法呀?」

「可是,就是没有啊。」

我从下面开始,一本一本地对照着标签看,果然少了一本。

「我不认为是一板一眼的藤牧氏所为,是谁抽走了吧。你们回到研究室的时候绳子的确松了吧?」

我看到中禅寺敦子正在绑绳子。绳子确实松了。

「那么,你是说我们去小儿科病房时,有人抽走一本日记吗?如果这样,那么就是有人觉得看了医院内的日记,是不妥当的喽。」

「不,那间研究室既不是密室,而且又是屋顶开个窟窿的建筑物,从外面也能很容易地进来。想偷的话,任何人都偷得到。所以不能说绝对是屋里的人干的。只不过,如果是由哪个家伙觉得并非新日记,而是十多年前的日记不宜被看到,那就很有限了吧。」

是几年前和藤牧是有关系的只能想到梗子了。不,院长也应该和他相识了。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不方便的事情?

「可是,京极堂你干嘛那么执着于昭和十六年的日记?」

「因为,那是他和久远寺家拥有不知什么关系的时期。你送情书去时,是昭和十五年九月十六日。他前住德国是翌年,也就是十六年四月。我想知道在那一段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怎么连日期都记得?说起来,连我自己都忘了情书这件事了呢。」

「这才是『精神性健忘症』吧。你自己昨晚不是说了吗?为了遮掩精神创伤而将记忆隐藏起来。你知道那时候周围的人大致有多困扰吗?」

我不知道。我转交了情书以后,根本不记得还发生了什么事。

「那一天,你在大约十一点钟的时候,表情简直就像被什么附身似的信步回到宿舍,然后,接下来的半个月就关在房间里,不跟任何人说话呢。因为你连饭都不吃,我和榎木津很担心,每天都给你送吃的。还替你回答老师的询问。可不准你说忘了!」

「啊,是忘了!」

真的忘了。不,我记得好像是有这么回事。被这么一说,我想起当时的状况,但并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实际感觉。

「真过份呢。如果没有我们,说不定就没有现在的你呢。你简直就处在崩溃的边缘,可是你又不说原因,我们完全不知从何着手。不过,不知为什么藤牧氏经常前来要求和你见面,我转告他因为你无论如何都不见他。」

「那他怎么说?」

「你好烦人。我确实转达了唷。」

京极堂焦急了似的,眼睛眯了起来。

「别使坏心眼儿,他说了什么?」

「谢谢,托你的福,愿望达成了。要我这么转达。」

噢,久远寺梗子终究有了回音,而且是令人满意的回复吧。因此,藤牧氏为了履行和我之间的约定,像个男子汉似的出面求婚去了。

「我当时曾问藤牧氏到底是什么事?他只告诉我,跟你说是那封信的事,你就知道了。我从前后的脉络推测,可能是他寄了情书。问你,你呢,只嗯的一声,由于事情没得到解决,所以我很快地忘记了。」

「京极堂,你怎么会想到把那件事和这一次事件连接起来的?」

「什么呀,他本人跑来找我商量,说他被久远寺姑娘给击垮了的。要他写信的是我呢。」

对了,他也曾经说过。

京极堂一面说,你的忧郁症花了差不多一年时间才痊愈,一面一页页地翻开日记。

「啊,找到了!」

『※

昭和十五年九月十五日(星期日),多云后晴

心情郁闷。听从中禅寺秋彦君之建议,写了信。然而完成已经三日,尚在手边,终日烦恼至最后,托付关口翼君代为传递。呜呼,连吾都因自己没出息而至感遗憾。

昭和十五年九月十六日(星期一),天候不明

连课都没去听讲,躺卧在床未外出,故不知天侯如何。现在时刻已近深夜,然而关口君尚未归返,愈加不安。终究是不该托付他人之物,迳自愈觉后悔。

昭和十五年九月十七日(星期二),雨

关口翼君于昨夜返回宿舍,但是再三拜访皆无法会面。根据中禅寺君所言,关口君样子非比寻常,因急病而卧床吗?或发生了何事?

昭和十五年九月十八日(星期三),雨后多云

从自称是被派遣来的老人手中取得信。开封之际,心脏跳动得几乎迸裂。内容远超过所能思量范围。虽不过十几年的短暂人生而已,总之,今日可说是人生最佳之日。写完此文,将前住指定地点授子银杏树下相会。但仍无法与关口翼君相见。至为遗憾。

※』

「好像揭发了别人的秘密似的并不觉得意外,而他接到回信后,立刻赴约是确实的。而且,说起『授子银杏』就是那棵在鬼子母神神社内的大银杏。是久远寺家的谁回了信该不会错的。呵呵,你是拉弓射箭的爱神丘比特呢!」

京极堂以嘲讽的口吻说道。很快地重新翻阅日记,总觉得是在调查,终于抬起那张古怪的脸,说道:

「他在九月十八日第一次约会,九月有三次、十月五次,然后十一月八次、十二月四次呢。非常地迷恋哩。从那以后,日记几乎只写些天气和吃过的东西。看起来心情不像想写日记。不过,关口君,和你见不了面,让他很挂心,他提了很多次呢。」

对了,想起来了。我顽固地拒绝和他见面,不,应该说害怕吧。是的,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和他见过面,然后他就那样前住德国去了?

对我而言,有一段很长的时间,叫藤野牧朗的男子是禁忌。若不是以如此不合规则的形式想起,我也许会永远地将他的名字封锁起来。

而这些,从眼前的朋友开始,妻子和榎木津等,以及正要和我产生关连的完全是「他人」,全是他们所惹起的。由于他们将我全部停止了的时间拨快,把我从彼岸硬拖回此岸的关系,使得我必须做一个补偿,就是将藤野牧朗这个男子和久远寺梗子这个少女,从我的记忆的视野抹杀掉。

「怎么脸色这么苍白?想起来了吗,当时,你那有如黏膜似的感性?」

京极堂以毫无抑杨顿挫的语气说道。这个男人总是如此,任何时候都一副什么都知道的表情,毫不客气地进入我的内在。我根本无法了解这个男人知道什么。而且,我的事他大概什么都不知道。但是那副什么都知道的姿态,仿如叉开腿用力地踩在浮在没有底的海上浮板似的,对我的感性而言,非常地具有魅力。因此,从那时起,我就将自己的一部分委身于这个男人了。无论正确与否,这个男子多少明确地理出了我这个人模糊的轮廓,对不聪明的、不灵活的、只会拼凑式沟通的我而言,那是非常轻松的选择。而且,这个有如执迷于理论的、不客气的朋友,正以这种形式,在为强迫将我从彼岸拉回此岸负责任。

「你呀,真窝囊,太不像话了。」

京极堂说完,读起手里拿着的日记最后面的部分。

『※

昭和十五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星期二),晴天

无处可归,因此在宿舍过年。午后收到信,虽隐约地觉得害怕但终于成为事实,究竟该如何对付不知如何是好。神智昏迷似的,极难形容的焦躁接二连三袭来。呜呼!亟欲自此处失踪。

※』

「这篇日记怎么啦?为什么不写清楚,这么一来就没有纪录的意义了。我想知道的是,『隐约地觉得害怕』的事实。」

京极堂粗暴地说道,将笔记本啪地扔到桌上。

「没办法,这又不是会议纪录和资料,是日记。也不是为了让什么人看的东西。」

「但可能会写这些吗?即使假想的对象是自己或什么的,世上不会有那种不以读得懂为前提而写的文章吧!这本日记最清楚的只有天气吧。如果这些记述能够令人明了地想起当时状况,那不写日记什么的就能明了地想起来陋!真是拉拉杂杂不明确的文章!」

「别这么生气。日记这玩意儿就这么回事。像你这种性格的人可能无法理解,不过,藤牧氏的日记还算是好的呢。我呀,如果开始写,大概一个月都没办法持续。二十多年来都不间断地写日记的精神力量,我认为值得称赞,而不是贬损吧。」

「你说什么风凉话呀。这可是极少数、唯一的线索呢。你说大约有二十多年不间断地写什么的,但是昭和元年,他才四岁或五岁,还不是会写日记的年龄吧。对了。很奇怪,非常奇怪。」

京极堂搔了搔头以后,从那一捆日记中,抽出昭和元年。就在这时,堆积着的日记滑落似地倒塌,日记全散落在桌上了。京极堂毫不介意地打开散落的日记,只读了两三行就立刻阖上,说道:

「啊,你为什么要带这些来,这叫做轻举妄动!我无法读这些东西,这不是藤牧母亲的东西吗?」

是这样的吗?冷静地思考后确定这是可以理解的。不过,提到以前的日记很重要的正是京极堂呀。当我近似辩解地如此说道时,朋友眉毛上扬、丢出话来:

「我说的是昭和十五、六年的东西。我想读的是他的告白,不是他母亲的手记。这些东西反正藤牧本人藏在内心就好了,并不是咱们非读不可的东西。」

京极堂从堆积着的日记当中,很快地桃选出几本看起来像藤牧母亲所写的东西。

「说起来,这日记很清楚地记录着幼年时藤牧氏的成长。昭和八年的年尾……他十一岁的时候,母亲去世了。临死以前也写了日记,是在临终前交给了藤牧。他继承了母亲的意志,从那以后十八年以来,他当作自己的日记持续地写了下来。」

这时,像是插在日记里的纸片飘了下来,是旧照片。照片上是穿和服的女性。和服……是久远寺凉子吗?

「那,那是久远寺……」

「嗯,这是他的母亲大人,怎么?难道像久远寺千金吗?」

京极堂打断了我的话说道。看成是凉子的确误认了。照片上的人是个陌生的妇女,膝盖上坐着的孩子像是年幼时的藤牧氏。是一个优雅的女性,楚楚可怜的模样,虽不是格外地像凉子,但觉得说像还真像哩。我坦白地说出内心的感觉。

「连话也说不清楚。像哪一个,姐姐?妹妹?」

「姐姐和妹妹长得很像,像谁还不都一样。」

我说道,搪塞了过去。

不,不一样。如果是印在黑白的印画纸上,那就不是梗子、应该是凉子。

「也许谈不上恋母情结,不过我所知道的藤牧氏相当地倾慕这个母亲。因为他说过年幼就没有父亲,所以更加如此吧……他说不定企图从久远寺梗子的身上,追寻母亲的风貌。」

铃--,风铃响起。

以风铃为暗号似的,蝉声同时开始叫了起来。

我们短暂地沉默了。

「可是,关口君,那个产女(ubume)的事……」

他有意歇息了的关系吧,京极堂整理了散乱的日记以后,在香烟上点燃火,深深地吸了一口后改变话题。

「石燕将产女写成『姑获鸟』,毕竟是根据《和汉三才图会》,原来,《三才图会》虽写姑获鸟但它念成『ubumetori』,是鸟的一种。所以我想起来了,那是在常陆(译注:今次城县)一带流行的民间传说。传说晚上晾着初生婴儿的衣服后,就会飞过来,是一种会把有毒的奶沾上衣服的怪鸟。这种鸟的名字叫『ubumetori』动。如果是这个传说,那就跟中国的姑获鸟比较接近。那就成了『穿着羽毛的鸟』,而且听说会在掳走的初生女婴的衣服上沾上自己的血作为标志。很相似。但是一般谈到产女是鸟的时候,其根据大多是以啼声为主。水鸟的哭声的确像婴儿,《诸国百物语》等书里的怪物,也是发出哟哪哟哪那种令人恐惧的婴儿声。谣传这就是产女,但是,报纸报导当英雄好汉出马去捕捉了后,才发现啥都不是,原来真面目是『青鹭』。不过,如果从啼声来联想,那应该不是母亲而是婴儿的声音。但是,画里的多半描绘的是母亲,总觉得很奇怪,所以我才想起这些事情来。」

京极堂拿起放在榻榻米上看起来很旧的线装古书。

「西鹤(译注:井原西鹤,一六四二--一六九三年,江户前期的作家,著名作品有《好色一代男》、《好色一代女》、《好色五人女》等)所写的《好色一代女》卷之六,在这本书最后的段落,主角被姑获鸟所困扰,但那姑获鸟是婴儿。是堕胎了的婴儿们排列着发泄怨恨呢。」

--青蛙脸的婴儿。

「听好。……穿着莲叶似的孩童的面貌,腰部以下都沾满了血,有九十五、六个并肩排列,声音不间断地哭着,欧巴雷唷欧巴雷唷,这应该就是传闻中的产女……」

真令人毛骨悚然,背上微寒。京极堂极乐见我的反应似的,继续说道:

「罩着的莲花的叶子是胎盘。水子(译注:指刚出生的婴儿)作祟的概念虽并非从久远以前就有,但可说是原型。而且,还是出现了将近一百人呢。因此啼声和母鸟没有什么不同,叫着『欧巴雷』。这和被称作『欧巴良』的妖怪一样。这是俗话说的『背妖怪』。在外形上,和叫做『川赤子』和『好哭』的妖怪也很近呢。在长崎一带,产女指的是海怪,而且在越后(译注:今新泻县)性质虽相同,但形状是蜘蛛。这么一来,『产女』这种怪东西的轮廓就变得非常暖昧了。」

「你大前天不是说产女不是幽灵,而是一种『因生产而死的孕妇的遗憾』的概念吗?」

「是呀。不过,你想想看,死掉的人本身不会有『遗憾』的,感到遗憾的是被留下来活着的人才会有。」

「因为心怀留恋而死,所以才觉得遗憾吧。」

「不对唷。死人不会思考吧。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活的人才会想到『真遗憾』。大致上,所谓怪异,普遍是生者所确认的。也就是说呀,决定怪异的主要因素,是活着的人。换句话说,是『看到怪异者』所做的决定。」

「什么意思!」

「换句话说呢,男人所看到的产女是『女人』,女人所看到的产女是『婴儿』,只有声音的产女是『鸟』。然后,这些全都被认为是『相同的东西』。换句话说,与其说产女是『因生产而死的女子的遗憾』,不如以更宽广的范围来捉摸,才能理解。」

京极堂显出像是难以忍受似的泄了气似的表情,我开始错觉关于这个和事件应该毫无直接关系的民俗学考察,简直就像久远寺家发生事件的延长似的。身上感觉发冷。

「产女究竟是什么?」

「这是从人的母性和生物的母性的分歧中产生的、科研的,事到如今的矛盾感吧……一种生理性的厌憎感吧。」

京极堂望着走廊。蝉鸣突然停住了。

「你知道猴子的事吗?年长带着孩子的母猴,被浊流吞没了。那只猴子带着几乎不会游泳的幼猴和已经会游泳的小猴子。如果你是母亲,会救哪一只?」

「当然两只都救。」

「只能救一喽。」

「那就救小的那一只。大的会游泳了吧?」

「可是,母猴毫不犹豫地救了大的那一只。为什么?母猿已没有生殖的能力了,小小猴等到有生殖能力,还需要时间。在传宗接代方面,最合适的就是那只大的猴子。生物的母性就是这么回事。即使冒着危险救了小猴子,但并不知道包括自己能否活下来。但是,如果是大猴子,或然率就分外地高。个体的情爱,无法战胜遗传因子的命令。不,猿猴本来就不具备人所说的情爱了。身为生物这是理所当然的。不过,人不一样。传宗接代已不是独一无二的目的了。这到底称为文化?知性?人性?随便取什么名都可以,总之,万物之灵的骄傲已经建构在『另一个价值』上了。如果朝着相同的方向,那还好,但如果完全朝相反方向时,我们就会感到困惑。然后,为了弥补那个分歧也会发生怪异的事。」

「生物是为了生孩子而生存。于是,那孩子也为了生孩子而出生。但如此一来,就成为传宗接代本身才有意义,生存本身并没有意义了。生物究竟是什么?」

「什么都不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就是■这么回事■!不,■老早■已是■这么回事■了!」

铃铃--,风铃泅泳在风中。

京极堂沉默地站起来后,从厨房倒来冰麦茶,然后要我喝。

「关口君,产女的话题未必没有用喽。」

他说道:

「被堕了胎的女子呢。关口君,不明了的暖昧模糊地藏在字里行间的,正是产女。」

「你想说什么呀?」

「所以呀。如果说藤牧和久远寺的千金之间,有了孩子,会怎样?虽然不出推理的范围,但并非不可能。」

「你是说梗子小姐怀孕了?」

「除夕夜的日记,写道『隐约觉得害怕的事成了事实』,如果指的是信里告知了怀孕一事怎样?深夜的幽会重复了二十多次,是非常可能发生的。」

「噢,所以他在一个月间烦恼到极致后,二月,出面求婚去了?」

「据院长说,他表示『有必须结婚的理由』,不是吗?这是没话说的理由吧。而且,日记的后半部写了……」

「可能死掉的孩子……对了,他结婚以后,不是想问出自己的孩子下落怎么了吗?不过,梗子什么都不记得了……」

「对了。所以才有记忆障碍的可疑吧。藤牧大概也很固执地问情书的事吧。当你提到情书时,她怎么说?」

--只有那个人知道的事,为什么会问和那个人一样的问题!

「嗯……原来如此,很合理。不过,既然如此,为什么她不记得?……嗯,即使她失去了记忆……家人也不应该不知道吧。」

「不知道是堕胎,还是流产?假设家人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呢?藤牧的入赘是重整快倾颓的家运的绝好机会,在这种时候,我想对于女儿的过去会隐瞒吧。」

很合理。这个臆测是对的吧?比起到现在所听到的久远寺家的人们的任何证言,都更具有现实感。

「可是……」

京极堂混着叹息自言自语地说道:

「即使真是这样,还是觉得奇怪。虽然因为年轻而让小姐怀孕了,藤牧虽产生了罪恶感,但结果反正正式结婚了,那不就好了!他到最后仍无法割舍赎罪的念头。这很不对劲。说是带了很多钱来,但那以后的言谈举止……总觉得很怪。」

那时,玄关传来声音,好像是客人。京极堂念念有词地边说着,站了起来,边走出房间到了玄关。

客人是木场修太郎。

「什么啊,你以为现在几点了呀?这个时间了,竟然店还不开门!俺还以为在里面自杀了呢。噢,在这里,关口队长,木场中士现在报到!」

木场和我在战争时,在南方的战线上是生死与共的关系。现在说起来令人难以置信,但是当我在每个学生都上战场的时代,领到的是少尉以上的阶级,率领着一个小队。另一方面,由于木场是经过磨练的职业军人,虽然有经历,但阶级在我之下。换句话说,木场是我的部下。在这种情况下,大体上实战经验很浅的上司会遭到欺负。但不知为什么,木场带领了我并支持了我。结果,在我的小队只留下木场和我,其他人都死了的悲惨结局之下,我们两人奇迹地存活并得以相偕踏上祖国的土地。

木场是在小石川开石头店的小开,和榎木津也是老朋友。他是个具有大树般厚实胸膛和粗大手腕的大个头男子。脸型也很严肃,异样突出的腮帮子、剪得短短有如铁丝般的刚硬头发、尖尖的鼻子,接近正方形的脸上,小眼睛和嘴巴点缀式地装点着,是异人之相。不过从那风采,很难想象他是个声音高亢的人。乍看第一印象很不好应付,可是实际上是个说话极机智的不可思议的男子。

「老爷您才是在这个时间登门造访,有啥事呀?警察不是比古书商和不卖钱的作家来得忙吗?」

京极堂拿出座垫给木场以后,一面动着那令人讨厌的嘴,到厨房拿出新的麦茶来。

我们称木场「老爷」,那倒不是因为木场是刑警,而是因为他整个人的感觉实在很像「老爷」。

「混帐!别把警官和蠢作家相提并论!嘿,今天早上,榎木津那笨蛋打了电话来,反正他就是那副德性,也搞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只一直说再这样下去,关会很惨,你去帮帮他吧!虽然不懂是什么意思,但好像是和久远寺医院有关。我一听,那可不能撒手不管,立刻到关的家去,关的老婆说人在这里,所以很亲切地飞快跑来了。知道了吧!」

木场一口气喋喋不休地说道,一口气把麦茶喝光了。

「听说因为和久远寺有关,所以不能撒手不管,又是怎么回事?」

京极堂问道。木场哼地鼻子发出声音,把卷在手中拿的像杂志似的东西,扔到桌上,说道:

「这个啦。一年半以前,俺负责侦办久远寺医院的婴儿失踪事件。这是刚才在中野车站前买的。」

杂志是取名《猎奇实话》的低级的不入流杂志。在色情的裸体画上面,印刷着颜色很鲜艳的活字。

■「食婴儿之鬼子母神,色情狂之女腹中所宿为鬼?或蛇?」■

被将了一军。我感到血冲上了脸。谣言竟然散布至此。在这个尖酸刻薄闲杂乱象的业界,到现在为止,这件事竟没有见报才真令人觉得不可思议。如斯的我本身,在两三天以前,其实也算是其中的一个。但是、但是,究竟是怎么回事?

京极堂愁眉苦脸地拿起那本杂志打开来,说道:

「老爷,那件婴儿失踪事件,到底是什么案子?」

「杂志上也写了呢。从大前年的夏天到年底,接连不断地发生了三件控诉案。应该是生出来的婴儿竟不见了呢!这不是很奇怪吗?发生在同一家医院唷。俺很快地接办了这个案子。不过呀,那个秃老头儿可真是个骗子,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还胡扯说是误会,说每一个都是死产,骨头已经交出去了。然后,还出现个摆架子的老太婆,竟说虽然非常了解痛失孩子的悲哀,但如果因此借口找碴儿,那可给他们添麻烦了。如果只有一个人控诉,是有找麻烦的可能,不过,有三个人哩。有那么巧合的事吗?俺可要彻底地咬住不放哩。我本想取得搜查令后去搜索家宅呢。」

「那为什么没这么做?」

「那个唷,三件控诉案竟然都同时撤销了。这就更可疑了。不过,没有人控诉就不能搜查了。俺后悔得要命!」

--在那家发生失踪案件的医院里,还传出其他谣言。

--出生的婴儿不见了的事件,好像发生了几次。

啊,中村总编辑提到的谣言的根据,就是这个了。我觉得快受不了,覆盖着久远寺医院的阴影,出乎想象地很大、很深似的。

京极堂沉默了一会儿。他看了《猎奇实话》的报导,终于抬起脸来,将打开的杂志递给我。

「真恶劣。老爷,你一直都在看这玩意儿呀?」

「看什么是我的自由。只要能当作搜查参考用,佛经、胡乱涂写什么的我都看!而且,这还算是比较像样的呢。很明显地在写有关久远寺家事情的下流刊物,还出版了有好几本呢,但实在读不下去,所以才没有买。」

还有几本!出版了好几本吗?沸腾的情感是生气,还是其他什么?我无法判断。这种感觉很像在人前被羞辱了似的。

杂志的内容的确都是诽谤中伤。杂司谷的K医院(没必要连大写都写进去!)的女儿,一见到男人就紧紧抓住淫乱,其奇行怪径真非笔墨所能形容(一面如此写道,接着是冗长的有关性的描写),结果,夺取他人孩子,榨取生血、脂肪将之制成春药,其行非人道之至,杀死的婴儿不计其数,受其诅咒因而怀怪物胎儿,现在虽怀孕二十个月尚未生产,简直极尽怪异之能事,活像现代复活了的鬼子母神。

过份。太过份了。杂志还写道:

有此一说,对妻子之严重乱行已束手无策的丈夫,为阻止此种行为而使出一种名为『研欧欧那(音译,anoono)咒术』的中国魔法,但失败,反而将之全部喝进腹内。

「什么是研欧欧那咒术?」

我提出疑问。京极堂显得讶异,说道:

「中国周代有一个叫偃王的皇帝……确实听说是一个从蛋孵出来的人。身为贤名的君主施行了仁政,也留下他有怪异嗜好的传说。但是,那种施行了自己进到女人的腹中似的荒谬绝伦的魔法,究竟什么地方弄错了,我可很难相信!也许只有我不知道……尽管如此,用『现代复活了的鬼子母神』的表达方式也好,那种古怪的魔法也好,真是惊人的没有常识呢。」

京极堂苦笑了。如果连这个男人都不知道的话,那个恐怖的咒术八成是捏造的。那时,木场的表情很神妙,而且以令人难受的声音说道:

「哪,京极,俺以为鬼子母神是赐孩子的神呢,不对吗?是属于鬼恶魔之类的吗?否则为什么大家都去参拜呢?」

京极堂搔了两三次鼻头。这方面的话题正是他最擅长的,说道:

「老爷,鬼子母神本来叫『诃梨帝母』,是一个印度鬼神的妻子。别名叫『青色鬼』或『大药叉女』。直截了当地说,也叫『恶女』。令人吃惊的,她有五百个孩子。虽然这样,她还是每天偷别人的孩子吃掉,偷了就吃。被吃的那一方可难受呢。因此,佛祖出面了,把五百个孩子里,一个叫毕哩孕迦的藏起来。诃梨帝母悲叹着。从五百人变成四百九十九人,其实没什么不同,但身为母亲只要一个不见了,总会担心,情绪狂乱地悲哀着。佛祖很庄严地现身了,告诫她:五百人里,只不过少了一人就那么悲伤,那你想想何况是只有一个孩子,还被你吃掉的人的心情……吃了一惊的诃梨帝母深深地垂下头去悔改,愿意重新饭依佛教,成为保护佛法的护法神。后来被当作佛祖的家族,让人供养,嗯,就是这么回事。」

「佛祖的裁决可真轻呢。如果是俺,那可不原谏,我会处极刑!」

「呀,这就是佛教的方法。老爷,像耶酥教那种不知通融、具有坚固结构的宗教,主要是游牧……侵略民族的宗教,为了求生存,某部分就必须好战。所以,彻底地弹压侵略地当地的信仰,攻击到体无完肤的程度。因此,将土地神变成恶魔、集会采主日式、祭祀则将之变形为黑弥撒。结果,在后世只留下了『反基督』(Antichrist)的形式。例如,以『主日的黑山羊』著名的叫包法梅德的恶魔,似乎曾藐视伊斯兰教。但是,佛教的结构非常有弹性。换句话说,也比较随便。但与其说佛教吸收了土著的宗教,不如说是融合了。在印度,也有婆罗门教和印度教等等,婆罗门教的众神们是『天』,印度教尊崇的神则以『明王』加以吸收。诃梨帝母也是其中的一个唷。刚才的话题出处就是根据佛典《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杂事》,被数落了一次后,又结实地奉承了这个神之处,可高明呢。原来,神具有善恶两面是很普通的,由于普遍地有双重性,因此,纠正了恶的部分、褒奖好的方面就变得很容易。」

「总觉得光是听到就够头痛了。恐怖的入谷的鬼子母神。」

木场引用了蜀山人的双关语。但是,他本人连蜀山人的蜀字都不认得。

[呵,怎么说佛祖都是在教导人母爱,所以,才成了善神嘛!]

「不,那是不对的。诃梨帝母原本就是善神,即使作为授子、育子之守护神的也广受信仰。现在还有『天母』啦『母子爱』啦什么的别称,读了《南海寄归内法传》什么的,也是这么写着。换句话说,她的性格在与佛教相遇前、后也都首尾一贯,没有改变。」

京极堂一一地提到出处,甭提木场了,连我也没听说过那样的书。

「嘿,是好或不好,究竟是哪一种呀?」

木场愈来愈混乱似的,煞有介事地,泄了气。但是,京极堂宛如柳树迎风的模样,步调不乱轻描淡写地说道:

「两种都是吧。而且,从佛教的本源来看,大体上,拥有情爱会妨碍悟性。佛祖并没有告诫这样的事。」

「那是怎么回事?」

木场和我异口同声地出声。

「说起来,佛教就是在讲应该舍弃『爱』这个观念,因为『爱』可换说成是『执着』。舍弃所有的执着是前住如来的道路唯一的解脱。所以,把诃梨帝母的教训,解释为要人舍弃对孩子的执着也说不定。舍弃一切、皈依佛道的话,所有的罪业可以灭却,而且能够开悟……换句话说,就是亲莺(译注:一一七三--一二六二年,日本镰仓初期的僧,净土真宗的始祖)所说的境界,『善人亦可成佛,何况是恶人』!」

我把手中的杂志放在榻榻米上,不由得插了嘴:

「这么说来佛教是否定人性的喽。如果如你所说,刚才那个猴子的话题,不就接近开悟之道了吗?」

「对了!」

京极堂很干脆地答道:

「野兽由于不彷徨,所以也许更接近开悟的路。但野兽无法成佛。野兽不能舍弃之为野兽这个事实。不舍弃对生的执着就无法开悟。换句话说,原来,佛教之真意并非否定人性,而是超越人性,这么说比较正确。」

「那么,佛教就像是对着咱们说去死吧!」

我感到非常空虚。当然,之所以会这样,并非仅是母子鬼神的关系。

「并非是那么刹那性的事。嗯,每人接受的方法不一样。为了像你这样的俗人,佛教终于完成了从小乘到大乘的变貌。在日本的鬼子母神信仰,与其说是佛教,不如说是以原本的婆罗门教的含意广布于世,来得恰当。结果,鬼子母神……诃梨帝母完全不愿舍弃执着,到现在还爱着孩子。所以才会吸引了许多信仰者。对了,日莲圣人(译注:一二二二--一二八二年,镰仓时代的僧,日莲宗始祖)也好像信仰着鬼子母神,那里……法明寺是日莲宗吧?」

「就是那里!」

木场苏醒了似的,大声说道:

「就是那座法明寺啦。俺不是为了听印度的鬼子母神来的,我是来打听那个在杂司谷的法明寺的。喂,你们到底卷进了啥事啦?」

木场半强迫的把话题拉回本题。木场是刑警。我对于谈事件的全貌带着几方抵抗。但是,情势发展到这个地步,已无法后退。我把这两三天发生的事情脉络,有一搭没一搭口齿不清地说着。然而,木场倒很不相称地是个擅长聆听的人,因此,我比说给榎木津或京极堂听时,还要能够更得要领地将事件与搜查的全貌和盘托出。

「哼!」

木场在我说完后的同时,发出鼻音,说道:

「我就觉得那家医院很可疑,盖子打开一看,果然看起来像鬼魅魍魉的医院。」

「你说得太过份了。的确并非没有犯罪的嫌疑,可是……」

「嘿,关口,你没有辩解的必要唷!怀疑是无罪的。不过,在真正的凶手没抓到以前,每一个人都是嫌疑犯。不过,不管是榎木津还是你,外行人的想法毕竟摸不着边际。」

木场抽出插在裤子后面口袋的扇子,啪啪地开始扇了起来。

「这么说的话,犯罪搜查专家木场警官,你从刚才假冒的侦探嘴里,找到什么线索没有?」

京极堂用一种听不出是煽动,还是轻视的语气,带着捣乱的语气说道。

「真讨庆--」

木场交换了一下盘坐着的脚,看着我的脸说道:

「所谓犯罪,不是可能、不可能之类的问题。首先,要有动机,然后,可能、不可能才以随后的形式跟上来。你们这些家伙的脑袋里,欠缺动机这两个字。」

「原来如此。听好,关口君,确实听好老爷这番难得的话。」

京极堂开玩笑地说道。不过,木场的话刺激了我内心像罪恶感似的东西。

进入久远寺医院时,我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态面对的?我不是应该比任何人都冷静客观吗?虽然扬言要自己解决,但受委托的是榎木津,我不是应该站在守护着第三者的立场吗?但是,我受到榎木津不符合常识的含意不明的言行所影响,我只是不断地完全露出主观左右地动摇。结果,我并非针对事件而只是在探索关于我自己的问题罢了。我对委托人--久远寺凉子到底做了什么事呢?

--请帮助我……。

岂止是帮了忙?丑闻简直广被藐视并为人所知了!这本下流杂志的出现,代表了我的无能。

「不需要那么愁眉苦脸。因为你是外行,你就听专家的话吧!」

木场说道后,更调整了坐姿,表示要将话题带进正题了。

「首先,先来看发生了什么事。老公从家里失踪了,因为他确实不在,所以这一点没有问题。家里人称为『失踪』,仅有这个事实而已。其余的全都根据证言了。除了榎木津,你和京极堂的妹妹,都某种程度全面地信任了那些证言,把它们当作『前提』而加以探索。第一,这就有问题了。失踪是因为家人这么说,但是毫无证据。所以,要试着思考动机。密室等等的话题就从这里展开,丈夫有没有失踪的动机?这很奇怪,由于足以下判断的资讯不足,所以很难说,到目前为止,没有找到动机。如果并非出自本人的意志失踪,那就只能思考是被谁杀害,或者绑架监禁了起来。如果这样假设,就要有『凶手』。相当于凶手的人物,目前只有家人。由于并未浮现家人以外的人物,所以先怀疑家人。这很奇怪,第一,妻子,和那个年轻医生有私通的可能。这就有充分的动机了。其次是佣人,很难想象这家伙危害招赘女婿的直接动机。但是,这个老先生俺也见过,非常地忠诚。他的主人……并不是那个秃头的老爷,而是非常令人讨厌的老太婆。这个老太婆说的话,他都言听计从。然后,再来想这个老太婆和像老狸猫的秃头老爷夫妇。但这也是十二分的奇怪。」

「为什么?」

「第一,钱的问题。女婿带来的钱,用途很奇怪。再来,怎么都想不通的是,他们的言行举止表现出做丈夫的怨恨一家人。这不就像是承认了自己加害似的吗?接下来,最可疑的是婴儿失踪事件。我不认为没有关连。」

「如果这样,妻子……次女催患怪病,和事件没关系喽!」

京极堂追究地问道。

[是吧。俺虽然没有医学知识,但生病就是生病,因为混为一谈了所以更扑朔迷离。不如说这是意料之外的事。那一家人呀想着,可能是因为被自己加害的丈夫怀恨的结果所带来了灾难吧?正处在战战兢兢的状态中哩。我这么认为。」

「凉子小姐……长女,怎么样呢?我不觉得她可疑。我想从她亲自要求调查事件看来,也可以去除她的嫌疑。」

--请帮助……。

那句话不是在说谎。

「不,很奇怪。」

木场把我的意见一脚踢开。

「第一,失踪以后经过一年半,才去找无能的侦探商量,这个就很奇怪了。如果只是失踪,到警察局报案不就得了?我们只好想是否有拒绝警察介入的理由。侦探什么的反正是做生意,说是失踪事件,会想,喔,找人呀!会带着主观。在这种时候,首先会以预先判断来面对事件。一旦展开搜索,这会儿所谓密室的非现实性的准备等在那儿。侦探一旦以预先判断为前提,总不免会思考如何从密室『逃脱』吧。这一点是侦探最得意的。」

「如何得意法?」

「大概,只要有密室,就会事先准备逃脱的方法哩。」

木场断定。

「呀,等等,老爷,我可详细调查了唷!」

不只是我。相当冷静的中禅寺敦子很仔细地调查了。我说了以后,木场仿佛有所忠告。

「据俺所听到的,京极的妹妹很仔细地做了调查,不过,她的调查只从外面吧?这样是不行的。」

他说道:

「那个第二间密室很怪哩。大概有很容易识破的圈套。因为你是外行,所以看漏了吧。总之,普通侦探的话,应该识破从密室逃出的方法。这么一来会怎样?在那个时段,根本就没有人看到招赘女婿的身影,其实『他已从那个房间出来了』吧。」

「原来如此。藤牧即使真的被杀了,但是利用侦探的弱点,布局成他『活着、并以自己的意志失踪了』,你想说的是这个吧?」

京极堂非常佩服似地说道。

如此一来,凉子难道是同谋吗?不,没这回事,她没有撒谎。

京极堂接着道出恐怖的事:

「换句话说,老爷想说的是■家族■犯罪吧。的确,如果家族全员都附和的话,就没有谜题了。」

「对啊。可是呀那些■家伙■弄错了人选。还特别选了傻瓜榎木津,真是倒霉。一如那家伙一贯的作风,案情的结果变得莫名其妙。没有任何根据竟说出丈夫已死了的话,所以那些家伙们非常慌张。榎木津半途走掉了,留下人比较好的关口侦探,他们才松了口气吧。不过,事情没那么如意。」

「请等一等,老爷。由于我是外行所以看漏了也说不定。但是将死了的藤牧氏假装成还活着,有什么意义?动机、动机是什么?」

「我认为,动机既不是恋爱的瓜葛,也不是利益计较的精打算盘。我想,是要把『杀婴儿』的罪嫁祸给招赘女婿的主意吧。家族全员都是。」

木场加油添醋地说出吓人的事。

「听好,首先,是老婆和年轻医生搭上了。招赘的丈夫成为绊脚石。这看起来就像是会发生的事。因为感情纠葛,所以把丈夫杀掉了。到这里为止还好。可是从这里开始以后,就奇妙了。有必要抬出密室什么的大戏吗?如果真有的话,演员不够呢,只有两个人是不够的。如果佣人也是同伙的话,那么就可能有戏唱了。佣人不可能是年轻人和小姑娘喽,能够操纵佣人的是狸猫老爷和他的老伴老太婆。那个家伙如果没有任何可疑之处,那也就算了,哼,不是有那桩婴儿事件吗?听你们说,那个丈夫做招赘女婿,是前年六月,失踪是在去年的一月,这和婴儿失踪事件的时期完全符合。失踪事件最初是前年的七月,其次是九月,最后是十一月。」

总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

我遗漏了什么重大的事情?

「我想,大概那个做丈夫的,不晓得怎么的知道了那桩杀婴儿事件,所以被干掉了。但由于女儿被怪病附身,所以怪谣言传开了。心想,照这样下去可不行,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可怜的招赘女婿掩盖起来,完全收拾掉,就这么回事!」

「这是预先判断!」

我已经无法再忍耐了。

「先入为主的是老爷吧。大体上说来,并不知道杀死婴儿究竟是真是假吧?事实上,新生儿失踪什么的,不限定是杀死吧。如果没杀的话,那么就没有必要为了保守秘密而收拾藤牧什么了吧!」

「对,是预先判断。不过,关口,只要不上对方的圈套,预先判断是有效的,证据以后再找也没关系。如果没有找到证据,是弄错了的话,撤回不就好了。总之,没有线索是无法搜查的。」

「真令人意外的特攻警察!」

由于京极堂从旁搅和,木场用锐利的目光瞪了他一眼。木场的瞪视非常有气魄。我呢,缩成一团。但京极堂以毫不在乎的表情,继续说道:

「不过,的确也可能如老爷所说的那样唷。关口君,我以前也说过,不可能有完全客体这回事。说不定在面对主体的自觉下时,才能够获得正确的结果。只不过……有关那桩婴儿失踪事件什么的,如果真有的话……」

尽管木场以很难理解的说法支持一己之见。虽察觉到案子很难理解但仍尽力地调整情绪。

「俺认为有这么回事!有三个根据。首先,前来控诉的三对夫妻,他们完全互不相识。一对住板桥区受伤军人的泥水匠夫妇,另外一对是住上十条的贸易公司员工和他老婆,最后一对是池袋的酒吧招待。我很仔细地调查了内情,这三对夫妇在事前完全没有接触过的迹象。这么一来,控诉完全是自发性的,很难想是故意找麻烦之类的,而且也很难想是偶发事件。第二个理由,是护士的行踪。事件发生的时期,在医院上班的护士中,那几个能证明婴儿出生的护士全部辞职了,而且从那以后就行踪不明。好像是回故乡了,仿佛等着搜查开始似的消失了。很可疑。然后,最后一个理由……这个,京极,比起俺来是你比较擅长的领域……」

木场说道,看着京极堂。

「哪,京极,真有附身的遗传什么的吗?」

--莫非是附身的遗传?

京极堂的话在我脑中苏醒了。

果如所料,京极堂的表情显得不高兴。

「有那样的……谣言吗……?」

「有,而且是很令人厌恶的。」

木场很夸张地上下摇头,直率地回答:

「俺说起来是讨厌这种话题的了。呀,并不是不相信,但也不是相信。因为不知道是真是假,所以很讨厌。我老妈曾经热中过以前的法术,非常在乎方向啦择日啦,即使知道不准确也还是在乎。真让人伤脑筋。而且,鬼怪啦神啦可用法律制裁,不是口自们出面的时候。」

「你的资讯到底是从哪儿得到的?」

「啊,委托香川所管辖的地区调查的结果。久远寺来到东京,是明治初期的时候,所以几乎不期待收获。但为了慎重起见,还是询问了。然后呢,调查结果是提到久远寺,原是城下(译注:以封建制领土的主要据城为中心发展的市镇)的御医,虽然一副名门的架子,但他出身的村子是所谓的被排挤的村子(译注:江户时代以后,如果村民有违反规定等的行为,全村即协议拒绝和那个人家住来和交易等,是一种私底下的裁判),交住的人也很少,绝不缔结婚姻,也没有亲戚,其理由是因为有『附身』的遗传。」

「什么附身?」

「我不清楚,说是欧休伯(音译,oshobo)附身的遗传。」

「欧休伯?」

「在赞岐(译注:旧国名,现在的香川县)一带的孩子妖怪。平时被看作是附在家里的家灵似的,像远野(译注:岩手县东南部)的『座敷童子』(译注:被相信是住东北地方住家的家神,像孩子似的红脸、头发下垂)。可是,我并不知道变成了遗传……」

「所谓附身遗传,究竟是什么?这一带是说御先附身(译注:御先狐,俗语说被饲养驯顺了后就会奉饲主的命令,会做出各种变化的不可思议的妖狐狸)和狐狸附身,是一样的吗?」

「……有一点不一样。附身遗传不是附身,是使之附身。也就是说,『使之附身的遗传』的意思。『御先持』(译注:妖狐饲主)啦、『使用饭纲』(译注:使用管狐施行法术或其人。管狐是想象中的小狐狸,具有神力,使用此种法术的一种祈祷师,将之放进竹管中搬运)啦这种施法术的人,只要想到他们是继承遗传的人就行了。这种遗传的人会使他人遭到附身的不幸,在共同群体里,当然会令人忌讳讨厌。如果结婚这等于是继承血统,所以是严厉的禁忌。」

「实际上没有这种不合情理的事!总之,这是封建时代遗留下来的吧?根本是迷信!现在是昭和二十七年呢。老爷、京极堂,你们两个都怎么啦?」

「关口君,非常遗憾,你认识得不够清楚唷。附身遗传的习俗,现在还根深抵固地存在。这件事不能漠视。」

京极堂突然抗拒似地说道。

「所谓附身遗传,是在民俗社会的一个解决方式。为解决共同体内发生的不可理解和不合情理的事,当作解决手段而设定的民俗解决方式。如同鬼的出身,■一定要是■异常诞生似的,村内发生了不幸事件时,■一定要是■附身遗传所造成的才行!」

「但是,附身本身只是单纯的神经症和精神病的病例吧。一面发生亢奋,产生心性的分离,这完全都是个人因素,不可能是让人附身的。」

「只从病理学方面来论及附身物是危险的唷。的确症状本身是你的领域……心理学啦病理学啦,是有能够解决的时候。但那只是其中一面而已。另一方面,也有从民俗学方面来看的。在这种时候,听说大部分的稻荷神(译注:主司食物稻作的神)等的民间信仰,都是受来自大陆蛊道和阴阳道的影响而发生的。但这只能说明其历史性的背景,实际上却无法说明发疯了似的附身症状。」

「是的。如果将这种胡说八道的民俗学式的装饰去除,留下的只是单纯的生病而已,『神经症』啦『精神病』什么的。」

「那是附身的另一面,并非本质唷。病理学能够解决的,只有附身内『凭依』的部分。至于『家庭的盛衰』和『太过富裕』的部分,则处于完全被漠视的情况。如此,就看不见含括了全部的『附身物的全体像』了。我呢,则认为,共同体中因经济的新价值被导入这个要因而产生的民俗解决方式,就是附身物。到目前为止,『富』等于收获的关系,而共同体不论好坏,正如同其名是『命运共同体』。但是,货币流通成为一般性的时候,共同体内部的『富的分配』就变得不平均了。换句话说,在同样的身分当中,会发生贫富的差距。然后,为了消除差距,解决方式是必要的。因此,人们就完全地接受了很久以前连绵传下来的『神附身』的方式,而创造出附身物。说起来,神附身就是为了将疑似非存在世上的『假想现实』,替换为存在世上之物的某种组织。很难接受的现实……是为了理解非日常的一种外在形式。亦即在日本附身物的发生是必然的,因为发生的风土环境已整备好了。换句话说,精神病理学的那一方面,是这个环境……说文化社会性的环境也可以,总之,被民俗学的那一方面所完全理解了。只要欠缺这两个方面的哪一个,就无法理解日本的附身物了。」

「我懂得你说的话。但是照你说的,有附身遗传的人会使别人附上什么吧?并不是自己附了什么吧?」

京极堂单边的眉毛扬起,做出惯有的表情,说道:

「不,不知是什么因素,有遗传的家系,经常会出现心性分离等的神经症和精神病患者。在统计上好像是这样。当然也有并非如此的情况,大概民俗性的风土改善了的话,就不会这样了。但现在出现了这种不幸的结果,所以才无法单纯地和个体的生病分割。这和文化与风土的条件有密切的关系。」

京极堂和木场都很沉着。只有我一个人在着急:

「是、是呀,久远寺家每一代都是女的。也就是说好几代以前就开始招女婿。那个附身遗传什么的,很早以前就没有了吧。」

「关口君,觉得你真奇怪。嘿,好吧。不过,所谓附身遗传呀,听说主要是由女性继承,所以婚姻被当作禁忌呢。」

「可是……」

不对。这种事根本无所谓。

「那……也许是这样,京极堂,那和这一次事件没关系吧。我从刚才就这么说!」

我紧咬着不松口。回答的是木场:

「有关系唷。关口,太难的话题我不懂。根据管辖区的报告,地方上的故老透露,久远寺家的人送来附在他人身上的不是狐狸、也不是狸猫,是什么『水子之灵』(译注:保护流产婴儿的神灵)的。」

我说不出话来了。京极堂的低声划破了沉默:

「喔,这就是『欧休伯附身的遗传』?我知道了。就像指使犬神的饲养犬神,指使竹管的饲养竹管狐狸者似的,欧休伯的家系必须饲养欧休伯一样,也就是说有必要养育『死去的孩子』……」

「是的。所以故老们说,从前,那些家伙们就持续杀婴儿,更何况现在!嗯,这种说法当然不能成为证据。但尽管如此,暗号也未免太合了吧?俺觉得真恐怖。如果现代真有这么个种族,那可不能放手不管吧!再说,这里又不是赞岐的乡下,是天下的帝国东京呢!」

「即使是东京,也有附身物存在唷。我们不是说今天没什么好运气、附了运气什么的吗?这就是附了什么的意思。换句话说,是『狐狸附身会带来财富』的省略语。赌博赚了钱的家伙,暂时成了附身遗传者,使役着附身物而独占财富。换句话说,这种风土不仅是乡下才有。」

「这种、用这种理由,你们就称那一家人是杀人犯吗?我不能理解!」

我再度激动了起来。

这和昨天对着加木津生气的情感是同质性的。昨天,我也对着加木津那不符合常识的态度生气。但今天不一样。不过,究竟我为了什么在生气?难道是因为对久远寺的家人……尤其是关于凉子有不利的发展而在生气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

「这家伙在发什么脾气?」

木场发出异于平时高亢的声音说道。京极堂仍如住常般若无其事地说道:

「很难分辨究竟出于私愤,还是公愤?」

「当然是义愤!那根本是无来由的歧视。国家权力以那种玩意儿为根据,将一般市民当作嫌疑犯来处理什么的,是太落伍的做法了。这不是既无视基本的人权,又搭不上民主主义的风潮,很粗率的话题吗?」

不对,令我激动的并不是那个理由。但是,从我嘴里却脱口而出和我的心情相反的常识论。

「的确,如你所说,这是与人种歧视和地域歧视同等极为根深恶劣的因习!是不应存在,而且是不能不努力除掉的因习。但这和认识现实情况又不相同。不认识,就无法改善。而且,不能闭眼无视于扭曲历史性的、文化性的事实。即使重新认识,将狐狸附身替换为昏睡状态,附身当作是神经症状,但留下了偏见,也仍不算是解决了问题吧。只需正确地直视现状,就知道现在那种充满偏见的古旧的因袭,仍然结实地存在。于是,在这种风土上才会发生这种事件。」

京极堂以没有抑杨顿挫的声调说道。

是的,我了解这种事。

木场收起扇子,抱着胳臂,叹着气,然后对着我说道:

「总觉得你们的谈话很奇怪,真是听不懂。关口,你认为这事件有什么解决方法吗?久远寺家族的确受到无缘无故的压迫和偏见,换句话说,是一个悲剧的家族。怎么说都因为祖先传下来,到现在为止,仍被世间一般的人用有色的眼光看待。但是,依俺看,因为如此才两桩事不能混为一谈。再怎么令人同情的家庭,久远寺家族每个人都很善良,但没有证据足以说明与事件毫无关联。正如你们所说,他们那群家伙都没有撒谎,而且入赘女婿进去的房间,是个没有出口的密室。但以这个条件能够解决实际上的问题吗?使一个人完全地消失这等事,是绝不可能的。」

「如果使用药物的话,并非不可能。」

「别搅和,京极!总之,关口,如果坚持你的主张,那么,那个入赘女婿只能是如烟般的消失,还是穿上天狗(译注:一种想象的妖怪,人形状,有翅膀,脸色赤红、鼻子高尖)的隐身蓑衣,消失无踪了?」

「这可好!天狗的隐身蓑衣,真是高见呢。藤牧变成威尔斯(译注:HerbertGeorgeWells,一八六六--一九四六,英国作家、评论家,为教育大众写了《时间机器》、《世界史概观》等作品,并想象原子弹爆炸,被称为SF之祖)笔下的隐形人,那可合道理的呢。他现在■仍在医院■里。然后在医院里打转徘徊,既喂老鼠吃饵,又把那捆日记里不宜公诸于世的部分抽出来。嗯,真是好方法。」

京极堂很愉快似地笑着说。可是,木场非常的认真,那双小眼睛无言地威吓着我。

「总而言之……呀,我的摸索的确进了死胡同。不过,老爷即使做了推理仍欠缺决定性的证据。如果要做出结论,资讯还不够……这是我想说的。」

「非常低调呢。关口君,即使偏向你来看你这种态度,还是有点儿奇怪。有什么特别的事儿?」

京极堂问道。

不知道。有这回事吗?

特别的事情什么的……

--同学,一块儿来玩嘛!

那个时候,我……

我……

「好!」

木场突然发出很大的声音,我的思考中断了。

「既然你事情想得这么多,怎么样?从现在开始一起搜查吧。俺既然知道了,就不能袖手旁观了。」

这真是意外的发展。

「告诉都已撤回了,还能以警察的身分调查吗?」

面对京极堂的问题,木场注意倾听了后答道,

「俺是刑事警察,不是侦探。即使没有委托人,但只要是事件就可以调查。预防犯罪于未然是公仆的责任。婴儿失踪事件虽然还无法弄清楚,不过,这一次是整个家庭都承认的失踪事件。知道侦探受委托的事实后,我就可以出马了。」

木场厚脸皮地笑了。

委托人--凉子,可以想象她对于警察的介入并不高兴。但事情演变至此,即使放着不管,木场也会插足进来。既然这样,我和他一块儿办,事情应该会稍微好一些。只要比木场早一步解决事件就行了。我不想使她因充满先入为主的调查而尝到不愉快的经验。

木场提议先听取久远寺家原本的佣人时藏、富子夫妇,对事情的解说。不用说,我正准备今天去拜访他们,所以答应了。

木场早已掌握了时藏夫妇的住处。这一对夫妻的孩子,在战争时死去,目前好像寄居在板桥经营干货店的远亲家里。我们留下正慢慢地开始读日记的主人,离开了京极堂。

这是第一次前住板桥。

板桥是旧中仙道的驿站镇(译注:以前曾是驿站),街道两旁有宛如繁华街的建筑物。一脚踩进岔路,那里是被土围墙和木板墙隔开的迷宫。战后,以复兴为名,所做的分区规划,将整条街直线地切成小块时,这条街仍然活泼地保持着曲线。这是沿着地形的形状自然产生完成的吧。走在这里的同时,给我一种在母体胎内绕着走似的安心感,以及看不见未来的不安的感觉。

「俺的家因为在小石川,这一带很熟哩。」

木场说道,眯起眼睛。然后笑着说,板桥地名的由来,是因为在石神井川上架起木板桥而取名,地名什么的其实很随便的。

那家店叫梅屋商店,大大地写着「干货」,挂着黑熏的招牌,是战祸烧毁后留下来的吧。

店面前,并排着各式各样腌制后晒干的鱼贝和干菜等,微黄的价格牌下垂着。建筑物、招牌和商品都是同样的色调,阴阴暗暗的。店头充满着干货独特的令人窒息的奥气。我沉默着,而木场好像很不喜欢,他在看来像在物色商品似的四处环顾后,说道:

「想喝一杯呢!」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请进。」

眼睛并没有看着我们,守着店的妇人义务性地发出酬酢的声音。妇人年约四十岁,是个子娇小丰满的女性。她也穿着灰暗颜色的毛衣、肮脏的围裙。这位女性大概就是时藏夫妇的远亲吧。

木场以熟练的动作走近妇人,小声地说了些什么后,从口袋掏出记事本,是证明警官的记事本。

妇人张着不能再撑大的小眼睛,很慌张地跑进家里,然后再回来引领我们进到屋里。

面对着店面的所谓饭厅,是简单地只放了矮脚食桌和食器柜的地方,三个露出衬里的座垫摆在榻榻米上。

连坐下的时间都没有,纸门就拉开了。妇人的脸露了出来,从她身后,泽田时藏将她推开似地走向前来,现身了。

时藏有如鹤似的枯瘦,有着全白的蓬发和很深的眼窝。

「警官有啥事儿?我和你们没什么好说的,回去!」

嘶哑却很有精神的声音,时藏老人安静地恐吓着。

从黑眼珠打的眼瞳中,能够感到经过岁月所培养出来的坚强的意志力。反过来说,这种眼瞳,有一种在事关和老人正常沟通这件事上,会令人先抱着一种断念想法的相当大的魄力。

「老先生,你的招呼可真激烈呀。不过,你和那个有情份的头家不是已经毫无关系了吗?你对待我们和蔼一些,也不会遭受处罚的呀。」

「对散播我大恩人谣言的人,没有可以说的,回去!」

「喂喂,别把俺和那些游手好闲的家伙混为一谈了。虽然看起来如此,我可是领国家薪水的公务员呢!」

时藏的表情更阴森了。眼瞳中的黑暗颜色愈来愈浓。

「国家到底为我们做了什么事儿?如果说国家为我做了什事事,那就只有杀死我儿子这件事了!」

「……时藏先生。」

木场用眼睛传来暗号,我悄悄地开了口:

「今天来问你的不是那件婴儿的事件。实际上,我们在找寻行踪不明的久远寺的年轻头家。你能不能跟我们稍微谈谈?」

「如果是这件事……如果是这件事,我无可奉告,什么都不知道!」

有瞬间的踌躇,但结果,老人更加地把心关闭了起来。

「没这回事吧!这是对你有大恩的久远寺家的一件大事呢!你多协助我们一些也无妨吧。」

「老爷……夫人,要你们找的吗?」

老人很明显地开始狼狈了。刺激他的忠义心,毕竟有效果。

「说起来是大小姐……凉子小姐委托的。我不是警察,是受凉子小姐的委托。当然,如果能很稳当地了结的话,我会考虑避开警察介入。无论如何请告诉……」

「是凉子小姐!」

老人提高声音阻断了我的话。看得出黑色的眼瞳瞬间有着情感的动摇。与其说他的感觉是吃惊,不如说惊恐。

「那么,就更没有说的必要了!好了吧,回去,别再来了,回去!」

老人站起来直盯着我的脸,住后倒退,反手打开纸门一面发出呻吟声,消失在下一个房间。打开了的纸门的阴影处,刚才那名妇人端着放着茶杯和茶壶的盆子,发呆地站着。

我和木场都无话可说。打破不和悦场合的沉默的是妇人:

「对、对不起,老先生非常怪癖,真的很抱歉。请原谅他,请不要抓他。」

妇人--梅本常子,将头垂得不能再低地恳求着。木场说道并不是来抓他的放心吧,用这话绊住她。但为了让她坐下花了不少时问。

据常子说,泽田时藏、富子夫妇是去年春天三月初来的,是失踪事件发生的二个月以后。常子死去的伴侣,是富子母亲的表兄弟。事实上,由于和他们交住并不深,所以常子也感到非常地困惑。

「嗯,反正我是一个人,我也觉得他们很可怜。可是,呵,别说老太太了,老先生根本从来没见过呢,我就想,该怎么办?」

「后来怎么决定收留他们的?」

「那个呀,老先生我倒不清楚,但老太太一副很害怕的模样,说是再也不能待在大房子里了……我就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不能告诉我?于是呢……」

「于是怎么啦?」

「哈,说目前生活费,是从大房子里带出来的一大笔钱……」

「一大笔钱?大概多少?」

「呵……」

常子介意着后面房间的动静,一直不肯开口。过了一会儿,用很奇妙的表情伸出脖子,用右手示意过来,将我们引了过去。

「那个呀,有一百万圆哪!一百万,是我们这种穷人求也求不到的宝物呢。」

她说道,然后把手掩住嘴巴,显得很慌张。

「啊啦,这算不算犯罪?我收下了呢。如果归还的话,是不是就可以原谅?啊啦,怎么办!」

「呀,镇定些。我们不会对老板娘怎样的。可是,那么一大笔钱,后来怎么样了?」

木场以哄孩子的表情劝她,知道这个妇人有着对权力无条件屈服的强迫性神经症的性质。

「修理这个店只花了一点儿,剩下的全让老先生保管。」

「我认为那是用来堵嘴的钱!」

「老爷,那笔钱财的来源八成是藤牧氏带过去的钱。」

虽非本意,但必须承认,世间不可能有那种给辞职的佣人那么一笔巨款的主人。

「喔,用来做堵嘴的钱?所以钱才会还没用就花光了!那就不止是用来修理医院了,其他应该还有拿钱的家伙!」

我的确不认为现在久远寺医院的建筑物,是花了五百万圆修理的。

但如果像木场所说,给时藏夫妇的大笔钱是堵嘴钱,那就表示久远寺那一方,有必须堵住他们嘴的理由。

「不过,老板娘,老太太怎么了?」

「啊,老婆婆说要去附近一下,刚刚才出去。老先生虽然那个样子,但老太太倒是个好人呢……」

我们以等待泽田富子为理由,想再多听一些这个胆小妇人谈话。当然,在下一个房间或后面,有那个不高兴我们造访的时藏老人,我们虽处在不知何时他会怒气冲冲地跑出来的战战兢兢的状态,但由于我们是警察,常子表示了接近完全服从的同意。

据常子说,泽田时藏从父亲那一代开始,就到久远寺家服务。时藏猛一看,虽是高龄,但实际上好像才接近六十岁。尽管如此,如果从父亲那一代就开始,少说也是大正或明治……说不定久远寺仍在赞岐时,就已在服务了。我提了这件事以后,常子就说道,嗯这个呀,简直就像三姑六婆闲聊似的一副很熟稳的口吻,开始说:

「我家老爷的父亲的母亲,不知为什么觉得人生无常,于是,成为遍路(译注:巡拜日本真言宗始祖空海所修行的四国八十八个灵场的人),巡拜了四国的八十八个灵场。但是,在途中倒了下来。救了她的是久远寺的祖先,好像那时那个人是个怀孕的女子,以就是说老爷的父亲已经在肚子里啰。但安全地接生了后养育,然后,就一直关照到现在,老太婆是这么说的。」

「原来如此。那真是不折不扣的大恩人呢!」

木场说道:

「话说回来,刚才一提到大小姐老先生就变了脸色似的,你有没有听说些什么?」

「大宅子的事几乎没听说过呢……对了,很久以前,老太太来这里曾说过什么的。」

「老太太常来吗?」

「不,可能因为寂寞吧,隔个两三年就会信步走过来。那个呀,对了,因为是我家宿六还很健康的时候,所以是战争以前,或者是战争刚开始不久。我家那口子是在空袭的时候死掉的。」

「说了些什么?」

「什么都说,说大宅子的姑娘怀着来历不明男人的孩子,为了要不要生,事情可闹大了。」

「是藤牧的孩子!」

正如京极堂所推测。如果久远寺梗子和藤野牧朗私通有了孩子,正是那个时期。

「所以,孩子生下来了吗,还是没生?」

「说是只好生了,也不知现在怎么了?听说才十五、六岁的姑娘,而且父母也很伤脑筋呢。她跟死了的宿六说的。不过,从那以后,战争就愈来愈激烈,宿六烧死了。老太太再来造访是战争结束后的第二年。那时,为了生存必须很拼命,就把那档子事给忘了。所以在那以后的事我就不清楚了。」

说到这里,常子突然看着店面,然后突然不说话了。背对着店面坐着的我们,不由得回过头去。店的前面,站着一个小老太婆,是泽田富子。

「常子太太,你在说什么?被老先生听到了,可吃不完兜着走唷!」

老太婆单手拿着四方形布巾包裹,像是要尽量拉长矮小的身躯似的,像不动仁王般站得极为坚挺。

「唷,老太太,好久不见了!」

「刑警到现在还有什么贵事?我所知道的事在那时全都说了。常子太太,老先生怎么了?」

富子小声地说道,走上了饭厅。常子很快地叙述了事情的脉络后,老太婆避开我们的视线似地说道:

「哼,那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还不快走,老先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要你们快走是为你们好。常子太太,你不需要理会他们。」

简直让人无法接近。

「老太太,等一等。先别说俺,但这个男人可是久远寺的大小姐委托来的唷。你们这样的话,小姐的面子可挂不住喽。」

老太婆因木场的话,心似乎些微地动摇了。老太婆望着我:

「小姐……是梗子小姐吗?」

「是凉子小姐。」

「凉子小姐?……想知道什么呢?」

对于如此干脆地被允许问话,我反而因不知该问什么而感到困惑了。首先,问了发生事件当天的事,她的回答和周围的人没有两样。接下来,问她把房间的门敲坏时,是否窥探了里面?

「没有看唷,绝对没有看唷。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老太婆超出必要的很坚决地否定了。常子在旁插嘴:

「可是,老太太,你到我家时,念念有词地说好可怕、好可怕,那是指什么事呀?」

「别多管闲事!我忘了那回事了。说太多,等一会儿会被老先生骂。我可以走了吧!」

富子的眼瞳颜色变得和丈夫一样,也一样地想进到里面的房间。

「啊,请等一下,请再告诉我一件事就好。」

我想起有一件无论如何要问的事,那是一个不知到底和事件有无关系的问题。

「记不记得青蛙脸的婴儿……?」

富子的手就那样地放在纸门上,一股脑儿地坐了下来。

「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老太太,你知道什么吗?」

富子仿如绷得太紧的线断了似的,失去了力气。用快哭出来的表情看着我们,但我看不出那是一张快哭出来的脸,还是恐怖的表情?这个表情,使老太婆的脸更增加了岁月。

老太婆保持着那个表情,以干哑的声音说道:

「是听老先生说的。久远寺家原来在赞岐的乡下做大夫家业,非常兴盛。所谓大夫,可不是吉原的大夫(译注:江户时代游廓里的妓女,一六一七年散布在东京市内)唷,是做祈祷的、像会施法术的法师那样。会施法术的家族,各自都有自家的神像,犬神啦圣天啦形形色色,久远寺流派好像是什么童子神的。」

是欧休伯附身。

「有一个时期,在村子尽头,有个旅人六部住了下来。这个六部带着秘传卷轴,以他的神通力也治愈过病,受到极大的好评。但久远寺的大夫觉得不满。然后好像让童子神飞出去诅咒杀了六部。但六部的神通力很强,诅咒全都回返了,为村子带来了灾厄!」

「诅咒回返?那是什么?」

「我听京极堂说过,是阴阳师(译注:在民间施行加持祈祷者)之类的人所施行的法术。被诅咒的人,将诅咒反归还给下咒者的法术。」

老太婆无言地点了点头。

「于是,束手无策的久远寺大夫想了一计,说是要向六部道歉把他骗到家里来,让他喝了毕其(音译)的毒杀死了他,毕其就是蟾蜍。」

「青蛙……?」

「久远寺除了施咒以外,好像也擅长做各种药或什么的。六部很痛苦地死了。然后诅咒久远寺家。既然下了青蛙的毒,那么就以青蛙的毒报复!扬言要作祟到最后一代呢。他的死骸好像一直都没腐烂。」

「简直就像传说。」

「是传说呀!只不过从老先生那儿听到时,觉得很恐怖呢。久远寺将六部的秘传夺走,托福,竟大大地发达!但六部的诅咒力量很大,久远寺家产下的男婴好像都是青蛙脸,所以久远寺一族全是女人。村人没人愿意娶久远寺的女儿。」

「这种,什么嘛……老太太,这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传说?」

「嗯,是久远寺家被诸侯聘用以前,所以相当早以前吧。不过这件事是真的呢。我也见过,在三十年前……」

「三十年前?」

「富子住嘴!太无聊了。」

不知何时,纸门拉开了,时藏老人站着。

「刑警先生,还有这个人,够了吧!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能说的就像现在这种老爷爷老太婆的传说了,充其量是童话而已。拜托请回去吧!」

时藏的话里带着完全拒绝再提问题的严厉。富子和常子也都不再说话了。

我和木场不得已只好离开梅屋商店。老夫妇退避到后面去了。关于这一点,常子不停地低头一直为失礼道歉,实在已经是无法再谈的状态了。

真是不愉快的印象。

木场停下脚来看着我,带着讽刺地说道:

「嘿,作家兼侦探阁下!对我这个特攻刑警来说,这可是非常有劲儿的唷!现在的时藏夫妇的态度是异常的。凭这些我所得到仅有的证言,甭谈解除对久远寺医院的怀疑了,简直更深了。所以,我倒想听听久远寺家拥护派,关口队长的意见。」

我没有回答。因为泽田富子所说的话紧紧地残留在脑子里似的。三十年前,那个老太婆说在三十年前看到过青蛙脸的婴儿。三十年前,是凉子和梗子出生以前,在那样的过住,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呢?榎木津所幻觉的是那么久远以前的记忆吗?

「哼,想得发呆了!关口,既然到这里来了,我有想顺道去的地方,你当然也一起来吧!」

「和事件有关的地方,我当然去。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第一个来控诉婴儿不见了的泥水匠的家,是从这里可以走得到的距离。」

木场说完,很迅速地开步走了。

道路仍然弯弯曲曲。前面的路完全看不清,我们不知怎么走出了坡路。

木场停住脚,为我说明:

「这里呀,在上宿的尽头,以前因揪树(发音为enoki)和梧桐(发音为tsuki)并排,于是取名和树相同的发音ennotsuki,也就是缘已尽了的意思。这个坡路取名为岩之坂,是不算俏皮的和押韵的称呼『厌恶缘尽的坡路』。啊,不过,倒是比前住京极堂途中那个叫『墓之町的晕眩坂』的称谓来得好。」

「墓之町的晕眩坂?那个坡路有这个名称?」

「什么?你不知道哇。嘿,那两旁都是坟墓吧,所以叫墓之田町。然后只要穿过坡道的正中间,不知为什么站着时,头会发晕,所以叫晕眩坂。」

那个油土围墙里是墓场呀。

「从前好像有个叫什么的寺庙,不知什么时候变成废寺。现在好像只有一个什么宗派的和尚在管理。那个坡路仿效从前京都一个叫什么戾坂的,装模作样似的名称,但现在没人这么叫。」

「京都?一条戾桥吗?」

「对、对,就是这个名字。」

提起京都倔川一条戾桥,指的就是渡边纲(译注:九三五--一〇二五年,平安中期的武士)将女鬼的手腕切断的那座有名的桥。还有,传说阴阳师按倍晴明在那座桥下养了十二支式鬼(译注:听从阴阳师的命令,能自在变化、会施行不可思议法术的精灵)。桥的附近的确有祭祀晴明的神社。

「原来如此……!京极堂当神主的神社,原来是附属于晴明神社的子神社。」

我不由得脱口而出。那时候借的灯笼,是属于神社的东西。

除魔的五芒星也称作晴明桔梗。星印是安倍晴明的家徽。木场以惊讶的表情眺望着吃惊的我。

「什么?你和那家伙认识这么久,竟然什么都不知道。那里的确是叫五藏晴明社什么的唷。啊,走吧。」

走下缘尽坂尽头,那附近就是所谓的贫民窟。伴随坂桥宿泊处的废止,听说无处可去居无定所的流浪汉,以及走游艺人、搬运工人等,开始在那一带住了下来。现在好像以工匠和卖货的人为首,捡垃圾的乞丐之流的也住了下来。

粗糙简单的长形工人屋和小客栈相连。黑色的阴沟木板和潮湿的空气,令人感到忧郁。可是和环境迥异的,这里的居民们很开朗。不断地听到孩子喧闹的声音和女人们爽朗地话家常的声音。

「俺呀,喜欢这里的人。虽然穷,不能去澡堂洗澡,但他们觉得那又怎样?我就喜欢这样!盘腿坐在穷人上面、还装得若无其事似的那种家伙,我打从心里讨厌。嘿,一直到最近以前,日本全国不都如此吗?」

木场说到,使劲地挺了挺胸。

是的,战后的日本,全国都是贫民窟。然后,各处都是毫无缘由的充满了明朗和生命力,就像这里!

复员以后,我却无法理解那种明朗。日本输了战争,大家为什么不更悲伤呢?曾坚信的东西难道错了吗?煽动国民而喊出勇于做火块啦玉碎啦、始终固执地坚持战争正当性的政府,简直就像反掌似的竟标榜民主主义。另一方面,现在,国民的贫穷却正相反地很鲜活地印在我的眼中。

如果告白的话,老实说,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反战论者。但由于我在反社会以前,是非社会性者,所以未被识破是反战论者。而且,虽非出于本意,也参加了战争。换句话说,是懦弱者。我为那样的自己而羞耻。但至少据我所知,看得出有很多日本人,从内心相信战争的正当性。当然,没有人真的喜欢死和战争吧。可是,出自内心认为,整个国家体制错了的,究竟有几人呢?

总之,以那种不可解的生命力为基础,国家完成了和谈。国民的生活也如破竹之势般的向上发展,于是和富裕相对换的,那种生命力却日渐薄弱了。

然而,这里还留着。如果这个生命力才是发展的原动力,这里也总有一天会和其他的街一样,变得很整洁吧。

大概会如此。

「这家伙的名字叫原泽五一,职业是泥水匠,今年三十五岁。老婆叫小春,大约三十岁。说起来,算是美女。原泽是相亲结婚,只半年就当兵去了,被送到缅甸去,经历了印巴尔(译注:Imphal,在印度的东方的都市,日军败退之地)作战。那里像是被打得很严重呢,他的脚受伤了,手指头也断了,好不容易回到家来。整个家都被毁了。连家都没有了。不过啊,老婆活着,是留着眼泪欢喜的再会哩。纯情的家伙非常激动,拖着有障碍的身体,拼命地工作。然后,总算能够过活了,孩子也有了。好像很高兴哩……可是那个孩子被……」

木场简直就像在说自己的事情似的,很有要领地说着。有关那个男人的半生,我由于想不出能配合的台词,所以无法附和沉默地听着。结果,在我来不及插嘴之前,我们抵达了目的地。

是一栋叫「羽生」的长形屋(译注:几家住在同一栋屋子里,一人一户毗邻而居),不知是从地名、还是人名取的名称。

「打扰了!」

木场大声地说道,打开了门。

男人反射式地回头,充血的眼睛显得惊恐。一捆纸从男人的手中掉了下来,散落在地,是纸钞。男人--原泽伍一,很慌张地将那些纸钞耙集了起来。

「怎么啦,真阔气呀,喂!」

房间里,可能是榻榻米腐烂或者发霉的关系吧,充溢着腐奥味。只有一张万年床和替代桌子的木箱,木箱上放着几本杂志,在最上面的杂志很眼熟,那是……

《猎奇实话》!

「原来如此……密告的原来是你呀!事到如今干嘛做出这种傻事!你不是撤销控诉了吗?」

木场边威吓着他,边踏进玄关前的泥土地上。原泽以仿如感受到危险的小动物似的架式,瞪着我们。

「什、什么,要逮捕就逮捕看看呀。不、不怕的唷!告诉人家我知道的事情,拿了钱有什么不对?」

脸上丛生着浓浓的胡子和略微稀疏的头发,看不出年龄。那眼神已超过胆怯,甚至已呈现凶暴了。

「混蛋!你还在恨久远寺吧?」

「啊,当然!好不容易天赐的孩子,被夺走了,难道能够喔,是这样的吗?就把这回事儿忘掉吗?」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要撤销告诉?为什么现在要偷偷摸摸……喔,难道你掌握到什么了吗?」

「是又怎样!没、没有必要跟什么也帮不上忙的警察说吧!」

原泽胡乱地猛抓起木箱上的杂志,当然无法抓住,几乎全部掉到榻榻米上了。大约有四、五本吧。全都是不同种类粗劣的不入流杂志,这些杂志全记载着久远寺医院的丑闻。我再度感到脑袋发热。可是很不可思议的,竟没感到愤怒,只是心境非常复杂。

「冷静!原泽。俺呀,正存重新调查那个事件,开始重新搜查婴儿失踪事件唷!」

原泽不动了。

「什么……?现在你说什么?」

「俺现在又在调查久远寺了呢。这家伙……嘿,从另一种形式看,他是久远寺的被害者。」

木场如此介绍了我。没表示同意与否,径自垂下头来。原泽可能以为我也是孩子被夺走的其中一人,以怜悯的眼光望着我。

木场先让我进去后,反手关了门。原泽沉默地站着,不过,野兽的凶暴从那浑浊的眼睛逐渐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开始散发出来自全身、像沉痛的倦怠感似的东西。

我先问他知不知道孩子为什么被夺的原因。原泽虽然莽撞,但相当柔顺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老婆的身体并不硬朗,如你们所见的我们生活穷困,所以她更衰弱了。而且在这栋屋子里,无法好好地生产,所以我昼夜工作存了钱。我的父亲和兄弟都死在战争中,因此很想有个孩子。因为老婆很担心费用,所以现存够了能住院的钱,住进了那家医院……起初不知道是那样的医院……总之,钱先全额付清了才准入院。然后又为了能够搬家,我继续干活儿,没有选择活儿的余地,进到矿坑那样的地方一心一意地干着活儿!所以即使生产了也联络不到,俺什么都不知道地干着活儿!」

「生产的时候,你不在医院吗?」

「啊,俺想,进了医院就放心了,而且干得很辛苦才让她入院的。联络到俺的时候已经是生产以后了。听到通知,俺飞奔着到那里去!」

「对了。来控诉婴儿失踪的一群人,都是生产前人在别的地方,只有孕妇在医院!」

木场作了补充。

「到达医院后,觉得医院样子很怪,格外的生疏、很沉闷。医生出面说不管怎样好像就是死产。俺既吃惊又难过,直到最近听说都很顺利的呀。总之,我想必须安慰老婆,正要进病房,竟然说她复原得不好,不准会客!和老婆见了面说了话是三天以后的事。老婆那家伙恍恍惚惚似的,样子很奇怪,但知道了一星期后就能出院时,她说出更怪异的话来了。老婆说她确实听到婴儿的啼哭声,不是死产。过一会儿又说,想起来了,她听到有人说是男孩子哟!我觉得奇怪,就去问医生。」

「然后,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因为受到太大的刺激,所以产生了幻觉、幻听吧。老婆的模样的确不一样,变得有点儿奇怪。不过,我怎么都无法理解,所以就要求让我看尸体或什么的也好,我紧咬着不放说是要举行葬礼,结果对方答道那样的东西还需要打招呼呢!」

原泽以下巴示意场所……在房间一角,放着一个小的白色骨罐。我不小心想起京极堂的干果。

「里面放了几颗也不知道是骨头还是石头的东西。领了那玩意儿,被说那是你的孩子,我怎么都无法理解。他们擅自火葬什么的,放进了罐子里,虽然很感激,可是盖子一打开,那东西不就是垃圾吗?!」

原泽不由得哭了起来。

我也受不了了。

「后来你为什么撤销告诉呢?」

「是老婆的建议啦。她说算了吧,忘掉吧,重新开始!」

原泽颤抖着。

「不过……事实上,那家伙、那家伙把自己的孩子卖了钱!」

「什么?」

「俺到警察局去提出撤销控诉的第二天,那家伙不见了。重新开始,其实指的是她一个人重新开始的意思。这是后来才知道的,俺不在家时久远寺派来的人好像来了几次,到这种长屋来。说的话听得很清楚,那家伙收了钱、达成协议,把俺的孩子买了一百万圆!」

原泽扭曲着胡须脸,眼泪簌簌掉了下来。

「也是一百万圆呀……嘿,的确是让人心动的金额……」

「住嘴!再怎么穷困窘迫能换孩子吗?俺、俺的孩子唷!」

我不由得背过脸去。

如果久远寺医院作为和解的费用各付了一百万圆,等于付掉了三百万圆。堵住时藏夫妇嘴的费用也是一百万圆。如此的话,再多的钱也不够。藤牧带的钱一天就用罄了吧。

「喔,原来后来的其他人,也在同一时期撤销告诉的呀!那些家伙可撒了一大笔。其他人不用说,你还被老婆背叛,她拿着那笔钱逃掉了。」

木场悄悄地说道:

「哪,原泽忘了那个女人吧!孩子的仇俺替你报,所以别再做那种提供不入流杂志奇怪谣言的事了。把你知道的事都告诉俺,虽然不能提供奖金,但一定揭发事实,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信赖我!」

原泽眺望着骨罐一会儿,用袖子擦试了眼泪后,似乎下定了决心似的,望着木场。

「老婆跑了,我又听说警察停止搜查了以后,暂时无法干活就那么躺着!我也曾想过死在缅甸反而好,真得倒不如死掉得好!」

原泽改变了措词,可能是表现对木场的恭顺之意吧。

「可是……过一阵子又觉得很生气,我想向那个医生报复!一想到这个就坐立不安。将存款放进资金里,每天到不同的地方打听,学刑事警察的行为。呀,这么做我也知道无济于事,只是求慰藉而已。不过,偶然的在池袋的酒店里遇到了那个护士。」

「护士?」

「老婆生产时在现场的叫澄江的女子。」

「澄江?户田澄江吗?」

「是的。曾一度回乡下……富山,然后又回来了。」

木场的表情僵硬了。她就是那个行踪不明的护士吧。

「俺很巧妙地接近了澄江呢。澄江老喝酒喝得摇摇晃晃的,是个掌握不住她真面目的女人!不过,见了几次后,交情愈来愈好,告诉了我很多事。根据澄江所说,俺的孩子真的……」

「生出来了吗?不是死产?」

针对木场的问题,原泽无力地点了点头。

「澄江好像替刚出生的婴儿洗了澡。可是,剩下来的第二天,孩子不见了。如果相信澄江的话,好像是久远寺的女儿夺走,然后……杀、杀死了……杀死了!」

这是致命的证言。我的脉搏跳动得更厉害了。《猎奇实话》的标题在我的脑里四处乱室。

--食婴儿的鬼子母神。

--夺取别人的孩子、榨取鲜血脂肪。

--抢夺别人的孩子。

原泽的脸变苍白了,凝视着虚空。

「在额头的正中央长着一个很大的黑痣,是个很有精神的男孩子……对,澄江说的……或者,刑事老爷,你相信俺的孩子是死产吗?」

「当场见到失踪婴儿诞生的四名护士,每个人都离开东京消失了。托你们撤销控诉的福,无法做追踪调查……」

「据澄江说,同事们都领了钱,被遣回故乡了。澄江也拿了二十万圆,而且连工作都是医院介绍的,但是乡下的生活过不来,所以又回来了。」

护士如果一个人给二十万圆准备金,四个人就需八十万圆,这么一来,藤牧的钱就几乎都用完了。

「不过,那个女人回到东京,是有其他理由的呢。」

原泽稍微低着头自嘲似的浮现笑容说道。

「什么事?」

「药唷,药!那家伙在吃药呢。老是像做梦似的飘飘然……」

「药?海洛因吗?」

「俺也这么想,但好像又不是。刑事老爷,在军队时代也有经验吧,吃了海洛因精神会很好,但那家伙的不一样。」

「中毒吗?不过,那种药从哪儿来呀?」

「哼,当然是久远寺啦!那家伙可能是敲诈吧,俺这么觉得,但不是钱,而是以药作目标。」

「是多啾乐!」

我不由得说出口,但很快就后悔了。说出来,对久远寺家人而言,是不利的发言。

「那不是开在庭院里,你说的朝颜吗?」

很糟糕的,木场竟然记得。

「啊……麻药里海洛因之类的也算是兴奋剂,神经会兴奋,也就是说亢奋。但是多啾乐什么的却反而会镇静的唷……。原泽先生,你太太产后的样子和那个叫户田的人的样子,是不是哪里很像?」

我为什么这么多管闲事。

「这么说的话……像呀!……那么,那家医院也给我老婆用了那种药?」

「多啾乐的生物碱,可用来做安眠药和镇痛药。视下药的量和方法会产生妄想状态……也就是说,既会使妄想和现实混淆,意识又会变得混浊,所以……」

「令人产生混乱,将生产本身模拟为妄想?」

木场说出结论。

我对自己说出的话感到惊恐。

木场仿佛下了决心似地问道:

「喂,原泽,你知道户田澄江住的地方吗?」

她的确是决定性的证人。

「死掉了!」

原泽低声说道。

「死了?」

「今年春天,我去找她,房间全变空了。根据房东说正想去拿她积欠的房租钱、进到房间后发现尸体已经冷了。虽然联络了乡下,但没有人愿意接受,没办法,房东才将她当作无主的好兄弟处理。我想,的确应该是埋在中野那一带的大墓场的。」

我和木场的眼睛互视。说起中野的墓场,那不正是『墓之町』吗?我们通过握着事件之钥的证人睡着的旁边来到这里,不,至于我,已经是好几次了。

「死因是什么?自杀吗?他杀吗?」

「我不知道。房东说吓了一条,叫来医生以后,宣布是横死!警察来了,当时好像断定是衰弱之死啦营养失调啦,似乎没有好好地吃东西。」

「自然死呀……」

是这样吗?

不,如果她真的以不知何种形式摄取多啾乐的生物碱的话……

如果下这个处方的人,在处理的分寸上深得要领的话……

多啾乐作为杀人的道具,也是相当有效的。但关于这一点,我保持沉默,我胆怯于思考以后的事。

「药吃得太多也是原因……那个……朝颜吗?好像有足以致死的量吧?超过限度的话可能会要了命吧?」

木场宛如看穿我的内在似地说道,我仍然没有回答。

木场抱起胳膊,凝视着原泽的脸。原泽的视线漂浮在虚空,迟缓了似的很慵懒地别过脸。

「喂,原泽,现在这些谈话,叫你在法庭作证做得到吧?」

原泽痉挛似地颤动,视线重新转向木场。

「你可以跟来历不明的出版公司谈,我不会禁止你说。为了你的孩子,怎么样?」

「那,什、什么意思?」

木场的细眼睛眯得更细了。一副吓唬人的样子,这是亢奋时他惯有的表情。

「如果你有这个意思,俺明天就去拿搜查令闯入久远寺。什么嘛!那些家伙们只要再深入追究,一定会暴露弱点!我一定会抓住尾巴,为你报仇!」

「可是,刑、刑事……这个嘛……」

「不用担心,户田澄江的死不会白死,由你来桃拨的话,一定拿得到搜查令,最近,取缔麻醉毒品也很严厉呢!」

原泽以混浊的眼睛比较着我和木场的脸后,开口了,声音颤抖。

「刑事先生……仇……仇到底是什么?会判那些家伙死刑吗?那个医生和那个神经病女儿,会判他们死刑吗?」

眼泪将混浊的眼睛弄得更阴暗了,脸格外地扭曲了。

说眼泪很美是非常理论性的形容法。哭泣着的人,大家都一样难看,看起来很矮小卑微。那副模样很凄惨、绝不美丽。现在,眼前的男子,为了消失的孩子难看地哭着,然后这个男子所想到的仇敌久远寺梗子,也在我的眼前,为了消失的丈夫哭泣着。

这个男子的眼泪,大概会因为木场的救助而被擦干吧。但是,久远寺梗子的眼泪,由谁来擦呢?

木场说道:

「也许无法判死刑,但会让他们补偿所做的事。钻在土中的熊鼠会被拖出来,受老天爷审判的!」

「那些地位高的人了解俺的心情吗?警察不会站在我们穷人这一边的。不管什么时候,神啊、佛啊也不会站在我们这边的!」

原泽那扭曲的脸,再度露出凶暴。

「俺呀,原泽,我这个人是相信那个战争是正当战争的。听到收音机里,天皇宣布战败的时候,我觉得很不能理解。但是,现在头脑冷静下来一想,我还是觉得那时候很奇怪。如果这样,那正义什么的不就成为什么怪物了吗?就如胜者为王的比喻,强者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正义。所以如你说,对弱者而言,神佛并不存在世间呢。不过,因为如此,由于神、佛、正义,可信赖的东西都不存在,所以才有法律呀!法律是唯一强化弱者的一个武器。别背对着法律,把它当作朋友!」

我对木场的理论不太能够理解。但是,有一股极大的,能使一个毫无依赖、贫穷、悲惨的天涯沦落人奋起的说服力。

结果,原泽从房间角落,拿出骨罐放在膝盖上俯视着,小声地说,那就拜托了。

我无言地走出长屋。

木场从某个角度看,是个精明的男人。明天大概会取得搜查令闯入久远寺医院吧。

这样好吗?

真的要如此解决吗?

「老爷……不,木场刑事。搜查久远寺能不能再等一天就好?」

为何要他等待?现在的我,没有任何方法。

木场吃惊地望着我。

「我很了解原泽先生的心情,但我也有必须解决的问题。我发誓,决不会做出湮灭证据,以及对被害者不利的事情。只不过,想再也能说服自己的情况下作调查。拜托,信任我,能不能给我一天的时间?」

「真是不知教训的男人!你也是……呵,既然这么说了,我也只好信任你了……。但是你到底想怎么做?」

「……明天晚上联络你。如果真的没办法了,搜索住宅你要怎么做都行,我不会抱怨。我所调查的事和婴儿事件,说起来就不是同一个事件。」

事情是如此。

但我想得多肤浅呀。到明天晚上为止,我能做什么呢?

「明白了。既然是关口翼的请托,就接受这个条件吧!」

木场说道后,用他那粗鲁的手腕砰地拍打我的肩膀。我因此开始跑了起来。

已经刻不容缓了。

我毫不犹豫地向着久远寺医院跑去。并非有什么计策,只因为想尽快和凉子见面而已。

见了面以后,要做什么也没有想。

穿过鬼子母神,跑在树林中隐约记得的路。

第一次来的时候,也是这样,根本不知道路什么的。那个时候,也是一径地拼命跑。

我--

--我没有发疯!

如果拐过那个十字路的话……

那时,从小径上冲出一个男人。

「噢!啊拉,昨天的侦探先生!」

是内藤。

「怎么了?脸色都变了。」

内藤气喘吁吁地呼吸着。短距离,大概拼尽全力从医院的玄关到这个十字路为止,直线距离地跑吧。平常不注重身体保养的关系吧,还是原来就没有基础的体力,额头前滴下来的汗,宛如泼了水似的。如果是前者的话,那就应了言行不一致这句话了。

「变脸色的是你吧。内藤先生,医院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侦探先生,你在途中没有和人擦肩而过吗?」

根本没有察觉,没有那个资格。

「因为你们慢吞吞的关系,嘿,这个!托福,今天早上可混乱呢。」

内藤将似乎紧握住的圆形纸张摊开来。摊开时,石块掉在地面上。大概是用纸包着做成石头镖扔的。

■「煮婴儿而食的恶魔妇产科医院」■

是不入流杂志中的一页,和《猎奇实话》不同的内容,一定是原泽的长屋里的一本。

「像这样的,一次出版了好几本呢。托福,恶作剧相当的厉害。玻璃被打破,墙壁上涂写字,大声地叫喊着……」

「叫喊?」

「那呀,滚出去啦、还婴儿啦、不是人、以死向被害者道歉!虽说要人家道歉,但喊叫的又不是被害者本人。」

「院长呢?」

「昨天晚上,你们回去以后,唯一一个入院的患者,像是要生产了。由于是彻夜的难产,院长一整天睡得迷迷糊糊,一点儿作用都没有。由事务长和凉子小姐应战,大小姐的名誉受到了损害……」

「凉子小姐受伤了吗?」

「石镖打中她的胸部……啊,我想即使你去也不会见你,侦探先生!」

是我的责任。我这么认为。不,我什么都没做。可是我自己也在几天以前,在为了应该将久远寺的事件写在杂志上,而作了采访。

所以,是一样的。

玄关的落地玻璃窗被击碎得很厉害,仅留下窗棂。墙壁和围墙残留着不知什么的油漆的污痕,可能擦不掉吧。

这里已经不是医院了,是废墟。所谓建筑物,始终以一种微妙的平衡维持着生命。是新的或者漂亮,根本毫无关系。活着的建筑物即使损坏了,也能立刻修复。但是死了的建筑物已经无法修复了。

这座邸宅已经死了。

大概不会再将玻璃镶在门扉上了吧。玻璃的碎片变成无限细碎的碎片,建筑物的全部一径地风化成各种东西。

这里已经不是医院了。

「怎么啦?能帮忙收拾残局吗,或者是来嘲笑这个状况的?如果是这样,那就请回去,我不想再看到你们!」

事务长兼院长夫人,站在杂乱的瓦砾当中,明显地很疲劳。头发乱了,眼睛四周的皮肤失去光彩。鬓毛有几根绽了开来,更强化了疲劳感。

「太太,我是朋友。如果你有嫌弃朋友对象的时间,那就请告诉我真相,已经没时间了。总之,先让我见委托人……凉子小姐。」

「凉子躺着呢,不能见你。」

「没时间了。如果你继续这种无聊的虚张声势的话,久远寺医院一定等不到明天就崩毁了吧!如果你了解就请说吧,我要回去了。」

等一下。我能做什么吗?我现在见到凉子,就能搞防止住在这个废墟中的家庭趋于崩毁吗?

我,到底--

「凉子在房间里,住房部分的最后一间。」

原本顽强的老妇人的线也很快地绷断了。判断不出微湿的眼角,是因为动了情感还是疲倦带来的泪眼?

我推开她似地进去了。走廊脏乱到即使不脱鞋也无所谓的程度。我先换上准备好给外来者穿的拖鞋,我觉得这个动作,怎么都和现在这个状况不相称,我有点儿脸红了。

「要去那个小姐的……凉子的房间吗?啊什么呀……和凉子……」

「别胡乱猜疑!」

我砰地拒绝了。

很像京极堂的台词,我这么认为。

我一点也不犹豫,但不得不思考为什么不犹豫。我毫不退疑地站在看似凉子的房间前,敲了门。

「我是关口,可以开门吗?」

不等回话,我的手伸到门把上,门被打开了。

凉子在床上撑起半身。

薄睡衣的左胸一带绑着像纱布的东西,透着治疗的痕迹。

很可怜。

「关口先生……」

不知是哭,还是睡觉的关系,眼睛周围有一点儿肿。但那始终透露着不幸的表情反而远离了她。

「失礼了,竟然闯到这里来。你一定会觉得我真是个没礼貌的男人吧。但是没时间了,我能进来吗?」

凉子点了头。然后,想从床上下来,我用手制止了。

很朴素的房间。

因为我不曾进入女性的房间,所以无从比较。等于是不风雅,是个非常欠缺装饰的房间。

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石头……打到胸部。只是骨头挫伤,没有异常,我的心脏很弱……」

「很不幸,我的力量不够。没想到竟然在这种时候,那种杂志……」

枕头旁的床头柜上,放着两本不入流的杂志。

「扔进来的东西。」

「你看了吗……?」

「是的。」

凉子不想再多说。想到她的内心,我觉得无地自容。

「警察已开始行动了。不过,不是为了牧朗先生这一件。」

「婴儿的……失踪事件吗?」

「是的。警察先着眼曾在这里工作过叫户田澄江护士死于非命的案件,大概会从那里展开搜查吧。」

「什么……时候?」

「我要求明天延缓一天。明天一天如果无法追究出真相,审判官就会出面……这么一来,牧朗先生的事件和婴儿事件,所有虚实合而为一,会同时公开吧。但不是发表在这种乱七八糟的杂志,是报纸,即使你的家人无罪,这个家也会毁掉。」

「已经……毁了。」

凉子说道:

「我已经完全不知道该相信什么好了。这本书写的东西也许是真的,我也这么觉得。不,倒不如这样的话……我们家族如果是不怕天理、作恶多端的犯罪者这一点被处死刑,反而还比较轻松呢。」

凉子的额头冒出静脉。

眉间刻着苦闷的沟痕。

「你委托了我,我现在还在担任任务中。你死心的话,我可伤脑筋了。……承认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我希望你说出所知道的真相。我不知道的事太多了,我认为因为这样,所以绕了一大圈多余的远路。你……你没有撒谎吧?」

这、这不是和榎木津一样吗?

凉子别过脸去,右手放在左胸前。

「关于婴儿的事件……当然,好像是发生了这种事。警察来过,我也知道,但是……我认为和这一次的事没有直接关联,所以没有说而已。我也不知道真相……不过……」

是伤口在痛,还是心在痛?凉子苦闷的表情更明显了。

「如果我说了严重的谎言……那就是发生事件当晚的事了。」

「什么?」

是我自己先问的,我着慌了。

「我,说真的,我不知道自己那晚人在哪里。」

「不知道?」

「妹妹也一样没有记忆。」

我更吃惊了。

「我……不知从什么开始……经常会有完全失去记忆的时候。脑袋恍恍惚惚的……一回神已经过了一天。在那一段期间,自己做了什么、在哪里,自己都完全不知道。」

「那……在什么时候,会变成这样?」

凉子短暂地显得很难启齿,但下定决心似地抬起头来。

「很难说出口……有月经的时候比较常发生。不过我原来就非常少,一年里才来几次……」

「啊……那一晚,也……那个?」

「从前一天下午开始,完全没有记忆。我是在这个房间,一察觉也已经睡在这里了。但日期换了,是深夜。只有时间是完整地过了一天,家人好像没人看到我……大概一直都在这个房间吧……。竟撒了谎,不过……女儿一天也没见到人……却并不担心的家族……毕竟是很奇怪的。」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一径地凝视着凉子脖子那一带,然后思考着。这没什么,不管这个人在哪里,对于密室的谜毫无影响力。

「我……有病吗?这种事毕竟是不普通的呢。所以……妹妹说她失去记忆,那是立即可以相信的,可是……」

「那种是不是特别的病唷。尽管有程度上的差别,但是记忆障碍什么的,任何人都可能发生。不管怎样,只要去除发生的原因后,就能治好。」

我每次碰到这个人,都要她做出痛苦的告白。

「是吗?我可不认为是普通的病。关口先生,你已经知道了吧?久远寺的不吉样的血的事情……」

「如果是附身的事……是迷信。不足以采信的一派戏言。因为那玩意儿把人生弄得乱七八糟,能忍受吗?我们活在昭和年代的民主主义和科学的时代,不是活在符咒还很有势力的未开化的时代。」

「不过……」

凉子以格外响亮的声音说道:

「请看这个。」

凉子从床头柜的抽屉,取出纸片样的东西。

「鬼子母神神社的银杏树上,这是用针般的东西钉在那里的,是内藤找到的。」

是用手纸割成人偶形状的东西。确实剪了几个小洞,就像神社贴着的符那样的很难看懂,黑黑地写在上面的不知是汉字,还是其他什么的字。只能看出中央「久远寺牧朗」五个字。

「是诅咒的符吗?」

「不知道。不过,只要是帖了那样的东西,不就成了民主主义和科学都没什么效力的世间了吗?」

凉子很孤单地说道。

我表示要鉴定,保管了这个东西。凉子继续说道:

「我的母亲、祖母、祖母的母亲的人生,都被毫无缘由的迷信弄乱了。关口先生,虽然说别信这个,但是不管信与不信,附身遗传的家系是这么受到迫害走过来的。从赞岐来到这个东京的时候,并不能说情况好转了呢,因为……」

凉子的视线朝向桌上的杂志。

「因为现在也一样,我已经没有迎战这个状况的力气了。」

「凉子小姐……」

「父亲……入赘女婿来了以后,由于他是很讨厌迷信的务实主义者。刚开始对久远寺的迫害历史相当愤怒,但不知不觉也疲倦了,将事实当作事实的也承认了。因此,父亲希望我成为女医生,他大概想,反正无法结什么好姻缘吧。可是,我对医学不感兴趣。因为病弱,所以无法好好地上学。我想那就当药剂师好了,我学了一些但还是没有用。」

那么……凉子有一些配药的知识吗?多啾乐的……

「我本来想学古典文学。」

我的思考因凉子意外的告白而中断。

「只有在读中世纪文学的时候,我才能够游离开现实。」

在镶有玻璃门的小书架上,确实摆着几本类似那样的书。但那并非外行人解闷消遣时读的东西。

《宇治拾遗物语》、《日本灵异记》、《今昔物语》这一类的我还懂,接下来是只有京极堂才懂的书名,至于我,时代和内容都不懂。

「不过,现在想起来,只能说是逃避现实。我觉得被怨灵和鬼猖狂跋扈世界所吸引的自己,是不吉利的附身遗传的血造成的。对于这样的我来说,唯一的救赎就是妹妹。妹妹非常地明朗,又有人缘,一直都很亮丽。卧在床上的我,很喜欢听妹妹谈学校的事,以及游玩地方的事情等等。她那总是很活泼的动作,也是我引以为荣的。比起我这个病弱的女儿,双亲更希望妹妹继承久远寺的未来吧!的确,我也认为妹妹也许可以切断不吉利的因缘,而且对我来说,也可以除掉被赋子我身上很重的十字架,所以我反而非常地欢迎。」

凉子说着,从隐藏在毛毯的半身只抽出了脚,姿势成为侧坐在床上。然后双手抵在额头上。

「但是,那个结果就是现在这个惨状!每次看到衰弱而且憔悴丑了的妹妹,我就变得无法忍受。如果这是施在久远寺的诅咒,现在的妹妹应该是我原本该有的姿态吧。这是诅咒。我、妹妹和久远寺这个家真的是被诅咒了。如果不这么想的话,我……」

凉子说着哭了起来。

我刚才还在想哭泣的人不美,然而凉子哭泣的模样,看起来很美。

「关口先生。」

凉子说完,倒向前去。

我抱住了她。

凉子的脸倒在我的胸前,哭得更厉害。

我以前也曾如此地抱过女人。

那是妄想。

可是虽宛如遥远前世般的朦胧,实际上却是性欲的蛊惑性的妄想。

我仿佛吸取着那肌肤的温暖似的,实际上以很缓慢的动作抱紧了她。

「对、对不起,我……」

凉子说道,但无意离开我。

啊,我毕竟认识这个女人。

「《御伽草子》(译注:以室町时代[一三九二--一五七三年」为主的同类短篇小说的总称。作者不详,作品属于幻想、教训、童话性,反映当时的人间百态和时代思想)的……」

凉子说话了:

「像《御伽草子》里的阴阳师那样……」

「什么?」

「请解开我受的诅咒!」

「请救我!」

我终究恢复了理性,然后身子离开了凉子。

「很遗憾,我既不是魔术师、也不是拨除恶魔的人,更何况--」

--安倍晴明。

对了,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察觉呢?

那家伙。

那家伙的正业,不就是这个吗?

从些微敞开的胸口,窥视得到白色丰满的乳房的沟。

我很用力地摇晃凉子的肩膀。

「凉子小姐,我有一个想法,明天、就在明天,来■解开■这个家■所受的诅咒■吧!」

「关口先生……」

「明天会跟你联络。」

我留下这句话,奔出房间。

靠近门的外面,老妇人以被击垮的模样站着。是担心屋内的情况吗?但我的眼里已看不进这些。

四周已经暗了。杂司谷的森林完全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黝暗。

我跑着。

要那家伙。

要京极堂。

要京极堂解开诅咒!

我全力地跑在晕眩坂上,爬了上去。

在月亮也毫无踪影的深夜中。

在日期尚未改变以前,我抵达了京极堂。当时天候正恶劣,月亮完全被掩盖了起来。从边端开始就没有街灯的晕眩坂上,是伸手不见五指程度的黝暗。

当然,由于店已打烊了,我直接朝正房的入口走去。但是,很不巧,屋檐下的夜灯也没亮着,即使再怎么习惯了黑暗,被来历不明的黝黑空气包裹着全身的我,不仅跌了一次,还跌了两次、三次。

脚被黑暗绊倒了。

眼看着要跌第四次的时候,我的指头终于碰到了玄关的拉门,砰地发出极大的声音。

我重新站稳了以后,尝试着打开拉门,当然是锁着的。我一面叫唤朋友的名字,敲着门。

里面有了动静。但有动静的不是这个屋子的主人,而是哀叫着的金华猫。喵喵地叫着的猫,从里面咯吱咯吱地抓着拉门。

没人在家。从学生时代开始,京极堂就是个只要猫打个呵欠就会醒来睡眠很浅的男人,加上他简直是与夜游无缘的木头人。

在神社!

我不知为什么地很确信。转身再度投身在看也看不见的暗黑当中。

只能凭记忆地横穿过点的前面,跑向有神社的森林。

夜难道就如此的黝暗吗?比较上,算是生长在都市的我,从未经验过这种程度的黝黑。沙沙沙的森林极为嘈杂。在暗黑当中,树木明显地活着。我突然涌现恐怖的心情。

所谓黑暗--

是如此恐怖的东西吗?

只不过,失去亮光,世界就呈现如此迥异的景象吗?在如此令人害怕的世界,我们闭起眼睛、若无其事悠哉地度日吗?

右脚激烈的疼痛,告示了我凸起的人工道路的存在。反射地向前扑到的我,两手趴在想来是连接着神社的石头阶梯。我成为四字形状,抬头向上望。

暗夜切割成四个角。

为了认识那个圈围着非现实的黄泉的入口是「鸟居」(译注:立在神社的参拜道入口,表示神域的一种门),我费了一些时间。

被切割的风景。鸟居那威严的侧影,呈现四角形地装饰了微明。

神社--武藏晴明社。

我跑了上去。

染着晴明桔梗的两座灯笼,是为了给子漆黑的世界色彩所必要的装置。

驱魔之星。

京极堂的那盏灯笼。

这个神社应该没有事务所的。那么,那家伙是去「拜殿」吗?

从门的木条格子泻出橙色的光亮。我鞋也没脱的一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去,站在平常决不会站的,捐香油钱箱的内侧窥视里面。

神主上了祭坛,在灯光的照耀之下,枕着手肘躺在那里。

「喂,京极堂,是我,关口!」

我叫喊着,咚咚地敲门。

京极堂以一副不耐烦的表情望向这一边,也不起身地说道:

「这个笨蛋!你以为现在几点?再说一次,你理解这儿是哪里吗?在应该是神圣且寂静的镇上守护森林里的值得感谢崇高的神社的拜殿中,你在这种不符合常识的时间来访,而且不仅穿着鞋子上来,还提高声音敲门等,我只能说,这种作为只有令人讨厌的人才做得出来!」

「什么嘛,你自己还不是一副不敬不逊的态度!哪一个世界有这种躺在神体前的没常识神主?遭受惩罚的是你自己吧!」

「笨蛋!信仰并非形式。对我来说,这种姿势是十二万分的神圣且虔敬的表现。不管是盘腿坐禅,还是端坐,但如果肚里想的是不敬的事也算褒读,即使倒立着、只穿着一条兜档布,只要有信仰,就应该认为是好的。第一,所谓形式和样式这种约定俗成的事情,只限于在通用的范围内才有效。在普通的神社,如果拜神时,用手掌拍四次可能会被认为很愚蠢,但是,在出云大社和宇佐神宫,拍四次掌是理所当然。呀,拍掌这回事当然是敬意的表现,但是如果在佛坛前拍手,就会让人皱眉头。我在这里这么做,是无所谓的。」

「很可惜,我没有听你诡辩的闲工夫。」

我将捐香油箱置于身后真是糟透了。看来已经是在跟神直接交谈似的。

「有事拜托,开门!」

「蠢货!我能让既不是祖神的子孙、也不是神官的人进来吗?」

神社在回答。简直就像在听神谕似的。

「那么你出来。」

「我拒绝!」

和我那微带鼻音无趣的声音相较,京极堂那有精神的声音,显得更加响亮。

「如果是久远寺的事件,那已经结束了。我可不愿再插手了。」

「结束?」

心地很坏的神谕咒骂似的如此地告白。

「京极堂……你……已知道真相了?」

「真相?没那么不自量力!我只是察觉了而已。这个事件简直就像瞎子摸象般,问了摸过象的每一个人,因为想掌握整体,所以花费了时间。不过,当察觉了“啊,那是象”的时候,事情就结束了。关口,你们其实看见象了,只是没时间察觉而已。演滑稽剧也要有个限度。」

「你说我看见什么了?连你也和那个榎木津一样瞧不起我吗?我什么都没有看到。或者你们认为我疯了……」

「你差不多该觉醒了!」

本来应该睡着的京极堂,不知何时靠近了门边。由于在意想不到之处听到声音,我动摇了。

「看来,你说不定真的疯了唷!」

「啊,我疯了。如果你和榎木津都是正常的话,我简直就是个疯子!我不再以这种事,如果你是神主,那就听听正觉得困惑的人说话吧!」

「神主不是牧师。」

「一样的!」

我不等他发问,就叨絮地说起关于原泽伍一、泽田时藏、富子夫妇,和梅本常子的事、木场的动向,然后,凉子的久远寺家……

门内的友人不知到底有没有在听,连他在或不在我都感觉不出来了。我一沉默,简直就像存在于世界的只有我一人似的。寂静悄然而至。有如被黑暗抓住脖子似的,那是一种胁迫似的寂静。

寂静突然地结束了。

「关口,你除此之外,还介入婴儿失踪事件吗?」

「这是两码子事!怎么样?你知道吧,我们盲人手摸的怪物的真面貌?」

「呵,我和你不一样,因为实际上并没看到。对我来说,谜题倒是你本身那种态度。」

神主吐出话来以后,背对着我。

正当那时,我的指头搜寻着折进口袋那个像符的东西。我必须引起友人的注意。然后,我将符勉强地插进门格里的缝。

「京极堂,你看看这个,这是什么?是用来做什么?」

「噢,这是蛊惑!旧时代残留下来的……。这是,嗯,丑时参拜(译注:嫉妒心重的女子,希望被嫉妒的人早死,在清晨两点,赴神社参拜,头戴三角火架点燃腊烛,手拿钉子和铁糙,胸前挂镜子,将模拟被诅咒的人所做的稻草人偶钉在神木上,相信七天后被诅咒人会死的风俗)时,稻草人偶般的玩意儿。又不是平安时代(译注:从恒武天皇于七九四年迁都,直到镰仓慕府成立约四百年间),竟然还留着这种习俗呢!」

「是下了诅咒的人偶吗……?这个……实际上有效吗?呀,世间真的存在诅咒这玩意儿吗?」

对了,是诅咒。藤牧失踪和婴儿事件,不,久远寺家族的不吉祥的受虐的历史,全都因为诅咒的缘故。诅咒--如果事实上存在的话。

「是有诅咒的唷。而且有效。诅咒也和祝福一样,使毫无意义的存在本身有意义,找出其价值的语言就是诅咒。在有好处的时候,叫祝福,但没好处的时候,叫诅咒。诅咒是语言、是文化。」

「我并不想听文化论。我想问的是,咒死对方、使对方不幸的所谓『诅咒』有效吗?」

「至少在拥有共同的语言和文化的集团中,确实有效。」

「是超自然的力量在发挥作用吗?」

「不会发挥那种无聊的力量!所谓诅咒,像是『装在脑里的定时炸弹』般的东西……。嘿,你不懂吧。」

懂或不懂毫无关系。这个男人说有效的话,就是有效吧。我只想确认这一点。

「京极堂,你说的我懂了。那么,你能够解开那涸诅咒吧!」

没有解答。

「不能吗?到底怎样?」

「可以呀。不过,你到底……」

「久远寺家的。」

「解开久远寺家的诅咒?」

瞬间,黑暗逆转。四周全变白了。眼前很清晰地映着褪色了的神社门上的木纹。

但那只在瞬瞬间下了残影,木纹被吸进了黑暗当中。

听到雷声。

天空终于破裂了。大颗的雨滴摇动着愚人似地降了下来。

「我拒绝!」

以比雷鸣更斩钉截铁的声音,京极堂说道。

「为什么?这不是你的另一种工作吗,还是你不肯接受我的委托?」

「我呀,关口,因为和自己有关的工作而造成人死、受伤的,我可不干!尤其是这种无聊的事件,不去管它,自然会结束的。」

「怎么是无聊的事!」

闪电再度给了我视力。格子的那一边,映照着宛如幽鬼似的友人的脸。而那再度成为残影融化在黑暗中。

就只如此,京极堂--神社,拒绝下达神谕。

「我一直到你愿意接受这个工作为止,就站在这儿不动!京极堂,听好,我是讲真的。」

我用力地喊出几近哀怜的高亢声音后,就随地坐了下来。瘫软了似的我把背靠在捐香油箱。全身的肌肉仿佛协定好似的整个松弛了下来。暖热的雨,叭哒叭哒地很快地濡湿了身体。

我疯了吗?

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为什么我如此地害怕那个少女呢?

少女笑着。

白色的宽松衬衫、暗色的裙子,窥视到两只白色的足胫。

一条鲜红、鲜红的。

--呵呵呵。

--来玩嘛!

在我的耳边、我的耳边,淫荡地。

不,不是,淫荡的不是少女。

是我。

我在■那个时候■,那个少女。

久远寺梗子。

这只手腕残留的感触并非是前世的记忆。我的学长所喜欢的人,在那家医院的受理处前,白色的足胫,红色、红色……

啊!

所以我跑了。

不是娼妇的未婚姑娘,会说『来玩嘛』这种淫荡意思的话吗?

这是怎么回事?

我尽全力逃走了。

我疯了吗?不,我没有疯,怎么会疯?我逃走了。

穿过鬼子母神一直跑。杂司谷的森林沙沙沙地作响,很暗,漆黑的暗。穿过墓地我跑着,我回去的地方在哪里?只有那个宿舍,只有中禅寺、藤野牧朗等待着的学生宿舍。

门开了。

中禅寺站着。对了,告诉他所有的事吧,这样的话:

「中禅寺,我、我,藤牧学长爱恋的姑娘……久远寺梗子……」

「从此以后,就别再说从前的事了。十二年前的已被切割的现实等那样的东西……谁也不看。」

中禅寺……不,京极堂将带着把手的烛台点亮站着。

我简直就像滚落在坡道似的,回到了昭和十五年九月十六日。

「总觉得最有必要除掉附身物的好像是关口,是你唷!」

京极堂说道,蹲了下来,用烛台照着我的脸后继续说道:

「你脆弱的神经撑不过三天。简直是爱管闲事的老师!虽是夏天,也会感冒的。」

我完全湿透了。而且身上到处擦破、渗着血,撞到石头台阶似的右足胫黑红地肿了起来,连裤子都破了。大概接近三小时我似乎都处在飘浮在过去记忆的状态中。

大颗的雨变成了雨雾。

「我接下这个工作,不过我很高价的唷!」

我无法立刻理解他的意思。

「那么,京极堂,你接受吗?你要解开久远寺的诅咒吗?」

「但是有条件,你不接受的话,就拉倒!」

京极堂边看着我的脸,用一贯的表情淡淡地继续说着。我没出息地唯唯诺诺地听着他的话。

「首先,今晚八点钟。由于我也有想调查的事。地点是藤牧失踪的那个密室,其他地点不行唷。到那时间以前,先将久远寺家有关系的人全集中在隔壁房间……时藏夫妇可以不用找来。连你的份儿,先在书库里,准备五张椅子。梗子小姐睡在床上所以不需要,我的也不要,然后……」

京极堂的话暂时中断。他从胸前拿出手怕递给我,可能是要我擦干身子吧。我不知该不该接受,一迳地抓在手里。

「接下来,很重要,听好!连络木场,要他准备两三名健壮的便衣警察,然后要他们在随时都可以闯进来的,像庭院或其他房间伺机行事。」

「但是……那……」

「反正今天一定要解决,明天那些家伙们就会闯进来吧?只不过是提早几个小时吧。」

「话是这么说……为什么要……?」

「当然是要他们逮捕想逃走的家伙。」

「你的意思是说,解开诅咒后就会有想逃走的家伙出现吗?那……是藤牧吗?还是……?」

「你还是别想太多的好。恍惚的脑袋再怎么想也……对了,这样的话,差劲的思考才可以休息呀。接下来……」

「还有呀?」

「不喜欢的话,就不要做。」

「不,不是这个意思。」

我终于用手帕擦了脸上的雨。

「除了刑事警察,还要救护车……对了,找个像法医里村君那样,总之,找医术高明的在一旁待命,做好无论何时、受了什么伤都能救命的准备。所幸地点上没有设备上的问题。我再重复一次,不管直接、间接,因我的行为而出现死人的话,绝非我本意。绝对不干!」

我表示接受条件。时间已是清晨五点,由于恶劣的天气完全将太阳遮住了,黎明一直都不来。我有如徘徊在醒不来的噩梦中,一直在发呆。

在京极堂家洗完澡的我,在常去的房间里短暂地休息。将座垫折成四块放在颈子后,我简直就像猫似的弓起背,在仅有的短暂时间里很贪婪地睡着了。

睁开眼睛时已经过了九点。雨还在下,已看不到京极堂了。桌上放着这个家的钥匙,摆着一封看不出是漂亮或不漂亮的字所写的信。

内容真是无趣。为着出门时锁上钥匙啦,钥匙是复制的所以带走也没关系等。

因为不想回家,在旧衣店买了便宜的敞领衬衫和裤子。在等候修裤脚的时候,我观察了现在穿的裤子,不仅是破了,由于被雨和泥土和血所沾而形成的污痕,根本就无法恢复原状了。没有办法,只好拜托店主,把裤子和衬衫一起扔了。旧衣店主道出莫非遭遇山贼了等等,这种奇妙的时代错误的事情。

觉得好像很久没回家了。妻子的脸突然浮现了,我的心情变得想念又疲倦般。

吃过已晚了的中餐后,在食堂借了电话告诉木场详情。

木场说道,京极堂这小子故弄玄虚后,豪爽地笑了。然后说七点钟在晕眩坂下,会开吉普车去接唷。

然后,我想打电话给凉子。但是手拿着听筒,我非常地犹豫,原本应该比木场更早联系的,但简直拿捏不准不知该说什么好。被食堂那眼神很差劲的老板瞪着,我半自暴自弃地下了决心。

我跟凉子说:

「今天晚上,我带阴阳师去拜访。」

凉子被我那唐突的说话方式吓了一跳,但结果还是和她约定晚上八点以前,集合家人及准备五张椅子。如京极堂所言,我的脑袋似乎有些恍惚,完全无法拟定很灵活的策略,只简单地说了要件反而好也说不定。

挂断电话,我有些担心凉子到底要如何说服那好说理论的父亲,以及冥顽不灵的母亲?而且,对于没提到木场这个伏兵存在的犹疑,使我感到忧郁。

我究竟在做什么?争取到一天时间,结果什么也没做的白白浪费了时间。

我在思考。我在设法使京极堂所言的像在休息般的差劲的思考运转起来。

不明白的点太多。不知道到底什么是谜?藤牧确实消失了,婴儿不见了,但如果说这就是谜题的核心,我又觉得未必如此。我应该看到的「象」,到底是什么?

头脑里面模糊地白蒙蒙一片。少女!久远寺梗子,在那阴影中隐约地忽隐忽现。

很闷热。可是雨势逐渐增强似的。我想去令人安心的地方。我一方面为了躲雨,进了车站前再恭维也不算干净的咖啡店。播放着不曾听过的古典乐的店里,微暗,室温和外面没什么两样。

连络京极堂家,主人回到家了。告诉他,木场七点钟会到坡下来接。店里的电话是那种和装满不同性质的最新式高度传真电话机,我感到有些不相称。

坐在弹簧凸出很不好坐的椅子,一面喝着香喷喷的温热咖啡。我觉得很放心,稍微打了个盹儿。

大约六点五十分,我站在晕眩坂下面,亦即被圈围着墓之町的油土墙所隔开的坡路入口处。由于不曾重新站在这里,可能雨景也有关系吧,已看惯了的风景竟感到非常的新鲜。

嘎地出现很夸张的声音,泥水一面迸溅着,两辆吉普车很唐突地抵达了。驶在前面的吉普车的车门半开着,看得到木场那有如兽头瓦的脸,然后以不输雨声的一贯高亢的声音喊道:

「别在雨中等,赶快上来!」

我收起伞,小跑步地趋前,坐进后面的座位。虽然只是短短的距离,但毫无用处的我仍然淋得湿透了。

「这家伙叫青木,嘿,可以说是俺的部下。后面的车子坐着里村和他的助手两个人,然后坐着叫木下的魁梧家伙。木下是柔道高手,这青木呢,呵呵,一般是叫特攻击破!」

这个叫青木很一板一眼的青年说道,学长别再说了,害羞地和我打了个照面。

总是很饶舌的木场,不知为什么只在今天显得沉默寡言。我也不多话,车里轻微地充满紧张感。

「那家伙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木场说道。雨宛如抽丝似的变小了。车外,简直就像透过毛玻璃看似的朦朦胧胧。

在黑暗的坡道中途,隐约地闪烁着亮光。木场眯起眼睛说道:

「哼,鬼从山上下来了呢。」

黝暗的黑色背景,浮现出星型。是晴明桔梗。是那个灯笼。在烟雨朦胧的晕眩坂上,浮现一个打扮怪异的男人,撑着粗制雨伞,墨染似的黑色和服外衣,薄薄的黑色外褂也染着晴明桔梗,手上戴着手套,黑色袜子、黑木展,只有木展绳是红色。

是京极堂。

京极堂终于沉重地慢慢地走下坡路。

朋友的眼睛四周访佛化了妆似的显现阴影,看起来有些憔悴。

这是这个男人的另一张脸。

京极堂无声地靠近,无声地打开车门,无言地坐了进来。

可能清一色黑色的关系吧,没怎么淋湿的样子。京极堂简直当我是无形似的,无视于我的存在,探出身子,在木场的耳边低声说着什么。木场也附和作了回答。是在商量办事步骤吗?也许是不想让我听到的内容。我噪声不语,宁可不看地将视线游走窗外。但是,窗子就只映照着我那发楞的脸,几乎看不到风景。

铃!我觉得风铃似乎响起。那当然是幻听。

木场介绍了青木。青木用挨骂了的学生的眼神看着京极堂后说道,我是青木。

「约好在现场和敦子碰头。我有事情想问她,取得连络后她表示也要去。既然到了这个地步也没办法,只好让她帮忙。事后才通报请谅解。」

京极堂只说了这些以后,就完全地陷入沉默了。

雨夜中的久远寺医院,不过像一个荒废了的巨块罢了。为了不让人起疑,吉普车在十字路口的前方停住,我们朝那个巨块走去。门前,中禅寺敦子举着大大的蝙蝠伞,孤单地站着。

中禅寺敦子认出是我们以后,默默地行了一个礼,然后加入我们。

木场警察组一行六人,悄悄地穿过庭院直接向小儿科病房走去,先暂时在森林附近伺机行事。我和中禅寺兄妹先前住本馆的正面玄关。

玄关混乱的模样和昨夜几乎没变。可能是对整理灰心了吧。失去了障碍物的刚进门的那块地方,雨毫不留情地飞溅进来。碎成片片的玻璃碎片加上灰尘之类飞散四处,已经呈现废墟之相了。玄关的电灯也遭到破坏,仅仅被遥远走廊的电灯照射的这个景象,更增加了荒凉感,很强烈地引起我的不安。

凉子站在废墟里面。

「恭候大驾!」

凉子穿着白色宽松的上衣、黑色的裙子,和前天一样的打扮。

「凉子小姐,这位是……」

我该做介绍正回过头去时,京极堂已甩干粗制伞的水滴,以如乌鸦般黑衣的姿态,和凉子对峙着。

「终于见面了,久远寺凉子小姐。」

京极堂完全无声地越过我,走向前去,自我介绍说道,我是京极堂。

「你是……阴阳师吗……?」

「我不知道这个男人是怎么转达的,不过,按照旧的称呼是可以这么说。大家都到齐了吗?」

「全在指定的书房隔壁……。你真的、真的是说能为这个家解开诅咒吗?」

京极堂噗哧笑了,说道:

「什么?栖住在这个家中的坏东西……是的,是来对付姑获鸟的。」

「姑获鸟吗?」

「害怕没来由的东西,人们大笑后返回了。」

「你念的是出自《诸国百物语》的典故。确实是第五卷……『鹤林姑获鸟怪物』……吧?」

「真不愧那么了解。虽然非我本意,但我正是那里面上场的愚蠢武士呢。」

「你说的是,杀了以后才知道不过是五位鹭(译注:中型的鹭,背是黑绿色,翅膀、腰和尾巴是灰色,头部后面有细长的白色羽毛),不过,也许是真的怪物也说不定。」

「反正都一样。」

京极堂眼光锐利地看着凉子后,笑了。

对不了解典故的我而言,简直是莫名其妙的应酬。

黑衣男人和黑白照片的女人。色彩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于是,我不由得顿悟了。不该带这个男人来的。京极堂和凉子是不能让他们碰面的那种人。

凉子与榎木津是人偶。换句话说,不是这个世间、是居住在彼岸的同一种人。可是,京极堂不同,这家伙不是人偶,是操纵人偶的人。虽然没有根据,但是比警察、比侦探更握有使这个家崩溃力量的,也许是这个男人。

然后,我把这家伙带来了。

是我。

突然,我感到恐怖。

可是,已经晚了。在凉子的引导下,京极堂开步走了。

那时,传来夹杂着雨声的婴儿哭声。

我全身浸在冷水似的起了鸡皮疙瘩。

是产女。

不,那一定是前天夜里诞生的婴儿。

「老师!」

被中禅寺敦子一催促,我迈出僵硬的脚步。凉子在途中,站在看来像护士休息室的房间前,说道:

「再来就麻烦你们了。」

换句话说,在这个本馆里,的确是有婴儿吧。

为了走出回廊,必须再穿上鞋子。由于袜子湿透了,我很费了些时间。

穿过别馆,新馆小儿科病房终于出现了。我有如下了决心般跟着前面三个人走。

凉子先走进寝室后,京极堂用眼睛做暗号,把妹妹招了过去后低声耳语。显得有些紧张的中禅寺敦子,等慢吞吞地脱鞋的我换上室内拖鞋后,从正面的门走到走廊不见了。大概是要去开后门让木场他们进来吧。

京极堂示意我先进去。

我踌躇了。一打开门,紧张的眼神就会全集中在我身上吧。

然而,我的担忧,从某种含意来说竟落空了。当然是受到了注目,不过久远寺家人的视线都同样地没有霸气。事务长似乎将昨天的胆怯踢开了似的,姿态坚定,院长则如同住常很懒散地敞着胸、翻着白眼,内藤在窗边抽烟、斜着眼,个个只是很专断随兴地闲散地看着我而已。

「怎么,是你呀!不就是前天那个侦探先生吗?嗯,后面那位是祈祷师吗?真是的,侦探后面来的是祈祷师。凉子,配合你的滑稽剧仅此一回喔。难保不再传出奇怪的谣言。每次一有什么,玄关就会被破坏,真伤脑筋!」

从语气来推测,院长丝毫没有严重地看待事态。

后面两人沉默着。凉子站在密室的门前,向这里--不是我,望着的是京极堂。

「到底想做什么,想把这个久远寺家怎样了?」

事务长的声音有些颤抖。

在入口处,京极堂巧妙地擦过我身边,进到房间。

「你是祈祷师吗?我话先说在前头,如果你是骗子,我可不放过你!拙荆虽然信仰虔诚,但如你所见她在动摇呢。我可是科学家唷。」

院长用粘糊糊的眼神、简直就像在估价似地盯着京极堂,以一贯缩下巴的姿势牵制着。

但是,祈祷师毫无所惧。

「如果你是科学家,我倒希望你稍微再冷静地判断自身所处的事态。」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应该大致预测到我现在开始要做什么,结果会怎样。」

老人的表情瞬间吃了一凉似的,像章鱼般突出嘴唇:

「你在说什么呀。很不巧地,我一概不了解驱魔和加持祈祷之类的,所以没有被祈祷师教训的道理。第一,我不信幽灵呀作祟什么的。」

京极堂悄然地绕到老人身后,望着老人头发变稀少的后头部,脸色不变地说道:

「我也不相信这些东西,老人家。」

「你说什么?」

老人发出荒腔走板的声音。回过头去,那里已没有人,他再度遭到绕过去的黑衣闯入者对他后头部的攻击。

「别再伪装自己了。这个世间没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只存在着该存在的东西,只会发生该发生的事。」

老人的脸有如煮熟了的章鱼似地转红了。

京极堂巧妙地避开老人的视线,彻底地从后面搭话。老人最后停止了用眼睛追京极堂,就那样红着脸将视线投向下面。

「即使不相信,但事态大致如你模糊想的那样。我是为了打开那扇门,将你们引进去而来的。」

「那、那无聊的,你,再怎么样……」

语焉不详的老人沉默了。有如死神的黑衣男人,以更低的声音说道:

「用自己的眼睛确认就好了,很简单的事。」

有如蜘蛛逮住猎物般,老人掉进京极堂的掌中了。就像我曾经历过的那样,我如此认为。

「有意思,真的有意思。」

宛如等候上场似的,内藤提高了声音:

「凉子小姐带来的人,真的很精采地违背了期待。不戴鸭舌帽一副航空队员打扮的侦探刚一现身,这会儿,又来了个穿和服的祈祷师。说是驱逐恶魔啦击退怨灵啦,我虽然曾想象过会出现在山中修行的和尚,或比睿山的和尚兵,不过,果然像是歌舞伎里的助六(译注:江户中期,京都侠客万屋助六,和妓女杨卷一起自杀)哩!」

京极堂的装扮其实和助六完全不同,但确有一脉相通之处。

「而且,还说不信灵魂。我虽然不成熟,不过倒自认还有辨别力。我到现在还没见过,有不相信灵魂说的宗教者的先例呢。」

京极堂这一次站到歪斜着的内藤面前,说道:

「听好,佛教的基本理念是轮回转生。保全一生的人,一定会在六道(译注:众生依据善恶之业住赴的迷界,亦即地狱、饿鬼、畜生、修罗、人间、天)再度接受生,也就是说没有时间去迷惑无法超渡,佛教本来就不承认灵魂的存在。至于基督教呢,这一方则是不受洗的话,死者就入地狱,而有信仰的人,会受天主宠召,相对于神的恶魔是存在的,这方面也是没有谈论灵魂什么的空隙。至于回教,也没什么大的差别,遵从可兰经、如何按照阿拉的意思生存才是问题,做得到与否足以决定死后前住的地点。没想到被称作世界宗教的三大宗教,全都不欢迎可疑的灵魂。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宗教是为了生者而存在,并非为了死者。」

京极堂声音高亢,而且用口若悬河的语调一面说,亦步亦趋地紧接道:

「也就是严格地说,身为宗教家,和承认灵魂的存在,大部分的时候并不是两立的,内藤先生!」

态度是高压式的。

「所以,你应该改掉那不成熟的认识,而且……」

京极堂挑战似地继续说道:

「正确地说,我不是宗教家。……就和你不是医生一样。」

内藤慌张地抬起脸来,京极堂捕捉住了他的视线。

内藤瞪着京极堂。

「不过,你是来解除诅咒的吧!不是宗教家的人,如何解咒呢,你能做什么?」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我只是来把你们引进那扇门的。」

内藤随指头所指望着门那个方向,然后,瞬间,感到害怕了。

「小、小姐,很遗憾,我无法参加这个降灵会啦除灵什么的。如果这样,还不如让可疑的侦探先生来搜查得好。即使礼让百步,承认这人是非常灵验的灵能者!牧朗君还活着。这种人没什么作用。」

凉子什么也没说。只是眼神飘忽地眺望这个似乎已是尽头的世界。从窗帘的缝窥视得到窗外。

「内藤先生,你这么害怕进到隔壁的房间呀?」

「你在愚弄什么嘛!」

「你固执地主张牧朗氏还活着,有什么根据吗?」

「根据什么的都没有,你……」

「那不是你希望的吗?你有那种其实并不希望他活着,但如果没活着你可麻烦了的理由。」

「那又怎样……?」

「不用担心。」

「虽然不用担心但牧朗氏恰巧也死喽。」

全部的人都吓了一跳。任何人都不这么想,而且没说出口的事情……连榎木津都不肯定的事,竟被这个突然来到的闯入者干脆地说了出来。

「死了……」

凉子慢慢地将视线转向京极堂。

「是的。然后,内藤先生,他紧紧地附在你身上。」

内藤的脸眼看着转为苍白。

「你、你、你不是说灵魂不存在吗?你作弄人也要有个限度!」

「我只说了不相信哩。对于像你这种相信的人来说,灵魂可真的在发挥作用呢。」

「你说我相信什么来着?」

内藤一和京极堂说话,就完全失去了礼面。他的视线慌张地转来转去,他的话已像是对着屋里所有的人在说了。

「他失踪以后,你就失去了集中力、睡不着、酒喝得停不下来、参加国家考试落榜、听到幻听,这全是附身的恶灵造成的。」

内藤茫然若失了。

「你放客气些!听说你是阴阳师才沉默地听着,一开始就提没灵魂有灵魂的……完全不得要领。」

事务长开口了。从一开始,京极堂的发言确实听起来表面上并非首尾一贯,但是另一方面,的确巧妙地说中对方心虚之处了。不是不得要领,简直太有要领了。其证据是,院长、内藤不都像打败了的狗一样,沉默着吗?

「老师!」

背后传来中禅寺敦子的声音。我的背被她轻轻地按了一下,才察觉自己连门都没关地两腿叉开站在入口处。我走向前去,中禅寺敦子不出声谨慎地把门关上。在她的带领下,木场他们大概进到建筑物里的某个地方,做好任何时候都能出动的准备了吧。

「听你说了这些话,我更不明白你在这个家,不,在隔壁的房间,到底要做什么?」

夫人如前天那样,目不转睛凛然地望着前方,绝不看京极堂一眼。但她现在已不像初次见面时绝不让他人近身的激烈的严厉感了。相反地,看起来像努力不上圈套地避开视线的胆小者,这使我产生了复杂的心境。

「我什么都不做唷。我可不施行像太太所做让人伤脑筋的法术!」

「你说我施了什么法术?」

「装傻也没有用。你施行的『式』(译注:式神之略。在阴阳道里,听从阴阳师命令,变幻自在会做出各种不可思议法术的精灵,和『式鬼』同),可不是又精采地反弹回来了!」

京极堂说道,从怀里拿出我给他的下了咒的纸人偶后,宛如遮断了视线似的,夫人的眼前蒙上阴影。

「这、这是,为、为什么,你……」

「一知半解是会吃大亏的唷!久远寺流派不仅是附身遗传,追溯根源的话,还不难想象是了不起的阴阳道的一派呢!不过,为了自己好,这种事还是不要轻率地做。不是说害人害己吗?你所施行的落了空的符咒,和自古以来的传说同样,会很容易地遭到回报,只会替这个家造成祸害!」

夫人的眼睛,不动地注视着前方,失去了焦点。

「你说式、式反弹回来……对谁、谁呀?到底……」

「式,到底是啥玩意儿呀?」

院长不像在问谁,他自言自语似地问道。答话的不是京极堂,是凉子:

「所谓式神,指的是阴阳师等使役的鬼神。」

院长混乱的眼神投向京极堂:

「不信任灵魂,却信任鬼神妖怪之类的吗?」

京极堂扬起半边眉毛。

「大小姐的说明有些太文学性了。」

他说道:

「所谓式神,是赋子『式』人格化的称呼方法。所谓式,对了,就像葬礼仪式啦毕业仪式啦的式……呀,这和方程式的式一样。」

「不懂。所谓的方程式,是那个一加一是二的方程式吗?」

「是的。在那种时候,一这个数字也就等于存在本身。比如说,这里有一个苹果吧,再拿来一个的话,会怎样呢?」

「那就变成两个苹果了吧。一加一是二吧,没有其他答案了。」

「真爽快!正是这样。所谓法则,是不能擅自更动的。一加一,一定是二。但另一方面,那是将『苹果』以苹果的集合来综合,但那只在无视个别的差异将其记号化了的时候才有效。再如何地努力,自然界里是不存在『两个苹果』的,只是有一个苹果和另一个苹果而已。苹果一个个都各不相干。换句话说,这里所说的『苹果的记号化』,实际上就是『咒术』。然后,『加』的这个概念,就是『式』。『加』也就是『施行式』这个行为。」

「你的说明很高明,不过,有一点儿诡辩。」

院长面不改色地说道。以他来说,只有这个黑衣闯入者暴露出缺点,他才有救,除此以外,无论是怎样思路井然的解答,怎样的内容、感想,都一样。

「换句话说,虽说施行式,但也不是操作超自然不可思议的事。那并不违反自然的运行和法则。只不过,差别在于是否有人为的意思介入,结果是非常的理所当然。但是,如果不了解『式』、只看答案的话,由于不了解结构,所以看起来会觉得不可思议。这很像未开化的人将收音机当作魔术。事实上,由于受了在中国的蝴蝶拍翅膀的影响,使欧洲的天候发生变化的事,实际上是存在的,换句话说,虽然是一张纸片,但只要使用方法弄错,也可能使人的一生为之疯狂呢。不过……」

京极堂转身对着老妇人。

夫人不变地面朝向正面,凝视着虚空。

「弄错了式就绝对无法得到正确的解答。针对一,而想要三这个解答的话,就得加二,还是乘以三,或者加五再除以二。如老人家所说一加一,一定是二。」

「我把式施行错了吗……?」

挤出来似的声音。

「由我来说的话,算是错得很离谱吧!总之,目标牧朗氏已不在人世,你所施行的式全都回来了……」

京极堂迅速地将脸转向凉子。

「带给小姐不幸!」

感觉到夫人的身体失去了生气。

「经过了几百年,一代代地诅咒着这个家的,其实是你们自己,这件事……太太应该更早察觉了才对--」

已没有人开口了。幸好目前在这个场合,完全没有人拥有妨碍京极堂行为的力量。

「呵,大致都照会过了。关口君,赶快结束吧!」

京极堂招我过去。略微回头一看,带着紧张的中禅寺敦子,凝固在入口处般地站着。

京极堂用手制止想打开门的凉子后说道:

「没关系。」

然后,催促我打开门,表示要进去了。我笨拙地握住门把。京极堂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别后悔喔!」

门被打开了。而且这一次,是用我的手。

传来一股特别的气味,还有低温。数量庞大的书籍的墙壁。和前天完全一模一样。

不过,梗子右侧床边,整齐地并排着五张和床平行的折叠椅,另外,在医院常见到的导管上挂着白色布的三张屏风直立,像要遮掩她那可怜的下半身似的。这是有意隐藏妹妹悲惨姿态的凉子的心意。

京极堂看到以后,相当长时间地显露厌恶的表情,然后略微窥探了我的脸色,吐了一口很大的叹息。于是死心了似地微摇了摇脖子后,舍弃了从刚才就陷入失语症的我似的,他快步走近梗子枕边。

追着京极堂似的我游动着视线。在他到达的地点屏风的后面,是梗子的脸。

憔悴到了极致的脸。是的,她就是那个时候的少女。我再度预感到脑袋里模糊地一片白茫茫。但是,那个预感在间不容发之际落空了。记忆并未混浊,只是类似晕眩的混乱通过眼球内而已。

「是久远寺梗子小姐吧,幸会!我叫中禅寺,是牧朗先生学生时代的朋友。」

京极堂低声地自我介绍。梗子现出不理解发生何事的呆然若失般的表情。

「哎,怎么办。」

她说道:

「我先生不在。你虽然特地来,但如你所看到的,我这个怀孕的身体无法自由地动呢!」

「请别担心,就这样躺着吧。太太,请告诉我,肚子里的婴儿长得很大了似的,会不会从肚子里跟你说话呀?」

梗子非常高兴地笑了。

「啊啦,很遗憾,还不曾有过呢!」

「啊,那么,也没有向你下过命令吧。」

「喔,婴儿会做这种事吗?」

「也有这样的呀。不过,这样的好,你的娃娃还没跟你说话哩!」

「我还没有这种感觉,不过,这个孩子暂时还不出生真没有法子呢。」

梗子又笑了。

「太太,现在仍爱着你丈夫牧朗先生吗?」

「当然呀,他是这个孩子的父亲呢!」

从我的位置虽然看不到,但我想象梗子一定在摩婆着膨胀的腹部。她的眼睛显露的已然不是看着这个人世的眼神了。

「我听了这些以后安心了。因为牧朗先生从十二年前,就爱恋着你呢。总之,还写了不擅长的情书哩。」

「我可不知道情书什么的!」

「我想是吧。因为很遗憾那封信■没有转到你手上■!」

和我当时所经验的一样,梗子对情书这个字眼敏感地作出反应。但是被京极堂间不容发的回答泼了一盆冷水似的,野兽的眼睛立刻失去了颜色。

「你说……没收到吗?」

「是的。你当然不知情。不过,他写了是事实喔,因为要他写的就是我。」

胡说!送信的是我,收到的不是你吗?

我在内心如此喊叫,但是无论如何声音都出不来。我的主张,只不过变成呜呜地呻吟声,很虚幻地消失在空中。

梗子简直就像女童似地扭曲着脸,眼泪纷纷掉下,哭了出来。

「那么,那个人真的寄了情书……?」

「当然。牧朗先生对这种事很认真,除了你以外的女性,都看不上眼。」

「那个人、那个人对姐姐……」

「那是你误会他了。从十二年以前就……然后现在仍觉得你很可爱吧。」

「那、那、那么说……」

梗子停止了哭泣,抬头看着京极堂,视线仿佛依赖着黑色装束似地缠着。

「他是一个拙于向别人传达自己情绪的男人,你也是。你们不过是擦肩错过。换句话说,就像扣错了钮扣般。这是哪里都会发生的并不稀罕的事。」

「但是,那么,我……多愚蠢呀……!」

「没关系。他一定会原谅你。不过,为了这一点,你必须回想起所有的事情。」

「想起……?」

「是的。你和那个人的事,那一晚的事。你做了什么事……?」

梗子的瞳孔开了。

「嗯,慢慢地回想。不急!那个时候到了会有暗号。这么做的话,会原谅所有一切!」

发生耳鸣。

「牧朗先生会出现吧。」

有如提高收音机的音量般,雨声的嘈杂突然袭向我。

京极堂回过头眼神如狼般锐利。

「关口君,由于很无趣的结界(译注:僧侣为了修行,围起不让外人进入的木栅栏)围了起来,必须花点儿时间。你好好地用眼睛看接下来发生的事!一定要记住唷!我并不知道你说的话,究竟有没有作为证据的价值,但是你以后必须作证吧!嘿,你的座位在这里。」

京极堂指定的我的座位,是在梗子的脚下,亦即五张并排的椅子中最接近门边的椅子。

我坐下以后,京极堂打开门,招进久远寺家的人。

完全失去血气、苍白到透明程度的凉子进来了。接着是事务长,头发乱了,低垂的脸显得相当疲劳。始终不镇定的内藤进来了,没有焦点的眼睛有如宿醉未醒般鲜红地充着血,额头上浮现湿了的珠子般的汗。接着的院长红着脸,他的眼睛看起来几乎是闭着的。

脚步沉重,空气沉滞。

依京极堂的指示,梗子枕边是凉子、事务长、内藤、院长,依序地坐了下来。很巧地,正是进房间的顺序。我看着邻座院长的侧脸,他果然紧紧地闭着眼睛。

京极堂让大家都就座了以后,非常缓慢地以慎重的动作关上门。然后,不出脚步声地移动,站在凉子和梗子的中间。

于是,那些咒语突然造访。

「曩莫三曼多缚曰罗多仙多摩诃卢舍多耶苏婆多罗耶吽多罗多含满!」

是真言宗的咒语。全部的人当然都吃了一惊。

京极堂双手交织在前面,这种姿势以前曾听说叫内缚印。手印产生了变化。两手中指直坚。

「谨请甲弓山鬼大神降临影向此座,缚住邪气!」

起初,以为可能是密教真言,但又觉得不是。读经和祈祷文都不一样。比较接近咒文吧。不,仿佛是在说什么故事似的。咒语的声音慢慢地变大了。

「请将阻档当家久远寺某某之物收拾至此,临、兵、斗、者、皆、陈、裂、在、前!」

九个字。京极堂的手刀在空中纵切五次、横切四次。

「燃烧不动明王火炎不动明王波切不动明王大山不动明王吟伽罗不动王吉祥妙不动王天竺不动王天竺坂山不动逆行逆行下!」

咒语的调子变了。就在那时,事务长的样子发生了异样。

简直就像患了疟疾似的,喀哒喀哒地打颤,一副受不了似的,看样子是想按住眼角,但手却举到额头,然后齿根不合似的以咕喊咕喊的语调,发出带悲鸣的声音:

「停、请停住!那是……」

「曾听过吗?」

京极堂停止念咒,盯着老妇人看。

「很像吧。这是不动王的生灵回返。如果不喜欢这个的话,对了,那就弹弓弦吧。」

「啊,你……」

「使用弓的咒语法,在阴阳道是称为蟆目(译注:孔如蟾蛤之眼,以揪树、梧桐等制造的大型锋利的箭头,由于风穿进洞会发出声音,可作为降服饮魔之用),蟆蛙,就是蟾蛤。」

「呜呜呜!」

泄出呜咽声。

京极堂无视地再度念起咒语:

「让对方开出血花、破裂成灰尘!」

老妇人已达到了极限。

「啊,原谅、原谅我!我不过是做了和母亲所做一样的事而已。」

「住嘴!」

凉子突然站了起来。

现在的声音是凉子的声音吗?我在瞬间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了。于是,为了必须确认,很快地抬头看到凉子的脸的我,这下子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了。

脸不一样。眼睛虽然大大地张开,但是,那里面却没有眼瞳。

「我的……」

凉子宛如配合京极堂的咒语似的缓慢地旋转着上身,好像被什么附身了。这人不是凉子,我战栗了,没听过的声音。凉子喊道:

「把孩子还给我,你……」

「哇啊!」

喊叫的是内藤。

「俺不知道,俺只是看到而已。俺啥也没做。引诱我的是对方。恨、该恨的人,不是我。」

「罗嗦,别撒谎!你也一样。」

凉子,不,曾是凉子的女人,更加地提高刺耳的尖声说道:

「你们,把我聚集在一起的重要东西全糟踢了!我确实看到了,我就在那里,你们这些人杀了那个人!」

曾是凉子的女人,大大地转动颈子,诅咒的话吐散在站着的那附近。绑着的头发散开了,浮在额头的血管激烈地颤动着。和此同步似的我的悸动也变快了,脑袋又是一片空白。

「是你!是你杀的!」

厉鬼相貌的凉子想攻击内藤。理应刻意阻止的老妇人,紧紧楼住她。内藤似乎已到了恐怖的临界点,他从椅子跌下一屁股坐在地板上。

「凉子、凉子,原谅我、原谅我!」

「放开我!杀人犯!」

凉子推开老妇人后转向妹妹,但是梗子动也不动。不,从一开始就没有表情,她的灵魂现在并没有看着现实。

「你也是!」

京极堂从后面抓住想要攻击妹妹的凉子的脖子。

我心脏的跳动达到最高潮,世界在一瞬间停止了。

「不想见到你,退下去!」

京极堂说道,把嘴巴凑近凉子的耳朵,低声地说些什么。

凉子停止了行动。

缓慢地转向这一边的那张脸,微微地带着笑意。

然后,在这个时候。

铃!风铃响起。

「喀喀喀喀!」

不是人的声音。

是鸟声。

梗子一面发出鸟叫声,直起身来。

实际上看来是很慢的。

就像慢动作似的。

屏风倒了下去。

梗子的胸部敞开。

膨胀隆起的腹部露了出来。

然后迸开了似的。

肚子裂开了分辨不出是血还是羊水的水沫,喷溅到接近天花板,飞散了。

把床单濡湿透了。

滴滴降落在十字型的日光灯。

落在屏风的纯白上。

我也失去了平衡,但.慢慢地倒在地板上。暖暖的液体滴了下来。

倒下的屏风弹跳在地板上。

然后,对面,有一个巨大的婴儿滚倒在那里!

为什么?

虽然才刚出生却穿着衣服?

光滑的滑溜溜地浸在羊水里。

--藤牧先生。

生下来的是藤牧先生,不!

是「久远寺牧朗的尸体」!

在混浊变薄的意识里,我非常清楚地看到。

虫子缓慢地爬在那个曾见过的深度眼镜的镜框。

那是座头虫。

然后,我丧失了意识。

乱窜在多重结构的建筑物当中,我被追着。回过头去,可以看到伙伴们一个个被杀。我停止呼吸、弓起身子,装成死了的样子,安静地看着那个。然而,看不清楚,双眼混浊的关系吧。不,四周很黑、非常黑。

比较是生长在都市的我,从未经验过如此程度的黑暗。

在异乡的夜晚,别说电灯了,连火把的光亮都没有。有豹脚蚊。不,不是蚊子,是来历不明的昆虫,一不注意,会产卵在皮肤下面。

小队全部被歼灭了。部下除了一个人以外全死了。是我的责任吗?

那个令人害怕的声音是什么?是鸟吧?

--森林的鸟,在夜晚也会啼叫。

有个男人。很黑,所以看不出是谁。

天亮以前,就不动地等着吧。左边右边都分不清,而且,如果踏进墓地的话,那可惨了。

--一直待到早晨。会被青年大兵捉住,你想做俘虏受侮辱吗?或者宁可自己了断?其他部队的队长,都这么做。这就叫玉碎!

声音高亢的男人说道。我不想死。

突然感到害怕。平时那样地厌恶活着,一心一意想逃避这个烦琐的日常生活,也就是说,始终想死的这个我。

--你做了无法挽回的事。已经不能后退了,所以只能住前进。

高亢的声音如此告示。这个死里逃生部下的名字叫什么?

无法挽回的事。

快断了的腰有如腊制工艺人偶般,白色的皮肤冷嗖嗖地冰冷,然后,红色、红色的鲜血。

我想破坏什么。虽然很容易打坏,但是破坏了一次,就不会再复原。

必须得快,不能待在这里,胆小的我一定得逃。

去哪里?那里!那个四角灯神社的鸟居。但是,去那里不是必须穿过墓地吗?

--在做什么?

身体不听使唤地动弹不得,脚绊住了,黑暗缠了上来。如此程度的黑夜不曾经验过。不,不对!那一天也是这样,那个、那个夏天的晚上。

「呜哇!」

死里逃生的部下,用纳闷的表情窥探后面坐着几个应该已死去的军人。中禅寺敦子在他们旁边。

「噢,回过神来了吗?」

木场--这家伙的名字叫木场--用高亢的声音说道,递给我手帕。

「流了好多汗呢。是不是感冒了?事实上,我在等你苏醒过来,能说话吗?」

借助木场的手,我起身了。是在床上。

「我做了在战地的梦。敌人攻打过来那一晚,我和老爷两个人逃跑了。」

由于醒得很突然,还记得那个部分。但我不认为只有这些。令人厌恶的梦。问了时间以后,军人,不,是木下吧,以坐立不安的语气告诉我,十一点钟。啊,模糊不清的回答。过了一会儿,我完全恢复了记忆。

「十一点,你,是晚上?还是白天?」

「喂喂,你从昨晚失去意识后,就一直睡在这里。现在是上午十一点!」

木场说道。对了,我还清晰地记得失去意识前瞬间发生的事。眼睛即使不闭起来,也像电影般能够重新再现。

京极堂的手提着风铃,那是一直挂在那家伙的屋檐下的东西。屏风倒下来,木场他们几乎同时飞跑进来,穿着白色医服的救护班,带着担架随后蜂拥而至。木下把一面大声叫唤、举止粗暴的内藤倒剪双臂。即使如此,内藤仍想逃走,挣扎着手脚很狼狈地做着抵抗。吓呆了的老妇人,由青木保护噢噢地毫无意义的一直哭泣着。木场像是在告诉脸完全失去血色、恍惚地站着的院长什么话,但老人并没有在听的样子。凉子、凉子怎么了?京极堂一副死神似的表情,走过我面前。开着的门的那一头,看得到中禅寺敦子发呆的脸。京极堂略微看了我一下。

--这是你所期待的,满意了吧?

在逐渐变模糊的意识中,我找寻着凉子,凉子……

凉子笑着。

这些一定全是在仅仅数秒之内发生的事。

「相关者全部处在精神错乱的状态,所以完全不了解事情发生的经过。但是,既然出现了一具尸体,就不能像以前那样放手不管。权宜之计,首先将此处当作搜查本部,也要求援助了。从今天早上开始,鉴定者也进了房间调查了,但是,事情的全貌仍……不,连轮廓都看不出来是杀人,还是尸体遗弃……?不,因为在房间,所以不算遗弃吧!」

「京极堂怎么了?」

「那家伙很快躲起来了。到哪儿去了……?」

「对不起!」

中禅寺敦子一副很抱歉似地说道。

「总之,想做调查,但不知问什么好……所以在这里等你醒来。」

我逐渐认识到直睡到现在的这间房间,好像是久远寺医院新馆的其中一间。

「老太婆极端地亢奋,老太爷轻微的心机能不全,内藤已经既哭又喊屁滚尿流的,是无法下手的半疯狂状态。」

「凉子小姐……?」

「啊,姐姐还比较正常,不过一句话也不说。呵,再怎么刚强,碰到那种状况也没辙了吧。让她在房间休息着呢,当然有人在监视。」

青木用杯子倒了水端了过来,我喝干了以后想起了京极堂说的话:

--我并不知道你所说的话,究竟有没有作为证据的价值,但是你以后必须作证吧!

原来如此。京极堂早预料到现在的状况。

「老爷,你没从京极堂那儿听到任何事吗?究竟昨天整个程序是怎样?」

「什么嘛,那家伙这么说今天会出现一具尸体,可能也会有人受伤,请为他们包扎。还会有家伙想逃,别让逃掉了逮起来。暗号是风铃声--」

「那么,那风铃不是咒语,是通知你们的暗号呀!」

「当然。他说如果是风铃,即使雨声再大也听得到。门关得太紧听不到,所以会稍微打开,耳朵挨近点儿等唷!」

我想起京极堂慎重地关上门。在那以后,木场他们立刻在中禅寺敦子的带领之下,进入寝室然后紧贴在门缝。应对行动应该算很早。

「程序就只有这样。其他什么都没听说,尽管如此,虽说会出现尸体,但怎么都想不到就滚倒在房间中间!而且,真料想不到事态会变成那样,真令人困惑。」

「不过,京极堂所预言的全都说中了呢。」

我们沉默了。

「总之,书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全说来听听吧!」

木场全身极为无力地说道。

「那么,你是说那具尸体,是那个女人■生下来■的吗?」

不等我把话说完,木场发出很大的声音敲打椅子的扶手。

「有这种荒唐事吗?关口,你不会是神智不清吧。如果开玩笑,可会先把你关进监狱里唷!」

木场站了起来。

「我说的是实话,京极堂念完咒文的同时,肚子就爆裂了!然后……那具尸体诞生了。」

「物、物理上不可能发生的事吧。肚子再怎么大,难道大到可以装得下一个成年男人的程度吗?这是不符合常识的。」

「这么说的确也有道理。不过,比普通孕妇大得多喔。」

「不是这个问题。」

中禅寺敦子插了进来。她的脸有一些苍白。

「说是物理性的,不如说生物性的吧。总之,这是我们活着的这个现实世界的常识,所无法想象的事哩。」

「确实无法想象。不过,我看到了。大体上不是这样的话,那具尸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呢?你也知道那个房间的出口和类似出口的地方,只有一个,而你们就在那里,尸体搬不进去的呀。」

「可以事先放进去。」

木场从口袋掏出皱巴巴的香烟,衔在嘴上。但好像没有火柴,只能衔着,火没点上。

「那才不可能!谁、为了什么,要这么做?而且,如果这样,那么进房间时马上就晓得了。」

「难道不会藏在室内哪里吗?」

「如果不耍骗人的把戏,那是不可能的。但我不认为那个房间,能够施行尸体突然出现在房间中央破天荒的什么把戏!」

对了。■那个■是突然出现。不,是■诞生■的。其证据不正是肌肤光润地、粘糊糊湿了似地发着光吗?

「但是,据你所说,京极堂不是说结界怎么了吗?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把戏?」

--无趣的结界围了起来。

京极堂的确如此说过。可是即使耍什么把戏,我不认为只念咒文就能解决什么。

中禅寺敦子简直就跟哥哥一模一样地用手撑着下巴,结结巴巴地开始说了:

「即使相信老师说的话……如果以不符合常识的……超自然的作用,那就假定牧朗先生怀在梗子小姐腹中吧。如果这样……牧朗先生是何时死的?何时怀进肚子里?怀着的时候是活着吗?或者是死了以后,才装进肚子里?」

刚开始淡然地说着的中禅寺敦子,到了后来,语气变混乱了。

「老师,牧朗先生死了才出生的吗?还是出生以后死掉了?」

「什么?」

我从没想过这件事。我看到那个的瞬间,就只认识到是「尸体」,亦即■死了后出生的■。不,应该说尸体诞生更接近。我如实地说出心里所想,但尸体诞生实在很矛盾。

「那么,你是说久远寺梗子把尸骸藏在腹中吗?的确,作为隐藏地方来说,是最好的了,那是找不到的。不过,是怎么放进去的?像不入流杂志所写的什么魔术吗?」

木场开始焦虑起来。但木下紧接着为木场的香烟点上火的关系,预料中焦虑的爆发总算避免了。

「或者活生生地进到肚子,在出来以前死掉的?那尸体确实没有腐坏。失踪后立刻死了的话会变成白骨,至少会成为木乃伊吧。但怎么看都像是最近才死的死者呢……。这么说来,牧朗在腹中是活着的吗?这才不可能。啊,真无聊,疯了!完全疯了!」

木场自问自答之后,再度开始焦虑起来。

「还不知道推测死亡的时问吗?而且死因什么的……?」

中禅寺敦子问道。

「里村现在正解剖中,结束后会来告知。里村这家伙虽然很轻率,不过很高兴专心地在做解剖吧。」

里村弦市是个信赖得过的法医。能力强、人品又很温厚,不过,是个比起吃三餐更喜欢解剖的怪人。木下为了压住木场的焦虑,这一次,从茶壶倒了茶递给他。顽强的部下有点儿在颤抖。

「木场先生,这可不是咱们的差事唷!作祟、怨灵之类的就交给和尚或什么的人去办吧。」

和硕大的身体不相称的,从内在恐惧着。

「这一定是被杀的丈夫在作祟。附身在婴儿身上后,变得和自己一个模样!是《累渊》(译注:江户时代,在下总生村有个善妒的妇女,名为『累』,为丈夫所杀之后,鬼魂怀恨复仇。歌舞伎以此故事为剧本。『渊』是痛苦绝望之深渊,累渊之意,应是嫉妒为痛苦绝望之深渊)的翻版呢。于是,向杀死了自己的妻子和姘夫复仇!」

白费功夫了。结果,木下自己所说的话使木场爆发了。

「出现了一具尸体,这是咱们的差事呢,青木!」

一直待在房间角落、无所事事的青木,由于被突然一喊,相当吃惊的样子,张大着眼睛回头看。

「嗨,什么事?」

「别回答得像学生一样。那个,嗯,内藤,去看看内藤怎样了?如果能说话就带他过来。」

「要调查吗?」

「别问这么多,快去!」

怒吼似的将指示扔出去后,木场又重重地坐上椅子。

大约过了五分钟,青木回来了。接着是被两名警官抱着似的内藤进来了,现在的面貌如同废人般。

「能说话吗?」

木场问话。但内藤似乎没听到似的,内藤以喊叫替代回答:

「祈祷师在哪儿?叫祈祷师来!俺啥也没做,啥也没做唷!好可怕,救救我吧,替我驱魔唷!」

一天以前,理应还标榜自己是务实主义的实习医生,现在完全地粉碎了自主性似的。

「安静点儿!你老实说的话,驱魔祈祷什么的都替你做!」

经木场这么一恫喝,内藤有如瘫塌了似的,软趴趴地陷坐椅子上变温顺了。像极了沟鼠。

木场命令青木做笔录。说唐突也真唐突地开始听取事情的脉络。

「先从昨晚的事情开始问吧。尽管你是个落榜医生,但还记得那档子事儿吧?……喂,回答呀!」

因木场的骂声而胆颤心寒的不仅是内藤,至少刑警们、中禅寺敦子,然后我,都对一点儿刺激就敏感地反应,大家都很不安。

「首先,那具尸体。那具久远寺牧朗的死骸,是从哪儿出来的?」

「那不是牧朗!那家伙活着的唷,还活着!」

「事到如今还这么说。你直到现在不是那么地害怕作祟而叫喊着吗?作祟的可能是幽灵吧。不过,久远寺牧朗死掉了吧?你不是也看到尸体吗?所以才觉得恐怖吧?」

「那个不是那男人的尸体!请别被骗了。那是那家伙自己创造的人造人,然后让梗子生下来。可怕的家伙,可怕……!」

「……人造人的什么都行。你看到冲破肚子的时候了吧?总之,你是说,那个死骸从梗子肚子里生出来的吧?」

「肚子裂开……梗子的肚子裂开……于是那个滚落下来了,那个人造人……!」

「那么,你没看到生下来的瞬间吧?你没看到戴着眼镜、穿着衣服,很大而且死了的婴儿,坍塌下来冲破女人的肚子出来那个节骨眼儿吧?」

木场那恶作剧的形容,可能是因为心情恶劣吧,中禅寺敦子按住了嘴巴。

但是……我的确也没看到那一瞬间。不,由于出席者个个都错乱了,也许没有任何人看到。不……没有人看到。

屏风,屏风阻档着。屏风倒下后才看到那个的。没被屏风遮住视线能看见全貌的是--

--京极堂。然后--

--凉子。

突然地门开了。

「你们仍在议论那些无聊的事吗?」

是京极堂。穿着和昨晚不同的黄底带茶褐色格纹布的和服外衣,手里拿着外褂。

「喂,京极!你,到哪儿去啦?」

「因为淋到不干净的血,所以先回去洗了澡,稍微歇一会儿,把脏了的和服洗了并且上浆烫了后才出来。嘿,还去把这个懒得出门的证人硬拉来了呢。我不会做让警察生气不合道理的行为。」

后面站着榎木津。

「是礼二郎呀,我想早晚得把你叫来呢。」

榎木津像个刚睡醒的孩子似的,脸有些浮肿。呀!打了个没精神的招呼,一副像是大正时代的贵族要去参加舞会的装扮。因为天敌都到齐上场了,内藤更加瘫软缩了起来。两个怪人理所当然地走进来,坐上简直就像准备好了的放着的两张椅子。

「喂,京极,你刚才提到无聊的事,那是什么意思呀?在密室如烟雾般消失、过了一年半尸体从女人的肚子出现了……这是多么前所未闻的事,你竟然说无聊?」

木场又站了起来,一面走来走去,一再指责似地质问道。榎木津的视线追着木场,瞧不起人似的把脸探向前去,说道:

「连老爷都胡说些什么呀?关口君,你那么卖力表演了还不够,到现在诅咒都还解不开吗?」

「京极堂,我不懂你说的。的确如你所预言,情节很顺利地进行了,不过,谜题更莫测高深了。」

而且,我本来跟凉子说会让她如愿,结果,却做出相反的事来。这个家已经等于崩溃了。

「如果你知道什么,就别再用拐弯抹角的说法了,赶快说!牧朗怎么消失,在哪里、何时死的,尸体是怎么回来的,能说明吗?我可不信怨灵啦人造人啦的唷!」

京极堂以他那擅长的阴沉表情,缓慢地巡视了在房间里的每个人后,很干脆地说道:

「既没消失,也没到哪儿去。」

「因为藤牧其实早已■死在那里■!」

没有人理解他在说什么。沉默持续了整整三十秒以上。

「那是当天,在那个房间的那个地点死了……直到昨天为止,■一直被摆着■……牧朗先生失踪……的意思……?」

第一个听懂的是发言者聪明的妹妹。

「啊,原来是这样!」

「那、那是不可能的吧!那个房间有那么多人……我也在里面!」

「这种说法不正确。至少进到那个房间的只有凉子、梗子姐妹和你,然后,只有时藏夫妇了。院长大概不会接近,而事务长顶多站在门口,那个内藤先生,连把门敲坏都吓得要命,不会探头看里面的。」

「不过,京极,反过来说,不是五个人都进房间了吗?昨天……」

「对,说实话,我昨天也没想到会演出那出滑稽剧。托福,竟对梗子小姐做出那么不利的事。我没想到她的身体,竟然承受那么严重的负担!」

「哥……那么,原来你想做什么……?」

「打开门,嘿,你们瞧瞧吧,本来想这么做的。这么做的话,因为那里的内藤君会逃跑,所以就摇动风铃想要呼叫警官。可是,没料到放着屏风、看不清楚,没办法只好引大家进里面去,但没注意到这个举动对院长以下的人,药效过于强烈了!」

「很快地把屏风推倒不就得了。」

「这么做的话,关口的诅咒就解不开了!」

「不懂你的意思。」

木场的额头聚拢了皱纹。

「只有久远寺姐妹和关口■看不到那个尸骸■。我想要让他看到!」

这家伙在说什么?只有我看不到尸体?这又不是魔术和忍术!……结界……?对了,难道围上了什么隐形的木栅吗?是奇门遁甲的法术或什么的吗?

「京极堂,那么,你所说结界,是针对我们所发生的作用吗?」

京极堂扬起单眉看着我。

「我说的结界是指屏风唷。只因为有屏风,所以很麻烦。」

「那……我第一次进去的时候,没有屏风什么的,但是也没有尸体!」

「有吧!」

榎木津说道。木场反问:

「有吗?」

「有!」

我感到强烈的晕眩。

「关口君,你的确看到尸体了,只是■不去知觉这件事■而已!」

什么?房间缓慢地旋转了起来,整个世界是歪的。

「你,这个建筑物的描写,分析入微简直是非常的详细。我只听你说就能够明确地在脑里重新建构建筑物的模样。实际探访了后,对你所描述的正确性吓了一跳呢。但只有一个地方,我怎么都不明了的部分,就是书房的地板。门、墙壁和书架、天花板、脚凳,还有书桌、床和餐具橱、十字型的日光灯……每一样都很清楚。但只有地板却很模糊,简直无法从你的话里掌握到什么。进到宽广的房间后,地板不会不映入视野。这么一来,不管你是有意识或无意识,情况变成你虽看到了却不说。我觉得奇怪所以思考了。然后我想起你只提了一句关于地板那一段。」

京极堂从怀里抽出手,和刚才妹妹所做的一样,摸了摸下巴,这是他得意的姿势,说道:

「你不是说像水果刀般的东西亮着光吗,那种玩意儿,是不会掉下来的。那是■插在藤牧腹侧■的水果刀。」

啊!

在我体内,我破碎了。像麻醉药效退去那样,眼球内侧发出混浊的声音倒塌了。是的……

藤牧一开始就死在那里!

没什么事。生下来的是尸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榎、榎先生,那么那个时候……」

「哼。打开门以后就有尸体。又不是找不到的蜜蜂头,我实在万万没想到你竟看不见。」

--关口,你看那个!

--我们剩下来所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叫警察来!

「榎木津先生,那么,那、那个时候……」

「对了!阿敦喊我的声音我完全没听见。不过,很不可思议只听到蝉声和风声。耳朵虽然不能关闭,我却唯独听不到阿敦的声音。这么说,我想是可能发生张开眼却唯独看不到尸体的事喽。所以我建议去找木场。」

我以为只有榎木津看到。事实上只有我看不到。

「有那种事吗……?」

青木说道:

「真难相信!」

「以为不会有这种事却有可能的!关口君就能了解吧。我们现在所见、所闻、所感受的这个现实并非现实。脑会根据裁量,将选择的资讯重新构成。但如果有一部分是没有被构成的要素,那么,本人也完全无法知觉。因为即使拥有记忆,也上不了意识的舞台。」

「啊……我们所见闻的全是假想现实。而那是否真正的是现实,本人也无法区别……」

我活在「没有尸骸」的假想现实中。那是……幽灵的现身。

「脑受到了损伤,比如说只是无法识别人的脸啦,只对数字中的5欠缺概念啦,事实上,的确有这种有趣的病例。以我们自以为活在现实般的错觉为例,实际上我们只活在脑中而已。把这一次事件弄得那么怪异的原因,在于同样看不见尸体的人是复数的。外加其中有一个局外人--关口翼,所以更复杂了。如果只是一个人,仅只是发神经的话,那就成为可以解决的无聊的案件而已罢了!」

「佣人夫妇怎么样呢?你说过他们似乎也进了房间……」

「他们当然看到了。所以无法忍受那种异常而辞职的吧!把梗子小姐睡觉的床搬进书房的应该是那对夫妇。在丈夫的尸体旁安置自己的床等,以常人的感觉来讲,是超过异常,疯了!」

「破例的堵嘴钱,也是为这个原因吗?」

「这是不一样的。付钱的事务长本身,并不知道那个状况。」

「是……吗?」

「我想那对夫妇是出自于必须回报历代所受恩义的忠诚心,所以闭紧嘴巴而已。如果事务长有堵嘴的意思,那就是另外的一件事了。」

「什么?婴儿事件吗?」

「等一下再问她本人吧!」

「……嗯。……不过,俺还是无法释怀。即使发生了这种不符合常识的事,为什么只发生在凉子、梗子姐妹和这个糊涂作家身上呢?而且,为什么放了一年半的尸体还像活着一样的新鲜?还有……说起来怀在梗子肚子里的,到底是什么?」

「是呀,那不是普通的怀孕哩!」

京极堂很不耐烦地皱起眉头后,这会儿搔起头发来了。

「只要理解事件的全貌,就别在意这种事了!拘泥一小部分--解说的话,再说几天也说不完。我既不是评论家也不是社论委员。」

「还不了解事情的全貌呢!梗子怀了啥东西呀?为什么裂开了?」

「喂,你为什么老住不可能的方向去想呢?那一定是『怀孕想象』!生产期再怎么晚,人的胎盘是无法那么持久的!胎盘坏死的话,胎儿也会死,而且母体也不可能没事。持续怀孕二十个月什么的,如果不是骗局、患了其他病,那一定就是怀孕想象了!肚子破裂,是因为她恢复了神智的关系。」

「那么,那个肚子里,什么都没有喽?」

「是的。充满了后悔和希望,然后是藤牧没有完成的梦。」

京极堂很难得地表现出诗意。

「京极堂,你……我当初跟你谈这件事的时候,你就这么想过了吗?」

「由于资讯太少,所以无法断定。不过可以这么说吧。而且如不是怀孕想象,也有可能是怀孕妄想。」

--婴儿在肚子里,有没有跟你说过话?

「喔……?你是为了想确认梗子小姐是怀孕想象,还是怀孕妄想……?」

「喂,关口,想象啦妄想什么的,有啥不同?」

「怀孕想象是基于强烈欲望引起的一种神经衰弱,错觉自己的身体怀孕,实际上并没有、却会出现和怀孕时相同的征兆。另一方面,怀孕妄想是抱着体内有自己以外的生命在萌穿的妄想。」

「还不是一样?」

京极堂作了补充:

「怀孕妄想,严格地说,萌穿在体内的他人没有必要一定是婴儿。也有是救世主、水子和祖先的案例。所以并没有进行性交的必要,而且身体所出现的征兆也和怀孕微妙地不同。这个时候的特征,是宿在体内的他人,会频繁地开始跟宿主既说话又命令的。这个现象怎么说都很接近『附身』。附身的时候,是从外面来的东西、也就是说他人,附了身替代了本人,这是完全地人格替换的类型。换句话说,可以大大地区分为人格的意识完全中断的继时性附身,以及即使被附身的期间、本人的意识仍残留着的同时性附身两种。后者,会感到自己被谁攻占了、操纵了。怀孕妄想与此有一脉相通之处,只不过差别在于,是从外面附身,还是从体内萌穿而已。这种时候,比怀孕想象还不好处理,偶尔也有必须驱赶附身的时候。尤其是这个家有附身遗传的谣言……」

「欧休伯附身吗……?」

「是的。而且,可能因为梗子小姐和藤牧之问,并没有发生怀孕想象所必要的性交涉,所以,更加担心。」

「没有……呀?」

京极堂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不过我和本人说话以后,看来不像是怀孕妄想。所以,我判断是■相当特殊的怀孕想象■。」

「单是想象,人的身体就能变化成那个模样吗?」

青木说道。

「说想象,也许在表现上稍微不恰当了。这也是一种假想现实。脑子将撒谎的信号传给了身体。发生原因是愿望很强烈的时候居多,所以称为怀孕想象,只是想象并不会怀孕。而且……梗子小姐是非常特殊的例子。她是去除生产结果的怀孕,换句话说是希望『持续怀孕』。所以其结果是身体无法承受了。对于我给予的刺激,反应竟那么激烈……忍耐已达到极限了吧。为慎重起见,通知了救护班还是正确的。」

京极堂的眼神有些黯然。

「刺激……哥,你做了什么?」

「我制造了接近逆向催眠的状况,让她的记忆飞到过去。怀孕想象最怪异处是心灵……也可以称意志和灵魂。心灵方面,无意识地拥有强烈的愿望,脑接收到了后欺骗心灵,是这种类似骗局的双重结构。欺骗愈是完全,心灵就愈满足。脑当然知道是撒谎。所以,唯一的解决办法是,脑将隐藏着的谎言这个证据,拖上意识的舞台。于是,心灵发现了欺瞒之后,身体会急速地恢复原样。因为已经没有必要欺骗了。大体上过了十个月又十天还不生,虽不喜欢但也知道真相了,但她不一样。她在常识所允许的限度下,希望永远继续地怀孕。不过,在途中失去了常识……幸好对她清楚地记得发生事情的日子。我想,意识只要追溯到那个时候,自然地就会被知道。」

「牧朗失踪……不,被杀害的日子吗?」

「在那以前。」

「可是……希望一直怀孕下去什么的……真不懂。意思是以不生产为前提希望怀孕吗?」

「有的。」

京极堂看着内藤说道:

「她不想承认自己所犯的『某件事』!」

内藤不动,眼睛也不眨。

「那是『杀了丈夫』这件事吗?」

木场盯着内藤说道。

「正确说来虽有点儿不同,但结果一样。不过,她并不是想脱罪,不如说是爱情的流露。为了那扭曲了的爱情表现,真的是很凄惨的纠正方法!」

「梗子小姐……爱着牧朗先生吧?哥……」

「以通俗的话来说,是的。呀,为了如此认定则需要证据,那就是怀孕的事实。对她来说,怀孕只是『性交的结果』。只有怀孕才是和丈夫性交……进行了爱情交换的……证据。」

「淫乱的……」

「怎么是淫乱?将性行为想成是最终的爱情表现,才会将性行为视为是认真地爱的证明而有所需求。这并非为了追求淫荡的快乐。我认为,相当特殊的怀孕想象关键就在于此。她并非强烈地期待怀孕,过去和丈夫进行性交的事实才是她强烈的期待。换句话说,她想要的是『爱情交欢的证据』。但实际上并没有过,所以才用怀孕来企图改编■既住的过去■。换句话说这是去除原因。因为如果和丈夫有过爱情交欢的话,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于是对她来说,生产才和所有的完结相连系。」

「就是这里不懂。」

「对丈夫牧朗来说,性行为不过是『留下子孙』罢了。将遗传因子系于下一代才是身为生物独一无二的使命,生子之事才是终极的爱情表现。对,他是这么想的。对于有这种想法的他来讲,生产,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结论,也可以使『否定以后的性行为』的理由正当化了。」

多么枉费呀!两人的想法竟分歧至令人心寒的程度。

「梗子小姐一直怀着绝对不出生的孩子,是为了获得既住的『没有得到的幸福』吗?然后,同时拒绝了现在的『不允许有的状况』吗?」

「非常严重的抗拒现实。不过……拥有在瞬间将所有击碎的力量是『牧朗的尸体』!牧朗的尸体这个现实,在过去、现在、未来的一切里,为她带来彻底的绝望。所以梗子才不能看到那个。『怀孕想象』和『尸体消失』是成组的。对脑来说,和显示了怀孕征兆差不多,不,比这更严重的是『持续无视尸体存在』,这个最重要的课题。」

木场嗯地哼着。

「不过,如果被第三者发觉就结束了。但非常讽刺的,她在那个房间所布局的持续怀孕,托福,不知是幸或不幸,■竟没有被任何人发现■。这就是她怀孕过长的理由。不过……由于我的伎俩,使她的脑无法再欺骗她了。就在面对现实的时候,身体急速地恢复原状……那已达到忍耐极限的腹部……」

「啊啊啊!」

内藤嘶喊着。

「即使我什么都不做,梗子小姐也撑不了几天了吧。因为身体承受着才施行了骗孩子程度的逆向催眠术就裂开了的负担呢……可是……我一想到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就很难受。」

京极堂很懊恼似地垂下眼睛。

「到了这种地步还不想承认的现实,究竟是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女人究竟对那么深爱着的丈夫做了什么?」

木场又看了内藤一眼。

「刚开始……」

内藤开口了:

「刚开始来引诱的是梗子……现在想起来,简直做了像疯狂了的事。」

内藤意外的很镇定地说道。和过去的内藤相较,让人感到现在是最安定的状态。

「俺到这个久远寺家的时候……大约是战争开始的第一年……已经十年前了吧。因为俺……生下以后母亲就死了……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死的。当俺有记忆开始,就住在妓院的二楼。抚养俺的养父母夫妻两人,从事的是转卖妇女给妓院的人贩子工作。粗野、下流、贫穷,不过,倒送俺去上了学。为什么?因为和人谈妥了条件,和一个每个月带着钱来的奇特的人。」

内藤抬头望着木场,那双眼睛仍然充血,但业没有错乱的样子。

「是的,俺的养育费是从别的地方来的。那两个家伙常说,你是生钱的鹅。当俺还是小鬼的时候,也不懂那意思,呵呵呵……!你们想钱从哪儿来的?每个月悄悄拜访妓院的出钱的人啊,是谁呢?是这个家的太太!」

「这里的……事务长,为了你,送了钱给那对夫妻吗?为什么?」

内藤怀念似地眯起眼睛。

「那时候的太太可漂亮呢。总是打扮得很端庄……每个月就那么一次,我会从隐蔽的地方偷看。我曾想……如果这个人真是我母亲的话,那该有多幸福呀……!然后有时又想,也许是真的。」

然后微微笑了起来。

「不过,想错了。好像俺真正的母亲在这家医院生下俺后,不知遭到什么事故死了。父亲也因此上吊了,所以医院在赔偿……养父母这么说的。很奇怪,医院其实没有赔偿的理由,能想到的……是不太能公开的医疗上的失误吧!到底是什么事故,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总之,那两个家伙很敏感地噢著钱的味道,头脑不清地收养了远亲的俺!」

内藤说到这里,吐了口大气。

「但战争一开始,不知发生了什么,人贩夫妻抛下学生很快逃走了。正当十九岁时,就在已半陷入自暴自弃的俺住的地方,太太来了……是第一次说话。令人吃惊的是,太太表示要照顾俺,有两个条件,一个是贯彻以主人的远亲身分诈欺这件事,然后等不久成为医生后,再当入赘女婿。俺回应了两个条件。然梭俺就在这家药臭味的医院过起日子来了。」

「做入赘女婿是条件呀?」

「呵呵,院长不知道俺的来历。不,可能有些察觉吧,总之俺很高兴。只要能离开妓院那沾了男女情交味道微脏的榻榻米,哪管是做医生什么的都可以做,不过之所以愿意还有一个理由,知道吧……?女儿啦,呵呵呵。」

内藤扭歪了嘴唇似地嘲弄著自己,笑了。

「爱上梗子了吧?」

「不对,大错了。俺迷恋的是凉子!」

内藤模仿木场的语气玩笑似地说道,但语尾颤抖着:

「俺对她一见钟情。但是凉子很冷淡,在俺的面前,直到现在连一次都不曾笑过。而且,太太也不知为什么对凉子很生疏。一问之下,才知道因为她无法生育,所以凉子决定一生不嫁,俺的对象是梗子。」

「你对梗子的看法怎样?」

「也不是讨厌。但那个在富裕家庭长大天真烂漫的千金小姐,和俺怎么都不相配。俺被不知哪儿有阴影、很安静……对了,看起来像母亲……的凉子吸引了。和真正爱慕着的女人的妹妹结婚一起生活等,那不等于拷问吗?俺犹豫了,但是……出征回来以后,事情整个变了。」

「因为藤野牧朗的出现吗?」

「是的。世间一般人都说俺受了损失,俺很懊恼,其实不对,俺的内心高兴者呢。也许因此能跟凉子结婚也说不定。」

「关于牧朗入赘,事务长怎么想呢?老太婆希望你做入赘女婿吧?」

「和院长之间好像起了很激烈的争执,结果向钱屈服了。战争的打击太大。太太向俺低头道歉说,会照顾俺一生,会替俺找老婆要俺忍耐。俺……说无所谓、让凉子和俺结婚。可是当俺这么说以后,太太满脸变红说不行,如果是其他事情什么都听俺的,唯独这一件不行、绝对不可以。俺又一次感到绝望了!」

「为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呀!俺束手无策茫茫然地过日子,考试也落榜了。不久,梗子和牧朗结婚了,俺对那两个人毫不感兴趣。但是……从俺的房间能很清楚地听到夫妻的声音,因为是夏天,窗户打开著的关系。那是结婚以后大约经过一个月的时候吧……并不想听……却听到了呢。是内容很反常的会话。」

「反常……?」

「嗯,反常。不是空谈,当然也不是吵架。刚开始很快就结束了。感觉是梗子一味地在指责,照惯例原因一直是牧朗,那家伙一说什么,梗子就发怒。发生龃龉增加,每过一天梗子就愈激烈。」

「知道内容吗?」

「大概呢。刚开始,梗子说以前的事不记得了,牧朗为了让她回想起来说了很多,但那家伙的说话方式老是畏首畏尾,连身为外人的俺听了都会生气。不是有那种愈想讨人欢心,愈道歉就愈惹人厌烦的家伙?他就是那种男人!」

「说了很多什么话?」

「记得在那棵银杏下见面的那晚的事吗……之类的,记得这梀建筑物后面小房间发生的事吗……?」

银杏树是他在日记写的授子银杏,亦即第一次约会的地点吧。这核建筑物后面的小房间……是那个「密室中的密室」这件事吗?

「嘿,说了很多唷。梗子似乎一件也不记得,不久就疯狂地对待牧朗。于是,一直到提到情书后,梗子的焦虑到达了最顶点似的。」

情书终究是关键吗?内藤继续说道:

「一个说我写了信,一个说不知道,会话内容像平行线。不久,发出吓人的声音。梗子粗暴的行为好像就从那一天开始。那是……对了,刚过了八月吧,从那以后每天晚上十二点过后,直到接近天亮,简直就像发情期的猫吵架似的天翻地覆。」

「十二点过后?那么晚才开始?」

「我后来才知道,那家伙每天到十二点为止,都会关在那间研究室,做不知什么的研究!一直都这样非常的固定。梗子因此很不高兴似的呢。那家伙一回房间就吵架。」

证言和日记完全符合。藤牧在日记写道,怀疑什么都不记得的梗子患了记忆障碍,而妻子的疯狂是自己无能所造成。所谓疯狂,亦即内藤说的「发情期的猫似的」狂暴这件事吧。妻子眼中的丈夫,丈夫眼中的妻子,相互映照著对方是疯子。

「八月底的时候,梗子信步来到俺的房间,然后用甜蜜的声音说,你听到了吧?窗户这么近……呢,样子不像是在生气我偷听。呀,不如说是在挑逗。擦得很浓的口红,诱惑人的眼神,俺困惑了,但并没有扯谎老实地跟她说,小姐,再怎么样那也太过份了,不久正房的人也会知道喔。然后呢,梗子突然发出很大的声音说,过份的是我丈夫,那个人疯了……」

「梗子似乎是个脾气相当暴躁的女人。」

「没那回事,是好强吧。她是个平时被褒奖为勇住直前啦、积极啦的姑娘唷,很健全的!」

健全?那个少女吗?为何我不觉得如此?

「你想那个健全的千金小姐,到底对俺这个在妓院长大的,说了什么?梗子说,我是处女呢!」

不对。离题了。如果梗子像内藤所说的是千金小姐,说出那种台词本身就很异常。但那种异常和我所知道的少女的异常之问,总觉得有微妙的不一致。

「牧朗结婚以后,好像一根手指都没碰梗子。每次听梗子说他不和我做爱啦、不爱我啦的时候,俺也感受到淫荡的气氛,非常亢奋。」

「下流的家伙!」

梗木津说道。内藤无视地继续说道:

「牧朗虽然不和梗子做爱,却经常谈孩子的事情。然后这个那个的问梗子有关十年前发生的事。梗子虽反问他为什么问这种事,他也绝不说理由,好像只是莫名其妙地笑着道歉。」

是这样吧。对藤牧而言,他认为梗子才拥有记忆障碍,而且可能为精神带来异常。他的记忆(应该说日记的记忆比较正确吧?)如果是真实的,只能认为梗子很明显地是有记忆障碍,至于情书是我亲手转交的,而且……

「据梗子说,牧朗表示给了梗子情书,然后也收到回信约会了。结果还『怀了孩子』!他问那孩子怎么了,是堕胎、还是死了?嘿嘿嘿,这不是让人发笑吗?连手都不牵的丈夫,在十年前竟让处女妻堕胎?听了这些话,俺觉得牧朗很奇怪。从那一天起,梗子跟我分外熟了起来,尤其是在牧朗面前,会突然缠靠过来。」

「老公呢?」

「那个没志气的,当作没看到的样子呢。那家伙愈这样梗子就愈大胆,一直到了无法漠视的状态时,那家伙就无缘无故地笑著偷偷摸摸消失了。不是有一种家伙你会想虐待他吗?牧朗就是!是那家伙把原来存在于梗子体内的虐待人的情结给唤醒了。活该!」

「院长和事务长不知情吗?」

「这里就巧妙了。在双亲跟前,梗子装作忠贞的妻子。很不可思议地,牧朗也不说话,他的自尊心很强。那个女人呀,秋天以后,俺已经到了被叫到夫妇寝室的地步了。牧朗在研究室时,我们就在那个房间喝酒。每天正好过了十二点五分,和牧朗回房间时擦肩而过地俺就离开房间。」

我想像著在门附近交错而过的内藤和藤牧……夫投射出接近侮辱的视线。如蛇般恶心的眼神。丈夫浮现卑屈的笑容,点头致意……说异常虽说没有比这更异常的光景了,但却很容易能够想像到。

「有一天,一如住常,俺到了房间后,那个刚强的梗子正在哭。问她理由,她回答牧朗不与她做爱的原因在姐姐身上!也就是说凉子在暗地里操纵牧朗。这种想法怎么来的,事到如今也无从知道……由于梗子每晚大量饮酒带来的恶果都快酒精中毒了,所以也许看到幻觉了。」

这种想法,我也听梗子说过。但细想之下并不清楚是从哪儿得到的灵感?

「梗子醉得很厉害,然后骂姐姐不好。过去,梗子不曾说过一次凉子的坏话,俺有点儿吃惊,她说姐姐一副假仁慈的脸,其实是很恐怖的女人,有著会令男人疯狂的魔力,牧朗的灵魂被凉子夺走了……俺听到暗中思慕的凉子的坏话,不知为什么全身发冷兴奋了起来,因为这个家里的人,对凉子一直是小心谨慎看待的。」

「你可真别扭呢!」

榎木津再度责难内藤。

「随便你怎么说,梗子说姐姐是魔女,然后紧紧抱住俺说,和我做爱吧!」

「于是……你和她做爱了?」

榎木津杨起浓眉瞪著内藤。原本还睡迷糊的脸,曾几何时变成精悍的脸。内藤也开始恢复了初次见面时那目中无人的德性。

「送上门来的不吃,叫啥的来着?」

「混蛋!你知道梗子小姐是在什么心情下要你爱她吗?接近你只不过是为了吸引藤牧注意,很不巧地,由于藤牧欠缺嫉妒心所以才陷得太深,无法再回头罢了。你为什么不刹车?你连这种事都不懂,人家要求你做爱就做了吗?你没有自尊吗?你充其量不过是『藤牧的替代品』而已!」

榎木津很少激昂。木场也像是被气压影响了,比较着看看两人。

「这种事到了现在不必侦探之流的来说也知道,俺完全无所谓,俺……」

内藤反瞪著榎木津。

「因为俺也是将梗子当作凉子的替代和她做爱!」

榎木津像看到脏东西似的,皱起眉头。

「呵呵呵,轻蔑吧!梗子不过是凉子的替身。那两个姐妹长得很像。第二天以后,俺用和凉子做爱的心情和梗子做爱,尝到男人滋味的梗子积极地要求哩!非常的惊险呢,因为隔著窗子,老公就在那里!一个月以后,梗子说出很怪的话,把灯打开、窗帘拉开,俺照做了,然后吓了一跳。拉开窗帘,从牧朗的研究室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寝室,而且研究室没有窗帘,那家伙只要面对桌子,我们的行为就暴露在他眼前!俺觉得太过份了……不过俺又想管它的,俺因为被恳求而照实表演丑态,是那种只有一个观众的舞台秀。然后梗子反常地很兴奋哩!」

梗子对藤牧所做的「无法原谅的过份的行为」指的就是这件事吗?这确实比殴打和踢打更严重,连足以形容的语言都没有。榎木津也似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木场说道:

「你……然后、然后,牧朗……连什么都没说吗……?」

「啊,那家伙很奇怪。不过,俺和梗子说不定也很奇怪!秀一直到那一个晚上为止,几乎每晚都举行!但即使是俺,也带着逐渐沉入无底沼泽般不愉快的感觉。而且,老实说,那时候的梗子有点儿可怕。尽管这样,牧朗在白天还是努力地装作很平常的和俺接触。托这家伙的福……这么一想,真的很想向他吐口水呢!」

「牧朗……的作为为什么要如此的卑屈呢?毕竟他也花了十年岁月,带来巨款,连医生执照都拿到手,终于如愿地结婚了。可是,却连一根指头都不碰老婆……?」

「他和梗子小姐有无法结缘的原因呢!」

直到现在,都沉默着的京极堂说道,身子离开椅子站了起来。

「原因?什么原因?我不认为世上有那种无法与妻子同床,甚至默许姘夫那样的理由哩!」

「牧朗先生……说不定是个被虐待狂……?或者是……性无能……?」

「不对唷!是能立即想到具体的理由!」

京极堂在自己的茶杯倒了茶,润了喉咙后,凝视着那个茶杯,说道:

「藤野牧朗从德国回来真正的理由,不是开战的关系。他在世情不安的异国,遭遇事故,下腹部受到损伤。不……说得明白些,失去了一部分生殖器!」

「什么?」

木场发出更高亢的声音:

「牧朗……失去性器了!这么一来,即使再爱妻子也没有用呀!……不过,他隐瞒这个事实结婚,那不是诈欺吗?」

「是的!但提到他是否有诈欺的意识?我看八成没有!对他来说,即使如此仍有必须结婚的理由。」

手拿着茶杯,京极堂慢慢地回过头,说道:

「我刚才也说了。藤野牧朗认为,生养孩子才是身为生物的人被赋子的使命。使人生最终的目标。他有这种人生观。我意外地获得读他母亲日记的机会,在最后一节,也就是相当于绝笔的文章,我认为给了他后来的人生观很大的启发。」

京极堂凝望着眼睛上面约三寸处,默背那一段:

「--人一生当中,最重要的是生下孩子,然后将他栽培为了不起的人。遗其一半之志而必须先逝的母亲,充满着悲哀后侮的心情。并非害怕死。留下你而去很悲哀,无法亲眼见到你成长很后悔。父亲早世、现在又将失去母亲的吾儿牧朗。我想,温和聪明如你,从现在开始也会坚强地活下去。不能让你尝到母亲那样的悲哀。母亲相信你会找到好的伴侣,生下孩子完整地度过相互慈爱幸福的一生--」

与注重刹那享乐违背伦理的内藤所说的话,相差太悬殊,是充满慈爱的内容。房间里的人因那个落差而缄默着。

「他几乎养成翻开看日记的习惯,翻开这一页,文字都快看不清楚地读了很多遍。对他来说,母亲是神圣不可冒读的,简直可以说是信仰的对象了。这部手记,对基督教徒而言才是圣经,对回教徒而言,相当于可兰经。一板一眼的他非常顽固地遵守着这个教诲,清白正当道德地生活着。」

「京极,这不成为解答。已知道牧朗是想爱太太却不能爱的身体了。不过那家伙的品行再怎么方正,却仍无法说明其他不自然的行为。」

「嘿,听好!那样的牧朗,只有一次违背了母亲的教诲……那十二年前的事。他和梗子邂逅,热烈地谈了恋爱,到这里为止还好,但他被感情,不,激情所动,做了不道德的事!身为学问之徒的学生,和岁数还小的少女私通,不仅如此,还使她怀孕了。」

「等等!梗子说她不知道呢。还不知道有没有那样的事实吧!日记虽然如此写着但也可能是捏造的。也许是你说的假想现实。」

「如果这样也行。问题是,藤牧本身承认了是事实。呵,是事实吧。」

「你是说梗子扯谎吗?因为记忆丧失这玩意儿吗?」

「不是。总之,对他来说,怀孕、然后堕胎的情节是非常恶劣的,比回教徒吃猪肉还难应付。不负责任有了孩子还杀掉之类的,值得死一万次!他拼命地想负责,但并没有如愿!」

「求婚被拒绝了呢……」

「对了。可是,他没有死心。又不能自杀,不,他没有想过要自绝生命吧。他即使花时间,也想采取正面的进攻……先去留学、回国取得学位,和梗子结婚。如果孩子活着一定收养,如果堕了胎……到那时和梗子再生一个。除此之外,他没有想到其他可以弥补过去犯错的方法。对梗子、对久远寺家,然后对神圣的母亲,他充满了赎罪的心情。可是……却发生意外的事故,然后他失去了生殖机能。在那个时候,他失去了合乎常识的赎罪方法。」

「真绝望!」

「是失意的返国……但他没有死心。于是从那时开始,藤野牧朗一点一点地变质了。充满慈爱的母亲的教诲,逐渐地改变、扭曲,开始充满他歪曲的心灵。」

「怎么回事?」

「如果生养孩子才是作为人,不,生物的终极目标,性交只是手段而已。途中的过程之类的不过是枝微末节。然后充满着慈爱的母亲的话,不知何时本末倒置了。换句话说,他下了个结论,不性交只要能做出孩子就好了。」

「做得到吗?这种事!」

「不过……即使没有孩子,也有很多夫妻很幸福地度过一生呀。而不管怎样都想要孩子的话,那就收养养子什么的,方法很多呢!」

「呀,他在这方面完全的反常。除了承继他自己的遗传因子……不,母亲的遗传因子以外的孩子,都无法承认是自己的孩子。加上迎娶妻子,只考虑过去曾犯过错误的对象……梗子。然后,他最大的误会是,他不仅认为这是正确的想法,而且还是一般性的。他认为,梗子理应视拥有承继了梗子自身遗传因子的孩子,是她的人生目标。他不懂相互慈爱、相爱的意思,当然更无法期待正常的沟通了。他的眼睛也只映照出妻子淫荡不贞的行为,是因为『想要孩子』!」

「那么,牧朗一面看着这个内藤和梗子私通,还想着,啊,俺的老婆竟如此渴望孩子吗?」

「是的。这和愤怒和嫉妒几乎是很悬殊的感觉。他每次被妻子痛骂、动粗,看到她和内藤做爱,内心就想必须赶快完成『研究』。梗子小姐愈急着要他注意她,他愈是热中研究。」

「什么研究?」

「就是制造不经性交产下的孩子。」

「真的……这种事能做得到吗?」

木场一脸茫然。

「从这个意义来看,他是个天才!」

「那么……牧朗先生所研究的东西……」

「是的。他以完成『完全的体外受精』为目标。」

「体外受精?那是啥?」

「那是庆应大学最近实验成功的,叫……」

「那就是人工授精。他虽然失去大部分的生殖器,但精囊还稍微留着些许的作用。不过,能够受孕的精子量很稀少,根本不足够做人工授精。因此他就赌那微少的命中率,他想提高一只精虫和卵子结合的百分之百的机率。也就是说他在桌上的玻璃器皿和实验管中,开发了让摄取来的卵子和精子人工受孕的技术。」

「什么!那么……我虽然不像内藤君,但那简直就是现代的人造人嘛!」

我不由得喊了出来。恶魔!不允许人做的事!我有这种感觉。

「伦理观人人不同,根据国家、宗教,也有所不同,不能一概指责。根据不同的想法,不管在哪里以什么形态诞生的生命,其高贵性并没有不同。而且,反过来说,也可以解释为根据医疗行为,所有延长生命全是违背天意的行为。」

「诡辩!何况,作为现实性的问题,这是可能发生的事吗?我只觉得荒唐无稽。」

「理论上使可能的。我把手上他的研究笔记全看了,他的研究始终保持着完整性。理论上,也毫无破绽。从纯粹的科学性见解来看,这个研究拥有极宝贵的价值。以接近自己独学的形式,竟获得如此的成果,即使仅从过程来思考,也值得赞赏吧。只不过……」

京极堂以沉重的表情结束谈话:

「他毕竟错了。如果他是无法达成这个伟大工作的凡夫……完全的体外受精等之类的如果只是妄想……就不会发生今天的惨状吧。但研究完成了,在昭和二十六年一月八日的薄雾之夜。」

「那家伙比平常提前三十分钟回到房间。」

接续京极堂的话,内藤开始说道:

「是个很冷的日子。即使过了年,牧朗的生活型态也没有改变,俺和梗子沉溺饮酒,继续著自甘堕落乱七八糟的关系。那一天,我们也淫乱地纠缠在一起。没有暖气的房间很冷,还记得很清楚呢。门突然打开了,梗子一丝不挂地跨在俺身上,俺的颈子歪扭著颠倒地看到走进来的丈夫的脸。」

藤牧笑著。

我闭起眼来,想像著内藤的话,使我产生简直就像在现场似的错觉,我有一种真实感。

--梗子,开心吧!终于,终于,我完成研究了。

--这算啥?那是老婆和人私通的丈夫所说的话?你知道我现在在干嘛?

梗子维持著和内藤缠在一起的姿势,瞪著藤牧。即使如此,藤牧的笑容仍然没有消失。

--知道了。所以,■好了啦■,你再也■没有必要■做那种事了

--少无聊了。那要干嘛?你,那么,现在要把我从内藤这里扯开,要和我做爱吗?开玩笑!和你这种胆小的蛆虫做爱,还不如死掉的好!

不是啦,梗子,别生气!听我说,我们不做那种事也能够生孩子喽!我和你的孩子。为了死了的第一个孩子,我们来创造两人的孩子……

--你在说什么!脑袋有问题吧?

「俺肚子上梗子的脸……就像那个侦探,什么时候曾说过的,不像这世上的东西似的恐怖。梗子的眼睛里已没有俺,梗子离开了俺,就那样赤裸裸地如不动仁王般站立在床上。」

--谁生了你的孩子?不,以后也不会生!什么嘛,瞧那副似笑非笑的脸。你生气呀,生气看看呀,蛆虫!

--冷静点儿,冷静点儿!从头到尾都是我不好,我道歉!所以,你听我说,不、不,不是现在也没关系,把你的情绪镇定下来吧!

--住嘴!滚出去!去死吧!

「梗子抓起手边能拿到的东西就扔向牧朗。俺、俺完全畏缩了,从床上滚下,抓起衣服想逃出去!」

--别动粗,内藤君在这儿呢!

「这家伙在说什么呀?俺完全不了解整个状况了。俺可不是在夫妻吵架现场的他人唷,是被中断了的偷情现场中妻子的情夫呢。面对正闪躲扔过来东西的俺,那家伙这么说。」

--内藤君,直到现在都很对不起你。老婆现在正激动着,我改天再向你道歉,很失礼,今天就退下吧!

「梗子听了这些话,瞬间显露吃了一惊的表情。然后马上显得比刚才更激昂,俺慌张地想逃,但是脚碰到扔过来的座钟跌倒了,闪躲著攻击摸著墙壁逃……」

「就瘫软在油画的下面吧?」

榎木津说道,他的幻觉是正确的。

「那个女人是鬼,但我觉得牧朗更可怕。那家伙……的微笑没有停止,还一直道歉呢。」

--请原谅!是我不好,因为我一时流于卑劣,使你受伤害。我真的在反省,不过已经无所谓了。我已经不是学生、是个很高明的医生。我身为继承久远寺的一家之主,岳父也承认了。那个孩子隔了十年又重新诞生在这个世上,你和我的……

--我不知道那回事儿,出去!

--算了吧。拜托,梗子……

「那家伙终于也感到危险了。他企图躲过梗子的攻击,从俺面前穿过,牧朗想■逃进■书房。」

「这是……牧朗进到书房的真正理由吗……?」

「是的。但是那扇门很重,不能马上打开。在那一瞬间,那家伙又说了多余的话。」

--请恢复当时的你,十年前的温柔的你……

「接下来的瞬间,眼前全变成红色。无法立刻意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看到地板上血块扩散著,俺知道发生严重的事态了。梗子用水果刀,在就要进书房的牧朗的腹侧深深地刺了进去。流了很多血,俺很快就明白了他的动脉不知哪里被切断了!」

--为什么?为什么……?

空白的时间填满了。

「所以,牧朗为了躲梗子的追击,把门关上、锁上了。」

「是的。俺听到了上锁的声音。那家伙被刺了以后,才察觉事态已经进行到无法收拾的地步了。连钥匙都锁上了,一定吓死了吧!」

不,不是这样!

我的脑子慢慢地与藤野牧朗的意识融和了。

恐怖。疼痛。然后,很深的悲哀……不对。说悲哀,不如说是惊恐吧。但上了锁,并不是害怕的关系。还有,他内心还存着事态或许可以收拾的不死心的期待。等梗子镇定下来以后……

--意识中断了。还、还不行。

--如果这样,母亲的希望--

--找到好伴侣--

--生下孩子,相互慈爱,幸福地度过一生,母亲相信……

藤牧在此时成了很大的胎儿。

然后,再度缓慢地睁开眼睛。

--这里是哪里?我在做什么呢?我……

他想到浸在暖和的血块中的羊水,水果刀刺在脐带上。

绝不曾领受生命的胎儿,在做什么梦吧?是从未降临的和梗子共享幸福的未来吗?不曾二度降临的和母亲一起度过的幻影似的过去吗?两者都一样。未来是尚未来临的过去,过去是已来过的未来吧。

血液流失。体温下降。

--觉得有点儿冷。

意识重复著觉醒和混浊。

--很暗。很安静。从哪儿遥远的地方传来声音。还在生气吗?还是在哭?

然后,他--

他看到了什么?

--妈妈。妈妈?

「吓软了脚的俺……」

内藤的声音把我从临死的藤野牧朗的意识拉回到关口翼的意识。

「吓软了脚的俺,暂时在那幅油画下面像傻瓜似的张着嘴。梗子发出一阵像鸟叫似的尖锐声音后,安静了五分钟或十分钟……时间稍微再长一些吧。然后只是茫然地站在门前,动也不动。俺摇摇晃晃地勉强动着脚和腰,抓起散落一地俺的衣服后,赤裸裸地爬着似的回到了房间。身体冻着似的发冷……不,可能是太害怕了……总之,一直不停地颤抖。俺想到从那以后到底怎么了?那家伙死了吗?俺可不愿意成为杀人的共犯。既然如此,那就马上通报警察吗?或者通知院长?不,哪一种都不行。那家伙说不定还活着,如果那家伙还活着,我们违背道德的关系会暴露,俺也是伤害……不,说不定会成为杀人未遂者的共犯。即使不是如此,至少也无法在这个家再待下去!」

榎木津用力地敲打椅子的扶手:

「你即使在那种状况,还想保身吗?首先,应该是人命第一吧!你没想到该保护错乱了的梗子、救藤牧的命吗?」

「没想到!」

面对榎木津的斥责,内藤大声地反驳。内藤的生命力如蛇般的顽强,所有事情摊开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现在,胆怯已从他脸上的表情消失了,堵塞在喉咙的东西宛如取出似的态度改变,恢复了安定感。

「俺宁可死,也不想再回到贫穷的日子了。这家医院现在,在左前方既拥有土地也有建筑物。如果保持沉默,俺会被尊称为老师,娶妻度过一生。但能够眼看着自己再回到妓院吗?俺转动着念头时,时间很快的到了早晨。外面非常安静,没有任何动静。俺坐立不安,走到梗子的房间。房间已经收拾干净,地板上的血迹被擦干净,打坏了的装饰品的碎片也被拿走了。床也很整洁。梗子整齐地穿着衣服,仍然站在门前。然后看到俺以后说道,牧朗先生进到里面不出来,这儿上了锁打不开,内藤先生,如果能够,请试着打开好吗……?」

「失去了惨剧的……记忆吗?」

「不仅这样,和俺的关系也好像忘了。很伤脑筋,不过,俺想这也许正好。幸亏没人知道我们两人的关系,谣言什么的不理会就好了。但问题是牧朗,万一那家伙还活着的话……那就完蛋了。不过,幸亏牧朗在的房间『从里面上了锁』,换句话说,没有人能进这个房间。放着不管,那家伙死定了。俺想,死在从里面上锁的房间,换了平常,人家会想那是自杀。很不巧地,俺不看侦探小说之类的,倒没想到世间有『密室杀人』之流唬人的杀人事件,所以,俺想到有必要找到证明门上了锁的证人。因此要梗子去叫院长来,俺去叫的话会很怪。然后俺回房间去了。」

「但是,院长没有来。」

「是的。等到中午过后又去了一次以后,只看到富子来了,哇哇地非常吵闹。梗子告诉富子她和牧朗吵了架,做出很严重的事,但是她好像还是忘了和俺的事。幸好……嘿,想赌赌看那家伙到底死了没有……叫时藏来开门。因为时藏动作缓慢,所以俺把门的合叶敲坏了。尽管如此,那扇门仍然很坚固,只开了一点儿隙缝。梗子一把推开俺,从隙缝里钻了进去后.凉叫了起来。」

--不在!牧朗先生不在!

「如今回想起来,梗子仿佛在寻找蝴蝶似的眼睛慌张地瞪着空中看哩。牧朗又不是浮着……对了,刚才那位祈祷师老师说了,俺因为太害怕了所以没看里面,俺可看了唷,虽然害怕但想确认。不过俺也■看不到■。俺也是听了梗子一句话以后,看到了假想现实什么的。真无聊,早知道如此……不过,那时,俺知道那家伙不在里面后,简直到了整个人都要瘫掉地步的害怕了。如果他逃出来,那就表示还活着,俺和梗子的关系会败露。不仅这样……」

「复仇……吗?」

「俺想他一定会来,如果俺是他,即使把情夫碎尸万段扔进粪坑还不够呢。然后,直到昨天为止……俺一个人洗澡还觉得害怕,晚上也几乎睡不着、饭也吃不下。不过,那家伙……那家伙死了。嘿嘿,我想得太多了,哈哈哈!」

内藤笑了出来。打断他的是京极堂:

「内藤君,指示修那扇门、把床搬运过去的到底是谁?」

内藤被攻其不备似的突然停止了笑,想了一会儿。

「啊……那个时候,梗子哭叫道,牧朗不在里面……俺和时藏都束手无策,正准备去叫院长或太太来的时候……对了!凉子、凉子来了。」

凉子?凉子在场吗?

「确实……她好像是跟梗子说,到底做了什么,如果做了不好的事,就在这里反省。如果不反省,幸福的婚姻生活是不会实现的唷……从她的语气感觉像是知道了什么似的,俺警戒了,不过……梗子重复地说着跟富子说的同样的话,和牧朗先生吵架、做了严重的事,俺才意会过来原来她说的是这回事。然后,凉子要时藏马上把门修好。」

「那时凉子小姐是什么样子呢,她做什么样的打扮?」

「啊……穿着和服……很机敏的模样。对了,时藏问她找工人来真的好吗?凉子说如果是你弄坏的就自己修理吧,别带工匠进来……呵,时藏如果看得到尸体的话,当然会想反问的……」

「接下来……床呢?」

「啊,梗子随后立刻昏迷了。俺没办法,只好将梗子搬到本馆,让她休息。向院长和太太合理地说明了事情,然后梗子就那样在本馆的地板上睡了两三天。但总觉得她的样子很奇怪,于是,院长做了诊断,诊断出怀了三个月的孕。」

「真是庸医。」

木场说道。京极堂苦笑了,为院长作了辩护:

「在那个阶段很难判断呢。有没有月经是自己说的,因为她的身体出现了和怀孕相同的征兆。」

「是的……。俺原本也想当医生的,听了院长的话我想应该没有错。但太太如烈火般地发怒呢,她说,别生,堕掉!那种抛弃妻子、消失了的男人的孩子不能生……!俺的心境很复杂,肚子里的孩子一定是俺的孩子。梗子说……绝对不堕掉。俺混乱了。梗子完全忘了和俺的事。但是和牧朗之间不可能有孩子,梗子对自己怎么怀孕了,到底是怎么想的……?不过,太太是个很严厉的人,梗子再怎么坚持,俺的孩子还是会被堕掉的吧!即使如此也无所谓。反正是不义之子!但事情发生了变化,凉子说,让她生吧!真不可思议。那个严厉的太太突然变温顺了,但姿态虽然很低,却仍固执地要求堕胎。结果,凉子把梗子移到那个书房去了。太太从那以后就不说话,可说是默认了。」

「也就是说,让床搬进去的是凉子小姐。……关口君!」

京极堂突然叫我的名字:

「她说,她在一月八日的下午,失去了意识,到九日深夜为止,都失去记忆的吧?」

「是呀……!」

「那么,那就是她在意识恢复以前,做出修理门的指示。」

京极堂说道。事实上,还露出了好久不见的「很愉快似的」表情。

重新盘腿,有点儿陷入沉思的内藤,突然微微地笑了:

「刑事先生,俺到底犯了什么罪?你也听到了吧,俺什么也没做,法律如何制裁俺呢?」

内藤做出没有比这更令人嫌恶的表情说道。木场用严厉的表情,稍微沉思了一下后说道:

「左思右想……没有比逮捕起诉你更简单的事了。罪名可多呢。不过……即使这么做,也无法判你死刑。俺老实说,根本已经不想再看到你的脸了!等我得到缜密证言的内幕后,哪里都可以,我的心情是希望你赶快滚蛋!」

内藤破颜一笑地说道:

「嘿,我想也是!连俺都厌烦了这种令人作呕的地方,会很快离开的,妓院还强些。」

「喂!」

榎木津用力地敲着桌边:

「你究竟是什么东西,我真不懂像你这种人的生存方法。呀,也不想懂!法律也许确实无法制裁,不过,你所做的事极端下流、令人作呕!」

「你哪懂得俺的心情?」

内藤怒吼回去。

的确如此。榎木津之流的不会懂得的。以天为目标、笔直生长的竹子,不会懂得爬在地上青苔的心清。

我的视线避开了榎木津那大大的眼瞳。

内藤哈哈大笑。榎木津忍无可忍站了起来。由于木场立刻做了指示,内藤被警官紧抓住双臂不得不退场。

「内藤君。」

京极堂叫住了,内藤回过头。

「紧贴在你背后的久远寺牧朗,在短时间内不会离开,所以请十二万分地小心!」

内藤在瞬间呆然若失。立刻涌现绷紧了的恐怖的表情,似乎想喊叫,但由于门被警官毫不留情地关上,所以那声音并没有传到我们耳里。

「嘿,刚才那一招是啥呀?」

「我想,刑警和侦探都一副忍无可忍的样子,而且如果连法律都无法制裁,那就给他一点儿惩罚吧!关口君,现在说的就是俗话所说的『诅咒』。只要他不表示后悔,重新改过自新的话,就会永远地被藤牧附身……那会很痛苦的吧。」

这对爬在地上的青苔而言,是比什么都严厉的惩罚。我这么想。但那是自己造成的,如果痛苦,那也罪有应得。

「诅咒人对自己并不利,可不是什么好受的事!」

京极堂说道。

「怎么?我不曾听说有这么多民间人士在场的调查之类的呢!被上级知道了,可麻烦唷。这样可以吗,木场君?」

和内藤擦身而过,以不合时宜的明朗进来的是里村。里村额头上的头发有点儿秃了。他以变稀疏的后头部为目标,一面住上搔着,笑容满面地进来。这个男人,大体上原本就一直笑着的,所以看到他的印象和住常相同。

「少管闲事,这不是医生管的事儿。赶快报告、回去以后再去切别的尸体!这个变态医生!」

情绪不好时候的木场所说恶毒的话,真令人不忍卒闻。但里村不变地闪着对人怀着好意的眼瞳,向榎木津和京极堂,然后是中禅寺敦子和我,打了招呼。

「那么,就让我来报告关于那具世上最美的遗体。那名被害者……估算得再少也是在一年六个月以前死的。从我所听到的前后状况来判断,和被害者失踪的昭和二十六年一月九日黎明死亡的时间,几乎是符合的。还有,死后遗体毫无被搬动的迹象。」

「果然如此……」

木场的表情些微的沮丧,是那种必须承认不符合常识而发展的沮丧吧。

「而且,还是很漂亮的『腊尸』呢。比忘了我是在何时解剖了出羽(译注:现在山形、秋田二县的大部分)的人身佛,更令人感动呢!」

腊尸?那看起来很嫩的,原来是藤牧变成腊尸的缘故!

「腊尸?腊尸是什么?」

「就是尸体硷化后,变成像腊制工艺品这回事啦!我不曾见过那么美的腊尸。皮肤和肌肉几乎变成腊,只有肺翼才像枯叶似的单薄,但是,心脏和肝脏、肾脏,呀,到肠间膜为止,都变成了腊。是很棒的腊尸哩。不过,腊尸这玩意儿必须有相当条件才能成形呢,很贵重!」

「条件?什么样的条件?」

「腊尸呀,要身体的脂肪发生化学变化才行,无法很快的成形喔。皮下脂肪啦、内脏的脂肪啦,慢慢地进到体内深处,中性脂肪在加水分解,然后,不饱和脂肪酸变化为硬脂酸与棕搁精酸以后,接下来……」

「别再胡扯听也听不懂的事情了,俺不是在问这种事儿。」

「呵呵呵,当然啦,我想也是!」

里村眯起眼镜后面的大眼睛笑了。

「是的,第一,需要低温,然后是湿气。有湿气、暖和的话,会腐烂。相反地,干燥的话,又会变成木乃伊。所以,很多腊尸是在湿气地带,不,几乎是在低温的水中被发现。换句话说,从日本的气候、风土来考量的话,放置在室内成为腊尸这等事,明白地说,是不符合常识的。那个房间由于密闭性相当高,所以是原因也说不定。腊尸如果不是处在缺氧的状态是很难形成的……所以……嗯,我觉得那房间有很奇怪的药臭味……说不定因为什么碰撞,产生了炭酸瓦斯似的比空气还重的气体,而沉淀在下面呢。我不是专攻化学,所以不了解。而且在这么热的时期,那里的低温很异常吧。我想,是在深冬时死的吧,所以曾一度冻结了。在冰河也曾发现腊尸,那是冻着的。然后他的血几乎没有流出来呢。现在我也只能说,是这些偶然很巧合地重叠后造成的现象。我充其量是个法医而已,不过虽说是偶然,准确率却相当惊人。」

里村以简直就像看着孙子的慈样爷爷的表情说道。

「那个房间……不,包括这个新馆在内,久远寺医院的建筑物,整个宅邸都是理想的制作腊尸的构造呢!建造的人有点儿异常,不让室温上升所费的功夫,以及执着于密闭性工匠艺术似的工作,令人觉得真是个偏执狂!」

京极堂说道。

「原来如此。这么说,那些老鼠也变成腊尸喽。果然不是毫无关系呢。我看到的那个……」

榎木津像孩子似的得意洋洋。中禅寺敦子像突然想起来似的,低声说道:

「老鼠……研究室的老鼠。那么,那老鼠也在牧朗先生死后不久立刻死掉的呢!」

「有老鼠腊尸吗?真想见识。」

里村的眼睛像极了孩子。榎木津和里村在与常人差异悬殊这一点上,是同类也说不定。

「那种事以后再说也行,赶快报告!」

「对了,后来发现遗体上有撒福马林的痕迹。」

「防腐剂吗?」

「不,如果只是撒的话,并没有防腐效果。而且马上会飞走。那到底是什么样的诅咒呢?」

「撒的家伙以为有效果吧!」

「不。那八成是咒语唷!」

京极堂说道。

「提到咒语,中禅寺君是专家呢。我只是解剖专家。再来是死因……」

「是失血吧?我已经知道了,你走吧。」

「不对!」

里村不客气地说道:

「死因是脑挫伤。头盖骨陷没!」

「啊?」

木场和中禅寺敦子一起提高声音。

「碰到梗子扔的东西吗?」

「不是呢。」

「这么说,里村老师,是不是被害者的腹侧被刺了后,用自己的力量逃到那里跌倒了,头撞到……」

「也不是。我想是这样,被害者这里的腹部被刺,这是相当痛的,而且大量出血,意识也很模糊了。因为很痛,就这么弓起身子来,噗地倒了下去。」

里村做了示范表演,按住腹侧倒下去时正好呈胎儿的姿势。

「这一边插着凶器,所以身体的姿势变成这样吧。然后我想以这样的姿势,被害者已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了。于是不知是谁,对着这种身体姿势,用不知什么的很重……的钝器,铿锵地打在他头上。这是死因。」

不知是否大家各自在想像状况,短时间内没有人开口。如同住常地,中禅寺敦子先制造了开端:

「什么?这么说……请等一下,那个伤,不会是死后才有的吧?」

「是的!」

「被害者被刺了以后……没有包扎自然地失血死去为止,大概多少时间?」

「因为地点不好,要十五到三十分钟。」

「这么说,那不就是说藤牧先生从被刺到绝命为止的十五到三十分钟这段时间……有人进到密室,再度加害使他断命的吗?」

「就是这么回事!」

「喂,等等!里村,这不可能,这种事是不可能的!」

「那我就不知道喽,又不是医生该管的事儿!」

「呵呵呵。」

榎木津很不稳重地笑了:

「这个好!这不就成了■普通的密室杀人■事件了吗?!」

听取院长夫妻证言的程序,变成是他们两人同时进行。我不曾受过警察询问,所以并不了解,但在这种时候,单独进行似乎是惯例,所以木场和部下发生了一点纠纷。但由于是京极堂的建议,加上事件发展的异常性,也有助长之功,结果接受了这个破例。

两人坐在木场的面前。

木场虽然想了很久,但突然像甩开了什么似地抬起脸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说道:

「你们难道不知道那里倒着一具尸体吗?」

「……不知道。一直以为牧朗先生活着,那个房间……很恐怖,不敢接近。」

事务长以没有精神的声音,说道。

「恐怖?真奇怪。自己的女儿生病、躺着的房间,在一年半这段期间,都不进去你是怎么啦?」

「我……嗯,就像你说的,我也许是个不适合为人母的人。知道了的话,会怎么……?我曾预想过呢。不知谁曾说过……一加一总是二,所以不打开门就不能走出房间。所以答案只有,到底是打开房间出去了呢,还是没有出去?反正无论是哪一个都不是令人欢喜的结果。不管是女儿、女婿,总有哪一个犯罪吧,所以……」

「看了也当作没看到吗?以为能够一直这样下去吗?像这样粗率地隐藏尸体的方法,在犯罪史上还不曾有过哩!」

「所以呀。所以,如果是这么粗率的事件,放着不管退早总会暴露吧。那就没有必要积极的解决。我……对支撑着这个叫久远寺的招牌,已经疲倦了。那种马力在十年前已失去了。」

木场无法再质问下去了。

接手的是京极堂:

「木场刑事,我有很多话想问这两个人。我不能判断是否直接与这一次事件有关,如果你已穷于问问题的话,可不可以让我来问?嘿,民间人士的我,如果被允许在这样的座位上质问关系者……」

「准!随你喜欢,俺投降了。」

「那么,我先问太太。久远寺家是附身遗传这件事……我清楚地说,事到如今,隐瞒也没有用……。至少在故乡赞岐是被这样看待的……这是事实吗?」

「是的。你可能会认为是无聊的事吧……没有错,久远寺家因为如你现在所说的理由,受到很长一段时间的迫害。我和母亲虽生长在这里,但祖母等在赞歧的时候……吃了相当多的苦。」

「原来如此。不过,我怎么都有无法理解的地方。从久远寺这个姓来想,看起来这个家的历史相当古老似的……怎么样呢?」

「啊……」

「平安时代,当时在中央有权势的最新科学原理是阴阳道。阴阳道后来被法律禁止。而由四处游走的宗教家之类的,传播到地方上,而且在各地和各种民问宗教合流后改变形态,持续到现在。但是,阴阳道极古老的形态,不知为什么还留在四国。我想久远寺家也是传播『古阴阳道』的家系吧。太太你昨晚对我所做的密教派和神道派的加持、真言和咒文,几乎没有反应,但当我唱起传播到四国的古阴阳道的一个流派的祭文时,你明显地有了反应,太太果然是知道的样子。」

「是的。我想,那和我家传播的几乎一样。我从母亲那儿学的……我听说不能使用。」

「果然是这样。那就是说,久远寺家是传播阴阳道相当古的家系这件事,是没有错的!所以,太太,你知道叫欧休伯的妖怪吗?」

「欧休伯……我记得小时候的确从母亲那儿听过这名字……不过,我并不清楚这件事。」

「木场刑事、关口君,听到现在太太说的话了吧!久远寺家果然不是欧休伯附身的家系。」

京极堂以兴奋的声音说道,很高兴似地看着我:

「如我所料,欧休伯附在人身上什么的,是很不符合常识的呢。」

「什么!这是当地的故老们说的,还有来自当地警察的报告呢。」

「故老又不是活了五百年、一千年的吧,最多只知道七、八十年前的事。」

「话是这么说……他们说似乎从很早以前就有的传说,但这没什么关系吧!久远寺杀了孩子、操纵水子之灵……」

「说起来很奇怪。水子作祟是最近进入昭和时代,市民获得选举权以后才有的新想法。江户时代,七岁的孩子即使死了也不供养,只公布了恶名昭彰的怜悯动物的命令,说是不要丢弃孩子而已!」

「怜悯动物的命令?是保护动物吗……?」

「猫狗之类的。」

「不过,京极堂,你以前不是说过,《好色一代女》(译注:一六八六年出版,井原西鹤作,描述五名女子的爱欲生活)里提到水子吗?」

「那不是水子,是姑获鸟。并非作祟,而是将『概念』具象化了的东西。别说现代,即使是过去的民俗社会,也没有孩子作祟的事。欧休伯和水子没有关连。」

「那么,欧休伯是什么?」

「欧休伯是流传在四国部分地方上,一种有着河童(译注:想像中的动物。水陆两栖,形状类似四、五岁的孩童,脸似虎、嘴巴是尖的,身上带鳞和甲壳,毛发很少,能容少量的水,头上有水期间,上陆时力气很大,可将其他动物抱入水中吸其血)头的孩子妖怪。我并不了解详细的情形,但是和『座敷童子』与『仓北子』(音译)好像是同类。你知道座敷童子吗?」

青木战战兢兢地发言:

「我出身东北,知道座敷童子是有一张红脸的妖怪。我听说有他在的时候,这个家族变得有钱,不在了的话,家运会变坏。」

「真棒!真是一语道中的说明。就像他所说明的,所谓座敷童子,有着『家运盛衰』、『偏富』的作用。这完全和『附身』所拥有的作用完全一样。必须注意的是,座敷童子的性质是在家时只是一种感觉,出去时,则会被目击。至于有关目击的故事,多半都是家人以外的人说的,他离开家庭时也是这个家毁灭的时候。换句话说,起初因座敷童子而繁荣至今的家……大多数是从外地来的暴发户……以此作为他们『没落的理由』加以谈论。而这在作为既住的『过去家族繁荣的理由』时也能发生作用。他们想到的是,至今带来财富的是座敷童子这个东西。当这种想法固定后,才会发生现在繁荣是因为有童子的这种现在进行形的座敷童子。换句话说,这就明白了座敷童子基于会『■走出去■』这个特性,而和附身形成为性能相同的民俗机制。于是,将欧休伯也定义为有同样作用以后,就有点儿不了解这是会附身他人的道理了。这成了将自己的财富分给别人,而且使唤一开始就有『■走出去■』作用的东西,也没有意义。」

「这么一来……怎么样呢?」

「所以,故老所提有关久远寺家的传说,比较晚近才开始的可能是捏造,这种疑惑就涌现了。」

「等一下,京极堂。我们确实从泽田富子太太那儿听到久远寺家的传说中,应该也有『童子之神』。你认为这也是捏造吗?」

「啊,是『六部杀』的传说呢。这大概是很古老的。顺便再问一下,太太,你所继承的『久远寺流』所使唤的东西,是什么?」

「各式各样。式王子(译注:在阴阳道,遵从阴阳师的命令,能够自在变幻做出不可思议法术的精灵)和护法童子(译注:被守护佛法的护法善神所使唤的童子姿态的神)、不动妙王(译注:五大明王、八大明王之一,在佛经上,起初以大日如来的使者上场,逐渐地为了拯救大日如来难以教化的众生,假扮成愤怒的姿态出现)的家族的童子们。」

「是吧。说起来,被使唤的神灵多半以童子的身形出现。童,这个字听说原来是身分低啦、佣人啦的字义,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才表达为孩子。所以我认为不知在什么地方混乱了。座敷童子是童子的身形,也许远因也就在此。富子太太所说的童子神并非欧休伯和水子,而是如文字所表现的使唤童形的神。……不管怎样,水子是毫无关系的。木场刑事!」

木场突然被喊,吓了一跳,伸直了背。

「什、什么?」

「从上述的理由可以判断,久远寺家由于是欧休伯附身的遗传所以孩子被杀,是煽惑人心的谣言!以下应该舍弃先入为主的观念。」

原来如此。京极堂提到听似毫无关系的民俗学的考察,是因为想说的是这些。这个男人老是这样。

「因此,来思考久远寺家之所以被想成是附身遗传的原因吧?……当然,他们也受到了阴阳道的大夫这个特殊家系的影响。但我推测,比这更大的原因是『偏富』,这也可以从富子太太所说的『六部杀』的传说中得知。」

京极堂重新转向事务长说道:

「在民间传说中,有一种杀外地人的动机。杀掉从其他地方来的人、夺取财产,结果家会繁荣……但因此家里代代会受到作祟。富子太太所说的古老传说就是基于这种动机,但这不仅是诽谤中伤,没有根由的谣言不会成为传承而生根。长时间的传说,必须具有合于共同体内部理论的说服力才行。在民俗社会,杀外地人就如同附身和座敷童子般,具有说明『偏富』的作用。如此一来,富子太太所说的六部杀的传承,就能够想像是久远寺家在『偏富』的古老时期所发生的吧。换句话说,在发生的时期,一定有什么可以应付的对策。」

「是……什么呢?」

「大概是久远寺家成为御医、获得权力和财力的事件吧!在共同体中发生了『偏富』。我想,富子太太所说的古老传说,反映了这个事实。连有来由的医术秘传书都出现了呢。于是那个杀外地人的传说,基于长时间而发生变质,发展为附身遗传。四国是个除了阴阳道,其他附身信仰也很兴盛的地方。犬神和胴凭(译注:音译。附身物的一种,小蛇或狐狸附在人身上)的附身遗传也很多。另一方面,由于久远寺家每一代都是大夫的关系,实际上,说附身遗传不如说应该身负祛除的任务。不过,不知何时,逆转了过来,因此久远寺家悲哀的历史展开了。但是……即使这么说,那也是相当久远的事了。我不认为是从那时开始就谣传说是欧休伯附身……使唤水子之灵的家系。」

「我……具体的被谣传说是什么家系的事,从不曾从母亲那里听说过……只听过这个家因为是黑……」

「所谓黑,是表现附身家系的隐语。一般人叫白,和附身家系的人结婚生下的孩子叫灰色。听到刚才太太所说,我们也了解久远寺所使唤的东西,并不特定的可能性很高。但现在当地的故老,将其特定为欧休伯。另一方面,久远寺的人们并不知道那东西。如此一来,次于古老传说『六部杀』的第二种传承『欧休伯附身』,是久远寺家离开赞岐当时,或者是离开以后被捏造出来的,可以推理为绝非新的传承!」

「水子的假设,也可以说是从这里出来的。」

中禅寺敦子说道。

「不过,虽说是新的,但这第二种传承的对象,在除掉久远寺家以后倒也传说几十年了。从最初传承的例子中也知道的……可以推测在第二种传承成形的时期可能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

「这个提示是,久远寺家来到了帝都东京。这个时期,大概是仅次于昔日被诸侯所聘、久远寺家第二次繁荣的时期……换句话说,是『偏富』的时期?」

「我们上京时是……听说是明治三年(译注:一八七〇年)。」

「喔,果然是明治维新前后所形成的传承。因此……我想起了某个事件,开端也是『杀外地人』。」

京极堂盯着事务长说道:

「你当然不是直接知道的吧……相当于时藏先生的祖母,好像曾是遍路,倒在路上被久远寺的祖先……不如说是你的祖父母救了起来……」

老女人浮现出什么都已无所谓似的笑。

「好像你也知道了呢……这是到现在只有我知道的事……时藏的祖母叫露子吧……那个人所带的钱救了久远寺家……我听祖母说的。」

「果然如此。……附身遗传的家、杀外地人、欧休伯,这些传承错综复杂,有企图地被组合,然后产生了久远寺是欧休伯附身的家系这种其实是很奇怪的第二种传承。那不仅是嫉妒舍弃了村子、前住中央的『家系』而捏造出来的谣言,我认为还反映了无法公开的某个事件……」

「什么事件……?」

「■你和你的女儿所做的事■……■你的祖母也做了■,不是吗?」

事务长的眼睛张得大大的,发出不像声音的悲呜。

「喂,京极,这是什么意思?」

「关于这一件事并没有证据,由于没有足以证明的东西,所以是推测。时藏先生的祖母倒在路上时,大概不是产下孩子,是为了追被夺取的孩子而来……所以累到了极点。」

「噢!……」

事务长发出呻吟。

「你的祖母和你们一样失去了孩子。同样地受到了刺激,所以夺走了露子小姐的孩子吧。很难想像临盆的遍路会倒在路上,倒是有抱着乳娃的遍路的例子。露子小姐为了追查自己的孩子,来到久远寺,然后死掉了吧。后来孩子与她带来的大笔金钱……这是可以想像的……留下来了那笔钱成为久远寺家前住东京的资金的一部分。……这样,不就是『第二的杀外地人』吗?然后那的确是因为婴儿而带来的财富,这就是第二种传说的真相了。但我想,你们的祖母和你们一样的都没有恶意,所以才无法忍受诽谤中伤而离开家乡,那是为了切断恶的因缘。」

「因缘切不断……」

「不,是不切断。」

「喂……又混乱了!请说得好懂一些。」

京极堂瞄了一眼表情困惑的木场。

「历史重演……这种话真令人反感。」

他说道:

「尽管如此,你的祖母仍以赎罪和感谢的心情,养育了时藏的父亲。把他当作佣人看待……但你却连这一点都做不到。」

「喂,京极,这是怎么回事呀?」

「我指的是内藤君的事。」

「什么?」

「太太,内藤君的母亲身亡的原因,是因为你将■夺走■刚出生的内藤吧。」

「那位太太……的心脏很弱。我……并不知道。不,那时候不知究竟怎么了……?」

「喂,真的抢走了吗?喔…所以你替内藤付了养育费和学费……原来是为了赎罪……」

事务长表现出复杂的表情:

「原来……我想养他虑世间的眼光。母亲……不,因为我的缘故,他失去了双亲,但却不能,因为必须顾这个久远寺家不允许。所以我想,至少做女儿的丈夫吧。因此,他不能没有学问……让他去上学……我这么想。」

「院长……你知道这件事吗?」

「说知道……的话算知道吧。那孩子后来怎样了,我都没有被知会……这家伙带内藤来的时候,我大约察觉到了,但是她似乎想隐瞒似的……我就不说话了。反正揭发了也没用。……不过,内藤如果是能让人稍微信赖的男人也……我想即使他不能成为医生,也让他和女儿结婚。即使不继承这样的医院,医院在我这一代毁灭也好,可是……」

院长显露了后悔的想法,扭曲着脸。

木场问道:

「如果这样……为什么干下这件糟糕的事?京极,你刚才不是好像说这个人失去了孩子……」

京极堂安静地环顾着老夫妇,然后安静地说道:

「你生下的不幸的孩子,绝不是受诅咒和作祟后生下的孩子。闭嘴不说,隐藏在极大的阴暗处的那一边,才是诅咒。所以……太太,我可以说吧。」

「你……你连那孩子的事情,都知道吗……?」

京极堂缓慢地点了点头,然后将视线转向院长说道:

「院长先生,很不巧地,我并不了解医学,所以,我想请教……和你最初的孩子相同的孩子们,到底出生的比例是多少?然后,这在同样的家系重复是……在遗传学上果真是可能的吗?」

院长的眉头聚拢起很深的皱纹,他用手指抓那皱纹,然后保持了一会儿这个姿势以后,结结巴巴地回答京极堂提出的问题。

「从巨视的视野来看……不算稀罕。不过……谈到比例,恐怕很低。只不过,在我短短的人生中……两次,两次的分娩都亲自在场。所以……大致上可以说你想说的事情都说中了……」

京极堂听完那个回答后,再度转向事务长。威风堂堂武士的妻女,如今看来完全变小了。她捕捉住京极堂的视线后微微点头。

「太太,最初……三十年前,生下的孩子是『无脑儿』!」

无脑儿!

对了,青蛙脸,前泽田富子所看到的榎木津幻觉所见的孩子,传说中受到青蛙诅咒的孩子……三十年……那是,无脑儿!先天欠缺脑,以及包住脑的头盖的婴儿吗?

我以前在大学曾看过那个不幸婴儿的照片。完全欠缺头部,两个眼球正像……青蛙似的……!

我突然想呕吐,按住了嘴巴。

「久远寺家是……产下这种无脑儿比例很高的家系……不知道说家系是否正确……?原因不明。不仅是作祟和诅咒的绿故。这是医学上的问题,与生气和受伤是一样的。并不羞耻,也不是必须隐瞒的事。但这个国家的风土,不让人这么认为。不仅无脑儿,带着先天性的异常出生的孩子们……全都没有受到正常的看待。这是很悲哀的事实,然后,现在这种事仍没有什么改善。」

京极堂停止说话以后,窥探了一下老妇人的样子。悲伤的母亲即使如此,仍保持些许的刚强硬撑着。

「民俗社会中的畸形儿和障碍儿,在某些时候被款待为『福子』,某些时候被当作『鬼子』杀掉。久远寺家属于后者。每换一代,生下来的无脑儿,就被当作『诅咒的孩子』,埋葬在黑暗中。连绵地经过长时期的。但并不能苛责这件事,因为在过去的民俗社会中,这是理所当然的。不过,现在不同,至少你的母亲并没有遵守规定。于是,你……你也……」

久远寺菊乃的情绪已达到了界限,放声大哭了起来。坐在一旁的丈夫,用同情的目光看了妻子后,慢慢地开始说了:

「我的性格最讨厌迷信什么的了。这个家招女婿的时候也是,呵,有许多恶劣的谣言。但有一半是基于向这种风潮桃战的心情,所以决定来到了这里。我想击垮无聊、旧有的因习之类的,但是,墙壁太厚了。尽管刚开始很能干地应付了,但是……怀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吧,我被丈母娘叫了去。她说,第一个孩子如果是男的一定要杀掉,你要有这个觉悟。我相当愤慨。但是……生下来的时候,是无脑儿。是我自己接生,我受到冲击……丈母娘看到那孩子后突然……」

「别说了!」

哭着的老母亲,以小姑娘似的声音发出悲呜。

「杀死了吗?」

木场问道:

「杀掉的话,不就是杀人吗?就算是自己的孙子、就算是有什么障碍的孩子,只要杀掉的话,也算杀人呀!你就那么沉默地看着吗?」

「刑事先生,你虽然这么说,无脑儿连活着生下来的都算很少见呢。即使活着出生也活不到几分钟,因为没有脑。那时候……也许是死产,连确认的时间都没有。」

「不过……」

京极堂劝告激动的木场:

「木场刑事,无论如何,这对夫妻必须看着自己的孩子在眼前死去,已经受到相当的惩罚了,别再那样地责怪了吧!至少又不像现在的医学,生下来的到底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有没有障碍,不到最后也不知道,更何况是过去了。如果因为有可能生下障碍儿,所以不生孩,那家系是会中断的。以久远寺家族来说,总之,生下来如果有障碍,那就按民俗社会的通例杀掉……只能采取反正都是死路一条的方法了……我更想知道的是,你们的母亲是如何处置了那个孩子?会令你很痛苦,我不忍心问,但……因为这个答案可能成为重要的关键……」

代替一直掩面哭泣的妻子,院长回答了:

「丈母娘……用石头,拿着石头。婴儿并没有发出产后的啼哭声。丈母娘把还紧系着脐带的那婴儿,从我手中夺走,放在地板上,一面念着什么咒语、一面用石头打。本来那婴儿就处在不知是否活着的奇怪状态,所以……很快……」

「我听说用石头打是……代代传下来的规定。」

事务长用哭泣的声音说道:

「母亲是个严厉的人,我做不出拂逆母亲的事。但女人的身体非常不可思议,孩子虽死了,但是一听见孩子的哭声,奶就会胀。我精神恍惚了两三天,第三天,不知怎么的,等我察觉时我已经抱着孩子在喂奶了。如果这里不是妇产科的话……这附近没有婴儿……说不定就不会做出那种事了。母亲立刻从我怀里把婴儿……内藤抱走了,但那时已太退了,孩子的母亲已经死了。为了顾及体面,母亲暂时把孩子藏了起来,但是……托这个福,悲观的父亲也……」

「久远寺家族出发到东京时,本来应该舍弃过去的一切而来。但名誉和家系和家世这种东西,与诅咒啦因缘啦表里一致,是无法单方面地舍弃而来的。」

京极堂像在教训似地说道:

「地域的民俗社会是有规则的。诅咒的形成也有法则。毫无意义的诽谤中伤是不会形成的。在民俗社会中,诅咒那一方和被诅咒那一方,在暗地里默默交换着一种契约。而咒术是在那个契约上成立的一种沟通的手段。但是,现代社会失去了那个契约的条款。更进一步,在共同体的内部中,对咒术的补救措施也完备地作了准备。与努力后结果的成功被当作是附身缘故,相对地,因自己的失败而带来的破产也可以归咎于座敷童子。都市没有那种补救措施。有的只是戴着自由、平等、民主主义假面具的阴湿黑暗的歧视主义而已。现代都市所带来的诅咒,和恶言乱语谩骂谗谤、诽谤中伤之类并无不同的作用而已。于是……无法割舍因习的你们……终于制造了第三种传说。」

「就是这一次的事件……」

代替脸朝下、宛如玩味似的听着京极堂说话的老妇人,中禅寺敦子为了确认似地说道:

「对了。口碑传承之类虽在一个地方会长时间地流传,但是都市的传说不同。寿命很短,但在短时间内传播的范围很广。那是因为加上了同质化的文化,报纸和杂志等媒体的发达也助阵了的关系。」

「不入流的杂志吗……?」

「是的。从密室失踪的女婿,老是不出生的孩子,一个个失踪的婴儿……恶劣的谣言才是都市的传说。然后那个第三种传说的主角--是凉子小姐。」

是凉子小姐……吗?

「什么?不是梗子……?」

木场代替我问道。

「梗子小姐只是可怜的配角,主角绝对是凉子,对吧?太太、院长先生。」

没有回答。

「怎么回事……说明吧!」

「所有一切都是从情书开始的。」

京极堂用非常悲伤的眼睛看着我。木场也,不,房间里所有的人全看着我。

「十二年前,叫藤野牧朗的认真的学生,谈了出生后第一次热烈的恋爱。对象是当时十五岁的久远寺梗子,他将内心事写成信……托关口君转交。」

「喂!可是梗子说不知道这回事呢。这一次悲剧,说起来是从这里开始呢。」

「是的。信没有转到梗子小姐手上。」

「等等,京极堂,我、我转到了。恍恍惚惚似的回忆……」

「我知道啦,关口君。但是你的信交给了■凉子小姐■。」

哪有这种荒唐事?那么、那么我那个时候……

那个、那个少女是……

「胡说!我给她看了信封,说只给本人。你是说凉子小姐伪装、收了给妹妹的信吗?哪有这么荒唐的事……」

「刚开始并没有伪装吧。关口君,情书的信封上大概是这样写的没错吧?」

京极堂从笔筒取出笔后,很快地写在白纸上,拿给我看:

「『久远寺京子小姐』」

「你记得藤牧的日记吗?这就是他所说长时间思考的『虽是小事、但却是极大的谬误』的真相!很少用桔梗的梗字做名字,一听到梗子,很自然地会想起京都的京吧。然后别说读法了,从字面来看,京子与凉子也很接近。」

「你又玩弄诡辩……想欺骗我是不行的。说是把字弄错了,但是KYOU、这个KYOU字多如繁星!我不信。」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已经取得确认了唷。院长,我听说你们最后的家族旅行,确实是在中日战争发生的时候……」

「是的……」

「关口君,你来这里的日子--昭和十五年九月十六日--是你忧郁症发作的日子。那一天,才是久远寺家最后的家族旅行的日子。我和箱根的仙石楼连络调查过了,住宿登记簿上也登记了久远寺嘉亲、菊乃、梗子三名客人。那一天,只有时藏夫妇和……凉子在家。」

「那……那……那么--」

我凌辱了的少女是凉子。

我全身的肌肉松弛,关节也失去了作为关节的性能,我成了木偶。

对我而言,凉子是比藤牧更强的禁忌。那在榎木津的办公室初次相见时就知道了的。紧抱着她的感触,并非前世的感觉。我的细胞一个个的都记得。连我的脑都记得不知道的记忆。

「我……我……」

别再多说了。京极堂的眼睛暗中制止了我。

「嘿,见过面了吧。」

榎木津说道是。是的,的确如此。木场高亢的声音听来十分地遥远:

「喂,这样的话……收到藤野牧朗的情书、多次和藤野牧朗约会、终于怀了孩子是的女人是……」

「凉子小姐!」

「那、那是真的吗……?啊……■那个时候■凉子的对象是牧朗君吗……?」

院长愕然了。他的皮肤完全成为土色,厚唇打着哆嗦:

「菊、菊乃,你知、知道这件事吗?」

院长第一次喊自己妻子的名字。

「刚开始……并不知道。但是……九月的时候吧,我从富子小姐那里听说年轻夫妻的感情好像很奇怪……所以去探了个究竟。结果,在途中,研究室的门开着……我稍微瞄了一下……牧朗先生不在里面,桌上放着旧信,我倒无意偷看,可是……」

「写着什么?」

「是告知可能怀孕的信。日期是昭和十五年的除夕夜……是凉子的字迹。我忘不了。■那个时候■告知■怀孕■的信。我……混乱了。费了十年的辛苦,终于娶了梗子的牧朗先生,竟然与妻子的姐姐私通过……而且,最初前来求婚时,牧朗先生和凉子就已经有了关系。左思右想后,我……想,会不会凉子和牧朗先生共谋,要报这个久远寺家的仇呢……?」

「仇?」

「两人之间所怀的孩子的……仇!这么一想……我……很害怕……简直坐立不安。而且那种恐怖的想法如果是事实……梗子就太可怜了。和那孩子完全没有关系……该被怨恨的话那是恨我。我悄悄地叫来梗子,我问她,牧朗先生是否和凉子暗地里相会?当然……我没说出过去的事,但是……梗子……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喔,所以梗子怀疑两人的感情!事务长,你的担心,似乎成了大悲剧的引发机喽……!」

听到这话,菊乃现出凄惨的表情,院长发呆似地凝望着桌上的茶杯,一面喃喃自语:

「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一句……也不告诉我呢?」

「你……不是说,包括婴儿不见的事……烦人的事,都不要听吗?所以我……不修边幅地,才非常拼命的……」

「我知道,我知道,不过……」

「事务长,你果然和掩盖事件有关呢!」

木场大喝一声后,夫妻的争吵总算告终了。接下来是不和悦的沉默。

「请让我听听凉子小姐的事……我还是不了解。」

「阴阳师老师……并非全都如你所料……」

「当然。我只是重组了零散的事实而已。掉了牙齿就看不到牙齿完全的形状了。」

菊乃幽幽地笑了,于是第一次浮现温柔的表情,开始说了:

「第一个孩子……以不幸的形态死了……而且我又惹了抢人家孩子的大事情。重新来过……是很辛苦的事。尽管如此,也有我先生的帮助……两年后,我怀了第二个孩子。又是……无脑儿吗……?我一想到是否会再生一样的孩子就疯狂似的不安。怀孕期间的十个月,觉得像是过了好几年。不过……还好平安的……生下了凉子。但是那孩子身体很弱,经常生病。……和凉子相差一年生下的孩子,非常健康。凉子的发育很慢,两人站在一起简直就分不出哪个是姐姐……而且随着养育,凉子……出现了不吉样的身为久远寺女人的徽兆了。」

「徽兆?」

「是的。有一天,『■空白■』来了,也就是说完全不省人事、失去了神智……」

「这是久远寺女人的徽兆吗?」

「幸亏我和母亲都不会发生那种事,但祖母似乎经常发生。也就是说那是『神附身』。那个■空白■来的时候,祖母会听到不是人的声音,而是物的声音。然后讲着应该没有人知道的事情,我听说过这件事,所以……我觉得凉子很可怜。另一方面……也觉得恐怖。但她即使不是这样,也经常生病,不能正常地去学校……不能到外面玩……没有朋友……是这么可怜的孩子。」

「姐妹的感情很好吗?」

「梗子是个活泼的孩子……凉子格外地很老成,甚至有类似达观的地方……。梗子也很同情身体虚弱的姐姐,所以我想,并不至于感情不好。虽然多少是个冷淡的家庭……那件事……在凉子怀孕以前,总之我认为还是幸福的。」

「你……没注意到女儿和男人约会吗?」

「凉子出外时,也像个普通的女孩……月经也还没来。那……梗子还来得比较早……平常的生活也完全没有改变……我没注意到。」

那是……第一次来月经吗?

「院长,你呢?」

「我不知道。牧朗君来要求梗子嫁他的时候,我才第一次注意到女儿们已经年届妙龄了。」

「藤牧……牧朗认错了姐妹,但是……你不觉得那家伙来求婚时,很奇怪吗?」

「我不觉得。因为如果凉子怀孕的事发生在前,或许我会怀疑他,但是知道怀孕是牧朗君来了以后的一个月。那时凉子已怀了六个月身孕。」

「是先入为主吗……?认定实在是一件很可怕的事,肚子变那么大了,但是……却不认为是怀孕。本人似乎也没有那种自觉似的。不过当察觉是这回事……凉子整个人就完全变了。问她孩子的父亲是谁,她坚持不说,再说生下父不详的孩子之类……当时是无法想像的。然后,凉子……简直就变得像无法应付似的凶暴……对了,就像被野兽附身似的……我好几次被凉子打……踢得……满身伤痕。对于突然降临的家庭暴力,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但是,我想绝不能让梗子知道。所以,总之,就以礼仪见习为理由,把梗子托付到朋友家里半年……然后轮到说服凉子了。」

「但是……一年的除夕夜,很奇怪。你现在说凉子并不自觉怀孕,但是凉子在信里告知牧朗是前当然是有自觉的吧。」

「是的。看了信……我不信任凉子也是这么想的关系。那个孩子骗了我们……不管怎样,对我而言,那个时期真像是在地狱!干脆沉默着让她生吧,我也曾这么想过……」

「无脑儿……吗?」

院长接了下去:

「是。凉子非常有可能生下无脑儿。不过如果这么做,因为原来她的体质就很虚弱,生产本身就攸关生命。即使从医生的立场,面临的也是不该赞同的状况。不过,无奈已是面临七个月的时期了,堕胎的话会更危险。真是没办法。」

「凉子的凶暴性一天天增加……终于那间……小儿科病房放用具的地方……书房旁的小房间……她干脆待在那里不出来了。」

「待着不出去?怎么进去的?」

「当时可以自由地出入。但是外面上了锁以后,带着钥匙从里面的门进去……从内侧上了钥匙后,从外面怎么都打不开。」

「钥匙确实是小儿科医生……叫营野先生吧……我听说是他在保管……凉子是怎么拿到手的?」

「啊,营野先生……」

「那时候他不在。就在稍早之前营野不见了……失踪了吧。所以小儿科无法营业,那时候已经关闭了。所以钥匙……在正房。」

「喂,等等。关口,你确实说过握有钥匙的营野医生在空袭时死掉,从那以后那里就打不开了,你没说过吗?」

「凉子小姐……这么解释的。」

我已失去了情感的起伏,像个差劲的演员,生硬地念台词似地答道。

「营野在空袭中死掉?我没听说过……。那是事先完全没通知的失踪,就那样不见了。确实……对了,是牧朗君前来求婚后不久。总之,必须先解决那时他所诊治的病人……从那以后因为人手不够,诊疗的情况不如人意……也有凉子吵闹的关系,总之,那栋建筑在春天时关闭了。」

「那么,是凉子撒谎吗?」

「后来,待在房间内的凉子怎么样了?」

京极堂修正了谈话的轨道。

「那里……门一关,连声音都听不清楚,只隐约听到里面传来,不让我生就不出来的哭喊声……三天以来,我站在门前哭着请求,然后第四天……我大声地告诉凉子,让你生!走出来了的凉子,就像……现在的梗子似的,很憔悴。但是像孩子似的欢跳着……以前的凶暴性简直就像假的凉子,从那以后……就在那梀小儿科病房开始过着待产的生活。虽然避着人耳目……但总之,凉子恢复了安定。但是,我……因为有无脑儿的经验……所以心境非常复杂。因为我有丈夫,可是能支持凉子的人……应该是身为父亲的人并没有……」

外面似乎传来雨声。遥远的雨声,比突然造访的静寂还要接近无音的状态靠了过来。

「果然……现在……是夏天刚开始的时候,凉子在……那间房间……现在的书房……生下无脑儿。」

在那个房间--

「我……和母亲所做的……一样地拿起石头……打死了那孩子。」

杀死了--

「凉子再度错乱了。体力上的消耗也很厉害,已到了彷徨在失死境界的程度……但是,虽然那么虚弱又……那孩子又变得像野兽……」

「抢了孩子吗?」

「是的,而且就在当天。我……尽管也是那样,但有三天站不起来……我慌张地把那孩子夺了回来,还给了母亲。我不想让那孩子犯下和我一样的错误。凉子抵抗了。我强硬地把孩子夺走了以后,她比以前更加地凶暴吵闹了……即使不如此,她也还处于产后期。我想她再这样下去会死掉……我和丈夫两人暂时把乱闹的凉子绑在床上。」

「还不仅如此呢。」

沉默了一会儿的京极堂说话了:

「还把杀死了的……婴儿……无脑儿……字包在福马林里……放在枕头边!」

「好过份……!」

中禅寺敦子抬高声音。

「是为了想让她知道自己的孩子死了!如果不这么做,那孩子会再抢人家的孩子好几次。那孩子的心情……我最能理解。为了让她了解只能这么做。而且,不负责任的生孩子是多么深的罪恶呀……!我也想让她理解这一点。一时的游玩竟产下这么可怜的孩子,我想让她知道一定会死的孩子的心情!的确……真是像鬼的母亲。我被怎么说都无所谓,我只想让她了解……」

「孩子……并非一定要死,是你杀死的!虽然很残酷,但那是事实。我理解你所说的大道理,但是你想过,你所做的处置对凉子小姐来说有什么意义吗?你不过是把自己遭遇过的事重新使用在女儿身上而已!你把代代相传的久远以前的无聊的咒语,完全扔给了女儿!」

「我……我……」

「你做错事情了。你所需要的是,充满慈爱的母亲的理解力和包容力,然后是切断旧因习的勇气和现代化。但这些你全部都欠缺。如果以此来对待凉子,至少以后不吉利的事件也能够迥避掉。太遗憾了。」

京极堂以严厉的语气说道,安静地站了起来。但接下来的问题,他以非常温柔的语调说出:

「后来,凉子小姐从那以后怎样了?」

「确实……如你所说,我想我是有欠缺的地方。身为母亲而不知如何灌注我的情爱……也许因为自己不曾被这么爱过也说不定……失去效果的期间……三天三夜、昼夜不分地哭喊着。我完全不懂。凉子……在镇静剂我在她枕边滔滔地……只是一直说着有如修身道德的教科书似的话。过了一个礼拜一天早上,凉子突然变乖了,承认自己的过错…………不,继续了大约十天吧……有很有礼貌地谢罪。因此……我把绳子解开……自由了以后……凉子再也不曾做过如野兽的动作,我……也安心了……」

「从那以后婴儿失踪的事件,还是发生了。」

「是的……在同年的九月和十一月……大约有两次。」

「这一回并非第一次,以前也曾发生婴儿失踪事件?那么……这一次也是凉子做的吗?」

「请等一下,刑事先生。的确发生了,但不知道是否凉子的所为。当然,我也怀疑过,可是既没有养育的形迹、也没有处理后的形迹。凉子一直过着没有变化的生活。所以……我想凉子不是犯人。当时我……我也曾想过,是不是凉子的对象、那个男人所做的让人讨厌的事。但那时……正处在混乱中,战争开始了……结果就不了了之了。」

「关于这一次,怎么样?你做了各种掩盖工作吧?」

「在夏天……第一个婴儿不见了的时候,我吓了一跳。那时候根本没有怀疑是凉子。……因为是过去的事了……可是,九月看到那封信……我改变了想法。如果牧朗先生当时的对象是凉子……那么就成为我当时怀疑的肇事者。九月、十一月,婴儿接连着失踪了……我对凉子和牧朗先生的怀疑逐渐加大。不过,如果两人是凶手……一个是我亲生女儿,另外一人是女婿,事件如果公诸于世……受到最大伤害的是毫无瓜葛的梗子。不久,可怕的是……警察开始搜查了。所以我慌张地跑到被害者那里做了尽可能做的事……当然是给钱什么的……总之,要求他们撤销告诉。钱花的是牧朗先生带来的钱。可是,其他就没有……」

「不止这样吧。你没有给产妇奇怪的药,使她们产生混乱吗?」

「我没做那种事。只是……我说了谎,说是死产,所以产妇也死了心吧……」

「你以为说了这种立刻会识破的谎言,瞒得过吗?」

「这……」

「不,这么说的话,我觉得那个产妇的样子很怪……嗯,给了安眠药的感觉……确实如果是普通的状态,那种谎言是行不通的……总觉得很怪。不过我绝对没有给那种药,也没有指示。」

「嗯……真是顺理成章。让护士辞职,不是为了堵住嘴巴吗?」

「不……那是……因为觉得恐怖,所以自动辞职的呢。」

「尽管这样,辞职的时候,不是给了一大笔钱吗?连工作都帮着找了。」

「钱是妻子……不,事务长给的。替她们找工作是出于亲切的心情。」

「我……想道歉。大家都很努力工作……因为都是好护士……」

「关于户田澄江怎样呢?澄江似乎知道犯人是这家的女儿。被敲诈了……然后下了很多毒杀掉的吧?」

「啊……澄江小姐……死了吗?在富山……吗?」

「在池袋呢。你不知道吗?」

「她回到东京的事……我也不知道。我一直以为还在那里的诊所工作……」

「我也不知道。吓了一跳……死掉了呀?那姑娘……」

「真的不知道?没有勒索吗?」

木场抱着头望着下面。一面斜视着他的京极堂问道:

「澄江小姐和凉子小姐很亲近吗?」

「啊……澄江小姐是有点儿与众不同的地方……不过,的确凉子经常生病的时候等……经常请她照顾,所以比其他护士更有交流也说不定……」

「原来如此。是这样的吗?」

京极堂听了这个回答后,闭起眼睛像是在思考什么似的。并没人问,菊乃又开始说了起来:

「我勉强……让他们撤销了告诉。虽然好……但接下来却不知道该怎么办……钱也渐渐减少……而这既没有证据,也没有解决的办法。我们家族之间的沟愈来愈深……就这样拖拖拉拉地过了年。然后,年一过……牧朗先生失踪了。……其实是死了……然后,梗子怀孕了。这和十年前■完全一样■。我一直以为这是牧朗先生所设下的圈套,要让梗子遭到和凉子一样的不幸!婴儿的诱拐是前奏曲……不过,我无法逼问凉子。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的梗子,简直就是十年前凉子的翻版。我不想再经验,而且也不想让她尝到,可是……」

「凉子把妹妹和自己当时一样地移到了那栋建筑物。那里原本就是梗子生活的地方,所以有移动的理由。」

「我……非常害怕,不去靠近那梀建筑物。我梦见好几次梗子像凉子那样地乱闹……杀死无脑儿的梦。但是说真的,过了十个月,总会有结论……不管好坏……孩子应该生出来的。但是,没有出生。我因为她怀孕的时间太长而累到了极点,我停止了向前看,然后一心一意地对可恨的牧朗先生……送出诅咒。多么愚蠢的女人呀!多么愚蠢的……母亲呀!」

老去的母亲久远寺菊乃,没把话说完,就痉挛似的泣不成声地号陶大哭着。

一直站立沉思着的京极堂,很快地抬起脸,走近院长前面说道:

「几乎……现出事件的原貌了。这就像……拼图似的东西,还有一个,画解开了的话……就很清楚地知道那里写着什么。院长先生,那位……小儿科的营野医师……是什么样的人?」

虽然是残障者般的眼睛,以及变成紫色的唇打着哆嗦,但觉得院长仍然拼命地保持着理性似的。

「营、营野吗……?那是为我负责小儿科的我学长的同窗……刚开始很勤快地工作。昭和七年,学长去世了,他就这样留了下来。对了……他对这个家家传的古文书和什么的非常感兴趣……经常出入当时的书房……像地窖的地方。因为太频繁了,终于的确是把地窖的钥匙交给了他……」

「这很有趣。人品怎么样?」

「不能说评价很好,所以虽然不见了也没找。」

「怎么说?」

「对孩子……对女儿不礼貌呢。做那种下流的恶作剧。哼,是谣言啦。不过世间这么广,竟也有那种对还没成年的孩子抱着色情念头的不知廉耻的人!也许真有这回事。不过,现在……也成为不明就里的事了。」

「……小儿科的……凉子小姐的主治医生不是营野先生吗?」

「啊……小时候是以前的……学长看的。他死了以后,是营野吧。时间很短。」

「……喔,是吗?可是,太太,富子小姐所说的在六部杀的传说中上场的『秘传卷轴』,现在还在吗?」

「没有卷轴,不过我记得确实看过秘传的复制本。相当旧的东西,所以……我想是收在桐木箱里。内容……我倒不知道……」

「那现在还在吗?」

「嗯……如果有的话,应该在那个书房里……怎样了呢……?这么说起来,战后就没看到了……」

「……失去消息的当时,营野先生几岁呢……?不,■看起来像几岁■呢?」

「嗯,比我大七岁或八岁的关系,当时是五十五、六吧……。呀,说起来很奇怪的显得苍老,看起来像已过六十岁大关了。」

「知道了。我的问题到此为止。我问的都是你们不好说出口、不想说的事,我对自己的不礼貌道歉!木场刑事,这两位看起来都很累了,我想退出去比较好呢。当然,这由警察来判断。」

「喂,别突然的就结束。俺还是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如果这样,我已经知道关键的事了,等一下再说明。这两位现在已经把知道的都说了,其他的事情就不知道了,再追究的话只是拷问而已。」

「等一下,嗯……」

「抱歉!从昨晚就没有报姓名,我叫中禅寺秋彦。」

京极堂被院长一问很迟缓地才作了自我介绍。

「中禅寺君,你说大概了解整个事情了,如果这样,那就让我们听听真实什么的吧。呀……我应该要听。哪,菊乃。」

老妻已不哭了。在那里的已不是武士的妻子,也不是有来历的医院的事务长,更不是背负着附身遗传宿命的女人,只是一个哭累了的年老的母亲。

「也有不知道比较好的真实。」

「早晚要知道的吧!」

「对现在的你们……尤其是太太,是很残酷的内容也说不定!」

「嗯,已经习惯了!」

「是吗?」

京极堂环顾了大家,吐了一口大大的叹息后看着我。

我不想听!

从这以后,这个朋友就会以他一向清楚的思路,谈她做了些什么。在这个场合,任何人都已知道的事情了,却……

「写给牧朗君的凉子的信,到底交给谁了?我从一开始到最后都不明白。」

像放弃了似的他开始说道:

「在他的日记里写着,送信来的是『老人』。起初我以为是时藏先生,但总觉得不吻合。当时他是四十代(译注:四十--五十岁),而且忠诚心坚定的时藏先生知道了她的秘密后,我不觉得他不会向你们紧急报告。」

「正如你说的,如果是那个时藏,知道了会是■第一■个来通知的吧。但是,中禅寺君,当时我家里没有老人家。我的上一代早就死了,我是最……」

「如果那是营野先生呢?」

「营野……?营野还没到老人的岁数……不……嗯,不认识的人看了会当作老人也说不定……但是为什么营野会出现?」

「营野先生是这次事件的引发机,我这么认为。」

「营野做了什么呢?」

「本人失踪已经过了十年以上的现在,应该没有留下证据,所以可能会超出推理的范围。加上我刚才已问了关于营野先生的人物像,只有极少的资讯。但是即使那么一点儿资讯,却只归结在一点上,这暗示了一个可能性,但没想到竟会成为我推测的证据。」

京极堂说道,从怀中伸出手摸了摸下巴:

「首先,营野氏比实际年于看起来还老。如果看起来像六十岁,也许合适用老人来表达。然后,他有可能是把少女当作对象的性倒错者。由于这不是罕见的性癖,所以如果传出谣言的话,应该有相当于此的一些事实吧。然后,他又对古文书感兴趣,而且也是凉子小姐的主治医生,加上是在牧朗君前来求婚后不久失踪。」

「完全连接不上嘛!一个个的都没有关系哩。」

木场不肯放松。

「就算营野氏是个有上述那种可恶至极的性癖的人,但有怎样的性癖都没有被指责的道理。不过,至少以现在社会的一般常识来对照,营野氏的性癖会得到不道德烙印而令人伤脑筋。换句话说,他为了满足性欲,必须做出接近犯罪的行为。何况是如果向患者出手的话,那可就是致命伤了。但之所以会传出恶劣的谣言,是因为他无法压抑性欲吧!这种不是因忍耐就可以改善的性格。」

「说的也是。」

「营野氏想到一个方法。对象是孩子,不管做什么,本人只要不记得,事情就不会败露了。」

「即使对象不是孩子,只要不记得,事情不就不会败露了吗?但是如果能做这种事,那么,世间不就全是强奸了吗?变态不知廉耻的人就充满了世间!」

「久远寺家从很早以前开始,就很擅长制造生药之类的。现在,在广大的土地上,药草也仍茂密地生长着。然后那种精制的方法,也是代代传下来的。不是吗?」

「话是这么说,但是……有很多在上一代就失传了。那个人……原本是外科医生,而且不喜欢这种东西。」

「日本的医疗必须要现代化,不能和诅咒迷信之类的共存!」

「所以你连地窖里有没有留下古文书,都不确定,不是吗?」

「嗯……没读过。不过即使想读但古文书我又不懂。不过,我承认文化性的价值,所以就那样保留了下来。」

「书所拥有的价值,并不是只有作为历史遗物的价值和骨董品的价值。读的人只要有解读的能力,即使经过几百年,仍然还是会产生和昨日才写的东西一样的价值。」

「什么意思呢?」

「营野氏从古文书学到了久远寺家家传的秘药制法吧。」

「秘药?」

「用多啾乐做了一种春药。」

「那个开在院子里的朝颜吗?华冈青洲在日本第一次在全身麻醉手术使用,是通仙散的材料哩。」

「那在中国是继承叫麻沸汤的流派,但是多啾乐在欧洲专门被当作催淫剂在使用。经营卖淫业的经营者们,让纯洁的处女们服用后让她们吸引客人。而固执地拒绝提供肉体的女孩子们,会因为那效力而变成淫荡的猖妇,会积极地献身体给客人。但是,当效力失去后,女孩子们会完全不记得那件事。印度和亚洲国家也一样。多啾乐被使用来做男性为了■单方地满足自己的情欲■,那是用来做这种事的东西。」

「那么营野……」

「于是,因此会带来被称作『心神丧失状态』,还有『神附身』,都是很酷似的状态。所谓宗教的高亢感,当然不需借助药物,根据药物制造出人工的东西还多着呢。换句话说,如果要以人工制造出神附身的状态,多啾乐那样的药物,就是非常有效的。」

「你是说这个家传播过这种处方吗?」

「当然传播过吧,虽然不清楚是哪个时代的东西。营野氏视找出那个秘方为目标,我不知道他因此调查了古文书吗,还是只是对古文书兴趣而偶然发现?总之,他发现了那个,想到将那作为满足自己性欲的道具。他先从自己的患者中找牺牲品,不引起奇怪谣言那样很慎重的……最后,他选中的目标不是普通的患者,是一直都在他身边、而且美丽的少女……」

「……凉子……你是说营野动了凉子吗?」

院长发出不自然的声音。

「凉子经常发生的■空白■就是证据。不过,我想,她天生虽有这种■素质■……但是下了多啾乐后会加速效果。多啾乐的效果最长可以持续两三天。营野氏任由自己邪恶的欲求而向凉子下了多啾乐,而且如果真的是随意玩弄的话……」

「等等,京极堂,别说那样忖测专断的话。如果弄错了,不只是营野先生,对凉子小姐的名誉也是显着受损的中伤哩!」

我、我不想再听下去了。

「冷静!关口,话还没完呢。」

木场说道。京极堂以非常怜悯的视线,眺望着我,然后又开始说话:

「幼年期的性虐待,对以后人格形成会产生重大的影响。不过,凉子小姐的情况有些不同。当她是■平常的人格■时,丝毫没有受过那种虐待的迹象。一般来说,她在接近神附身的时候,也就是在■心神丧失■中受到性的虐待。空白,换句话说,是在空的器皿中积蓄了『倒错的经验』。不久,空虚被填满了……终于■形成了第二种人格■。」

--来玩嘛!

--呜呼呼!

「营野氏可伤脑筋了。一直都像人偶似自由地操作的少女,突然产生了『意志』。当然,那是慢慢成形的,但也算是很重要的开端。那就是情书。收到情书的她,确认了『京子』这个名字后,直到现在都很混沌的却不知为何看到了■结成的果实■。我是■久远寺京子■!在那瞬间,『京子』诞生了。接收了情书、重复着和藤牧奔放的恋爱,其结果的怀孕,全都是第二个凉子小姐……不,是叫『久远寺京子』的另外一个人格的女人。」

「双重人格……那玩意儿吗?」

「这和一般所说的有点儿不同。总之,形势逆转了。结果,营野氏变成被『京子』恐吓的状况。他做过的事一旦被世间知道了,那等于是宣布社会性的死刑。营野氏不得已,只好提供■那个房间■做幽会的场所,甚至陷入当情书送信员的窘境。但『京子』的恋爱对象牧朗,因结婚的梦碎而离去时,营野也变得■毫无用处■了。」

「营野怎么样了?……」

院长都快哭出来了的样子。

「只有这个到现在还不知道,而且和这一次事件没有关连。不过,牧朗离去、营野氏离去后,那奔放淫荡而且危险的『京子』的人格,因迎向怀孕生产的大转机而完全零零碎碎地崩溃了,像野兽一般。」

「是我的……关系吗?」

「不能完全这么说。不过,你模仿你的母亲所对她做的行为,至少她继承了久远寺的『诅咒』,她……带给『京子』很大的伤害是真的!」

京极堂深深叹口气,沉甸甸地坐进椅子:

「没有人能明确地定义人格是什么。即使是个人,也是昨天与今天、早上与晚上,很微妙地,不,有时候是很不相同的。但因为那无论在何时都觉得是毫无矛盾地连续着的关系,所以,结果被认为是一个人格。一个人只有一种人格,那是脑在欺骗。换句话说,连续的意识和有秩序的记忆的重生,才是形成人格的条件。所以,失去脑,就无法谈人格。然后,脑的哪一个部分产生了现在的意识,就变成重要的关键了。通常我们的脑因各部分接近所以才能够过着社会生活,但也会引起回路不知哪里会接触不良的事故。一日一接连了比平常在使用的脑更低的脑时,会变得怎样呢?当然人格会变。会不了解身为人的纤细的情绪和情感。严重时候连语言都失去了。只能以动物的本能行动。这就是一般所说『野兽附身』的状态。」

「野兽附身……?那时的……凉子……」

「那是『附身的真正面貌』吗?」

「附身的■某部分■是真正的面貌!任何人都会既激怒又喝酒,因各种理由而忘掉自我吧。不过,和普通意识连续时,不能说是附身状态。断续性的或者两种人格共存以后,才能称作附身。因此,附身不只是野兽附身。在比平常使用的脑更高、平常不使用的脑发生作用时,也会发生,这就是『神附身』。这时,会流露平常不曾重生的记忆,和远超过一般常识的情感。换句话说,会出现■知道了原来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的状态■。听到神的声音,说出神谕。必须注意的是,『在上位的人格包括了在下位的人格』。也就是说神附身的状态时虽有平常状态的记忆,但是在平常的状态却完全没有神附身时的记忆。相反地,野兽附身的时候虽没有平常状态的记忆,但是在平常的状态时,却朦胧地有着野兽附身时的状态。只不过那记忆和平常自己的行动原理■不同■,所以并不认为是自己的记忆。」

「野兽附身状态的凉子,是『京子』吗?」

「我想,刚开始并不是。『京子』应该是和凉子同等,或者应该比平常的凉子的人格更高位。但是原来纤细的她的精神,无法受得了急速的状况变化,于是婴儿……直到无脑儿在眼前被杀,身为『京子』这个人的人格完全崩溃了。『京子』完全变成只靠本能而活的■野兽■了。接下来等着她的是,被绑在床上、浸在福马林里的孩子的尸骸放在枕边的『拷问』。如果是凉子的话,道德伦理应该行得通的吧。但受到拷问的是变成野兽的『京子』,所以那玩意儿是行不通的!」

事务长的内心有什么被打碎了。我可以理解她既不哭,也不生气了吧。

「但是,真正的悲剧在那之后发生了。经过一周以上的拷问,正如实践了断食的修行僧似的,精神……不,给脑带来了影响。要脱出这个困境,该怎么做才好呢?她的脑必须救她的心,终于■制造出第三种人格■了。」

「不仅是双重人格,还三重人格呀,有这回事吗?」

木场问着是与否似地看着我。

「一种以上的人格交互出现的症状,叫做多重人格。那不止两种,三种、四种……几种也都有!」

我自暴自弃似地回答。

「包括断食的所谓苦行,被当作是苛待肉体的精神修养,其实不是的。例如,完全不摄取食物能源,过了一定的期间以后,那会带来身体、尤其是脑的物理性变化。详情即使现在说明,也无法理解吧,但是那呈现刚才所说的接近神附身的状态。修行者听到不是人而是物的声音,看到神。没想到『京子』也变成那种状态。在本人凉子所不知道之处发生的叫『京子』的人格,就在本人不知道的情况下崩溃了。在本人不知情的时候,产生了第三种人格。」

「什么是第三种人格……?究竟……」

「比死更严苛的拷问,为她带来的是,太太,就是你。为了挣脱这个状况,只好成为你所期待的人,而最快的就是变作你。第三种人格就是■久远寺菊乃、你本身■!不,是你身后的你的母亲、然后祖母,不,经过了几代都继承了诅咒的所有的『久远寺的母亲们』!完美无缺的『久远寺之母』,才是她应该成为的唯一姿态。于是,久远寺家的诅咒■终于由你的女儿完成了■。」

「那么……那么,那孩子……那孩子……」

「从那以后,凉子小姐就变成来住在『凉子』、『京子』,然后『母亲』的三种人格之间。」

「抢孩子的是『京子』!」

「『京子』有如野兽……以她的本能追求被带走的自己的孩子,彷徨着,然后把孩子带回来。那是野兽的母性。但那种状态不会持久。『京子』应该从营野氏那里听说了多啾乐的处方,然后我想她自己下了药。由于多啾乐的力量,精神发生了动摇。然后野兽的母性升华为人的母性,更进一步,升华为魔性的母性。关键字眼是『母亲』。等到妄想状态过去以后,出现的既不是『京子』、也不是『凉子』,而是『久远寺之母』。」

「所以怎么了呀?」

「所以■久远寺之母,一看到孩子就用石头打死■!」

「啊!」

老母亲发出虚脱了的声音,那声音不像声音似的一直继续着,她将体内的生气全都释放了出来。

「那么……诱拐犯是『京子』……杀人犯是『母亲』……然后告发者是凉子……总之,这三者是同一个人,是这回事吗?」

「凉子小姐……以『京子』之身抢了孩子,她也略微察觉。但并不清楚自己做那种事的理由,以及怎么做的。有如梦中发生的事似的朦朦胧胧。然后关于那婴孩此后怎么了,完全不知道。所以,我想到的地方是,太太,你可能施了什么样的处置也说不定。更进一步,关于『京子』,她一定认为,处置了自己的孩子的是『母亲』,换句话说,是■你杀的■!只有处在『母亲』时,她才什么都知道。身为『母亲』的她,在知道了一切之后才会行动。」

「杀死的孩子怎么啦……?」

「当然……泡在福马林里。总之,陈列在哪里吧?因为这是对『京子』理所当然的惩罚……」

「那……包在福马林的孩子们……那么现在仍在■那个房间■吗?」

很唐突的我发言了,全体的视线全集中在我身上。木场问道:

「那个房间指的是书房隔壁的……那个房间吗……?」

「大体上就像关口君所说的吧。她关闭在放用具地方是营野氏失踪以后。所以那里的钥匙是凉子……不,应该是『京子』带着的吧!那个房间才是她秘密的小盒子。所有事情,就是从那个房间开始的,因此那里……」

中禅寺敦子突然喊了起来:

「那、那不是人所做的事!凉子小姐即使处在极限的状态、即使获得『母亲』的人格,我也不认为是毫不犹豫就能做出那种非人道的行为!没有能够做出那种事的母亲!」

「有!」

榎木津说道。

「是那个人做过的事。那个人的母亲做过了吧。」

「情况……情况不同。」

「没有错。以我们的常识判断的话,那也许是错的,但三种人格当中,只有凉子才符合我们的常识。『京子』和『母亲』都不是■这个社会的居民■。换句话说,是住在超越人之处的彼岸的居民。不,应该和道德啦伦理啦,何况是法律什么的所能相通的。她们的行动原理只有她们知道。」

京极堂说道,又站了起来:

「『京子』杀了抢孩子的『母亲』。但这个不幸的人格交换,并不经常发生。生产后的不安定状态,只发作了两次。真正说来,应该就此结束了。而那个证据就是此后接近十年以来,凉子小姐就一直是凉子小姐了。只是生理期不顺的她证言,当她看到少见的月经后会失去意识。但不至于严重到『京子』再出现。但是,前年,很不幸的,『他』来到了这个家。」

「是藤野牧朗……」

「当然,凉子小姐什么都不记得。当『京子』和牧朗陷入恋爱时,『京子』还不是『下位的人格』,所以凉子小姐应该没有和他一起的记忆。『京子』和『凉子』的身体是同一个,连一粒细胞都一样,所以身体有了反应。荷尔蒙分泌的平衡崩溃,生理期开始,然后长时间睡着了的『京子』醒来了。隔了十年,那个房间的门打开了,孩子被夺取了。于是和十年前一样的……」

「被杀了……做了事后处理的是,杀人犯『母亲』状态时的凉子本身吗?」

「是吧。现在知道多啾乐处方的只有『京子』吧……拥有『京子』记忆的只有上位自我的『母亲』。『母亲』杀了孩子、子包在福马林中后,湮灭证据做事后处理……换句话说,做了给孕妇下药、使她们产生妄想状态,让事件从黑暗埋葬到黑暗里的作业。■因为如果是久远寺之母的话,是理所当然该做的事■。当然那以后的事,太太你接着做的事,她也应该事先就预料到了。事实上,你做了吧,■为了保持久远寺的体面■。」

「我……我自以为是靠自己的意志行动……但实际上只是被『久远寺」的诅咒所操纵而已……吧……!」

简直就像在提异国的事情似的,老母亲小声地说道。

闭起眼睛,手抵在额头上,木场的表情很沉痛:

「牧朗的入赘和婴儿的失踪事件同时发生,终究不是偶然。但是……那么,户田澄江知道什么了吗?那个女人和事件无关吗?」

「这也是想象,不过她可能目击了凉子小姐给孕妇下多啾乐。但比起事件来,户田澄江对多啾乐更感兴趣吧,于是就这么套话了,要我保守秘密,那就告诉我处方吧。然后交易成立了。多啾乐朝鲜朝颜,并不是那么珍贵的植物。既是野生的东西,栽培也没那么难。结果她成为品性恶劣的药物依赖者!」

「然后死了……」

「这是真相吧。」

外面一直下着雨。太阳大概已经倾斜了,是黄昏临近的时分了。多么、多么长的一天呀!

「诱拐婴儿,然后加以杀害,是从牧朗入赘后,昭和二十五年的夏天到年尾共做了三次。然后……第四次,『京子』醒来后,是翌年一月八日下午。」

「是牧朗死的那一天……吗?」

「是的。但说到一月八日,正是门松(译注:日本过年时,会在门口装饰松竹等吉祥物,过了正月七日再取下)被取走后的日子。大概那个时候,这家医院已经没有婴儿了。不是吗?」

「啊,因为即使不是这样,患者也很少。所以没有婴儿了吧。」

「『京子』想抢婴儿也没有办法抢了。因此不得已去了那个房间。所以当梗子和牧朗君争吵的时候,凉子小姐■就在那里■。换句话说,锁打开着,能够从外面自由进出。那个房间■既不是密室、什么都不是■。然后,惨剧发生了。」

「被刺伤的牧朗逃进书房……」

「凉子小姐……『京子』看到了。」

京极堂的声音,混在雨声里我听不清楚。

「由于情况非比寻常,开了门的『京子』,眼前是全身是血的牧朗。对『京子』而言,牧朗是抢来的所有孩子的父亲,也是最爱的丈夫。那个牧朗肚子被刺了后逃了进来,她想救他所以跑了过去吧。另一方面,牧朗在逐渐失去的意识中,看到了什么。那一天凉子小姐■穿着和服■。牧朗很珍惜的母亲的相片,和那一天的她非常相似。在步上死亡的混浊意识中,牧朗在那里■看到了母亲■,然后说道--」

--妈妈!

「这就是事情的开端。凉子小姐从『■京子■』变成『■母亲■』,然后映在『母亲』眼里的牧朗,只是一个巨大的婴儿。所以■就像每一次那样,用石头打死了,撒上了福马林■。」

--妈妈!

「于是杀了婴儿以后,接下来『母亲』必须做什么?当然必须要催促那做出不检点行为的女儿反省。因此『母亲』对产下大孩子的女儿梗子,做了和太太所做的相同的处置。换句话说,■如同凉子小姐所遭遇那样的,把床搬进那个房间,让她和尸体一起睡■!」

「噢……是这么回事呀!」

「那……那……」

「大概『母亲』的人格,因这件事而开始能毫无预先知会的就和凉子小姐替换了吧。『母亲』由于拥有凉子小姐的记忆,所以旁观者几乎是不知道这种人格交换。榎木津侦探和关口君拜访这里的时候,应该已经实行了许多次。」

「京极堂……那么你昨晚……」

「因为我做的加持,陷入昏睡状态的凉子小姐首先变成了『京子』,『京子』只知道部分事件,所以我把『母亲』叫了出来。」

「怎么做到的?」

「很简单,我在她耳边这么说,■妈妈■。」

--我不想和你见面。退下去。妈妈!

「……凉子小姐没有看到尸体吗?」

「凉子小姐因为是凉子小姐的关系,她的脑子无论如何必须要承认这种不符合常识的现实。凉子既没有杀害牧朗的理由,况且也没有放置尸体的理由。但做了那些事的不是他人、是她自己,没有她,这一次事件就不会成立。不过,如果承认了,■凉子不就变成不是凉子了■。因此透过凉子的眼睛,看到尸体的是『母亲』!」

必须见凉子,我--

--我答应要帮助她。

「等等,关口,不准擅自行动!」

木场以尖锐的声音阻止了想走出房间的我。档在前方的木场叉开腿站着。

「久远寺凉子是重要的参考人,调查由警察来做!」

木场冷淡不客气地说道,命令青木护送凉子过来。

我的脚僵硬了,连坐都不能坐,然后,脊椎骨微微颤抖。

无声的时间持续了一会儿,连呼吸声都不合适那个场面。我们现在待的房间,至少只有现在这个时候,必须是完全地无声的状态。

被两名警官搀住,老母亲和她的丈夫正要退下。

粗鲁地打开门脸色苍白的青木,飞跑着进来说道:

「主、主任,凉、凉子小姐,不见了!」

「什么?担任警卫的巡逻怎么了?」

「好像被殴打昏倒了,房间也已经是空壳子了!」

「不妙!」

京极堂站了起来:

「木场修,这栋建筑该不会有婴儿吧?」

「有前天刚生的婴儿,不过……跟警察医院谈妥,应该是转到那里去了……喂,怎么回事?」

「那……」

「那什么的?」

「雨势太强的关系,和护士商量是不是再延一天……」

「混帐!赶快去看婴儿,如果出事了可饶不了你!你们这些家伙,也别尽在这儿发呆,全体动员,坚守出口,绝不能让她逃掉。连只小狗都不准外出!」

木场生气地乱吼乱叫。

警官们都跑出去了。

我混在人群中,逃出房间。

凉子,必须见凉子!

我跑下楼横越过研究室前面,和上一次一样跑了出去。外面下着即使戴深斗笠都会飞掉的倾盆大雨。拖鞋在途中不知飞到哪儿去了,裸足飞溅起泥水,简直就像钻在集中炮火中乱室在潮湿地带的那一天。如果又回头又站立的话,就会没命了!

大大地绕了小儿科病房,穿过发生惨剧的房间、弄糟了的密室的书房。

在那个房间。

在那个房间,比谁都更早地。

被杂草包围住的门--开着。

与其说是约四个榻榻米大的房间,不如说是像仓库似的空问。中央铺着一张榻榻米,摆设了一张书桌,在那上面是曾看过的笔记--藤牧的日记和旧信札。

有凉子给藤牧的信。

然后,那时候的情书。

书桌旁有一朵大白花。

是的。

在那旁边,是收在桐木箱的秘传的古文书。

击碎孩子的头的石头。

这里有所有被剪下了的现实。

这个房间是不吉利的诅咒器具的展示场。

墙壁全是架子,放着各式各样的医疗器具。

金属和玻璃和陶器的冷冷的质感。

架子中央有六个玻璃瓶,然后那里面漂浮着六个孩子。

左边的孩子没有头。

青蛙脸孩子正中间的孩子的额头上有一颗很大的黑痣。

原泽伍一的孩子!

我受不了,昨天开始就没好好吃东西,胃里面的所有东西全吐出来了。在那里蹲了下去,几次几次地吐。从昨天开始就没好好吃东西。但那些东西却逐渐地以凶猛的速度涌了上来,胸部、喉咙都像火烧似的很热,冒液烧着食道。

但是,那吐泻出来的秽物,因被降下的雨冲刷,眼看着不知消失到哪儿去了。

我把手搁在门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然后跨站在房间的入口处似的,再度窥伺了里面。

这个房间本身就是诅咒。

后面。

凉子在后面。

在那一瞬间,我的皮肤起了鸡皮疙瘩。回头看就好了,可是……

气氛得到形状,雨声成为语言。

「我以为■那一晚你会来■。我以为你是来把我从那个讨庆的营野那儿救出来的。」

什么?

回过头,我的眼前是一张少女白色的脸。

凉子,不,『京子』紧紧抱住婴儿站在雨中。

是■那个时候■的少女。

我那个时候非礼了这个少女吗?

否则,为什么说来救我的?

不,不是。在这里的不是少女,这双眼睛是野兽的眼睛。

「让开那里!那里是我的房间!我这一次要在那里养育这个孩子。因为你那晚没有来,现在才来是不行的唷。这孩子的父亲是■那个人■呢。让开!」

我仿佛被紧紧束缚住似的,全身僵硬,脑袋里一片白茫茫,声音出不来。话到哪儿去了?

「快让开!」

「凉子!」

突然、突然从黑暗中,事务长,不,久远寺菊乃飞奔出来,靠着似的抱住凉子:

「婴儿、婴儿还回来!别再做可怕的事了!」

「住嘴!走开!谁要给你们,你又要杀这孩子了吧!」

「不是、不是,凉子,这不是你的孩子,还给人家!」

「我生了几次孩子全被你杀了,受不了了!走开!恶魔!杀人鬼!」

母亲和女儿中间夹着婴儿,相互推挤似地靠近我。如瀑布的雨扭曲了视线。黑暗溅起水花飞散了。简直是地狱的景象。我完全无法动弹,只是听着那声音、看着那姿势。

「不是我,杀掉的不是我,那是--」

「别说谎!」

附近全变得白了。

闪光当中,我清楚地看到,

久远寺菊乃的颈子中间,深深地插着尖锐的金属棒。

是手术用的大型手术刀,是那个房间的咒具。

菊乃的喉咙咻咻地响着,如风声似的,那是从喉咙传出来的声音。

风的声音成了语言。

「妈妈!」

「原谅■妈妈■!」

毫不容情地喉咙被割裂了。

一面发出如风的声音、一面喷出大量的血液,久远寺菊乃倒向我这边来。我逐渐把握了状况,我抱住她。

咻咻地传出呼吸声。

被诅咒着的久远寺家的女巫,在企图成为母亲的瞬间,在我的手臂中死了。

我抬起脸。

凉子笑着。

「愚蠢的女人,久远寺家不要这种愚蠢女人!」

「凉、凉子小姐!」

用尽全身的力量,我终于能做的事,是只呼唤着她的名字。

「我不知道那个饶舌的阴阳师到底说了什么。但是现在的我,是真正的我,久远寺凉子。你如果要妨碍的话,我可不饶你。让开那里!」

「我、我……」

叭达地发出很大的声音。

书房旁的门被打破了,几名警官蜂拥进到禁止入内的小房间。

在那后面有京极堂。

「凉子小姐,放开那孩子。很遗憾,你不能杀掉那孩子。杀孩子需要这颗石头吧?」

京极堂推开警官,进到屋里拿起书桌上的那颗石头,手伸了出去:

「这是久远寺家的■规则■。」

「■规则■由我来做。」

凉子说道,把吸了很多母亲的血的大型手术刀,放到婴儿身上。

「住手!」

从新馆那里有两三名警官跑近了来,拿着手枪。

「耍小聪明也没有用!毕竟是你们不懂的事!」

凉子能剧面具似的脸上飘忽着微笑,朝着新馆如鸟似地翻转身子。

「凉子小姐,不行!警官……」

凉子以出乎人意外的敏捷动作,去撞其中一个警官的身体,那个警官被突然地撞到吓住了。另外一人的脸被割伤。警官发出悲呜、按着脸蹲了下来。剩下的一个,发出畏怯的声音,做出放枪的声音。

「别射,有婴儿!」

是木场的声音。绕过内庭率领警官队的木场出现了。因木场的声音瞬间踌躇了的最后一个人被推倒后,凉子消失在黑暗中。

我--

跑了出去。

--我,那晚等你来。

--请救救我……

--真正的我是现在的我。

真正的你是谁?

我到底要怎么做才好。

我对你做了什么?

凉子跑过横扫的雨中。

紧抱着婴儿。

凉子跑进新馆,我背后有木场警官队逼近。我跑着,因为雨,前面看不见,因为泥土,脚纠结在一起。

黑暗不限于■仅在没有亮光的地方■。黑暗不是无所不在吗?那个证据,就是现在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暖和的雨包裹住全身。到哪里为止是雨?从哪里开始是自己?我完全不知道界线。

进入建筑物,穿过研究室的旁边。被泥水弄脏的脚滑溜溜的,我跌了好几次。走到有如大圣堂似的大厅。连屋顶都吹掉的天花板上的大窟窿,发出轰轰的声音,如倾泻而下瀑布似地吐出雨来。

才几天以前,从那个窟窿还射进来宛如天使舞降下来似的庄严的光线。

可是现在却简直就像--

--这个世界结束的景象似的。

对了,今天所有事情都会结束吧。这个充满了滑稽的非日常已经完结了吧。我深刻地感受到世界的终了。

凉子呢?

在上面!

我三步并作两步爬楼梯上去。从窟窿倾盆降下浊流似的雨。啊,再不赶快找到警察会追上来。

爬到三楼,我终于确认了凉子的身影。凉子在窟窿的边缘,然后在窟窿的对岸。

榎木津叉开两腿站着。

凉子认出榎木津后,停下脚慢慢地回过头。

凉子紧抱住婴儿看到我。

解开绑着的头发。

没有血气的白色脸上,没有表情。

白色宽松上衣被雨淋湿紧贴在身上,身体的曲线清晰可见。

几乎半裸。

下半身被血染得鲜红。

令人不寒而栗程度的美丽。

这不是存在世间的人。

这是姑获鸟。

「关口!」

是京极堂的声音。

背后的楼梯上大批警官队等着,站在最前面的是木场和京极堂。

「关口,凉子在那里吗?她是■这世上的真人■,别害怕!只不过是凉子小姐抱着婴儿站着而已。你这么想就好了。那是■你唯一能做的事■。」

因为转交情书的是我。

我走向前一步,凉子向后退,再退一步。

后面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哪,给我吧!」

「妈妈!」

我终于想起那句话,已经不会被责骂了。

我确实地,确实地喊出来了。

凉子的表情突然现出那惯常的困惑,然后好像想说什么似的,嘴唇微微张开,伸出双手,把孩子递给了我。

姑获鸟变成■产女■!

接住的当儿,婴儿有如点燃了的火似地哭出声来。

听到后,凉子现出安心似的温柔的表情,轻微地晃了一下。

啊,凉子在说什么?

然后,久远寺凉子缓慢地坠入无底深渊。

那个时候,她说了什么,我终究听不到了。

凉子去世的那晚,梗子也追随母亲与姐姐似的安静地离开这个人间。并非手术失败,根据主治的医师报告,她能撑到那时已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她的身体早已受到损伤。

就这样,久远寺家被诅咒的血统,在一夜之间全断绝了。承继了附身遗传的血的女人们全都死绝。长期连亘的不吉样的历史,终于打上了休止符。

我接手的婴儿幸运地很平安,被偷袭的母亲和护士也不碍事,听说只有那个脸被割伤的警官受到缝了六针的大伤。

木场由于根本想不出有关这次久远寺家事件的报告书,到底该怎么写而叹著气。

然而,最让警察头疼的,莫过讨厌没收的婴儿遗体。据木场说,哭著领取了遗体的只有原泽,后来的两对夫妻似乎并不是很愉快地应对似的。

这也是另外一种想法吧。

说不定曾企图忘怀。

说不定简直就不是人!

战前死亡的两个遗体,以及凉子生下来的无脑儿,究竟怎么了?一想及此,心境变得非常寂寞似的很奇妙。

距那个下雨的日子两天后,在报纸的角落出现一则小新闻:

「发现失踪青年医生的横死尸体」

我几乎毫无感觉地读那个标题。

一如想像,那则新闻,不用说事件的本质了,连事实关系,不,连轮廓都没有描迷。简直就不知道事件到底是在哪里发生的程度,事实被省略、歪曲著。

新闻报导凉子死于事故,梗子病死,菊乃自杀。这么严重的凶杀案,无任何脉络可循。一夜之中发生的事之类的,但如果实际上真有的话,那这才是非常奇怪的。

真滑稽。

我这么想。

我从那一天以后四天里,都假装是在京极堂家。是不想回家的心情。不,是不想见妻子,不想见叫做女人的女人,但真正的是不想见所有人。很想和那时候一样,盖上忧郁的壳。但事情没那么如意,我半途而废地将脚踏入彼岸,就那样慢吞吞地迷迷糊糊的日常中埋没而去。如果那样的话,心情是很想暂时隔离这迷糊的日常。

京极堂一成不变地早上起来后,到店里看书,关了店,就在客厅看书。入夜以后,在睡床上看书,晚睡早起。

至于我,并没有非做不可的事。而且,什么都还没开始,所以简直就像将怠惰绘在画上似的整天就躺在客厅。

那个晚上过后第三天,一个非常晴朗的热天。京极堂把藤牧的笔记全都集在庭院里烧掉了。反正也无所谓,可是宝贵的研究成果,也没发表地就埋葬了。对医学界而言,我觉得是损失,事件和研究成果是两回事。我也觉得把这两件事混在一起,不像是京极堂的作风,他说:

--这技术现代社会不会接受。而且,对人而言如果真的是必要的技术,那么当能够接受这技术的社会来到时,一定会由谁来开发吧。因此现在即使有也没有用武之地。

我想的确也是如此。

他说既然要烧日记,烧了也好,但日记方面好像作为证据,被警察没收了。

我在这四天当中,受到京极堂影响似的,看了三本书。

一本是有关酱菜发酵的专门书,另外两本是佛教新兴宗教的开祖的佛书,以及中国鱼料理。每本都是要卖的书,对我而言原来就是既不关心、也不感兴趣的商品。

可是每一本都非常有趣。这里的主人不知何时曾说过,每一本书都有趣,也许未必是不对的。

我正想找第四本,到了店里后帐房不见主人的身影。替代的是放了几本书在上面,八成是主人看了一半的书。

《人狐辨或谈》、《狐凭病新论》。

事到如今还在看什么书呀!

「这是非常有意义的书。写《狐凭病新论》叫门肋的人,曾做过巢鸭疯人院的医护人员。你不是也认识吗?」

很唐突的主人出现了。

「我忘了,类似这种事我全忘了。所以,我在看酱菜啦鱼啦的书。但比这更要紧,你到底去哪里了?店里空无一人,这简直就很危险。幸好我在那里,这不就像是招手叫小偷进来吗?」

「连续来了几通电话,没办法呀。有一通是木场修打来的。」

「老爷……吗?」

「凉子小姐的遗体解剖报告似乎出来了。」

京极堂说道。一面坐上帐房,斜眼看着我。

「……是吗?」

「心脏好像很虚弱。凉子小姐的身体也不可思议似的和妹妹一样,竟然还能活著。」

「是吗?」

「怎么啦,怎么一点儿都不关心,在最近以前还那么认真的。不想知道吗?」

我没有回答。京极堂接著说道:

「解剖的结果,似乎从凉子小姐的脑发现脑内浮肿,在视床下部一带好像有非常大的浮肿物,脑受到相当的压迫,她的脑■几乎都装满了水■,多半好像是先天性的东西。是非常少见的案例。她……是个有残疾的无脑儿。」

「可是……她……」

「是的,在日常生活中并没有任何妨碍,所以我们终究必须彻底地修正有关脑的认识。」

这个男人,为什么可以做到表情不变地说这些话?

「别再说了。她的事到此为止,我不想知道更多事了呢。而且她本人不也说过了,自己的身体是随时都会死去而不稀奇的身体……这是从一开始就知道的事了。」

脑子发晕,不想再想任何事。

「而且……凉子小姐在十二年前、梗子小姐在一年半以前■已死了■。事到如今,知道这些事又有什么用?」

是的,没有用了。

「那么,你对死人曾那么地真挚,到了最后,还演出了那么热烈的武打,而且现在仍这样地沉浸在死人的回忆里。」

「随便你说!」

我说完以后,觉得简直是内藤说的台词似的。

[总之,事件结束了。那个事件对我而言,是非日常性的舞台剧。揭幕了以后,拍拍手就好了。我只是又唯唯诺诺地回到日常而已。所以,让它结束吧。」

「对你来说,那么,那一个星期等于是虚构的舞台剧吗?事件发生时的你,是表演者,现在的你是观众吗?」

「的确如此。我甚至觉得现在简直就像另一个人似的。不,应该说只有在这次事件发生的期间,我的心情一直像在做梦似的。」

这是真心的。

「不是梦,是现实。久远寺凉子死了!」

京极堂说道,扬起半边眉毛:

「那个人只是个有生命身体的人而已。既不是妖怪变的,也不是幽灵。也不是住在梦中的人。死因是因全身挫伤引起的内脏破裂和脊髓骨折,然后是脑挫伤。」

「别再说了!」

我感到晕眩。

从窟窿的边缘看到的凉子的尸体,简直就像只有那里剪下了似的,晒相在我的视网膜里。被雨淋得模糊地连脸都看不出来。

「京极堂,你这样简直就像别人的事似的一副悠哉的样子。但我和你不一样。你不是不懂焦虑的心情,我现在谁也不想见、什么都不做。如果你觉得我吃闲饭的话,我走就是了嘛。」

「根本无所谓,你要待到什么时候都可以。不过,对你曾那么热心的凉子小姐的事,却什么都不再说了。」

「没有什么好说的了。难道你要我像以前的我那样,详细地写下她是稀有的杀人鬼啦恶魔啦才满意吗?啊,你在想啊,关口又恢复了!说起来,那个事件和我的日常生活是遥远地相差悬殊世界的事情哩。那个人和我们所住的世界不一样,所以不能说!」

「日常与非日常是连续著的。的确我觉得从日常看非日常是很恐怖的,而且也觉得从非日常看日常很无聊。但是那并非不同的东西,是一样的东西。世界始终是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仍不变地运行著。个人的脑,只不过是对自己合宜与否,而划上了日常、非日常的线而已。何时、发生什么事是理所当然的,什么事都没发生也是理所当然。凡事配合得好好的。这个世上,并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京极堂在安慰我也说不定。我了解。然而,多不中用的安慰话呀!这世上无法用理论就能抚平受伤的心,有的话,就只有眼前这个极端理论般朋友的心吧。我的心更混乱混浊,而那绝不是能以那种■认真■的理由,就能够整理出透彻的东西。

「说的也是吧。不过,事到如今,我想什么、怎么想,她也不能因此而成佛吧。」

「那不对唷。■人死了后就结束了■,尸体只是物体而已。能不能成佛并不是活著的人、也就是你和我所能决定的事。」

「所以,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我什么也不能做,而且从现在开始什么也不能做。如你所说,她已死了。」

「所以说本人死了的现在,继承了诅咒的是身为关系者的我们。把她想成是梦或幻想,的确很简单,而且,把她从你的日常割断、作为『回忆』而隔离起来这件事也是很轻松的吧。不过,我想这样不行。她是普通人,我们不也和她完全一样吗?如果特别地对待她、埋葬到黑暗的另一边的话,那她就永远无法从诅咒中被解放了!」

--请解开我的诅咒!

快忘掉的凉子的脸,浮了上来。

既不是姑获鸟,也不是■那个时候■的少女。

是凉子的脸。

然后,我觉得我知道京极堂想说什么。

「的确……就如你说的唷……!确是这样……我这样的,一直在犹豫著回到日常生活。我知道。但是,我无法过像你过的达观的生活。再给我一点时间吧。」

我说道,京极堂稍微沉默了。

我坐上帐房旁边的椅子,眺望著街道:

「那个人最后说了什么?」

那是我所关心的。即将死去的时候,她是凉子吗,还是「京子」?或者……

「最后她是凉子小姐,然后吐露了谢谢你的话。」

京极堂看透我的心情似地说道。

「凉子小姐……为什么来找榎木津?」

「也许是想告发自己的内部吧。凉子小姐虽然什么事都不知道,但她的身体知道。而且,当凉子小姐是凉子小姐时,『京子』和『母亲』都并不是睡著的。只是没拥有意识的舞台而已。同样地,在犯罪的那个时候,凉子小姐也并不是睡著的。所以是处于下位的自我,告发了处于上位的自我!」

「不过,我……什么都不能做……」

「对她来说,你的存在本身就拥有意义。我想,这一次事情,没有了你是无法展开的。如果榎木津的办公室没有你的话,凉子小姐会中止委托吧。」

「为什么?」

「她的眼睛、脑还记得十二年前来救她的你,因为你在场,所以才委托了那种侦探。然后,榎木津才看得见她所拥有的年轻时的『关口翼』。」

对了。我也记得,我实际上知道那个时候的少女是凉子。

所以,才会这样的吧。

「迟早会造访的破灭的结局,到底是明天,还是今天?持续等待的每一天,比死还要痛苦!无论结局怎么样,把她从那个地狱救出来的是你。所以,我想她是想向你道谢吧。她最后已经说了谢谢唷!」

京极堂说道,微微笑了。觉得无法忍受。

「不过……如果我们没有参与,说不定也不会造成破灭的结局……」

「不可能有那种事!万一,梗子小姐一面抱著藤牧的尸体,一面可以永远怀着不出生孩子……然后,凉子小姐身为姐姐,永远地照顾著,而身为母亲,又永远地继续实行那没有终了的拷问……■从某种意思■来看,也许是幸福。但是,时间无法停止的。肉体逐渐地重叠著现实的记忆而向前行,迟早最后一定……有破灭的结局会到访。问题是以什么形态、什么时候来访?她在最后的最后,也许只是中止了被冲走,希望由自己演出破灭的结局也说不定。你参与了所有该参与的事了哟。」

--请帮助我!

果然是你,凉子小姐。

我不再选新的书,回到了客厅。

直到昨天,都没有挂上的那个风铃,不知在何时挂上,又挂在原来的地方了。这么热的天气,今天却不响。

想再待一会儿、再多待一会儿。

我稍微打了一会儿盹。

一发现京极堂就像平常那样面对矮桌坐着。

「哪,京极堂,那个时候凉子小姐……从姑获鸟变成产女了呢!」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种事。

「所以姑获鸟和产女都是一样。」

「凉子小姐、梗子小姐、事务长都……然后藤牧先生,每个人都是产女!」

京极堂说道。

铃!风铃响了。

「好热,已经是夏天了!」

我流了满身大汗。

京极堂照惯例地板起生气的脸,说道:

「这当然啦,产女本来就是在夏天出现!」

「姑获鸟的……夏天。」

「对了,刚才千鹤子打电话来,好像刚回来。她说,如果你在的话,要在回家路上,顺便去把雪绘小姐也带来。好像带了点心啦西瓜啦很多特产。这个季节,而且你又喜欢点心、西瓜,孩子吃的东西,这不是正好吗?」

京极堂心情极佳地说道。我慌张地站了起来:

「呀,我,那就告辞了。」

「告辞?你要去哪里?雪绘小姐要来呢。丈夫错身而过地回家,这不是奇妙的安排吗?」

还不想见。

还没有回到日常。

即使那是连续着的,我仍需要少许时间。

需要非日常。

即使如此,老实说,我带著些微的期待,心想友人说不定会制止我。

不过,并没有。

我慌张地对连续的宿泊道谢,是个尴尬的退场。

晕眩坂上的地面上出现游丝。

在坡路中途,丝毫没有树木等遮阳之类的东西。只有、只有褪色了的像油土墙似的东西持续绵延着。这个不亲切的褪色了的油土墙里面是墓地,我现在知道了。所以,这里面是墓地。

然后,我受到炎热天气下的热气侵袭,在坡路约十分之七的附近,起了轻微的晕眩。

轻轻地摇晃了一下,正要向前扑倒,眼睛转到前方时,在那里看到了曾见过的图案的和服下摆。

缓缓地抬起视线,妻子站着。

妻子为了扶正我的姿势,伸出手,说了一句:

「辛苦了。」

妻子的斜后面站著京极堂的妻子。我觉得非常地怀念。

「这里很危险唷。嘿,这个坡路因为什么都没有,瞬间看起来像是直直下去的样子。不过,事实上,右倾斜左倾斜的,就在那一带呈现反倾斜的坡度。不过,唯一的目标墙,并不理会这些而笔直地继续吧。道路幅度很窄的关系,眼睛无论如何都会朝向墙瓦方向,这么一来,就会变得有点儿晕船似的,好像在那一带会晕眩。」

中禅寺千鹤子如此说明以后,轻轻地点了头,很清爽地微笑了。

什么嘛,听了理由以后,没什么嘛!既非不可思议、什么也没有,不是吗?

妻子也在笑。

凉子如果也在这里会笑吧。

回头一看,在坡路上的京极堂也在笑,怎么?那家伙不也一样吗?

没什么事。

我就这样跟著女人们后面,决定慢慢地回到温和的日常。但那并非是与凉子的诀别。凉子也一起,与如同被初生婴儿衣服似的日常包裹著的我一样地向前行。

抬头一看,天空清澈无际,没有一片云。清澈无际的蓝空,梅雨已经完全过了。

然后,我大概在坡路约十分之七的地方,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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