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跟妈妈很早就离婚,所以华乃子从还很小的时候,就是由爸爸一手带大的。
爸爸工作的地方是隔壁站前百货公司顶楼的一个小游乐园。有只要两百圆日币就能搭乘的摩天轮、投入五十圆日币就会前进的汽车或猫熊造型的乘坐物、一百圆日币即可游园一圈的小火车,还有可以与小兔子一同玩耍的动物王国。爸爸在这里的工作就是陪小朋友玩、照顾迷路的小孩,以及帮忙抱起小朋友坐上游乐设施,有时候也帮忙照相、或被调皮鬼踢屁股(即使这么恶作剧,爸爸也都不会生气)。另外,有时候礼拜天在户外舞台举行英雄秀人手不足时,也会被派上场——多半是扮成怪物角色。顶楼的小游乐园由于持续性地人手不足,所以爸爸每天都挺忙的。
每到休假日的早上,沉默寡言的爸爸打开从Yanglong'sDeli隔壁的报摊买回来的报纸,稳重地坐在餐桌旁、一副一家之主的模样。爸爸从不会随便大声责骂华乃子,当华乃子真的不听话或做错事时,才会把大大的手搭在她肩膀上、小声地对她说:「华乃子,这样是不行的喔。」
勤奋温柔又有男子气概,真是不可多得的理想爸爸。
但只有一件事,华乃子实在对爸爸有点不满。这件事使得爸爸跟学校同学的爸爸有着决定性的差别,而且是一眼就看得出来,绝对无法掩饰的不同。
那就是——华乃子的爸爸是只「猫布偶」。
华乃子在家的工作就是代替妈妈做家事。华乃子不但很擅长整理,也知道怎么将洗好的衣服快速地折整齐、切鱼时也有一手好工夫。煮味噌汤时用的高汤也不是买市面上现成的调味料,而是用小鱼干和昆布自己动手熬的。话虽如此,华乃子可没让学校朋友知道她这一面。毕竟现在已经不流行如此居家的女孩,而且也太丢脸了。
华乃子的家事会做得那么好,全是托爸爸的福。若交给爸爸去做家事,他只会顾着与才刚洗干净的衣服玩耍,而又搞得衣服脏兮兮的。或是洗盘子洗到一半,就跑去追老鼠。
「爸爸!你又把我买回家的鱼,都还没料理就生吃下去了喔。」
往冰箱里看的华乃子拉高噪门地说。原本买来做今晚配菜的鲑鱼片早已不知去向。稍不留意就会发生这种事。
「真是的。」
鼓起双颊、动脑筋想着替代的配菜要用什么?冰箱里还剩下绞肉、蛋、番茄……那就煎欧姆蛋(注:Omelette,以蛋液加入起司、培根和各种自选配料所做成、外熟内嫩的煎蛋卷)好了。虽然爸爸比较喜欢吃鱼,但谁叫他要把鱼先吃掉。华乃子觉得能立即就想好不同配菜来代替的自己,实在像极了家庭主妇,这让她感到忧郁。
山田华乃子明明只有小学三年级,但拿手绝活却是做家事。
爸爸跟华乃子住的HotelWilliamsChildBird的312号房附有厨房及餐厅,但不同于其它房间之处则是没有隔间。寝室到餐厅相连,而厨房则是与餐厅一体成形的开放式厨房。
与其拥有像人偶、娃娃、电玩游戏或新潮文具用品等受小学生喜爱的东西,华乃子更向往滚筒式洗衣干衣机或最新型的系统厨具。
厨房流理台的高度对华乃子而言稍嫌高了一点,所以她站在爸爸做的脚凳上,得心应手地切着洋葱。味噌汤、白饭、昨晚先做好放着的牛蒡丝,以及用薄盐腌好的茄子。除了欧姆蛋以外是以和风料理为主,虽然简朴但有多样菜色。一桌丰盛的晚餐俨然出自熟练的家庭主妇之手。
「爸爸,帮我摆筷子。」
边预热平底锅边把握时间打蛋,还一边站在脚凳上踮着脚提醒爸爸。
「爸爸?」
在餐厅或卧房都不见他的踪影。
不祥的预感闪过脑海。
爸爸果然是在玄关的鞋柜前,睁大琥珀色的眼眸,直盯着摆在鞋柜上金鱼缸的水面。
「爸爸!」
华乃子急忙跳下脚凳。
爸爸举起猫掌往鱼缸水面冒出樱桃小口的金鱼挥去。在那一瞬间,还差一点金鱼就要遭殃的时候,华乃子抓着爸爸的尾巴使劲一拽。
「喵呀——!」
爸爸随即尖叫跳了起来。华乃子拍了拍双手插在腰上,瞪着把尾巴夹在胯股间、正叽叽叫的爸爸。
「不是跟你说过不能偷袭妈妈吗!」
所谓的妈妈并不是真的妈妈,而是华乃子为金鱼取的名字。去年夏天,参加小学举办的园游会时,在摊位捞到的美丽琉金(注:身体成三角形、为「和金」的突变种)。
比常有的和金(注:相传于中国晋朝时由鲫鱼突变而来。体型较接近鲫鱼,呈纺钟状)体型更加圆胖,所以较少见。顺带一提,当时爸爸因为忘我地忙着用手搅乱鱼池里的水,正在挨摊位叔叔的骂。
爸爸正是华乃子的宝贝金鱼——妈妈的天敌。只要稍不注意,他就会用回归野性的双眼充满渴望地盯着鱼缸看。
「妈妈是我们的一家人,不是爸爸的食物。知道吗?」
华乃子望着身高高出一倍的爸爸说教,而爸爸则是垂下耳朵跟胡子做反省状。不过反正一到明天,他一定又会偷偷「猫」视眈眈地瞪着妈妈。
华乃子的爸爸跟同学们的爸爸有点……不,应该说有着很大的不同。
一言以蔽之,他是一只猫。是一只做得十分精致的猫布偶。雪白松软的肚子,背上及耳朵有着白底加上黑色及茶色斑纹的花猫模样,长胡须、白尾巴、四肢粗短、体型肥胖。当照射到光线时,美丽的双瞳颜色会绽放不可思议、深邃的琥珀色。
这就是华乃子的爸爸。
山田华乃子,劳碌命的小学三年级生。
负责在晚餐后清洗碗盘,是爸爸的工作。华乃子一边听着碗盘碰撞的声响,一边在餐桌上写功课。
这天,华乃子瞪着数学练习簿,却一点都没办法读进去上面的问题,不时往爸爸的方向偷瞄。
一张折成一半的纸张,夹放在数学的笔记本里,是学校交待要交给家长的通知单。通知单最上方印着用电脑打出来的标题「给亲爱的家长们三年级班级发表会通知单」今天,三年级所有班级的学生,都拿着一张这样的通知单回家。
不过,想必在发这张通知单以前,大多数的同学应该早就跟家里的人说了吧。三年级的班级发表会会上,有些班级表演合唱,有些则发表作文,而华乃子的班级、也就是三年白熊班这次要上台演戏。他们从一个月前就开始准备了。
舞台剧要演的是「长发公主」,故事叙述被坏心巫婆囚禁在高塔上的公主,和向她表达爱意的王子之间所发生的悲伤恋情。
而华乃子竟被选中当公主的角色。
貌美如花的公主穿着华丽衣裳,站在高塔上唱着悲伤的歌。不用说,当然就是这出戏的主角。
无论是演王子、巫婆或仆人,甚至只是森林里的树木在内的每位同学,当天他们的妈妈都会来看。同学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他们的爸爸也会请假参加,气氛好不热闹。但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华乃子仍未能告诉爸爸将要举办发表会的事。
「华乃子。」
突然听到爸爸叫她的声音,吓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整理完餐具的爸爸,边脱掉套在猫布偶手上的橡胶手套,边踩着柔软缓慢的步伐走近她。
「是不是哪里不懂呀?」
「嗯嗯,没有呀,你知道我擅长数学的呀。」
华乃子迅速将从笔记本中露出来的通知单滑进缝隙之间,免得被看见。被杏仁形状的琥珀色双瞳凝视着,华乃子感到心虚而刻意端正坐姿。
「这样呀。」
爸爸坐在桌子对面,将与他大月饼脸不成比例的小眼镜戴在鼻子上之后,摊开报纸,令华乃子感到不自在的沉默维持了一小段时间。想专心做功课但却忍不住低着头,眼睛微微朝上偷看爸爸的表情。琥珀色的双眼眨都不眨地随着报纸上的字面移动,有时候胡须跟耳朵上方还会像是对什么做出反应似地抖动。有着松软肉球的猫掌抓了抓胡须。
「……爸爸。」
爸爸从报纸里抬起头来。
「下下星期的礼拜一,爸爸有工作对不对?」
「下下星期的礼拜一……」
他复述问题后望着空气一会儿,抖了抖耳朵。
「是第三个礼拜一,所以要工作。」
爸爸的声音低沉,从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说话方式都十分简单扼要。华乃子对此也感到丢脸,当班上同学有事通知、连络时,其实都尽量不希望爸爸接电话。
「嗯嗯,没事。工作加油喔。」
刚才是否有点做作?因为平常也没对爸爸说过「工作加油」这类的话,华乃子感觉身体冒汗,却假装提起精神写数学练习簿。
只有在百货公司公休日的每月第二个礼拜一,爸爸才会在礼拜一休息。既然有工作,那就没办法啰。爸爸是以日薪计算的零工,若是请假,当天就没收入了,所以没办法。反正不能来,就别告诉他有发表会一事好了。我绝非不希望爸爸来学校,只是不能让他为了我请假而已嘛。
惊觉到在心中讲了一堆理由,试图自我合理化以藉此解除罪恶感的自己,华乃子幼小的心感到一阵刺痛。
离发表会剩下没几天,白熊班甚至停掉下午的课,愈练愈起劲。无论是饰演主角的长发公主、王子或巫婆,就连森林里的树木、动物或风之精灵都众精会神地排练中间穿插的「森林之舞」。负责道具的同学则在瓦楞纸箱上涂水彩,着手制作森林的树木及长发公主的高塔等舞台道具。
担任级任老师的相田老师原本就对戏剧颇有研究,因此对这次发表会十分热衷。虽然只是小学生的戏却演得有模有样的,小朋友也因此更加希望爸爸妈妈都能来看。随着练习渐入佳境,就愈来愈常听到学生们聊到他们家的爸妈都会来,或谁家的姐姐、祖父及祖母都会来的话题。
华乃子假装对这些话题没兴趣,而埋头专注于练习自己的角色。再怎么说都是主角,责任重大呀!
「王子,请你攀着我的头发往上爬。」
囚禁在高塔上的长发公主垂下长发引导王子。巫婆得知后气愤不已,剪断长发公主的秀发,害得王子从高塔跌落。
长发公主——山田华乃子。
巫婆——冢原绘微梨。
王子由加地梢太同学扮演,他是一名长相颇受班上女生好评的男孩子。
「山田,现在要试穿长发公主的衣服,所以你过来一下。」
「好。」
练习的休息时间,相田老师叫华乃子来家政课教室。相田老师是从三年级开始担任华乃子班导的女老师。不同于舞台背景道具及其他角色时服装是由班上同学做的,长发公主的服装则由相田老师及家政课老师一起缝制而成。老师比学生更加起劲。已经完成假缝的服装是为华乃子量身订做的,腰部以下飘逸着深绿色A字黑纱长裙的礼服,领口及荷叶喇叭袖口则用蕾丝装饰。
「哇呀,好可爱。很适合你喔。」
「果然请山田同学来饰演长发公主是正确的。感觉充满自信又有气质,你真的很适合演公主。」
相田老师及家政课老师两人,像是在帮洋娃娃穿新衣般惊叹声不断,嚷着也要让大家看,直接把穿着公主服装的华乃子拉到教室去。
「华乃子好可爱喔。」
「真漂亮。」
「跟真的公主一样耶。」
正在休息或制作道具的同学们聚集过来,个个都对衣服赞不绝口。华乃子虽然心中又羞又喜,但外表装得一派自在。面对这样的华乃子,班上女生更投以向往的目光。
「不愧是华乃子,一看就是早已穿惯这种衣服的感觉。」
「华乃子的家是不是有钱人呀?」
「你该不会也有很多这种洋装吧?」
尽管华乃子对于连珠炮似提出问题、并投以向往眼神的同学们感到畏怯。
「也没有很多啦……更衣间里差不多才二、三十件吧。」
还是装做没什么似地顺口胡说,结果引来女生们如大合唱般的赞叹声。
……没错,实不相瞒,学校的同学都以为华乃子是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
并不是华乃子刻意欺骗大家,而是她冷若冰霜的态度,以及她喜爱穿着以黑色为基调的飘逸洋装,使大家误以为她「绝非普通人」。在她也并未加以否认的情况之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传闻便在同学之间成了事实。刚开始只是「不否认」的华乃子,到后来也随着大家起哄开始谎话连篇,而现在也真的扮起了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事到如今,只能继续演下去。
若同学发现其实自己只是个跟爸爸住在1DK(注:一间房间附带餐厅、厨房的格局)的公寓小套房里,还负责所有家事的劳碌小学生的话,一定会遭到鄙视。而角色设定为常在世界各国飞来飞去谈生意的优秀爸爸,竟然只是在百货公司顶楼打零工的——更何况,他还是个猫布偶。
绝对……绝对不能被揭穿。为了保护华乃子平稳的学校生活,绝对不能让爸爸来参加发表会。
「山田同学,你爸爸会来看发表会吗?恳亲会的时候他也没来,老师很想看看华乃子的爸爸是什么样的人。」
听到相田老师这么一说,华乃子的小心脏差点蹦出来。相田老师是个温和,时而有点天真活泼的年轻老师,但有时候少根筋。
「啊,那天我爸……」
因为游乐园不能请假。
「……因为要出国,到英国出差。」
可悲的华乃子已经习惯嘴里跟心里说着不同的话。
「华乃子的爸爸不能来呀?」
「好可惜喔。」
「感觉华乃子的爸爸一定很英俊潇洒,身材高挑、穿着帅气挺拔的西装,应该是成熟稳重的中年男子那一型。」
「……嗯嗯,算是吧。」
猫布偶圆滚的大头跟尖挺的耳朵,的确比人高出一个头。华乃子含糊附和女生们的七嘴八舌,心里则希望能尽快脱离这个话题。
「但是家里应该会有人来吧?华乃子是女主角耶。」
……还不放过我。华乃子被净说些不负责任话语的女生们团团围住,真是感到厌倦极了。华乃子努力不让别人看出自己快僵硬的脸颊,装模作样浮现得意的笑容。
「对呀,仆人会……」
「你说仆人呀,好神气喔。」
大家「哇呀」地高声欢呼。
「我知道我知道,华乃子的家很像一座漂亮的城堡。」
不知是谁多嘴,华乃子意气扬扬的笑容在此刻终于抽搐了一下。
如果她们说出要来我家玩就死定了。因为那栋建筑物是……
「好了好了,休息结束。回去练习啰。」
当相田老师拍手打断谈话时,华乃子打从心底觉得「得救了」。被老师打断聊天的女生们,还有点依依不舍、半开玩笑地和其他女生嬉戏了一下,最终才好不容易慢慢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上。
「山田同学,穿着服装再练习一次。」
「是。」
华乃子在心中深深叹了一口不像小学生会叹的气,拉高裙摆小跑步回到自己的位置——也就是第一幕布景道具的高塔上。他们把椅子叠放在桌上,并在前方贴了画在瓦愣纸箱上的砖造高塔图案,而长发公主则是要站在椅子上,从顶端窗口探出上半身来。
「小心别踩到裙摆喔。」
当华乃子爬到高塔上时,王子角色的加地同学伸手帮忙固定住桌椅。说「谢谢」的华乃子尽管有点分了神,但还是一副别人服务自己是理所当然的态度,一手扶着加地的手爬上桌。再怎么说华乃子是公主,而加地则是饰演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王子角色。
在华乃子爬上高塔之前,加地不知怎么地一本正经仰望着她。
参加足球队的加地挺受女生欢迎的。这次他会当王子也算是因为受到女生们的推荐,而被赶鸭子上架的。对加地怀抱着少女情怀的女生很多,但加地心里是否有在意的女生却不得而知。
(难道加地同学,对我……)
虽然加地演王子是受到推荐才不得已而答应的,但也许正因为公主是由华乃子饰演,所以他才会接下的,这么想也不无可能……一想起来便心跳加速,华乃子怕加地看出端倪便转移目光朝向前看。
用满不在乎的脸再瞄了加地一眼,他还是直盯着华乃子看。华乃子假装若无其事地整理公主礼服,重新将脸朝向前方。
华乃子从桌上叠放了椅子的高度,俯视着饰演森林树木、动物或风之精灵等的同学们乱糟糟地回到自己的位置。照字面解释,居高临下的姿态让她感到有点得意。华乃子公主是主角,而其他角色都必须跪在脚边伺候她。
她竟变得有些期待本来令她忧心忡忡的发表会。
长发公主、长发公主。
请垂下你的秀发。
被囚禁的公主,拥有一头这世上最光泽动人的美丽长发。
长发公主、长发公主。
风之精灵随歌起舞。
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就是应该要拜托谁来假扮我的仆人?为此,华乃子在发表会即将来临的礼拜六,花了半天的时间埋伏及暗中监视所有出入HotelWilliamsChildBird的房客。
HotelWilliamsChildBird正如班上的一位女同学所说的,是一座虽老旧但拥有像是会出现在外国童话故事里的城堡般漂亮的外观,原本是由外国的有钱贵族所建造的别墅。听说那位贵族设在顶楼的套房,至今还是维持跟当初一样的摆设。
华乃子的确住这里,但当然不是整栋建筑物都是华乃子他们家的。不但如此,这里的房客个个都是在附近出了名的「怪人」。幸好上课时都要先搭一段电车才会到学校,所以这个事实并未传到学校同学的耳里。
言归正传,要从这些人当中找到愿意假扮华乃子家的仆人,代替爸爸来看发表会的,实在是难上加难。
「你好呀,住三楼的小姑娘。怎么愁眉苦脸的,难道在烦恼些什么?」
「你好呀,住三楼的小姑娘。你不觉得人就是要为了『为何生为人?』而苦恼,才能算是真正的人吗?」
住一楼的双胞胎老人并肩板着一模一样的脸,却说着互不搭嘎的事与华乃子擦身而过。
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拜托这对古怪的双胞胎,所以华乃子只随便回了:「你好,再见。」便目送他们离开。
沿着扶手有知更鸟雕刻的楼梯往二楼走。今天依旧不知从哪个房间传出如受到酷刑逼供般、听到了会令人不禁打寒颤的尖叫声。
喀喀、喀吱、喀喀、咯咯咯。
听到高跟鞋发出不规则的声响,一抬头看,住二楼的女人转着圈、踏着舞步从楼梯上走下来。
「让开,让让路。」
华乃子急忙把背部紧贴着扶手让出空间。一个舞动着如美人鱼般大波浪蓬松长发跟随风飘动的睡衣下摆的女人,穿着鲜红高跟鞋、踏着眼看就要踩空,让人看了直冒冷汗的舞步通过华乃子的面前。
「刽子手叔叔,求求你斩断我的脚吧。我的鞋子不肯停止跳舞。」
用像在演戏的口吻朗读台词。喀喀、咯咯咯、喀吱、咯咯咯,高跟鞋踩踏地板的声响消失在楼下。
住二楼的海伦小姐虽然长得很美,但头脑的确有问题。华乃子在脑海里往她的脸上打了一个叉叉,她也不行。
跟华乃子一样住三楼,有强迫症的自言自语男打从一开始就被排除在外。而住隔壁的腹语术表演者虽然不错,但可惜他正在各地巡回演出,已有好一段时间没见到他了。
接着上到了四楼。因为爬得有点累了,所以在此稍做休息。再来就是四楼跟五楼……在华乃子的印象当中,四、五楼的房客还算正常。问题是该怎么说出口呢?总不能直截了当地问人家:「要不要当我的仆人?」吧。
412号房的井上由起,若只是静静站着,还可以当作是美人姐姐蒙混过去(不过在从外表难以发觉之处,存有很大的争议点),但问题是过于美丽反而又太引人注目。那位来欣赏发表会的漂亮姐姐是谁?到时候搞不好又难逃班上同学的一阵发问攻势,因而难保不会不小心露出马脚。而且老实说,华乃子也想避免井上由起夺走自己风头,成为众人焦点的情况发生。再怎么说,发表会的主角都必须要是华乃子才行呀。
445号房的卫藤绊呢……
在四楼的走廊上碰见卫藤绊。
一个留了一头及腰茶红色长发的庞克摇滚女,上半身穿着被一箭穿心的粉红爱心印花的黑色细肩带上衣、并搭配着牛仔外套,下半身则是红色格子迷你裙加上黑条纹膝上袜跟黑色厚底靴,在腰际叮叮当当地挂了看起来很重的男用银饰。
绊像在问:「有事吗?」地眨着如猫咪般的大眼睛。华乃子一言不发地,不知不觉就瞪了回去。
对于能够轻松率性地诠释出一不小心便容易显得厚重无章的庞克摇滚风格的卫藤绊,其实华乃子在心中偷偷将她视为假想敌(虽然对方一点都没察觉自己曾做过什么)。如果是卫藤绊,还可以跟大家说两人是姐妹,但华乃子不想欠她人情。卫藤绊看起来没什么气质,华乃子一直以来都认为自己在这一方面赢过对方,所以每次见到她都会沉浸在优越感中,流露出一副格外傲慢的态度。
「你好呀。」
结果脱口而出的却是装模作样的招呼语。
「……你好。」
卫藤绊轻轻耸了耸肩膀,冷淡地回了句相同的招呼,身上的银饰叮叮当当地响着,坐上电梯。
……啊啊,错失了拜托她的大好时机。电梯门一关起来,华乃子马上垂头丧气,宛如头上压了三块做日本腌菜时用的石头般。华乃子不禁怨恨起自己克制不了有时会突然冒出来作祟的自尊心。
用删除法到最后只剩下一个选择,一个看起来最安全的人选。
华乃子站在五楼546号房前犹豫了约一分钟,便按下复古风的电铃。从门后传来沉闷的电铃声叮钤铃地响。由于不知这个房客到底什么时候在睡觉或醒着,本来打算在门外多等一会,没想到门一下就开了。
一个高瘦的男人手扶着门站在门口。刘海长到盖住眼睛,邋遢地穿着被红色及黄色颜料弄得很脏的白色衬衫,今天还在这件衬衫上面系了一条用未染色布做成的围裙,但同样也被颜料沾得脏兮兮的。另一只手则不知为何握了一把木槌。
也许是华乃子太小而在视野范围之外,浅井有生一时之间迷失了目标物,后来才将目光往下移,与华乃子对看。他眨了一下即使醒着、还是一副想睡的眼睛。
「你来了刚好,哥德萝莉少女。先进来。」
在华乃子说出来访的理由之前,对方就先请她进房了。
华乃子惊讶着:「浅井是怎么得知自己为什么来找他?」但还是照他的话先进房。这间画室兼住家的房间里,弥漫着浓厚的油画颜料味道,闻久了会令人感觉意识轻飘飘地,房间内部也跟主人的外表一样,被油画颜料涂得乱七八糟。画布跟画架被推挤到墙边,浅井盘腿坐在勉强才在房间中央清出来的空间,招手叫华乃子。
华乃子小心地不弄脏裙子,蹲在浅井对面。
「帮我拿着。」
华乃子还搞不清楚状况,就用双手固定住浅井先前立起来的木棒。然后浅井在上面搭了一根横木,便开始用木槌敲打接合处。
「这在做什么?」感觉跟画画没什么关系。
「在做木框。」
虽然不是很懂,但看样子是在做要贴上帆布的框架。华乃子没想到原来画家连这种东西也要亲自动手做而感到有趣,静静观看着浅井正在工作的手。
华乃子与以画画维生的浅井有生,两人是打从她二年级时,浅井帮她做画画的功课之后便认识了(当然后来被老师发现了……)她虽然喜欢画些漫画中的女生,但由于风景画实在太无聊了,使她有些排斥。她与浅井之间存有一种秘密的共谋关系,一方握有「叫对方帮忙做美术课作业的特权」,而另一方则有「叫对方做杂事的特权」。以后等华乃子的身材更凹凸有致时,还打算让浅井找她做模特儿,但这还是很久以后的事(若现在就实行的话,浅井肯定会被抓)。
浅井一下叫华乃子压住那边,拿着这边,像是理所当然把她当助理使唤,若无其事地执行着工作(华乃子时常觉得这里的房客真是很自我中心),配合木框的大小裁切帆布,再将它贴在木框、打上钉子固定。虽然要平均拉好帆布,让每个角落都不致松弛很不简单,但浅井却习以为常地用毫无犹豫的手势贴着帆布。浅井那无视指尖或指甲里全卡进颜料污垢而早就洗不掉的手,握住钉子用铁锤有规律地敲打——华乃子看着看着就想起了加地。支撑华乃子爬上高塔道具的加地的手,当然还像个小学生一样,相较于浅井小了很多,但比想像的还要粗犷有力,果然男生就是男生。
加地的身高现在虽然跟华乃子相差不多,但国中之后一定会高出许多,而足球球技也会更加进步,晒过太阳后小麦肤色的他也可能会变得更帅。华乃子以前从没像班上其他女生般那么喜欢他,但那天他凝视着华乃子的坚定眼眸,在她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
难道加地真的喜欢自己。
这么说并不是老王卖瓜,但毕竟华乃子被选为舞台剧主角,想必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个美少女,而且看起来又像有教养的千金小姐。就算华乃子真的深深吸引了加地,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但非常抱歉的,阳光少年并不是华乃子喜欢的那一型。她比较喜欢那种喜爱阅读或画画,多半在室内活动的沉稳男生。
嗯嗯?现在想起来,浅井有生挺符合条件的。但问题是,与其说浅井是文静沉稳,不如说更像服食了镇定剂般没精神,而且感觉不卫生。
华乃子边用手压住木框边缘,抬头瞄了一眼低头专心工作的浅井,他长睫毛的影子淡淡落在脸颊上。年龄差距十二、三岁吧。虽然现在看起来还是大人跟小孩子,但再过个十年或十五年,这种程度的年龄差距就不算什么了。
华乃子想在教堂举行结婚典礼。长大成人的华乃子,那一天将从漆黑如湿透的乌鸦羽毛般的衣服换上纯白婚纱,由爸爸亲手牵着漫步于红毯上。这一天,爸爸也穿着他最好的衣服,身穿黑色燕尾服、英挺地打着一个白色蝴蝶结领带……
脑里浮现了一只打了蝴蝶结领带、身穿燕尾服的花猫布偶姿态,暴走的妄想立即像是被一手揪住衣领般,将她拉回到现实。
一起漫步在红毯的爸爸,无论怎么想都还是猫布偶的样子。过了十年、十五年后的爸爸仍然是猫布偶吗?在华乃子往后的人生当中,猫布偶爸爸的存在都会像是背后灵般跟着她。
华乃子原本应该明亮又宽广的将来,顿时冲入了狭小黑暗的隧道里。
山田华乃子,才小学三年级就对人生感到绝望。
「完成。」
听到浅井的声音,华乃子这才醒了过来。双手贴着地板,背景顿时出现三条黑线的华乃子,有气无力地拾起头来。
「辛苦了。」
浅井一边率性地这么说,一边用双手举起木框检视刚贴好的框架。一心沉浸在妄想之中的华乃子,完全没发现窗外天色都暗了。
「啊,我得回去准备晚餐。」
华乃子慌张地站起来。今天是礼拜六,所以打算花点工夫做爸爸爱吃的鱼肉汉堡排。真是一个勤快到自己都觉得哭笑不得的小学生。像是自己在搅拌汉堡肉的模样,就绝对不想让同学看到。
「你可以去买冰淇淋吃。」
(……我刚才是为了什么去五楼呢?)
再过了好一阵子,华乃子才猛然感到疑惑。她当时正在把盆里搅拌好的汉堡肉整理成鱼儿形状,想到自己没有拜托浅井假装家长来参加发表会,把主要目的忘得一干二净,而再次被绝望笼罩。
爸爸很快就吃完了华乃子精心为他料理的晚餐,主菜是鱼儿形状的鱼肉汉堡排,盘子旁边配上以模型印成花形状的红萝卜及煎马铃薯片,而剩下的鱼肉则是做成鱼丸汤、鲔鱼沙拉等菜色。
「华乃子会是一个好妻子。」
听到爸爸这么说,华乃子就因为联想到自己由身穿燕尾服打着蝴蝶结领带的爸爸,牵着踏上红毯的情景而觉得扫兴。不过爸爸当然不会知道她心中的想法。
在开始整理碗盘之前,爸爸拿出一张对半折起的纸张。
华乃子克制住差点叫出来的声音、脸色发白。爸爸手上拿的,是他不应该会看到的班级发表会通知单。可能是在无意中,从数学课的笔记本掉出来的。
「那、那、那个是这样的……爸爸。」
相对于急得语无伦次、试图解释的华乃子,另一方面,爸爸却开心地从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华乃子要演戏呀。礼拜一,爸爸一定会去看的。」
「但、但是爸爸,礼拜一不是要工作吗?」
「白熊班的表演是从四点钟开始是吗……」
「爸爸,没有关系的,不要勉强啦。」
华乃子正高速转动着脑筋想着该如何搪塞过去。
「对了,那个……改时间了。」
她一时顺口撒了谎。
「改时间?」爸爸歪着头抖了抖一边的耳朵。
「对呀。已经从四点改到五点钟了。白熊班跟海豹班交换了顺序。本来老师要我们等更正时间之后再拿通知单给家长,但因为还没更正过来所以还没拿给你看。」华乃子随着嘴里蹦出来的谎话,比手划脚地手指一下指着这里一下指着那里,讲话快得像机关枪一样,紧张得直冒汗。
「是吗?」
「是呀,是呀。」
为了不让脸上透露出内心的不安,华乃子挤出笑容频频点头。爸爸并没有特别感到怀疑,而只是习惯性地用圆滚滚的猫掌抓了抓胡须。
「五点钟开始的话,早点下班就来得及。」
爸爸感觉有点兴致高涨的声音,重重压迫着华乃子的心。
隔天礼拜天下雨,而气象报告说再隔一天的礼拜一也会下雨,天空就像反映出华乃子的忧郁般灰暗。
一早,华乃子一边撤饲料到金鱼妈妈的鱼缸里时,深深叹了一口气,比即将下雨的阴沉天空更加无精打采。
礼拜六晚上,爸爸比平时多话。爸爸一边擦着盘子、接二连三问华乃子是演什么戏码?还有饰演什么角色?一听到华乃子饰演主角即非常开心,还自言自语说得跟浅井借相机才行。爸爸的喜悦却压得华乃子内心沉甸甸的。礼拜一当爸爸来到学校时,戏早就已经演完了,华乃子打算一换回自己衣服就要在别人发觉之前马上走人。虽然对不起爸爸,但这是为了维持华乃子在班上的地位。小学生的世界也挺复杂的,有可能因为一点小事使得权力关系产生变化,就此改写势力版图。华乃子不想成为班上丧家之犬的那一方。否则在重新编班前,她就得抱着悲惨的心情度过剩下来的学期。
(如果妈妈还在就好了……)
连平时不会有的软弱想法都浮现脑海。而金鱼「妈妈」——则只是将小嘴浮出水面、一张一合的。
爸爸跟妈妈为何会离婚?当中的详情,华乃子并不知道。大人的事情错综复杂,即使要解释,爸爸也太过拙于言词。
难道妈妈是厌倦了猫布偶的爸爸吗?不过若是这样,一开始应该就不会结婚才对呀。话说回来,华乃子这才发觉一个最大的谜,也就是猫布偶跟妈妈之间是怎么生出华乃子的?如今的小学三年级生,是非常清楚爸爸妈妈如何生出小贝比的。
雨滴轻打着窗户,发出如小声的电视杂音般声响。房里微微笼罩着一股湿气。雨滴声跟金鱼缸内空气帮浦啵啵地冒出泡泡的声音,渐渐引起睡意。为了明天的正式演出,华乃子必须牢记台词,但却怎么都无法振奋精神。
……嗯?等等喔……
在鞋柜上两手托腮似睡非睡地打着盹,模糊的记忆泡泡浮出了意识表面。
对了,爸爸跟妈妈结婚时应该还是一个普通人。华乃子的记忆被拉回最初的地方,而记忆中看到推测是爸爸的男人,并不是以猫布偶的姿态出现。记忆中是大约三、四岁左右的华乃子,以及人类的爸爸。
那一天,华乃子记得也是像今天一样的下雨天。盼望已久的坏天气好不容易到来,今天是穿上刚买的红雨靴跟雨衣出外的绝佳机会。幼小的华乃子雀跃地往雨中跑去。啪唧啪哪、啪唧啪唧,故意用雨靴让水洼飞溅出水花,边走边跳。
「华乃子,不要跌倒喔。」
爸爸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声音紧跟在华乃子后面。那时候的爸爸,讲话不像现在这般吞吞吐吐的,是很开朗的声音。虽然记忆已不复清晰,但当时爸爸应该还很年轻,华乃子很喜欢让她可以在幼稚园同学面前感到骄傲的英俊爸爸。
「好~」
华乃子边这么回答边又蹦又跳地踩在路上的水洼里。全副武装穿了雨靴跟雨衣,什么水洼都不怕。就算被疾驰而过的车子溅到水,也一定不会弄湿。华乃子一心想要实验看看,便无所畏惧地等待车子经过。
「华乃子,危险喔。再站进来一点。」
「好~」
华乃子仍随便敷衍爸爸。这时期待已久的轿车从路上的那一方开来,路上正好也有适合做实验的大水洼。华乃子众精会神地啪躂啪躂踏着雨靴朝水洼的方向跑去。
爸爸的声音,跟震耳欲聋的刺耳喇叭声传进一边的耳里。
有一台大卡车从与轿车反向的车道闯了进来。华乃子吓了一跳,害怕地呆立不动。黑色轮胎打滑与地面摩擦产生唧唧的高声呐喊,横向滑动在被雨淋湿的柏油路上。巨大的铁块逼近,眼看要撞飞幼小的华乃子了。水洼的水在眼前溅成一面墙,什么都看不见。紧急煞车,
撞击声——
一瞬间就连雨声都间断了。
喇叭声、紧急煞车声以及震耳欲聋具有破坏性的巨响都停了,过了一下子,只听到雨声,犹如一切都没发生过般安静呆板地敲打在柏油路上。华乃子被爸爸推开,一屁股跌坐在水洼之中。一只雨靴飞掉了,横躺在前方。雨水从没穿雨靴那只脚的袜子,跟雨衣的屁股边缘渗了进来。
结果保护华乃子的,不是她全副武装的雨靴和雨衣。
爸爸撑的黑伞还打开着,嘎啦嘎啦愈滚愈远。
爸爸的背影躺在雨伞再过去的那一边。
宛如在水中溶化了红色水彩般,一圈圈鲜红色涟漪在水洼中逐渐扩散开来。
爸爸的背影,泡在深不见底的深红色池塘中央。
记忆中,泡在红色水洼中的背影,是爸爸以人类姿态出现的最后一幕。
现在时刻三点五十五分。体育馆里,换好长发公主服装的华乃子悄悄从落幕的舞台侧面窥视观众席。灯光调暗的体育馆中,已整齐摆放好不锈钢椅子,三年白熊班的家长陆续进场。鲸鱼班的合唱表演已落幕,负责道具的同学都在舞台后面慌慌张张地忙着组合高塔或森林的布景。
华乃子放眼一望观众席,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虽然灯光昏暗,但一身白、体形又比其他人要大许多的爸爸,如果坐在位子上一定马上就看得到。之所以不见爸爸的踪影,是因为华乃子告诉他错误的时间,所以爸爸现在不在是理所当然的……
在前面的座位上,坐了一位格外美丽的女人。
「那个人是加地的妈妈耶。」
饰演巫婆一角的绘微梨偷偷告诉华乃子。
(加地的妈妈……)
突然听到加地的名宇,让华乃子有点吓一跳。从这里可以看到站在舞台另一侧打扮成王子模样的加地已经就位、准备出场。正悄悄偷瞄加地时,他冷不防地朝这里看,华乃子不禁移开视线。
「山田,请就位。」
相田老师小声指示。负责道具的同学迅速回到舞台左右两侧,第一幕出场的角色也各就各位、准备好随时出场(正确来说,饰演人物角色的只有华乃子的长发公主而已,其他出场的都是演森林的树木、动物或风精灵之类的)。在第一幕揭幕之前,华乃子必须爬上高塔,从窗口探出头来。
在负责道具的男生帮忙之下,华乃子爬上桌子。最后又瞄了一下舞台旁,加地依然望着华乃子。
(怎么回事……)
由于眼神坚定得像是在瞪华乃子,她感到有些害怕,而这种感觉在心里却迟迟挥之不去。对不起,加地不是华乃子喜欢的那一型。真的很抱歉。华乃子在心中拒绝了他之后,登上高塔。
『现在三年白熊班将带来表演。』
负责现场广播的女生声音回荡在体育馆的拱形屋顶下,人声嘈杂的观众席变得鸦雀无声。在舞台旁准备出场的白熊班,个个脸上都难掩紧张。
舞台前方的主幕正徐徐开启,从观众席传来掌声。
长发公主、长发公主。
请垂下你的秀发……
再次从高处眺望观众席,还是不见有着猫耳朵的圆头以及闪闪发亮的琥珀色大眼睛的爸爸。现在差不多是爸爸下班正要赶过来的时间吧?爸爸还没看过华乃子在学校里的样子,想必非常期待来到学校。得知华乃子饰演主角,爸爸比平时还要开心地抓胡须。礼拜天晚上还跟五楼的浅井有生借了单眼照相机。当华乃子说不需要借那么正式的,随便买个傻瓜相机不就好了的时候,爸爸难得不让步,固执己见说要照下华乃子的公主模样。
……这么一想,还真是对不起爸爸。事到如今,罪恶感才无法抵抗地重重压在心底……事到如今,再说什么都太晚了。
华乃子只想到自己,却没考虑过当爸爸晚到,这才发现戏已经演完时会多么失落。华乃子满脑子只想到自己在班上的地位。
如果被人问及爸爸跟同学谁比较重要,华乃子一定毫不犹豫回答爸爸。自己竟然忘了这么单纯而重要的事。虽然爸爸是猫布偶,在游乐园打工赚日薪,而且又拙于言词、有点奇怪,跟其他同学的爸爸有着很大的不同。但是,华乃子从来就没有讨厌过爸爸。
……发公主。
……发公主、长发公主。
「……山田、山田同学。」
相田老师尖锐的耳语猛地把华乃子拉回现实。
这才意识到相田老师站在舞台旁,脸色发青地比手划脚像是对她打信号。惊觉大事不妙的华乃子往前方看。站在高塔正下方叫「华乃子!」的绘微梨巫婆,一脸快哭出来地仰望这里,一察觉华乃子已发觉自己,便用夸张的手势摇晃巫婆的黑色绳子。
「长发公主、长发公主。请垂下你的秀发。」
「……啊。」
表演早已开始了。
匆忙把准备好的绳子抓住扯过来,这条有些重量的长绳是代表扎成辫子的长发。华乃子将其从高塔窗口向外扔下。
用瓦楞纸箱做的道具因绳子重量而愈来愈倾斜。
在下面的绘微梨张大眼睛。
「啊!」绘微梨的叫声。
「啊!」相田老师的叫声。
「啊!」班上同学的尖叫声。
最后——
「啊啊……」
坐在观众席的家长喧嚷声。
道具向外应声倒下,把绘微梨压在底下。
大颗的雨珠接连不断沿着出入口的屋檐滴下来,面对着出入口的校园地面已被雨水浸透而变得湿嗒嗒的。唯独今天孩子们不是跟同学一起放学,而是和各自的家长并肩而行,撑着伞踏上回家的路。
看着别人家亲子之间兴高采烈讨论着今天发表会的事,华乃子独自一人撑伞走出校园。红色雨伞及红色圆头鞋。即使下雨,华乃子也会穿着平时最喜欢的鞋子上学。自小时候的那次事故以来,华乃子就再也没穿过雨靴了。
刚才的事件发生后,大家立刻重新扶起倾倒的道具,勉强将戏继续演完。幸好绘微梨没有受伤。但受到惊吓的华乃子,记忆里的台词早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这场戏几乎是把直立不动的长发公主,当做是画在纸箱上的背景一部分似地搁在一旁,整段表演时间则是由森林伙伴们的歌舞,以及从一旁来看像在演独角喜剧般,单方面对着毫无反应的长发公主讲话的王子撑起场面。三年白熊班的话剧表演,在夹杂了从观众席传来失笑的叹息声与稀落掌声中匆忙落幕。
「这不是山田的错,大家听到了吗?」
尽管老师这么解释,但为了发表会准备得最起劲的相田老师表情仍难掩失落,而班上同学之间也弥漫着尴尬的空气。
糟透了。自己为了保住班上的地位不惜对爸爸说了谎,结果现在不但让爸爸难过还成了班上的顾人怨。这就叫做自食恶果。从明天开始,自己要用什么脸来上学?一想到这里胃就感到抽痛。华乃子开始希望自己真的肚子痛,这样就可以请假休息到事件平息。
华乃子看到一把漂亮的花朵雨伞,跟一把小孩子用的雨伞感情融洽地并排走着。是加地跟他妈妈。两人不知说了什么小声地笑,一定是在嗤笑华乃子今天的丑态。一想起来便觉得周围的目光全聚集在自己身上,像是在嘲笑华乃子一般。
华乃子低着头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在加地母子的后面一点点。校园湿滑的路才走了几步,别致的红鞋没一会儿就沾满了泥巴。不过,几乎所有三年级儿童在下雨天仍会穿雨靴。
其实到这天为止,华乃子内心时常取笑穿着丑不啦叽的雨靴来学校的同年级学生,但现在,最丑态百出的正是华乃子。
「妈——」
一个小孩边呼喊着妈妈,边从华乃子的身旁跑过,雨靴上的泥巴溅到她脸上。若是平常的话,华乃子一定会叫住对方并采取强硬态度发脾气。但今天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目送对方跑开。
雨幕中模糊的视线前方,站着一个矮胖的白色物体。走出校园的人们人声嘈杂地喧嚷了起来。「那是什么?」有一个人天真无邪地问道。
(爸爸……)
是一只花猫布偶,一只手撑着与庞大的身体不相称的黑色雨伞,在几乎看不出来肩膀与脖子交接处的粗脖子上挂着单眼照相机。白色的脚走在校园中早已沾满了泥泞。回家人潮经过他附近都自动闪开,在周围形成像甜圈圈形状的空地,并毫不客气地打量着他,但爸爸只是茫然伫立着。大人一看到这位迟到的奇怪访客便叽叽喳喳地低声交谈,而小孩们则是放声笑了起来。
忽然感觉脸颊热烫了起来。对于今天一整天已吃尽苦头的华乃子而言,爸爸的出现更是让她觉得丢尽了脸。
心里正想假装不认识走过去时。
「那是山田的爸爸耶。」
是加地说话的声音。
华乃子怀疑自己的耳朵。由于事出突然,一时不知该怎么应付而茫然失措。
加地早就发现自己走在后面,转过头来对华乃子说:「对吧,山田?」他脸上浮现的笑意看起来像是冷笑。
原来……原来是这样,我终于懂了。原来加地老往华乃子的方向看,不是因为喜欢她,而是因为他知道华乃子的爸爸是谁。原来当华乃子在大家前面故作姿态时,从旁看着的加地默默在取笑她,心里想着:明明谎话连篇,还装出一副大豪宅的千金小姐模样,我知道你的真面目,总有一天拆穿你的谎言。
一时之间,觉得无论大人小孩,所有在校园里的人都对着自己投以讥嘲的眼神。华乃子被众多嘲笑她、扭曲成月牙形的眼睛和嘴巴团团围住。
这时爸爸发现自己了。不要过来!虽然华乃子在心中拒绝,但双脚像是陷入了泥沼当中无法动弹。爸爸撑着伞靠近她。看吧,果然是山田的爸爸,类似的低语此起彼落。
「华乃子,表演结束了吗?」
「为什么要来?」
华乃子不禁不耐烦地提高噪门,遮盖了爸爸的声音。爸爸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不用问也知道,爸爸当然是因为期待华乃子演的戏才来的。明知如此,竟然还对爸爸乱发脾气。华乃子宛如泡澡过久般热得头昏眼花,但渗入泥水的脚尖却是冷冰冰的。
握紧撑着雨伞的手。
「我再也不理爸爸了。」
华乃子从茫然伫立的爸爸旁边钻过、快步跑掉。宛如要逃脱周围视线般,跃过一个个的水洼聚精会神地向前跑。只有书包盖子的啪嗒啪嗒声,跟铃铛钥匙圈的微弱叮叮声从背后跟上她的脚步。
什么都不愿意去想了。包括刚才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加地的声音,或周围直盯着她看的眼神都从脑子里驱逐出去,直到能完全挣脱从背后追赶上来的学校魔爪为止,华乃子在雨中拼命地跑。
雨伞几乎没有用,华乃子搭乘电车时,从头顶到穿了红鞋的脚尖都湿透了。走过必滴下泥水的痕迹,即使在室内,以华乃子为中心,半径五十公分的空间里宛如仍下着雨。虽然惹来同车厢的乘客一片奇异的眼光,但若换做平常时候就会在意的指指点点,如今好像变得事不关己一样,毫不在乎了。
「哎呀,怎么弄得湿答答的呢。你住得很远吗?」
不认识的欧巴桑担心地上前搭话,但华乃子只是摇了摇头。
回到HotelWilliamsChildBird,走廊上空无一人,沉闷的雨声交杂着依旧不知从哪传来的尖叫声微微浸透在潮湿的空气中。
留下一对对与脚印形状相同的湿印子,华乃子走在橄榄绿和咖啡色方格花纹的走廊上时,竟想着「今天晚餐要做什么菜好?」的平凡事情。晚餐煮爸爸喜欢吃的东西好了,味噌汤和盐烤鲑鱼井。爸爸最喜欢的吃法。平常华乃子会纠正爸爸吃相不好看,但今天就放过他吧。甜点是桃子罐头,这也是爸爸爱好的东西。
一如往常想着今晚菜色的自己,一方面好像过于实际,一方面又似乎脱离现实般脚底感觉轻飘飘的。才几十分钟前的事而已,已回想不起自己对爸爸说了什么过分的话。
312号房还没有人。摆放在鞋柜上的金鱼缸从底部啵啵啵地冒出泡泡。漫不经心经过鱼缸时,目光被吸引住了。
淡橘色的金鱼「妈妈」翻白肚,浮在水面附近。
睡着了吗?金鱼是这样睡觉的吗……?傻愣愣地隔了一段空白之后,脑袋被重重一击,华乃子这才惊觉到发生在自己眼前的一切。
「妈妈!」
把额头跟鼻子紧贴着鱼缸,想看清楚玻璃后面的鱼儿。在有光泽的橘色身体表面上,淡淡浮现如白色粉末的斑点。
毫无意义地左右环视。没人,爸爸也不在。只有华乃子跟奄奄一息的妈妈。
「妈妈,妈妈,振作一点。对、对了,你是不是饿了?所以才没精神的?要不要吃饭?吃饭就有精神……」
华乃子站在脚凳上,从鞋柜上的橱柜一把抓下金鱼饲料的盒子。跳下脚凳,直接从盒子沙沙地撤饲料到鱼缸里。「妈妈,你看,吃饭啰?吃呀,吃一下呀?」抱着祈求妈妈好起来的心情,直盯着金鱼缸看了一会,只看到颗粒状的饲料让水变得混浊以外,妈妈则是一动也不动。华乃子觉得事情好像被自己愈弄愈糟,难过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华乃子双手抱起金鱼缸,飞奔出门。她一边小心翼翼不要洒出鱼缸里的水,以小跑步穿越走廊。
(爸爸、爸爸……)
在心中不停呼喊着。跳上电梯在抵达一楼前的一小段时间,流出的眼泪点点滴滴在金鱼缸的水面泛起涟漪。
一楼的入口大厅依旧没个人影,只有潮湿时昏暗灯光。方格花纹地板上,到处都看得到刚才华乃子回来时留下的泥水脚印。刚刚还依稀听到的尖叫声如今已被雨声复盖,感觉真像空无一人。整栋老旧的建筑物里,好像只有自己一个人,华乃子下由得胆怯了起来。
老是感觉从后面会有个毫无生气的幽灵追上自己,华乃子像是被赶出去般穿越入口大门,跑出在灰雨里朦胧不清的屋外。
当来到正面的大街上,华乃子又再次呆立不动,无计可施般地左右环视。雨滴打在肩膀上,没一会儿身体就湿透了。水滴沿着贴在脸庞上的刘海滑过下巴落下,妈妈的鱼缸上面也滴滴答答地下起雨来。蜷起身子把鱼缸埋在胸前,尽可能地快步向前走。
到了闹区应该就会找到金鱼的医生吧,华乃子心里还维系着一丝丝的希望。实际上,她从没看过金鱼的医生。华乃子猜想金鱼医院应该是个小巧整洁的白色房屋,而上面顶着绿色三角屋顶,外头挂着画有金鱼的侧面轮廓及红十字的招牌。在净是些巨大灰色建筑物而拥挤的闹区里,华乃子不知道到底有没有这么一间顶着三角屋顶的房屋。但她希望可以找到有着绿色三角屋顶,挂着金鱼招牌的白色房子……
还没看到白色房屋,取而代之的是在前方远处的路上,看到一个白色影子直愣愣地站着。几乎跟打在柏油路上激起的一片雨烟同化了,如幻觉般伫立。
一个矮胖的白影,在头上撑着一把与庞大体形不相称的黑色小雨伞。
不是幻觉。
「爸爸……」
泪水跟雨水交织,分不清是泪是雨。被雨淋湿的脸皱成一团,华乃子大声呼喊:
「爸爸——妈妈快死了——!」
自己的声音几乎都被雨烟吸收了进去。再次深呼吸,用不输给雨声的声音:
「爸——爸——!」
本来在远方的白影渐渐靠近,愈来愈大,那白影正是爸爸。他睁大眼睛,在身后卷起雨花四溅,弹开打到身上的雨水死命奔向华乃子。爸爸诚然像颗弹开雨水的白色子弹般急速靠近。
「华——乃——子——我来了——!』
声音愈来愈接近。伞面整个翻过来的雨伞犹如超人的披风般,在爸爸身后啪嗒啪嗒地迎风飘扬。
「爸爸——!」
爸爸在面前紧急煞车,华乃子便奔入他怀里开始嚎啕大哭。
之后,爸爸真的像超人一样。先是安抚哭个不停的华乃子并问清楚情况之后,—手抱着华乃子,一手抱着金鱼缸像子弹般奔驰如飞。雨滴打在脸上,华乃子连眼睛都无法睁开。
被爸爸扛着坐了一站电车。无视于目瞪口呆的乘客们,两手各抱着小学生跟金鱼缸的爸爸不动如山地伫立在车厢中央。华乃子则紧紧搂住爸爸粗胖的脖子。不管是爸爸或华乃子,满脑子都只有妈妈的事,完全不在意周围的眼光。
虽然没看到悬挂着金鱼画像及红十字招牌的金鱼医院,但在爸爸工作的百货公司顶楼有个贩卖螫虾跟乌龟的帐篷,那里的确有着绿色三角屋顶。摊位哥哥并不是金鱼医生,但因为认识爸爸,马上就帮妈妈诊断。
哥哥先是将妈妈移到干净的水槽里,再往里面撒下魔法般的白色药粉。爸爸跟华乃子屏息以待。过了一会后,妈妈突然一抖便动了起来,没过多久,已经在水槽里一如平常地游来游去。
「是细菌寄生所导致的。」
哥哥这么解释。而魔法般的白色药粉,意外地也不过是盐巴。
「大部分的病状部可以先试着泡食盐浴。每一公升的水加大约O.6公克的食盐就可以了。华乃子妹妹,把这个记起来将来很方便喔。请好好照顾金鱼。」
华乃子不由得觉得他虽然假扮成微不足道的卖螫虾哥哥,但真实身份其实是金鱼的医生,真希望哥哥早日开一家金鱼诊所。
回家的时候,哥哥靠近对他道谢的华乃子,在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华乃子的爸爸,很帅呢。」
华乃子傻眼了,她从不觉得爸爸帅。跟朋友的爸爸完全不同,说话方式很怪,又胖、脚又短的猫布偶很帅?
「爸爸在游乐园里很受大家喜爱。哇哇大哭的小朋友只要山田先生一抱就不哭了。任何时候都默默地认真工作,而且这里的员工都很尊敬山田先生。像这样就叫做天职吧。」
面对出乎意料的夸奖,心情既难为情又有点刺刺痒痒的,华乃子花了很大的工夫才忍住不让自己的脸颊放松傻笑。
把妈妈重新放回整理干净的金鱼缸里。在回家的电车里,华乃子将金鱼缸放在膝盖上,跟爸爸并肩而坐。湿透的猫布偶跟同样也是湿透的小学生,并排坐的模样果然招来乘客们的奇异眼光,只有他们周围没站人,整齐地形成了一个半甜甜圈形的无人空间。已回复冷静的华乃子纵然感到不自在,但还是若无其事地继续坐在爸爸身边。
这是她在尽自己一点微薄心意,向爸爸说对不起的表现。
暂时将妈妈放在餐桌上,而不是玄关的鞋柜上面。
洗好澡换上睡衣,漫长的一天也接近尾声,华乃子将脸颊靠在餐桌上打起盹来。安静下着的雨声跟从金鱼缸底部冒出来的泡泡,轻轻地敲打着意识表面。发生了好多事情,令人难以相信现在还是礼拜一。在表演时闹出笑话,以及加地在大家面前拆穿自己的谎言,都是今天发生的事。
明天去学校可能会遭到同学接二连三的质问攻势,同学也可能站在远处围着华乃子冷冷地笑。但不管如何,华乃子都要抬头挺胸地坚强以对。
没有事情是需要感到羞愧的,因为他是华乃子世界上唯一的爸爸。
一个大胳臂抱起华乃子,身体轻飘飘地被舒适的温暖和飘浮感包覆着。
(爸爸……?)
华乃子半梦半醒想着。这个味道有些不同于平常从猫布偶散发出的爸爸味道,但总觉得这个男人的味道很熟悉。华乃子放心地倒在温暖的胳臂里。
沿着胳臂有一条又长又大像被撕裂的伤痕,以及严重溃烂的伤疤。是谁……?不是爸爸……?虽然感到疑问,但华乃子被抱到床上,当温暖的被子取代了温暖的胳臂盖在身上时,睡梦小天使集体降临、催她进入梦乡,脑筋已经没办法运转了。
大大的手掌轻抚华乃子的额头后离去。华乃子挤出最后仅存的力量,睡眼朦胧地睁眼要看清楚胳臂的主人是谁?
虽然没看到胳臂主人的样子,但看起来精疲力尽的花猫布偶服被脱下来丢在房间角落。另外还有琥珀色的杏仁形状的瞳孔及眼睛。
(爸爸……)
一会儿像断了线般,意识沉入了微温的睡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