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要宰了你!」的怒骂声从背后传来。些许恐惧跟些许紧张,再加上占了一大部分的高涨情绪,让心脏跳得很快。贴在后背舒服的酥麻感宛如营养剂般从脖子渗透到体内。
急忙跑下楼梯,谁都捉不到我——心里正受到毫无根据的自信支配着。经过玻璃窗上的百叶窗放下八成左右的柜台,在隔了一片墙、好让别人从外面看不进来的出口前暂停脚步。
轻轻喘气向后望。
我赢了。
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脸上扬起胜利的笑容。
重新穿好人造毛皮的短夹克,转过身再度踏出脚步。
走进夜晚闪烁着霓虹灯的街道,逐渐吞噬黑色夹克的蓝灰色风景里。
那个时候的我,喜欢人造毛皮的皮夹克、胸前有着粉红色兔子跟爱心印花的黑色摇滚风T恤、旁边绣上骷髅头标志的低腰短裤、横条纹针织袜、走路时浑厚圆鞋头会噗噗作响、约十公分高的厚底靴,还有十字架男性项链跟与其搭配的耳环、腰间束以率性挺拔的卯钉皮带。街道的喧嚣、护栏旁车子穿梭马路时的红色和黄色车灯、货车的喇叭声、因排气瓦斯而雾蒙蒙的生气、街道上闪烁的霓虹灯——
还有朋友。
这些几乎就是眼中的整个世界。
对其他的生存方式一无所知,也不觉得有必要知道。
时值隆冬,圣诞节逼近的十二月。霓虹灯争奇斗艳地点缀着街道,夜晚气温骤降,嘴中冒出缕缕白烟,指尖跟大腿都快冻僵了,但只要人家像平常一样集合在护栏旁,天南地北地乱扯就不觉得冷。
「我只跟他去卡拉0K,就给了我两万日币耶。好幸运喔!」
「你不觉得最近的欧吉桑很大方吗?」
「一定是因为圣诞节快到了,公司有发奖金的关系吧。」
「有钱干嘛不拿来对家人好一点呀?」
七嘴八舌地说着不负责任的话,穿着、打扮差不多的少女们,长筒靴踩踏在柏油路上噗噗作响。在霓虹灯的衬托下带点亮粉的薄妆肌肤,呈现银灰色的光泽。
绊坐在靠近这群人的外围护栏上,正在确认男用钱包的内容。
那是卫藤绊十六岁的冬天。
钱包里有信用卡、现金卡、一堆不重要的集点卡,还有目标现金一万五千日币。嘴里念着:「才一万五呀,太逊了吧!」同时将现金塞进短裤口袋里,钱包则打算等一下丢到便利商店的垃圾桶而放进夹克口袋。
看着绊检查钱包的留美,将目光投向一旁的早知惠。
「我记得早知惠是四万吧,今天由早知惠获胜。」
「唉唷。」
绊惨败地叹丁口气,而早知惠只是微笑。要是平常一定高兴地手舞足蹈的她,今天却难得地是轻轻耸了耸肩。
头发漂成金色再配上粉红色挑染,浓妆艳抹的是十七岁的留美。迷你裙下露出一双美腿的是十六岁的早知惠。然后穿着短裤、留着天生偏红的头发的是绊,也是十六岁。其他少女们也都差不多年纪,同属<游戏>的参加成员。
没人知道是谁发明<游戏>的,大家不知什么时候就开始玩起<游戏>来了。规则很简单,上街找看起来出手大方的上班族援交。可以只是陪陪唱歌或吃饭赚点零用钱就回来,也可以跟男的走到饭店大门就跑掉,有必要的话进到宾馆房间也行,当然敢的话,要脱也可以。但无论受到多少金钱的诱惑,都不能做到最后。这个<游戏>的成绩取决于看你不做到最后,最大极限可以跟对方玩到什么程度,再狠狠敲诈他一笔落跑。但如果跑不掉而做到最后的人就得出局,像是在玩扑克牌的21点一样,简单明了。重点是选择凯子的诀窍、看准落跑时机的判断力,还有跑得快不快。
对于当时的绊和伙伴们而言,<游戏>如同字面上的意思一样,只是一项轻松的消遣娱乐……当然也伴随着危险。参加的人都必须做好心理准备,有可能落跑时被捉到、被迫做到最后,或如果被对方发现她们打算拿了钱落跑时,会受到什么报复。运气不好的时候,也有可能会招惹到黑道相关人士。但包含这些危险,女孩们都像是在吸吮冰凉的巧克力奶昔般享受着刺激。
差不多十五、六、七岁的女孩,总认为如果生活没了惊喜或刺激就活不下去了。如果有一天沾染上日常生活的枯躁平稳,一定会枯竭得咽喉干渴,而变成皱巴巴的阿婆。
今天担任<游戏>执行者的是绊跟早知惠。两个人都是跟钓到手的男人一起进宾馆后,趁男的冲澡不注意时偷了钱包落跑。两人落跑的时机算是平手,但比较偷来的现金金额,则由早知惠获胜。
今天绊盯上的猎物是一个将花白头发理了平头,身穿大衣、年约四十岁的男子。看起来从事不好惹的工作,但对于现在的绊而言,钓到普通上班族已经不能满足她了。骗到看起来不好惹的中年男性或容易抓狂的年轻男子,才让绊更加起劲。况且,这正是<游戏>的意义所在。
绊脑中浮现刚才说要宰了她的男子充满愤怒的脸。听到要杀了她的当下,恐惧感马上转变为快感。虽然多少感觉到心已麻痹,但脚还是不由自主地往更危险、更刺激的地方前进。
绊对于趁男子冲澡时落跑的刺激程度,已经因为习惯而感到不满足了。下一次要再拖到更后面再跑——尽管隐约有种预感——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自己真的会跳入火坑、就连卖掉自己身体也在所不惜,但还是无法停下自己的脚步。
「我不玩了,就到今天为止。」
突然听到一句意想不到的宣言。
大声刺耳的嬉闹声忽然间停了下来。正好马路变成红灯,车辆行驶中所发出的噪音也如经过设计般地同时间安静下来,不自然的寂静顿时降临周围。
大家一时间搞不清楚是谁说出口的,而面面相觎,最终目光集中在早知惠身上。早知惠穿着迷你裙倚靠在护栏上,上下摆动的脚用靴子后跟踢着柏油路。
「你发什么神经呀?早知惠。」
聊天时总是担任中心人物的悦子表情僵硬地问道。
「怎么回事?」
「不玩了。」
早知惠用平静但毫无犹豫的声音重复了一次。大家一阵哗然:心想一定有什么原因,屏息等待早知惠再继续说下去。
「我奶奶入院了。」
早知惠的告白仅此而已。由悦子带头,大家一脸不谅解地包围着早知惠,并提高嗓门异口同声地大声谴责「搞什么呀」、「这算哪门子的理由呀」!而早知惠只是低着头默默承受大家对她的责难。
<游戏>有几项不成文的规定。
第一、只要轮到谁当执行者,就一定要执行。第二、万一被捉到也不能说出<游戏>的存在或其他成员的名字。第三、谁都不能擅自抽身离开。一旦有人说出要脱离,<游戏>就会自动瓦解。这样应该就可以知道这<游戏>其实有多无聊——莫名的恐惧感束缚着每个成员,同时也维持着彼此之间的团结。因此说出要抽身脱离,就成为最大的背叛。
奶奶入院了。只因为这样?一阵哗然之后同伴们开始强烈谴责早知惠,绊站在最外围却说不出话来。
早知惠与绊两人感情很好,所以对早知惠没跟自己商量就突然在大家面前宣告抽身的举动,绊一方面感到震惊,一方面感到气愤。但她也知道早知惠的奶奶很疼早知惠,从与早知惠谈论到家人的事当中,绊感觉得出来自从早知惠不去上学而开始在街头厮混以来,早知惠的父母就因无力管教而与她渐行渐远。但只有奶奶还是很疼爱她,有时也会用严厉的口吻劝告早知惠。奶奶是唯一会当着早知惠的面骂她的家人,而且因为战争而被迫中断学业的奶奶很希望早知惠再回去上学。
即使如此,想要从<游戏>抽身就是不被允许的。
「你说话呀,早知惠!」
对沉默不语的早知惠感到焦躁的悦子,猛力推了早知惠的肩膀一把,早知惠踉跄了一下身体撞到护栏。亚纪用靴跟踢向护栏,原想用脚挡住试图逃跑的早知惠,却好死不死正好踹到早知惠的肚子。这就是一切的开端,凝聚的情绪就此溃堤。
包围在早知惠周围的五、六个同伴开始对早知惠拳打脚踢,用脚踹早知惠的肚子跟脚,把早知惠踢向护栏。护栏铿铿锵锵作响。路上的红绿灯再次变成绿灯,声音被马路上车辆行驶的噪音盖了过去,加诸于早知惠的暴力、辱骂完全不引人注目地融为街头风景的一部分。穿梭马路的大人当中也有人发现异状,但没有任何一个出面制止。
「绊,你也要给她一个教训!」
悦子从肩头将绊抓进圈子里来,绊差点没站稳。少女们的辱骂从两侧震动耳膜。
打呀!
打呀!
宛如另一个自己的声音般在脑袋里嗡嗡作响、煽动着绊。
只要假装,只要假装踢一脚就好……
被催促着踢向前的绊鞋尖,正好刺进早知惠的心窝处。早知惠蹲下来痛苦呻吟。啊!绊被吓得马上把脚抽回来,但同伴们像是着了魔似地一直往早知惠的侧腹及背部踢个不停,但都被黑夜和喇叭噪音淹没了过去。
「警察。」
要不是有这么一声,一定要等到早知惠被打死了,她们才肯罢手。如同不能不玩的<游戏>般,只能一直玩下去、直到无可挽救。
「警察。」
突如其来的声音从背后推挤进来。
「警察先生,快,在这里,在这里。」
大家回过神来、停止动作,急忙与蹲在地下、遍体鳞伤的早知惠保持了一段距离。「糟了,快跑!」听悦子这么一说,全部的人都丢下早知惠赶紧离开现场。好几双靴子重重踩在柏油路上四处逃散。
绊的目光落到早知惠的背上,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转身跟着其他人跑走。
「警察。」
呼叫声愈来愈小。边跑边回过头找寻声音的主人,有个人影将双手凑成喇叭形状对着空气大叫。
(那个人……)
绊以为对上眼了而反射性地将眼神错开,然后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绊心中一直惦记着早知惠。不知道她有没有及时逃跑?伤势严不严重?一脚踢进早知惠心窝处的右脚尖麻痹了,明明踢人的是自己,但却感到阵阵刺痛。脚尖宛如坏死般不舒服地抽痛,使得今天的靴子比平时感觉重了好几倍。
走平常不会经过的路,绕路绕了老半天打发时间才回到住处时,脚的痛楚已经好很多了,看来右脚还在。但在还没回房脱掉靴子确定之前,都还不能安心。
绊的住处在HoltelWilliamsChildBird。那是一年前母亲过世之后,母亲的代理监护人帮忙找的,而绊一个人住在四楼的房间。在闹区的边缘处,灰色庸俗大楼林立的荒凉风景里矗立了一栋复古的西欧建筑。据说是欧洲(好像是英国?英国算是欧洲吗?)的贵族在很久以前建的别墅,而今成了附家具的出租公寓。
一进到入口大厅,不知道从上面的哪个房间隐约传来像是坐电椅般、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声。走过适合用精神病大楼、无期徒刑犯监狱或疯狂科学家的实验室来形容,而且感觉阴暗潮湿、了无土气的走廊后,坐上会吱吱作响的电梯。
在电梯尚未抵达四楼前,绊把手插入外套口袋,手指碰到了皮夹。对了,忘了把今天从钓到的男人那儿偷来的钱包丢掉而带回来了。心想:糟糕了!但只能姑且先收着。对于绊而言,现在更重要的是赶快回房脱掉靴子,确认右脚有没有烂掉。
缓慢的电梯终于到达四楼,摺叠式的铁格子门随之开启。
从短裤口袋抽出整串连若钥匙链跟银色钥匙圈、叮叮当当的房间钥匙,正要步出电梯的时候……
有个人倚靠在电梯旁边的墙上。
是「那个时候」一瞬间看到、觉得眼熟的人——绊早有预感自己可能被发现了,所以并不惊讶。
「那个女人」用手按住电梯门不让它关起来,并站在绊的面前。与老旧洋馆的景象有点不相称的两人——一身摇滚装扮红发的绊,和留着中等长度的淡咖啡色短发、穿着牛仔服饰,给人俐落印象的「女子」相望着。个子比较小的绊,略微仰望身材高挑的女人的脸。
这是绊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与她对看,靠近点看发觉她更加美丽。
拥有模特儿身材、瓜子脸、即使在老旧电梯里昏暗的灯光下依然可以明显看出来的长睫毛,眉清目秀。面对眼前令人叹为观止的美人,尽管绊的内心有点畏缩,但还是不服输地瞪了回去。
化了淡淡自然妆的嘴唇微微上扬地说:
「井上由起。」
以女生来说声音稍微沙哑,却又与她散发出来的气质很相配。看来,她是在对绊自我介绍。
「可以让开吗?」
绊的回应充满着反抗意味,俨然筑起一道防备的墙。由起也丝毫没有退缩的样子,用手肘押住快要关起来的门,像是要将绊困在电梯里面似地挨近绊的脸。空气里淡淡弥漫着自然香水味给人成熟的印象。
「……卫藤绊。」
被由起的气势压过,绊也只好低声说出自己的名字。
井上由起,她也同样是住在四楼的房客。由于住同一层楼所以三下五时会看到她,但面对自我介绍的情况(尽管不是在友好气氛下的自我介绍),却是将近一年以来的头一遭。基本上,这种情况在缺乏沟通能力者聚集的HotleWilliamsChildBird并不稀奇。会互相打招呼的房客到现在为止,也是用一只手就数得出来,而且绊从来没想过要主动拓展与房客之间的交友圈。
明明同住一个屋檐下却是陌生人的房客之一——自称井上由起的女人,用于压住电梯门阻挡绊的去路。
「还有什么事吗?」
对于明显带着一脸狐疑回问着的绊,井上由起则是微微—笑(仿佛会在背景出现玫瑰花般的美丽笑容)。
「想不想打工?卫藤绊。」
「打工?」
由于提议过于唐突,绊皱起眉头。
「为什么?」
「再怎么样都比援交好吧?」
由起说得如此轻松的样子,让绊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没行在援交,那是……」<游戏>——就在差这么一点的地方,绊犹豫了,而不再讲下去。<游戏>当然是同伴之间的秘密。
绊心想果然被发现了,而提高警戒。
警察先生——才一个小时前,街上那个路人叫警察来的声音与她沙哑的声音重叠了。当时眼睛好像也对上了,她一定有看出来是绊。
「你在威胁我吗?反正我没做什么会被警察捉走的事,而且我也不怕你去跟我爸妈或学校告状。」
「别那么凶嘛,我只是想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要不要打工的事,就等你见了他之后再考虑好了。」
「介绍?」
绊无法看透对方的意图而露出诧异的神色问道。本来只要立即回绝就好的事,但绊不禁怀疑有什么内情因而无法随便拒绝离开(况且又被井上由起挡住去路),不知不觉井上由起就认定绊已经同意了,「那我们走吧!」说完就将绊推回电梯里,把门关了起来。
绊被带到上一层楼,五楼的546号房。也就是绊住的445号房斜上方的房间。井上由起按下装在门扇正面被涂成深绿色的门钤,接着门后传出沉闷的铃声。连按了两次,又等了一会儿都没有反应。
「应该外出了吧。」
本想刚好藉此离开这位谜样女子回到自己的房间,但井上由起毫不理会地开始敲门。
「有生,你在吧?开门啦!」
敲门声毫不客气地传遍整个走廊。
绊约略知道546号房的房客,虽然没有讲过话,但跟井上由起一样见过几次面。是个怪人——对他只有这个印象。
终于听到从房间里面开锁的声音。里面的人还没开门之前,井上由起就先不客气地打开了门。
「很吵耶—!」
明显被吵醒而板着脸站在门口的,是比井上由起还要瘦高的年轻男子。重点是……被许多颜料弄得脏兮兮又绉巴巴的衬衫及工作裤,实在太引人注目了。对于他是个怪人的印象,丝毫没有改观。
「卫藤绊小姐。」
井上由起这么一介绍,就将绊的肩膀往前推。还没搞清楚状况的绊连点头行礼都没有,只是抬头瞪着身材高挑的男人的脸。对方同样也没有打招呼,睁着惺忪睡眼瞪着绊。绊至少对他还有印象,但介绍到:「住四楼的。」他只是回应:「是喔。」看来绊从来没有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他对于井上由起的介绍只是兴致缺缺地随声附和,把绊从头到脚仔细瞄了—眼。
「这个人是我的表哥,叫浅井有生。」
听到由起介绍他的名字,绊才表情僵硬地首次跟对方点头打招呼。浅井有生则还是一样连点头行礼都没有。
绊回过头看站在斜后方的井上由起。虽然经由介绍得知由起与对方是亲戚,却一点都看不出有血缘关系。相对于井上由起具备了从头到脚完美无瑕的美貌以及深不见底的笑容,眼前的男人却是身穿沾满颜料而无从得知衣服原本颜色的衬衫,一头未加整理的头发和满脸胡渣,再加上连打招呼都不会。
「然后呢?打什么工?」
怎么想都不觉得有办法跟浅井有生沟通,所以直接问了井上由起。或许早已习惯表哥这种态度的她,脸色丝毫不变地问绊:
「你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吗?」
被反问的绊将目光移回浅井身上。稍微想了一会回答:
「油漆工。」
「画家。」
立即从浅井口中,劈头就是一记重拳般自大地吐嘈回来。画家有那么了不起吗?被激起叛逆心的绊瞪着他看,但他根本不把绊当一回事,转头朝向由起。两人自顾自地在绊的头上交谈着。
「还是乳臭未干的小朋友嘛。」
「十六岁了,也不算小朋友啦。」
「根本就是小朋友,身材也太干扁了。」
「也不错呀,你满喜欢的吧?而且仔细看的话,还满可爱的呢。」
小朋友?仔细看的话?(也就是说不仔细看,就不可爱?)竟然在当事人头上无视于当事人存在,神经大条地你一言我一语讨论起来,绊的自尊心微微受到刺激。并不是绊爱现,她可是有在<游戏>里钓过几十个凯子的自负。
「所以,打工到底是指什么呀?」
带刺的声音一插话,高挑的两人目光同时朝下。至少在态度上,绊也输人不输阵地瞪了回去。
浅井有生一脸不大高兴地开门:
「你可以脱吗?」
「啊?」
浅井这种过于直截了当,全然不知婉转般的问法让绊傻了眼。
「就是模特儿啦。」
井上由起补充说明。绊有种不祥预感转过头来望着由起。
「当画家的模特儿?」
「如你所想的,是裸体模特儿。」
也许是因为跟浅井有血缘关系,由起直言不讳的程度也不遑多让。绊说了「拜……」之后隔了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拜托,说梦话不要在白天说好吗?」
「在美术大学画裸体素描的实习课,可是每个课程必备的。」
浅井若无其事地说着不对头的话。而井上由起也若无其事地应了一句:
「脱给欧吉桑看,不如做点对社会有贡献的事呀。」
「我只脱过一次,喔,两次而已……」
反射性地顶了回去之后,只见绊的嘴一张一合地不知接下来该说些什么。井上由起用「真的有脱呀?」的表情低头看着绊。在找到下一句话应付他们之前,绊在心里告诉自己:要冷静,太激动的样子不好看。脑袋里搜寻着尽可能假装冷静来从容拒绝的理由。
「我不便宜喔,一次三万。」
「开什么玩笑,最多只能出到五千。」
「……一万五千。不能再降了。」
「七千五百。」
浅井也露出不能再让步的样子。眼看交易决裂,绊正打算拍拍屁股走人时……
「那其余的七千五百圆我出,交易成立啰。」
就这样,由于井上由起答应帮忙,绊又傻掉了。
「你赚得很多喔?」
「还可以啦。我先借你,以后出名了要还我。」两人中间夹着绊又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浅井与由起之间像是已达成共识般同时看着绊,等待她回应。
沉默的空气延续了约有十秒钟的时间。
「……我考虑一下。」
结果还是无法当场回绝而将结论暂作保留。
绊回到房间终于将靴子和长袜脱掉,夹克丢在床上,然后直接卧倒在床上。刚才都忘了右脚尖的痛楚,现在再度记起有这么一回事,但也已经不痛了。
隔着墙依旧听得到像是死刑犯坐电椅处死时的惨叫声,但这也早已成为HotelWilliamsChildBird的BGM一部分了。又或许这根本就是建筑物本身的悲鸣,一时间突然有种错觉,认为发出声音的不是人。
「呼……」
将脸埋在枕头里叹了口气。一下子发生早知惠的事情,一下子又遇到同住鸟笼庄的怪人双人组,今天真是多事的一天。明明身体已经很累了,但脑袋里还像是被什么刺激似地静不下来。即使闭上眼睛,也只有零乱的思绪在脑袋里转呀转的。
枕头旁边放了一本昨夜读到一半的杂志。趴在床上伸手拿来翻,但怎么都读不进去。
同年纪的女生可能会看流行杂志,但绊拿的却是小说杂志,而且还是英文的。这是绊每个月从海的另一边、当然是绊仍末去过的国家——英国订购来的。绊没上高中,只在国中学过英文,所以对英文一点也不擅长。读杂志时必需查字典一个字、一个字解读,是耗费精神的作业。绊在国中的时候也不是文学少女(某龙:远子学姐~~~某S:女文青=_,=),说实话现在也还称不上非常喜欢小说。
绊拿着杂志坐在对着书桌的床边伸手点亮桌灯,泛黄的光线柔和地照亮桌子周围。最高学历为国中毕业,高中中辍的绊基本上并未在书桌上摆放学习方面的书籍。尽管如此,还是有本用惯且厚重的英和·和英辞典,立在随手就拿得到的地方。
将辞典、信封,笔记用品挪近,用手托着腮看杂志,边开始思考着信该写些什么好?
耗费精神的作业之二,就是读完—篇之后,绊还得同样查着辞典写感想。
这原本是母亲的兴趣,绊是代替母亲读英文小说、写信的。
母亲在一年前去世了。自从绊开始有记忆以来,母亲的身体就—直不好,经常躺在床上。因此为了保护母亲,绊养成了绝不让人看到自己软弱一面的习惯。卧病在床的母亲为了排解无聊,自然而然把读书、写信当作兴趣。不久,有位对母亲的信感兴趣而回信的英国小说家,提议要当母女的监护人并帮了许多忙。透过在英国的一些关系,帮绊找到HotelWilliamsChildBird的也是这位英国人。这个似乎过于别致、但净住些怪人的西式建筑,听说之前是英国贵族爱用的别墅,因此时至今日跟英国的关系还是很密切。
连声音都没听过,更遑论见过面了,仅靠书信往来保持联系的他,是绊的「长腿叔叔」。
阅读英文小说杂志然后写信,由于实在是太像梳了两条辫子、戴着黑框眼镜的自闭文学少女才会做的蠢事,所以绊没告诉任何人。连常一起在街上混的同伴,也都不知道她有这么朴素的兴趣。
在外面,绊属于庞克摇滚系的不良少女。在<游戏>成员当中,跟早知惠不相上下,两人赚得最多。
——我……就到今天为止。
早知惠的声音浮现在脑海里。
这其实是绊从很久以前就想说的话。
刚开始的时候,单纯觉得痛快的<游戏>很刺激,下知曾几何时早已麻痹而变得单调。
即使如此,大家还是被类似若没了<游戏>就活不下去的强迫意念控制住,谁都无法说出「不玩」的字眼,若想抽身脱离就是背叛。不知不觉中,所有的人都被显然毫无强制力却必须绝对遵守的规定束缚住了。
说出不再玩<游戏>的早知惠是胆小鬼吗?是因为她害怕再做坏事吗?
不。早知惠不是胆小鬼,无法不玩的我们才是真正的胆小鬼。如果不团体行动就什么事都做不成的我们,才真正懦弱。
(模特儿呀……)
不经意想起今天听到的打工,说不定这会代替<游戏>带来全新的刺激感。但总觉得工作伙伴的态度跟个性可能问题比较大。
无意中站起来开始摆姿势。右手插腰,左手放在膝盖上,将肩膀向前突出、强调(不怎么明显的)腰部线条。
(……哪里不对呢?)
这个姿势与其说是裸体模特儿,不如说是写真女星的姿势吧。
画家的裸体模特儿……绊思考着有什么可以拿来做参考。听到裸体最先想到的就是国中课本里面的画。记得是很久以前的名画家画的,身边围绕着众神,站在贝壳上的裸体女人。
一只手轻压着波浪微卷的长发,另一只像这样摆在胯股间……
「……」
(好蠢……)
所有的一切。
代替母亲读小说还写信的自己、在街道跟同伴混到无法从<游戏>脱身的自己、对于不太认识的双人组提议竟有点心动的自己。
好像全都不搭调,全都不是自己。
一定到哪里都找不到——真正的卫藤绊。
自从早知惠离开<游戏>后已过了几天。那一晚,早知惠大概自己逃离了现场,结果并没有惊动警察,改变的只是早知惠不再一如往常的出现在街道风景中。
少了早知惠一个人后,剩下的成员仍每晚在街上集合,而且集合状况比以前更好。与其说团结,倒不如说是受到任谁都别想脱身的气氛牵制的关系。为何不能离开<游戏>?这种强制到底有何意义?即便没人知道理由,冥冥之中还是被它束缚。
其中变得最怪的就是悦子。在早知惠的事件前,成员们平起平坐,谈话的中心人物都随着当时的话题任意变换,从来就没有谁是老大的这一回事。但现在悦子自认为是老大,近来对大家的一举一动十分注意,事事吹毛求疵,若是谁在集合时间没到,就一定会传手机简讯把人呼叫出来。
虽然还没有人正面跟她唱反调,但私底下已经有几个人开始对突然摆出一副「我最大」姿态的悦子投以不屑的目光。其中一个中心人物,就是把头发染成金色再配上粉红色挑染的留美。
派系这种东西已然出现,<游戏>无形中也完全走了样。
绊在集合时间迟到的次数愈来愈多,每次都被悦子的简讯叫出去。那天晚上绊也是在成员都集合后,才抵达街道上有护栏的老地方。
「你又迟到了,绊。不是说七点集合吗?」
果不其然,立刻就听到悦子抱怨。绊表露出极度厌烦的态度。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我必须遵从你的指示?」
也许是因为没想到会被呛回来,悦子的表情明显僵硬。包括留美在内,本来在聊琐事聊得很开心的同伴们也顿时全静了下来。
反正都说出第一句了,也不打算就此罢手。就像一旦离开跳水台,就只能跃入水中了。
虽然在跳之前,老实说花了太久的时间。
原本愉快的<游戏>已经完全变得让人感到不舒服了,受到强制而玩的<游戏>可是一点都不好玩。
「我迟到有给你带来困扰吗?」
「什……今天轮到绊跟留美执行,所以你迟到就会带来困扰。你自己没有自觉吗?」
自觉!什么自觉?勾引欧吉桑需要什么自觉?需要的只是如果出事,一概自己承担的觉悟吧。正因为如此,这样的<游戏>本来就不应该是受到强制才玩的。当这种奇怪的束缚出现时,也就代表<游戏>已开始出现末期症状了。
「我不玩了。」
说出口了。笃定地用让大家都听得到的清楚声音说。
看到悦子及其他几个人冻结的表情真是爽快。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惊讶的呢。不是有些人也不想玩了吗?留美和她那伙人的表情没变就是证据。现在的<游戏>眼看就要凭空瓦解了。由早知惠最初的一击造成龟裂,绊只是再补一脚把龟裂稍微扩大而已。
气得活像猛鬼的悦子举起右手。绊站在原地不动,连眼睛都没闭。
干扁的巴掌声响了起来。虽然立刻被街头的喧嚣吞噬掉,但绊的脸颊还是热热地阵阵作痛。绊毫不畏怯地瞪了悦子一眼,随即还给悦子一巴掌。
之后就完全失去了控制。
绊对抗悦子跟悦子派的人,一人徒手对付多人,想当然尔,绊被又捶又踹得遍体鳞伤。
留美一群人转为中立派,刚开始还试图阻止,但不久便放弃了而站在旁边看。即使绊一个人打很多人也不害怕,就算被捶、被踹都硬是忍下来、一句都没有叫出声。相较之下,这些都不会比当初自己踢到早知惠肚子时的脚还痛。加诸于自己身上的暴力并不能伤害绊的心。
喜欢的「PsychedelicGirl」上衣领口被拉得皱巴巴的,十字架造型的项链链坠不知飞到哪去,「ChemicalRock」的羽绒外套也露出了内衬的毛絮。绊记得这件外套很贵。
穿着短裤的脚上两个膝盖都有擦伤,被冬天的冷风吹得刺痛。嘴角应该瘀青了吧,而被踹的肚子也隐隐抽痛。
「悦子这个混蛋……」
绊好歹也是女生,十六年来第一次打架打得这么激烈。
压住腹部、弯着腰步上回家的路。
若是在国三结束以前,回到当时住的公寓还会有母亲在。母亲是个温文儒雅的人,国中时每当品行不太好的绊又带着新伤回家时,母亲只会说:「怎么搞的呢?跟人玩摔角呀?」然后帮绊包扎,而不会特别责骂诸如:「女孩子不要这样!」(或许母亲以为自己生了男孩也说不定)之类的话,只要伤势不要太严重都不会翻脸。国小的时候,记得有次绊用石头砸伤了一个男生,当时男生的母亲气冲冲跑来理论,但即使如此,绊的母亲也还是泰然自若地说:「这位太太你冷静一点。」来应付对方。
回忆接踵而来浮现在脑海,绊用手背揉着隐隐作痛的嘴角甩了甩头。从一年前绊就变成一个人了,回到房间里也不再有人等着她。
位于人潮众多的闹区边缘的HotelWilliamsChildBird,散发出像是从周遭背景浮出般格外清晰、却又像是跟周遭环境融为一体的微妙氛围。在薄暮中,静静伫立在稀疏亮着小酒吧和杂居公寓招牌的荒凉道路上。
这一带有几个在文明开化时代(绊除了桓武天皇在西历七九四年迁都平安京,也就是现在的京都以外,其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但确实好像曾在日本史的课堂上学过关于文明开化的印象),由来到日本的外国人所建造的建筑物。另外,与HotelWilliamsChildBird类似,也算是造就了这一带无国籍风景的其中一名功臣就是Yanglong'sDeli。这是一家由不知到底该算是哪一国人的厨师、一个讲了一口怪怪日文又混了中国和巴西血统的美国人所经营的熟食店。这家以中国风装潢得过于华丽而显得俗气的店,通常都开到蛮晚的,算是附近不自己下厨的人广为利用的厨房。
走到连接Yanglong'sDeli跟HotelWilliamsChildBird的地方,碰见从Deli方向走过来的人。
小酒吧店前的电光招牌映照出的瘦长身躯是——
「浅井有生。」
「不要叫我的全名。」
跟初次见面时相同,浅井一脸刚睡醒似地板着脸回来。从用手腕勾着的小购物袋看来,应该是从口Deli回来,另一手则插进沾满颜料的工作裤口袋里。未经整理的蓬乱头发,再加上脸颊上还有一条颜料画过的痕迹。不知是不是工作到一半,跑出来买吃的。
目的地相同,显然就得走同样的方向。虽然没有非得并肩走路的道理,但不知怎么地步伐就自然配合。
绊稍微低着头走,假装要擦嘴似地用手掩饰嘴角的瘀青。除了不知从哪间小酒吧传出高低起伏、如魔音穿脑般地唱着十分怀旧的民歌以外,夜晚走在四下无人的路上沉默得令人难受。走路到鸟笼庄不用五分钟的路程,却令人感到有如一万公里远的距离。
突然间,浅井的手碰到绊的肩膀。绊吓了一跳,反射性地闪开。
「什、什么事?」
绊边拉起羽绒外套领口,边投以疑惑的目光。若无其事站在原地的浅井手中拿着的,是从绊的羽绒外套破洞处抽出来的一撮白色羽毛。
浅井在因无法解读对方动作而皱起层头的绊面前伸出左手。绊以为浅井要对她做什么而不禁缩了一下身体,却见他轻轻抛起左手中的羽毛。
「雪。」
浅井抬头望着在身边飘飘飞舞的白色羽毛说。
「啊?」
绊吃惊地发出分岔的声音。
「就这样。」
看来没后续了……吧。
艺术家的思考回路一定是在某处发生短路。目瞪口呆看着浅井双手插入口袋,欣赏羽毛飞舞的雪景当下,绊这么确信着。笼罩在蓝灰色冬夜下的柏油路面反射霓虹灯招牌的光芒,飞舞的羽毛被照得闪闪动人,飘落堆积在柏油路上也不见溶化。但浅井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般,踩在羽毛上又自顾自地走了起来。
「喂……」
绊急忙想赶上浅井的步伐时……
「模特儿应该要好好对待自己的身体。」
浅井回过头来别扭地噘起嘴这么一说,又将头转回前方。绊用手遮住嘴角的瘀青,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定在原地一会儿后才想起……
「喂,我又还没说要当模特儿。」
如此沟通不良的程度实在有够夸张,这家伙不只思考回路短路而且还超级自我。绊从斜后方追着对方的背抗议时,膝盖擦伤处的一阵刺痛让她站不稳而往前倒。
由斜前方伸出的手支撑住绊的体重,绊一时之间嗅到油画颜料的味道。
绊以紧抓浅井胳膊的姿势僵住,最后一片羽毛贴着柏油路滑行过后着地。
只犹豫了几秒。
「……模特儿的事,我可以当喔。」
绊低头看着脚下,用满不在乎的冷淡语气在嘴里嘟哝着。
或许从被问到的头一晚起,心里就已经暗自决定了吧。
支撑着绊的手抽离了。绊用自己的脚重新站好、抬头望着浅井的脸,他的身高高出绊有一个头。
这是绊第一次看到浅井的笑容。虽然只有一瞬间、嘴角微扬而已,但那与井上由起的美丽笑容像极了。
「明天,晚上九点。」
仅丢下这么一句,浅井就已经朝着前方已看得到的HotelWilliamsChildBird装饰格子门走去。
隔天晚上九点刚过没多久,绊带着还没痊愈的嘴角瘀青及两边膝盖的擦伤来到546号房。浅井有生以跟昨天几乎没变,留着过长刘海的黑发、被颜料沾得脏兮兮的T恤及工作裤的造型出现,把绊叫进房里。
在一进门约一点五坪的置物空间里,大大小小的帆布倚靠着墙,在里面的起居室也摆放了许多帆布、画架、和研判应该是用石膏雕刻到一半的像是人头的雕像,不知为何还有三合板、交通标志、盘成一团的电缆,甚至是数量庞大且大小形状不同的螺丝堆放在箱子里。格子花纹的地板到处都是颜料沾到的痕迹,就连厨房也有油画颜料成块地黏在银色流理台里,营造出不可思议的艺术气息。
整个居住空间完全成了画室。
「随便坐。」
绊弯腰坐在浅井所指、靠墙的床上,心情如闯进了奇妙国度的爱丽丝般地环视房里。靠床的墙上是一面画成立体外国街景的壁画,会有让人以为空间延伸至墙壁后面的错觉。从壁画边缘的建筑物角落,一个戴着棒球帽、穿着短裤、满脸雀斑的瘦小男生往这里窥视着。
「他叫『MikyChuck』,是我的同居人。」
哦哦,壁画里的男孩是同居人呀。
……头壳没坏掉吧?
「你不是只画油画呀?」
「有兴趣的时候都会尝试,也做压克力或立体作品。」
浅井边回答,边将画架跟帆布咯嗒咯嗒地搬到房间中央。他把素描本放在画架上而不是帆布。绊有些紧张地端正坐姿,浅井随即从画架探头出来,板着一张脸说:
「又不是在照大头照,可以不用那么拘束。」
「我又没有经验,我怎么知道。」
听到绊噘嘴这么一说。浅井嘴一张一合地想了几秒钟后,便用拿着铅笔的左手轻轻指向这里。
「那你双手抱膝坐在那里好了。放松力气,轻松点。」
在浅井三、两下指示完毕后,绊就按照他的话,抱着膝盖坐在床土。然后猛然想到一件事——
「不用脱吗?」
「要是你今天就迫不及待想脱的话,我也不会阻止你。」
绊不禁脸红摇头。
将下巴放在抱着的膝盖上,随着深呼吸放松肩膀。紧张的感觉还缠在背上发痒,但并非令人不快的感觉。第一次玩<游戏>时那种脖子宛如被人揪起来般的紧张和刺激感再度苏醒。垂下双眼安静地呼吸,试着欣然接受目前紧张的感觉,紧张感便化为舒服的麻药渗透至全身。
绊突然发觉一阵沉默,抬起头来,发现浅井已停下手看着这里。她惯性地以为浅井是在挑衅。
「什么,不行吗?有意见就说出来呀。」
以反抗的态度反咬回去。没经验因此不知该做什么的绊,照理说应是站在虚心受教的立场,但生活经验中所养成的条件反射已成为挥之不去的习惯。就连自己都觉得从言行举止便看得出她素行不良,才正想着是否根本不适合这份工作,应该早早放弃——
「不,就是这种感觉。这样很好。」
出乎意料之外地受到认同,本来无意识还想顶几句的绊突然间说不出话来。浅井早将视线移回画架上,像在思考构图般用拿着铅笔的左手在空中画线。
(这样就好……)
想了一会,回想刚才的姿势,再边吐息重新将下巴放回膝盖上。绊对于原来不需摆更特别的姿势感到有点意外。
(他并不是说这样就好……)
他不是说这样就好。
而是说「这样很好」,绊对此感到有点得意。
第一天,浅井只在素描本上画了几张草稿,才一、两个钟头就解放绊了。当按照讲好的价钱拿到浅井随手交给她的酬劳时,绊的内心发慌,想说今天既没脱又只是以轻松的姿势呆呆坐着而已。完全没想到可以赚到跟在街上骗欧吉桑差不多的钱,好像没做到相当于所得一万五千日币的工作而感觉难以接受。
但话说回来,跟别人客气——这般谦恭行礼的事情,也不大符合自己的形象,于是——
「我收下了。」
有点像是要从他手里把纸钞抢过来的样子,步出了浅井的房间。
小跑步下楼回到四楼的自己房间。情绪不知怎么地大为高昂,而头昏脑眼了—阵子。心里正浮现「搞不好这份工作很有趣」的念头时,另一个自己却告诉自己不能习惯,这不过是出卖身体所建立起来的关系,而硬是将念头压抑下来。
下一次是在两天后。
虽然隐约猜得到浅井是这种家伙,但果然一如预料,浅井还是用了与第一天说「随便坐」完全相同的语气说出:
「脱吧。」
这句话。
一时之间有点畏怯,但由于原本就是以此为前提而议价的工作,事到如今不能抱怨。一边斜眼瞟着不以为意地发出声响准备画架和画具的浅井,一边脱掉「ChemicalRock」的运动套衫跟短裤,身上仅剩背心跟内衣。
告诉自己这没什么。以前玩<游戏>时,偶尔也会为了博取对方信赖而脱到只剩这样。
但绊为了慎重起见还是再问了一次:
「全脱吗?」
「当然。」
果然。
有些迟疑地将内裤拉下,白色布料顺着滑过两脚肌肤的感触特别敏锐。脱去背心后,用手简单地梳理凌乱的头发。
变成一丝不挂反而感觉更能放得开。把这也当成是<游戏>就好了。「砰!」的一声用力坐在床上,以一副“怕了吧!”的态度观察浅井的反应。本来还期待他面对裸体的少女,多少会有些有趣的反应,但隔着画架传来的第一声却是:(此段某龙补全……)
「还真瘦呀。」
丝毫没有动了色欲的感想。
「你管我。」
把床单拉过来遮盖胸部极其平缓的凹凸。竟然把我悄悄在意的事讲得这么明……不知是觉得绊的反应有趣?还是脑子里其实什么都没想?浅井一边将素描本摆放在画架上,一边悠然地开口:
「不,这样很好。」
与上回相同的话。听到别人说这样「很」好,绊就失去战斗力了。虽然感觉好像受到敷衍似地有点不能释怀,但也找不到可以顶嘴的借口。习惯顶撞他人的绊,对于能让她不服输的个性在原地空转的浅井没辄。
之后差不多每隔三、四天,绊就会到浅井有生的画室兼住家的546号房,从晚上九点开始待几个钟头。
时间分配大致上是摆二十分钟姿势,休息十分钟。但一旦浅井太专心就会忘了休息,因此这个时候绊就必须自己说「我累了」来提醒他。听不见周围声音的浅井,于是终于抬起头来瞄了一眼时钟。
「啊啊,休息。」
绊四肢无力地趴在床上的一小段时间内,浅井则会跑到抽风机下面点烟,从远处望着进行到一半的画,有时不知是否因为发现不满意的地方,还会绷着脸。
有一回,绊想到先前浅井面对自己的美色当前却无动于衷,而打算给他一点颜色瞧瞧。
绊趴着用撑在枕头上的双手托着腮,两脚微弯轻轻交互摇摆,对着按照惯例站在抽风机下面抽烟的浅井眉目传情。
「人家流汗了啦,可以冲一下澡吗?」
如果是街上钓到的上班族,大概这一击就K.O.了吧。然而浅井却一脸老神在在地歪着头说:「如果你要用我房间的浴室也没关系,但你还是回自己房间洗比较好吧?」老实说确实如此。浅井房里的浴室无论地板或墙壁上,都看得到一整片用浓艳油画颜料涂满的圈圈图案,已化成比厨房还要难以想像的空间。肯定不用泡太久的澡就会头昏眼花。如何才能将浴室用颜料涂成这般惨状,真是匪夷所思。
绊的下巴滑了下来,沮丧地把头埋进枕头里。
这家伙一定有病。
浅井有生这个人的眼和手,让全然不同的自己存在于帆布上。瘦白的肢体朦胧地从暗色背景浮出,少女带着怨气的眼神直勾勾地瞪着看画人,随着画家每次添上细节,其存在感也日渐强烈。
仿佛见证了此「绊」非彼「绊」的新生命诞生于世上的过程,不同于以往在街上诱惑上班族、或在房间里读小说写信的绊,另一个卫藤绊在浅井的画笔下诞生。
新的卫藤绊是什么样子,只有创造主的浅井有生知道。
这带给绊新鲜的刺激感。
绊在将近午夜一点时回到四楼自己的房间,看到没带去而摆在桌上的手机来电显示灯闪烁着。冲澡之后本来打算上床睡觉,但一看到来电者的名字马上就拨了回去。
虽然已经有点晚了,但才响了两声就接通。
『喂。』
出现熟悉的声音。以轻松的姿势坐在床上,绊听到许久不见的朋友声音时松了一口气。
「早知惠,你还好吧?」
『嗯。绊呢?』
「不错呀。虽然之前跟悦子互殴。」
『跟悦子?』
「那个女人用力呼了我一巴掌,不过我也有打回去就是了。而且我应该还想赏了她一巴掌。」
由于早知惠的声音听起来很担心,所以绊用轻松的口吻带过,免得气氛过于严肃。绊悠哉地躺在床上,之后又互相报告彼此的近况。自早知惠脱离<游戏>以来已过了一个月了。一个月看似不长,但在绊或早知惠的生活环境却都产生了极大的变化。早知惠的声音听起来比以前稳重,好像长大一、两岁的感觉。
绊也告诉早知惠,自己脱离<游戏>、而之后就不清楚<游戏>的事,还有现在打工当裸体模特儿的事。刚开始早知惠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但马上很有兴趣地听她说。
「说到那个画家,还真怪,是个怪人。明明很年轻却看起来很疲倦,老是没睡饱的样子,又自大。是不是每个艺术家都很自然地自以为伟大?艺术家又没多了不起,只有饿肚子的份啦!而且无聊透顶,因为必须定在那里不能动。再这样下去的话,我就快变成忠犬八公的铜像了。」不知怎么地滔滔不绝讲个不停。跟久违的朋友聊些无谓的事情,连自己都觉得比平时多话。对于绊有趣的话,早知惠则是很开心地边听边随声附和。
“真不错,绊看起来很开心。”
“哪、哪有很开心呀!并没有,普通而已。”
被早知惠这么一亏,绊对于讲了太多关于浅井的话感到难为情,而装出一副冷漠的样子。看起来很开心——这句话不由得让绊的内心一阵刺痛。当早知惠说出要脱离<游戏>的那一天,绊对于自己因经不起同伙大声鼓噪,而成了围殴早知惠的其中一人的事,心中一直满是内疚。
「早知惠……」
对不起。
话到喉咙还是咽了下去,绊不习惯跟人道歉。
「……早知惠,你呢?最近好吗?」
『嗯,还可以啦。最近有去上学。虽然只是大约两天去一次而已。还有,我跟我妈交互去医院照顾奶奶。奶奶只要我去就会很高兴,而且最近会跟我妈讲一点话了。』
早知惠的声音宛如白色消毒药水般渗透进来,涂抹在绊心中名为罪恶感的伤口,感觉轻微刺痛但却会为伤口消毒杀菌。
之前还在玩<游戏>的时候,绊知道早知惠几乎不跟父母交谈也不上学。白天关在房间里,一到晚上就像只花蝴蝶随着霓虹灯的牵引,穿上靴子和露出一双美腿的贴身迷你裙出现在街头。
这样的早知惠现在也变得会开始上学、照顾奶奶,也会跟母亲说话了。早知惠变成普通人虽然让绊感到寂寞,但对于已经无学校或家庭牵绊的绊而言,又有些向往。
绊由衷祝福早知惠今后一直都很幸福。
口头上答应下次一起出去玩后,她挂上手机。但心中愈是希望早知惠成为幸福的普通女孩,就愈觉得为了彼此着想,最好不要再见面了。总而言之,过着普通人幸福生活的早知惠对绊而言也过于耀眼,两人都已远离霓虹灯迈向各自的路了。两条路不要再有交叉点一定比较好。
用打工赚的钱买了电视。
并不是买最新型的大萤幕电视,而是与房间的气氛相衬,复古感十足的红色电视机,是只要能看就好的中古电视。绊在房里多半都在阅读书籍或杂志,所以电视的主要功能则是提供BGM。
在橄榄绿和咖啡色方格花纹的地板上堆叠杂志,再将红色小电视摆在上面。差不多刚好是可以躺在床上看电视的高度。由于是如今少有的——没有摇控器、散发昭和味道的电视,所以绊必须从床上伸手转台。趴在床上将下巴靠在交义的胳膊上,漫不经心地望着从映像管发出的光。洗发精的广告之后,开始播放新闻。
(好扫兴,怎么是新闻……)
正想转台看看有没有电视剧或音乐节目时,熟悉的街道画面出现在眼前。绊停下正要转台的手注视着画面。站在画面一端的记者,用不大熟练的生硬语调读着手上的稿子:
『……怀疑违反青少年保护法,一名四十岁有买春嫌疑的上班族在今天遭到逮捕。警方要求十七岁少女同行前往分局……附近有由一群十几岁少女所组成的卖春集团,经十七岁少女证言所提供的线索,目前还有五名从十五岁到十八岁的少女正在接受辅导……』
记者身后照到熟悉街道上的护栏。绊对于正在报导的记者及电视画面上的风景,一时看得出神。
(是悦子她们……)
不知道谁最先被抓到?据绊所知应该只有留美是十七岁,还有五个人在接受辅导……也就是说,那个被抓到的人违反了<游戏>禁忌出卖了同伴。
绊原本平静的心情起了波澜。悦子也被抓了吗?被抓的人现在怎么样了?如果被关进少年拘留所怎么办……悲观的念头一直在脑里盘旋。双手不知不觉地已抓紧床单。
「……都怪她们自己笨。」
并不是要对谁说似地,绊丢下一句话后便伸手转台。
她们终于因为玩得不知分寸而被抓了。所有后果自己承担,早有这种心理准备才加入<游戏>的,无须同情她们——绊如此告诉自己。接着在床上翻了个身,背对着正在播放爆笑综艺节目的电视。
GAMEOVER。
我们世代的<游戏>想必就此落幕了吧。
「哈啰,我送吃的来啰。」
有一天,工作才开始没多久,井上由起就来到画室。随时看起来都那么完美无瑕的井上由起,那天穿了宽领设计的横条纹毛衣搭配白色宽直筒八分裤。带着如春天般清爽的笑容及神采焕发的姿态出现在眼前。
送给绊他们吃的,是塞满了纸袋、有着精美包装的巧克力。
「这是怎么了呀?」
「人家给我的。」
井上由起笑容满面。绊先是显出诧异神情,后来才想起今天是二月十四日,一个日本人大量消费巧克力的日子。
“想必自闭画家的有生先生丝毫无法感染到情人节的气息,我看他可怜,所以特地来分他一点。”
「真是百分之百的多管闲事。」
浅井立即顶了回去。由起像是没听见似地,从纸袋里往床上倒出形形色色的巧克力。
「绊也要吃吧?不要客气喔。」
「嗯,嗯嗯。」从令人会心一笑的搞笑版巧克力,到认真表达爱意、有着豪华包装的高级巧克力,其包装用心的程度及数量之多,让绊看得眼花撩乱,不知该佩服还是该感叹送的人的傻气。「这都是别人送给由起的吗?」
「对呀。」
由起满不在乎地点头。兼具娇艳跟小男孩般顽皮魅力的由起,的确像是会在女校成为女学生偶像的那种人。绊其实也是这一种类型的,国中时记得有内向的女学生三不五时送巧克力给她。
尽管如此,眼前的这些份量也来免太多了吧。
「少给我散布甜甜的味道,都想吐了。」
看来浅井不喜欢甜的东西。他一步也不想从画架的位置走近这里,便开始啃起有时做事也会拿来吃的醋昆布。(好像老人喔……顺便提一下,根据近来观察的结果,除了一天一次出外买Yanglong'sDeli来吃以外,浅井的主要营养来源应该是醋昆布跟烟。)画室里弥漫的油画颜料远比巧克力的味道更呛鼻也使人头晕,但也许早就中毒了吧?浅井一点也不介意的样子。
绊在GODIVA的高级巧克力,跟女性乳房造型的低级搞笑巧克力之间犹豫不决了一会之后,才惊觉由起的视线是看往这里而抬起了头。由于已渐渐麻痹,所以忘了自己原来一身光溜溜的。
虽然已经比较不会抗拒在浅井面前脱衣服了,但即使对方是女生,在一身好身材的由起面前脱光光,还是会感到浑身不自在。
抓起床单遮住身体,对着不知怎么地一脸嗤笑的由起板起脸说:
「干嘛呀,反正我是洗衣板。」
「唉呀,我什么也没说喔。」
由起意有所指地嘻皮笑脸,一直盯着绊看。
「没事就快走啦,别妨碍工作。」
浅井用嘴角啃着醋昆布,用如醋昆布般酸溜溜的脸插了句话。
「我可以参观吧,我也有出钱呢。」
「别寄望我会帮你保养眼睛。」
「既然还有保养眼睛的感觉,代表你很健全,是非常好的倾向哦,浅井老师。」
像演戏般将右手背贴在左脸颊上呵呵笑的由起,还有厌烦得皱眉头的浅井。基本上浅井对谁都是那副死样子,但对于身为亲戚的由起更是冷言冷语,像是刻意闪避似地。就算是有亲戚关系好了,但面对如此的美女,浅井应该多少也会有点感觉才对呀。
「绊,我可不可以待在这里看呀?」
由于被浅井不讲情面地拒绝,所以由起转而向绊征求同意。「是可以啦。」尽管有些迟疑,但绊想到在同性面前也没什么好害羞的就点头答应。
「我从之前就想问,为什么模特儿不是让由起当呢?」
绊提出单纯的问题。由起一定此绊更适合模特儿这个词汇,也更能胜任这份工作。照理说大学生也应该有空呀。
由起仍笑眯眯的,而浅井则太阳穴直冒青筋。不知为何,空气顿时凝结了。
浅井用拳头揉着一边的太阳穴,嚼碎醋昆布后说道:
「卫藤……Yoshioki是……」
砰——!瞬间一个巧克力空盒子从眼前飞过,浅井的额头被砸了个正着。在大吃一惊的浅井几乎要从摺叠椅上摔下来时,由起立即跑了过去。
「真是对不起,老师。不小心手滑了一下。」
到底手要怎么滑,才能让盒子笔直地朝浅井飞去呢?
「混蛋……」
「有没有怎么样呀?小有有。怎么撞到箱子的角呀,好可怜喔。」
明明嘴里这么念着,但不知为何绊总觉得由起看起来好像用双手勒着用手压着额头、正痛苦呻吟的浅井领口。两人保持着如此的姿势,只把脸凑近叽叽喳喳地不知说些什么。只有绊像个局外人般望着两人,一边将女性乳房造型的巧克力放入嘴里。这两人到底该算感情好还是不好呢?
「如果讲出去就给你好看。」
这起事件,最后以由起凶神恶煞地撂下狠话而告一段落。终于放开浅井领口的由起,像没事般以爽朗的笑容回头看绊。
「突然想起还有事没做。我还是先走了。巧克力都给你们。」
「啊……」
绊想不通地歪着头回答由起。刚才被压到喉咙的浅井不断地咳嗽。撇下床上堆积如山的巧克力,由起跟来的时候一样来去自如地走出画室,只剩房里像松了一口气又像扫兴冷掉的微秒气氛。
咳嗽不断的浅井狠狠瞪了门口一眼后破口大骂。原本就凌乱不堪的头发和衬衫领口变得更加疲乏无力。
「Yoshioki是什么意思?」
绊问及这个单纯的问题,乳房造型的巧克力正在嘴里融化。
「讲话时间结束,开始工作。」
刚才在两人的一来一往当中,到底签署了何种不平等协定?浅井故意结束了话题。绊将由起留在床上的巧克力小山拨到床的一旁,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到定点。
正当绊褪去包在胸前的床单时。
「绊呀。」
前一刻才关上的门又忽然打了开来。「啊啊!」绊不禁叫出声来,但由于事出突然,一时没想到要抓回床单地僵在那里,绊又再一次地让由起看到自己寒酸的裸体。浅井把笔扔了出去,厌烦地叹了一气。
由起一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地说:
「好像有人找绊,因为对方站在房间前面。」
说完之后让了开来,由起身后站了一个人。
「找我?」
绊愣了一下,从床上探出身体,浅井随即将自己挂在摺叠椅椅背上的衬衫丢给绊。绊剥开盖到头上的衬衫,把手伸进袖子里重新往门口处看。
跟着由起一起出现在门口的,是一名中年女性。一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却想不起对方究竟是谁?
看到只穿男性衬衫而里面完全没穿衣服的绊,来访者像是目击到丑陋生物般厌恶地紧紧锁眉。
「你就是早知惠的朋友吧?」
来访者用不友善的态度问道。
绊恍然大悟为什么会感到似曾相识了。那位中年女性看起来,活生生就像有着一双美腿的早知惠差不多再过个二、三十年后、历经了生命磨练而精疲力尽的模样。绊不禁有种窥视到早知惠不太乐见的将来,而心里颇不是滋味。
「不行吗……」
绊相对也无法释出善意。这么一回答,来访者——十之八九准是早知惠的母亲,表情变得更加严厉。一副「难道对大人不会用敬语吗?」的样子表露无遗。绊不肯对自己不认同的对象说敬语。
「一定又是你带坏了早知惠。」
「什么意思?」
对于没有印象且具有攻击性的询问,绊皱起眉头反问道。那位女性冷不防地推开由起、快步朝房里走来,绊一时身体僵住了。女人脸色苍白,僵硬而丑陋扭曲的面孔使绊感到恐惧,这正是大人要谴责别人小孩时的脸——与小学时,因跟绊吵架而被石头砸伤的男生母亲跑来抗议时的凶狠面孔重叠。
「她从前天晚上就没有回家。她之前好不容易才回家,还回到学校去上学,我以为她终于变回普通人了……其实早知惠是个很认真的孩子。就是有你这种无可救药的人,才会教坏早知惠……」
脸部表情僵硬的女人冒失地走近绊,并伸手抓住绊的前襟。绊反射性地缩起身子。绊不怕被悦子恐吓,就连之前差点被街上的男人揍时,眼睛连闭也不闭;但绊从小就对于别人家的爸妈——向与自己小孩同年代的孩子露骨地释出孩子气的敌意——感到莫名恐惧。而且小学时会温和保护绊的母亲,现在已不在了。
「请稍等一下。」
忽然有一个人用正确的敬语,阻挡在正一步步逼近绊的女人面前。
缩起身子的绊稍微拾起头看。到处沾满颜料、骨感的手像在保护绊般地伸了出来。女人谴责的目光随即移至浅井身上。
「你是什么东西,竟然让这么年轻的女孩脱光光地……」
「这位是我的模特儿,如果您出手打伤了她,会造成我的困扰。」
想不到平时老是一副没睡饱的浅井,出乎意料之外地在语气中明白表达出最低限度的敬意跟最高限度的威胁,迫使女人向后退了一步。抬头望着站在眼前身材高挑的浅井背部,绊感觉到紧绷的身体整个松懈了下来。
一度畏怯的女人则脸色由苍白变为涨红,持续与浅井对峙。
「我会报警喔。」
「总之,应该先找那个叫早知惠的女生比较重要吧。伯母。」
原本打定主意在后面采取旁观态度的由起,悠然地插话。冷冷回望因无法反驳而不发一语的女人后,由起一双如辉映了宇宙光芒般晶莹剔透的双眸朝这里看。
「绊,你知不知道她可能在哪里?」
「是有—些地方。」
绊用笃定的眼神回看由起并点头,便迅速穿起衣服。
马路护栏旁的老地方、<游戏>同伴常聚集的速食店、大头贴机机种齐全的游乐中心,以及适合聊天的餐饮店。
答应早知惠的母亲,若找到早知惠一定会带她回家之后,绊开始四处找寻她的下落。二月夜晚的冷风吹得脸颊刺痛,但身体因为到处跑来跑去的关系反而觉得热。
(不在这……)
最后绊气喘嘘嘘地来到她们以前因为经常光是站着阅读却不买杂志,而遭店员冷眼的便利商店,但放眼望去,杂志区也不见早知惠的踪影。
(早知惠到底去哪了……?)
跟她讲电话不过一、两个星期前的事。当时觉得早知惠现在过着简单但幸福的生活,难道都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吗?是绊的想法过于天真吗?早知惠的声音听起来虽然很开心,但心中其实隐藏了黑暗的忧郁?绊对于自己没能及时发现而感到懊恼。
自前天就没回家的话,这两个晚上她会睡在哪里呢?是住在其中一个<游戏>同伴的家吗?但若依照上礼拜播出的新闻,现在就连留美跟悦子的情形都不得而知了。如果要借住的话,应该是来一个人住的绊家里最方便才对。
她可能勾引到了一个长途货车司机,坐上副驾驶座,现在正在高速公路上往遥远的北方或南方奔驰也说不定。若真是如此,就没办法追了。
(拜托,早知惠,求你别走远……)
绊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前往闹区后面的小巷子。呼吸紊乱得感觉肺部闷痛,强忍住冷风刮过脸颊的刺痛,继续向前跑。难跑的厚底靴踩在柏油路上,发出沉重的声响。
在陡坡上的小巷子里,两侧处处闪烁着粉红色或紫色等俗艳的霓虹灯招牌。零零星星,穿着大衣宛如要隐藏彼此般依偎着行走的路人,清一色都是一对对男女。宾馆林立的街道上——擦身而过的情侣们,对靴子发出重重落地声、奋力爬上坡的绊投以奇异眼光。
若早知惠仍一个人继续玩<游戏>——
绊看到一对情侣正要走进前方的一间宾馆。一名穿着大衣、看起来不好惹的男人,以及被男人搭着肩、身穿人工皮草大衣、从迷你裙露出苗条美腿的女人。
当两人的身影几乎要消失在宾馆墙壁后面时……
「早知惠!」
绊边跑边用祈求的心情大喊。
情侣停下了脚步。穿着大衣的男人用手推着女人肩膀催她进宾馆,早知惠转过头来往身后一看,睁大了眼睛。
「绊?」
绊挤出最后力气向前跨出穿着靴子的沉重脚步,到了早知惠跟前。双手放在膝盖上喘了一口气,然后抬起头来。
「早知惠,走吧,回家了。不要再来这种地方。」
「绊……」
「给我等一下,你怎么随随便便就要带人走呀!」
穿大衣的男人大叫着打断两人的对话,把不知所措的早知惠拉到身边。男人粗暴地抓住早知惠的肩膀,毫无保留地表现出一刻也等不及要把她拖进宾馆的态度。当绊对他投以轻蔑的眼光时——
「啊!」
男人夸张地提高噪门。绊皱起眉头仔细看了对方一眼后,发觉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一万五千圆!」
脱口而出的是男人钱包里的钞票金额。一个将花白头发理成平头,虽然看似从事危险工作,但钱包里却很寒酸的四十岁男子。
「你这个小兔崽子,那个时候竟敢耍我!」
他粗鲁地把早知惠推开,伸手要抓绊。被推倒的早知惠一屁股跌坐在柏油路上。「你想对早知惠做什么呀?你这个一万五千圆的家伙!」尽管胳膊被一手拉起,绊还是不甘示弱地顶回去。「被骗一次还不够呀,你是白目呀,超逊的!」
「什么……你还敢顶嘴……」
「早知惠,别理这种家伙,他身上没有钱啦!白白浪费了你漂亮的腿,这种家伙根本没资格碰你!」
男人用手一把捂住大吼大叫的绊的嘴。但发现即使如此,仍无法叫她闭嘴时,他便朝绊的头挥出一拳。绊咬紧牙根,即使挨打仍倔强地不闭上眼睛。
嘎的一声,在头上发出声响。
空气凝结了几秒。
男人睁大眼睛。绊也两眼睁大地抬起头来。
「好痛……」
代替绊被揍的浅井,脸颊歪一边地咋舌。
「浅井……先生。」
意料之外的发展使绊目瞪口呆。带着油画颜料的味道从背后抱住绊,将扭打在一起的两人拉开。
「Yoshioki——」
「有!老师。」
在听到有人爽快地回应浅井的呼喊声后,从眼角处飞进了一个短发美人,井上由起修长的脚正好不偏不倚地踢进男人的后颈延髓处,被踢飞的身体落在宾馆的墙边。
一记华丽的回旋踢之后,由起伫立在男人面前摆出迎战的姿势,但男人早已口吐白沫、晕眩过去了。
「咦,这样就结束了呀?真是不过瘾,要不要干脆再赏他个五、六拳,然后把他吊在加油站示众?」
「不用那么残忍啦。」
看着假装听不懂,还在弹响指关节的由起,浅井一手按着脸颊叹了口气。
绊花了好几秒钟,才领悟出一刹那间完美收场的局势。
「早知惠!」
甩开浅井的胳膊,往跌坐在地上的早知惠那边跑去。早知惠瞠目结舌看着倒在墙边的男人丑态,缓缓抬头。
绊跪坐早知惠面前,打从内心地紧紧拥抱她。
「绊……」
「笨蛋,你还在这里做什么?<游戏>已经结束了,不要回来了。这里再也没有属于你的地方了。」
「我、我……」
有些恍惚的早知惠含着泪,声音略为嘶哑。她也同样将双手绕到背部抱紧绊,绊从肩膀后方听到她抽咽着说话的声音:
「我突然对每天平静无波的生活……感到不安……每天都上学、陪奶奶聊天、跟妈吃饭,突然觉得——这样真的好吗?平静的日子一天天地过,最后也变得跟妈妈和奶奶一样,一想到这里就觉得莫名惶恐……总觉得应该做点什么事……」
「早知惠……」
听着早知惠断断续续的话令绊心痛。两个人贴坐在柏油路上,热度慢慢从双脚流失。绊用自己纤细的胳臂搂紧早知惠细长的身体。虽然无法拂拭早知惠的彷徨失措,但至少在这一刻,我们可以共享身体的冰冷以及彼此心中的不安。
绊也能感同身受地了解,过于平稳的生活有时的确会令人不安。会让人有股想挑战自己能耐、想行走在无底深渊边缘的冲动,以藉此感觉自己仍存在、仍活着,好抚慰自己慌乱的心……但是,即使如此,这也不是早知惠该回来的地方。她应该在别处找寻新生活。她的归属不该在这里。
「早知惠,你听我说……」
抚摸着早知惠因啜泣而起伏的背,绊温柔地缓缓说出口。把头埋到早知惠背上的人造毛皮中,感觉着她的香味。
「早知惠最初说出不玩<游戏>的时候,我觉得你好厉害,很有勇气又很帅。因为你做了我不敢做的事……不像我,我很懦弱,明明跟大家是同类,却在心中看不起大家。一个人的话,就连阻止别人围殴你的勇气都没有,甚至还跟着一起踢了你……<游戏>的事,势必要有人做个了结的,这是早晚的问题。任谁也不觉得<游戏>可以一直玩下去,但因为我们对一些无形的东西感到恐惧,深怕一停下来就会被淹没、而变得停不住脚步。在这个情况下,率先挣脱出来的就是你,你做了没人敢做的事。
回到家以后,你也会过得很好的,要过平凡的生活其实是很不平凡的事。难在要维持平衡,必须沿着一条过于宽敞、明亮又无处遮掩的道路直直走下去,很容易一个不留神就迷失目的地。但如果是早知惠的话,一定没问题,我相信你会充满自信地走下去。
早知惠很坚强。我很羡慕、很喜欢这样的你,也以你为荣。」
从人造毛皮中抬起头来,绊抓着早知惠的肩膀从自己身上拉开,由正面看着泪流满面的早知惠。
「回去吧,早知惠。」
早知惠还在抽咽、抖动的肩膀逐渐平静了下来。
她轻轻点了点头。
送早知惠回到家之后,一听到早知惠坦然说出「对不起,让妈担心了」的话,原本早准备回来时要好好责骂她的母亲,顿时失去宣泄情绪的管道而沉默地紧咬嘴唇。
「我求你别再乱跑了……」
嘴里嘟哝的这句话,才是她比起责骂女儿,还更想对女儿说的话吧。
早知惠可能十年后会成为母亲,之后再过个三十年就会抱孙子而升格做祖母吧。我想如果是早知惠,一定是个可以创造幸福家庭的大人。将来她也许会忘记在她十几岁的短暂时光里,曾在不安定中求得自己灵魂的归属,不过有时应该也会怀念起点缀街道的霓虹灯或街头的喧嚣、心爱的人工皮草大衣、庞克摇滚风的衣服,以及那曾经在寒冬中仍穿着超短迷你裙、自信满满地走在街上的事吧。
绊唯一不变的希望是——愿她无论到几岁,都还是绊引以为荣的、拥有着一双修长美腿的早知惠。
在回HotelWilliamsChildBird的路上,脚步轻盈的绊身后跟着有点目瞪口呆的——
「两名青年。」绊踩着轻松的步伐回过头来。
「你很会打架嘛,『Yoshioki』。」
投以沉着的目光、呼唤他名宇。井上由起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便「呵呵呵」地笑着打马虎眼。「绊好讨厌喔,我比较喜欢你叫我由起(Yuki)呢。」
井上由起这个名字,可以念成Yuki,但作为男生名字时又可以念做Yoshioki。
「少给我装糊涂,我还以为你是女的就没有戒心。你竟敢偷看我的裸体!」
「只不过是被人看到平坦的胸部而已嘛,何必那么介意呢?」
「哇,你还讲出来!要不然你也让我看你内裤里面作为交换呀,明明有那东西。」
「哎呀,别这样,有人性骚扰呀!」
绊猛扑过去伸手要抓由起的宽直筒裤,由起以装得像女人一样的温柔举止闪躲。浅井斜眼看着这个情景打呵欠,皱着眉用手轻按浮肿的嘴角。
边与由起打打闹闹的绊,看了一下浅井的侧脸。一如往常没睡饱的脸,仔细看果然与由起是表兄弟,过长刘海后面的长相很女性化,与嘴角的瘀青不搭。
本想谢谢浅井赶来帮忙,但错过了致谢的时机,至今仍未说出口。也许他只是不希望他的模特儿受伤吧?嗯,应该只是如此吧。反正,从他如服了镇定剂般面无表情的脸庞,也摸不清他真正的想法。
从远方看得到HotelWilliamsChildBird的大门。建筑物的正面用鸟笼造型的装饰格子架着八角形的阳台,藉由从窗户透出的零星灯光,呈现出模糊的轮廓。
绊踩着轻快的脚步跑了起来。
绊的归属不再是街头,她就快要找到新的归属了。
只是,那应该无法带给她永久的安定。
恐怕仍只是目前暂时的归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