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再见,爱哭鬼邮差

高中中辍,十七岁。基本上是个茧居族。没有特别的兴趣,若硬要说的话就是阅读吧。

我记得从前因为说了:「阅读不过是写履历表时想不出要写什么的人,迫于无奈才会填写的兴趣,因此等同于没有兴趣。」这种对真正喜欢阅读的人很失礼的话,而在面试时被老板刷掉。没特别的专长,喜欢的食物是Yanglong`sDeli的中华沙拉跟炒面。职业:待业中,不过有时候会打工充当绘画模特儿。

到此为止,找不到特别有趣关键字的卫藤绊被关在画布里,正散发着一股不可思议的氛围——身材瘦削的少女抱膝坐在涂满黑色及蓝色的背景中央。红茶色长发从肩部垂下散落胸前,白皙肌肤与笼罩其后的阴暗背景形成对比。在整体而言相当细腻的笔触当中,只有微微往上看的双眸望向正面,并散发出强烈主张自我的光芒,像是要倾诉些什么似地直勾勾瞪着眼前看画的人。

虽然看起来几近完成,但不知创作者有何不满,画布被油画刮刀一刀由左肩朝右下方整个割了开来。

卫藤绊身上只披了一件男性衬衫站在画架前,与画布里身体被惨不忍睹地切成两半的自己对看了一下,不久便失去兴趣移开了视线。绊并没有对画中的自己特别移入感情。

这间画室兼住处、还算宽敞的房间中,弥漫着油画颜料独特的浓浓味道。被涂料弄脏的地板上堆放了杂七杂八的画具和美术杂志,就连原本应拿来做料理的厨房也无一幸免,流理台也同样牢牢黏着各色涂料。

绊脱掉披在身上的衬衫,拿起放在床边自己的衣服。尽管紧身牛仔裤已是最小尺寸,但腰际还是显得宽松。一头套人白底带着绿色印花背心的同时,边将视线转向浴室。刚才开始,她就听到从细长的门后,沉闷地传出淋浴的声音。

「我要去买早餐。浅井先生,要不要帮你买什么?」

绊对着门稍微提高嗓门问道。等了一会没有回应,再将背心下摆往下拉、又问了一次:

「浅井先生?」

浴室里淋浴的声音从刚才就没有改变,还是如雨声般单调地敲打着空间。

于是绊走近浴室门。

「浅井先生,我开门啰。」

轻轻敲几下门,没等回应就开了门。

一个身躯消瘦的青年如尸体般趴在复古风格的浴缸边缘上,浴缸跟厨房一样也到处沾满了涂料。莲蓬头还喷着水,从他后脑勺到穿着衬衫的背部整个湿成一片,透过衬衫浮现出肩胛骨的线条。

绊叹了口气,一脚踏进浴缸里,以看似要从背部抱住浅井的姿势,伸手扭转了古铜色的水龙头,水停了之后把脸凑近浅井的脸庞摇晃他的肩膀。

「真是的,浅井先生,你又在这里睡着,要是溺死不关我的事唷。」

一边大力摇晃他的肩膀一边跟他说话。他皱起眉头微微睁开眼睛,但还没清醒而迷迷糊糊地将脸颊靠在浴缸边缘,斜眼瞪了绊一会后,才终于理解自己现在在哪里,接着挺起身体像小狗常做的那样甩了甩头。凌乱的头发甩出四处飞溅的水滴,在绊的背心胸口处留下一点一点的痕迹。

「啊……本来想要洗脸的,不知不觉就……」

「你熬夜了呀?」

边问边将挂在墙壁上的毛巾丢到浅井头上。

「是睡不着好不好。不就是因为你霸占我的床,还在床上呼呼大睡。」

从毛巾里传出闭塞而听不清楚的回应。回想起昨晚在休息时间不小心睡着了,就这样过了一整晚。

绊假装没听到,若无其事地转换了话题:

「那幅画有什么不好?」

「不喜欢。」

「不喜欢哪里?」

「全部。」

他满不在乎地说了这句话。真搞不懂艺术家在想什么。

「我正要去买早餐,要不要吃点什么?」

「不要,我要睡觉。下午两点叫我起床,我今天有事。」

好像理所当然地对绊下达命令后,他从工作长裤的口袋中取出房间钥匙。

「你以为自己是谁呀!?」

绊半睁开眼睛瞪他,接受钥匙时还一边顶嘴,但浅井将她往门口推、跟着走出浴室。他头上还盖着毛巾,踩着摇晃不稳的步伐,走到画室中央时咋了一下舌,便一脚踹倒了三脚画架。连同画架上的画布一起跌落下来时所发出的巨大声响,使绊不禁缩了一下脖子。浅井则全然不以为意,头发也没擦干就整个人趴在床上。

这就是绊现在打工的雇主。高傲自大、自我中心、有气无力,睡眠不足就会脾气暴躁的画家——浅井有生。

叮钤铃,门铃响了。

再一次,叮钤铃。接着敲了几次门。

视线移至床上。不知道是没一转眼的工夫就进入了梦乡,还是打定主意要装作没听到,浅井完全不打算起床的样子,绊只好自己走到玄关。

从打开约五公分的门缝向外看,来访者是绊认识的人,对方正以一看就是很拘谨的样子站在走廊上。绊放松了警戒,敞开大门。

「早安,强纳生。」

「啊,绊。」

强纳生一看到绊的装扮,惊讶得叫出声,低下头害羞得连耳朵都红了。比绊矮一点的强纳生头顶刚好对到绊眼睛的高度。他发质粗硬的自然卷依旧无法梳开而纠结成一团。

「你在这……过、过夜呀?跟浅井先生?」

强纳生仍然低着头,用停顿的语气问道。

「嗯嗯,不小心睡着。是包裹吗?」

门边有一个跟强纳生差不多高的板状瓦楞纸箱,强纳生点了点头。看这个大小和形状,不知道是不是画架?

「浅井先生,有你的包裹。」

绊回头朝房间呼喊,但如预料中的,果然还是没有回应。反正艺术家这种人,根本就是人格上有缺陷。绊叹了口气。

「随便放就可以了,我也跟你一起出去。」

正想回房间拿上衣时……

「啊,那个,绊。」

搬人瓦楞纸箱时,战战兢兢避免碰撞的强纳生叫住绊:

「这个,我不会读,嗯……」

动作也跟讲话一样结结巴巴地不稳重,视线不时东张西望、左右飘移,是强纳生的习惯。他将瓦楞纸箱靠在门口,便从大皮包里取出一个咖啡色信封。当绊把脸凑近,强纳生又开始脸红,浑身不自在似地扭扭捏捏。

信封上收信人只写了「HotelWilliamsChildBird李老师」,没写房间号码。

「这是给李老师的。」

用食指指着收信人的名字。强纳生没把握地盯着绊的指尖看。

「这叫作『李』,然后这是『老师』,你知道李老师吧?」

「知、知道。」

「记得房间是几号吗?」

只见强纳生歪着头没回答。

「是5ll号。」

一告诉他正确答案,强纳生脸上马上浮现开心的表情。

「5ll是在五楼的11号房!」

「对,没错。」

「五楼的11号房!」

强纳生用明朗的声音,宛如发现了宝藏位置似地复诵后才说:

「谢、谢谢你,绊。」

就一手拿着咖啡色信封转身离开。

「喂,强纳生,这东西还没搬进去耶!」

不等绊出声,强纳生便背着啪啪摇晃的斜背背包径自跑走了。

——门口只剩下她跟巨大的包裹。绊茫然伫立了一会儿,以带着「搞什么嘛!」的叹息将刘海拨了上去。

「浅井先生,有你的包裹~」

朝着房间再叫一次试试看,但还是没有反应。

「真是的……」绊踹了一下纸箱的角,不得已只好用双手将纸箱拖进房里。

卫藤绊的一天大致上都是这样开始的。

HotelWilliamsChildBird——

名称长到让人一不小心就会咬到舌头的这栋建筑物,好像是个叫做WilliamsChildBird的英国男爵在二次大战前、开国期间所建的别墅。怪不得随处可见彷佛就快响起文明开化的声音(注:明治维新时期,日本提出「文明开化」的口号,对欧美文化的模仿下遗余力。连头发都不放过。当时有一首打油诗这样形容:「敲敲短发蓬松的天灵盖,文明开化的声音就响起来。」)的风格。

地板是由橄榄绿和沉稳的咖啡色水泥瓷砖组合成的方格花纹。入口大厅跟各个房间使用虽有褪色痕迹但仍然华美的壁纸,以及西欧古典风格的家具来装潢内部。包括阁楼一共七层楼,房间总共约二十五间。从WilliamsChildBird的名称不难想像,建筑物外头利用了匈牙利陶器制造商所设计、以知更鸟为主题的铁制装饰格子架,将一楼大门玄关到向外突出的五楼阳台连结起来,外型酷似鸟笼。

这栋曾经座落在闹区中心的建筑物,常有许多外国宾客及男爵家族聚集而热闹非凡。但如今闹区中心地已移往他处,独留它在闹区边缘,成为附带家具的月租套房。

曾几何时,这里成了一群风格独具且无法适应普通社会的人们居住的地方。

电梯下降的时候伴随了吱嘎作响的声音,让人不由得担心电梯钢索是否会就此断掉。电梯放慢了速度,停在三楼。摺叠式的铁格子门一开,就看到一对父女正站在走廊等候电梯到来。

看到绊往旁边闪开一点,父亲微微点头行礼,而女儿则一脸不在乎地牵着手走进来。挂在小女孩背的书包旁边的铃铛钥匙圈,响着清脆的铃铛声。在父女俩加入后,最多只能乘坐四人的箱形空间开始显得拥挤。

「失礼。」

父亲微微低头致歉。

「哪里。」

因为是常有的事,绊并不介意,顺便将脸埋进三花毛色的猫布偶背上,尽情享受软绵绵的触感。而小女孩则是紧抓着父亲肚子上雪白的毛,把头埋在里面盯着这边看。小女孩一与绊四目相交,便敏捷地藏到肚子后面。

老实说,他们父女真是一对奇怪的组合。

女儿是个打扮成哥德萝莉风格的小学生,一身以飘逸蕾丝花边点缀着宛如洋娃娃的漆黑洋装,搭配白色裤袜及红色圆头鞋。

父亲则是一位沉默寡言、但态度和蔼可亲又有礼貌的人(?)唯一奇怪的是——他一身布偶打扮——毛茸茸的雪白腹部,背部及耳朵有着白、黑、棕色混合的三花猫斑纹,是体形肥大的猫布偶服装。不过他看来好像是有工作的,因为脖子上系了领带。

在一声轻微的金属碰撞声响后,电梯停在一楼,铁格子门随即打开。穿着猫布偶装的父亲用他毛茸茸白色猫掌推了推女儿的书包,让她先出去,接着他肥短的脚才慢吞吞地跨出电梯。

猫布偶白色的脚跟大红色的小圆头鞋,还有绊的运动鞋走在橄榄绿及咖啡色方格花纹的走廊上。神经质的三楼住户与他们擦肩而过,正自言自语低喃着搭上电梯。电梯门一关起来,便听到三楼住户边咯嗒咯嗒震动铁格子,边破口大骂「放我出去、放我出去」的声音。

「哎呀,猫布偶父女,以及不良少女。今天心情愉快吗?」

「哎呀,猫布偶父女,以及不良少女。实际上今天的心情还是糟透了,真是个差劲的早晨。」

住一楼的一对双胞胎老人顶着相同的脸,并肩说着不搭嘎的话与他们擦身而过。

「罗密欧呀、罗密欧,为什么你是罗密欧?」

在一楼的入口大厅处,一名穿着蕾丝睡衣的年轻女子正对着空气用像在演戏的动作伸手大喊。不知从上面哪个楼层,断断续续传来令人神经衰弱的尖叫声。

对于从普通社会隔离,住了一群怪人的(鸟笼)——HotelWilliamsChildBird而言,这只不过又是一个司空见惯,平常的早晨。

Yanglong'sDeli是从HotelWilliamsChildBird往紧华闹区走路约五分钟即能抵达的熟食店,是很多房客的厨房。除了一天一次,也许在早上或下午会到Deli买个吃的以外,绊基本上是把自己封闭在家里的茧居族。绊将加了白萝卜和鸡肉的中式沙拉,及浅井可能会吃的两人份炒面装进聚苯乙烯树脂的容器里,走到收银台。

提着购物袋回家的途中,顺手将信投进路边古老的圆筒形邮筒。信封上有红蓝色条纹的航空邮件被吸进黑暗的邮筒孔中,绊在邮筒前面想像了一下信将被寄到海的那一边之后,才离开邮筒。

(最近怎么都没回信呢……)

一手勾着购物袋,一手插入穿在背心外的连帽外套口袋里,稍微闲逛后踏上回家的路。

出门才不过二十分钟罢了,回来时,事件已经发生了。

出门时除了蕾丝睡衣女子之外十分冷清的入口大厅,现在却不知为何显得喧嚣。五、六名住户聚集在电梯前,而被他们以背向电梯的姿势团团围住的是强纳生。小个子的他全身紧绷地缩头缩尾,只有眼神忙碌得四处张望,窥探人们的脸色。一身猫布偶装的父亲早已出门不在,因此没人会上前劝阻。基本上,说起来这里原本就是由一群缺乏社会性及协调性的人们所群集的空间。

住在三楼、常自言自语的神经质男性站在最前头,一步步逼近强纳生。

「除了你以外还会有谁!」

大声喊叫后,他用力一推强纳生的肩膀。强纳生一个踉跄,背部撞到身后的格子门。从人墙缝隙看到这个情况,绊随即拨开人群冲上前。

「喂,到底是怎么回事?」

嗓音低沉,绊对男性投向尖锐眼神,像是庇护强纳生般挡在前面。

「绊,我,那个……」

强纳生用快哭出来的声音欲言又止。面对绊的态度,三楼住户不由得有点畏缩,但马上振作起精神,将攻击矛头指向绊。

「他从我房间偷了东西。」

「偷东西?」

回过头看强纳生。强纳生红着双眼和鼻头,用央求的眼神看着绊。

「他说没有。」

「啊?这家伙从刚才开始,就连一句都没否定。」

对这个从鼻子里发出冷笑的男人,绊感到嫌恶而皱起眉头。

只要是这里的住户,任谁都应该清楚强纳生并没有足够词汇可为自己辩护。

硬要将强纳生拱出来予以谴责的,不只是三楼的自言自语男。除了声称自己的外国硬币收藏品不翼而飞的男人之外,还有几个人坚称他们的怀表、茶具组、甚至是门把乃至于浴室水龙头等物,突然有一天就从房里消失了。大家异口同声表示,当天刚好强纳生都有送邮件或包裹来,造访房间的人只有强纳生。单凭这点根本不足以证明强纳生就是小偷——即使绊如此反驳,依然无法平息骚动。

既然强纳生无法说出自己的不在场证明,绊也没有辨法再替他辩解下去,于是原告们提出检查强纳生房间的要求。当事人都还没同意,众人就径自移师前往位于二楼电梯旁的2l3号房。他们从强纳生手中夺走钥匙,擅自进入房里到处搜查,绊和强纳生只是站在门口望着这些人。

「可以吗?」

问了强纳生,他还是满脸通红地低着头。

毕竟在强纳生房里,不可能找到任何类似会让原告们主张被偷的有价值物品。摆放在墙边装饰柜上的动物折纸、整齐分类好贴在月历后面的纪念邮票收藏品,以及强纳生曾开心地告诉绊,是他朋友去海边玩带回来送他的礼物(听说强纳生没看过海)——一颗带有淡淡粉红色的圆石等。这些由强纳生或许笨拙、但看得出来十分用心收藏的东西,被毫不留情地弄得乱七八糟。

每当看到月历被拆了下来,或小石头的收藏品被哗啦哗啦散落一地时,强纳生就会发出「呜啊啊」的呻吟,抽着红红的鼻子。虽不忍心,但绊还是刻意不去阻止原告的暴行。只要找不到任何证据,强纳生便可自动排除嫌疑。既然强纳生无法口头上为自己辩解,只好随这些人翻找到他们觉得甘心为止,以证明强纳生的清白。

绊不屑地认为——反正也找不出什么名堂。她很清楚强纳生的纯真,强纳生才不可能会偷窃。

过了十五分钟,房间里已经乱成一团。相反地,住户们散发出的烦躁气氛因为凝重紧绷过头,反而开始飘荡起「不指望会找到什么」的空气。强纳生像是无法直视房间惨状般地垂头丧气。

「甘心了的话,请你们道歉然后把东西物归原位。」

听到绊冷淡地说了这句话,把房间弄得一场糊涂的房客们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只好渐渐远离墙壁及橱柜。尽管看起来每个人的表情都有些遗憾,但几乎已经排除了强纳生的嫌疑。最后只剩下三楼的自言自语男和外国硬币收藏家不死心,还固执地在找寻如橱柜下缝隙的这些地方,当被其他住户催促而正要起身时……

「嗯?」

一名男子忽然出声,便将身体贴在地板往床底看个仔细。

原本还低着头的强纳生迅速抬起了头。

「啊,那、那里是……」

「强纳生?」

强纳生从绊的身边走开,冲进房间里差点摔跤。

「不行,那里不行。」

「啊?什么啦?吵死了。」

为了制止潜入床下的男子,强纳生紧紧抱住他的脚不放,却被粗暴地踹了一脚,跌个屁股着地。

「这是什么?一捆信封……?」

男子手上拿着东西,从床下爬了出来。屁股着地的强纳生口中逸出绝望的喘息。其他住户们则一脸纳闷地关注事态发展,男子将目光落在刚搜出来的一捆纸张上,正反面翻来翻去几次。

「喔……」

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般吊起嘴角笑。

「卫藤绊。」

突然被以全名称呼,站在门口的绊反射性地立正站好。笑得一脸骄傲的男子将拿着那捆纸的手往这里伸出。

「喂,事到如今你还想替这个卷毛的说话吗?」

绊皱起眉头走进房里。房里乱七八糟,几乎连站的地方也没有。绊穿越满地的物品及其他房客,靠近男子,默默接过对方递给她的一捆纸。

那是用满布灰尘的绳子绑成一捆的邮件。

收件人是「卫藤绊」——

绊表情僵硬地解开绳子,一封封简单地做了确认。十几封盖着邮戳的国内信件及航空邮件,每一封都是寄给绊的。为什么会从强纳生的房里……?

询问的目光投向强纳生,但绊绝无意思要瞪他。可是强纳生坐在地上,屁股却磨擦着地板往后退了几步。三楼的男子露出得意的笑容,而其他房客则嘈杂地低语。

「这是怎么回事……?」

询问时因喉咙干燥,绊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沙哑。

「呜呜,啊……这是、这是、这是……」

只见强纳生如坏掉的玩具般重复着同样的单字,双眸红肿地流着眼泪。尽管如此,也没人积极地伸出援手。孤立在注视他的人群中,强纳生抽着鼻子呜咽。

一股暗红的汁液从鼻孔朝嘴唇流出,又被吸了回去。

「呜呜……」

强纳生用双手捂住鼻子低着头,接着有几滴红色水滴啪嗒啪嗒地滴落在房间里的格子花纹地板上。

「呃,竟然还流鼻血!」

三楼的男子恶心地丢下这么一句话,并急忙把脚缩回去。要是平常的话,自己一定会想去照顾他,但此时的绊因为还太过错愕而动弹不得。

在被弄得杂乱无章的房间里,满脸眼泪鼻血混在一起、哭哭啼啼的强纳生,被房客们冷眼旁观的目光包围。

强纳生这个绰号,是他以前工作地方的同事帮他取的。虽不清楚详细情形,但听说好像是个蔑称。智能只有约五岁儿童程度的强纳生,不会用国字写自己的本名。

他搬到HotelWilliamsChildBird的213号房,是差不多半年前的事。以前曾在罐头工厂工作,但被炒了鱿鱼。

身高比绊矮一些还有点驼背,额头很宽而头发是卷成一圈圈的自然卷,多半穿着整套因布料缺乏弹性而变形的运动休闲服,鞋带绑死结。

那个时候绊没有跟他说过话,只是有时会在一楼入口的玄关与他擦身而过。住他隔壁的住户好像对他满照顾的,时常碰见他们一起。

一天,在冬季即将接近尾声的早晨,绊一如往常提着Yanglong'sDeli的袋子回来时,看到强纳生从反方向的人行道拖着沉重脚步走来。在刻有知更鸟的铁制正门前碰头时,绊不禁稍微扬眉看了一下强纳生。在吹着干燥寒风的天气里,强纳生竟然从头到脚都湿透,一手拖着他原本穿的运动衫,瘦弱的上半身裸露、冻得直打哆嗦。

从二楼的窗户传来了笑声,一抬头即看到强纳生的隔壁房,也就是212号房的房客嗤笑着把头缩回房里。

再次将目光转回眼前的强纳生。

「这算是某种修行吗?」

听到绊用不怎么感兴趣的声音随便问问,冷到牙齿喀喀作响的强纳生抬起头、眼睛微微往上看绊。绊只瞧了他一眼就迅速移开目光,开了门先进屋里。几名房客坐在大厅沙发上正看着电视。

差不多走到大厅中间时……

「很冷耶,关门啦。」

听到其中一名看电视的房客抱怨,绊回过头才发现门还开着,而强纳生竟杵在外头直发抖。绊心里一面嘀咕着怎么那么麻烦呀,只好又回到了大门口。

「不进来吗?」

「要、要、要进……进去。」

强纳生冷到牙齿打架,抖得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细瘦的肩膀颤抖着、又抽了一下鼻子,泪水便不争气地沿着脸庞滑落。这样好像是我对不起你一样——绊深深叹了口气。

「干嘛要哭呀?」

「对、对、对不……起。」

「干嘛要道歉呀?」

「呜,对、对不……起。」

无论跟他讲什么,都是千篇一律的回答。虽然他咬紧唇试图忍住眼泪,但泪水还是混着鼻涕沿着嘴角顺流下来。苍白到没有血色的上半身,与脖子以上如章鱼般红通通的部分形成强烈对比。愈来愈不耐烦的绊,略为粗鲁地抓住强纳生的胳膊。他害怕得全身僵硬,两只胳膊经过冷水跟清晨冷空气的一番折腾后冰冷得吓人。

「总之你先进来,快点啦。」

原本以为听起来会尖酸刻薄的声音,竟稍微变得柔和。

强纳生不懂得说话。

不会读写。

不会计算。

记忆力差。

动作迟钝。

尽管几乎样样不如人,但对绊而言,这些问题都不会比他的胆小、和对于别人的恶意伤害过于迟顿来得要命。

如果根据几次克制住几乎要发作的脾气,努力倾听强纳生的解释来加以判断,听说住他隔壁(强纳生称之为「朋友」)的房客喜欢上米伦达咖啡厅的女店员,而昨天那个「朋友」拜托强纳生无论如何帮他把一封信交给她。然后,由于那个「朋友」告诉他今天女店员会给答复,因此他再次前往米伦达咖啡厅。不知怎么地,那个女店员看到他便大为光火,还拿打扫的脏水泼向强纳生。强纳生完全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生气?

「那一定是你被『朋友』捉弄了呀,搞不好信里都是些下流的话吧?」

把强纳生带回自己房间一边帮他擦拭身体,一边听他说话之后,绊最后发表了公正的言论。就算如此,他还是一再坚称「朋友」是好人,对他十分亲切。

从强纳生才刚搬来的时候开始,「朋友」就对他很和善,处处照顾还人生地不熟的他。

例如:好心告诉他最近的自助洗衣店位置(走路三十分钟);灯泡烧坏时教他应该买哪种灯泡来换(一安装好的新灯泡,房里就跳电了);时常邀强纳生一起吃饭(「朋友」说要去洗手间却一去不回,结果独留付不出两个人帐单的强纳生在店里)。

强纳生由这些事件归纳出的结论,竟是「朋友」对他很亲切?!绊呆掉了,连纠正都不想纠正了。

那个「朋友」在泼水事件不久后,没跟强纳生道别就搬走了。而强纳生在之前工作时所存下来,少之又少的存款也在同一时间消失了。

绊看不下去强纳生做事老是不得要领,渐渐开始帮强纳生的忙。虽然经常为了强纳生慢吞吞的态度而干着急,也逐渐学会了与强纳生沟通时,需要有耐心地听他说话,以及诱导他将自己的想法用句子讲出来。

实际上,强纳生除了言行笨拙、记性不佳以外,只要花时间相处,就会发现他其实跟普通青年没多大差别。不同的是,他的时间如坡度平缓的小河般,流逝得比别人缓慢罢了……

如此而已。

举例来说,强纳生喜欢洗衣服。把脏衣服放进自助洗衣机里,拿起一旁的漫画杂志翻阅(因为不识字,所以他都是看着图案想像故事情节来娱乐自己。这也是很棒的才华),一转眼的工夫衣服就洗好了。

强纳生从不曾觉得无聊。从他的眼睛看来,周围世界变化地如此之快,根本来不及感到无聊。对他而言,世上的每件事情都是新鲜的。

有一次,虽然只是一份小差事但正好有个职缺,强纳生被问到有没有兴趣做做看。

那是将整批寄来的邮件及包裹分送到各个房间的工作,一天的薪资是六百圆日币。这个金额对于强纳生来说绝不算少,因此他很开心地接受了这份工作。

话虽如此,问题是强纳生不会读收信人的名字,因此刚开始的几天都在埋头特训。

「445号房是四楼的45号房,这样知道吗?四楼的45号房。」

强纳生好像勉强懂得数字,所以绊十分有耐心地教他只用房间号码,而不是收件人名字来辨识送件位置。仅说明一次的话,强纳生几乎都记不起来,但他还是很努力地不断反复练习,按照绊教他的在口中喃喃自语:

「445号房,是四楼的45号房……」

「对。那3ll号房呢?」

「3·l·楼的……」

「没有三十一楼啦。再一次,311号房是哪里?」

「三楼的……11号房?」

「答对了。」

强纳生答出来的时候,就如同小孩子般眼神都亮了起来。

接下来,两人走遍鸟笼庄牢记房间位置,强纳生终于学会了如何分送邮件。

强纳生从星期四开始上班,他拿到了到星期六为止的三天份薪水,买了七颗米伦达咖啡厅的脆皮泡芙送给绊。当绊说她一个人吃不下七颗时,才得知原来强纳生是把薪水全数交给店员,并指着玻璃陈列柜内的泡芙。结果,店员就把用这个价钱足以买到的泡芙全装进盒子里了。

两人各吃了三颗之后,绊实在吃不下了,所以问强纳生要不要吃最后一颗?他便有点不好意思地伸手拿起泡芙大口咬下去。

「绊是『朋友』?」

脸颊沾到卡士达奶黄酱的强纳生问道。

「对呀,是朋友。所以不要再哭啰,好吗?」

一听到绊这么说,强纳生双颊泛红地用力点头,还一边用手指一圈一圈把玩着自然卷,一边像在唱着难听的歌般反复哼着:

「朋友,朋友。」

绊躺在床上,将从强纳生房里发现的十几封邮件,一封封地再次确认,其中有最近才在纳闷「怎么迟迟没有回信?」来自英国的航空邮件以及绊订购的平装书等。

没想到看着看着已是日落西山,不知不觉房里已经很暗了。

绊将捆在一块的邮件放在床边堆放的杂志上,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

天花板是配合地板格子花纹和色调的橄榄绿,挂着一盏蓝色灯罩的装饰吊灯。床单是颜色较深的蓝色苏格兰方格花纹,红色蛋形沙发摆放在窗边,房间里的家具大多是从一开始就附带的。当初WilliamsChildBird男爵所雇用的设计师,应该是个对复古风格很有概念的人。因为房间里搭配了多种暗沉的原色系色彩,乍看之下显得有点狭窄,但整体上却又不可思议地呈现出一种协调感。绊的房间445号房,是一间备有开放式厨房、几乎呈正方形的套房。

呆呆地想着,思绪在脑中从右到左流过。

「……好。」

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叮铃铃,绊隔着门隐隐约约听到门铃声。接着门里面传出吧嗒吧嗒好像很慌张的声响后,过了一会儿,贴有刻了「213」金属门牌的门慢慢往里打开。

「啊。」

从房里露出脸的强纳生,一看到站在走廊的绊就叫了出声。

在今早发生的小偷事件当中,结果虽然没找到其他房客的遗失物品,但已信用扫地的强纳生被炒了鱿鱼,之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强纳生,我有一些话想跟你说,可以进去吗?」

「现、现在,那个。」

「嗯,有关信的事情,我想你应该有什么理由……」

当绊正要跨进房里时,没想到强纳生竟吞吞吐吐地站在前面阻挡绊闯进来。

「现在,那个,正在忙,所以再等一下。」

门在眼前被大力关了起来。

对于强纳生意料之外的反应,绊一时哑然愣在门前。由于事出意外,万万没想到会被拒绝,绊脑袋里的反应还跟不上。

强纳生会将信藏起来,应该有他的理由。强纳生不可能无缘无故就做这种事——本来是想要听他慢慢告诉自己那个理由,所以才来的……

「什么嘛,刚才的态度……」

在忙?有什么事比跟我说话还重要?

绊愕然地看着紧闭的房门,好不容易才抑制想要使劲踢门一脚的情绪离开门前。快步定回走廊,粗鲁地按着电梯按钮,电梯这时正好来了。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前方是否有人,电梯门一开,就作势跨过门槛。

「哎呀。」

绊一头撞进电梯里某人的怀里。

对不起才说到一半,绊抬头看着对方一时说不出话来——是五楼的房客,浅井有生。

「啊,是你啊。」

浅井一认出是卫藤,便开始发牢骚:

「不是跟你说两点叫我起床的吗?我起来一看都七点了,七点咧!都是你啦,害我没买到画具。」

「啊啊,我忘了。因为发生了很多事。」

就算是我忘了叫你起床好了,但睡过头五个小时根本就是自作自受嘛!绊一脸不在乎地扭过头去,将目光转向跟浅井一起搭乘电梯的另一个人。留了比短发稍长、淡咖啡色头发有着轻微波浪卷的美人,正笑眯眯地站在浅井旁边。

井上由起,同样是HotelWilliamsChildBird的房客。

「怎么了?绊。好像心情不好喔?」

「没有啦,两个人要一起去哪里?」

「我想,有时候也可以一起去喝点小酒、顺便点些什么吃的当晚餐,所以硬是叫老师把衣服换掉。」

语毕,由起轻轻拉了一下一脸显得很麻烦的浅井。这么说起来,浅井的确将平常的乱发整理了一下,衣服也从被涂料弄脏的破旧衬衫,换上干净俐落的绵衬衫跟休闲长裤。当总是散发出油画颜料臭味的自闭画家穿得人摸人样时,还挺像个大学生。虽然不想承认,但是浅井又高又瘦,还挺好看的,而在他身旁的由起也算高,乍看就像是一对会被杂志社邀请拍照的模特儿情侣。

话虽如此,他们两人实际上只是表亲。而且既然同是HotelWilliamChildBird的房客,可想而知由起也有怪癖好。若要说明,可能会说来话长……不,也许不尽然。

「这样刚好呀,绊要不要一起去?你会喝酒吧?」

「她还未成……」

由起丝毫不理会浅井插嘴说话,打手势叫绊也一起来。绊想了一下……

「我去。」

然后用屁股将两人推进电梯,自己也进去。在载客人数上限四人的空间里搭乘了三个人,即使猫布偶不在也显得有些挤。绊将差点被电梯门夹到的运动鞋鞋尖抽回来时没站稳,顺势倚靠着站在后面的浅井胳膊。浅井即使换了衣服,但已融入成为身体一部分的味道还是挥之不去。刹那间,绊被油画颜料的味道轻轻包围住。

「你还好吧?卫藤。」

「我没事。」

绊一想到浅井竟然会担心别人,就觉得浑身不自在,板着脸将视线移开。

但在抵达一楼前的一小段时间里,绊还是坦率地让自己被包围在胳膊触感以及油画颜料的味道之中。别人的关怀让绊内心不由得变得有些脆弱。

……说什么强纳生很依赖绊,或是绊常照顾强纳生,到头来也许都只是她无聊的自我满足及自以为是的想法罢了。—想到也许对强纳生而言,自己并不是朋友,尽管从前并未认真想过这件事,仍感到伤透了心。

跟浅井和由起到他们有时候会去、位于市郊的酒吧小酌后,酒品不好的绊吵着还喝不够,拉着两人先到Yanglong'sDeli随便挑选几样下酒菜,再到绊的房间又开了啤酒续摊。

毫无节制地大吃大喝,然后跑到厕所吐得唏哩哗啦,同时也将强纳生所带来的郁闷心情一并排出体外。

一瞬间觉得到了明天,一切都会回复原来的模样。小偷骚动和藏信事件都是假的,而强纳生明天一定又会一如往常,尽管满头大汗也不搭电梯,而是利用楼梯爬上爬下,将寄来的邮件很开心地分送给每个房客。当强纳生知道自己可以工作时,曾是那样开心,以做这份工作而自豪。

此时此刻的绊完全没有想到,有一天强纳生会离开HotelWilliamChildBird。

叮铃铃……叮铃铃。在白浊的意识中听到不知是哪里的门铃声。模糊的意识硬是被拉回现实。阳光隔着窗帘透出钝重的黄光,照射在窗边的红色蛋形沙发及格子花纹的床上。

叮铃铃,门铃又响了。

在半梦半醒之间,绊缓慢地呼唤正睡在旁边、一头蓬乱黑发的人。

“浅井先生、有人找你。”

“啊……帮我应门……”

浅井把被单盖在头上,含混不清地回答。“什么嘛,这是你的房间,拜托你自己应门好不好……”绊边发着牢骚慢吞吞地爬起来,有入头里面在敲钟般的头晕目眩猛然袭来。“好痛……”用拳头紧压太阳穴。正想爬下床,膝盖就这么不小心刚好用力顶进睡在前面的浅井肚子。浅井发出宛如快从胃里吐出异形般的痛苦呻吟,上半身从床缘滑落。

“呃……你,你……”

“对不起。”

绊边压太阳穴敷衍地道歉。浅井既没起身、也没爬回床上重新躺好,就这么维持相同的姿势又再度进入梦乡,无奈绊只好跨过浅井下床。

(以上叮铃铃之后为33友情补全……==|||)

叮铃铃。

音量不大的门铃声,在宿醉的脑袋里不规则反射地叮当作响。绊随便用脚将散落一地的Deli空盒和空啤酒罐踢开。

「来了。」

边拨头发边开门,只看到一个矮个子卷毛青年畏畏缩缩地等在门外。绊用意识还很模糊的脑筋想了一会后,回过头往房里看。

「浅井先生,是强纳生。有你的包……裹……」

说着说着,还未睡醒的脑袋顿时清醒了过来。

回头看到的这个房间不是浅井的画室,而是绊的房间。绊赶紧动脑试着挖掘昨晚的记忆——先是浅井、由起、绊三个人在绊的房里喝酒,然后差不多在日期变换时,由起以当天要打工为由先回自己的房间,当时虽然浅井也想一起走,但被喝醉缠人的绊揪住脖子留了下来。

接下来……

不记得了。

上半身掉出床缘以不自然的姿势睡觉的浅井,终于在此时醒过来,跟绊一样眉头深锁地压住太阳穴。衬衫衣襟敞开来直掉到肩膀处,一副衣衫不整的样子。绊将目光转向自己身上,发现自己只穿了一件背心跟内裤。再将目光投向站在门口的强纳生,发现低着头的他连双耳上面跟宽额头的顶端都一片通红。

「嗯嗯,不好意思。」

不知为什么是绊道了歉。但一时之间也没有东西可以拿来遮掩。

「你有什么事……吗?」

现在的绊已完会清醒,知道昨天被炒了鱿鱼的强纳生不可能是来送邮件的。又想起昨晚被强纳生关在房外,询问强纳生的声音不由得僵硬起来。

强纳生抬起头来瞄了一下绊,又匆忙地移开视线,随即瞧了一下房里蠕动着身躯正要起床的浅井。

「啊,对不起,打、打扰了。」

「没有啦。」

虽然这么回答,但昨晚跟浅井到底有没有发生什么事(「什么事」是指什么?)绊真的不记得了。

「那是什么呀,信吗?」

发现强纳生手里握着像是信封的东西。心中纳闷着他是否还是送邮件来了,正想伸手去拿的时候……

「这,不是,没事了。」

强纳生将那个信封捏皱,藏到背后。

「强纳生?」

「对不起,还是算了。」

低着头像是好不容易地挤出一句话后,也不理会绊「喂,等一下!」叫住他的声音,回头沿着走廊跑掉了。跟只穿了内衣没两样的绊,就算想追上去也只能在门口伫立不动。

「刚刚那是什么态度呀?」

房间里的人破口大骂。在床上盘腿而坐的浅井还在按着太阳穴搓揉,一转过头来看到绊的脸被吓了一跳。

「干嘛呀,我真的什么都没做啦!应该是……」

看到浅井有点畏惧的反应,绊此时才发现泪水在自己眼眶里打转。不常在别人面前哭的自己,一定是昨夜残留体内的酒精作祟,泪腺才会不听使唤流出眼泪。

「浅井先生,怎么办……强纳生好像误会了。」

绊用手心大力拭去止不住的泪水,哽咽着说:「他从昨天就有点怪怪的,我可能被讨厌了……」

「喂,你还在茫呀。」(33:原文即是如此。)

「我很清醒。」

被泪水滴到的背心胸口处变得半透明,一脸伤脑筋表情的浅井将目光从绊移开,一脚踹开滚在附近的空罐。画画时就算看到裸体也处之泰然,但如今却有点手足无措。

「反正那家伙那么笨,一定马上就忘了,然后若无其事地来找你玩啦。」

「不要说他笨,强纳生才不笨咧。」

绊朝着浅井踢空罐子。浅井像是有点不爽地咋了一下舌说:「我才没这个闲工夫,我要回去睡同笼觉了。」

边起身边整理敞开的衬衫衣领,经过一脸不满的绊身旁走出门外。早就知道他是这种人,但他无情到连试着安慰哭丧着脸的绊都没有。在这里所有的房客当中,最缺乏协调性和社会性的人应该就是他。

浅井一离开,房间里只剩自己一个人,感到无谓之际,不久泪也停了。最后再抽—下鼻子、缓缓吐气,阴郁激动的情绪顿时冷却一大半,不禁觉得泪腺过于活跃的自己太无聊而有点后悔。果然是酒精作祟。

不同于浅井,已没情绪再睡回笼觉的绊,便开始打扫起房间来了。一边怨恨把人家房间搞得一塌糊涂后,就自顾自地回房的两人(但的确是自己硬要拉他们来的),一边蹲下来将空罐跟空盒丢进Deli的袋子里。只穿了背心和内裤的绊,不禁觉得自己好像在做苦工。

脑中忽然浮现与强纳生两个人,在这个房间里吃广很多泡芙的情景——嘴巴周围沾满白色糖粉的强纳生正打算将第三颗泡芙塞入嘴里,身旁还有吃到第三个、开始有点吃腻的绊。

不用多久,一定又会回复到之前的样子。强纳生虽然迟钝,但有时候却又会想太多而制造误会。一定一下就忘了,又若无其事地来找我——就如同浅井所说的,这种尴尬状态不会维持太久。过些日子,强纳生又会来跟我说话的。说不定他刚才就是打算来找我聊天。爱哭又胆小的强纳生不可能受得了没有我在身边,连绊自己都觉得虽然听起来骄傲了点,但还是这么认为。

但那天早上,是她最后一次看到强纳生有精神的模样。

一如既往的早晨,同时又不同于以往的早晨。

被清晨的冷空气冻得有些瑟缩的绊,提着Yanglong'sDeli的袋子回到鸟笼庄,在入口碰到猫布偶父亲和哥德萝莉少女。父亲轻轻点头行礼,而女儿则是板起脸孔与绊擦身而过。

绊轻轻回头目送矮胖的花猫布偶和背着红书包的少女,手牵着手往街上走的背影。

入口大厅里没有人。挑高的大厅中从位于高处的窗户射进了钝钝的朝阳,反射了飘浮在空气中的尘埃,编织出一片浊白光辉的窗帘。一边是备有沙发、电视及烟灰缸的谈话区,另外一边是设有粉红色公共电话的柜台。寄给各房客的邮件已从两个星期前就没有分类,堆放在柜台上愈积愈多。

每天早上都会背着塞满邮件的破旧斜背背包,奔走各个房间的强纳生,自两星期前中断以后,就再也没有看到他了。看个到他舍弃电梯、喘嘘嘘地爬楼梯到五楼的样子,他的斜背背包也不再啪啪啪地摇晃,更看不到他尽管有些难为情,还是努力用笑容回应「谢谢」,「辛苦了」等,别人有时候慰劳他的话。

强纳生不在之后,才终于明白。

清晨带着笑容与人打招呼互说声「早安」——仅只是一件日常生活中被视为理所当然又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却有如早上刚起来喝的一杯冰水般,让人通体舒畅。

不仅不再有邮差分送邮件,而且再也看不到强纳生充满朝气地在HotelWilliamChildBird里走动的模样。

——那是两个星期前的事。受到小偷骚动影响而使强纳生失去这份工作的隔天……

强纳生入院了。

主因是已连续两天都流鼻血的他,在那天严重到血流不止。根据检查结果,原本就发育迟缓的强纳生脑袋里出现了机能减退的现象,因而陆续显现运动机能障碍及麻痹等症状。从小就有此征兆,听说还被医生宣告可能活不到长大成人——绊及其他房客这才头一次从管理员口中得知这个事实。

虽然始终还是没有机会听强纳生亲口说出他当初会隐藏邮件的理由,但如今这些都不重要了。绊心里这么想——只要强纳生能再恢复元气,我就心满意足了。我绝不会再让HotelWilliamChildBird的任何一位房客有机会责怪或欺负他。所以请保佑他恢复健康,早日回来。

两个星期当中,绊就这么一心一意地祈求上天。

应强纳生的要求到医院采访他,是再过了两个星期又一天的事情。

由于除了浅井之外,绊想不出任何有闲。「头壳又还算正常」的人,所以硬是将正在为熬夜补眠的浅井叫醒,拜托他陪自己来。下午,两人来到了强纳生人院的综合医院。

白色墙壁和白色的床,消毒药水的白色味道。所有东西都被无机的白所包围住,在与HotelWilliamChildBird以混杂原色系装潢的风景形成强烈对比、毫无生活感可言的走廊另一端就是强纳生的病房。搁下说要在外面等、便坐在长椅上低头打盹的浅井,绊独自一人走进病房。

与走廊相同也被白色包围的单人房里有一张床,才两星期不见就瘦得简直不像样的强纳生,上半身稍微坐起、躺在床上。床边的点滴啪嗒啪嗒地滴落着透明的液体,接着被吸进接到纤弱手腕的细管里面。眼眶深陷的双瞳还是如往常一般,有些忙碌地不时四处飘移后,将目光投向靠近床边的绊。

开口好像想要说什么却不成声,强纳生取而代之将接着点滴管的左手吃力地举了起来。

左手犹如手腕骨折般,手指僵硬得弯曲成不自然的角度。

绊在床边蹲下来紧握他的手,因强纳生有点发烧所以感觉在发烫。绊仔细地搓揉强纳生僵硬的手指使其握住自己的手,他飘无定所的目光这才镇静下来,好像终于放心似地眯起眼睛。强纳生又再一次地动了动嘴巴试着说些什么,于是绊将耳朵靠近他嘴边,倾听比以往更加含糊不清的微弱声音:

「不能再帮忙送信,给大家带来困扰,很对不起。」

强纳生才说了几句话就消耗掉大量的体力。绊将紧握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

「出院就可以再做了呀。」

自己的声音如水滴般,渗透到病房那安静得几乎不自然的白色空气里。

「已经没有人怪你了。所以你快点好起来,再每天早上送信给大家。将家人、情人跟朋友等重要的人寄来的信放入侧背包里,强纳生要再像之前那样,每天很努力、很用心地帮大家送信。然后接到信的人会对你说『辛苦了』、『谢谢』之类的话。大家都会等你回来,可以再用薪水买泡芙。」

喉咙哽咽了起来。绊咬住唇将强纳生的手背贴紧额头,不知额头发烫是因为强纳生的体温,还是因为在眼眶里强忍住的泪水。

「两个人,再一起吃……好多好多泡芙……」

从喉咙挤出嘶哑的声音。

僵硬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握紧绊的手,强纳生用另一只手笨拙地触摸绊的脸颊。绊拿开靠在额头的手抬起头来,看到躺在床上的强纳生眼里充满了温柔笑意、仰望着绊。

「不要哭,绊……谢谢你。为了我,流泪,谢谢,你……」

勉强地一字一句动着嘴唇,宛如用尽肺里所有的空气般挤出几句。强纳生用手指的第二关节拭去滑落绊脸颊的泪水。透明的水滴顺着手指滑落,滴在白色床单上留下痕迹。

当天强纳生就被转到乡下的医院。过于纤细而没什么重量的身躯躺在担架上,绊与浅井在医院门口目送着担架被抬进白色厢型车后座。

——快好起来,再每天早上送信给大家。

绊的话可能在现实里永远都不会成真。医生的诊断是强纳生将会这样继续衰弱下去,直到无法自由行动、无法言语,未来不知道还能活多久?

绊只能祈求至少他能安宁地度过剩余的时间,不再被骂或泼水,再也没有事情让他担心受怕,带着美丽的回忆和善良的心离开人间回到天堂。他纯真的眼眸再也不必看到世上的人心险恶。

就这样,一名房客从HotelWilliamChildBird离开了。

「绊小姐,你的邮件堆得很多喔。」

那天难得在大厅看到管理员。他是一个整齐穿着从饭店时代当门僮时留下、有着金色滚边的深灰色长下摆制服,戴上白色手套和窄边制服帽子、体型矮胖的人物。据说没有任何一名房客看清楚过帽子下的脸,而他也是HotelWilliamChildBird的奇妙房客。

「请稍候。强纳生一不在,就少了把邮件分类的帮手……」

他喃喃自语地跑进里面的办公室后,先是传来翻弄箱子的声响,不久他就提着一捆用绳子绑着的邮件。

「请。」

绊拿到邮件、解开绳子后快速确认并离开柜台。邮件内容有订购的英国小说杂志大信封袋、几封可以直接丢垃圾桶的广告信……绊边看边在昏暗走廊里朝电梯方向走去。

在几封广告信当中,混夹着一个不起眼的信封——看起来像是把一度变得皱巴巴的信封,再次仔细拉平的样子。

街、什、滕、绊、小姐……

「卫藤绊小姐收」?

收件人的名字写得丑到不行,信封上没贴邮票。

(这是……强纳生……?)

脚步不觉停了下来,当场拆开信封。原本打算小心地从边边把信封撕开,但手滑了一下,连里面的信纸都撕破了一点。将信封撕到约三分之二的地方就把信纸拉出来,免得让信纸破得更厉害、小心翼翼打开来看。纸张摩擦而发出的枯燥声响消失在无人的走廊里。一字一字费力地解读拙劣的笔迹,试着念出开头。这封信应该是在强纳生入院前就混进邮件当中了。不灵活地紧握着笔,用力一笔一划竭尽所能地写满整张信纸。

(强纳生…写、写字……)

整颗心揪在一起。强纳生不会写字,而且除了绊以外应该也没有认识的人会教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练习的……尽管字迹歪七扭八地只有幼稚园程度,但他一定是付出了相当的努力吧。

坐进电梯后本想按四楼,但在最后一瞬间改变了主意、按了二楼的按钮。电梯一下子就到了二楼,电梯门都还没完全开启就迫不及待冲出走廊,推开就在电梯旁,自从没人住了以后就没上锁的213号房大门。强纳生是在发生小偷骚动的隔天入院,因此房间还保留了当初被弄乱的样子,几乎没整理。

踩着散落一地的东西走到房间里面。窗边摆着一张古典风格的木桌,强纳生还曾经因此被其他房客取笑「不会写字的家伙,房间里不需要放桌子」。

桌子下面,从抽屉被粗鲁地拉扯出来、随手乱扔的纸张散落一地。

弯下腰捡起其中一张,发现上面用歪曲的字迹写满整张纸。

ㄅㄅㄅㄅㄅ……

ㄆㄆㄆㄆㄆ……

ㄇㄇㄇㄇㄇ……

ㄈㄈㄈㄈㄈ……

ㄉㄉㄉㄉㄉ……

在传单跟月历等纸张表面,密密麻麻都是练习写注音的字迹。

另外,除了注音之外还有一连串的国字。

卫卫卫卫卫……

藤藤藤藤藤……

绊绊绊绊绊……

强纳生笨拙的一笔一划都下笔很重,几乎快将纸张写破。然而要练到这种程度,他的手指不知起了多少水泡。

坐在散落的纸张中间,将已经被自己握得绉巴巴的信纸打开来看。强纳生用不工整的字迹写出不通顺的文章,藉此传达对绊的歉意及好感。

(原来是在写这个……)

发生小偷骚动的那天夜晚,强纳生将前来找他的绊拒于门外时,应该就是在写这封信吧。绊彷佛可以看见强纳生驼着背坐在书桌前埋头苦干,紧握铅笔,一个字一个字地努力回想曾练习过的字写信的样子。而为了要写收件人的名字,才将绊的邮件拿到房里参考……?

他没有做任何应该受到惩罚的事,他只是纯粹尽力地去做自己能力所及的事罢了。

我,想学会写绊的名字,所以写信给你,所以照着很多信的字练习写,真的对不起。

我,想谢谢绊,绊不会笑我,对我很好,我跟绊在一起的时候最开心。

但是,我的身体愈来愈不好,记得的事情愈来愈不记得,所以希望在记得字的时候写信。我一定马上就会不记得绊了,我不会讲话,所以有事想写信对绊说。

我房间的东西全部丢掉,邮票的收藏品送给想要的人。折纸、石头要丢掉,应该没有人想要。

绊对不起,谢谢,然后再见。

还有大家再见。

谢谢大家对我很好。

强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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