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梨津部姉子的一天,由早上的一碗牛奶泡饭展开。
诚如字面所示,就是在海碗里的冷饭上淋上牛奶,一口气吃完的「料理」。然而,她也不一定单单只吃「泡饭」,茄子有时还会放进纳豆,虽然她本人觉得超级无敌好吃,不过其它人却完全不能理解,也完全不想尝试。之前甚至还曾经因这奇怪的癖好而跟情人闹翻,不过不以为意的姉子还信誓旦旦表示:「未来的老公一定也得品尝得出这个中美味才行」下垂的嘴角透露出她坚定的决心。
姉子冲过澡、换上一如往常的白袍、骑上红白相间的摩托车,时间大概是八点过后。破引擎声喀啦喀啦地穿过沿海道路,一如往常地在最后的坡道熄火,然后再牵着摩托车走到郊外的诊所。不太一样的是钥匙放在信箱,而不是白袍的口袋里。
她打开诊所的窗户,让风吹进来。稍微简单地做完环境打扫、病历整理等例行工作后,姉子背上替代医药箱的登山背包,便出发前往拜访她的「老主顾」们。所谓诊所的「老主顾」,不外乎就是老人们。她骑着机车,到处去拜访老人家,替他们拔草、换电灯泡、喝喝他们泡的茶,有时候还跟他们下个将棋赚点外快。拜访的路线视每天的心情而定,登山背包里头装的东西跟一般医药箱差不了多少。
姉子一边碎碎念,一边把机车推上坡道的最后几公尺。她将摩托车脚架小心翼翼地立起,然后慢慢地放开把手,确认车子不会倒下后,点头说了声「好」便往回走。她在进入左吏部相馆前,突然想起:「不倒翁也会倒啊!」然后又再次回头确认车子绝对不会倒下。
叮咚、叮咚。
「早安!」
姉子走进摆满清一色黑白相片的店里时,看见喜久子从柜台探出头来。
「哎呀,这不是姉子吗?早啊。」
「咦?老爷出门啦?」
在这座岛上,直接称老年人「老爷」、「奶奶」是很稀松平常,因为语气里已经包含了敬意,如果叫「老先生」、「老太太」,反而让人觉得做作:不过要是叫得太亲密,称呼他们「阿公」、「阿婆」,又会让他们觉得不受尊重,还会抓狂生气咧!
「早就出门啰。最近他也不太下田工作。正时来了之后,那老头子可紧张得很。」
喜久子笑咪咪地说着,并带点疑惑地看着她。姉子紧张地摇摇头说:「没有啦。前阵子老爷来诊所找过我,说什么『最近肩膀痛得不得了』,我拿了几片贴布给他,现在顺道过来看看他有没有好一点。我还带了吃线来。」
「唉哟,他怎么都没跟我提过。不过那老头子的肩膀不是老毛病了吗?」
「嗯」姉子嘴角往下一撇,看着天花板回想着,然后说:
「那没关系,我就先把药放在这里。还有一件事,就是有关昨天正时」
「啊那件事啊。」喜久子的表情像是蒙上一层灰。
「是我刚才从高李部家老爷那听来的啦。听说昨晚的欢迎会上,正时被灌了酒喝了个烂醉,是真的吗?」
「是啊。那孩子真可怜,来玩的第二天就宿醉不醒哎呀!」
接着,喜久子一副识破诡计的表情。
「噢,原来是这样啊。所以周五郎才急着赶去田里,就是怕被姉子骂呀。」
妨子用鼻子「哼」了一声。
「不行哦,这样会把人家活活玩死啦!看来刚刚他们说的干杯大赛是真的啰?这是什么狗屁传统,简直太过分了!谁!到底是谁出的主意?居然叫正时一起坐下来玩!到底是哪一家的白痴出的馊主意?」
姉子生气地盘问喜久子。喜久子犹豫了很久,最后只好乖乖地畑一露实情。
「有卖音响的、文太、飞车角兄弟,还有」
在这座岛,不管年龄差距、互相称呼彼此绰号是很普通的事。
「还有谁咧不过我想,邀正时一起加入的应该是飞车角哥哥吧。」
「是修一吗?待会儿要他好看。」
姉子气得咬牙切齿,接着又问:
「对了,正时现在在二楼吗?刚才我有回诊所拿些解酒药来。」
姉子走进了走廊,便从厨房前的楼梯「咚咚咚」地走上二楼。她把客房的纸门用力拉开,扯开喉咙大声喊道:
「早安啊,武田正时。」
六块榻榻米大的客房中间铺了一床垫被。鼓起的毛毯活像只濒死的虫般蠕动了几下。枕头边的托盘里头放了一锅稀饭和一碟酱菜。
「吵什么吵啊」
毛毯里传出像蚊子叫般地低嘟哝声。
「喂,起床了、起床了。我带了好东西给你。」
毛毯被硬生生拉开,刺眼的阳光让正时皱了皱眉,整个人缩成一团,像是被从坟墓里挖出的吸血鬼。从被窝里被挖起来的瞬间,他突然想起昨晚的恶梦,整颗头像破钟低吼般剧烈震荡,然而却无力抵抗。
「我是有准备点滴啦。还是你想打针?」
总觉得「点滴」听起来很可怕,于是选择打针。他朝姉子身边的东西瞄了一眼。
「那是什么?」
「葡萄糖跟维他命。来,把手伸出来。遗有我要跟你讲」
似乎不太擅长一面说话一面动手,于是姉子闭上嘴,小心仔细地下针。比起打针的刺痛,更让正时在意的是姉子没说完的话。
「来,打好了。你的血管真好找耶。要是在我之前待的医学院,你的血管一定超受欢迎,大家都会拿着针筒追在你后面跑哦!对了,我刚刚要跟你说啊」
真琴突然拉开纸门探出头来。
「咦?姉子医生!」
真琴走进房内,眼睛先看着正时,然后是姉子、针筒。
「请问我可以进来吗?」
「嗯,我们刚刚结束。」
站在门口的真琴退回走廊问:
「正时,这个是你的东西吧?昨天功夫帮你拿来的。」
真琴从拉门的影子里拖出一个沉甸甸的东西。原来是昨天傍晚跟功夫在港口分别时,忘了拿走的旅行袋。他完全忘了这回事。
「啊,谢谢。放在那边就可以了。」
应该很重的旅行袋,真琴却脸不红气不喘地把它拿到正时的枕头边放好。看着白色旅行袋上的蓝色「adidas」文字,彷佛在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印度深山里,好不容易遇上同胞似地,令正时觉得十分亲切。当真琴正准备离开房间的时候,姉子叫住她:
「对了,小琴,已经开始放暑假了吧?妳今年几岁了?」
「小正时一岁。」
真琴这么回答。接着朝姉子点点头,随即拉上纸门。穿着袜子的脚步声,轻轻地踩下楼去。
姉子回头一句:
「『小正时一岁』耶!」
她突然用手肘顶了正时一下,接着又说:
「惨了啦,正哥!左吏部家的特攻队杀来了啦!」
「妳在模仿谁啊?」
「你几岁啦?」
「十五啊。」
昨天检查的时候不是说过了吗?先不管这个。
你刚刚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说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妳要跟我说什么。」
什么来着姉子双手抱胸想了好久,终于大喊:
「啊!想起来了!」
「什么事?」
「昨天你碰了我放在抽屉里的枪了吧?」!?
正时的表情回答了一切。当他想跟姉子解释清楚的时候
「哎哟!你不要紧张啦,我又没有生气。说起来也要怪我自已忘记上锁。如果是你碰那倒没关系,我还以为是附近哪个小鬼偷偷地在恶作剧咧!要是那样就太危险了。」
正时谨慎地观察姉子的表情,怎么看都不像在生气。于是正时小心翼翼地问说:
「那真的是真枪啊?」
「对啊。」
「妳到底是从哪弄到的啊?」
「那是我爷爷的遗物啦。」
这么说来,那把枪看起来的确有点年代。
「他是警察吗?」
「笨蛋!就算是警察也不可能把配枪留下来给我啊。我爷爷以前是这座岛的医生,是那时跟他交情不错的美国海军给他的。」
「美国海军?」
「因为二次世界大战刚结束时,这一带的岛屿还是属于美国的领土。不过岬岛是这些岛屿里最边陲的小岛,因此没什么大港口或机场。『今天开始这座岛便属于美国领土。』噢,这样啊?』
我想当初大概就是这样变成美国的领土吧。尽管如此,曾经有一段时间,美军还是多多少少在这座岛驻扎了点兵力。」
「可是,这样不就违反了枪械管制条例之类的法律吗?」
「理论上是这样啦,但也不是绝对。所以不要跟别人提起哦!这座岛归还给日本政府时,本岛来的官员没收了所有的枪枝,但我家爷爷偷偷藏起来隐匿不报。不过我敢说,现在岛上持有真枪实弹的还大有人在。我还看过这么长的来复枪哦!」
正时脑中立即浮现宛如军事要塞般的港口。这么说来,功夫好像也说过同样的话到战后为止,这地方的海域一直有些人不怀好意地四处游荡,岛民只能靠自己的力量来保卫家园。
况且,无论哪位官员来,岛上的人也不可能将好不容易到手的武器放在地上,让那些官员带走。那时海盗也都武装起来,现在这里世外桃源般的和平景象,过去说不定是个我们无法想象的紧张世界。
「可是,子弹呢?」
枪看起来的确是颇有年代的东西,可是弹匣里头新得发亮的子弹,应该就不是遗物了吧。
「这个你也别跟别人说哦。你知道的,这里天高皇帝远,当然有一些上头管不到的东西。那些所谓的违禁品、管制品,在这里当然有一些门路可以弄到手!我是请一些朋友出海的时候,一起帮我挟带进来的,我还请他们顺便帮我带一些日本禁用的药品。至于其它人是用什么方法,我就不知道啦。不过一般也只是拿出来当作古董看一看而已,应该没人会真的开枪吧。」
「那姉子妳有开过枪吗?」
「常常用啊,闲暇的时候,我会带去森林抓蛇。」
「抓蛇?」
「嗯,那森林里可是有不少珍贵的蛇哟。有一种不知道正式名称的蛇,可是我们都叫它『斑头』。虽然不是毒蛇,可是大一点的大概有我的大腿那么粗。那种蛇就没办法徒手抓到,只好用枪在它头上开一枪啦!像这样『砰』一下。」
姉子用手指作势开了一枪。
「守人岛那里会有老人家抢着买,价钱不错哦!怎样?等一下要不要跟我去抓蛇呀?」
正时害怕地摇头。突然,那种头晕目眩的头痛又回来了,痛到连脚趾都不禁缩在一起。他一副拚命咬住嘴唇忍住疼痛的模样,让姉子看得哈哈大笑。姉子一边将东西收进背包,站起身来。
「我看现在是没办法去了,下次吧。」
姉子跨过正时身体,走出房间。听着她大摇大摆的脚步声,陷入宿醉地狱里的正时看着他的旅行袋,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我不是来念书的吗?
结果,正时就这样睡到下午。
电话就在楼梯正下方。与其说那是家用电话,倒不如说是在办公室里常看到的多功能朴素机种,速播键上写着几个像是老人家写的歪歪斜斜类似暗号的字,有「功夫」、「原始人」、「音响店」、「大佛」、「越共」
有几个正时还记得。从昨天欢迎会,正时发现这座岛上的人不分年龄、辈分,多以绰号相称。但不晓得不知情的人看到这些字究竟会作何感想?闲晃的正时,不经意地发现一本薄薄的电话簿,里头写着许多正时没看过的外县市区域号码,和一堆奇怪的姓氏。很明显的,替代留言本放在电话旁的是真琴用剩的习字簿。
母亲立刻接了电话。
「正时吗?妈妈好担心你耶!到了就打个电话回家嘛!」
电话另一头的声音跟脑中的疼痛融合在一起,嗡嗡作响。
问下去才知道理香似乎是在正时搭的船出发后,立刻打电话回家向正时的父母解释这一切。我有些急事,没办法跟着去岬岛,不过正时可以自己去,我保证一切没问题,况且岛上的人都很亲切,那边也会有人去接他,你们不需要担心
正时暂时先告诉母亲,说他已经安全抵达,现在正准备开始好好地念书,所以不需要为他担心。至于理香怎么骗他上船、放他一个人来岬岛、守人岛的怪老头怎么骂他、晕船吐得快死、身体检查的时候被医生抓住那话儿、遭到南国妖怪的袭击,还有在欢迎会上他是怎么喝酒暍到不支倒地,他一概隐瞒。除了这些之外,岛民是如何使用暗号般的绰号称呼彼此、如何将美军撤退后留下的武器收归已有。如何崇奉他们口中所说的谜样护身符「回转神」,还有他们是如何地畏惧螃蟹的事,也都三缄其口最后正时甚至觉得这一切都是梦。
「你打算在那里待多久?」
正时没想过这个问题。想当初自己是跟着理香姊一起来,原本打算也跟着她一起回家。
「好不容易来到这里,我想至少也要待上两个星期吧。」
正时斜眼看着墙上的月历,随便敷衍一下。
母亲惊讶地说:「要待那么久啊既然这样,那你现在快把电话给那里的人,好让我跟人家打声招呼。」
「可是我才刚醒来不久,大家好像都已经出门了。」
「那你把那里的电话号码给我。什么时候打过去比较适合啊?」
「我也不知道这里的电话号码」
「电话附近没有写吗?爸爸的记事本上是有写啦,可是他现在正在上班」
正时随随便便地四处看了一下,一无所获。找找看电话簿里的「左吏部相馆」,或许会有也不一定,但是嫌麻烦的正时翻了翻眼前的练习簿,试着找出这里的电话号码。
他的手突然停了下来。
这、这是什么?
「喂,正时?找到了吗?」
正时回过神说:「啊,不好意思。我还是找不到。不过我觉得妳晚上再打来比较好,而且那个时间爸爸也该回到家了。」
之后母亲向正时发了些牢骚导师打电话来问他在哪一所补习班接受暑期辅导,让她很困扰:虽然开始熟识附近的三姑六婆,可是跟她们聊天的时候,话题老是围着补习班打转,这也让她头痛。正时心想:「跟我讲这些,我又能怎样呢?」不过为人母的,突然接到独子从遥远南方小岛打来的电话,多少都会放下心来想跟他多聊一点。正时婉转地告诉母亲,这是长途电话,不能再讲下去了,母亲便说;「下次你打对方付费电话嘛。」然后,正时将话筒挂上。
挂上电话之后,正时立即伸手拿起练习簿。
封面写着「国语」,上头还一有张海葵跟小丑鱼的相片。下方的姓名栏写着「三年一班」、「左吏部真琴」,字体歪七扭八就像小孩子写的。果然老人家都很珍惜资源,连广告内页的空白、撕下的月历纸、没用完的笔记本,都会谨慎地留下来当留言纸用。正时从封面开始一页一页地翻,每一页满满都是真琴用粗黑铅笔练习写字的痕迹。看来真琴大概写不了一会儿就放弃,导致这本习字簿只用了几页,剩下的页数都还空白就被拿来当做电话留言纸。
然后,在剩下的几页里,突然出现谜样文字。
那不像任何一种正时所知道的外国文字,不过却是用汉字练习相同浓黑的铅笔写下的。难道是小学三年级的真琴写的?不过看起来不像随便乱写,实在无法想象是一个小朋友的涂鸦或是凭空想像的产物。笔划比英文字母还要复杂,像是某种古老文明的象形文字,除了实用性之外,并没有强调艺术的复杂赘饰。虽写得很丑,但隐约可以感觉到字迹是经过长年累月的洗炼。
正时翻到最后几页的时候,手突然停了下来。
有老师用红笔批改过的痕迹。
这个文字似乎有固定的「笔划顺序」。
正时小学的时候,也用过跟这十分类似的练习簿。各个科目分门别类,数学有数学的、自然有自然的练习簿。要是上课时想来点不一样的时候,老师就会要学生从后面写回来。
很明显,这本练习簿的用法跟正时小学时一模一样。真琴用这本练习簿从正面那头练习汉字,背后那头则用来练习谜样文字。
正时阖上练习簿。
他凝视着封面上的文字。
国语。
「我回来了。」
玄关的玻璃门突然打开,周五郎回来了。正时挺直背脊,将练习簿扔到一旁,走回电话边,努力装作若无其事。
「啊,正时!你没事了吧。」
「嗯,已经没、没事了。」
周五郎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掉脸上的汗水,表情认真的看着正时。
「哎呀,昨天的事真是惭愧啊。我应该更坚决地制止他们才对。唉,真的很不好意思。」
周五郎头这么一低,正时一时慌了手脚。
「没有啦!是我自己任性。再说现在也已经没事了啊。」
周五郎走上走廊,往店的方向一直走,在停下脚步拉开门的同时,发现正时站在电话旁边,于是说道:
「对了!你还没打电话回家报平安哦。」
「啊,真抱歉,刚才任意使用电话。」
「没关系、没关系,我们都是亲戚嘛,电话随便用没关系。想要每天晚上打电话给爸爸妈妈也可以。哎呀,忘记先跟你说。要是打了对方付费的见外电话,会有毒瓦斯从话筒里喷出来哦。」
正时听完之后笑了笑,可是心里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心想:「要是真的怎么办?」
这时,店口的门钤当啷作响。
周五郎嘴里说着:「好,我这就来了。」便走到店里去。
「这间店也太随性了吧。」正时心想。刚才爬起来的时候房子里一个人也没有,而周五郎也才刚回来而已。这段期间门也没上锁,店门也没挂出「休息中」的牌子,连以前住过的乡下部比这里多一点警觉。
电话声响起。
正时吓得差点跳起来。毕竟这是老人家住的地方,铃声的音量当然比正时家的还要大。正时不知道该不该接,就算接了,也没有办法应对啊,可是现在周五郎正在接待客人,家里面也没有其它人了。
「喂,这里是桌历簿家。」嗯好像不大对。
『啊!是正时吗?』
原来是功夫。
真是松了一口气,幸好是认识的人。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听起来很有精神,这大概是所谓「先入为主」吧。
『老爷在家吗?我有要紧事找他。』
「是在家啦,可是现在好像有客人耶。」
『在这种时候?可恶,怎么这么刚好。现在该怎么办?要不要过去一趟?』
功夫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为了什么事十分着急。连正时这头的话筒,都可以听见功夫着急的踱步声。
「怎么了吗?」
『正时,你昨天也有看到吧,我昨天钓上来的鲷鱼绝对超过七十公分,对吧?』
什么嘛,原来是这件事啊。
今天一大早出海去的功夫,跟一个行事荒唐,绰号叫「厕所咖哩」的男人起了口角。功夫说他昨天钓到的鲷鱼绝对超过七十公分,可是那个叫厕所咖哩的人,却一口咬定功夫一定又在吹牛。功夫便回他:「我还放了把量尺在旁边,拍照存证。而且昨天欢迎会上我还把它拿去当伴手礼,大家都有看到,很多人都可以为我作证。」不过厕所咖哩却也不遑多让,立刻回嘴:「光凭你一个人,怎么可能钓得起那条超过七十公分的大鱼。」双方争执多时,迟迟没有结论,最后因船驶进港口无疾而终。但功夫却不肯罢休,原来功夫把底片跟正时的旅行袋一起给周五郎老爷了。如果照片已经洗出来,他就立刻来拿,要是还没洗,也希望可以赶快帮他洗出来,好让看了证据的厕所咖哩下跪认错,还要坐在他背上暍可尔必思。
真的很幼稚。
「可是现在正好有客人来耶」
怎么可以用这么无聊的理由,打断正在招待客人的周五郎,把他叫过来接电话?
『没关系啦。那个客人应该是带摄影作业来给周五郎看的中学生吧。』
「咦?什么摄影作业啊?」
『拜托你去帮我问一下老爷啦!拜托。』
真是够了。
正时因为不知道哪一个是保留键,便将话筒直接放在习字簿上,一路往店里走。他在门外侧耳倾听,隐约听见周五郎的谈话声,可是听不清楚谈话的内容。正时心一横,轻轻地拉开门。
「不好意思」
站在柜台里,正要接下客人所交付的底片的周五郎,突然以一副「是你啊」的表情盯着正时。占据整面墙的黑白相片也几乎堵住店面的窗户,白炙得彷佛在燃烧的阳光,从相片的缝隙射入,使店内略显光亮。客人背光而立,当他越过柜台,将底片交给周五郎时,才发现正时走进来。背光下,一半的身体都陷在阴影里,不过正时很快地发现,对方是一位跟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孩子。一件白色T恤配上像是黑色,又像深蓝色的运动裤,个子虽然比正时矮一点,但手脚都十分修长,细瘦的高腰使她看起来有着令人羡慕的身材比例:发长及肩。总算能看清楚她的长相。
是那个妖怪!
妖怪也认出正时,脸上稍微浮现惊讶的表情。
没错。
她就是那个妖怪。
这个人就是那天的妖怪。
那并不是梦好不容易正时才说服自己。
正时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双脚也几乎瘫软。虽然她雪白的脸孔现在没有画着虎纹,但正时保证自己不会看错。他死也不会忘记在漆黑的诊所里头,倒浮在半空中的那张脸孔。她的脸非常白皙漂亮,但是却隐藏着像年幼猛兽般的凶猛神情。
几秒钟过后,正时的害怕跟恐惧慢慢消失,他突然意识到
她长得真的很漂亮。
「正时?有什么事吗?」
周五郎双眼打量着正时跟那个女孩,脸上浮现诡异的笑容。
「哎呀,正时你见过春留啦?」
「那、这个就拜托您了。」
春留将底片塞到周五郎手里,接着转身快步走出店门。她的背影融入阳光中,变成一片漆黑的影子。
周五郎叫住她:
「喂,等一下!春留,是不是各洗一张就好!?」
「等、等一下!」正时也开口叫住她。
门铃再度响起。
春留的手放开门把,随着门关起而消失了身影。从柜台里探出身子的周五郎,手肘不小心撞到那堆得像座小山一样高的相簿,相簿应声如山崩似地散落一地。「啊」周五郎大喊,赶紧动手收拾。
正时打着赤脚开门,追着春留飞奔出去。
强烈的逆光刺眼得让正时睁不开眼睛,炽热的海风笼罩全身,周遭的所有声音彷佛在一瞬间全被夺去。因为赤脚狠狠踩在尖锐的沙砾上,害他痛得脸揪成了一团,正时忍受着穿脑的阳光,环视四周。描绘着和缓曲线的水泥坡道:左边岔出的午后炎热的乡间道路,以及庭院中生长的树木和灌木群,叶片茂密得惊人,几乎覆满头顶:相馆的白墙在阳光照射下,好像是本身发出光芒似的。
可是到处都看不到春留的身影。
「正时啊,到底怎么了?」
门钤静静地响着,周五郎偷偷地端详着正时的表情。
然而,正时却站着一动也不动。
「噢,刚才那孩子啊?她是『秦舞部』家的春留。」
周五郎接过电话后马上开始冲洗功夫要的相片。正时跟着周五郎走到暗房,打算继续追问那女孩事情,可是周五郎像一头老象,照自己的步调娓娓说道:
「她奸像比真琴大一岁吧,这么说来,她应该跟正时一样都国三啰!」接着,周五郎还对自己的话感到惊讶:「哇,春留那个孩子也已经长得那么大了呀!日子过得真快啊正时,帮我开一下那个柜子。」
结果,正时就这样开始协助周五郎做暗房冲洗。
周五郎的双手在红色的灯光下不停地作业,看也看不懂的正时注意到,相纸的空袋子上用签字笔写了「秦纳舞部」几个字。刚刚周五郎明明念的是「秦舞部」,可是照字面看似乎是「秦纳舞部」才对。
她的名字是写成「春留」啊。
岛上只有一间学校。因为学生人少,不同年级的学生被编在同一班也是常有的事。虽然春留跟真琴相差一岁,她们却从以前就在同一个班级念书。
「没错,就是这样慢慢、轻轻地把它放到这个液体里面浸泡。对对对,做得很好有了、有了。你看,天诛先生。他是春留的爸爸,昨晚的欢迎会他也有来呀。身高大概这么高、长得还不赖啦」
正时突然想起:「难道是那个穿着浴衣来的人吗?」要是这么问就好了。
「难道是那个尿尿很大声的人?」
周五郎先是一脸错愕,接着便「哇哈哈哈哈哈」地放声大笑。
「没错、没错。那个人就是春留的爸爸。」
怎么听都像是绰号的「天诛」竟然是本名,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听周五郎说,别看他平时不是耕田,就是喂牛、喂猪的,其实他还有文人风雅的一面。据说前一阵子,妇人会还邀请他担任茶道老师呢!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春留就有点不太一样。」
暗房里禁烟,因此他们到走廊稍作休息。烟灰一点一点地落在周五郎手中的铝制烟灰缸上。
「说起来她可是个乖孩子,可是该怎么讲呢就是有点顽固。从以前到现在,我很少看到她跟别的孩子玩耍。」
周五郎将刚才快马加鞭洗出来的相片交给正时。他说功夫这个时间应该在港口,希望可以赶快交给他。正时随着铃声走出店门,站在坡道上眺望。从这里可以一眼看见港口的风景。太好了,如此一来就不会迷路了。
正时盯着写着「左吏部相馆」的纸袋。
他稍微犹豫了一下,手伸进纸袋里把照片抽出来看看。
正时一张张翻看还留有一些照片烘干机余热的照片。他帮忙冲洗时有点挂心,现在重看一次果然发现焦点没有对准、手震也很严重,功夫粗枝大叶的性格表露无遗。几张不知在哪间酒馆胡闹的照片、海景、倚身靠在小货车上装模作样的渔夫、疑似阿尔卡迪亚号的驾驶室、海景照、不知名的南国鱼类照片、又一张海景照
找到了。
一连六张鲷鱼的照片,大概是在阿尔卡迪亚号的哪个角落拍摄的吧。一只横卧在绿色止滑垫上的银红色大鱼占满整张照片。他的确放了把量尺在一旁,不过可惜的是,刻度上的数字模糊到无法判读,其它五张也差不多,虽然其中一张有把固定止滑垫的螺丝帽拍进去,不过光凭一个螺丝帽也无法拿来比对出鱼的真正大小吧。即使这六张照片中的鱼真的都很大只,但只要厕所咖哩说「这哪有七十公分,顶多只有六十五公分而已」之类的话,也很难拿出更有力的证据,似乎又会引爆另一波争论。
正时将照片放回纸袋中。
正时走下坡道,来到商店林立的街上。在乡下,经常可以看到这类毫无生气的商店街。似乎离晚餐时间还早,所以街道上没什么客人,不过每个擦身而过的人,都对正时行注目礼,一副「就是那孩子啊」的表情。蔬果店的老先生丢了颗芒果请他,但正时不记得自己在昨晚的欢迎会上有跟他照面过。当正时因为没带切割器具而不知如何是奸时,老先生却用动作示意他直接剥掉芒果皮。跟着照做后,还真的把皮给剥掉了。大口咬下,发现这芒果甜得惊人。
「赞啦!」正时心想。
丰沛的汁液随着第一口而不停滴落。正时连忙抹干嘴角,继续在商店街逛逛。
想必我这个本岛来的稀客,名声已经传遍了整座小岛吧?仿佛顿时成了名人一般。那么说来,当初以为来洗相片的春留认出自己,事实上或许她只是跟商店街上的人一样,单纯好奇的心想:「原来那个人就是他」而已,自己根本就误会了。如果是这样,那么刚才是他跟春留初次见面。春留应该不是妖怪就是这么回事。
不过睑倒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一般人都会以为是同一个人吧。
不过正时又咬了一口芒果。
她真的长得很漂亮呢。
周五郎也曾说过:「那孩子叫做春留,虽然有点古怪,却是个乖孩子。」那就对啦,那么漂亮的女孩子怎么可能是妖怪嘛。不过那张白皙亮丽的脸孔的确跟「那个」一模一样。
「那个」绝对不是普通人。
普通人怎么可能做得出像那种就算是真的忍者也模仿不来的反物理动作,那不是妖怪还会是什么?这岛上虽然还有许多诡异的地方,要是连那只妖怪都能合理解释,那么,自己对于其它琐碎的事情也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没看见。
有水果味道的叹气。
简直就像被迫跳入一个精心设计的恶作剧中。
基本上,正时并不相信这世界有幽灵或UFO的存在应该这么说,要是都存在的话一定很可怕,所以他拒绝相信。在诊所时他真的差点吓死,也第一次知道他那狭隘的信念,竟然在真有什么蹦出来的时候灰飞烟灭。不过冷静想想,在相信世界上真有妖怪之前,应该先怀疑是不是自己眼花看错吧。再仔细想,这一定有什么合乎逻辑的解释。快想、快想啊!想想有什么可以解释这一切
精心设计的恶作剧!
「就是这个」
自己抵达港口后,立刻被带到郊外的诊所,然后独自一人在里头睡觉,接着妖怪突然出现,又马上来接他参加欢迎会。这也未免太过巧合了吧!
正时抬头将视线从芒果移开,精神恍惚地张着嘴,嘴角四周沾满了黏糊糊的芒果渣。
那大概真是个精心设计的恶作剧吧。
不,那跟单纯的恶作剧有点不同搞不好是这座岛上的习俗,每个从外地来的人,都要被这样吓唬一番。传说这座岛的守护神是女人的姿态,总之,这座岛上所谓的「女妖怪」也就跟舞狮或生剥(注:日本秋田县男鹿半岛一带,于农历一月十五日晚上进行的一种仪式。几个青年身着蓑衣、脸上戴着鬼面具、手里拿着菜刀挨家挨户地造访,惩罚懒惰不乖的小孩。类似中国『年兽』的故事)之类,用来驱逐外来者身上的「脏东西」吗?
我真厉害!说得煞有其事。
要是模拟考时,头脑也那么灵活就好了。
顺势推论下去,大概早在很久以前,岛上就已经流传这项习俗吧一旦将外来者隔离在郊外的小屋,扮成妖怪的人就去驱逐他身上的「脏东西」,接着是欢迎宴会。至于扮成妖怪的人,可能是以抽签之类的方式,从岛上的女孩子里挑选,然后被选到的人会一边沮丧地抱怨:「唉~怎么又是我!?」一边被画上老虎般的脸谱。
正时推断,所谓从外地带进来的「脏东西」,其实就是霉菌或病毒:以前的隔离小屋演变成现在的诊所,只要有人进来这座岛,医生便亲手替他身体检查。
吓唬来访者的习俗至今仍然存在吧?
自己看到的其实是扮成妖怪的春留吧。
没错,没错,一定是这样。
当然这些不过是推测而已,但总比一直想着那种妖怪真正存在来得好,而且这也可以一并解释,为何这座岛上弥漫着一股「神秘」的气氛。别太钻牛角尖,但大方向绝对错不了!
说起来,让我以为春留是妖怪的最主要原因,是她那「看起来」绝非常人能及的反物理动
作。但那说不定是因为姉子的药让我产生幻觉。如果茄子真的为此灌我药,以一名医生来说,未免做得太过火了。就算妹子并没有这种想法,或许那时服下的药,恰好多多少少产生了点作用也说不定。
最后一个疑问就是「春留为什么要抢走那条项链?」
真想不透。不但想不透,在项链被抢走以前,自己对于有关「回转神」的事也满腹疑问。或者这座岛上遗有其它我想象不到的事,又或者是项链根本没被抢走。她记得春留当时是拿着一把奇形怪状的利刃切断绵绳并拿走项链的可是她只是扮成妖怪来吓唬对方而已,有必要带着一把真刀在身上吗?或许不是真刀便无法除去恶灵,这也说得过去。或许当时春留只是做做样子而已,我之所以以为项链被抢走,是因为吃药而产生的幻觉。事实上,项链说不定早在某个时候、某个地方被我弄丢了。
看吧。
稍微思考一下,所有的谜团都解开了!
顿时感到精神抖擞。
正时狼吞虎咽地吃完芒果,「哈哈哈」地大声笑出来。路人们一副嫌恶的表情看着正时,但他一点也不在意。「你一个人在那里笑什么?」鱼店的老太太叫住正时,给他一条鱿鱼干。正时觉得自己彷佛像是在进行长跑训练的洛基般陶醉其中。一面走路一面啃鱿鱼干的正时,在旁人眼里根本像个白痴。
什么嘛。
昨晚在诊所看到的果然是春留啊。
反过来想,能让春留那么漂亮的女孩子来吓唬他实在太棒了可是那时自己一副吓得屁滚尿流的蠢样看起来一定很糗。早知道当时就强装镇定了。
「咦?正时。」
是真琴。
「你在散步吗?宿醉没事了吧?」
真琴看起来一副很高兴似地跑向正时,踩得水沟盖叭嚏叭哒响。最后视线停在正时手上的鱿鱼干上。
「啊,这是刚才一位老太太给我的。」
「那个呢?」
真琴一眼瞧见正时背后露出的相片袋。因为刚才吃芒果时有些碍手碍脚的,正时索性将它插在裤头上。
「啊,这个啊是周五郎先生交代我的。」
周五郎先生这个说法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很奇怪,真琴睁圆着眼睛笑了出来。
「很奇怪耶!刚刚我还愣了一下。直接叫老爷就好了呀。」
正时满脸通红地说:
「是老爷要我拿给功夫的。」
「功夫吗?刚刚我才在仓库的停车场看到他哦。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他好像很急的样子,坐进小货车不晓得上哪去了。」
来不及了吗?功夫一定是等得不耐烦,决定干脆自己去拿相片。正时犹豫着是否该回相馆去。突然一道闪光划过,不禁让他皱着脸,闭着眼睛。想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的正时微微睁开眼睛,这时真琴从相机的取景框后抬起头来,眼角弯得不可思议,盈盈地笑着。
「这是学校的作业啦。两个人或三个人一组,在岛上拍下所看到的漂亮景色、有趣的事物、在路上遇到的人随便什么都可以拍下来,然后作成一本相簿。」
「这真像小学生的作业耶。」正时心想。可是他只有看到真琴一个人,没看到其它同组的人。
「格里香三天前吃坏了肚子,待在家里休息;猪男今天则是跟家人一起去守人岛玩,所以今天只有我一个。一个人拍真的好无聊哦!原本人家想找正时你一起来拍,可是你好像还在宿醉,也没办法出来」
真琴将相机翻过来,按下按键、取出底片。
「不过今天的已经结束了。刚才拍你的那一张就是最后一张底片。」
接着真琴伸出右手说:
「鱿鱼干分我一半。」
咬着正时分她一半的鱿鱼干,真琴踮着脚快步前进。
正时也不由得跟上脚步,追在她后面。两个人一起沿着海边闲晃。
「正时,你念的学校在哪里啊?」
「正时,你们家在哪里呢?」
「正时,你打算上哪里的高中啊?」
沿路上,真琴接连不断地问他问题。
全都是一些很难回答的问题。回答之前,他必须先说明他自己接连转学八次的经历。
一开始真琴不以为意,还以为正时在跟她瞎扯。后来才知道他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一直不断地在搬家之后,真琴突然大喊:「真的吗!?你真的转了八次学!?」然后以一副羡慕的眼神看着正时说:
「好酷哦!」
这算酷吗?
「不过那也有坏处。因为一直转来转去的,课都接不起来,所以我头脑笨得要命。大概是一个月前吧,我转了第八次学。意外转到有名的明星学校去。没想到一进去就马上遇到模拟考,考得一场胡涂。」
真琴也不知道到底听懂了没,一直「嗯、嗯、嗯」地答腔。不久后,步道突然狭窄起来,真琴攀上两旁高度将近她身高的堤防。另一边是海,浪花从五公尺下海里的消波块夹缝间飞溅上来,传来轰轰的低吟声。真琴似乎希望能走在正时身旁。
「可是我还是很羡慕你。」真琴说道。接着便用她又白又硬的牙齿,「啪」的一声咬断鱿鱼干的耳朵。
「你该偷笑了。我啊,目前只有到过本岛三次。一次是毕业旅行,一次是妈妈抽中杂志的温泉之旅,还有一次是小时候生病被送到本岛的医院去。就这样而已。」
「真的吗?」
真琴咀嚼着鱿鱼,然后一口吞下表示:
「对啊,虽然去过守人岛好几次,可是就是觉得跟本岛不一样,要搭船才到得了,所以没办法跟朋友去玩。功夫要是有空的话会带我去,可是我很容易晕船,像阿尔卡迪亚号那样的小船,不到五分钟马上吐得稀哩哗啦的。」
两人沿着滨海道路,误闯进到处都是猫的港口的仓库街。那里的猫有的晒着太阳蜷伏成一团,有的彷佛在玩捉迷藏似地在砖墙上跳上跳下。至于比较年迈的猫长老们,则像图画书上的猫咪般,在小巷子的最里面集会。虽然每一只看起来都是十足的野猫,可是都很有大将之气,它们完全不怕人。就算正时蹲在小货车边,突然伸手抚摸在车下休息的它们,它们也无动于衷地打着呵欠。而当正时准备把剩下的鱿鱼干分给那些猫吃时,却被真琴给制止了。她表示猫吃鱿鱼干会吃坏肚子。
「港口的人都很疼猫。在守人岛的仓库街也聚集了一大堆呢!」
真琴也蹲在正时的旁边,低头看着小货车下方。
「因为仓库的谷物引来很多老鼠,所以猫也跟着聚集过来。有时渔夫也会分它们一些鱼。」
穿过仿佛军事要塞的港口,他们走到堤防突出的一端。
再过去就只有海了。
温暖的海风吹拂在脸上。
真琴仰着头,笔直地望着海。她大步地踏着脚,奸像运动会时的入场行进般走到堤防的最前端,运动鞋鞋尖露出堤防边缘。
「真琴,妳在干嘛?很危险耶!」
真琴背对着正时,像是回忆着快乐的旅游经验似的,一派轻松地说:
「我爸爸在我国小三年级的时候去世了。」
真琴突如其来的自白,让正时脑子顿时一片空白。
这种时候应该说些什么好?
「那时爸爸并没有生病。可是突然有一天放学回家时,家里聚集了好多人。他们告诉我爸爸昏倒了,非得送到守人岛上的大医院才行。可是那时台风来袭,根本没办法出海。」
真琴跳舞般地转过身来,绽开笑容。这回露在堤防外的是运动鞋的后半部。正时认真听着话的内容,可是他更担心真琴会不小心跌下海里。
「丧礼后老爷到我来家,把我带到相馆去。他对我说:『店里有一些妳爸爸的相片,妳可以去找找看。』那间相馆可以说是纪录了岛上所有事物的数据馆哟。所以我整整花了三天的时间,翻箱倒柜地寻找所有的相本和文件,终于找到爸爸的相片。相片中的爸爸穿着西装笑咪咪的。听说那张相片是跟妈妈结婚时,老爷帮爸爸拍的。如今已经裱起来挂在店里的墙壁上。之后,无论我有什么开心、不开心的事,都会马上去那边看着那张相片让自己沉静下来。这就是为何我三不五时,进出老爷家的原因。」
讲完之后,真琴眉头深锁站在那儿。
「我以后大概不能再这样进出老爷家了」
真琴又立即转身,指着海遥远的彼方。
「国中毕业之后,我不想再留在守人岛,我想去本岛念高中。」
正时刚才的惊吓很快地消散。这个女生是不是太自我陶醉了啊?他当下这么认为。
不过会用不同的角度看待事物是自己的坏习惯。几乎没离开过岛上的真琴,或许认为在本岛转过八次学的我非常耀眼吧。
他站在真琴背后,心中不禁有股热血涌上,想为她加油打气,不过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但还是得说些什么才对,于是他绞尽脑汁思考。
「纸箱。」
没来由的一句话,让真琴诧异地回头看了正时一眼。
「什么?」
「搬家公司的纸箱不要丢掉,收起来比较好哦。」
说完,正时突然回过神来这下脸丢大了。
真琴目瞪口呆,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接着很开心地开始放声大笑。正时看见她笑,也稍微安心了点。就在这个时候
「哇哇!」
真琴因为笑得太过火,突然失去平衡,上半身向后仰、双手像在游泳似地不断挥动。正时连忙抓住她的手,用力将她拉回堤防。死里逃生的真琴不禁露出尴尬的笑容。
「正时!」
背后传来叫唤声。回头一看,一路开进堤防的小货车摇下车窗,功夫从里头探出身来。大概是听周五郎说「相片已经请正时给你送去了」,所以急急忙忙地赶回来吧。他可真忙。
「啊,功夫!」
真琴看看功夫,再看看正时手上拿着的相片袋。
「有这么重要吗?这张」
相片?正时把说到一半的话又吞了回去。
真琴睁大着眼睛,凝视着堤防的一角。
她在看什么啊?正时顺着视线看过去。两人中间那道堤防的裂缝里,有个小生物偷偷地爬了出来。本以为是某种恶心的小虫,想弯下腰看清楚,但仅仅一眼便立刻明白那个小生物到底是什么东西。
一只拇指指甲大小的黑色螃蟹。
什么嘛,原来只是螃蟹啊。
才这样想,真琴突然死命地踩碎那只螃蟹。
光是踩碎还不够,还将自己的重量加在鞋底,不停地蹂躏。她看起来充满怨念,一副非得置螃蟹于死地的狰狞表情,就连蟑螂也不会受到这种待遇。
正时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呆了。
然而,真琴好像一点也不认为自己的举动哪里有异。她在踩死螃蟹后放心地喘了一口气,脸上露出腼腆的笑容:
「哇,吓死我了走吧!功夫在等我们耶。」
说完便紧紧抓住正时的手。
正时的脑子里还是刚才真琴冲击性的举动。夕阳下,他渐渐想起些模模糊糊的画面。
欢迎会上最后的记忆。
提起螃蟹时,那一瞬间,每个人看起来都像冻结似地一动也不动,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我。那些脸、那个表情
那不是作梦。
正时被真琴抓着手跑过堤防,一副快跌倒的样子。真琴的右手抓着自己的手腕,就是她在练习簿上练习谜样文字的右手。前方是正坐在破旧小货车上等着他们的功夫;在他身后的是如军事要塞般的港口;再过去一点,便能看见那个像是黏在岛屿斜面上的城镇。
正时一边踉呛地跑过堤防,一边思索着。
这座岛上一定有什么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