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等不及要吃早餐。由于洗手间挤得水泄不通,正时穿上周五郎的夹脚拖鞋,穿过厨房后门到外头去。一出门,左边似乎有条水沟。周围的树丛,以及保养不佳的草坪被雨水淋得湿答答地,在炙热的朝阳下闪闪跃动,眩目刺眼。昨天下了一整晚,在破晓前更是滂沱。现在脚下一片泥泞,穿着夹脚拖鞋的脚丫子,走不到五步就变得湿答答的。
发现洗手台。
在凸出于墙壁的黄铜色水龙头下,有个塑料洗手台。
正时挤上牙膏。
懒洋洋地刷着牙。
会把这一刻当成是旅行精随的人,大概只有我吧。因为牙膏口味跟家里的不同,他这才深刻体会到:「啊~原来我是来这里旅行的呢。」昨晚在被窝里想事情想到很晚,有点睡眠不足,但是醒来时却有着久违的清爽。昨天早上因为宿醉,一点劲儿也提不起来:前天在副驾驶座上昏昏欲睡,还被理香姊用摔角的逆十字固定技叫醒。
咕噜咕噜咕噜、呸。
洗把脸,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使劲地把脸擦干,让自己打起精神。
好了,没事、没事。
岛上的人都讨厌螃蟹。或者应该说是畏惧。
就像美国人不喜欢乌贼、章鱼一样。
「我开动了。」
左吏部家都是全家聚在一起吃早饭的。
早饭有盐烤海鲫、味噌汤,还有昨晚吃剩的马钤薯炖肉。
接下来跟真琴约好早饭后,一起去拍作业的照片。刷牙前,正时在三间厕所最里面那间蹲到一半,发现隔壁间有人进去,于是他屏住呼吸想听听看到底是谁,没想到隔壁传来真琴的声音。
「今天要一起去哦!格里香跟猪男也会一起来呢!」真琴自然地对正时说话。
来到这里已经第三天了,也慢慢熟悉这里的人事物,不过这里的人似乎不太注重隐私权。进正时房间时也没人会先敲门。如果说在纸门上敲门很不自然,至少也先出个声音吧,不过还是直接闯进来比较多。这也算是乡下地方的特征之一吧。
吃完早餐后,站在大门口等不太会绑鞋带的真琴时,忽然背后的门被拉开,一颗被太阳晒得黝黑的光头探了进来。
真琴停下动作抬起头。
「嗨,格里香。肚子不痛啦?」
正时惊讶地盯着那个光头。而那个光头也盯着正时看,口气十分不屑地问:
「你就是那个正时?」
「呃嗯。」
终于绑好鞋带的真琴,仿佛想起什么似地突然起身。
「咦?今天猪男也会来吧?」
「应该吧,昨天还看到他边走路边吃棒冰。」
「老爷,那我们出门去啰!」
真琴对着店里的周五郎喊,接着抓起一个小背包飞快地跑出门。格里香一闪让真琴通过后,又再度看着正时问:
「你不是也要去吗?」
正时和格里香并肩走在真琴身后,觉得很有压力。
「今天要去哪里呢?」
走在前头的真琴转过身来,倒着走问。正时不打算回答,忽然旁边的格里香答腔:「垃圾场怎么样?」
「咦~秘密基地呀?那里已经拍很多了耶。」
「那学校呢?」
「那里也已经拍很多了。」
「对了,学校后面的沙滩还没拍吧?那里的风景也不错哦。」
虽然格里香连看都没看一眼,但仍依稀意识到正时的存在,而正时多多少少也明白。他们俩大概是想带他到处晃晃,所以对他们而言,提出来的地点大都没什么新鲜感。
「咦?为什么大家都叫你『格里香』呀?」
对初次见面的人询问绰号的来由好像太冒险了。这样的开场白有可能会遭到对方反弹,也可能在别人的伤口上洒盐,招来怒骂。
格里香瞄了他一眼说:
「因为我家是开旅馆的。」
「咦?」
「为什么开旅馆的就要叫格里香?」当正时还在犹豫该不该继续问下去时,格里香突然指着左前方的一栋二楼建筑物说:
「那就是我家。」
看起来跟一般民宅没两样。「那真的是旅馆吗?」正时边走边想。建筑物玄关入口上挂着一面招牌。
「旅馆香格里拉」
正时不禁怀疑,真的只是因为家里开的旅馆叫「香格里拉」,所以就被取了这个绰号?况且不管从什么角度看,这房子都只是一间极为平凡的民宅。如果没挂上招牌,任谁都不会以为那是一间旅馆。
事实上,格里香的父母平常都专心务农,根本不理会那块招牌。偶尔会有从守人岛来的电信公司职员和灯塔管理员等「常客」,不过上一位客人光临也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是一位深为岬岛邮票着迷的欧吉桑集邮迷。听说在那之后就再也没人住进去了。顺带一提,格里香有个小他五岁的弟弟,大家都叫他「香格里」。
「平常大家怎么叫你?」
格里香反问他。刚才还开心地走在前面的真琴也停下脚步,一脸期待地看着正时。正当他要回答时,真琴的视线穿过他的肩膀,好像看着什么似地说:
「啊,公交车伯来啰。」
公交车伯?
正时转过头去,看见水泥路的那头来了一台公交车。是迷彩公交车吗?原来只是车体表面掉漆,露出生锈的内层而已。汽缸震动发出枪声般的响声慢慢驶近,还以为上头坐了一群暴走族。
「要去学校的话就搭那班车吧,而且途中也会经过猪男的家哟。」
真琴从小背包里拿出一个像是示威游行牌的东西。一根约三十公分长的管子,顶端插着一个圆圆的板子,上头写着「公车站牌」四个大字。接着,她从路旁采出身子,拿着那个「公车站牌」对着公交车猛挥。格里香则拿出即可拍对着驶过来的公交车按下快门。原本一直开在马路中央的公交车突然靠左、慢慢减速。
可是它并没有停下来。
「快跟上来,正时!」
被格里香这么一喊,正时慌忙地追着公交车。而真琴早已经跑到前头,抓住打开的公交车门的把手、跳上公交车。正时也跟着做,最后格里香也接着跳了上来。
吓死人了。
第一次这样上公交车。
「你要在这里待上一阵子吧?那我先跟你解释一下。」
车上没有其它乘客。格里香顺着置物架的栏杆,一边走向最后面的座位,
「区公所门口的纸箱里大概还有两、三个『公车站牌』,路线图大概没了。看到公交车的时候,就像刚才一样直接在路边挥这个牌子,等公交车减速后再跳上来。只有老人家上车时,车子才会停下来。车钱免费。下车的时候,只要跟司机老爷讲一声,他就会放慢速度,自己再抓准时机跳下车。司机老爷名叫『可久乐部健一』,大家都叫他『公交车伯』,几天前他打麻将输得很惨,之后便惩罚自己不准说话,现在还真的一句话都不说。」
格里香虽然口气有点冷淡,不过正时还是很感谢他的说明,而真琴倒是不会那么仔细。这么说来,似乎只要有「公车站牌」在手,就算只有一个人,也可以自由地在岛上畅行。公交车伯身穿深蓝色制服、手戴白色手套,看起来有点年纪。几年前,他从本岛带着他的公交车回到岬岛后,便每天自动自发地绕着岬岛行驶。他表示:「这是我的个人兴趣,路边的人搭不搭车我都无所谓。」就如同格里香所言,他坚持不收车钱,不过有时候会有人拿些蔬菜、鱼之类的到他家里当作谢
礼。
公交车伯开着车子狂奔。正时并没有马上发现,不过岛上好像连一个交通号志也没有,也没有正式的公车站牌,感觉好像可以一路狂飙。突然间,看着窗外的真琴大叫:
「咦?是猪男耶!喂!这里、这里!」
一个应该是在前往相馆途中的超级肥仔,悠哉地走在路边,却被真琴突如其来的叫声吓得四处张望。他向右一看,看见在公交车上的真琴一行人,便大步追赶,同时从背包里拿出「公车站牌」,使劲地用力挥动。公交车伯透过后照镜看到后,便慢慢减速。
格里香从后门探出来大喊:「跑快一点!快点跳上来啦!」
早已气喘吁吁的猪男,努力地伸出右手想抓住后门把手。囤积在脖子上肥厚脂肪,一波一波不停地断晃动。好不容易摸到把手,格里香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拉他上来。猪男终于成功上车。
「早安,猪男。」
真琴笑嘻嘻地跟他打招呼。猪男蹲在走道上,努力地调整呼吸。他看着真琴、格里香,然后将视线停在正时身上。
「你就是武田?」
猪男果然人如其名,不过他本人却对正时的发音有点意见。正时原以为猪男的绰号大概跟猪肉包(注:猪男的日文发音为BUTAMAN,同日文的『猪肉包』,但两者重音不同)脱不了关系,可是其由来却跟他获得骑猪公大赛(这里的庆典里好像有类似的活动)少年组冠军,而有「骑猪男儿」的封号,因此被叫做猪男。但猪男表示,自己是一个极度偏食的人,根本不吃肉,所以不太能忍受自己的绰号跟猪肉包等等讨厌的东西扯上关系。但有趣的是,一个不吃肉的人,怎么能把自己养得那么肥?
「差不多该下车了。」
格里香突然站起来,对公交车伯打了声招呼,不等满头汗都还没擦干的猪男还在一旁抱怨:
「咦,那么快就要下车?」真琴也迅速地站起来,抓住后门的把手。
真琴、格里香、正时、猪男看准时机,依序跳下车。猪男像个相扑力士般失衡摔倒的画面,正巧被格里香以扬长而去的公交车为背景拍个正着。
「楼梯上去就是学校操场哦。」
真琴指着沿着森林斜面,绵延不绝的斜坡阶梯。
阳光从枝叶间流泻而下。正时一行人踩着水洼和映射在地上的阳光,慢慢爬上坡道。虽值白昼,但虫儿却如夜晚般大声呜叫。
「咦,刚才你还没回答我」
格里香回头问正时说:
「我们要怎么叫你?」
正时思考了一下后回答:
「很少人用外号叫我」
「这家伙真无趣。」格里香忍不住说。
「没有绰号吗?」真琴问。
猪男已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偶尔有人会叫我眼镜仔。」
「眼镜仔?你又没戴眼镜」
格里香一脸意外地回头说道。
「不,我有时候会戴。比方说,读书的时候:还有上课时也会戴,因为座位换到最后一排,不戴的话就看不清楚黑板上写什么。」
格里香直愣愣地盯着正时的脸,似乎在犹豫接下来该不该叫正时「眼镜仔」。
「眼镜仔一点都不像嘛。」
坡道尽头的前方,便是围绕整座操场的金属网。
网子上面装了一个大概可供一人通过的门,里面好像上了锁。
「我来开。」
真琴走在前头。她爬上网子、踩在网格上。
「啊!」
「那家伙」
格里香也看见围篱远程有个人影。
追赶在后的正时看到网子另一头的古老白色木造建筑,心想:「大概是校舍吧。」看来,这原本可能是另有目的而建,后来才被拿来当校舍使用。操场不怎么大,排水也很差,昨晚的雨让这里变得跟沼泽无异。
正时屏住呼吸。
春留兀自站在积水中央。
她穿着跟昨天一样的白T恤、深蓝色运动裤,唯一的不同就是今天脚上穿着一双大得夸张的雨鞋,虽然跟她标致的身材比例毫不相衬,但却莫名其妙地越看越搭。春留把小型傻瓜相机捧在胸前,站在积水中央,缓缓地看着周围的风景,仿佛正考虑该取哪个景。
猪男从后面追赶上来,一副快往生的样子。然后像是要把金属网压垮似地,发出巨大的声响。格里香一拳揍在他头上,响音就像波浪起伏般回荡整个操场。
真琴彷佛被雷打到似地猛然回头。
春留依旧站着,一动也不动。
她直愣愣地站在操场中间,直盯着这里看。
「怎么办?」
踩在围篱上的真琴无助地说。
像是在嘟哝着:「有一只大野狗挡在路中间,想回家却过不去。」的感觉。
「什么怎么办啊?」正时不假思索地问。
真琴没有响应,倒是格里香突然有所反应。他粗鲁地翻过网子,跳进操场,并将门锁打开。
「不要管她就奸了。我们并没有对不起她。」
真琴提心吊胆地钻过小门,接着猪男连滚带爬地钻进来,然后开口说:
「正时,你也一起来吧,校舍后面就是沙滩了。」
正时不懂为什么格里香要这么说。这气氛简直就像碰到被人欺负,却错失逃走的机会。
「咦?她是」
「别理她啦!反正没有人喜欢那家伙。」
格里香的口气,很明显地跟故意说自己喜欢女生的坏话那样不同。
春留那孩子有点古怪。
忽然,周五郎那天所说的那番话再度响起。
从以前就很少看到她跟别的孩子玩在一起。
「为什么大家不喜欢她啊?」
「没有为什么啦!走吧。」
「她不也是来拍作业照片的吗?」
「好像是吧。」
「不是要几个人一组吗?那她」
正时偷偷瞄了真琴一眼。
「这座岛上不会有人想跟她一组。喂,猪男,走快一点啦!」
猪男汗流浃背地抬起头,终于发现事态严重。
「哇,是春留!怎么办?」
「没怎么办。你给我走快一点!我可不想让她以为我们在怕她。」
格里香盛气凌人地说着。他有多讨厌春留啊?正时对格里香的极端态度感到十分意外,还以为他是个粗声粗气,但十分讲道理的人:猪男明显对春留退避三舍;至于真琴则是一脸无奈地旁观,基本上,她也是站在格里香和猪男这边。不过一眼就可看出,她虽然知道这样不对,却还是选择不站在春留那边。
你们不要对她那么坏啦!这样子她很可怜耶。
可是站在新加入者立场的我,也不好说些什么。格里香硬推着真琴、猪男及正时往前走,直接穿越操场。
春留看着他们。
这次我走到操场中央再度靠近她的时候,彼此距离不到三公尺。春留仍然一动也不动地站在积水中间。如镜的水面上倒映着蔚蓝天空,也清晰映着另一个穿着大雨鞋的倒影。两个春留、两双眼睛的目光都盯着从她身边经过的四个人。
偶然瞥见水中颠倒的春留,正时背脊发凉。
要是脸上画着老虎花纹
正时深深地吐了一口气那一切都是无聊的幻觉。我不是早就这么断定了吗?正时只是努力将心中的罪恶戚正当化。
17、20、16、9、21、15、12、13。
你不是一向都很冷酷无情吗?这种情况根本不算惨吧?你自己不是尝过无数次比这更心酸、更凄惨的排挤吗?不是一路都这样走过来了?而现在这算什么?原来你不过是个胆小怕事的伪善者!春留的视线刺痛正时的心。
慢慢地,他们的距离渐渐拉开。
他们四人就这样横越操场,留下春留一个人。他们来到校舍的后方,绕过体育器材室有条捷径。正时最后一次转过头时,看见春留还站在积水中慢慢拿起相机,透过取景器看着这边,然后按下快门。
笨~蛋!
快门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在如此嘲笑他们似的。
一绕到校舍后方之后,就是一片笔直落海的倾斜岩面。
岩石间用铁链和铁柱连结成路,比外观看起来更容易行走。虽然是从头到尾只有五十公尺左右的小沙滩,但有从两端凸出像桥梁般的岩石屏障着,也很难受到突来的暴风大浪影响。从沙滩上眺望海景真是美呆了,至今只在电视上看过的碧海奇岩,竟然真实地出现在眼前。听说还能在这里上游泳课更是令他羡慕不已。
「今天早上的气象预报说台风马上就要来了,难怪今天的浪打得比较高。平常这个沙滩都是风平浪静的。」
「想搞清楚刚才状况,只能问猪男。」正时心想。他应该比真琴和格里香容易套话。
「呃,猪男,有关刚才遇到的春留」
一行人走下沙滩认真地拍照持续不到十分钟,便冲进水深及膝的海里玩得不亦乐乎。不久后,精疲力竭的猪男跑回沙滩,躲在树荫下倒头就睡。正时见机不可失,故意挑衅格里香和真琴,让他们抓住手脚丢进水里。于是正时就以「晾干衣服」为借口跑回沙滩,坐到猪男的旁边。
「为什么问啊?」
猪男立即反问正时。
「咦?什么为什么?」
「所以是怎样?你为什么想知道那个人的事?」
「噢,因为刚才大家对她的态度很奇怪啊。猪男,你要是我的话,你也会在意吧。」
「这是因为大家都讨厌她。」
这我早就看出来了。
「该怎么说呢?那个人平常也不太开口讲话,让人觉得她很暴力、很难接近。总觉得她很高傲,看不起我们。」
高傲这点多少可以理解。仔细想想,偶尔也会有令他觉得高傲的女生,而且这类女孩通常都还长得蛮漂亮的。正时明白人之所以会觉得对方高傲,大多是因为相形见绌,自卑感作祟。
只不过
「暴力?」
「那个人很会打架,有够强的,虽然外表看不太出来。她好像跟天诛先生学过什么招式吧,我们这种人根本打不过。」
真是令人意外。
猪男果然没什么戒心。听到对刚到这座岛上没多久的自己,直接讲出「天诛先生」的名字后,也没多做说明,看来他是那种说话不会想太多的个性。
「她常打架呀?」
「最近没有。你自己最好小心一点,那个人最看不惯本岛来的人了!」
老套地受到打击。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讨厌了吗?
「有什么原因吗?春留为什么那么讨厌本岛来的人啊?」
「我也不知道,根本没问过她,不过只要我们在班上聊到本岛的事,她就会莫名其妙地大发雷霆。她也没多说些什么。可能是她很喜欢这座岛,对本岛有某种先人为主的偏见吧。」
「唔」正时喃喃自语。理由是说得通啦唉,真教人在意。
「你刚才说她跟天诛先生学过招式,那是什么啊?空手道吗?」
「我也不知道。不过空手道啊应该不是那么普通的武术吧。因为那个人从以前开始,只要是能拿的她都可以拿来当武器。」
「听起来真的很可怕。」
「当然可怕啰。格里香以前还曾经被她用啤酒瓶砸过耶!不过格里香也有错啦。听说后来天诛先生还带着春留去向他道歉哦。」
啤酒瓶正时陷入一阵沉默。
猪男又开口说:「这种事也不是什么好拿出来说的啦,反正是小时候的事。」
说完之后,猪男笑了出来。忽然,他直视着远方继续说道:
「不过,我多少能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
「什么?」
「她为什么那么别扭啊。因为秦纳舞部家是很古老的家族。这座岛上同姓的人家有一大堆,可是姓秦纳舞部的只有她们家而已。」
古老的家族成员,跟个性别扭有什么关系?
「她们家族,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猪男调整一下肩膀,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下去:
「她妈生下她不久之后就死了,奶奶还在世,听人家说,她奶奶有时候会以时速一公尺的速度慢吞吞地在家附近晃。天诛先生也真是的,干嘛把春留生在这个时代她要是在古早时代出生,就会有很多姓秦纳舞部的人在,也会比现在更受到大家尊敬吧。」
这下正时又听不懂了。
难道他的意思是说,秦纳舞部家族曾经繁荣一时,而现在却没落了吗?
那他刚说的「这个时代」又是什么意思?
还有什么叫「她要是在古早时代出生」?
正时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问下去,顿时哑口无言。猪男斜眼看着正时,突然发出:
「啊!啊!」的叫声,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分段地大叫出来。
正时抬起头,想知道发生什么事。
猪男对着正时大叫:
「原来如此!你哇,原来是这样啊!早知道就不说了!」
「干、干嘛?」
「难道你打算跟春留结婚!?」
猪男唯恐别人听不见似地大声嚷嚷。
正时顿时心想:「所谓『脑袋一片空白』指的应该就是现在这种状况吧?」
他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啊?
怎么跟理香姊一样啊?
「咦?什么?结,结、结婚!我、我为什么要」
「不然你干嘛那么在意春留。你才刚来,对她还不了解,会这么想也无可厚非啦!怎么样?她很漂亮吧?」
「可,可是可是我才十五岁,而且春留也才」
「那有什么关系。虽然最近比较少听说,不过在这座岛上,十四、五岁就结婚,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就算本岛的法律规定一大堆有的没有的,可是这里只要跟区公所的人商量一下,他们马上就可以帮忙处理得好好的啦。」
什么啊?
正时听得目瞪口呆。这里真的是日本吗?
「哎哟,问题不在这里啦。最重要的应该是春留的意见吧。」
喂!你给我等一下,这不是重点吧。猪男看见正时这么奸笑,又丢出第二枚炸弹。
「哈哈,不过那应该也不成问题啦!你不是从本岛戴着『回转神』项链来的吗?」
倏地,正时脑中顿时冷却下来。
与其说是心头一惊,不如说是恢复冷静。
这家伙
「你怎么会知道?」
「当然知道啊。我也想看看姉子医生大吃一惊的表情呢。大概岛上有一大半人都知道了吧。」
「什么嘛!那还跟我说什么不可以乱讲我有」
「谁不准你说啊?啊,原来天诛先生出现在欢迎会上啦?咦,他这么跟你讲吗?大人果然都很白痴。在这隔壁人家晚餐在吃什么,都能听得一清二楚的地方,哪能有什么秘密啊。」
正时终于注意到,猪男果然是扮猪吃老虎的高手。
自己被反将了一军,而且最后还被他炸得体无完肤不对,猪男可能也没有那种意图,或许他只是觉得在「不要说出来比较好」和「一定不能说」的钢索间游走很有趣罢了。
唉,算了。正时放弃了。
居然会以为猪男比较好套话,我真是瞎了狗眼。只好自认倒霉,犯了不像自己会犯的错误。
不过就结果而论,除了最后那枚大炸弹,自己也算大有斩获。猪男是那种讲得一起劲,就会不小心全都说溜嘴的类型吧不,等等,大概不是。
「喂~正时~」
背后有人喊正时的名字。
真琴和格里香两个人双手各拎着一条鱼,朝他和猪男这边走过来。
猪男以一副「咦?话题到此结束啦?」的表情看着正时,令正时不禁苦笑起来,心想:「这家伙真是令人又爱又恨。我看这家伙就算转八十次学,也一定能哼着歌、活得很好吧。」正时回头盯着真琴和格里香手上的鱼。四尾鱼都有二十公分长,红红蓝蓝的十分漂亮。
「是你们抓到的吗?」正时问。
「怎么可能。」格里香摇摇头继续说道:
「可是还是很壮观耶,那边浪打过来的时候冲来一大群哦!大概是被海豚追赶到海边的吧。」
在一旁的真琴则说:
「咦,这些拿给工友伯伯,不知道他会不会帮我们料理一下呢?」
「不知道耶,刚刚他好像不在。」
「有没有什么可以装的啊?要是就这样带回家,一定会坏掉。」
「我的背包是钓鱼用的,可以当作简便型的冰筒,可是里面没有冰块」
格里香朝放置背包的地方走去,把背包的内容物一股脑儿地倒在沙滩上。
「喂,小琴,这个妳拿去。趁现在还没忘记先给妳。」
真琴弯腰接住格里香抛来的即可拍。
「咦已经全部拍完了吗?这样零零散散地照,最后会很难整理耶。」
「那台是上次没拍完的,明天去拿可以吗?」
「嗯。」真琴一边嘟哝着,一边将即可拍收进包包里。回家之后会交给老爷洗吧。
作业的照片,拿给老爷洗。
「啊」
一个从天而降的点子直插在正时脑门上。
对啊!作业的照片是要拿给老爷洗的嘛!
正时犹豫着是否应该去实行这个点子。
这的确是个好借口。
没时间考虑了。再拖下去,这个得来不易的点子就会付诸流水。我早该在拿相片给功夫的时候就该想到这一点的!
呼吸稍微停顿一下。
正时决定先做再说。
与其什么都不做,然后后悔,倒不如赌上一把。
「对不起,我刚刚想到一件很重要的急事,一定得赶快回去打通电话回家才行!」
正时扔下借口掉头就走。
事出突然,真琴和格里香呆呆地目送正时爬上斜坡的身影。途中格里香突然回过神来大喊:
「喂!你自己一个人可以回去吗?」
只见正时大大地挥着手。然后越过斜坡,消失在校舍的影子中。
「那家伙是怎么了?」
格里香短短吐出这么一句。
至于凝视着正时身影消失的猪男,终于开口:
「我想他一定是有超~级重要的事情。」
「你在说什么啊?」格里香回头瞄了猪男一眼。在一旁的真琴则问说:
「你们两个刚才在聊什么啊?」
猪男笑着回答:
「没有啊,我们只是在聊台风好像就要来了而已。」
***
现在必须马上赶回相馆。
一定要在春留来拿相片之前赶回相馆!
「春留的相片?嗯,已经洗出来了哦。就放在柜台的抽屉里。」
今天周五郎好像肩痛的老毛病又犯了。正当他准备试吃姉子的药时,正时突然回来,出来开门时,手里还拿着一杯水和药粉包。
有了!
「这个可以让我帮你送去春留家吗?」
正时满腔热血地要求,害得周五郎差点把要倒进口中的药洒出来。
「是无所谓啦,可以吗?」
「没问题,我现在就直接送过去。我不会再像上次送照片给功夫那样迷路了,不用担心。」
「嗯」周五郎考虑了一下说:
「那就拜托你了。喏,价钱就写在袋子上。需要找钱的话,就跟她讲钱可以晚一点再给。」
周五郎画下到春留家的地图,大约十分钟的路程即可到达。正时拿着相片袋,迫不及待地冲出店门。他看着地图,小跑步地沿着两旁长着厚重树篱的小巷子跑过去。沿路上,一只约半岁大的小白猫还感兴趣地一直跟在正时屁股后面跑。
要做了才知道。
正时也不知道,自己这样跑到春留家究竟是想干嘛。如果是昨天的自己,只会单纯地开心白己想到了去拜访这个漂亮女生家的借口。大概会沿途一边想着:「要是她本人来应门该有多好。」、「如果能再跟她多说点话」诸如此类的事,一边高兴地跳着走过来吧。但是
猪男说过,只要拥有这条项链,不管春留同不同意都可以跟她结婚。
天诛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拥有这个就说不定真的能交到漂亮的女朋友哦。
笨蛋!我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走上水泥地尽头的那条凹凸不平的田间小路就能看见春留的家。那是一栋看起来老旧却气派的农舍,被树篱围住。穿过正面的小门,里头的庭院相当辽阔。从积水上漂着掺进沙子里的鸡饲料推测,他们似乎放养着山鸡。大门的拉门没有上锁。
「请问有人在家吗?」
门口放了几双鞋子,有球鞋、木屐、沾满泥土的工作鞋,还有几双旧旧的夹脚拖鞋,全都整整齐齐地鞋尖朝外排放,不过没看到春留早上穿的那双黑色雨鞋。代替伞架的长型藤篓里放了几支塑料伞,和一把附有把手及靠肘的不绣钢拐杖。
「有人在家吗?我是左吏部相馆的」
正时再度提高音量喊着。此时,走廊最里头有个皱得像梅干似的老奶奶突然露出脸来。
「啊,抱歉,我是暂住在左吏部家的武田正时。」
正时低头打招呼。
「因为春留的相片已经洗好了,所以我拿来给她。请问春留」
老奶奶满是皱纹的脸上浮现和蔼可亲的笑容,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到玄关来。动作非常的迟缓,她就是猪男说的那个「时速一公尺」的奶奶吧。老奶奶缓缓地伸出她跟暴龙一样短小的手,亲切地握住正时,并且向他点头,彷佛邀请他跳舞般地正时示意走上走廊。
「咦那个?」
老奶奶没有张口说话。她握着正时的手,慢慢地将他带到走廊最里面的房间去。那房间约有十帖榻榻米大,地上铺着木板,房间外的走廊面对着庭院。左边安置一座神龛,里头放着七福神像。正时想起,相馆客厅的壁鑫里也有一样的神像。
「啊,不好意思。」
老奶奶拿了一张像榻榻米的圆形坐垫,似乎要他坐下。正时想再问问看春留是否在家时,老奶奶却只留下他一人在那房间里,以超级慢动作走出房间。
她应该是去通知什么人,要我在这边等吧。
话说回来,这间房间简直跟寺庙、道场没两样,彷佛在他心有杂念的时候会有人突然拿棒子敲他肩膀。等了好一会儿,只见天诛急急忙忙地从庭院跑进来,在外走廊坐下。
「哎呀!抱歉、抱歉,我刚刚在田里工作。你说你帮她拿相片来啊?」
天诛递给正时一罐刚从冰箱里拿出的乌龙茶,嘴里解释着:「让你喝这个真是不好意思。要是春留在家,我就让她泡壶茶。」
他们两人并肩坐在走廊上。
天诛一口气喝完乌龙茶,抬头看着天空喃喃自语:
「暴风雨要来了哦。」
「咦?你看得出来吗?」
「噢,不是啦。是天气预报说的,说第十一号台风要来了。」
正时一脸失望:心想:「这个人果然有点古怪。」
「春留也差不多快回来了。她说她中午会回来。啊,对了,你吃过午饭了吗?一起吃吧!虽然都是一些粗茶淡饭。」
经天诛这么一说,正时才发现自己肚子也饿了。看了看手表,已经过了中午。
「不好意思,那个」
要做了才知道。
「是有关那个回转神的」
天诛将乌龙茶罐放在一边,眼睛瞄着正时。
「今天早上真琴约我跟她的两个朋友一起去拍作业的照片。大家决定去学校后面的沙滩。」
「嗯。」
正时将上午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天诛。
在学校操场发现春留的身影、真琴和她的朋友躲避春留的模样,然后跟猪男的对话。他毫不犹豫地将谈话内容尽可能地完整说出来,就连猪男的名字也毫不犹豫地据实以告。
「这样子啊。」
天诛仰望着天空,缓缓地用鼻子呼气。
「先回答你项链的问题好了。你身上的那条回转神项链,其实原本是属于左吏部俊郎所有。」
正时一时反应不过来。
「是理香姊我姑姑的结婚对象吗?」
天诛点头表示:
「之前我也说过,那对这座岛上的人而言相当于某种护身符。不过最近还将它带在身上那种人越来越少了。岛上的人有种习惯,会把那个交给自己心仪的异性,表达求婚的心意。这习惯一直流传到现在,只不过在年轻人之间,已渐渐被白金戒指取代了。虽然听说俊郎离开相馆之后完全没捎信回来,但看来他似乎是个传统的人嗯,到这里为止,你都懂了吗?他将回转神交给结婚对象理香子,到这里都很合理。但理香子把它交给你,然后又把你送到这座岛上来,这对我们来说有非常特别的意义。」
「特别的意义?」
应该已经猜到了吧?天诛看了正时一眼又说:
「我们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就在这座小岛生活了。虽然称不上生活的很艰辛,但是经历了暴风侵袭、饥荒、传染病肆虐,再加上一些不法之徒不请自来,弄得满城风雨。因此长久以来,我们的中心德目就是『团结』二字。然而,我们并非都不和本岛的人往来,只是害怕岛上的人口会渐渐流失。不是有句话说『见异思迁』吗?」
天诛搔着头,彷佛是在犹豫着是否该就此打住。他思考了一会儿后,又继续接着说下去:
「当然,现在已经没有这样的事了。不过以前是绝对禁止岛上的人抛弃这里,跟本岛的人结婚。从来都不允许有人打破这项规定,不过事实上有一个大家私底下都认同的补救方法。」
我知道了。
正时深深地吐了口气说:
「为了代替自己,必须将回转神交给一位本岛的人,然后将他送到这座岛来。」
天诛也深深地吐了口气:
「我们把人类分成三类,分别称他们为岛民、本岛人,以及客人。」
客人正时在嘴里咀嚼这句话。
「『客人』唯一的条件,就是必须比自己年轻。他可以说服随便一个符合条件的本岛人,或者直接把他骗到岛上。一旦把回转神交给别人,对那个违反约定的人而言,象征着『放弃岛民资格,而拿到项链的人,即取代我成为这座岛上的岛民』。反正只要比自己年轻就可以,因此据说有人把婴儿抢来送到这岛上。因为婴儿就不必花功夫说服或是哄骗了。
于是,那些婴儿便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送到这里来,以岛民的身分长大成人。问题的症结就在于那些在一定年纪后被送上岛的人,因为是受骗进来的,于是马上就明白自己上当了,而那些被说服而来的人也不知道何时会突然想家,因此大家为了挽留他们,便特别允许那些『客人』在岛上享有特权,并受到极大的礼遇。比方说,他们能免费得到岛上的房屋、田地、牲畜等厚礼,或者得以免除租税及劳役等等。」
正时突然想起当他走在商店街时,那种自以为是洛基的陶醉。那些给他芒果和鱿鱼干的老爷爷、老奶奶,其实都只是在履行约定而已。而且猪男也说过,岛上一半以上的人都知道自己拥有那条项链。
「照这么说,猪男是这么叫的吧?他所对你说的『如果你想跟春留结婚的话,不管她依不依都得遵从』并不是谎话。按自古流传下来的习俗,在你戴上左吏部俊郎的回转神踏上这片土地的那一刻,便已经成为这座岛的『客人』。你可以免费拥有这里的房屋、土地、牲畜,也可以免除一切租税及劳役。而且只要你愿意,还拥有与这座岛上任何未婚女性结婚的权利。」
正时已经神智不清了。
他心想:「自己是第一次被人的话给弄昏头。」但说不定只是中暑的关系,他突然脑袋缺氧、眼前一片黑暗。等他恢复意识的时候,人已经在道场中间休息了。额头上放着一条湿毛巾。以高耸天花板为背景的天斥,一脸惊慌地低头凑近正时。
「正时,你没事了吧?呼!吓我一大跳,没想到你会晕倒」
「那个,我现在是不是不能回本岛了?」
正时突然想到如果坦白跟他们说现在项链已经不在身上的话
唉,还是不行。要是这样就能拒绝当客人,那之前被骗来的只要马上将它丢进海里,大手一挥不就可以离开了嘛。
「哎哟,那当然没问题啊。怎么可能不让你回去,只要你想离开随时都可以走啊。」
天诛急忙回答道:
「反正硬把你留在这里不让你走,警察迟早会找上门来的。时代已经不同了,你刚刚听到的是古早以前的传说,岛上跟你年纪相仿的人都不见得知道,更何况你的来访也吓到了我们大家!当初理香子跟我们连络时,我们还单纯地以为你是个旅客而已。姉子也是无意间才看到你身上戴着那个回转神的项链,才怕你知道太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希望你不要过问啊对啦,就是这样。所谓『隔墙有耳』嘛。」
天诛突然回头,颈子发出「啵啵啵」的声音,不禁让正时惊讶地瞪大着眼睛。
「不过,理香子究竟打什么算盘」
「虽然这样说有点武断,不过可是我敢跟你保证,那应该是在开玩笑。」
天诛一脸「就是这样」的表情,彷佛明白这的确就是理香姊的作风。
稍微休息后,正时的晕眩渐渐退去。他拿开额头上的湿毛巾,爬了起来。
「我想再请教一件事,为什么大家都那么排斥春留呢?」
啊。
天诛露出好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拳的表情。「自己都忘记这回事了。这么说来,刚刚也有讲到这个话题。」天诛突然想起这件事。
「那也很难解释」
天诛说着转过身来面向正时,脸上浮现一抹笑容,继续说道:
「其实咧,老奶奶到田里叫我的时候,还以为你是要来跟春留求婚的。再怎么说你都是『客人』我们也不能拒绝你。」
「没有啦!我并没有这样想,我只是」
「我知道你很替我们家春留担心,感激不尽。」
天诛慎重地向正时鞠躬道谢,让他感觉受宠若惊。
突然,他抬起头来对正时说:
「有件事,我由衷地希望你能帮个忙」
天诛抓住正时的手认真地说道:
「你可以跟我们家的春留做朋友吗?」
「咦你说什么!?」
正时吓得半张着嘴,直愣愣地看着天诛。
他的确是认为搏过才知输赢,也已经查个水落石出了。他满脑子就只是这么想而已,没想到居然有这意外的发展。
「呃该说她个性严肃、不苟言笑呢?还是那孩子性格里也有些极端的部分,说话有点口不择言,明明很寂寞还死要面子,其实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还有对了!她很有烧菜天份。嘿嘿,这方面她可是很行的哟。怎么样啊?就从这一步开始,约她出去拍作业的照片吧。」
这个做父亲的居然这么推销自己的女儿。不过,天诛似乎一直都知道,也了解春留的处境,可是却无能为力。或许我的出现对他面百,简直就是个干载难逢的大转机。
天诛严肃认真的表情让人倍感压力。
不过正时也想不出有什么理由拒绝。
我明白了。
正当他准备开口答应的瞬间,门口传来声响。
「我回来了。」
正时仿佛被吓到似地回头一瞧。走廊外若有似无的脚步声慢慢逼近。正时还没来得及做好心理准备,视线就跟从房门探进头来的春留对上了。
春留面无表情地盯着正时。
就算她心里感到震惊也完全看不出来。
在一旁的天诛则喜孜孜地从走廊外探出身,交互地看着正时和春留。
「妳拿去送洗的相片洗好啰。正时特地给妳送过来呢妳知道正时吧?」
正时挤出一点笑容看着春留。其实他的心里七上八下,不知该如何是好。
而春留却面无表情。
春留默默地一个人在厨房忙上忙下。不一会儿,她已经做好三人份的午餐了。
这是正时第一次看到春留「生活」的一面。
餐桌已经摆好了。天诛虽然谦虚地说:「哎呀,只能拿这些招待你,真是不好意思呀!」可是微波炉里热好的高丽菜卷看起来相当美味。先前那位动作超慢的老奶奶,果然是春留的祖母。她似乎不能吃太硬或太油的食物,因此总是另外特别为她准备午餐。
正时、春留和天诛三人,就在这诡异的气氛下用餐。
「春留呀,待会儿吃完饭妳还要去拍照对吧?刚才我跟正时提了一下,他说要陪妳一起去耶。等一下一定要带着他跟妳去哦。」
即使天诛直截了当地告诉春留,但她仍旧不发一语,默默地动着筷子。虽然正时觉得自己好像很讨人厌,但春留还是替他添了三碗饭。
春留再度忙上忙下地将餐桌收拾干净。然后,她忽然对着小口啜饮着饭后茶的天诛说:
「那我跟正时出门了。」
说完便拉住正时的手,快步把他拉出门外。接着,春留终于第一次开口跟正时说话:
「你究竟跟家父聊了些什么!?」
没想到她居然会用「家父」这两个字。正时张大眼睛盯着春留看。
「我不在的时候,你究竟跟家父聊了些什么!?」
「咦只是聊了一些像是『听说台风快要来了耶』之类的事。」
「骗人!」
啊,对了!
难道春留以为我是来向天诛提亲?
「才、才不是咧!那是误会!我没有这么想,那个」
「到底是什么误会!?」
「总之,那个不是妳想的那样啦」
「你倒说说看我在想什么啊!」
春留一直这样咄咄逼人,让正时愈来愈觉得好笑。
「妳都是这样说话的吗?」
春留突然涨红了脸。
「我我语气怎样,并不是现在问题的重点!」
正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春留见状更是气得面红耳赤。
「你笑什么?你不知道当别人跟你说话时,笑出来是很失礼的事吗!」
正时死命地咬牙忍住笑意。
「抱歉,因为因为我看妳这么咄咄逼人的样子」
「我才没有咄咄逼人!」
正时告诉自己不准再笑了。要是不赶快换个话聊,他怕等一下自己真的会笑倒。他偷看着气得双眼瞪得铜钤般大的春留这女孩子真有意思,我当初怎么会以为她是南国妖怪呢?
正时大口地深呼吸。
「那个老爷要我拿相片过来啦。」
「什么相片,在哪里?」
听她这么一讲,才发现相片袋已经不见了。
「啊,大概放在刚才跟天诛聊天的房间里了吧。」
春留哼了一声:「我去拿,然后顺便拿个钱包。你在灾里等我一下。」
说完后,春留便转身走向大门。她的背影真漂亮。当他还在回味时,春留已经倏地拿着相片袋和钱包回来了。
「有了。冲洗费用就是袋子上的金额对吧?」
春留拿出一张千元大钞给正时。正时拿出自己的钱包才发现零钱不够找。
「不好意思,现在没办法找妳钱。老爷说钱晚点再给没关系」
春留脸上露出「什么嘛,你这小子给我差不多一点」的表情,立刻回家又出来,手里捏着刚好的钱。
「唔,没错。」
正时接过钱,将它放进口袋里收好。春留马上接着继续问:
「好。到底你跟家父说了些什么?」
正时坏心眼地反问她:
「妳干嘛那么在意?」
「就是在意。说不定你们趁我不在的时候,讨论到我也不一定。」
「为什么妳会以为我们讨论到妳?」
「那是因为因为我就是这么觉得。我不喜欢别人在背后讨论我。」
原来是这样啊。
最后的谜团现在也揭晓了。
正时推想:「当初春留扮成妖怪、潜入诊所、看见自己挂在脖子上的『回转神』项链大为震惊,于是心想:『要逼我跟这家伙结婚!?开什么玩笑!』于是就将那象征『客人』的项链抢走,然后逃跑。然而实际上,因为在身体检查时有姉子这个目击者的关系,所以春留算是晚了一步,不过因为事出突然,应该想不到那么多吧。」
「妳也真辛苦耶。」
「够了,这个话题到此结束。」
好吧,那就算了,反正我并不是可惜那条项链。如果利用「客人」的权利逼婚也没什么意义。不过,能在精神面占这漂亮女生一点点便宜也好,只是这样也觉得心满意足。
正时察觉春留的视线朝他左后方游走。
他回头看见隔着凹凸不平小路的对面人家,一名看似女主人的中年妇女,正从她家门口惊讶地瞧着他们俩。发现春留和正时已察觉到她正在偷看,于是立刻别过脸,将大门关上。
「你在这里等一下。」
春留强硬地命令正时,然后第三次回家,之后背着一个包包,手拿着相机回到原处。那台相机跟正时在学校操场发现她时,拿的是同一台
她故意闪躲正时的视线说:
「现在要再去拍作业的照片。」
春留自顾自地说完后,便开始大步地走下凹凸不平的坡道,鞋子也换过一双。一开始拉着正时出来时穿的那双运动鞋,换成了之前的那双黑色雨鞋,哗啦哗啦地踩过一路上的小水洼,一步步地往前迈进。
忽然,她停下脚步。
就只是站在原地,没有回头。正时从后面追上,她彷佛背上长眼似地,再度跨开脚步。
「喂!」
「干嘛?」
「刚才对面那个欧巴桑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们耶,为什么啊?」
「一定是因为我刚才在家门口讲话太大声,她吓到了。」
「是吗?」
「没错。她看见我在跟别人说话,所以就想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
「妳很少跟别人说话吗?」
「我常跟人家说话啊!刚才不就是吗?」
看来猪男说的都是真的。春留的确很少跟人交谈。
「喂!」
「又干嘛?」
「妳走慢一点嘛。」
「你走快一点不就好了。」
「可是妳有穿雨鞋,我没穿啊。」
「那你干嘛不穿?昨天晚上下雨,地上当然很湿。遗是说本岛人规定不准穿雨鞋?」
最后那句话听起来果然刺耳。猪男说的果然没错。
「我认为这跟是不是本岛人没有直接关系。」
「是吗?」
「因为穿雨鞋不太好看嘛。真琴、格里香、猪男他们也都不穿啊。」
「那些人根本已经是半个本岛人了。而且光只在乎外表好不好看,结果害得脚丫子全湿透,我觉得那样反而更难看。」
走到这里,春留突然停下脚步。她回头往右边广阔的牧草地斜坡看了一眼,视线停在约十公尺外用绳子围起的一个工地般的小角落,那里停着一台小型挖土机,机械臂的前端插在一旁挖起的土里静止不动。
「那是在干嘛?」
气喘吁吁地赶上春留的正进,发出这样的疑问。春留思考了一会儿回答:
「看起来像在挖掘遗迹。」
「遗迹?」
「因为这座岛的历史很悠久了。每当挖掘灌溉渠道或垃圾掩埋场时,常常都会挖出一些疑似古物的东西。那些古物上头的泥土被清洗干净后,都存放在镇公所的数据馆里。」
这么说来,那的确和平常的工地不太一样。原以为绳子上挂着垃圾,但其实反而比较像是注连绳(注:日本神社挂在神殿前,表示禁止入内的稻草绳)。附近还供奉着一瓶烧酒。
春留拿起相机拍下那挖掘现场,然后又开始快步移动,正时连忙尾随在后,直到前方出现一条水泥岔路。
「接下来妳打算往哪里走?」
春留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说:
「还没决定去哪里。」
「既然如此,妳要不要走这一条?虽然妳穿着雨鞋,不过比起那凹凸不平的小路,这一条好像比较好走。」
春留看着正时回答:
「好吧。」
正时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赶紧追上春留的脚步,要在那种泥巴路上快步跟着春留,真的会把他给累死。一踏进那条岔路,他便立刻庆幸起自己重拾从鞋底传来的水泥地触感。春留明显露出「你体力会不会太差的表情」。
「还不能大意哦。」
「没问题啦。水泥地上没有那么多小水洼啦。」
「你现在踩着的可不是轮胎上掉下来的泥土,而是牛粪。」
之后,春留跑遍岛上的各个地方,拍下许多形形色色的照片。
春留感兴趣的,主要是古老建筑或路旁的奇特石像,以及标示着来历的石碑之类的「古物」。她似乎对周遭的人物和优美风景没什么兴趣。正时紧紧跟在春留背后到处走,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一路上不断说出泄气话、被揩油请客暍果汁,要不然就是差点被开在马路中央的小卡车、摩托车撞到。
「喂,还要去哪里啊?」
他们再次离开水泥路。不晓得是因为森林的苍郁,还是说微弱的夕阳被交错的树梢遮挡,周遭黑得跟夜晚一样。他们没把握地在黑暗中慢慢地一步步前进。从声音和味道判断,应该正往海边接近。
「咦?再过去有什么啊?告诉我啦。」
「海岬。」
春留只是简单地回答。
好不容易穿过森林。
放眼望去,是一望无际的海洋。
春留和正时现在就站在凸出于岛屿的巨大海岬上。
「好壮观哦。」
卷曲的红色巨型云朵看起来好梦幻,令人叹为观止。如果说那里头藏着UFO或空中都市也不足为奇。无风吹拂的黄昏之海依然波涛汹涌,这是暴风雨接近的征兆。
春留将孤零零地伫立在海岬最前端的石像拍摄了下来。
「妳很认真耶!」
春留听见正时的嘲弄,迅速地转过身来。
「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啦,只不过那只是学校作业而已吧?」
所以咧?春留反问。
「只是为了拍一张那个石像的照片,竟然大老远地走到这里来。我不是很肯定啦,不过这里是岛的背面吧?」
春留稍微思考了一下,然后答道:
「我觉得岛上的任何地方,并没有什么正面背面之分,只是正好港口跟城镇分别位于岛的两头罢了。」
「也对,我们走了好久。妳真的很热衷在拍耶,哪像真琴他们马上就拍腻跑去玩了,而且妳不是刚刚又换底片吗?拍这么多,最后交出去的相簿会很厚哦。」
「本岛人还真懒惰耶。」
她又来了。
一路上,她也这么讽刺我不下几百次。
但是我想我之所以一点也不生气,应该不只是因为她长得漂亮。
在正时眼中,春留的做法实在很幼稚。
他心里第一个浮现的想法不是愤怒,而是一种「真拿她没辄」的心情。如果换成自己,心里要是觉得有什么,也会用别的方式表达,或是选择不会直接伤人的做法。人与人的相处就像真实的西部牛仔片,如果一端挑起战火便随之起舞,那自己在八次的转学中哪还能活下去。
当然,自己并非一开始就这么老奸巨猾。虽然已经记不清楚,但是正时偶然想起当初第一次转学时候,自己也和现在的春留一般幼稚。
「其实我也不是故意要说些讽刺人的话啦,如果我接下来的话让妳听起来有那种感觉,我道歉,不过我还是劝妳别那样说话比较好。」
「那样说话我是怎样说话了?」
春留眼神锐利地看着正时。
「看!又来了!」正时看着春留的眼神,心里这么想着。
「妳反应别那么大好不好?让人感觉好像是只刺猬一样,这样是交不到朋友的。本岛人曾经对妳做了什么过分的事吗?」
春留不发一语。
「妳去过本岛吗?」
春留沉默好一阵子后,对正时摇头。
「一次也没有?」
春留点点头。正时压抑住内心的惊讶。不过,真琴也说自己只去过三次。或许这对岛上像她那种年龄的人来讲并不稀奇。
「那妳应该对本岛没有什么特别喜欢或特别讨厌的感觉吧。」
「可是,我就是看不惯那些崇拜本岛的人。」
「为什么?」
「就是讨厌。那些人都是任性自私的家伙。」
正时更不明白了。正当他想继续问下去的时候
「那个也是。」
春留突然指着刚才她拍照的石像说。那看起来只不过是只被拟人化、开始用两脚走路的普通青蛙石像罢了。
「那是为了不让死在海上的鬼魂爬回岸上作祟,所以就用大石头镇住他们,让他们沉人海底的神明。至于这个海岬之所以会立这么一尊石像在这里,就是因为在很久以前,岛人在这里屠杀了许多本岛人。」
正时还是摸不着头绪。
「妳说的是以前岛上的人在这里与海盗对战的事情吗?」
「那件事你听谁说的?」
什么谁啊?
「那是骗人的吗?」
「是真的。最近听大家都这么说:『我们的祖先骁勇善战,因此许多后代子孙都引以为傲。』不过实际上,我们更早之前的祖先其实也跟海盗没什么两样。」
春留的口气愈来愈冲。
「这座海岬就是证据。海岬周围的海很浅,有很多暗礁,因此以前有很多船一到这里便会触礁遇难。以前每到暴风雨的夜晚,岛人就会聚集在这里,用竹竿吊着铁笼,在里头燃烧篝火,然后大家拿着那竹竿沿着海岸走。他们要干什么呢?海上的船只虽然都知道这座海岬是个险峻难行的地方,但是海岸附近的篝火,会让他们误以为是其它船只的灯光,因此搞不清楚位置,以为那里还有其它船只停泊,是安全地带。于是便渐渐航向海岬,结果触礁了。等隔天早上暴风雨平息,岛上的人便乘着小艇,接近那些因触礁而无法动弹的船只。他们在小艇底下偷偷藏了刀和枪,假装要去救援」
春留愈讲愈兴奋,讲得浑然忘我,不惯说话的嘴巴欲罢不能地继续说下去。看得出来她虽然意识到自己用词拙劣,但仍然想继续说下去。
「很久以前,每当岛上欠收时,他们甚至向上天乞求惠赐暴风雨跟船只,这座岛就是这样苟延残喘下来的。不只这座海岬,岛上还有许多类似这样的地方,流了很多血,弄脏了许多手。偏偏现在大家开始崇拜岛外的一切,不是离开这里,要不就是跟本岛人结婚,然后就这样一去不返。
早知如此,一开始便这么做不就好了?从最开始的第一天就放弃所有、离弃这座岛,跟本岛人混在一起不就好了!」
突然,春留像是恢复清醒似地安静下来。
她回过神,好像在气自己和外人说了太多。
「不过我还是很讨厌本岛人。因为他们都很懒惰。」
气势完全被压过去了。
不过最后我还是搞不清楚。
我明白春留在讲些什么,但不懂她想表达什么。
一般人听到这些话应该会以为「春留认为岛民之间的团结最重要,不过却对岛民早已忘记这件事而感到愤慨。」正时会这样解读也很正常,因为春留的确是个怪人。从她刚才的那番话,大概可以理解她为何会讨厌本岛,还有为什么会跟其它岛民起冲突的原因。猪男跟天诛说的话刚好可以拿来对照。
只不过,春留之所以会这么执着于岛民团结,都是因为岛民过去付出牺牲的「历史事实」。虽说她从小在岛上长大,但一个国三女孩真的会相信那种传说?毕竟她没有亲眼见到过去那些流血争斗的场面,但为何能对这些事情侃侃而谈,像是昨天才发生那样呢?
对了,古老的秦纳舞部家族。
一整排的钥匙孔就在眼前,却还没拿到最重要的那把钥匙。
彷佛读完一篇又臭又长、主语却全部留白的文章般,令人难以理解。
天已黑,夜空上却没有半颗星星。只有描绘出牧草地弧线的水泥路,静静地躺在黑夜中。
春留在前面继续走着。
「我们明天约什么时候?在哪里见面?」
春留突然开口询问正时。正时还搞不清楚状况。
「咦?」
「明天。明天我还要出来拍作业的照片。你刚刚不是跟我说好,明天还会出来陪我?」
当然,正时根本不记得自己有这样答应过春留。
「有吗?」
「我们已经说好了。」
春留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
黑暗中,正时看见春留的眼睛彷佛泛着闪闪泪光,他立刻含糊地点头答应。
不知道是因为生气还是放心,她吐了口气说:
「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不久就可以到镇上了。」
她从背包里拿出「公车站牌」递给正时,然后便转身继续走。
「不过这个时间走在路上可能会遇到公交车伯,要是追得上,你就搭公交车走吧。」
或许公交车伯正在闹肚子疼吧,公交车迟迟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