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垂的天际隔离了大地与云朵,将整个世界一分为二。
如刀一般锋利的寒风无情的吹着,天空看不见任何光芒,更遑论了无生气的地表。然而他的身後却散发出冷冽清澈的光辉,弯曲身子顶着寒风缓缓前进的他,在坚硬的地表留下一条黑褐色的影子。
没有人知道黑褐色的影子是来自火红的大地,亦或是他本身所受的诅咒。这条黑影将会永远拴住他的脚踝,直到他化为尘土的那一刻。或许对肉体化为尘土之後,这道枷锁也会跟着幻化成无数细微的身影吧?
这块不毛之地的居住者只有他与恶灵。虽然他的前额有个明显的烙印,对契约一无所知的亡灵依旧对他吐出冰冷的气息、喷出致命的毒雾,甚至用半透明的双手捡拾地上的石块向他丢掷。
受诅咒的人。
恶灵们不急不徐的跟着他,半透明的躯体在他身上缠绕。微弱的阳光让这些恶灵难以辨识,然而这些没有影子的恶灵却个个声若宏锺,在呼呼北风当中听来格外清晰。
受诅咒的人。
被流放的人。
发出阵阵揶揄声的恶灵们不时朝着脚底丢掷小石块,使得他好几次被绊倒在冰冷坚硬的大地。
就在他勉强撑起早已冻僵的双手打算站起来的时候,身後的光芒从双臂之间射了出来,照得眼前的小山丘一片翠绿。这道光线来自远方,一个他再也无法回去的故乡。
照亮丘顶的光芒替那个山丘带来慈悲与博爱,却只在无情的大地留下冰冷的倒影。
耀眼的光芒并未使这块土地孕育出鲜嫩的翠绿,令人为之窒息的寒意驱离了最後一丝温暖。这道光芒只是将大地乾枯崎岖的轮廓呈现出来,赐予万物幽黑而又带有无限罪恶的沉重身影。
被流放的人。
又是一块石头飞了过来。他闭上双眼吸了口气,奋力以双手撑地挺起身子。瞳孔内残留的光芒在眼睑下飞舞,感到些许恐惧的他睁开双眼,让残存的一点点光芒照得乌云忽明忽暗。
夕阳西下,亡灵们的轮廓渐渐明显了起来,然而他身後的光芒却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这几天,他一直在荒野漫无目的的行走,身後的光芒不但没有减弱,故乡的山丘也从未隐没在地平线之下。他漫无目的的走着,内心盼望早日摆脱那道光芒,来到一个看不见故乡的地方。
过了不久,前方出现淡淡的白色人影,仿佛正在迎接他的到来。苍白的鬼火聚集在人影的脚边不断晃动。人影的特徵让他不断喘息,黑夜即将降临大地。
此乃这片荒野的时限。
直到第二天的太阳再度升起之前,这些亡灵势必会一直在身边纠缠。他知道自己无法逃避眼前的白影,更遑论将他赶走,只能无奈的继续走下去。无论再怎麽改变行进的方向,都无法逃避白影的召唤。
无意识的脚步缩短两者的距离,白影的轮廓也越来越清晰。他停下脚步,双手捂住脸庞。
白影正是他亲手杀害的族人,正是比他更晚诞生於人世、轻易取得他所无法获得之物的弟弟。
弟弟的鲜血洒满大地,一夕之间将这个世界化为寸草不生的国度。他早已将弟弟的屍骸埋葬於山丘一隅,灿烂的光辉悲怜的映照在墓碑之上,四周的草花只在夕阳西下之时绽放,枝头的鸟儿总是低吟同样的曲子。
今晚,他又从坟墓当中复活了。
屍鬼。
静信写到一个段落之後,轻轻吁了一口气化解紧绷的情绪,将自己从冷冰冰的冻原拉回燥热不堪的夏季夜晚。[相信不少人看见这句都和偶一样想掀桌吧]
今晚的天气似乎特别热。静信放下手中的铅笔,复古的六角形圆筒在爬满荒野之夜的稿纸上滚了两圈,在台灯的照射之下更显刺眼。略带黄色的灯火照在摆满稿纸的书桌上,清脆的虫鸣随着夏天的露气从桌旁的窗户扩散进来。
七月二十四日,星期日。随着月历上的数字逐渐增加,室井静信即将迎接三十三岁的生日。他是一个僧侣,同时也是一名作家。书斋的桌上摊着几张稿纸,这些是他花了五个小时完成的成果。
静信又吐了一口气,将桌上散落的稿纸拾起,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书斋旁的窗子传来阵阵虫鸣,音量不可谓之不大,然而整间书斋却浸淫在一种沉寂静谧的气氛当中。稍嫌破旧的房间一角,在勉强照亮书桌四周的台灯下缩着身子看着原稿的自己,身後放着沈默无语的不锈钢书桌和事务机,以及空无一人的四下。偌大的寺院感受不出其他人的气息,只有无尽的空虚与寂寞。寺院位於长满枞树的半山腰上,周围没有其他人家。从这个山中小寺往下望,可以看到一个被群山孤立的小小村落,高大的枞树环绕四周。多重的孤寂化为绝对的静谧,在这个小小的寺院发酵。
(弟弟不忍见他如此)
静信将稿纸放回桌上,再度吁了一口气,拉开书桌的抽屉取出一把美工刀,开始削起铅笔。稿纸上面顿时散落些许被削下来的木屑。
弟弟已经化为屍鬼,然而他并不是怨灵,更不是魔物。他只是从坟墓当中爬了出来,就只是如此而已。因此弟弟还是跟生前一样对他展现无尽的慈悲。然而怜悯加害者的被害者总是会让罪人感到更加痛苦,弟弟的怜悯让他有如芒刺在背。
接下来呢?
静信停下笔略做思考,回溯故事的脉络,最後终於迷失在暧昧模糊的混沌当中。
一边整理思绪,静信一边将手中的铅笔削得又尖又长。2H的硬质铅笔写起字来特别有力,静信偏好这种入木三分的笔触。喜欢写铅笔字的静信从来不使用橡皮擦,因为橡皮擦根本擦不掉他的字迹。当写错或是写不满意的时候,静信宁愿将整张纸揉掉。
(被杀害的弟弟每天晚上都会自坟墓当中苏醒。)
当慈悲的弟弟看到他手持凶器时,顿时发现自己的哥哥是个凶手,弟弟并不憎恨杀害自己的哥哥,反而对哥哥的遭遇感到无比的同情。
於是弟弟化身为屍鬼四处寻找哥哥。他无法坐视成为罪人的哥哥彷徨于黑暗的荒野之中。
这是可贵的手足之情,绝非诅咒。
然而成为屍鬼的弟弟并不知道这对哥哥造成了多大的痛苦。哥哥将弟弟的同情解读为一种煎熬接下来该怎麽总结?
静信一边陷入思考,一边削起今天晚上使用过的其他铅笔。没有人喜欢写钝了的铅笔,然而总不能一整个晚上都在削铅笔当中渡过,因此静信总是事先准备好一打左右的铅笔,写钝了就立刻换一支。
梅雨季节早已结束,渗透书斋每一个角落的湿气却将热气排除在外,穿着短袖衬衫甚至会感到些许寒意。沿着溪流开辟而成的小村子向来与炎热的夏季夜晚无缘,这里跟大学时期住过的地方相差甚远。窝在没有冷气的学生宿舍,汗水总是有如瀑布般的倾泻而下。当年也常常像现在这样伴随着厚厚的稿纸渡过漫漫长夜,不断渗出的汗水往往会让稿纸上的钢笔字迹模糊难辨,逼不得已只好舍弃钢笔改用铅笔。屈指算算,也已经过了十个年头。[住学生公寓的和尚]
老师还在用稿纸写作啊?不知道是哪家出版社的编辑语带惊讶如此表示。面对这个问题,静信只以自己跟机械合不来回答。几年前购入的文字处理机,用不了多久就转送父亲。静信并不厌恶整齐划一的电脑文字,不过就算文字处理机再怎麽好用,静信对它就是兴趣缺缺。
逐字将稿纸上面的方格填满,就像是走在一条无法回头的不归路一样。一旦闯入死巷,就只好沿着小路前往另一个地点,这种克服重重关卡的写作方式似乎比较合自己的性子。或许比较旷日费时,然而僧侣才是静信的主业,写作不过是副业而已。更何况静信还不是会让出版社十万火急拼命催稿的畅销作家,以後恐怕也与排行榜缘铿一面。十年来静信一直保持这种写作习惯,往後应该也不会出什麽乱子。
削妥最後一支铅笔,将削下来的屑屑集中在稿纸中央,静信将整张稿子折了起来。为了不让铅笔屑掉出来,在丢进垃圾筒之前还在纸的两端压了两折。静信不管做什麽事都习惯弄得整整齐齐的,因此母亲常常揶揄地,笑他不知道是把垃圾丢掉,还是把垃圾收藏起来。
摊开一张全新的稿纸,静信站了起来。身上起了一点鸡皮疙瘩。静信走近窗户,打算将窗子关起,虫子们似乎被静信的身影吓着了,纷纷停止鸣叫。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锣声。听来颇为令人振奋,却又感到些许凄凉的声音,正是驱赶害虫的锣声。
静信倾听远处的锣声,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村子的夜晚来得特别早,庆典总是在大家熟睡的时候由一大群鼓噪喧哗的村民拉开序章。以前一直觉得黑夜当中隐藏着什麽秘密,只要跟着在戴面具踏着奇妙步伐的人身後,说不定就可以揭开不为人知的谜团。
然而静信已经是三十几岁的大男人了[偶倒觉得他个性非常小媳妇],早就知道隐藏在黑夜之下的真面目。不过现在依然看得到好几个睡眼惺忪的孩子偷偷跟在行列的後面,寻找他们心目中的秘密。规律的锣声让孩子们深信夜晚的树林里面一定有什麽东西,去年、甚至是前年的自己也为阵阵的锣声感到震撼不已。
窗外的村子隐身在黑夜之中,微弱的灯火和街灯无法拂去来自四面八方的黑暗,奄奄一息的灯光反而让整个村子显得更为阴沈。耸立在黑暗之中的,是被枞树覆盖的山棱线,天际繁星点点。夏日的星空比山村的夜景更显得明亮。
村子被死亡的阴影包围。
枞树代表死亡,村民至今仍然保持土葬的习俗。对人世仍有眷恋、或最心有不甘的死者往往会从坟墓当中爬出,为村子带来灾害。村子里的人将这些死者称为恶鬼,被他们碰触过的生物都难逃一死。人和家畜会突然暴毙,农作物莫名其妙的枯萎。为人父母的常常以恶鬼要把你抓走了来吓唬哭泣的孩子,这点倒是古今皆宜的共通点。
散播死亡的恶鬼。从枞树林当中觉醒,沿着黑暗的山腰走下村子,造访微弱灯光之下每个好梦正酣的村民。
(这片黑暗)
看看这片黑暗吧。
山棱线之上的明星与繁星的光辉相比,这片黑暗又算什麽?贤者在山丘之上指着脚下的荒野。这里是无明的黑暗,是一种污秽,更是一种诅咒。
贤者推了他一把。脚步踉跄的他差点没摔倒,背後的黄金窄门也在这时关闭。
静信转了转头,双手放在窗沿。
一旦找不出故事的总结,就会开始怀疑自己写这篇故事到底是为了什麽。光是片段的堆砌只会让故事的核心更加模糊难辨。[看这篇小说时,偶经常有这种感觉,但回顾之後才发觉看似不经意的琐碎片断,往往有其用意。]
静信露出一丝苦笑,伸手准备将窗户关起来,却看到一阵亮光。
将村子层层包围的黑暗彼端,一道忽明忽暗的灯光映入眼帘。静信根据多年来的经验,判断那道灯光应该是来自连接国道沿着溪流建成的小路。灯光缓缓移动,应该是车辆的大灯吧?
皱起双眉的静信低头看看手表,再过几分钟就是淩晨三点了。村子里的灯光依然昏暗,锣声也渐渐沉寂下去,夜里的庆典早已迈入尾声。庆典快结束的时候,村民们都必须待在家里。庆典的目的是为了将害虫和瘟神赶出村子,因此村民只能将它们请走,不能看着他们离开。唯一可以待在现场的,只有戴着面具被称为人非人的人。
(这麽晚了会是谁啊?)
灯光从国道的方向缓缓进入村子,仔细一看总共有三辆车。
静信之所以注意那三辆车,主要是因为他从来没在这种时间看过有人开车进入村子。
这三辆车的灯光在黑暗之中画出一道弧线,贴着地表轻轻的飘了过来。这是从墓穴苏醒的死者派遣鬼火对他的召唤。
静信大力的摇了摇头,甩落脑海中浮现的字句。[这和尚异常会妄想]
窗户无声无息的关上,静信仿佛看到窗外的灯光静止了下来。
第一章2
漆黑的夜色包围山村,柏油路面也笼罩在无尽的黑暗之中。伫立于道路两旁的街灯闪烁着昏暗的灯光,勉强在黑暗之中死守着最後一块光明的领域。在微弱的路灯照耀下,柏油路上的白色标线显得模糊难辨。
仿佛被吸入黑暗之中的白色标线直指着另一处微弱的光源,那就是位於桥畔的一间小祠堂。祠堂内供奉的地藏石像周围插满无数的蜡烛,若有似无的夜风将烛火吹得摇曳生姿,忽明忽暗的烛光照亮了面无表情、双眼低垂的地藏石像,以及直立在石像身旁的物体。
与小孩子一般高的卒塔婆。
卒塔婆的表面贴着以白纸剪成的人形,在烛火的照耀之下,人形仿佛具有生命一般婆娑起舞。阵阵锣声从祠堂的不远处传来。
卒塔婆正在等待锣声的造访。在烛光的照耀下、在虫声蛙鸣的洗礼之中,卒塔婆正孤独的伫立於祠堂,听着由远及近愈来愈响亮的锣声。
终於,锣声趁着夜色逐渐逼近。急促的敲击当中混杂着低沉的鼓声,以及为数众多的脚步声。
夜风吹得烛火不停摇晃,地藏脸上的表情也跟着忽喜忽忧。这时火把的火光终於出现在祠堂的附近。
漆黑的阴影从田里跃上柏油路面,火光在黑暗之中划出好几个白色的圆圈,赤红的火星更随着火把燃烧的声音不断掉落。消逝在黑暗之中的火光照亮了火把的主人,一群有如异形一般的怪客。
火把的主人戴着鬼面具,身穿白绢墨染的短和服。这些用手绢将头脸覆盖起来的恶鬼几乎个个都背着一块板状的卒塔婆。当恶鬼跳跃时,黏贴在与小孩子同高之卒塔婆上的纸人就会跟着左摇右摆。
虫子似乎感受到这股不寻常的恐怖气氛,纷纷停止鸣叫,只剩下锣声、鼓声、火把燃烧声以及潺潺溪流的水声互相交错。除此以外,偶尔还听得到比虫声更为清脆沁凉的蛙鸣。
恶鬼们开始摇动火把,或是束成一捆的稻草,抬起被卒塔婆压得直不起来的双脚来回跳动,敲响手中的锣鼓,在深夜的道路上昂首阔步了起来。领头的恶鬼扛着与小孩子一般高的稻草人,稻草人被插在竹竿上面高高举起。
队伍最前方的赤鬼挥舞着手中的稻草人,就像在挥舞长枪一般,最後来到了祠堂的门口。紧跟在身後的恶鬼大概有二十人左右,他们全部挥动手中的火把,边走边跳的通过祠堂,然後抓起地藏像前的供品,沿着祠堂旁边的石阶走下河谷。这时扛着稻草人的赤鬼也抱起祠堂旁边的板状卒塔婆,跟随同伴的脚步离去。正值枯水期的溪流露出大片乾涸的河床,三个黑影正在火堆旁,等待众鬼的到来。
齐鸣的锣鼓声打破令人窒息的沈默,众人的欢呼声响彻云霄,解除了周遭的紧张。
大家辛苦了。
火堆旁的老者以洪亮的嗓音慰劳众人。一名男子摘下鬼面具,大大的叹了一口气。
还真有点吃力。
其他人受到他的感染,也纷纷摘下面具,卸下背後的重担。他们将散落一地的稻草人以及卒塔婆全部堆积起来,然後以手中的火把点燃这座小山。熊熊火焰顿时将纸人吞噬,温暖了冬季乾枯的河床,也照亮了围绕在火堆四周的众人。
摘下鬼面具的男子全都咧嘴大笑了起来,他们一边高声谈笑,一边将绑在衣角以及挂在脖子下面的小包袱丢进火焰当中。接着只见他们放下手中的锣鼓,或坐或躺在乾枯的河床上休息。
直到众人都开始休息之後,结城才摘下脸上的鬼面具。完成任务的轻松感让他长长的吁了口气,在附近选了块舒适的石头坐了下来。他解开绑在脸上的毛巾擦拭汗水,甩甩头让沁凉的夜风洗净一身的闷热。
辛苦了,拿去吧!
罐装啤酒随着耳际的声响出现在脸颊旁边,结城下意识的将啤酒接了过去,顺便将脸转向声音的来源。只见一个身穿黑衣、头绑毛巾的男子正对他微笑,那副滑稽的模样让结城忍不住为之莞尔。
察觉出结城脸上的笑意之後,武藤轻呼了一声,连忙将毛巾拿了下来,神情有些忸怩。接着他自己也拿了一罐啤酒,在结城的身边坐了下来,还不忘以手中的毛巾擦拭汗水。武藤的老脸涨得通红,平时忠厚老实沈默寡言的乡下人,这时却显得相当兴奋,看得出他已经喝醉了。之前绕行全村的时候,想必喝了不少村民奉献的水酒。结城只觉得手中的啤酒透着清凉,大概是武藤事先将啤酒冰镇在溪水里吧?
这一趟走下来够累了吧?
结城向武藤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我的脚现在简直就不像自己的一样。想不到驱虫仪式居然会这麽累人。
恶鬼真不是人干的。被大家选为恶鬼时,我好几次都想溜回家里不再出门了呢。结城的回答逗得武藤大笑不已。游行众本来就是年轻男子的工作。不参加祭典的话,你永远都是村子的客人。
结城点了点头。
结城是在一年前搬到这个村子也是外场村的。迁移到外场村并没有什麽特殊原因,纯粹只是想住在乡下地方而已。刚好有个朋友专门在仲介外场村的空屋,於是结城就这样搬了进来。不过像结城这种外来移民并不多见,就他所知,也只有自己跟武藤两人而已。武藤是村子里唯一一间小诊所的医疗事务主任,大儿子上小学的时候,才从别的地方迁移过来的。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其实还有不少从别的地方搬迁过来的人,不过那些人几乎都跟外场村有着血缘上的关系,因此武藤和结城对其他村民而言,无疑是不折不扣的外地人。
结城先生今年第一次参加啊?
语调十分柔和。坐在另一块石头上的男子正转头看着结城。
难怪会这麽累。
结城对那名男子报以友善的微笑。印象中他应该是在中学任教的广泽老师才对。
参加祭奠之後,我才觉得自己总算成为村子里的一份子了呢。
广泽拿着手中的啤酒靠了过来。
结城先生搬到这来已经一年多了吧?听说您在村子里经营一间创作工坊
广泽先生言重了,我只不过跟小梓也就是内人做做木制家俱,或是手染布之类的而已,称不上是什麽工坊。
广泽露出微笑,在一旁的武藤却臭着一张脸以手中的啤酒罐顶顶结城的肩头。
要不是你们夫妻坚持不冠夫姓,又怎会直到现在才能参加村子里的神事?村子里的人个个都很传统,没办法接受你们那种新潮的思想啦。
结城报以苦涩的微笑。武藤就住在结城家附近,结城刚搬来的时候就受到他相当程度的照顾。他只要几杯黄汤下肚,就会把这件事挂在嘴上。
结城与小梓只是同居的关系,尚未向乡公所正式登记,主要原因是小梓拒绝冠夫姓。结城很能体谅小梓的坚持,他本身也对婚姻制度抱持相当程度的存疑,因此直到现在依然迟迟未去登记。他不称呼小梓为老婆,而是称呼她为同居人,两人唯一的孩子也登记在小梓的户籍,这点当然事先取得结城的许可。外场的村民对他们的做法十分不能理解,刚搬来的时候还曾经引起一阵轩然大波。
都已经过了那麽久,我想村子里的人大概早就已经习惯了吧?
广泽笑得很温和。
听说您有位公子是吧?好像还挺大的样子今年上高中吗?
嗯,我与内人在大学时期就已经为人父母了。犬子念国中的时候承蒙照顾。
不不不,我哪有这种福气啊?令郎已经十六岁了,应该比较懂事了吧?
结城不由得露出苦笑。儿子小时候对自己跟小梓有所误解,还因此在学校里受到同学的欺负,动不动就要求自己跟小梓正式结婚。不过升上国中之後,就没听他提起这件事了。结城将儿子的转变解释为对父母的体谅与理解。
像两位观念如此新潮的人,想必对乡下地方的生活有许多无法接受的地方吧?比如说女性不得参与神事的限制
结城摇了摇头,否定了广泽的疑问。
没那回事,我与小梓对自古流传下来的仪式和规矩向来抱持着一种敬畏有加的观念。其实对我们这种与祭典无缘的都市人来说,祭典的仪式和神事的规矩反而让我们感动莫名呢。
哦,感动啊?
嗯,会让人有种肃然起敬的感觉。每次一想到这种仪式是好几百年前流传下来的,内心就会感到无比的崇敬,毕竟这才是我搬到外场村的主要原因。不过小梓也不是完全没有怨言啦,驱虫仪式只有游行众的人才能从头参与到尾,她直嚷着不公平呢。
结城的回答嚷广泽笑得很开心。
原来如此。
她一直埋怨为什麽只有男人才能当游行众。其实只要自己扮过一次,就知道这是个很耗体力的工作,女人家根本做不来。
广泽微笑颌首,附和结城的说法。
这种大热天还要穿那麽厚的衣服,而且还得戴着面具从头到尾把村子走上一圈,没当过的人根本不知道其中的辛苦。
就是说嘛。对了,这套有点像僧服的服装有什麽特殊含意吗?
所谓的游行众就是从游行上人转变而来的,所以才会穿着这套墨染的服装。
游行上人?
那个稻草人。广泽转头望了望河床上的火堆,火势烧得正旺。叫作别当。其实我也是从年轻的副住持那里听来的,详细情形我也不了解啦。
年轻的副住持结城从被火光照亮的干河床往山的方向看了几眼。外场村是个被三座山脊团团围绕的小村子,年轻的副住持则是位於半山腰上的菩提寺,继承寺院的年轻副住持以写小说为副业。结城没看过年轻副住持写的小说,不过村民对小说的评价似乎不高,大家都说副住持写的小说没人看得懂[的确看不懂TvT]。然而一提起年轻的副住持,村民的语气就会变得特别温和,这是出自村子里除了一个小说家的骄傲,以及对菩提寺年轻副住持的敬爱。
自古以来,农民一直以为害虫和疾病是恶灵所引起的。而在保元平治之乱时,有个叫作斋藤实盛的武将
你是指平安时代的保元平治之乱吗?
嗯。那个叫做斋藤实盛的武将又被称为长井斋藤别当,原本是源氏麾下的武士,後来转投平家的阵营。他为了讨伐木曾义仲沿着北陆道一路北上,最後在加贺筱原不幸阵亡,据说是被稻秆绊倒的关系。死不瞑目的他化身为害虫吃尽天下的稻谷,至今全国各地的农村都保有这种传承,每年夏天都会举行驱虫的仪式,籍以供奉斋藤实盛的亡灵。
原来别当指的是斋藤别当。
根据古书的记载,实盛的亡灵在加贺筱原一带出没的时候,被时宗的游行上人超度。这个故事收录在名为实盛的歌谣当中,从这里就看得出这个传说在当时十分普遍。年轻的副住持说当年别当身边的侍卫就叫作游行众,这就是游行众的由来了。
那鬼面具又要怎麽解释?
广泽露出这也难不倒我的得意表情。
外场村的人将僵屍称为恶鬼。
僵屍?
嗯。这个村子不是盛行土葬吗?自古以来这里就有死人会从土里爬出来危害众人的传说,村民们称之为恶鬼。照理说以恶鬼来供奉别当的亡灵的确有点说不通,不过这里以前就有戴鬼面具身穿僧袍的游行众了。担任游行众的男子一边供奉别当的亡灵,一边在村子里四处走动,据说躲在村子里的秽物和恶鬼就会跟在他们身後,他们再把秽物和恶鬼带到这来享用祭品,然後丢弃。这就是所谓的驱虫仪式。
享用祭品,然後丢弃结城看了看燃烧的火堆、难怪要将那些东西烧掉。
游行众必须抬着别当四处绕行。以稻草紮成的别当体积十分庞大,重量自然不在话下,担任游行众的村民得抬着这个庞然大物走遍村子得每个角落,籍此安抚四周恶灵,铲除秽物。其他背着卒塔婆的人必须替游行众开路,一行人就这样边走边跳绕行四周,替全村的人扫除害虫以及疾病。背着跟小孩子一样高的卒塔婆,从这个祠堂跳到另一个祠堂,其中的辛苦若不是当事人,是很难体会的。
所以外场村的名字其实跟卒塔婆有关?
听说外场村的名字就是从卒塔婆来的。听到结城的问题,广泽静静的点了点头。
种植枞树制作卒塔婆,这就是外场村存在的意义。
每隔一个星期,巨大的卒塔婆就会从原本的祠堂移到另一个祠堂。人们会在从神社求来的纸人上面写下自己的名字,将己身的秽气附在纸人身上之後贴在卒塔婆上面,然後奉献酒食供养亡魂,再由游行众负责收集全村的供品和卒塔婆。贴着纸人的卒塔婆老实说并不怎麽赏心悦目,结城第一次看到卒塔婆的时候,着实被那种阴森的气氛弄得全身不舒服。
不习惯的人的确会觉得有点可怕。
广泽仿佛看穿心思似的口出此言,结城只能苦笑以对。
刚开始的确有些不自在,再加上还要穿着那种衣服在夜里打着火把四处走动,这简直跟诅咒没什麽两样。
诅咒和神迹其实是一体两面的东西,神事就是如此。严格说来,驱虫仪式也算是御灵会的一种,人们为了远离恶灵的骚扰,不得不以美酒和食物来祭祀他们。从这个角度来看,人与神之间的感情似乎也不怎麽样。
土着民族的祭典大概就是如此吧?
广泽深深颌首。一旁的武藤早已握着啤酒罐打起盹来了。
祭祀之後再抛弃,所以回去的时候不能戴着鬼面具,否则好不容易请出去的恶鬼又会跟回来了。以前的人会在河里沐浴净身之後再回去,不过游行众再绕行的时候多半会喝酒,随便下水容易引起心脏麻痹,因此这个规定後来就废止了。
原来还有这种演变。
结城的语气当中带有一丝遗憾,广泽不由得露出歉意。
驱虫仪式原本是在立秋当天举行的,现在则改为立秋前後的星期六晚上,方便平常要上班的村民参加。像这一类的演变以後可能还会陆续出现吧?
你误会了,我只是觉得这种会应时代潮流而有所修正的做法相当可取而已。若一味遵照古法不知变通的话,就不能称为有生命的文化遗产了。
结城慌忙解释的态度让广泽笑了出来。
没有你说的那麽伟大啦。不过跟附近的部落比较起来,我们外场村的确保留了不少传统文化。在这一带的部落当中,外场村算得上是一个异类。
怎麽说?
否则怎麽会叫外场?这里原本是从外地来的伐木工人所开辟的村子,合并之後其实早就不叫外场村了,然而村子里的人对外还是称自己是外场村民,外头的人也习惯称这里为外场村。或许是因为大家都知道彼此永远也无法融合在一起的关系,外头的人很少进来,这里的人也很少出去,村民们都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那我就是异类中的异类?
自我解嘲的结城又逼得广泽忍俊不禁。
当过游行众之後,你就是外场村的一份子了,以後可有得你忙的呢。每个村民都有各自的工作,需要出卖劳力的工作绝对少不了你。
那我以後还要当游行众吗?
既然今年参加了,明年大概也跑不掉吧?村子里虽然没有硬性规定一定要参加,不过哪项工作由谁来做早就已经有个谱了。负责敲锣打鼓和开路的人也一样,大致上就这样固定了下来。
原来如此。
结城苦笑不已。叫一个年近四十的中年男子练习跳舞,脸皮薄一点的恐怕还跳不来呢。
有没有听过上中门前,下外水口?
没听过,是什麽东西?
外场村是由六个部落所组成的,包括上外场、中外场、门前、下外场、外场和水口。其实原本还有一个位於深山里面,叫作山入的小部落。
听说那里已经没什麽人。
嗯,只剩下两户人家而已。包括山入在内,整个外场村被区分为上下两个部分,上部落和下部落所负责的神事都不一样。神职人员自行组成了一个叫作宫座的组织,若宫座没有另行指示,村子里的祭典就由上下部落自行分配。上部落又被称为旧部落,相对於下部落的新部落。这几年靠近国道一带的下部落人口大为增加,规模淩驾於上部落,以前那里都只是一片稻田而已呢。下部落负责农历新年的祈年祭和送虫祭之前的神幸祭,这两个祭典都是重劳动的工作,不过我们只负责大年初一的岁神祭和送虫祭而已,所以只要到场观礼就好了。
原来如此。
村子的人口虽然不多,占地却十分辽阔。除了神事之外,村子自行举办的活动也都由上下部落负责承担。规模较小的活动就由各村自己举行,每个村子下面又细分为好几个开垦班,是否配合村子的活动都由各班自行决定。在这种分层分工的架构下面,谁负责哪样工作早就已经有了默契,所以敲锣的人永远敲锣,抬神轿的人永远抬神轿。
既然如此,那我得先储备一点体力才行,否则明年送虫祭恐怕会吃不消呢。
结城笑了出来,广泽也跟着乾笑几声。
请问广泽先生府上何处?
我跟结城先生一样,都住在中外场。
原来如此,以後还请多多指教。
哪里哪里。
就在两人互相客套的时候,大梦初醒的武藤抬起头来。
有车来了。
结城和广泽看了武藤一眼,不约而同的将视线投向河岸的堤防。
车灯的亮光从位於南方的村子入口处映射而来。
都这麽晚了会是谁啊?
也难怪广泽会觉得纳闷,手表上的指针正指在淩晨三点的位置。
看来应该有三辆车的灯光从南方一路接近,然後停了下来。
大概是走错路了吧?
武藤怪笑了几声。或许真的是走错路了,只见那三辆车停留片刻之後,便转向沿着原路驶去了。
武藤一脸讶异的眯起双眼,广泽也皱起了双眉,结城脸上的表情大概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们看到一辆卡车,铝制的车斗十分巨大。跟在後面的两辆车被卡车的阴影覆盖,看不出是什麽车种。
围绕在火堆四周的游行众全都张大了嘴巴目送车辆的离去。
难道是谁要搬家吗?
武藤的声音听得出来有一点惊讶,也有一点在开玩笑。结城只是点了点头,默默的转过身去。两侧的山棱线在点点星空的陪衬下,显得异常黝黑,这两座山峰将整个村子从左右两端钳制起来,交会於溪流的上游。最远处耸立这巨大无比的山头,一举压制两座山峰的气势。那里是北山之左、村子的西北,也就是北山与西山交会的地方。结城和所有村民都知道那里有一间空屋,正静静的伫立山头,等候主人的归来。
既然卡车调头离去,应该跟那间空屋没有关系吧?可是
在场的人全都想到同一件事。武藤、广泽以及其他围绕在火堆旁的众人,全都不约而同的望向西北方的山头。
第一章3
夜色逐渐被淡蓝色的薄雾取代,漆黑的山脊蒙上一抹枞树的翠绿,远处传来山鸠的啼声,打破了周遭的寂静。
静信带着扫把从寺斋走了出来,院子里早已被清晨温暖的阳光占据。早晨的浓雾遮蔽了天空,门前的石阶有如泼墨一般向下延伸,直通前方黑得发亮的山门。
静信穿过寂静的院子,朝着山门走了过去,耳里只有山鸠低沉而又富有节奏感的鸣叫。手中的扫把斜靠在山门的支柱上,依稀感到一丝露气。
卸下被露水沾湿的门闩,静信向内拉开山门左右两片的门扇,这时,山门旁边的小门也被拉开了。
从小门屈身而入的光男眯起双眼面带微笑,似乎在上山的时候碰到什麽好事。
早。
光男弯下腰来问好,童山濯濯[这翻译非常喜欢冷僻的形容词,连童山濯濯都能用出来,惊。]的脑袋清晰可见。静信连忙也屈身还礼,两人的声音同时在空中相会,逗得光男不由得放声大笑。
田所光男是寺院里的杂工,举凡寺里寺外大大小小的杂事都由他一手包办。不过他不是出家人,因此不会诵经,每天的工作就是大清早从位於半山腰的住所来到寺院处理杂事,忙了一天之後再回家休息。他与经常到寺厨帮忙的母亲克江早已成为寺院的一份子,在静信的记忆中,这些年来光男总是风雨无阻的上山帮忙,从来没有请假。[产业化的寺院]
今天似乎也是个大热天。
没等静信回答,光男就将一扇山门扣上环扣,然後斜着脑袋打量着静信。
瞧副住持的眼睛红得像什麽似的,昨晚又熬夜了是吧?
静信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代替中风的父亲主持院务至今已经过了一年多,然而静信依然改不掉熬夜写稿的习惯。寺院的早课从清晨五点开始,绝大多数的时候,静信连小睡片刻的时间都没有。
今天要办的法事不少,身体撑得住吗?
受到从星期六晚上一直持续到星期日黎明的送虫祭,以及之前才刚举行过不久的神幸祭的影响,村子里的夏季神事几乎都集中在一段时间。没有人会在神幸祭到送虫祭这段期间举行法事,而且送虫祭结束之後,紧接着就是盂兰盆节,因此从送虫祭到盂兰盆节的这半个月期间,就是村民们赶办法事的时候。今天也有不少人要来办法事,虽然寺里总共有两名僧侣[寒,山上有座庙,庙里有],而且忙不过来的话,还可以请附近的寺院支援,然而堂堂副住持大白天的躺在床上补眠,传出去总是惹人非议。
不如请鹤见师父代为诵经,副住持先去躺一下吧。
鹤见是往来於村子与寺院的僧侣,静信连忙摇摇头。
没关系,我撑得住。
这段时间正是最忙的时候,可别把自己的身体累坏了。副住持还是去躺一下好了,我会跟鹤见师父那边打声招呼。
谢谢你的好意,我真的没问题。
光男嘴里咕哝了几声,拿起手中的扫把。这时一道人影从晨雾中拾阶而上,原来是在石阶旁开杂货店的千代婆婆。老态龙锺的千代婆婆以扫把代替拐杖,一阶一阶的慢慢爬了上来,向一旁的静信和光男点头示意,一句话也不说。
早。
今天天气不错。
静信和光男不约而同出声招呼,千代婆婆依然无言的点了点头。
一个面无表情又沈默寡言的老人家,没人知道她今年到底几岁了。静信小时候每天看着她从山脚拾阶而上,却没跟她说过几次话。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就是千代婆婆以腼腆的神情表示她这麽做纯粹是为了还愿。据说她曾经在佛前立誓,只要被拉去当军夫的先生平安归来,她就愿意替佛祖每天打扫内外殿堂。如今千代婆婆的先生早已不在人世,她老人家的身子倒是十分硬朗,每天早上都会拿起扫把沿着石阶一路从山门清扫到山脚下,做完早课之後才回家去。
村民的宗教信仰十分虔诚,住在附近的老人家很多都是每天行礼如仪的忠实信众,做完早课之後再顺便将寺里寺外的环境打扫一番。拥有众多信众的寺院虽然独自耸立在荒山野岭之中,占地却十分辽阔,光靠三名僧侣[不知为何这时候突然多出一名,可能是算上了後面的外援]、光男和他的母亲克江、静信和母亲美和子几人根本打理不来。若没有只求奉献不求回报的信众们伸出援手,这座寺院早就淹没在荒草之中了。
对着默默无语开始扫地的千代婆婆点头致意之後,静信也拿起靠在门边的扫把。
寺院位於村子北方被枞树林覆盖的半山腰上,从山门的位置可以将笼罩在晨雾之中的全村尽收眼底。
整个外场村被错综复杂的山脊团团围住,从空中俯视正如一个三角形的模样。
茂密的枞树林形成有如枪尖一般的三角形地带,将沿着溪流开拓而成的村子团团围住。
静信曾经如此比喻过外场村的地形,如枪尖的三角形地带就像地图上的箭头直指北方。三角形的顶点就是北山,寺院就伫立在北山的半山腰上俯视全村。从北山延伸出来的山脊截断村子西侧,再硬生生的画出一条弧线将村子的南方孤立起来。箭头的中心轴是东边的山脊,谷川沿着山脊一路顺流而下。与北山互相对峙的南山对面有一条国道贯穿其中,再往南走就是公路,这里也是外场村南边的地界。
从静信所在的山门往下看,可以将整个村子一览无遗。以寺院为起点往左右延伸的山脊形成一个大口袋,将田地与人家围绕其中。有些地方只有几户人家,有些地方则形成一大聚落,愈往南走地势愈低,人口也愈密集。从山上往下俯视,整个村子就只有一个巴掌大小,村民们就在这块小小的土地上生活。
就在静信眯起双眼看着山脚下的村子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阵连克达凄厉的引擎声,接着就看见僧侣鹤见沿着半山腰的羊肠小径一路骑上来,从钟楼旁的入口进入寺院。头戴安全帽身穿僧服的鹤见向静信点头致意,骑着车穿过寺院前的广场[和尚飞车党]。静信点头回礼之後,将视线拉回石阶,开始专心的清扫地上的落叶。
早课的诵经结束之後,邻近寺院派来支援法事的阿角终於现身,光男的母亲克江这时也到厨房帮忙。快到中午的时候,原本休假中的僧侣池边也回到寺里。
结束一天的工作之後,静信来到位於寺院一隅的道场,在入口处巧遇刚从厨房端着茶杯和茶点走出来的母亲,背後的光男正提着一只装满热开水的茶壶。道场的和式拉门敞开,大约有十五名左右的信众正在里面休息。
感谢各位的帮忙。
走入道场的静信低头行礼,美和子也跟着跪坐在地上向大家致谢。
忙了一整天,大家一定累了吧?寺里备有粗茶淡饭,聊表一点心意。
美和子说完之後,向着桌旁的所有人深深一鞠躬,对打断众人谈话的行为表示歉意。忙了一天的大家,有些人甚至连围裙和挂在脖子上的毛巾都还没有拿下来呢。
大部分的村民都会在自己家里举办法事,不过也有一些家里不方便的信众会将法事的地点移到寺内,村子里没有专办外烩的总辅师,因此寺院就得打理所有人的晚斋。平时光是整理寺里寺外的环境就忙不过来了,每到举办法事的时候,人手更是严重不足。办神事的时候村子里会组委员会来统筹一切,事先将所有工作分配妥当;然而一般的法事却无法如此,只能仰赖虔诚的信众自动自发的前来帮忙。
副住持挺辛苦的呢,送虫乐之後就一直忙到现在。安森节子堆起满脸笑容。夫人也累了吧?
美和子摇了摇头。
在大家的协助之下,这场法事总算是功德圆满。
哪里哪里,只怕夫人嫌我们碍事而已。
说完之後,节子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她是信众代表之一安森德次郎的後妻,还不到一心向佛的年纪,不过却率领众多女信众提供寺院强而有力的支援。今天的晚斋就是她和其他女信众负责的,从材料的准备、饭菜的分配到事後的收拾,全都由她们一手包办。
这种忙碌的情形恐怕得持续到盂兰盆节吧?明天的时间不也排得满满的?
美和子对节子抱以温柔的微笑,表示赞同。
既然如此,明天同一时间再到这来集合吧。
节子话声刚落,就有九位女信众用力的点了点头。
其他老人家则将注意力转向正为大家倒茶的光男。
光男先生,明天有什麽帮得上忙的地方?
通往墓园的小路好像快被杂草淹没了,明天我们来除草如何?
光男喜不自胜的露齿微笑。
说的也是。盂兰盆节就快到了,我正想找一天来除除草,美化一下墓园呢。
习惯土葬的村民并不会为死者特地修坟,不过有些信众并没有埋葬死者的墓地,因此还是有部分村民选择将死者的遗骨送到这来修坟供奉。寺院西边的山腰就是墓园的所在,维持墓园的工作对光男来说并不会特别吃力,光是他一个人的力量就绰绰有余了。
那我们明天就来除草吧。
每天做一点的话,应该赶得及在盂兰盆节之前完成。
老人们窃笑了起来。美和子向那些人深深一鞠躬。
美和子的父亲是邻近寺院的住持,後来经媒人介绍嫁到这里,出自神职世家的她当然知道经营寺院的辛苦。然而这里与只有两百信众、勉强足以糊口的娘家不同,美和子出嫁之前就听说乡下地方的寺院规模都非常庞大,然而直到嫁过来之後,才发现情况完全超乎自己的想像[注:这里不太明白,只有两人的寺院何来庞大一说。应该是指工作量庞大吧?]。晚婚的丈夫年纪与自己相差甚远,两人之间只有一子。神职家族最要紧的就是人丁旺盛,偏偏家族成员只有三人,再加上乡下人的经济能力都不是顶好,光靠香油钱的收入根本不足以雇用其他人手。若没有这些好心的信众们持续不断的义务帮忙,这座寺院早就经营不下去了,因此美和子内心总是对他们充满无限的感激。
这时一名叫作竹村吾平的老人家开口说话了。
昨天不,应该说今天才对,听说有辆卡车开了进来。
卡车?几个老人重复了这个字眼。
刚刚松尾老爹来帮忙除草的时候,说是搬家公司的卡车。
咦?难道是兼正那里?
节子的口气有些讶异。在北山与西山的交会处,有间竹村家的房子,当地人习惯将那栋房子称为兼正。竹村家的房子被拆毁之後,又在原地建了一栋有些诡异的房子。那栋新屋早在梅雨季节就建好了,却一直没人搬进去住。
其实是游行众看到的。他们将送虫祭的稻草人焚毁时,看到有辆卡车开了进来,没多久就调头回去了。
松尾老爹的大儿子也是游行众之一嘛。焚毁稻草人的时候看到的?那不就是三更半夜的时候?
就是说啊。
静信微微蹙起双眉,因为他也在黎明的时候从窗外看到村民口中的车子。那种时间不应该有车辆出入村子的才对。
一般人不会挑三更半夜的时候搬家吧?
会不会是走错路了?
光男从旁插口,不过节子对他的说法似乎有点不以为然。
怎麽可能会走错路?
静信赞同节子的说法。沿着溪流开辟而成的村道与国道交会之後固然形成一个三叉路口,然而两者之间的差距十分明显,一眼就能辨识出来。
吾平也点了点头。
一定是走错路了,否则怎麽会立刻调头呢?不过後面还跟着两辆车,这种组合倒是有点奇怪。
如果没有调头的话,就会直达兼正的家了。
光男也同意节子的说法。
那栋房子也建好一段时间了,一直没人搬过来。房子的主人到底是谁啊?
谁知道啊,门牌上面又没写。当初重建的时候,也是请外面的建设公司来施工,跟外场村一点关系也没有。再加上没有人知道屋主的来历,我猜八成是从东京来的外地人吧?
节子家是村民口中的土木公司,专门承揽房屋的修缮工程,村民的房屋要整修的时候,一定会找安森工业。想到这里,静信突然发现那户人家跟安森工业没有任何关系。
节子看了静信两眼,露出诡异的笑容。
只希望不要是太奇怪的人就好。不过那个不知道打哪来的工坊人家就是最好的例子,如果连那种人都能接受,世界上也找不出其他的怪人了。
男主人好像姓结城是吧?
哦?没什麽印象呢。节子故意挤眉弄眼,做出十分夸张的表情。一家人有两个姓氏,不嫌太麻烦了吗?
静信不由得露出苦笑。这时吾平又开口了。
工坊的老板今年被选为游行众呢。
节子显得有点讶异。
那家人刚来的时候,还真是传出不少流言。夫妇不同姓也就罢了,年纪轻轻的居然有个那麽大的孩子。[囧rz,偶一直以为乡下人更早婚]
在场的所有人一阵讪笑,静信也不由得笑了出来。静信对那些毫无根据的留言倒是时有耳闻。村子实在太小了,一旦出现什麽异于常人的状况,很快就会传遍整个村子。愈是没什麽娱乐的地方,就愈是对其他人的八卦感到兴趣,外场村就是最好的例子。[世界大同啊]
或许是发现自己说得太过火了,节子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一笑。
我们的要求也不多啦,只希望搬过来的人好相处就行了。
视线扫过以微笑表示同意的众人,静信望向道场的窗子。高挂天际的太阳已经西斜,从面向西南方的窗子可以看到位於寺院西边的墓园,以及半山腰上的木材堆积场。堆积场旁边的水泥建筑是尾崎医院,也是村子里唯一的医疗机构,医院对面的山坡就是大家刚刚提到的兼正之家。覆盖在山腰上的枞树林挡住静信的视线,无法得窥建筑物的全貌,只能勉强看见黑色的屋顶,以及山形墙上的人字板。
俗称兼正之家的竹村家以往代代都是村长,所居住的地方也位於能够俯视全村的山腰,显示出村长的威严。自从外场与邻近的沟边町合并之後,竹村家就举家迁移到沟边町的市区,继续参与沟边町的地方行政。不过这并不代表竹村家与外场从此切断关系。父子两代之所以能蝉联町长的宝座、甚至在议会当中也具有相当的影响力,就在於竹村家拥有排他性浓厚的外场村民所提供的奥援。兼正之家不但是村子的重镇,更是为村民谋福利的最佳代言人。然而自从老当家在去年七月骤逝,兼正之家就在隔了一个月之後全数拆毁,取而代之的就是现在这栋诡异的屋子。
没有人知道屋子的新主人是谁。兼正之家直到现在依然是寺院的信众总代表,与静信一家人的关系非同小可,然而第二代表示他也是直到继承家产之後,才知道父亲早就把那块地卖掉了。据说这是骤逝的老当家在生前瞒着其他人做出的决定,没有人知道老当家为什麽急着将这块土地脱手。卖掉土地就等於是与外场切断关系,对於位居外场要冲的兼正之家而言,再没有比这更愚蠢的决定了。据说连第二代的继承人当时都大为不解。
现任屋主为什麽想搬到这种乡下地方?当初他又是基於怎样的理由买下那块土地?兼正的老当家当年为什麽急着将土地脱手?那栋建筑物的四周谜团密布,充满令人不解的疑惑。
深夜出现的搬家卡车就某方面而言,倒是挺符合那栋建筑物的神秘气息。不过既然卡车中途调头,就表示那不是兼正的现任主人。静信凝视着夜幕低垂的天空。
应该不是吧?
第一章4
凉爽的夜晚很快就结束了,取而代之的是将山头的棱线照得一片翠绿的刺目朝阳。国广律子正顶着艳阳走在陡峭的上坡路,外场村靠近北山的地方几乎都是走不完的上坡。律子的身後跟着几个孩子,他们全都不急不徐的跟在後面,似乎没有把眼前的陡坡放在眼里。
大姊姊早安。
律子也向这群小朋友问好。於是那几个孩子争先恐後的越过坡顶,转向木料工厂,再登上另一个陡坡。他们都是急着去参加晨间体操的学生。
面带微笑走过一个转角之後,律子来到一栋白色的建筑物前面。建筑物门口挂着尾崎医院的招牌,这里就是律子上班的地方。
凉爽的山风路经树影生姿的枞木林,将枞树的气味连同茅蜩的鸣叫声一起吹了过来,阴郁的叫声让夏日的早晨显得有些凄凉。刚刚升起的太阳正在东山山头发威,今天想必也是个闷热不堪的大热天。
穿过铺着柏油的停车场,律子来到医院的後门。从後门进入建筑物,直接朝更衣室的方向前进。
早。
律子打开更衣室的门,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护士们都还没来上班,窗户和百叶窗依然拉下,透着一股怪味的空气残留着些许周末的慵懒。
招牌上虽写着医院两字,这里却不收住院病患,顶多是让做身体检查或是需要观察的患者再院内待上一两晚,真正需要住院治疗的病患全都转送到沟边町的医院。所以这里的护士不必轮晚班,也不必巡房,只要跟其他护士说好,每个星期都可以周休二日。不过这里毕竟是村子里唯一的医院,星期天的时候难免会碰到急诊病患,因此这里的护士每隔三个星期就要在家里待命一次。待命期间不但有特别津贴,而且又不必到医院来上班,无论从任何角度来看,都找不到像尾崎医院这麽轻松的工作了。
既然是自己选择的工作,做起来自然特别有劲。工作本身并不会特别辛苦,难以忍受的反而是放假之後重回职场的倦怠感,也就是所谓的星期一症候群。
律子将包包放入置物柜,从纸袋拖出刚洗好的护士制服。换上白衣之後,再将护士帽戴在头上,这个小小的动作让律子有种找回工作欲望的错觉。
从真正的自己蜕变为白衣天使的自己,其中的转变有个奇妙的落差。星期一症候群之所以难以克服,或许是因为其中的落差随着放假天数的增加呈等加级数成长的关系。
对着镜子检视自己,给自己一个精神上的鼓励。拉起百叶窗打开窗户,一阵凉风伴随着茅蜩的叫声迎面而来,还不时听到远处孩子们的嘻笑声。
医院的後面是丸安木料厂的木材堆积场,附近的居民一致决定将丸安木料厂当成每天晨间体操的场地。孩子们的欢笑声响彻云霄,更在耸立於木料厂之後的山壁上造成阵阵回音,从敞开的窗户窜进屋子的每一个角落。
木料厂後面的山壁覆盖在一片翠绿之下,右手边的山顶上看得到寺院的大殿。在阳光的照射下,大殿的屋顶绽放出银色的光芒。从寺院到木料厂的那一面斜坡就像被拔了牙一样,只长了几棵孤零零的大树。那里就是寺院的墓园。外场的坟墓都没有墓碑,不知情的人绝对不会知道那片斜坡下面躺了好几个死人。
墓园下方的山形呈马蹄状凹陷,将木料厂以及好几块梯田包围起来。村民种植的枞树梢在阳光照射之下呈现美丽的波浪状运动。左手边的山壁也是一大片的枞树林,黑色屋顶的尖端就耸立在枞树林之上。
律子不由自主的朝着那户人家那个屋顶看了几眼。
那里原本是兼正之家的原址。斑驳的石墙和苍劲的庭树,让古老的兼正之家显得有些阴森。再加上里面的居民早在律子懂事之前就迁居他处,空无一人的屋子虽然偶尔会有工匠前来整修,还是难掩颓废倾圯的景象。因此孩子们都将那栋古厝称为兼正鬼屋。
律子小时候曾经为了锻炼胆量而潜入兼正之家的庭院,结果不巧碰到应该是管理员的老公公,被狠狠地骂了一顿。
鬼屋的拆除是在去年的时候,之後就改建成现在这栋奇怪的房子。严格说来,房子本身其实并不奇怪,如果不是建在外场,而是建在别墅区或是外国的小村子里,这栋建筑物一点都不会显得突兀。房子虽小,却很像是电影里常常出现的高级洋房。
这栋建筑物在外场的景色衬托之下更是显得诡异,然而更突兀的还是房子本身的气氛。建筑物的外观似乎经历了百年风霜的洗礼,斑驳的石墙、褪色的烟囱和窗户,应该是取自古老建筑物的材料。
村民们无法接受这种房子。外场是个新旧房屋交错的平凡村落,居高临下的洋房非但与村子的景色格格不入,而且还显得比其他房子更具有历史感。这栋古意盎然的新房子处处透露着不协调的感觉。
(真是一栋诡异的屋子)
律子在内心嘀咕不已的时候,更衣室的门被打开了。
啊,律子。
原来是同事永田清美。
早啊。
你到的可真早啊。清美笑了笑,打开置物柜。怎麽啦,有心事?
律子摇摇头。
我在想今天天气不错,等一下一定会很热。
就是说嘛。
清美叹了口气露出微笑,俐落的脱下身上的衣物。律子连忙伸手打算将百叶窗放下。
不必了啦,这样子比较通风嘛。我又不像你是个如花似玉的大闺女,欧巴桑没穿衣服的模样不会有人想看的啦。[那也不必故意开着窗子吓唬花花草草吧?]
人家不都说女人四十一枝花吗?
套上白衣的清美不由得放声大笑。
早就不止四十啦。我看也只有寺院里的往生者会觉得我年轻,从地底爬出来偷看我换衣服吧?
律子将视线投向山坡上的墓园,轻轻的笑了两声。
你们在聊什麽?比谁老吗?
桥口安代一踏进更衣室,就忙不迭的出声询问。
早安。
早早早咦?窗户和百叶窗都开着吗?
不行吗?清美笑了一笑。
我们在说我早就到了被人偷看也不觉得怎样的年纪了。
喂喂喂,你比我小十岁耶。
如果我比现在少十公斤,或许就需要躲起来换衣服了。
愈是不能见人的身材,就愈需要藏起来,这才是做人应有的礼节。所以像律子这种年轻漂亮的小姐,就应该到处秀给别人看才对。
别胡说八道了。
女人一旦不在乎身材,这辈子就没希望啦。其实跟河马比较起来,你我都还算是瘦子呢。[SL陛下养在护士堆里而无外遇,与这堆护士的整体素质有很大关系]
敏夫叼着烟从盥洗室出来[SL陛下的初展示],走向餐桌。灿烂的阳光从南边的窗户映射进来,照得桌面一片明亮。餐桌上摆了两人份的早餐,敏夫的位子上还放了一份报纸。看到眼前的景象,敏夫才猛然想起恭子已经回来了。
三十二岁的尾崎敏夫[他居然比副住持小]是尾崎医院的院长,同时也是外场村里唯一的一名医生。三年前父亲罹患胰脏癌不幸过世,他便辞去教学医院的工作回到村子。恭子是他三十岁的妻子,两人之间没有小孩。不喜欢乡村生活的恭子在沟边町市区开了一家古董精品店,平时就住在精品店附近的公寓里,平均每个月回来两三次。
敏夫不知道该责妻子每个月只回来两三次,还是该庆幸妻子每个月还肯回来两三次才好。当初恭子就是不喜欢村子里的生活,才决定搬到市区开店,或许外人会以为这对夫妻的感情一定不怎麽好;然而从恭子每个月还会主动回家的这点看来,两人的关系其实并不如外界想像的那样冷淡。
早。
敏夫望着窗外的景色出神,母亲孝江端着味噌汤走了进来。报纸上的天气预报表示今天是个大晴天,降雨几率为零,最高温度超出往年的平均值,午後将出现三十六度左右的高温。今年入夏以来,就一直是高温少雨的气候,连续不断的酷热天气不仅让东海地方纷纷传出灾情,同时也引起了严重的水荒。
孝江走到餐桌的另一边坐下来,以责备的眼神看着穿着T恤和牛仔裤的敏夫。橡木制成的餐桌旁摆着几张雕工精致的六脚餐桌椅,背对着摆饰柜的主位空荡荡的没有坐人。父亲生前就是坐在那个位置用餐,那是属於一家之主的位子。在孝江的眼里,敏夫似乎还欠缺身为一家之主的威严。其实敏夫并不在乎自己应该坐在哪里,要他坐在最下位也没关系,然而母亲却无法理解儿子的这种想法。不让敏夫坐在最上位,似乎是孝江对儿子的一种惩罚。
敏夫叹了一口气,继续看着窗外的景色。起居室面向後院的窗子可以将西山的美景尽收眼底。鲜嫩翠绿的山头,还有隐身在树丛当中若隐若现的黑色屋顶。
山形墙上的人字板高高耸立,儿童画中常常出现的直指天际的三角形屋顶令人印象深刻。那栋屋子本身与外场的气氛格格不入,然而围绕四周的枞树林却遮蔽了屋子绝大多数的地方,乍看之下倒还可以接受。等到冬天来临降下白雪之後,想必又是一番别具风味的景色。
(真是奇怪的屋子)[御姐护士与叔贵医生的灵犀]
这时孝江似乎察觉倒敏夫的视线,轻轻的咕哝了几声。
现在都已经几点了
敏夫胡乱答应了一声,孝江朝着窗外看了一眼。
到现在还是没有搬来,该不会不想住了吧?
大老远的将这栋老房子运来,总不会是摆着当别墅吧?
那可不一定。
孝江很明显的话中带刺,敏夫不由得苦笑起来。孝江向来对兼正之家没什麽好感,她不喜欢兼正之家可以将尾崎医院尽收眼底,好像自己矮人一截似的。兼正之家搬走之後,高人一等的就只剩下山腰上的寺院,想不到现在又出现一个来历不明的家夥踩在孝江头顶上。敏夫永远也搞不懂为什麽母亲会在乎这种小事,这也是他永远无法坐上主位的原因。
别人家的事情管那麽多干嘛?我吃饱了。
武藤走进医院之後,立刻打开玄关的大门,隔着玻璃窗计算候诊室里面总共有几名病患。临时杂工关口美纪正在清扫玄关前的落叶。武藤跟她打声招呼,匆匆忙忙的走向医院後门。
临时杂工高野藤代正在後门旁边的洗衣间清洗抹布。武藤一样跟她打声招呼,直奔更衣室的个人置物柜,将白色制服换上。拖着脚步一路从更衣室走进挂号处,十和田正拿着抹布擦拭挂号处的柜台。
早。
武藤先生早。十和田露出年轻开朗的笑容,手上的工作可没停下来。马上就擦完了,您先抽根烟休息一下,待会我再来清理。
那我就不客气了。
武藤朝着满脸笑容的十和田拱了拱手,顺便跟候诊室里的病患点头致意。他们都是需要长期治疗的慢性病患,绝大多数都与武藤有数面之缘。
十和田的好意盛情难却,武藤於是朝着休息室走去。这时候院长从自家穿过候诊室走了进来,身上还是一样的T恤和牛仔裤。
早。敏夫向大家打声招呼,穿上白衣打量着候诊室里的病患。
已经这麽多人啦?老人家起得真早。
敏夫话声未歇,一个老婆婆立刻介面。
是你这个年轻人起太晚了,这算是迟到喔。
饶了我吧。我为了配合你们早起的习惯,已经把看诊时间提前了呢。都吃过早饭了吧?
吃得饱饱的。
这才像话。老人家来日无多,平时最好多吃点山珍海味。甯做涨死鬼,也不当饿死鬼嘛。[口胡是敏夫的特殊技能]
候诊室传出此起彼伏的笑声。武藤和十和田对望了一眼,两人都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尾崎院长就是这麽喜欢开玩笑,一说起话来总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院长的说话方式真是令人不敢恭维。
跟在敏夫身後前往休息室的武藤小声叹了口气。
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你的脚怎麽啦,扭到了是吧?
肌肉拉伤而已。送虫祭嘛,院长也知道。
哦,游行众吗?
嗯。武藤轻轻的瞪了敏夫一眼。院长说话总是口无遮拦,难怪村子里的人都说尾崎医院有个素行不良的年轻医师。
我本来就是素行不良的医生。如果我真的是大家口中的好医生,又怎会落魄到这种乡下地方?当初若继续留在东京,现在早就是雄踞一方的医界权威了。[去找个穿护士装的麒麟拯救你吧]
武藤摇了摇头,露出无奈的苦笑。老院长是个有板有眼不苟言笑的医生,病患多半都是慕名前来求诊,也难怪现在他们会觉得新院长没有老院长优秀,不过武藤倒是比较欣赏新院长的作风。口无遮拦的确会引起旁人不必要的误会,在T恤和牛仔裤外面套上一件白衣也确实有损医生的专业形象,然而即使村民在看诊时间之外前来求诊,敏夫也会不厌其烦的替病患看诊,有时甚至会在半夜里拎着包包前往病患家中出诊。前年为了添购全新的断层扫描器,不但向银行借了一大笔钱,在整修医院的时候甚至还牺牲了前几任院长所爱用的豪华院长室、会议室以及面向两间房间的造景庭园。从这里就可以看出敏夫不同於他人的行事作风。[在雁国也是拆了王宫]
敏夫打开休息室的大门。所有员工都在里面,独缺十和田一人。
休息室里面共有四名护士,最年长的是桥口安代,接下来是永田清美和国广律子,她们都是外场村的居民。第四名则是从邻村通勤上班的汐见雪。除了她们四人之外,应该还有另一个同样是通勤上班的寺崎聪子,不过今天并未看到她的身影。这麽晚了还没有出现,今天大概是她的休假日吧。除了四名护士之外,在场的还有放射师下山、负责行政事务的武藤和十和田,以及打理所有杂务的美纪和藤代,这些人就是扞卫全外场村民的健康先锋。
院长早。
看到敏夫和武藤出现,清美第一站了起来。敏夫交代清美替他泡杯咖啡,随便挑了张圆桌旁的椅子坐了下来。这时准备走出休息室的清美注意到,打算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的武藤双脚似乎有点一样。
武藤先生,你的脚怎麽了?
医生刚刚说是肌肉酸痛。
武藤先生不是去当游行众吗?一定是平时运动不足的关系。
一般的运动恐怕还不够呢。
敏夫窃笑不已。
送虫祭可是以前那些像天狗一样在山里飞来飞去的超人们所想出的玩意儿。
就是说嘛。
武藤皱皱眉头,小心翼翼的坐在椅子上。昨天已经贴了一整天的贴布,现在走起路来还是疼痛不已,坐下或起身的时候更是痛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靠近窗户的圆桌一角,护士们正在卷纱布,下山则摊开贴满标签的使用手册。院里习惯在正式看诊之前集合大家在休息室里开会,不过绝大多数的时候大家都只是在这里略事休息,需要交待事项的人顺便趁这个机会告知对方而已。
早晨的阳光和凉爽的微风从敞开的窗户吹了进来,现在不开冷气似乎还撑得过去。不过今年的夏天真是热得不象话,接近中午的时候,气温恐怕会比现在高出好几度吧。
天气好得让人不想工作。
敏夫朝窗外瞧了几眼,点燃手中的香烟。他是典型的老烟枪,也是不注重养生之道的医生。
就是说嘛。安代也停下手边的工作望向窗外,圆球状的肉鼻已经汗珠粒粒。每天都热成这样,叫人家怎麽受得了啊?胖子最怕大热天了呢。
夏天本来就会热,不热的话还叫夏天吗?不过今年的确特别热,不少老人家就这样躺进土里乘凉去了。[他与年纪大的人有仇麽?]
武藤瞪了敏夫一眼。
院长,在病患面前可别贫嘴。
害得我一下子少了那麽多客户,倒是肥了静信那个家夥。
无话可说的武藤叹了口气。寺院的副住持室井静信是敏夫的同班同学。
这麽一提我倒想起来了,前阵子田岛予研的人看到院长在跟和尚聊天,还觉得很不可思议呢。
安代的发言让敏夫发出诡异的笑声。[偶觉得他一定发出了猥亵的笑声。]
很神秘对不对?搞不好我跟静信联手起来,正在从事什麽阴谋喔。
别再说了。这种话从院长口中说出来,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偶也觉得他是会对病患下毒手的人]
虽然隔着一片被枞树林覆盖的山坡,医生和僧侣的家从地图上看来却都是在丸安木料厂的木材堆积场隔壁,两人从小的交情就相当不错。全村的人都知道尾崎医生和静信副住持是孟不离焦的好友,看在不知情的人眼里却难免引发一些联想。
对了,在送虫祭快要结束的时候,武藤揉着自己的大腿说道,我们倒是碰到一件怪事。
怪事?
嗯。我们在焚毁稻草人的时候,看到一辆搬家公司的卡车。
对啊。除了卡车之外,还有两台小客车的样子。
敏夫吐出烟圈,朝着窗外看了两眼。
兼正之家的新主人可真是怪人一个。
一听到搬家公司的卡车出现,大家都以为兼正之家的新主人终於要搬进来了。毕竟那栋房子自从六月建好之後,就一直空在那里。可是说也奇怪,那辆卡车却在中途调头离开了。
什麽?
安代忍不住插口。
会不会是驾驶睡昏头了,不小心走错路啦?
小雪立刻否定这种说法,她平常就是从邻村开车来上班的。
四线道和双线道差那麽多,怎麽可能走错?再说那一带通往外场的路就只有一条而已。
他就是走错路了,所以才会调头嘛。
若真是走错路了,十字路口旁边不就有个休息站吗?若要调头的话,在休息站的停车场调头就好,何必开进村道才掉转方向?
说的也是。
再说一般人哪会在半夜搬家。
大概是从远处搬来的人故意安排在半夜抵达的吧?安代说完之後,看了武藤一眼。哪里的车牌?
当时距离蛮远的,看不见车牌号码。
若真是从远处搬来的话,不是更应该安排在中午抵达吗?我还是觉得很奇怪。
小雪说得口沫横飞,安代只觉得她有点无聊。
或许是因为路上塞车,所以才没在预定时间抵达吧?
这样子太没意思了。
看到小雪使起性子,武藤不由得笑了出来。
这孩子就是这麽倔强。
人家还年轻,需要一点刺激嘛。小雪说完就靠在律子的身上,抬起脸来以捉狎的眼神看着律子。我又不像某人星期天中午还有帅哥陪着,到沟边町的义大利餐厅享受浪漫的大餐。
律子不由得睁大了眼睛,羞得满脸通红。
小雪!
安代笑得合不拢嘴。
看来似乎确有其事。
这可是少女的绮梦呢。他穿着绿色的休闲服,我穿着浅绿色的连身洋装,不知道羡煞了多少年轻男女。
小雪,不要再说了啦。
律子轻轻推了小雪一把,敏夫不由得笑了出来。[为何在笑啊,刚和人家灵犀过呀SL陛下-_-]
小雪又没有指名道姓。
就是说嘛。
狠狠地瞪了小雪一眼的律子满脸通红。律子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了,交个男友其实也很自然。以外场村民的标准来看,二十八岁的姑娘早就该嫁人了。不过律子做事谨慎负责,武藤实在舍不得让这麽优秀的护士离开,再说护士荒近年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地处偏僻的乡下医院想要找到适当的替代人选也不是那麽容易。
如果真要结婚的话,最好嫁给愿意让你出来上班的老公。否则我可不包红包喔。
敏夫的揶揄让律子的脸色红得跟猪肝一样。[直接和老婆离婚娶了人家不就行了?TAT]
没有啦。
从尾崎医院招牌上的字样看来,敏夫的专长应该是在内科,不过现在却什麽疑难杂症都得看诊。院内虽然备有简单的住院设备,总病床数却只有区区十九张,而且自从敏夫回来之後,那十九张病床多半都处在闲置状态。医院里的人手真的不足以照顾住院的病患。
原本指望律子的妹妹能够妹承姐志,想不到她居然跑去当保姆,真是一大失策。
敏夫又开始贫嘴了,不过律子却一笑带过。
大概是看到我这个当姊姊的那麽辛苦,所以就不敢来了吧?
既然如此,就只好指望武藤家的小姐。
您就别开玩笑了。现在的小孩子没人想从事跟父母亲一样的工作,再说刚满十八岁的女儿目前正在邻村的高中念商业科,更与护士这份工作无缘。
那怎麽办才好呢?这时清美拿着托盘从隔壁的厨房走了进来。啊!差点忘了永田家的小姐。
武藤和律子微笑不语,清美脸上显出一丝疑惑。
慢着慢着,你们该不会在说我坏话吧?
敏夫大笑几声。
刚刚全体人员一致决定,要让永田家的小姐踏上护士这条不归路。
清美难以置信的看着大家。
我女儿今年才小学六年级而已。喏,请用咖啡。
清美将两个杯子放在敏夫和武藤面前。
院长,打扰一下。十和田拉开木门,探头进来。江田家的爷爷从脚踏车上面摔下来了。
我马上出去。
敏夫立刻站了起来,小雪和律子连忙将剩下的绷带整理完毕。
人已经来了吗?
江田家的人送过来的。头部好像裂开一条缝,满脸都是血。
敏夫和安代将刚泡好的热咖啡抛到脑後,急急忙忙的跑出休息室。距离正式看诊的时间,还有十分钟左右。
第一章5
吃完午饭之後,两个孩子飞也似的冲了出去。前田元子目送两姐弟出门,开始清洗他们端到水槽的碗盘。这两个孩子在暑假刚开始的时候对天发誓要当个乖宝宝,自己用过的碗盘要自己清洗,而且还要用抹布擦拭乾净之後收好!然而盼望许久的假期却野了他们的心,原本答应要做的事情一一省略。照这样子看来,等到盂兰盆节的时候,他们大概就会原形毕露,将吃过的碗盘往桌上一丢就跑出去玩了。
小孩子就是这样。
元子笑着摇了摇头,开始收拾杯盘狼藉的餐桌。
每到放假之前,学校的老师总是会要求元子让两姐弟学习做家事,这番好意最後总是会落得不了了之的结局。
学生每年都有暑假可放,大人的社会却没有放假的时候。丈夫任职于日本航空,公公婆婆则在山里面工作。餐桌上摆着一副茶具和一些茶点,方便公公婆婆从山里回来的时候略事休息。将布巾盖在桌上之後,元子就出门了。
元子的家位於村子的南端,四周都是一片绿油油的稻田。从北方逐渐往南开展的村子被南山的山脚硬生生的挡住去路,山脊的另一端就是水田,距离之近仿佛就在自家对门一样。一望无际的稻田就像翠绿的草原一样迎风摇曳。酷热少雨的气候虽然在其他地方造成灾害,村子里却丝毫不受影响。抽高的水稻让四面纵横的田埂看起来就像水沟一样。覆盖山坡的枞树林呈现出更深的浓绿,在艳阳照射之下,深浅交错的翠绿诉说着夏日的欣欣向荣。
村子里的变电所紧靠在山脊的末端。从变电所延伸出来的电缆沿着山脊上的一根根电塔,从南山的山脚一直连贯到西山的山脚。在万里无云的晴空衬托之下,屹立不摇的电塔显得更加耀眼夺目。
元子眯着眼睛穿过家门前的道路。细长的道路两旁只有零零星星的几户人家,走在路上连个遮阳的地方也没有,柏油路面被晒得吐出阵阵热气。为了躲避热气的袭击,元子走下田埂,忍受着稻叶尖端碰触脚板的酥麻,朝着国道的方向而去。
从村子难辨一路北上的国道在南山於东山之间转了一个大弯。沿着弯道向前走去,就会看见一座小小的桥梁。桥基大大的刻着外场桥三个字,然而村民却对这个名字十分陌生,当地人都将这座桥梁称之为国道桥。这座国道桥的附近经常发生交通意外。
两座山脊之间的平地十分辽阔,弯道的视野自然不差,行经此地的驾驶反而因此失去警戒心,车速过快所造成的事故屡见不鲜。尤其是从沟边町北上的车辆经常错估弯道的弧度,这个弯道的弧度其实比想像中的还要大上不少。错估弧度的车辆往往会加速过弯,弯不过去的时候自然会撞上道路两侧的护栏。国道管理局每年都要派人修补护栏上面遭到撞击的痕迹。
除了车辆经常出事之外,来往的行人也不时在这里传出意外。
国道桥往前不远处,就是国道与村道交会的地点。这里虽然没有闪光警示和交通号志,地上也画了行人穿越道,小孩子和老人家要过马路的时候还是常常被车子撞倒。
出事的多半不是村民开的车子。外场村的村民知道这里有个交通号志,要不就是准备要弯进通往稻田的小路,行经这里的时候一定会放慢速度。就算要前往市区,村民也知道不少人会在这里穿越马路,开车的时候都会特别小心。不过外地人就不一样了。外地人多半不会注意到这里有个交通号志,而且村民习惯从田埂直接走上马路,就像元子刚刚做的一样。突然从马路边窜出来的村民往往会让驾驶来不及反应,就算立刻紧急车,也多半会因为车速过快车不及,因此一旦发生车祸,被撞倒的村民一定非死即伤。
每次看到这座桥,元子内心就会涌出莫名的恐惧,这或许是因为她的两个孩子正值活蹦乱跳的年纪。村子里的母亲都严格禁止孩子们穿越马路前往国道的另一边玩耍,然而每年还是会发生几次遗憾。加害者几乎都是行经这里的外地人,因此元子心中存着一种根深蒂固的想法,那就是外地人会把我的宝贝儿子撞死。
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突然出现,杀伤孩子之後再将孩子掳走这种莫名的恐惧一直盘踞心头挥之不去,尤其是每天看到这座桥梁的时候,脑海中就会浮现出孩子浑身是血倒在路旁的画面,让元子感到十分不舒服。儿时密友加奈美怀疑元子罹患精神方面的疾病,经常劝元子去看心理医生。
(我就是忘不了那个画面)
元子忐忑不安的看着从桥上呼啸而去的来往车辆。吸了一口气之後,她走上国道,朝着红绿灯前方的休息站走去。千草偌大的停车场里看不见半辆车。
毒辣的艳阳照得停车场的柏油路发出黑色的光泽,元子注意到踩在地上的鞋底似乎有点黏黏的感觉,看来夏季午後的阳光已经将黑色的柏油晒融了。脸上和颈部的皮肤被晒得有些疼痛,柏油路面散发出来的辐射热更将元子的小腿蒸得红通通的一片。
有人在吗?
拉开大门之後,矢野加奈美坐在吧台里面朝着门口挥了挥手。舒适的冷气让元子精神为之一振。住在附近的家庭主妇和三个小孩子转过身来,对着元子露出友善的微笑。
今天迟到两分钟哦。
加奈美笑道。元子一边道歉一边走进吧台,抖开从家里带来的围裙。这时加奈美轻敲元子前额。
怎麽又站在国道旁边发呆?
元子随便答应了两声,将视线投向窗外。座落在空地角落的店面呈L型,从吧台往窗外看去,可以将通往沟边町的国道一览无遗。
不要想太多啦。志保梨和茂树都是听话的孩子,不会跑到国道的另一边玩,你大可不必担心。
元子点了点头。自己的孩子听不听话,自己最清楚,不过加奈美这麽一说,元子反而安心了下来。
元子的儿时密友原本嫁到大都市去了,五年前离婚回到村里。之後加奈美看中国道上往来频繁的大卡车,於是便整了一块田地经营起休息站的生意,想不到两年之後政府又在国道旁边开了一条大马路。当初开设休息站就是为了做长途运输卡车的生意,每天一大早就开门营业,甚至还提供热腾腾的现做早餐。如今这项服务早在两年前就结束了,现在休息站主要是以当地人为服务对象,也幸亏村子里有些男人晚上会到这来饮酒作乐,休息站才得以经营下去。
元子将目光转移到吧台角落的白板,上面写着今日特餐的菜单。加奈美会在上午的时候将商业午餐的材料准备妥当,晚餐的准备工作就由元子负责打点。这份工作的酬劳并不多,然而元子只是想跟儿时密友在一起聊聊天而已,就算是义务帮忙也没关系。若不是加奈美坚持支付打工酬劳,元子还真的会一毛钱都不要。
对了,你知道那件事吗?
没头没脑的问话让元子不知道怎麽回答,只好向加奈美摇摇头。
哪件事?
听说送虫祭那天晚上,有一辆卡车开了进来。昨天晚上很多人都在谈论这件事呢。
昨天晚上,不是晚上来吃饭的客人,就是接近午夜的时候来喝酒的酒客。
兼正之家?有人搬来了不成?
这我就不清楚了。
加奈美语气方歇,坐在吧台前看杂志的清水宽子立刻抬起头来。
我听人家说,那辆卡车是在焚烧稻草人的时候出现的,不过没开多久就调头离开了。大概是走错路的吧?
元子哦了一声。
既然中途调头,就不可能是兼正之家的人。那里好像一直都没人搬进来。
宽子阖上杂志。
大概是把那里当别墅吧?搞不好根本没打算住进来也说不定。
那麽气派的屋子只当别墅?而且还是从别的地方移建过来的呢。
说不定就是有那种有钱没地方花的无聊人士。
一旁的田中佐知子忍不住插口。
别墅怎麽会盖在那种地方?盖别墅就要选在冬暖夏凉的地点,要不就是度假胜地才对,盖在那里说不通的啦。
这时宽子突然探出身子。
还是准备经营民宿之类的?
不可能。
很难说喔。差不多就在去年的这个时候可能还要更早一点,不是有人到这来做调查,说要盖休闲中心还是什麽的吗?
在一旁倾听的元子也点了点头。的确有这麽一回事,印象中好像是在刚入夏的时候,当时外环道刚刚启用,沟边町交流道也兴建完成,从外场开车到邻近的大都市只需要三个小时而已。
坐在佐知子身边静静喝着汽水的田中薰[小小圣女初登场]抬头看看妈妈。小薰已经是国三的学生了,看起来却像个小女孩一样的单纯,眼神透露着些许呆滞。[这叫痴呆好不好,掀]
有可能盖休闲中心吗?
想也知道不可能。佐知子皱眉说道。谁会来这种乡下地方度假啊?八成只是说说而已。怎麽,你希望这里盖休闲中心吗?
倒也不是,只是想问清楚而已。
小薰已经是个大女孩了,应该希望村子里热闹一点吧?
宽子才刚说完,小薰就轻轻的摇摇头。
我不知道建休闲中心到底好不好,可是我不喜欢村子里出现一大堆陌生人。
真的吗?休闲中心建好之後,就不必特地搭公车到城里买东西了喔。到时公车的班次一定会增加,搭公车也不必等上半天了呢。话刚说完,宽子就叹了一口气。我看还是别做梦了,那些老顽固绝对不会点头。
元子又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之前外场村的下方要兴建交流道,大家都认为这种想法根本不可行,然而兼正的老当家却以促进外场的繁荣为由,在议会当中大力运作。结果率先反对的果然就是外场村的村民。元子的公公气得暴跳如雷,直嚷着外场不需要什麽交流道,建了交流道反而会替村子带来祸害,还将村子里的耆老组织起来跟兼正谈判好几次。或许是抗议奏效的关系,後来交流道的兴建地点就改为距离外场村还有一段距离的沟边市区近郊,从此沟边町就快速发展起来。
生活固然会比较方便,相反的也会涌进一群莫名其妙的怪人。如果要我向那些外地人鞠躬哈腰,靠他们施舍的臭钱过活的话,我还宁愿去死呢。
宽子附和佐知子的发言,双手撑起下巴。
也就是说那不是度假村罗?那麽气派的屋子当成别墅也太可惜了,看来屋主应该打算要自己住才对。我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那种建筑,那就是所谓的洋房吧?
宽子望向元子,寻求元子的支持。元子皱起双眉点点头。
嗯。那栋屋子好像也有段历史了,屋主可能是一对老夫妇。我想他们大概舍不得搬离已经住惯的屋子吧?
宽子笑得有点夸张。
那当初又何必要搬过来?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上了年纪的人喜欢住在空气新鲜的乡下地方嘛。从屋主把整栋屋子移建过来的情形判断,他们一定对那栋屋子很有感情。
搞不好只是想跟我们这些乡下人炫耀一下而已。宽子说完之後,露出一抹捉狎的表情。这样子才能避免不知情的人将他们当成一般的乡下人。
一旁的佐知子又笑了出来。
那栋屋子还没气派到可以拿来炫耀的地步吧?也不过就是造型比较西式而已,论屋龄的话,我家的老房子可不见得会输给他们。不过我还真搞不懂,既然有钱把整栋房子搬过来,何不拿那笔钱重建一栋新房子就好?
不管怎麽说,有钱人的生活不是我们这种市井小民能够想像的。宽子重重的叹了口气。像我家连改建厨房的闲钱都没有,还不是照样凑合着用。
你家还算好了,至少结婚的时候重新整修过。我家的厨房可是自老祖母的时代就一直用到现在呢。
元子一边听着佐知子和宽子的对话,一边清洗今日特餐的蔬菜。两人的对话带给元子外地人即将踏上外场的土地的错觉,同样的画面一直在脑海浮现,元子的心情顿时沉痛不已。
(外地人即将踏上外场的土地)
元子对外地人的印象与夺走孩子的坏人紧密结合,两者几乎融为一体。
佐知子发出一声惊叹。元子抬起头来,在国道的另一边看到一个外地人。紧绷的情绪让元子差点喘不过气来。[她才是一级棒危险的人物]
无视於元子的异样,佐知子肆无忌惮的提高分贝。
那不是叫做什麽工坊家里的小孩吗?[小心这小孩以後变成上门女婿哦-_-]
喂,夏野。
武藤彻轻轻按了几声喇叭。他打开车窗,对着身穿制服走在国道边的人说话。回过头来的夏野看到阿彻,立刻皱起双眉停下脚步。
穿着制服要去哪里啊?
高中生的暑假有个叫作返校日的东西。我不是警告过你不要叫我的名字吗?
阿彻笑得很大声,示意夏野上车。夏野用衬衫的袖子拭去额上的汗珠,一头钻进阿彻的车里。
热死我了。
这种天气走在路上不嫌热吗?
没办法,等不到公车嘛。
听到夏野抱怨似的回答,阿彻笑着开动车子。村子里设有随时都可能面临废校命运的小学和中学,然而中学毕业之後,就得每天搭着公车到邻村的高中通学。公车的班次又少,运气不好的时候等上一个多小时也是稀松平常。有时等不耐烦了,乾脆走到下一站等公车,运气好的时候还真的会在下几站等到姗姗来迟的车子。不过大部分的时候都是还来不及走到下一站,就在中途被公车赶了过去,弄到最後得花上三个小时时间一路走回村子。两年前的阿彻也常做这种傻事。
早知道就应该骑脚踏车才对。对了,你今天怎麽会开车经过这里?不必上班吗?
我今天去实习,结束之後就直接回家。说起来还真是赚到了。
不但可以提早下班,公司又照付薪水,天底下居然有这麽好的工作。
不服气的话就早点毕业吧。只要考上驾照,就可以开着车到处跑了。
算了吧,再快也要等上一年。再说等到毕业之後,我才不想回到这种鬼地方呢。夏野说完之後,又用衬衫的袖子拭汗。连个电车也没有,亏大家还住得那麽高兴。
阿彻不由得露出苦笑。夏野是村子里少数的外地人之一,行事作风异于常人的父母在一年前特地从大城市举家迁移至此。外场村不乏从邻村迁居而来的居民,不过来自大都市的外地人倒是十分罕见,更何况从邻村搬过来的居民绝大多数都与外场村有着血缘上的关系。其实阿彻本身也是个外地人,小时候跟随父母搬迁到外场村来。武藤家虽然与外场村没有血缘关系,不过由於父亲在村子的医院里工作的缘故,严格说来也算是外场村的一份子。像武藤家这种例子已经很罕见了,与村子毫无瓜葛,却还是硬要搬进来的怪人,大概也只有夏野一家人而已。
说那种话不怕你父母担心吗?伯父和伯母当初就是喜欢这里与世隔绝的自然风光和单纯质朴的村民,所以才会搬来的呢。
阿彻的这番话让夏野露出厌恶的表情。
夏野的父母为了回归自然,舍弃了繁华的都市生活搬迁至此。他们买下村子里无人的空屋,开垦荒地,砍伐枞树制成各种各样的家俱,运到大都市贩售。阿彻家也是从大都市搬来的,然而对於从小在村子里长大的阿彻来说,外场村更像他的故乡。乡下地方的生活固然不方便,习惯了倒也不觉得怎样。不过阿彻也未必对现况感到满意,外场村恬淡宁静的生活就像身旁的空气一样理所当然,因此阿彻实在不明白为什麽会有人千里迢迢的举家迁移至此。
吸引外人的自然环境严格说来也只有山岭和小溪,而且山坡上长满了人工种植的枞树林,实在感受不到自然的气氛。再说这里的居民也不如外界想像的单纯质朴,也难怪夏野会对现在的生活这麽不满。对於生於都市长於都市的夏野而言,要什麽没什麽的乡村生活的确难以忍受,自然会将一切的罪过归咎於自私的父母。
真希望早点毕业。
阿彻假装没听到夏野的喃喃自语,在红绿灯的地方转入通往外场的小路。沿着溯溪而上的村道一路开去,很快的就看到几个老人家在小学旁边的文具店里闲磕牙。
那些阿公阿婆真是闲得可以。
阿彻不由得笑了出来。竹村文具店的衣食父母都是刚放学的小学生,平时偶尔卖些邮票和明信片给需要的村民,大部分时间都没什麽生意。店门口的板凳自然成为老人家们联络感情的绝佳场所。
每天都聊那些没营养的话题,他们都不觉得烦啊?咦,他们在看我们呢。
阿彻看了看後视镜,看到一名老人特地站起身来目送他们离开。夏野叹了口气。
他们连车子里坐的是谁都要一一检查吗?[其实他们是代号同人女的民间组织吧?=_=]
没那麽无聊吧?
很抱歉,他们就是这麽无聊。每次我从前面经过的时候,他们都会一直盯着我看,那种样子就像在监视外地人的一举一动。
阿彻露出苦笑。
大概只是没事找事做而已,村子里没什麽娱乐嘛。
无聊的话不会去推板球啊。
夏野的这句话十分有建设性,阿彻立刻收起脸上的笑容。外场村的外来人口不多,老人家总是对外地人很感兴趣。他们的目光虽然没有恶意,却常常看得当事人浑身不自在,甚至感到十分郁闷。
阿彻一边思索这个问题,一边驱车前进,没多久就碰到两个穿着制服的少年在路边闲逛。阿彻轻轻按了按喇叭。
喂,小保!
原来是阿彻的弟弟。与小保并肩而行的是同班同学村迫正雄。
太好了。小保大声欢呼。
正雄,上车吧!
小保回过头来,只见正雄看了看驾驶座旁边的座位,然後摇了摇头。
我不想坐车。
为什麽?坐车比较凉快呢。
没关系,我喜欢走路。你要坐车就去坐吧,不必管我。
口气十分冷淡。小保看了看正雄,又回头看了看阿彻,然後挥挥手示意哥哥开车,脸上尽是无奈。看来他似乎决定跟正雄一起走路回家。阿彻也没说什麽,摆摆手开动车子。
两个怪人。
阿彻不知道对夏野说什麽。正雄是村迫米店的老三,对夏野总是没什麽好感。或许是对从都市搬过来的外地人一种根深蒂固的厌恶感吧?
小小的村子表面上看似单纯,私底下却是波涛汹涌,一点都不像夏野的父亲口中所说的世外桃源。外场村就像到处都看得到的普通村落一样,没什麽特别的地方。下了这个结论的阿彻沿着溪流旁的村道一路前进,在桥墩的地方转向西行。穿过人口密集的区域,风格迥异的建筑物就出现在眼前。独自耸立在半山腰上的屋子有着与其他人家完全不同的风貌。
那栋屋子的主人不知道什麽时候才会搬来。
夏野望着远处的西山,似乎对阿彻的话题没什麽兴趣。
天晓得。
一旦出现新的居民,村民们自然会对夏野一家人失去兴趣。人就是这麽无聊,注意力很快就会被新的刺激吸引。
搞不好跟你们家一样都是自然主义者喔。
我老爸老妈没那麽伟大。
阿彻又露出苦笑。看来这个小鬼似乎不喜欢父亲替他取的名字。取自古代贵族的这个名字太过女性化,夏野打从心底抗拒它。
谁叫你们家的思想那麽前卫。
阿彻指的是不冠夫姓的事情,也就是因为如此,夏野的父母在法律上并不是正式的夫妻。夏野的户籍登记在母亲小出梓的名下,不过在学校的时候,他都对外宣称自己是姓结城,也就是父亲的姓氏。
真讨厌。夏野看了那栋房子几眼。会搬到这种地方的一定都是无药可救的怪人,搞不好还是通缉犯呢。[毒舌二号]
果然是工坊家的孩子。
竹村多津摇摇手中的扇子,看着满脸笑容走回店里的佐藤笈太郎。笈太郎的表情十分得意,就像发现了什麽天大的秘密一样。
我就说嘛。大塚弥荣子显得比笈太郎更加得意。那辆车是事务所长的儿子在开的。
事务长就是医院的医疗事务主任,也就是武藤。武藤不是土生土长的外场人,所以没有屋号[兼正就是屋号,可除了兼正之家以外似乎也没听过其他屋号],村里老人家习惯以事务长来称呼他。前年迁入村子的结城家(或许应该称之为小出家)也一样,工坊俨然成为大家公认的屋号。
车子的屁股大概长这样。弥荣子用手比了一个形状。车身只有两个车门,车牌号码有三位数,我记得一清二楚呢。
广泽武子似乎有点不太服气。
笑话,那种特徵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这就怪了,刚刚你不是还在问车子里的人是谁吗?
我是指坐在驾驶座旁边的人是谁,看起来不像是个女孩子。[=_=原来夏野看起来不像女孩子啊也就是说,本来以为武藤彻旁边是他女人罗?难怪村迫家老三不肯上车,实在是气氛不对。]
工坊家的孩子啦。笈太郎坐在板凳的另一边,露出自信的微笑。看他的後脑袋就知道了。
他好像穿着制服呢。
今天是公立高中的返校日,我也看到清水家的女儿[即圣姑]穿着制服去上学。
坐在板凳一角默默无语的伊藤郁美听着众人闲话家常,表情十分冷淡。消瘦的脸庞仿佛大大的写着无聊二字。
多津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放下手中的扇子,打开电风扇的开关。一股微风迎面而来,吹在脸上却黏答答的,一点都不凉爽。
电风扇的风吹不到板凳末端,柏油路面的热气让没有空调的店面闷得有如烤箱一般。在这种酷热的天气之下,大概也只有老人家可以面不改色的闲话家常吧。
竹村文具店位於通往小学的村道一角,下面就是学校的操场和国道旁的休息站,从国道下来转入村道的车辆一定都会经过文具店的门口,因此这里正是计算每天到底有多少车辆进入外场村的绝佳场所(从国道直接开进产业道路的车辆当然不包括在内)。不过笈太郎他们并不是为了监视来往车辆才聚集於此,闲得发慌的老人家们只是在这里聊天而已。
多津将视线投向眼前的村落,正对着村落的文具店原本只是一户农家,用来摆设文具的柜子也是将饭厅的窗子拆除之後省出来的空间。然後再拆除玄关的大门,摆上几张板凳,多津就这样经营起文具店的生意,从二次大战结束之後一直持续到现在。
多津的先生不是外场村的人,在大战中为国捐躯之後,孑然一身的多津只好回到村子开了一家文具店。店里面看得到各式各样的三角尺、圆规,甚至连帽子和名牌都有。赶着上学的孩子们总是会到文具店里购买需要的文具,放学之後再回到店里挑选他们喜欢的零食、冰棒或是饮料。学校总共只有六个班级,一个年级一班,而且每班最多不会超过十几名学生,因此文具店的生意只称得上普通而已。不过对一个独居的老人家而言,店面的收入已经足以应付日常开销了。
自从二次大战结束之後,多津就一直坐在文具店的柜台里,看着村里的孩子来来去去。白天的时候除了零零星星的村民会来买东西之外,绝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在发呆当中渡过,观察来来往往的路人便成为多津最大的娱乐。时间久了之後,多津对於哪户人家开哪辆车几乎可说是了若指掌。不过多津厉害的地方还不止如此。前往国道旁的站牌等车的村民大多数要经过文具店的门口,搭公车通勤的人几乎都是那所小学的毕业生,看着他们长大的多津不但记得每个人的长相,甚至连他们的名字都叫得出来。将多津称之为外场村的情报局长也一点都不为过。
不过情报局长也有偷懒的时候。
一到了晚上,多津就会关闭门窗窝在家里。因此从太阳西下一直到第二天清晨的这段时间,多津完全不知道有什麽车辆通过这里,又有多少人进出村子。送虫祭当天夜里出现的神秘卡车就是一例。
卡车啊
多津沉吟半晌。声音虽然不大,还是被耳尖的笈太郎听见。
怎麽,你是不是知道什麽?
倒也不是。多津回答。
我只是在想那辆卡车到底是来做什麽的。
什麽卡车?
弥荣子好奇的问道。
怎麽,你还不知道吗?送虫祭那天晚上有辆卡车开了进来啦。
兼正之家的卡车?
这倒不是。当时我在家里从窗外看着游行众燃烧稻草人。眉飞色舞的笈太郎有些得意。我家就在三之桥过去不远,河的对岸就是游行众燃烧稻草人的地方,所以我看得一清二楚。当时总共有三辆车,其中一辆是卡车,另外两辆是小客车。
哦?
三辆车开到桥附近之後,突然调头离开了。卡车的车斗上面印了一个松树的标志,上面还写着高砂运输。我透过照相机的镜头看得很清楚,绝对错不了。
多津哑然失笑。年纪一大把的笈太郎还跟年轻人一样爱玩相机,他的相机装有高倍数望远镜头,是搬到大都市的儿子送给他的,性能相当不错。笈太郎有事没事就喜欢把照相机拿出来把玩,然而却从来没有看过他买底片,更别说是洗照片了。村子里的人至今尚未看过他的摄影大作。
保持沈默的郁美终於开口说话。
反正不是什麽好东西。
笈太郎探出身子。
这话怎麽说?
卡车在消灾解厄的仪式当中出现,一定会招惹霉气上身。让它开进村子里的话,我们可就麻烦了。
老人们默默的摇了摇头。郁美比其他老人家小上一轮,还不到被成为老年人的年纪;不过她的个性有些孤僻,打不进同辈的圈子。
不过这的确有点诡异。
弥荣子的自言自语听得多津暗自点头。神秘卡车在三更半夜出现,没过多久又调头开走。在多津的记忆当中,还不曾碰过这麽奇怪的事情。
村子里的生活就像一滩死水。村民们虽然各自过着不同的生活,在外人眼中确实不折不扣的乡下人,就算真的发生什麽怪事,也不脱寻常人的想像空间,如今出现在夜里的神秘卡车彻底颠覆了村民们的认知,然而真正让村民无法想像的,还不只那辆神秘的卡车而已。
多津望着柏油路面缓缓上升的热气,想起兼正之家。
那栋建筑物完全脱离村民们可以接受的范围,村民不是不欢迎外地人前来定居,然而屋主特地将那栋屋子原封不动的从别处移建过来的奇特行为,却让众人议论纷纷。屋主为什麽要这麽做?对那栋房子有特殊的感情,还是想在众人面前炫耀一番?抑或是有其他不可告人的原因?
那栋古意盎然的石造建筑到底是为了什麽而存在?
广泽将车子停在家门前的停车位,打开车门从驾驶座走了下来。将从镇上搜刮来的一袋旧书抱下车时,小女儿拉开窗帘探出头来,朝着广泽拼命挥手。夕阳的余晖照在点点灯火的人家,阵阵煎鱼的香气扑鼻而来。
正打算走进家门的时候,广泽朝着西山望了几眼,雄伟的山形和伫立於半山腰上的建筑物在火红的夕阳衬托之下,格外引人注目。自从在送虫祭夜里看到那辆神秘卡车之後,广泽就一直心神不宁。至今依然空无一人的屋子处处透露着不自然的诡异气氛。
古色古香的建筑物。村子里建新房子时有耳闻,不过从别的地方将房子原封不动的整栋搬过来,这种情况倒是第一次见到。广泽对那栋有别於日本传统木造建筑的屋子颇感兴趣。去年八月拆毁老房子,之後开始施工,整个工程直到一个月前砌起外墙之後就宣告完成。紧接着临时搭建的工寮遭到拆除,施工器具在最短的时间之内悉数搬出,然後屋子的大门就这样锁了起来,直到今日尚未重新开启。
广泽甚至不知道屋主到底是什麽来历,只知道房子的主人住在东京市郊,这还是从其他村民那里听来的小道消息。以往村子里只要有人打算整修房屋,一定会委托安森工业代为施工,然後屋主一家人的家世背景和生活习性就会成为村民们茶余饭後的讨论话题[未免太恐怖了吧];可是这次安森工业似乎没有接到这笔生意。临时搭建的铁皮围墙上面喷上大型建筑公司的抬头,挂着外县市车牌的大型工程车辆进出频繁,这种浩大的工程并不是乡下地方的小型建筑商所能胜任的。
从外观看来,房子似乎是两层楼的建筑,外墙东凹一块西凹一块,结构十分复杂。从陡峭的屋顶上面开着几扇窗户看来,屋顶下方应该有个小小的阁楼,而且看过地基施工的人都知道,这栋建筑物有个又宽又广的地下室。厚实的石砌外墙表面镶着大大小小的鹅卵石,乍看之下还以为是木骨墙的结构。整栋屋子给人一种十分简朴的印象,虽然有点年纪,落成的年代却应该没有想像中的古老。若真的是拥有百年历史的老房子,想必也没那麽容易就从别处移建过来。
屋子的窗户不多,除了窗户之外,看不到任何对外开放的空间。印象中屋子的一楼似乎有几扇观景窗,造型十分简单,没有复杂的木刻雕饰。每扇窗户都装有百叶窗,不过全都是几块木板拼凑起来的而已,严格说来应该叫作挡雨板才对。屋子的采光和通风似乎不太好,不过从厚实的外墙和高耸的天井看来,夏天住在这里应该颇为凉爽舒适。
广泽一直认为这栋对外封闭的建筑物是一座城堡。城堡座落於俯瞰全村的半山腰上,保护着所有村民抑或是监视着全村。若那栋建筑物真是城堡,那它绝对不是外场村的碉堡,而是外人设于前线监视全村的桥头堡。问题是那些外人又是从哪来的?
城堡从枞树林中正对着外场。
(村子被死亡的阴影包围。)
爸爸。打开玄关的大门,女儿从门口探出头来。吃饭了啦。
怎麽不先跟爸爸问好呢?
妻子的脚步声从门内传来,广泽摸了摸小女儿的头。
人家刚刚已经说过了,爸爸还没回答呢。
嗯,我回来了。
广泽轻推女儿的背心,一起走进玄关。进门之前,又朝着半山腰上黑色的屋顶看了两眼。
(枞树已死。)
不知道寺院里的作家会怎麽描述那栋正对着外场的建筑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