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并未靠近他,只在前方静静的等待他的到来。他们张开空洞的双眼,站在结冻的大地之上,目视着他从自己的身边蹒跚走过。腊白的脸庞在鬼火映照之下,更是阴森骇人。
他拖着脚步缓缓前进,仿佛在等待某个时刻的到来。
好不容易走近身边,弟弟却依然无语。没有诅咒的话语,也没有憎恨的咒,甚至连轻微的叹息声也听不到。弟弟并未举起双手殴打他,更未向他投掷地上的石块。
弟弟只是站在前面静静的等着他的到来,容貌宛如生前,却难掩死亡的阴影。毫无生气的双眸连眨都不眨一下,灰暗的瞳孔直盯着他的脸庞。覆盖身体的雪白屍衣沾满了墓地的泥土,从身旁颓然垂下。
静信停下手中的铅笔,稍微思索了半晌。
即使弟弟没有复仇的念头,做哥哥也会认为他的出现是为了复仇而来。
弟弟的出现是为了将自己拖入万劫不复的炼狱。
打从看见弟弟从墓地苏醒之後,他就认为弟弟是为了复仇而来。在恐惧感的驱使之下,他用尽一切方法想要逃离弟弟的掌握。
然而没有人能够逃离屍鬼的手掌心。每当他打算逃到另一个地方,弟弟就会先他一步出现在他的目的地。几次下来之後,他终於发现自己无路可逃了,因此每当弟弟又出现在面前的时候,他只能畏畏缩缩的从弟弟的身边走过(也就是说他早就知道自己不管到哪去,都会碰见死而复生的弟弟)。两人每次的交会总是令他心惊胆战,不知道弟弟什麽时候会对他展开报复。
(报复)
静信盯着稿纸开始思索。他所想像的复仇到底是什麽?大概是日本鬼故事常出现的一命抵一命,要不就是如同当初他杀害弟弟的方法,只是这次换成弟弟手持凶器将他杀死。抑或是那块结冻的大地早就安排好巧妙无比的复仇方法?
接下来好一段时间,盯着稿纸的静信一直在思考复仇的模式,以及各种象徵复仇的暗示手法。静信开启大脑的记忆库,搜寻古今中外所有复仇的手段,却找不到一种适当的安排。不死心的静信再度寻找与复仇有关的参考记忆,却依然一无所获。
静信轻轻的叹了口气,看看办公室墙上的黑板。意识顿时从稿纸(结冻的大地)回到现实世界,午後的阳光填满整间办公室,冷气机的凉风吹得後颈冷飕飕的,若有似无的蝉鸣透过紧闭的玻璃窗传了进来。
七月二十七日星期三,下午原本排了两场法事,後来决定由鹤见和池边负责处理。静信将稿纸叠好放进抽屉,再将笔镇压在反折的稿纸上面之後,便关上抽屉站了起来。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刚好遇见拿着一只大茶壶的美和子。
要出去啊?
嗯,想去图书馆找些资料,妈,还是我来拿吧。
美和子笑着摇摇头。
不必了,你赶紧出门吧。
静信点了点头,朝着玄关走去。穿过广场走出室外,盛夏的艳阳照得静信睁不开双眼。刺耳的蝉鸣阵阵传来,种植在庭院的草本散发出旺盛的翠绿,从山门延伸到大殿、办公室、甚至是寺院玄关的铺石步道更是白得刺眼。看到静信走出来之後,散落在各个角落的老人家纷纷向他点头致意。
副住持。
声音是从树丛当中传出来的。一个中年妇女从玄关旁的树丛当中站起身来,脱下头上的草帽。
要出门啊?
好一阵子没见到她了。大概是盂兰盆节快到了,所以才特意过来帮忙的信众吧?静信微笑点了点头。
好久不见,大热天的真是辛苦你了。
好说好说。今年还得替我们家的爷爷办法事,到时候还得麻烦您呢。
哪里哪里,一定尽力配合。
住持的身体还好吧?
父亲信明在一年半前中风,之後就一直躺在病床上。
托大家的福,这阵子总算可以出声说话了。
那可真是可喜可贺。中年妇女以脖子上的毛巾拭汗。最近我好像在哪本杂志上面看到副住持写的文章,好像是短篇小说的样子,是在医院的候诊室看到的。
静信不由得露出苦笑。尾崎医院的院长知道静信不喜欢到处向人炫耀,所以故意把那本杂志买回来摆在医院里面。静信不想听她对那篇小说的评价,於是随口说了几句话敷衍过去。
占用副住持的时间真是不好意思,还请一路慢走。
中年妇女说完之後,向静信深深的一鞠躬。点头回礼之後,静信朝着车库的方向走去,一头钻进车子里。从寺院到图书馆的距离并不需要开车,若不是外头的太阳正大,漫步而行反而能收到转换心情的效果。除了毒辣的阳光之外,热情的信众也是不容忽视的原因。走在路上万一碰到那些信众,恐怕走到天黑也走不到图书馆。静信现在急着想找到适合的资料,因此还是决定开车。
静信摇下车窗,开启车上的空调驱赶车内的热气,在老人们的目送之下将车子缓缓驶出车库。舞文弄墨只是副业,静信的本职依然是名僧侣。自从父亲中风倒下之後,静信就独自撑起这间村子里唯一的菩提寺。
车子在老人们的目送之下缓缓穿越庭院,转入钟楼旁边的私人道路。从山门一路延伸而下的石阶并不长,可惜车子无法通行,因此只好在钟楼旁边开辟一条私人道路。沿着私人道路而下,可以直通丸安木料长的木材堆积场。路上的柏油被晒得冒出阵阵热气,连树上的蝉儿也像是被烤熟了一样,有一搭没一搭的鸣叫着。今年夏天真是热得像蒸笼一样。
异於往年的稀少雨量,在各地造成严重的乾旱。顺着沿溪兴建的村道往东走去,溪流的水位不但比往年来得低,也在没下几滴雨的情况下迈入尾声。国道的桥梁下游有个水门,通常在这种季节的时候,水门都是关闭着的,然而溪流的水位还是比往年低上不少。沟边町称得上是河川的小河,就只有发源于这条小溪的尾见川,如今乾旱的气候让尾见川的下游严重缺水,连外场的水源都有枯竭之虞。酷热的天气也在各地传出灾情,打量枯死的农作物以及热衰竭而死的老人,证明了这是一个十分不好过的夏天。
开着爱车的静信一路往南前进,不一会儿就来到通往神社的一之桥。从桥的另一头往神社的方向望去,对岸的森林绿得令人睁不开双眼。从一之桥继续沿着村道往南走,就会碰到二之桥,以及位於二之桥和三之桥之间的闹区。据说外场从前就以三之桥为界,过桥之後就不属於外场的范围。
外场原本是寺院的领地和樵夫们所开辟的新生地所组成的村落,在领地充公之前,道附近就只有外场一个村子。三面被枞树围绕的山谷散居着六个部落,再加上独自位於北部山区的一个小部落,外场村就是这七个部落的总称。之後这七个部落与邻近的沟边町合并,新的行政区域就叫作外场,不过村民和附近的居民还是喜欢称呼外场为外场村,对外通信的时候也习惯保留七个部落各自的名称。
外场村只有一千三百多名人口,户数连四百户都不到,然而当初规划行政区的时候,还是保有相当於村等级的公共建设。静信打算往前的公民馆就是其中之一。
行经二之桥的时候,可以在村道旁看到一栋木造砖瓦的老式建筑。这栋看似校舍的老房子就是以前的村公所,如今改建为公民馆。外场村与沟边町合并之後,村子的行政中心也跟着迁到沟边町市区,完成阶段性任务的村公所就改成供村民使用的公民馆,其中一小部分则是村子里唯一的一间图书馆。乡下地方的图书馆藏书量通常都少得可怜,不过外场图书馆却是个特例。菩提寺、尾崎医院以及兼正之家都贡献了大量书籍,兼正离开村子的时候,更是将为数可观的古书赠与图书馆,因此对静信等人而言,这里无疑是知识的宝库。不过图书馆的藏书虽然丰富,适合大众阅读的通俗书籍却付之阙如,因此外场的村民很少上图书馆借书。
静信在大川酒店前离开村道,将爱车停入公民馆的停车场之後,下车走进建筑物。古色古香的建筑物里面有个小小的大厅,以及各个同业公会的办公室和会议室。大开的窗户传来孩子们的嘻笑声,公民馆的隔壁是兼正具托儿性质的儿童馆,办公室就设在公民馆里面。这里的营运费用多半是由菩提寺也就是室井家,和尾崎家以及兼正家负责提供的。室井家、尾崎家和兼正家同时也是支撑着整个村子的三大家族。
咦?副住持来找资料吗?
嗯,想进去找几本书。
图书馆绝大多数的藏书都放在紧邻建筑物的两间书库里面。这些藏书多半都是村民们不感兴趣的古书,因此图书馆采取部分的闭架式设计。原则上来借书的人是不可以擅自进入书库的,不过静信的身份特殊,所以不在此限。
头发半白的柚木点了点头,从抽屉里面取出书库的钥匙。就在静信伸手接过钥匙的时候,两个孩子从隔壁的儿童室走向柜台,手里还捧着好几本书。柚木立刻替两个孩子办理借书手续,脸上还带着慈祥的笑容。他是个温厚的中年男子,个性十分内向,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疼小孩。他总是特别注意每个孩子的喜好,孩子们有什麽烦恼也会找他倾诉,因此村子里的孩子总是称他为图书馆伯伯。
学校一放暑假,这里就热闹了起来。
静信的寒暄让柚木笑得很开心。
热闹才好。现在的孩子能玩的东西太多,愈来愈不喜欢看书了呢。
柚木说完之後,朝着儿童室和开架阅览室看了两眼。
儿童室倒是还好,阅览室总是在唱空城计。
阅览室放的都是适合大人阅读的书籍,里面却连半个人也没有。常常到图书馆借书的静信几乎没在阅览室见过正在看书的村民,顶多看到几个国中生或是高中生摊开笔记在那里念书罢了。
副住持的大作何时完成?这次预定在哪本杂志发表?
静信乾笑几声,不置可否。
才刚开始而已。
柚木陪笑了一阵,示意静信可以进去了。於是静信走进办公室,朝着书库走去。
静信很喜欢书库里古书所散发出来的独特气味。点亮入口处的台灯之後,静信开始寻找自己需要的资料。在柚木的整理之下,书库的藏书都按照类别排列得整整齐齐。
惨死在亲哥哥手中的弟弟若要展开报复,到底会采取怎样的手段?弟弟心里面虽然没有复仇的念头,然而内疚的哥哥却不这麽认为。
可是弟弟却迟迟未展开报复,既没有发出诅咒,也没有责怪之意,就只是跟在他的身边而已。自从第一次现身之後,弟弟每天晚上都会出现在他面前,重复着同样的行动。
刚开始他感到无比的恐惧。然而当知道弟弟不打算加害於他的时候,他又感到无比的内疚。
真希望弟弟是为了复仇而来的。
虽然这也会让他感到恐惧,但若弟弟加害于他、甚至夺走他的生命,如此一来同样成为杀人凶手的弟弟将会让他的内心感到些许的救赎。
然而弟弟却不打算如此。
不打算复仇的被害者更加凸现了他的罪孽,让他无所遁形。弟弟不是杀人凶手,更不是罪人。他才是唯一的杀人凶手,唯一的破戒者。
(或许)静信边翻着书页,一边在脑海思索。(他感到有些失望。)
他希望弟弟成为恐怖的生物展开报复,更希望弟弟成为与自己相同的杀人凶手。然而弟弟却让他失望了。从弟弟空洞的视线当中,他知道自己的期望落空。或许在罪恶感的煎熬之下,他会对弟弟破口大。
他嘲笑弟弟无法替自己复仇的无能。他侮辱自己的弟弟,甚至大声咒。可是弟弟既不反唇相讥,也不动手还击,只是静静的站在身边,以空洞的眼神望着他。
他的激将法并未成功。挫败的感觉让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弟弟面前。平伏大地请求原谅,手拉屍衣祈求宽恕。然而弟弟依然以空洞的眼神看着他。
他朝着弟弟看了一眼,很自然的将眼神移开,就像往常一样。为了逃避弟弟空洞的目光,他低垂着双眼继续往前行进,远离亲手将弟弟埋葬的山丘。弟弟并未阻止他,也没挡住他的去路,一语不发的跟在他的身後迈开步伐。屍鬼就这样一直跟在他的身後,直到第二天的朝阳升起为止。
他毫无反抗能力。无法逃走,也无法驱离,只能任凭弟弟跟着他走过一座又一座的山头,嘴里默念着祈求原谅的独白。
他低着头不发一语的走着,就当身後的弟弟并不存在。
在北风吹袭之下左摇右晃的鬼火画出一个又一个的圆弧,照亮他与死屍的去路。他籍着微弱的光线和脚底的感觉捕捉地形的起伏,默默的向前走去。弟弟的身影不时出现在视线的角落,若有似无的屍臭时时提醒他曾经犯下的罪行,让他饱受内心的煎熬。
或许这就是弟弟对他的复仇。
也或许这种煎熬正如与他形影不离的山丘和丘顶绽放的光辉一样,只是诅咒的一部分而已。
受诅咒的人啊,远离这块土地,永远当个流浪儿吧。
静信在书库里搜寻所有藏书,将片断的知识和想法记在纸上,转眼之间已经过了两个小时。毒辣的艳阳正转变为灿烂的落日,外头一副万家灯火倦鸟归巢的景象。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听见静信的声音,原本在跟孩子聊天的柚木立刻回过头来。忙不迭的表示没关系的柚木手边正摊开一本昆虫图鉴,孩子手中还抓着几只甲虫。大概是那些孩子正在询问柚木他们抓到的是什麽甲虫吧。
静信笑着将书库的钥匙交还,表示要将手中的三本书借回家。就在柚木把钥匙接回去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车子紧急煞车的声音,以及笨重的物体跌落在地的闷响。
柚木立刻冲到窗户边上,静信也跟着贴了上去。只看到公民馆旁边与窗户同高的村道停了一辆黑色的轿车,小孩子骑的自行车则倒在护栏旁边。
我的天啊!
柚木很难得的大叫一声,铁青着一张脸跑出图书室。静信也紧跟在身後从公民馆跑上村道。当两人赶到的时候,轿车的驾驶正抬着被撞倒的自行车往路边走去。
有没有受伤?
三个蹲在路边的孩子抬起头来望着柚木,下一秒钟立刻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轿车的驾驶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将自行车丢在路边之後,就打算钻进驾驶座。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只是下车清除路面的障碍物而已。
喂!给我站住!
从附近的酒馆跑过来的人,正是酒馆的老板大川富雄。怒气冲冲的大川跑到黑色轿车的旁边,一把抓住驾驶座的车门。黑色的宾士在村子里十分少见,驾驶也是个陌生的面孔,看来应该不是村子里的人。他似乎还不明白自己闯了什麽祸,脸上的表情十分冷漠。
你先下车再说!
驾驶对大川的怒斥充耳不闻。他看起来大概五十岁左右,穿着十分讲究,浑浊的眼神却了无生气。静信的直觉告诉他,这个男的意识不清醒。
撞倒人也不来看一下,你从哪来的?
三个孩子似乎没什麽大碍,不过其中一个孩子抱着双腿蹲在路旁,一直拉着柚木的袖子哭泣。不管是受到惊吓还是真的受伤,既然还能哭出声来,就代表伤势应该还不算太严重。
怎麽啦?是不是被撞到了?
静信出声询问,三名孩子轻轻的点了点头。他们应该还是低年级的孩子,被丢在路旁的自行车全都是儿童用的,後轮都被撞得扭曲变形了。
就在静信检视自行车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变速箱启动的噪音。只见大川大声咒,原来是黑色的宾士正打算驶离现场。
喂!给我停车!
静信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驾驶座的车门还没关起来,拉住车门的大川壮硕的身躯摇被开动的轿车拉得跌落路旁。黑色的轿车抛下众人沿着村道开动,驾驶将车门关起之後立刻加速离去。
大川先生,你没事吧?
摔进路旁草丛的大川爬了起来瞪着渐行渐远的轿车,脸上满是忿忿不平的怒气。
那家夥到底是打哪来的!
大川骂了两句,望向静信。
副住持,有没有看到车号?
静信摇了摇头。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一时之间也没想到要去记住车号。
看来应该不是村子里的人,以前没看过那辆车。最近村子里总是出现一堆不三不四的人。
大川朝着车子离去的方向看了几眼,脸上充满厌恶的表情。
还是先去派出所找高见警官这时大川突然想起正在掩面哭泣的孩子。不对不对,应该先送孩子们去医院才对。你们有没有受伤?
看来应该没什麽大碍,不过还是送去医院检查一下比较好。就坐我的车吧,我刚好开车过来。
大川吐了口气,蹲在孩子们面前。
好了好了,别哭啦。副住持要开车送你们去医院喔。
柚木也摸摸孩子们的头,安慰受到惊吓的孩子们。
真是莫名其妙的家夥。大川啐了一口,又望向静信。副住持,孩子们就麻烦你了。高见警官那边就由我去报案吧。
静信点了点头。这时车祸的消息似乎传开了,周围净是议论纷纷的村民。
被撞伤的孩子叫作前田茂树,住在下外场。
全身多处擦伤和淤血,除了被车子撞到之外,可能还被撞倒的自行车拖行了一段距离。
敏夫看看墙上的X光照片,做出以上判断。
幸好那辆轿车的车速不快。头部没受到什麽撞击,算是不幸当中的大幸。
静信吁了口气。站在静信身後看着X光照片的高见警官也松了口气。
这样子我就放心了。
诊疗室里面只有敏夫、静信和高见三人,伤者的家人还没赶到。静信对手上的孩子没什麽印象,虽然他说出家里的电话和位址,然而打过去却没人接电话,大概正在山里或是田里工作吧。最後只好通知孩子的邻居,请他们代为转告。
不过敏夫耸耸肩。真是怪事一件。你说从没见过那辆轿车?
静信点点头。
我想应该不是村子里的人,以前没见过那一号人物。
这麽肯定?你不是也对茂树没什麽印象吗?
茂树的父母大概不是信众吧。即使是虔诚的信众,我也未必记得每一家孩子的长相。不过我可以确定以前没在村子里看过那辆黑色的宾士。
敏夫哦了一声,一旁的高见警官也点头表示赞同。
原来是黑色的宾士。村子里的进口车的确不多,算来算去也只有尾崎夫人的BMW而已。
敏夫笑了一笑。
不止内人的BMW吧。十和田开的是GOLF,汐见护士开的是MINI喔。
高见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不过宾士的确很少见。村子里一旦有人开那种高级车,不用多久大家就会知道了。可是为了慎重起见,还是请高见警官调查一下比较好。
高见点了点头。
这已经算是肇事逃逸了,就算没人报案,我也会展开调查。更何况对方不顾大川老板的安慰,竟然就这样开车逃逸,这种行为更是不能原谅。只是村子里真的有那麽恶劣的人吗?
知人知面不知心,这种事很难说。
不过静信介面。
驾驶看起来好像怪怪的,感觉好像有点意识模糊。我也不晓得该怎样形容,只是觉得他看起来不像喝醉酒,反倒像是磕药一样。
静信想起轿车驾驶无神的双眼。
那绝对不是村子里的人。
高见警官,先别急着下判断。静信,你见过药物中毒的患者吗?
没有。那个人的意识模糊,看起来却不像喝醉酒的样子,更何况大川先生也说没在他身上闻到酒味。
阿拢老爹也有同样的说法。高见以原子笔的笔尾搔搔额头。他那时刚好从水利公会办公室的窗户看到那辆车,车种无法辨识,只知道是一辆大型的黑色轿车摇摇晃晃的沿着村道一路开过来。就在他心中闪过酒後驾驶的念头时,事情发生了。後来他立刻赶到现场,还显得十分忿忿不平呢。
嗯。
他还说既然村子里有个派出所,高见吐了口气继续说道。不如就在村子的入口设检查哨,所有往北的车辆都必须受检。那辆车子那麽显眼,绝对跑不掉的。其实我在第一时间就向总署申请支援,不过等到支援的车辆赶到的时候,那辆宾士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有可能。更何况伤者身上只是轻伤,用不着如此劳师动众。
说的也是。高见叹了口气之後,突然像想起什麽似的,抬起头来望着静信。副住持,该不会是兼正之家的车吧?
反应不过来的静信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兼正之家?
既然有钱盖一栋那麽气派的房子,开辆宾士到处跑也不算什麽。
不过那里还没人搬进来吧?
送虫祭当天晚上不是有辆卡车开进来吗?
後来不是调头离开了?敏夫插口。之後就没听说过有人搬来的消息。而且那栋房子空荡荡的,也不像有人住的样子。
搞不好是偷偷搬进来的。
敏夫呆了半晌,露出不可置信的笑容。
村子里谁家的猫儿生小猫都瞒不住大家,怎麽可能偷偷搬进来?大家对那栋房子又那麽注意,一旦发现有人居住的模样,不用到第二天消息就会传开了。
这麽说也有道理,还是屋主来看房子?
这还比较有可能。敏夫说完之後,看了静信一眼。你不是看到那个人的长相吗?如果真有人搬进去的话,你应该认得出来吧?
要见到之後才知道。
在那种突发状况之下,连记个车牌号码都办不到了,更何况是分辨对方的长相?静信只记得那对空洞无力的双眼,若真要描述对方的长相特徵,静信实在没什麽信心。
敏夫大大的叹了口气。
看来只好去向村竹婆婆他们了。既然是沿着村道开进来的,那些老人家应该会看到才对。搞不好还有人把车牌记下来呢。
静信与高见对望一眼,忍不住失笑。村竹文具店的店门口向来是村子里的老人家聚会的地方,任何人进出村子都会受到他们严密的监视,即使他们没有监视别人的意思。
高见搔了搔脑袋,露出无奈的苦笑。
好吧,我会去问问他们有没有人看到那辆黑色的轿车。看来他们是最後的希望了,万一连他们也不知道,想抓住肇事者恐怕就困难了。
就在高见叹了口气喃喃自语的时候,候诊室发生了一阵骚动。紧接着护士律子就从门口探出头来。
院长,前田茂树的母亲来了。
先带她到急诊室,让她跟茂树见个面。我随後就到。
律子点点头,紧接着就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通过诊疗室门口。几秒钟之後,女性歇斯底里的哭声透过急诊室与诊疗室之间的隔间传来。
呼喊茂树的声音阵阵传来,敏夫率先朝着急诊室走去,静信与高见则跟在後面。一名中年妇女将横躺在病床上的少年紧紧搂在怀中,身边还站着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子。静信对那名女子有点印象,她就是千草休息站的老板娘矢野加奈美。
加奈美发现敏夫走了进来,轻轻碰了茂树的母亲。中年妇女这才抬起头来环视敏夫三人,却不知怎麽的突然放下怀中的孩子站了起来。
撞倒茂树的人就是他吗?
中年妇女直盯着静信,看得静信狼狈不已。她大概来得十分匆忙,额头和鼻梁随处可见粒粒汗珠,黑色的短发平贴在苍白的脸庞,看起来甚是鬼气逼人。
加奈美连忙阻止打算冲向前去的女子,眼看情况不对的高见也立刻挡在中间。
太太,你弄错了。这位先生只是载令郎前来就诊的而已。
那凶手在哪里?
女子凄厉的问话声让病床上的孩子有些畏惧。
凶手肇事逃逸,我们正在追捕中。
你骗人,明明就是他撞的!
元子!矢野加奈美忍不住出声说话。你弄错对象了,这位元是菩提寺的副住持。你不是菩提寺的信众,所以没见过副住持,不过也不能因为这样就冤枉好人吧?
元子反射性的抬起头来看着加奈美。加奈美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你先冷静下来再说,别那麽激动。
如果不是他撞的,元子打量着静信,又将目光投向加奈美。那又是谁撞倒我的茂树?
高见立刻走向元子,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仔细说明了一遍。当高见表示肇事者可能是外地人的时候,元子又发出凄厉的尖叫声望向敏夫,脸上还露出随时可能崩溃的表情。
茂树茂树不要紧吧?
放心,这孩子不碍事。敏夫以愉快的口吻回答,看起来似乎对元子的反应十分感兴趣。只是一点小擦伤而已。我替这孩子照了张X光照片,骨头和肌肉都没什麽异常。好好休养一天之後,明天就可以参加晨间体操了。
元子呆呆的望着敏夫,内心放下一块巨石的安抚感让她又哭了起来。敏夫露出尴尬的笑容,朝着站在门边不知所措的律子使个眼色。
我看作妈妈的比孩子更需要接受治疗。律子,等这位太太的情绪稳定之後,再向她说明茂树的伤势。
律子点点头。敏夫向矢野加奈美招招手,请她入诊疗室。
你是千草的加奈美小姐吧?
是的。茂树出事的时候,元子跟我正在休息站工作。
原来如此。前田太太的情绪不太稳定,我还是跟你说明好了。万一前田太太等一下还是搞不清楚状况的话,还请你代为解释一下。
好的。加奈美说完之後,朝着静信露出微笑。副住持,真不好意思。元子她碰到孩子的事情就会变得有点神经质,还请不要介意。
静信连忙摇手,表示他没有放在心上。紧接着加奈美又向静通道谢。
听说是副住持开车送茂树就医的,我代替元子向您致谢。
哪里哪里,小事一桩罢了。元子小姐会有那种反应也是很正常的,我可以体谅。
加奈美对静信报以歉疚的微笑。
元子的家就住在国道旁边。偏偏国道又经常出事,所以元子每天都在担心自己的孩子会不会被外地人开车撞倒,久而久之就变得有点钻牛角尖了。真是不好意思。
静信嗯了一声。加奈美虽然以钻牛角尖一笔带过,然而对元子而言,这已经变成一种根深蒂固的既成观念。因此一听到孩子出车祸,马上就会联想到最坏的状况。
刚接到消息的时候,元子小姐一定很紧张吧?
的确。加奈美笑得更灿烂了。一旁的敏夫忍不住出声。
茂树的伤势不重,用不着那麽紧张啦。刚被送进来的时候是有点惊吓过度的状况,不过等到他冷静下来之後,马上就说得出家里的住址跟电话号码,更何况X光篇也一切正常。除了身体表面的擦伤和淤血之外,其他地方都没有受伤,顶多就是受到惊吓而已。休息个两三天就会恢复了。
也就是说茂树的伤势不打紧?
严格说来那辆轿车并没有直接撞到他,只是碰到自行车的後轮罢了,所以茂树不是被撞倒,而是从自行车上摔下来而已。受到惊吓的小孩子可能会出现发高烧的状况,这算是正常的症状。若还是不放心的话,我可以开些镇定剂让你们带回去,或是带茂树回来让我看看都可以。
松了口气的加奈美露出安心的笑容。
我想元子这下应该可以放心了。
对了。高见突然从一旁插口。
你经营的休息站刚好在村子的入口吧?
嗯,有什麽事吗?
我刚刚突然想到,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那辆撞倒茂树的黑色宾士。
加奈美愣了一下。
黑色的宾士?
是的。
我见过那辆车,原来就是他撞倒茂树的。
车牌号码还记得吗?
没有特意去记。我只记得有辆黑色的进口车开进停车场,之後就往沟边町的方向驶去。
沟边町的方向?
高见拉开嗓门,静信也在暗自倾听他们的对话。千草休息站刚好位於国道与村道交会的十字路口邻近沟边町的空地,既然黑色宾士驶进休息站的停车场,就表示他已经开过村道的入口。
加奈美谨慎的点点头。
当时我听到引擎的声音,然後就看到那辆黑色的进口车从国道桥开进停车场。记得元子那时还跟我说那辆车的开车方式很危险,迟早会出事呢。後来他在停车场里面回转,然後就开进村道了。感觉上驾驶好像喝醉酒似的,开起车来摇摇晃晃的。
有看见驾驶的长相吗?
嗯。以前没见过他,应该不是村子里的人才对。我想他大概错过村道的入口,所以才在停车场回转吧?反正他开起车来真的很可怕,就连他自己也一副意识不清的模样。加奈美顿了一下。打方向盘准备回转的时候,他的头不是整个埋进方向盘里,就是歪歪斜斜的靠在车窗上,真叫人替他捏把冷汗。
加奈美说完之後,又补上一句。
那辆车一看就知道是辆高级进口车,我和元子都在猜想是不是兼正的人呢。
炎炎七月已经接近尾声,老天爷却丝毫没有下雨的迹象。七月三十日,星期六的午後,送走最後一名患者的律子前往玄关打算拉起窗帘,万里无云的晴空蓝得令人刺眼。耀目的阳光照得大地一片亮白,零星的黑影就像被顽皮的孩子涂上去的色块一样,显得有些突兀。
律子眯起双眼看着窗外的景色,正打算把褪色的窗帘拉上的时候,远处传来一阵高亢刺耳的摩托车声。老旧的速克达[即Scooter,前面有踏板的摩托。《银魂》中银桑的爱车就是Scooter。]一路晃进医院的停车场,在玄关旁的阴凉处停了下来。
不由得露出苦笑的律子只好将玄关的窗帘重新拉开一半,这时寺崎聪子的声音从背後响起。
律子,急患吗?
聪子已经换上了便服,拎着皮包准备回家了。
是村迫婆婆。
哎呀。
没关系,已经下班了嘛。再说,你不是要跟大家一起吃午饭嘛?这里交给我就好,你先回去吧。
那就不好意思了。
就在聪子向律子摆摆手,从後门离开的时候,玄关的大门打开了。
对不起可以打扰一下吗?
拎着斑驳陈旧的安全帽畏畏缩缩的走进来的人,是住在山入的村迫三重子。她的年纪早就不该骑着速克达到处跑了,然而山入地处偏僻,不骑速克达就等於没有行动能力。
请进。
律子站在水泥地上,请三重子进来。等到三重子低着头走进来之後,律子才将玄关的窗帘拉上。
我知道星期六只看到中午而已,偏偏今天出来晚了,真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替义五郎爷爷拿药吗?
律子话还没说完,就走进候诊室的柜台。这时候武藤从休息室探出头来。
律子,急患吗?
三重子婆婆来拿药。武藤先生继续吃午饭吧,我来处理就好。
真是不好意思。
难为情的三重子频频拭汗,隔着柜台跟武藤鞠躬。
武藤笑着摆摆手。
别这麽客气。今天的天气可真热啊。
就是说啊。
来拿义五郎先生的药吗?律子,病历表我来拿就好。
律子点了点头,走进办公室後面的药局。
义五郎先生的身体还好吧?
这几天似乎不太舒服。
哦?
山入是位於北方山区的小部落,目前只有三名老人家比邻而居。大川义五郎是三名老人家的其中之一,多年来一直为高血压所苦。他偶尔会亲自前往尾崎医院拿药,不过绝大多数的时候都是请住在隔壁的村迫秀正或是三重子顺便领取。
那可不行,最好请院长看一下比较妥当。
会不会是中暑啊?我们家的爷爷最近也一样呢。
真的吗?不要紧吧?
加入对话的正是端着麦茶走进来的安代。她将麦茶放在柜台上面之後继续说道。
外头很热吧?赶快喝杯凉的消消暑气。
害大家不能下班不说,还叨扰一杯麦茶,实在是不好意思。
别这麽客气。大中午的热得要命,我们也懒得出去晒太阳,所以才一直留在这里没走。接着安代话锋一转。义五郎先生不要紧吧?有没有发烧?
三重子摇摇手。
发烧倒是没有,应该只是普通得流行性感冒而已。
听说村迫爷爷也流行性感冒啦?
武藤的话让三重子又难为情了起来。
我家那口子没流行性感冒啦,连发烧也没有。只是一整天没精打采的,做什麽事都提不起劲,所以才一直躺在床上睡觉。
那可不好。安代喃喃自语。
我看还是请院长开些药,让你带回去吧。
不行不行,我怎麽好意思打扰院长午休的时间呢?下次再带那口子过来请院长看看就好。
武藤又插口了。
安代小姐,我去问院长一声。
不要啦,这样子不好意思。
没关系,我只是去问一声而已。
说完之後,武藤离开柜台快步走向敏夫的私宅。目送武藤离去的安代请三重子坐下稍候。
你在这坐一会儿,武藤先生马上就出来了。听说义五郎响声没什麽食欲是吗?我看要不是天气太热的关系,就是他平常工作太辛苦了。
若真是如此,那可真是谢天谢地。不过他说他出门一趟回来之後就变成这样子了。
出门?去旅行吗?
这倒不是。听说几天前他那里来了个客人,还开着一辆高级轿车呢。我这个老太婆不懂车,就随口问他哪儿来这麽气派的车子,结果他就说有事出去跟朋友见个面。也不知道是什麽大事,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
哦?
看他高兴的模样,应该是件好事才对。谁知道他这一去就是两天,晚上不回来也不先通知一声。
安代笑了。独自生活的义五郎好像在村迫家搭夥,三个老人家虽然住在不同屋子里,平时却像一家人一样。
看不出来义五郎先生年纪一大把了,还会夜不归宿呢。
三重子也被安代逗得笑呵呵的。
没事也就罢了,谁知道第二天他一回来,整个人就变得像泄气的皮球一样。他自己说不是太疲倦就是流行性感冒,我只觉得他做什麽事都提不起劲而已,回来之後就一直躺在床上。
真是令人担心。
他倒是没发烧,摸他的掌心也没觉得特别烫手。脸色是不太好看啦,不过也不像是血压升高的样子。
你家的老爷爷也是一样的症状吗?
对啊,就跟义五郎一模一样,我还以为那口子被义五郎传染了呢。要不是他连起床都有问题,我早就把他抓来看医生了。
还是请院长看一下比较好。
那怎麽好意思,让他睡个几天就没事了。
听起来你这个外行人还比我行嘛。
带着笑声走进来的人正是敏夫。
没的事,让您见笑了。
三重子似乎感到十分惶恐,缩起身子不敢抬头。
义五郎先生的情况怎样?
敏夫将三重子请到诊疗室之後,安代就朝着药剂室走去。已经将药丸分装完毕的律子正在用橡皮筋将一包一包的药袋捆起来。
院长来了吗?
院长平常虽然不正经,看起来还是很认真的。
律子不由得笑了出来。
若不是说话油嘴滑舌,他其实是个不错的人。
别傻啦。我从他还是个小鬼的时候,就在这里工作了,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他那个人的个性别扭得紧,人家愈是要他注意言行,他就愈是想说些有的没的。
律子以笑声结束这个话题。
过没多久,敏夫和三重子就走了出来。
律子,替她配些药吧。
敏夫将病历表搁在柜台上,回过头来看着三重子。
情况不对的话,一定要带他过来看诊。若真的不方便移动,只要打通电话过来,我随时都可以过去。
谢谢院长的好意。
千万不要小看流行性感冒的威力。老人家的身体虚弱,一个小流行性感冒就会要了他的命。
安代皱起双眉,似乎不怎麽欣赏敏夫的笑话。看到安代的表情,律子也窃笑起来。然而三重子还是恭恭敬敬的向敏夫以鞠躬,目送敏夫回到自宅。
小薰,还要睡到什麽时候?
母亲佐知子将碎花花样的窗帘拉开。刺眼的阳光照在脸庞,小薰在棉被上翻了个身。
好热
太阳都这麽大了,当然会热。现在都已经十点了,快点起来吃早饭,否则叫妈妈怎麽收拾?
妈妈的训斥声让小薰叹了口气。小薰没什麽食欲,却不敢不吃早餐,否则铁定会换来妈妈的一顿骂。百般无奈的小薰只好乖乖起床,睡衣黏在身上,怪难受一把的。
时序已经进入八月了,老天爷还是没下几滴雨。自从不像梅雨季的梅雨季结束之後,每天都是恼人的大晴天,连日的酷暑让白天的气温高居不下,短暂的夜晚还是没完全冷却闷热的天气,火热的太阳就忙不迭的高挂天际。小薰有种四周的热气不断积累起来的错觉。
好想装冷气。
小薰搔搔被汗水浸湿的头发。她的房间十分通风,早晚都很凉爽,根本不需要装冷气。不过今年的夏天特别闷热,热得她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连第二天早上都是被热醒的。即使早已疲惫不堪,倒在床上也未必睡得香甜。
早点起来不就不会热了吗?
佐知子丢下这句话之後,就走出小薰的房间。小薰慢吞吞的梳洗更衣之後走下楼梯,这时才感到些许的凉意。走到餐厅一看,小薰的早餐孤零零的被留在饭桌上。就在她不情愿的吃着早餐时,弟弟小昭从外面横冲直撞的跑了进来。
现在才在吃早餐啊?
小昭比小薰小两岁,今年才刚上国中,是个精力旺盛的男孩子。他从来不叫小薰姐姐,总是以你来称呼。
外头这麽热,亏你还那麽有精神。
我的脂肪又没你厚。
是是是,随便你说。小薰突然觉得小昭的体温让饭厅的温度升高不少,热得她连跟弟弟吵架的力气也没有。
想不想凉快一下?
小昭脸上的表情十分捉狎,摆明了就是想要恶作剧。
免了,你想得出什麽像样的点子也才奇怪。
不是啦。小昭嘟起嘴巴。听说兼正之家闹鬼喔。
不会吧?小薰瞪大双眼看着弟弟。那里又没人住。
没人住在那里还看得到人影,这不是闹鬼是什麽?有人说他看到兼正之家里面有个人从窗户往外看呢。
咦?终於有人搬来啦?
小昭叹了口气,脸上的表情十分无力。
我又不是在跟你说这个。兼正之家一定大有问题,所以才会闹鬼,我是在跟说那个鬼又是会从窗户往外看啦。
小薰咬着筷子的尖端,歪着脑袋陷入沉思。
这就怪了。
怎麽说?
那栋建筑看起来像是老房子,实际上却是最近才刚建好的,而且建好之後就一直没住人不是吗?所以不可能有人死在那栋房子里嘛。
可是那栋房子是从别的地方移建过来的,说不定在别的地方的时候就有人死在里面。
弟弟的说法合情合理,然而小薰还是无法释怀。发生悲剧的家庭常常会闹鬼,这种鬼故事小薰不是没听过。而且即使後世子孙将房子拆掉重建,幽灵还是会出现。可是小薰就是觉得怪怪的。
难道房子在移建的时候,幽灵也会跟着搬过来吗?
哑口无言的小昭失去先前的气势,以双手撑住脸颊。
真不知道你哪来的这麽多歪理。反正有人亲眼看见兼正之家闹鬼就是了。
会不会是看错了?
那个人说的很肯定,绝对不是看错。而且还有人听到围墙里面传来奇怪的呻吟,甚至连抓墙壁的声音都有。
小薰皱起双眉。她并不喜欢这个话题。
只是没根据的传言罢了。
或许真是传言也说不定,所以才要亲自走一趟确认一下啊。
我才不要。碗里的早餐还剩下一般,小薰已经开始收拾碗盘了。我不喜欢那栋建筑物。那里破破烂烂的,感觉好不阴森。
小薰将碗盘放入水槽,弟弟小昭立刻跟了上来。
阴森的地方才可能闹鬼啊。你放心,大白天的不会碰到什麽怪事的啦。
既然不会碰到怪事,那我们干嘛要去?真那麽想去的话,晚上你一个人去不就得了?
刚刚你不是说那只是没来由的传言吗?所以我们才要亲自过去一趟,证明传言的真假嘛。说不定真的会碰到住在里面的人喔。
又没人搬来住。
前阵子不是出现一辆搬家公司的卡车吗?搞不好真的有人搬进去了喔。别说那麽多了,跟我一起去看看嘛。
小薰叹了口气。小昭的个性十分倔强,他决定的事情根本没得商量。若不顺他的意思,他就会使出死缠烂打的招数,逼得其他人非答应不可。
我只陪你到门口晃一圈,就当作是散步。
小昭露出得意的笑容。
没问题。
走出家门之後,来自四面八方的热气蒸得两人直冒汗。小薰和小昭走到後门旁边的狗屋前面,发现爱犬拉布在地上挖了个大洞,一半的身子埋在洞穴里面,另一半身子露出外头,一副懒洋洋的模样。即使小薰拿出狗链,它也毫无反应。拉布是长毛犬和短毛犬的混种狗,身上的毛颇为蓬松。现在的天气那麽热,也难怪它连动都懒得动。
你看,连拉布都不想去。
小薰将最後的希望寄托在拉布身上,然而小昭却不吃这一套。只见他直接将狗链栓在项圈上面,硬把拉布从狗屋拖了出来。於是小薰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跟在後面走了出去。
柏油路上冒出阵阵热气,小昭兴致勃勃的大步前进,就像在追逐热气所造成的幻影一般。路旁的田地绿油油的一片,树上的蝉鸣吵得令人沉不住气。拉布似乎是嫌柏油路面太热了,踩着路旁的草堆一路跟在小昭身後。
小薰的家位於下外场,距离兼正之家有段距离。两人为了躲避毒辣的阳光,刻意从树荫较多的南山山腰走出来,想不到却白白绕了一大圈。走进山区之後,从枞树林吹出来的山风固然沁凉无比,然而震耳欲聋的蝉叫声却更令人烦心。就在小薰开始後悔答应弟弟一起出来的时候,两人刚好来到南山与西山的交会之处。沿着西山蜿蜒而上的道路旁边,有一间小小的祠堂。
咦?
走在前面的小昭突然停下脚步。小薰正打算问弟弟为什麽停了下来,只见小昭用手指着祠堂,脸上爬满了问号。
小薰,你看。
小薰和拉布顺着小昭手指的方向打量着眼前的祠堂。柏油路的反光让祠堂内部看起来有些阴暗。
这间小祠堂大概只能容纳三个大人而已。照理说祠堂里面应该竖立着几根包着木板的石柱,还有几颗被磨得看不出原形的石头,以及斑驳的香油钱箱。然而眼前的景况却非如此。
这这是怎麽回事?
原本排列整齐的石块全被丢在水泥地上,有几块石头摔缺了一角,被摔成两半的石头也不在少数。竖立在祠堂中央的石柱从中折断,压垮位於下方的香油钱箱,水泥地上到处都是铜板。
祠堂祭祀的是青面金刚吧?
小昭点点头。从散落一地的铜板来判断,应该不是专偷香油钱的小偷干的。破坏香油钱箱不需要这麽大费周章,感觉上犯人只是为了破坏而破坏罢了。
好惨,全都被打坏了。
小薰打了个寒颤。从小父母亲就告诫他们不可以在坟塚或是祠堂恶作剧,否则会遭到报应。如今看到祠堂被破坏成这样,小薰的心中突然浮现不详的预感。
小昭,我们回去吧。
为什麽?小昭回过头来,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这件事必须要让其他人知道。
小薰觉得不可以置之不理。这件事让小薰出外踏青的兴致全没了。
小昭不甘心的看着西山之北,乖乖的拉着狗链走回原路。或许他也觉得这件事不太寻常吧?
拉布,我们回家,下次再出来探险。
多津,多津!
竹村多津正懒洋洋的坐在柜台後面看店,弥荣子和武子一路小跑步过来,频频向多津招手。
多津手摇蒲扇,以慵懒的眼神看着弥荣子和屋子穿过热气腾腾的村道,直奔店里。
你看到了没有?
看到什麽?
那里的地藏石像,弥荣子手指三之桥的桥畔。脑袋被人砍下来了。
多津皱起双眉,眯着眼睛强忍刺目的阳光朝着桥盼望去。笈太郎正蹲在小小的祠堂门前,窥伺祠堂里面的情况。
我们在桥的另一边碰到笈太郎,他说连水口的坟塚都遭到破坏呢。当时心想是个哪个人那麽夭寿,竟然做出这种会遭天遣的勾当,想不到才一过桥,就发现地藏石像的脑袋也不见了。
多津这才明白这就是今天早上村民议论纷纷的原因。今天一大早起床的时候,多津就看到桥畔聚集了好几个老人家。她本身没有一大早就道祠堂参拜的习惯,不过村子里有不少老人家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前往祠堂打扫礼拜。或许是其中一名老人家发现不对劲,才叫其他人过来看的吧。
好像是昨天晚上被人破坏,从颈子到肩膀有一条明显的裂痕。到底是谁这麽夭寿?
身旁的武子也附和弥荣子说的话。
真是不可原谅。我看八成是大川家的孩子或是附近的不良少年干的好事。
多津有点怀疑武子的说法。那些年轻人破坏地藏石像能得到什麽好处?计算纯粹只是为了发泄而破坏,挑地藏石像下手就能抒发内心的郁闷吗?
这时郁美也出现了。坐在板凳上的弥荣子立刻跳了起来,向着郁美发话。
郁美,你看到了吗?
郁美露出一丝浅笑。
看到了,你是指桥边的地藏石像吧?
对对对。拼命点头的弥荣子感到有些无趣。真是太过分了。
郁美又露出一丝浅笑。
遭殃的不止地藏石像呢。
我知道,水口的坟塚也被破坏了。
没错,而且两边的坟塚都被弄得一塌糊涂。
武子接话。
你是说二之桥桥畔和最下面的坟塚都被破坏了?
嗯。今天早上我亲眼目睹最下面的坟塚被破坏的惨状,我家就在附近嘛。後来我觉得不太对劲,就到附近巡了一圈,才发现二之桥的坟塚也遭殃了,一之桥对岸的弘法石像也难逃毒手。除此之外,连上外场最上面的坟塚也遭到破坏。
弥荣子和武子全都张大了嘴巴。
难道水口和村道旁的坟塚全都难逃一劫?
好像是吧。说不定其他地方的坟塚也被破坏了呢。
郁美一屁股坐在板凳上,表情显得有些得意。
那些坟塚全都是村子的守护神,我看八成会出事。郁美停顿了一下,又露出一丝浅笑。你们等着瞧吧,今年夏天绝对没好事。
清水惠走在夕阳西下的路上。
她穿过田地与人家之间的缝隙,一路往北前进。穿过架在小溪上面的小桥时,正好与熟识的老婆婆擦肩而过。
这不是小惠嘛?打扮得这麽漂亮要出门啊?
小惠随便答应一声,很明显的不想跟老人家寒暄。
小惠长大了呢,已经上高中了吧?愈来愈有女人味了呢。
上次碰到老婆婆的时候,她也说过同样的话。小惠虽然觉得不耐烦,却没将心里的不满表达出来。她已经领教过老人家的黏功了,一旦跟老婆婆聊开,恐怕聊到三更半夜还无法抽身。於是小惠表示自己正在赶时间,二话不说立刻走人。反正再怎麽聊也是青面金刚塚的事情,走出家门之後,已经碰到两个老人家跟她聊这个话题了。
村子里的坟塚和祠堂,似乎在昨晚被不明人士捣毁。迷信的老人家将这件事看得十分严重,小惠却觉得几块石头被砸坏没什麽好大惊小怪的。对小惠来说,那些一大早起来就去打扫礼拜的老人家才是不可理喻的人。
(真是莫名其妙)
嘀咕两句的小惠又继续赶路。走了一段时间之後,逐渐接近西山。进入门前的住宅区之後,西山的山脚就在眼前。
小惠站在转角仰望登上西山的坡道,路的尽头是一栋在外国电影中常常出现的洋房。坡道从小惠站的地方开始往上,绕过平缓的山头之後来到门前木料厂的後门,然而从小惠的位置看来,这条坡道就像是通往洋房的私人道路。坡道的另一头是一扇禁闭的大门,木质门扉上面镶着黑色的金属制品。门柱大概是红砖砌成的,色泽尚新,两旁的围墙也白得令人睁不开眼睛。高耸的围墙上面钉着尖锐的铁棒。
从小惠站的位置往上看,只看得到才刚种植不久、略显单薄的庭树尖端,以及建筑物的屋顶。不过当初建筑物的外观逐渐成形的时候,小惠就一直留意工程的进行,因此对围墙之後的建筑物可说是了若指掌。以泛黑的灰石砌成的外墙,加上泛黑的窗框和挡雨板。玄关位於建筑物的右边内侧,左手边有个向外凸出的窗户。
不过小惠所知道的也不过如此而已。工程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周围就竖起了高墙,即使勉强可以从细缝当中看见建筑物的外观,也无法得窥屋子里的装潢。小惠很想知道这间屋子到底有几间房间,内部又是采用怎样的装潢。
自从六月完工之後,至今仍未听说有人搬进去住。屋主到底何时才会现身?小惠比任何人都想知道答案。
(真想进去参观一下。)
不知道屋子的摆设如何?地摊和家俱又是怎样的形式?墙壁上挂着知名画家的画作吗?花瓶里是否插着娇艳欲滴的鲜花呢?
(住在这种屋子的到底是怎样的人?)
不知道屋主是否有个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儿?小惠真的很想跟屋主的女儿交朋友。她的房间一定很漂亮,至少跟小惠徒具西洋式的外表、里面却放着从量贩店家俱卖场买来的床铺和组合柜的房间大不相同。设计典雅的家俱、手工编织的地毯、名家雕刻的书桌和柜子。打开占了整面墙壁的衣柜,一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不知道屋主有没有儿子?)
最好年纪比自己大上几岁想到这里,小惠突然有种罪恶感。从小学一直用到现在的书桌抽屉里,放着一张照片。虽然从未向照片里的人表白,然而以想到自己对洋房里的年轻男子产生幻想,小惠还是觉得对不起照片里的人。
如果是像大哥哥一般的男孩子就好了。小惠是家中的独生女,一直很羡慕有兄弟姐妹的感觉。她想要一个无所不能的哥哥。脑袋够聪明,什麽事都难不倒,让班上的女孩子羡慕得要死的哥哥。等到混熟了之後,说不定可以当他的干妹妹造访他的房间呢。不过小惠并不打算邀请他到家里来。她不想让他看到那个充满油烟味的家。
(希望屋主有个上高中的儿子。)
自从去年开始施工一来,小惠不知道已经祈祷多少次了。如果没有孩子,最好是慈祥和蔼的老者。小惠希望屋主是个会将她当成孙女疼爱的老人,或是一对把她当成亲生女儿看待的中年夫妇。
(真想成为这户人家的女儿。)
如果能自由进出这户人家,把这栋房子当成自己的家,那不知道该有多好。
(为什麽我不是这户人家的女儿?)
如此一来,我就不会是严厉父亲的女儿、唠叨母亲的孩子,更不会是成天碎碎念的老人家的孙女了。
(好想走进那户人家。)
小惠举起脚步沿着坡道走去,仿佛被那栋洋房吸引一般。走了五公尺之後,她停下脚步,自怜自艾的心情让她无法靠近那栋建筑物。不甘心的她抬起头来看了屋子一眼,只见厚重的大门深锁,仿佛在拒绝小惠的造访。
你们自己看。大川富雄摊开自己双掌,向坐在吧台的客人展示。
大川酒店里面有个短短的吧台。收银机旁边摆了几张椅子,原本是让顾客试喝的地方,如今却成为酒鬼们聚会的场所。大川将满是疮疤的手掌展现在晚饭时间还没到、就跑来喝酒的客人面前。手掌上的疮疤都是那天被黑色宾士拉倒在地时所留下的伤痕。
那个开宾士的家夥可真没良心。
一名酒客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开着高级进口车到处闲晃的外地人全都不是什麽好东西。那个家夥该不会就是兼正之家的新主人吧?
天晓得,高见警官已经说过不是了。那个家夥肇事逃逸,我们也没记下他的车牌,我看恐怕抓不到。
该不会就是他干的吧?喝得满脸通红的老爷爷开口说道。昨晚一之桥的弘法石像不是被打坏了吗?
什麽?大川瞪大了眼睛。
真是夭寿喔,这种事只有外地人才干得出来。他们根本不把石像当一回事。
有些酒客大表赞同,不过也有保持怀疑态度的人。老爷爷将目光移向正在整理柜台的大川家的儿子。
小哥,不是你干的吧?
大川笃志猛然抬起头来。
何必把脾气发在石像身上呢?
还是在打香油钱的主意?其他酒客揶揄笃志。小哥的手脚一向不怎麽乾净。
笃志满是青春痘的脸上顿时浮现不悦的神情。他瞪了吧台的酒客一眼,乾脆转过头去来个相应不理。
你这是什麽态度!大川出言教训儿子。翅膀硬了,就想飞啦?告诉你,你还早得很呢!
笃志面向柜台,不发一语。将充当下酒菜的罐头一股脑的堆上柜台之後,笃志拿着空纸箱站了起来。
喂,动作给我轻一点。
已经很轻了。丢下这句话之後,笃志拿着纸箱走出店门。只听到父亲在背後跟酒客抱怨,说什麽都二十几岁了还不会整理柜台。
要不是老师可怜他,那小子搞不好连高中都毕不了业,就算好不容易找到工作,也总是做不久。那小子什麽都不会,就只懂得耍狠耍酷,真不知道我上辈子造了什麽孽,居然会生下这种一无是处的儿子。
笃志走到酒店的後门,放下手中的空箱子,然後用力的将空箱一脚踩扁,随手丢到角落的纸箱堆里。
随口咒一句之後,笃志离开酒店。路边的石像干我屁事?没错,我小时候的确偷过香油钱,可是现在都什麽时代了,谁还会对只有几个臭铜板的香油钱有兴趣?笃志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大家动不动就把小时候的事情拿出来说,一旦村子里有东西被偷,就会立刻算在他的头上。
笃志离开酒店来到商店街,却不知道该去哪里才好。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想飙个车抒解郁闷,然而笃志连机车都没有,更遑论是汽车了。念高中的时候,朋友会借车给他,可是高中毕业之後笃志就一直窝在村子里,昔日同窗老早没联络了。店里的货车和机车钥匙都是父母在保管的,生性节俭的母亲生怕笃志浪费汽油,只有在送货的时候才会将钥匙交给他。如果自己有收入还好,然而笃志即使在店里帮忙一整天,也领不到半点薪水。父母的说法是供吃供住就已经很对得起他了,到店里帮忙本来就是理所当然。
笃志对自己的生活非常不满意。他很想找个地方狠狠玩上一玩,改变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然而村子里却什麽都没有。二十几岁的大男人还没买车,这种自惭形秽的感觉也让笃志不敢跟朋友见面。无论是搭公车进城还是请朋友开车来接,都让笃志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将自己没出息的一面暴露在朋友面前。所以他最後只能选择窝在山里面,哪儿都不能去。可是这种封闭的生活也不尽如意,村子里的老人家动不动就把笃志以前干的坏事挂在嘴边,其他同年龄的年轻人也与自己划清界限,甚至连父母和弟妹都视自己如寇雠,动不动就找他的麻烦。
日常生活的一切都让笃志感到忿忿不平,踏在路面的步伐不由得加重了许多。笃志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直到日暮低垂的时候,才猛然发现自己来到西山的山脚。
阵阵热气迎面而来,草丛里的茅蜩正有一搭没一搭的鸣叫着。来往村民无不急着赶回家吃晚饭,没有人注意到笃志的存在。
反正会搭理笃志的人,只有那些自以为是的老人家而已。不要成天游手好闲,不要让父母操心,不要一直吃家里,赶快找份稳定的工作,跟弟弟或是谁谁谁多学点,笃志对这些千篇一律的训话早就熟到不能再熟了。就算不是训话,也是不怀好意的揶揄和没来由的怀疑罢了。
(大家都瞧不起我。)
笃志有时真想化作一股疾风,远离这个讨人厌的村子。不过仔细一想,凭什麽自己要逃离这个村子?为什麽不是村子里的其他人全部消失,而是自己离开这里?笃志朝着路旁吐了口唾液。他想将喉头的痰吐出来,这口脓痰却黏在口腔壁上,吐也吐不出来。
前方有条通往西山的坡道,这条坡道直通兼正之家。坡道本身并不具有特别意义,然而走上山腰看见那栋雄伟的建筑物之後,笃志的心中却浮现出一个点子。
自从建好之後,那栋建筑物就一直无人居住。虽然有人说屋主早就搬来了,有时还会看见人影晃动或是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然而事实摆在眼前,屋子里面就是连半个人也没有。外地人盖的建筑物与村子里的其他房子截然不同,这栋突兀的洋房就这样高踞山头,傲慢的俯视全村以及笃志。
笃志站在深锁的大门前。在玫瑰色天空的衬托之下,屋子里面连半个人都没有。笃志若无其事的环视四周,附近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附近没人。
笃志打量着气派的门柱。
(就算我偷溜进去,也不会被人发现。)
左顾右盼的笃志轻轻的将双手放在比人还高的木制门扉上。
即使潜进屋子里、即使打破玻璃、即使在地板上留下一个又一个的泥脚印,也没人知道是笃志干的。更何况屋子里没人住,根本不会有人发现这栋豪宅正上演着一出活生生的行窃戏码,一直要等到屋主搬进来的时候,才会发现屋子已经被小偷入侵了。
(真是个好主意。)
笃志咧嘴微笑,等到屋主搬进来的时候,一定会吓一大跳。盖这种豪华的房子摆明了就是瞧不起我们,且看我怎麽教训你一顿。一想到这里,笃志顿时觉得心情舒畅许多。
上吧。笃志轻呼一声,爬上那比人还高的门扉。在全新的红色门扉和亮晶晶的金属门饰上面留下脚印,让笃志感到十分得意,他甚至故意朝着门扉踢了好几脚。夕阳照得宽阔的庭院一片金黄,却难掩荒凉破败的景色,看来似乎真的没人住。笃志对准庭院的一点猛然跃下,内心充满了报复的快感。虽然他根本不知道屋主是谁。
笃志打量着建筑物,寻找适当的侵入点。石砌的外墙让建筑物看起来颇有压迫感,右手边有扇大型的窗户。那扇窗户凸出外墙,正对着庭院,上面并没有挡雨板。厚重的窗帘从屋内拉上,只能从窗帘的细缝当中勉强窥视屋内的情况。
笃志原本打算从那扇窗户入侵,不过很快的就改变了注意。那扇窗户表面布满几何形金属窗框,即使将玻璃打破,也未必钻得进去。再说打破玻璃侵入行窃的手法太无趣了。
他不想留下太明显的痕迹,希望偷偷摸摸的潜入屋内。这样子屋主打开大门进入屋内的时候,才会发现美仑美奂的豪宅早就被小偷弄得乱七八糟。
露出一丝奸笑的笃志沿着建筑物的外墙朝着後门走去。他对建筑物的格局并不清楚,只知道这是一栋大有来头的屋子。厚重的外墙压迫感十足,就连屋顶都比其他房子要来得高。斑驳陈旧的石墙将後面一大块空间封闭起来,笃志可以想像墙後一定是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占据,如同他刚刚透过窗帘的缝隙所看到的景象。
建筑物的侧面被房子本身的阴影覆盖,隔着一条狭窄的通路建了一间类似车库的小屋。漆成白色的铁卷门整个拉下,看不见小屋里的情况。
笃志再度环视四周,确定自己已经在厚实的外墙之内,与外界完全隔绝。於是他举起右脚朝着全新的白色铁卷门踢了几下,清脆的金属声在空荡荡的车库里产生巨大的回响,紧邻车库的外墙顿时成为绝佳的共鸣素材,将笃志的踹门声扩大好几倍。笃志不由得缩紧身子,巨大的声响让他开始不安了起来。
(没有半个人)
独门独栋的豪宅孤立於西山之上,附近没有其他人家,就算发出再大的声响,也不必担心会被听到。笃志虽然明白这个道理却无法不打量四周。他一直觉得会被其他人撞个正着,内心开始感到恐惧。原本打算将铁卷门踢凹几个洞才肯甘休,现在既然白色的烤漆已经被刮出几道伤痕,笃志决定就此罢手。毕竟他的目的不在破坏铁卷门,而在於潜入屋子里面。
车库与建筑物本身隔着一条细长的通道,这里已经完全被阴影所覆盖,能见度并不怎麽好。看来通道尽头似乎是条死巷,不过通道旁边应该设有对外的门窗才对。笃志一面环顾四周,一面在黑暗当中摸索,企图找出通往後门的走道。
建筑物的对外开口并不如想像中的多。面对通道的外墙上虽然开了一扇窗户,高度却比笃志的身高还高出许多,而且窗户外面还覆盖这一层挡雨板。笃志找不到立足点,只好放弃从窗户入侵的计画。通道的尽头果然是一座高墙,看来连接车库和屋子的通路似乎不在这里。笃志啧了一声,站起身来打算循原路出去。
突然之间,笃志觉得他们的背後似乎有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麽会有这种感觉。他现在正在黑色的石壁以及车库之间的通道尽头,却觉得好像有人挡在通道的出口,直盯着他的背後。
(这怎麽可能?)
屋主至今尚未搬进来,的确是不太可能。笃志慢慢的转过身去,看到通道前方沐浴在夕阳之下的庭院。入口和笃志之间没有半个人影。
笃志对自己的胆小感到有些丢脸,转身走向通道。然而才刚踏出一步,笃志又停了下来。这次他感到有人在通道的尽头一直盯着他,就在他刚刚所站的位置,不过还要更上面一点。
笃志立刻转过身来,却只看到镶在暗灰色外墙上面的二楼窗子。窗子没有挡雨板,玻璃窗的外侧装有铁窗。
笃志心里毛毛的。照理说屋子里应该没有人,可是他却觉得有人一直盯着他猛瞧。就是那扇窗户,有人躲在那扇窗户的背後偷窥着他。
村子里有人认为屋主早就搬进来了。或许屋主是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摸摸的搬进来的。
这时笃志突然想起另一种说法。屋子里的居住者是不属於这个世界的。当然这是骗小孩的鬼故事。
(不可能吧?)
心中虽然斥为无稽,笃志却不由自主的加快脚步。走出通道来到庭院之後,还是觉得有人正躲在某处窥伺着自己。笃志抬头望着屋子,只觉得沉重的压迫感排山倒海而来。
这时通道的尽头突然传来轻微的声响,那种声音就好像有人踩在铺在通道上的碎石。
笃志告诉自己一定是听错了。通道尽头没有出入口,更何况屋子里半个人也没有。可是笃志却一直觉得有人正蹑手蹑脚的朝自己走来。
笃志没命的朝着大门跑去。今天踢了车库铁卷门好几脚,这样就足够了。笃志忙不迭的翻过门扉,还不忘时时注意背後的动静。附近的山坡被枞木林所覆盖,树林里的夜晚总是来得特别快。
跳下门扉的笃志连忙沿着坡道飞奔而下,这时坡道两旁的草丛突然传来声响。笃志在慌乱当中朝着声音的方向看了一眼,就连忙加快脚步往山下跑去。那个声响一直跟在笃志的身後,笃志加快速度之後,声音的来源就钻进草丛,躲在树林里继续跟着笃志。
狼狈不堪的笃志一路跑到山脚下的转弯处,分开草丛的声音才为之止歇。笃志回过头看着刚刚一路冲下来的坡道,停了几秒钟之後,才鼓起勇气朝着声响的来源走去。这时笃志突然在草丛中看到一团白色与褐色互相混杂的毛球。
原来是一只狗
听说这一带最近有不少野狗出没,原来只是一只狗而已。笃志不由得松了口气,下一秒钟却又觉得自己真是没用,幸好刚刚的糗态没有被其他人看见。堂堂的大男人居然会被一只野狗吓得拔足狂奔,这件事万一传了出去,一定会被大家当成笑话。再说好不容易才潜入那栋豪宅,竟然只踢了铁卷门几脚就跑了出来,笃志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厌恶没出息的自己,厌恶这条坡道,厌恶这栋豪宅,更厌恶所有他看得到的东西。
小孩子的游戏场所并不多,不外乎是小溪旁边、桥另一头的神社、或是山脚旁的枞树林。
裕介穿过家门口的小桥,来到神社前。笼罩在夕阳余晖之下的神社里面看不到半个人影。裕介早就知道神社里面没有半个人,因为他刚刚看见几个小孩子从神社里走出来准备回家。蹲在地上的裕介开始玩起新买来的四驱遥控车,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也没有人开口跟他说话。
加藤裕介是这一带唯一的小一生,下面有个今年刚满三岁的小诚,上面则有三个就读三年级的学生。没有同龄玩伴的裕介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比裕介小的孩子现在还离不开妈妈的身边,比裕介大的哥哥姊姊们早就有各自的玩伴,每次看到他们拿着球棒和手套高高兴兴的走在桥上,总是会让裕介感到羡慕不已。然而对裕介来说,神社就只是单纯的神社罢了。
裕介拿着遥控车站在鸟居底下发呆,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空地。神社的正殿大门紧闭,相反的神乐殿则是完全开放的空间。一边是自我封闭的建筑物,另一边则是连墙壁也没有的开放空间,两者形成强烈的对比。小小的稻荷神像和颓然垂下的旗帜占据神社的一角,苍劲的老树在空地上留下大片的阴影。
裕介是神社的常客,祖母雪江每天一大早到神社打扫的时候,都会带着他一起来。清晨的神社对他来说,就像是别人家一样,虽然什麽都没有,却充满了新鲜感。白天的神社仿佛附近邻居的交谊厅,裕介不属於那里。打不进那个圈子的事实让裕介感到有些失望。
没人在家。
环视夕阳之下的神社之後,裕介下了这个结论。夕阳西下的神社就像是空无一人的家,到处都显得空荡荡的。周遭的一草一木对裕介而言早已十分熟悉,然而现在的神社却仿佛是一个陌生的城市。跟前阵子举行庆典时的热闹景象比较起来,更凸现出现在的冷清。
裕介将遥控车放在鸟居下面,随手捡起一块石头。他模仿大孩子们将石块丢到鸟居上面,却一点也不觉得好玩。为什麽他们在丢石头的时候,脸上的神情那麽愉快?意识到遥控车比石头好玩之後,裕介又将地上的遥控车捡起。然而即使手中握着遥控车,裕介还是感到不快乐。
闷闷不乐的裕介将地上的石头踢进阴暗的矮树丛里,突如其来的一阵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枝头的夏蝉仿佛受到惊吓一般,刺耳的蝉鸣持续了一段时间才逐渐止息。
这里一点也不好玩,反而还有点恐怖。
裕介不由得後返几步,却不甘愿就这样跑回家。他觉得这里才是最快乐的地方,即使神社里面半个人也没有,想找乐子也无从找起。
考虑片刻之後,裕介望着前方浓密的树丛,以及树丛後面的小桥。桥的正前方有间灯火通明的店面,那间水电行正是裕介的家。父亲每天开车出去送货和维修,留下年迈的祖母负责看着店面,裕介放学回家之後总是一个人玩耍。裕介没有母亲,他从未见过自己的妈妈,只看过写着母亲名字的牌位和墓碑而已。妈妈在小时候就过世了,这是父亲对裕介的解释。裕介不清楚死亡到底代表什麽,他将妈妈的死解释为被山上的鬼抓走。
一想到鬼,裕介打了个寒颤。太阳下山之後,就不可以在外面玩耍了。就算父亲很晚回来,就算还不到吃晚饭的时间,就算祖母到房间煮饭、把裕介一个人丢在客厅看电视,也一定要赶在太阳下山之前回家,否则就会被鬼抓走。
裕介将遥控车紧紧的我在手中,准备随时丢向突然出现的鬼,然後一步一步慢慢的退出神社。通过鸟居之後,裕介立刻转身往桥的方向飞奔而去,直到跑到桥中央、透过玻璃窗看到店内的灯光之後,才停下脚步。灯光上方的西山已被黑夜覆盖,耸立在屋子之後。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裕介拖着脚步朝家里走去。(鬼就住在那里。)
祖母说鬼都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可是鬼一定不喜欢住在又湿又暗的土里,所以那栋阴森的屋子才是他们住的地方。山上的鬼躲在那里等待黑夜的来临,被抓住的人一定也都在那里。
裕介吞了一口唾液,发现他正在注视的山腰上有个小小的光点。光点位於寺院以西,比尾崎医院和门前的人家还要高出许多。
(那里不就是?)
光点闪了两三次之後,突然在裕介面前消失。
裕介觉得这一定是不详的预兆,连忙穿越沿着小溪蜿蜒而上的道路,飞也似的跑回家去。
欢迎光临。
走进书店的静信看到站在收银台之後的田代留美。刺眼的阳光正从面向马路的落地窗倾泻而下,不过店内的空调却将热气挡在门外。静信伸手拭去脸上的汗水。
你好,我是来拿书的。刚刚正纪打电话过来,说我订的书已经送到了。
静信表明来意之後,留美立刻回过身去检查收银台後面的书架。书架上摆着好几本与医学有关的大部头书籍,应该是敏夫订的书。
田代夫妇经营的田代书局是村子里唯一的一家书店。会在店面摆上几本杂志或是几份报纸的店家十分常见,想买专业书籍的话,田代书局则是唯一的选择。田代家原本是在寺院的山门前经营佛经和美术品的生意,迁移到商店街之後,才转型为一般的书店。十年前老主人的儿子正纪将住家扩建为店面,还添购了不少书架,才将书店发展成现在的局面。田代正纪比静信大两届,从小学到高中都跟静信念同一所学校。
大概是这几本书吧?真是不好意思,我先生到咖啡厅打混去了。
留美将书架上用橡皮筋绑在一起的几本书拿了下来,检查贴在书皮上的便条纸之後,独自点了点头。
没错,就是这几本。好像还有两本没到。我先生说那两本盘商那里没有,要直接跟出版社调货。
那就麻烦你们了。
留美笑着将书装进纸袋。就在静信利用等待结帐的时间顺便流览架商的其他书籍时,书店的玻璃门被拉开了,中气十足的问候声及闸外的热气一起涌进店里。
今天可真是热啊。
原来是派出所的高见警官。派出所就位於田代书局的斜对面而已。
我看到副住持来了,特地过来打声招呼。今天真是热得不象话。
留美向高见点头示意,高见也跟着回礼。
不知道副住持听说了没有。
听说什麽?
就是那辆黑色的宾士。
留美轻呼一声,放下手中的工作抬起头。
两位是说那辆撞倒茂树的车子吗?听说副住持当时还在场呢。
田代夫妇的住家也在下外场,跟前田家是邻居。
嗯。
前田太太有点神经质,自从发生那件事之後,不管茂树到哪儿都要跟在身边,连晨间体操都跟着去呢。
哦?
高见警官有点无法置信。留美叹了口气,露出一脸苦笑。
前田家就在国道旁边,她的心情也不是无法体会啦。我也告诫过孩子不准到国道的另一边,然而愈是禁止,他们就愈是想去。再说国道的另一边就是堀江汽车的废车堆积场,小孩子跑到那里玩实在很危险,偏偏我还是还几次看到孩子们在那边玩耍。
堀江汽车是专门修理汽车的工厂,工厂後面是一大片的废车堆积场。附近的大人都对废车堆积场感到头痛不已。对小孩子来说,堆积场就是他们探险的乐园,然而在一堆废车当中嬉戏实在很危险,更何况前往堆积场玩耍还必须穿过令人闻之色变的国道。
那里明明设有斑马线和红绿灯,真不知道外地人为什麽总是视而不见。
前阵子学校开家长会的时候,就有几个家长建议在那里设陆桥。不过孩子们真的会乖乖的走陆桥过去吗?
就是说嘛。再说要老人家爬楼梯也未免太不人道了。
在国道上出事的几乎都是老人和小孩。高见叹了口气,抬起头来看着静信,好像突然想起什麽一样。
差点忘了要说什麽。那辆黑色宾士恐怕抓不到了。
怎麽说?
大塚木料厂的儿子表示那天晚上见过那辆车。
晚上?
嗯,目击时间大概是晚上十一点左右,他看到全黑的宾士沿着村道从村子里开出来。真不知道这段时间那个家夥到底躲在村子的哪里。
高见说完之後,又叹了口长气。
我们以为那家夥撞到小孩之後,应该会急着离开村子才对,想不到他居然躲在村子的某个角落,等到天黑之後才大大方方的沿着村道开出去。早知道当初就该在村子的入口设路障,发动全村的人到处搜索才对。
可是那辆车那麽显眼,不管停在哪里都会引人注意吧?
小孩子被外地人开车撞上的消息没多久就传遍了全村,可是村子的范围实在太大了,还是有少数人不知道这件事。不过在绝大多数的村民都知情的状况下,一旦发现没见过的车辆,铁定会特别注意。
就是说啊。高见说完之後,突然压低声音。现在村子里都在传言那一定是兼正之家的车子。
不会吧?
也不是完全不可能。黑色宾士躲在村子里的时候都没被人发现,除了开水电行的加藤老夫人看到那辆车沿着村道往上逃逸之外,没有人发现黑色宾士的踪迹。而且水电行刚好就在一之桥的桥边。
静信不由得点了点头。
黑色宾士穿过一之桥往上走的话,目的地不是上外场就是门前。不过若先行北上之後再迂回南下,事情就很难说了。
(慢着。)静信暗自思索。(除了上外场和门前之外,山入也有可能。)
山入是位於北山另一侧的小部落,与其他部落互相隔绝。
兼正就是在门前,所以村民才会猜想车子一定开进兼正之家了。只要把大门一关,根本就没人知道围墙里面有没有人。那家夥一定是躲在里面避风头,等到天色暗了之後才出来。
有没有可能是躲在山入?
高见摇摇手,否定静信的猜测。
山入只有三个老人家而已,躲在那里反而更引人注目。
可是兼正在门前的西边,前往兼正之家一定要经过门前,照理说应该会被门前的村民发现才对。
嗯,副住持说的也有道理。高见歪着头思索。我看还是到山入走一趟好了。
真的不是兼正之家啊?一旁的留美插口。
那栋房子怪神秘的,感觉有点恐怖。
高见点了点头。
加藤先生的儿子好像叫作裕介,他跟加藤老夫人在家里看店的时候,也看到那辆黑色的宾士。那是他一直说那辆车开往兼正之家,不过我想他应该不是亲眼看见车子开进去,只是理所当然的觉得应该是开到那里才对。
语毕之後,高见露出苦笑。
裕介似乎认为兼正之家是厉鬼和怪人聚集的地方,所以才会觉得肇事逃逸坏人一定会跑到那里。小孩子就是小孩子,真拿他没办法。
静信和留美会心一笑。
不过孩子之间似乎流传着奇怪的流言,不是在兼正之家附近看到陌生人,就是听到奇怪的声音。
啊!留美脱口而出。
我也听我家的孩子说过。他说晚上的时候有个人影沿着通往兼正之家的坡道爬上去,还说空无一人的屋子里出现一个人影站在窗户往外窥伺。
嗯。高见点点头。
小孩子说的话可信度不高,不过有几个大人也有同样的说法。大概就是看到挡雨板的缝隙透出光线,要不就是听到围墙里面有奇怪的声响之类的。
会不会是神经过敏?
高见对静信的置疑不置可否。
这就很难说了。
那栋屋子建好之後就一直没人住,而且外观又那麽与众不同,也难怪会传出这麽多灵异传说。不过我觉得这都是空穴来风,如果真的看到有人在兼正之家出入,村民之间的流言应该会更具体一点,而不是像现在这麽暧昧不明。
高见歪着脑袋思考,静信又接着说下去。
说不定只是外观完工而已,内部其实还在施工,所以才会有人进出那栋屋子。若是屋主的话,大可不必这麽偷偷摸摸的。
搞不好就是不想引起小孩子的注意,才不得不弄得神秘兮兮的。
若真是如此,在风声平静之前,屋主岂不是都不能接近那栋屋子吗?我还是觉得那只是小孩子编出来的灵异传说而已。
或许吧。
高见虽然表示赞同,脸上却露出无法释怀的表情。
留美叹了口气。
只希望屋主赶快搬来,省得大家在这边疑神疑鬼的。
阿吹。
矢野妙手中拿着一个锅子,朝着灯火通明的客厅里的人影说话。坐在客厅里的後藤田吹立刻回过头来,脸上挂满讶异的神情。
原来是阿妙啊。
阿吹立刻站起身来,走到门边,罹患关节炎的膝盖让她有些行动不便。拉开纱门之後,阿吹不由得皱起双眉揉揉自己的膝盖。
晚餐做太多了,想说分一些给你。
真不好意思,每次都麻烦你。
哪里哪里。我女儿都在店里吃完才回来,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吃晚餐而已。一人份的晚餐真的很不好做,每次都会做太多,可是我又不想去外头吃。外面的菜色又油又咸的,实在吃不习惯。
就是说啊,西式料理实在不适合上了年纪的人。
阿吹说完之後,接过阿妙手中的锅子,然後以双手压着膝盖,颤巍巍的从地板上站起身来。
进来坐坐嘛。
目送着脚步蹒跚一路朝厨房走去的阿吹,阿妙在客厅的廊缘挑了一个地方坐下来。客厅里面静得吓人,连平常开一整个晚上的电视也没打开。阿吹的儿子秀司不在里面。
大概出去了吧,这倒是十分稀奇。秀司今年已经三十八九岁了,是阿吹最小的儿子。在所有兄弟姊妹当中,秀司是唯一未结婚的,年纪一大把了还住在家里。他常常在深夜的时候跑到女儿经营的休息站,却从来没有见过他带着朋友一起来喝酒。一个人喝闷酒的秀司总是让吧台的气氛变得沉闷不已,加奈美似乎不怎麽欢迎这个酒客。
坐在廊缘的阿妙思索着秀司可能会去的地方,不过这并不代表她对秀司特别感兴趣。阿妙只是觉得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的阿妙令人感到有些鼻酸,年迈的老人家独自守着屋子的画面总是格外凄凉。一想到女儿去上班之後,独自吃着晚餐的自己可能也会让别人有同样的感觉,更让阿妙觉得悲哀。
不好意思,家里面什麽东西也没有。
端着锅子的阿吹又走了出来。
不用费心了啦。阿妙说完之後,又补上一句。阿吹,兼正之家的人到底搬来了没有?
将空锅交还阿妙的阿吹摇了摇头。
有人搬来了吗?我倒是没有听说过。
应该有人搬来了。今天早上起来的时候,我看到那间屋子里有灯光。
会不会是看错了?
绝对不是看错。之前我也看见灯光从那栋房子里透出来,当时还以为自己眼花了,所以这次特别确认了好几次。灯光的位置就是在兼正之家的所在地没错。那里除了兼正之家以外,连盏路灯也没有,三更半夜更不会有人经过那个地方。
经你这麽一说,倒是有几分道理。
那栋房子真是诡异,明明就没有半个人住在里面,怎麽会莫名其妙的传出灯光?
阿吹漫不经心的向坐在廊缘的阿妙表示自己也不清楚,语气相当冷漠。她希望阿妙察觉自己对这个话题没什麽兴趣,更希望阿妙不会觉得自己很不识趣。
屋主明明跟外场村没什麽关系,真不知道何必要在那里建一间那麽气派的房子。只希望对方不是什麽怪人就好。
嗯
阿吹的声音愈来愈没有感情,阿妙终於发现对方不想再继续谈下去,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你忙吧,就不打扰你了。
阿吹连忙表示歉意。
秀司还在里面休息,所以不方便招待你了。
咦?流行性感冒吗?
倒也不是流行性感冒。只是平常从不生病的孩子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总是令人有些担心。
真的啊?看来我来得还真不是时候,不好意思。
哪儿的话,我才不好意思呢。也没好好招待你
千万别这麽说。流行性感冒看似没什麽,发作起来可是会要人命呢。还请秀司多多保重。
阿吹点点头,阿妙随即起身道别,朝着夕阳西下的小径走去。
送走阿妙的阿吹觉得很不好意思。阿妙跟经营休息站的女儿加奈美相依为命,加奈美每天晚上都忙到很晚才回家,独自在家的阿妙总是感到很寂寞,只要一有藉口,就会大老远的从村子的另一头前来造访。
阿妙,真对不住。
口中喃喃自语的阿吹朝着兼正之家的方向望去,对面的山腰笼罩在黯淡的夜色之中。看了两眼就失去兴趣的阿吹从客厅内侧的拉门转入走廊。
秀司,阿妙做了些料理送给我们,要不要吃一些?
阿吹一面大声嚷嚷,一面朝着走廊的尽头走去,然後探头打量着儿子的房间。房间的拉门没关,里面没有半点灯光。阿吹只闻到淡淡的蚊香味从房间里传了出来。
秀司?
阿吹的儿子仰躺在棉被上面,盯着头顶的天花板。空洞的眼神了无生气,仿佛在注视着不属於这个世界的东西。
阿吹叹了口气。年纪跟其他孩子相距甚远的小儿子到现在还窝在家里。秀司都已经快四十了,却依然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住在家里与自己的老母亲相依为命。说真的,阿吹家的情况也不必阿妙家里好到哪去。如今宝贝小儿子自从那天从村子北边的山入回来之後,情况就一直不太对劲。
身体还好吧?你今天都没吃什麽呢。
阿吹伸手摸摸儿子的前额,手掌之下的肌肤冷得令人发颤。秀司依然毫无反应,双眼眨了两下之後,继续瞪着天花板。
山入是个与世隔绝的小部落,就位於北山的另一边,原本是进入山区之前的补给站。然而自从外场的伐木业大幅衰退之後,居民便接二连三的搬迁出去,如今只剩下三个老人家还住在那里,其中一人便是阿吹的哥哥。秀司是在五天前拜访舅父秀正,工作结束之後习惯喝两杯的儿子那天在阿吹即将就寝的时候,突然打电话回家,表示要到山入一趟。
阿吹原本以为秀司又喝醉酒了,後来才知道小儿子在千草喝酒的时候,听到秀正舅舅身体不适的消息。好像是听刚下山采买生活用品的嫂嫂三重子说的。念在秀司一片孝心,阿吹也不想阻止儿子,只透过电话要他自己路上小心一点。秀司直到第二天深夜才回来,之後身体就一直不太舒服。刚开始只是看起来有点恍惚,第二天就一直在房间里面。既没有发烧,也没有咳嗽,只是面色苍白的躺在床上动也不懂,仿佛掉了魂似的。今天阿吹不知道叫了秀司几次了,他却连看都不看母亲一眼。
秀司。
还是没有回答。无神的双眼继续盯着天花板,半点生气也没有。
阿吹想请医生来看看。尾崎医院的新院长跟老院长不同,并不排斥到病人家出诊,只是阿吹不知道该不该请医生特地跑这一趟。
秀司在阿吹熟睡的时候从山入回来,之後就一直怪怪的。第二天早上,阿吹打算叫秀司起床的时候,突然发现儿子的凉被上面有脏东西,看起来就像血迹一样。惊惶失措的阿吹连忙掀起儿子的凉被,赫然发现没换衣服直接就寝的秀司全身上下净是乾涸的褐色血迹,还发出阵阵异臭。阿吹连忙检查儿子的身体,却没有发现伤口。
无论怎麽质问,儿子就是不肯说话。心想哥哥应该知道发生什麽事的阿吹打电话到山入,却无人接听。阿吹心里浮现出不详的预感,儿子的模样以及不接电话的大哥夫妇都让她感到不安。要不是不会开车又不会骑机车,阿吹早就跑到山入去看看情况了。然而阿吹知道这只是自己的藉口。不知道为什麽,阿吹就是对山入有着莫名的恐惧。
秀司,你到底是怎麽了。
面对母亲的问话,秀司从喉头发出一阵咕哝。阿吹知道儿子想回答,偏就是听不懂他在说什麽。
秀司?
这次并没有回答。显得有些不耐的秀司闭上双眼,不一会儿就发出轻微的鼾声。放弃希望的阿吹无奈的站起身。如果明天秀司还是这副模样,她决定请新院长前来看诊。不过阿吹并不打算将秀司浑身是血的事情说出去,她觉得那跟病情的诊断无关。
儿子到底出了什麽事?阿吹拖着脚步从走廊走回客厅,心里尽是不解的疑惑。秀司为什麽浑身是血?大哥夫妇为什麽不接电话?难道。
(真是的,我到底在想什麽。)
阿吹责怪自己的多虑,却难掩内心的不安。秀司是个内向的孩子,然而一旦受到刺激,就会像变了个人似的凶暴无比。阿吹很了解自己的孩子,前阵子儿子才跟秀正为了工作上的事情大吵一顿。儿子平常虽然忠厚老实,几杯黄汤下肚之後却会性情大变,对自己的亲人尤其不讲情面。
(我也真是的,这种时候怎麽会想起那件事?)
阿吹摇摇头,回到冷清清的客厅陷入长思。
第二天早上,阿吹在凉被下面发现儿子冰凉的屍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