丸安木料厂的安森德次郎在安森厚子的搀扶下,来到尾崎医院。
“自从节子婶婶去世后,德次郎叔叔就变得孤零零的一个人,于是我们就轮流过去照顾他。不过自从葬礼结束之后,他的脸色就一直不太好。刚开始我们以为是丧妻之痛让他意志消沉,后来发现好像愈来愈严重,所以才想请院长诊断看看。”
听完安森厚子的说明。敏夫点点头。一样的症状。从血液检查的报告看来,正处于初期症状与中期症状的交会点。敏夫在心中暗自盘算,推断德次郎大概已经受到两、三次的袭击了,而且非常有可能是从节子死亡之后开始的。
“带到处置室。”敏夫对清美做出指示。“乳酸加生理食盐水一千毫升,十五分钟。”
“导尿管呢?”
“十八G。”
即使周围忙威一团。德次郎依然没有反应,反倒是身旁的厚子难掩心中的不安。当敏夫插入导尿针的时候,德次郎也只是稍微皱了皱眉头,除此之外看不到其他表情。
“节子她跟我说过。”敏夫一边进行处置,一边试着与德次郎交谈。“她说她梦到奈绪回来找她,还说奈绪可能是来接她的。当时我就告诉节子,千万不能有这种消极的想法。”
话才刚说完,德次郎立刻有了反应。
“奈绪……我也见到她了……”
德次郎的表情显得十分幸福。
“梦见奈绪吗?”
德次郎点点头。除了点头之外,没有其他反应。
“千万不能有这种想法。”敏夫说完之后,转头看着厚子。“我看还是让他住院比较好。”
厚子还来不及回答,德次郎就抢着插口。
“我不要。”
“德次郎?”
“我不住院,死也不要。我要守着佛桌,哪里都不去。”
厚子虽然表示佛桌由自己来打扫就好,德次郎却依然坚持己见。
“节子当初也住院。结果还不是一样没救?我平常还有工作,住在医院里面太浪费时间了。”
敏夫不由得皱起眉头。让他感到刺耳的不是这些话的内容。而是德次郎说话的口气。通常病情演变到这种阶段。患者都无法清楚的表达内心的意思。多半都是任凭摆布的态度居多,要不就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如今德次郎却清楚的表示他不愿意住院,这点让敏夫感到十分不解,缺乏抑扬顿挫的语调更是有如背诵台词一般的诡异。
敏夫很想问德次郎这是否出自他的本意。抑或是其他人奈绪要他这么说的。要不是厚子和护士还在身边。敏夫真的打算这么一问。
“节子的不幸是本院的疏忽,我愿意在此至上最高的歉意。不过德次郎真的有住院的必要,否则很难进行适当的治疗。不管怎么说,还是请住个两天吧。两天之后如果还是想回家的话,我也会尊重患者的意思。”
只要设法隔离两天,德次郎应该就会恢复意识了。可惜敏夫的如意算盘落空,德次即依旧坚持不肯住院,即使敏夫说破了嘴皮,他也毫不领情。无计可施之下,厚子只好请他暂时住到丸安木料厂,可是德次郎也坚持不肯离家。既然他这么坚持,两人也不便继续勉强。敏夫只好开些点滴的补充液以及补血剂之后,就让厚子带着德次郎离开。
“德次郎不会有事吧?”
清美显得十分担心。敏夫随口敷衍几可,就走进了准备室。考虑了一会才拿起话筒。响了三声之后。光男接起了电话。
“敞姓尾崎。静信呢?”
“正在做法事。请问有什么事吗?”
“能不能请他忙完之后,立刻拨个电话给我?就跟他说安森家的德次部病倒了。”
“德次郎先生病倒了?不要紧吧?”
“看来似乎要紧得很。我劝他住院治疗,他却怎么也不肯答应,所以才想请静信试着说服他。要是说什么都不愿意住院。我也想请静信帮个忙,让德次郎晚上睡得安稳一点。你只要这么说,静信就会明白了。”
光男听得一头雾水。敏夫却以现在正是看诊时间为由挂上了电话。
德次郎不肯住院,说什么都要待在家里,敏夫却认为这不是他的意思。恐怕是有人要他这么说的?看来节子的住院似乎对他们造成不小的困扰。如果他们的集团意识这么强烈,往后来看诊的病患恐怕都会拒绝住院。
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敏夫以为是静信打来的电话,拿起话筒之后,却听到一个女性焦急不已的声音。
“呃……我是下外场的前田。”
“前田?岩老家吗?”
“是的。”女子回答。她就是前田家的媳妇元子。
“有什么事吗?”
“外子的情况不太对劲。”元子刻意压低音量。“倒也没什么明显的症状,就跟我公公一样,看起来好像有点贫血……”
敏夫点点头。
“立刻把他带到医院来。”
“可是……”元子有些迟疑。“恐怕不太方便。”
敏夫这才想起元子的婆婆登美子对医生没什么好感,结果害得延误就医的岩老不幸死亡。倔强的她反而从此对敏夫深恶痛绝。
“婆婆的关系?”
“外子也是。”电话中的元子叹了口气。敏夫能够了解元子的苦衷。
“你先生今天有没有上班?”
“没有,我拜托他请假一天,待在家里休息。”
“好的,我下午过去一趟。”
“麻烦院长了。”
元子松了口气。将电话挂上,内心对体谅自己苦衷的敏夫十分感激。放下电话的元子朝着客厅张望。婆婆登美子到田里工作。丈夫阿勇正懒洋洋的躺在客厅的榻榻米上面。元子请丈夫到房间去睡,阿勇却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在婆婆的面前,元子半点地位也没有,就是阿勇今天的请假,也是她趁着受美子出去工作的时候拉着丈夫的手求来的。不会开车的元子根本不可能带着丈夫到医院看诊,敏夫的善体人意让她感到十分温馨。
元子走进客厅,端详丈夫的脸孑L。阿勇看了元子两眼,旋即懒洋洋的闭上眼睛。
“……中午吃稀饭吧。”
“我不饿。”
阿勇的回答十分简短,十分低沉。
“可是……”
“一两天不吃饭。又死不了人。”
元子叹了口气。无论是苍白的脸孔或是说话的语气,都跟当时的岩老一模一样。
(难道……)
元子摇摇头,试图摆脱内心的不安。
阿勇跟严老不一样,一定是自己想太多了。还好医生下午就会来看诊了,绝对不能让公公的悲剧重演。
(千万不要带走阿勇。)
元子不愿意想像失去丈夫的生活。加奈美的身影突然浮现心头,让元子感到不寒而栗。
(千万不要……)
元子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她俯视着阿勇的睡姿,试图找出看不见的敌人到底在哪里。
2
“谢谢您。真是感激不尽。”
竹村源一向静信深深一鞠躬。源一在外场的商店街经营一家五金行。今天刚好是妻子第十三年的忌日。
两人从正殿一路走向餐厅准备用斋,期间源一频频向静信致谢,同时也提到这阵子村子里所发生的一连串怪事。
“真不知道村子里中了什么邪,前几天清水家的孩子也才刚过世而已。”
静信转头望着身旁的源一。
“清水家?哪里的清水家?”
“园艺所的清水,清水雅司。”
“清水隆司不是今年夏天就已经——”
静信话还没说完,就看到源一频频瑶手。“不是儿子,是孙子。名字叫什么来着……唔……好像是小佑吧?”
“清水的孙子也去世了?”
“就是说啊,昨天才举行葬礼。儿子死了不说,现在连孙子也跟着去世。雅司老爹一定很难过。好好的家就只剩下他和媳妇两人。可是我听说连媳妇也在昨晚回娘家去了。其实雅司早就料到媳妇迟早还是会回娘家,只是想不到居然会挑在孙子葬礼结束之后的当天晚上。这年头人情如纸,说来还真是倍感凄凉。”
静信低下头去。不发一语。他跟雅司之间并不是完全没有交情可言,不过清水家并非寺院的信众。之前静信为了理清清水降司生前的行踪。曾经造访过雅司,记得他当时十分同情媳妇和孙子的遭遇,还说等到孙子考上大学离开村子之后,独自留在村子里的媳妇一定会很寂寞。如今宝贝孙子还来不及上大学就溘然长逝,雅司和媳妇内心的悲痛是可想而知的。
(而且还是在葬礼结束之后的当天晚上离开。)
或许雅司的媳妇真的只是回娘家也说不定,不过村子里有太多的人在夜里消失了,源一捎来的讯息不由得让静信起了疑心。
内心一阵绞痛。静信至今依然无法下定决心猎杀尸鬼。对他而言,猎杀尸鬼无疑是将重新复苏的死者再度杀害。然而悲剧不断的蔓延,一想到成为牺牲者的隆司和小佑、以及惨遭丧子之痛的雅司、甚至是回到娘家的媳妇,静信就觉得现在不是逃避的时候,同时也为自己的妇人之仁感到无比羞愧。
“或许这也是老天爷替他们安排的命运吧,就算心里再怎么不愿,也只能乖乖接受。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村子里的人还是不习惯请葬仪社来处理后事。”
静信有些不解。若有所思的他没跟上对方的说话,一时之间不了解源一指的是什么。发现静信的狐疑之后,源一顿时恍然大悟。
“副住持不知道吗?村子里开了一家葬仪社呢。婶婶。你说是吧?”
源一转过身去,看着身后的竹村多津。经营文具店的多津是源一的婶婶。
“前一阵子听说有人要在村子里开一家葬仪社。现在应该已经开幕了才对。”
说到这里,多津眯着双眼眺望中庭,不再理会两人。
“上外场最靠近山脚的地方,不是有个叫做广兼的木工厂吗?那里只剩下一个老婆婆而已,木工广也早就已经关门了。”
“嗯……”
“后来老婆婆被亲戚送进养老院,那里也就变成无人居住的空屋。不过前阵子却有人在那里大兴土木,还挂上外场葬仪社的招牌。婶婶,是不是这样?”
源一又回头看着多津。面无表情的多津点点头,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
“婶婶可是村子里的万事通呢。”源一笑道。“原来副住持不知道这件事啊?既然要在村子里开葬仪社。我还以为他们会来跟副住持打声招呼呢。”
“言重了。”静信的回答十分含糊。村子里的大事小事并非都得经过寺院同意才行,不过这件事却让静信起了疑心。这阵子搬离村子的人不胜枚举。村子里的空屋就像掉齿的梳子一样不断增加。如今有人搬了进来,还在村子里开了家葬仪社,这个不寻常的现象让静信感到浑身不自在。
目送源一走进餐厅之后,静后回到办公室。这阵子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连用餐时间都得挪出来处理事情。
走进办公室的静信看到光男在桌上留下的字条。一看到敏夫的名字,静信顿时有点心虚;然而将字条的内容读过一遍之后,静信不由得皱起双眉。安森德次郎发病了。
静信拿起话筒拨电话到尾崎医院,同时下意识的用眼角余光扫视四周。办公室里面没有空荡荡的,外面的走廊也不见半个人影。
接起电话的人是护士聪子。静信表示想请敏夫听电话之后隔了好一阵子,话筒的另一端才传来敏夫的声音。
“敏夫,德次郎地……”
“同样的症状,绝对错不了。恐怕已经进入第二天,或是第三天了。除此之外,德次郎也梦到奈绪回来找他。”
静信沉默不语,他很明白敏夫的弦外之音。印象中静信才在告别式以及葬礼的时候见过德次郎,当时他就已经发病了吗?不过在那种哀戚的场合本来就理应保持沉默,即使神情有些恍惚。也是大家所能理解的。因此静信虽然觉得当时的德次郎已经出现初期症状,却也不敢百分之百的肯定。一想到这里,静信不由得感叹于这种疾病的棘手。
“我已经做了必要的处置,不过他说什么也不肯住院,直嚷着要回家。我不知道这是德次郎自己的意思。抑或是受到控制之后所说出的呓语,只知道依照以往的病例来看,德次郎的表达能力似乎太过于清晰。而且他说话的语调十分不自然,好像在背诵台词似的,我想后者的可能性应该比较高。”
“嗯……”
“所以我想请你试着去说服他,跟他聊聊也行。如果他还是坚持己见的话,也要请你设法让他不要梦见那些怪梦。”
静信点点头。
“……我尽力而为。”
“除此之外。我还有件事要跟你商量一下。今天什么时候有空?傍晚吧?等一下还要去拜访德次郎。晚上再过去找你好了。”
“那就拜托你了。”说完之后,敏夫挂上电话。静信放下话筒,看着墙上的行事历。跟往常比较起来,今天的工作显然少了许多。下午三点有一场法事,静信打算趁着这个空档前去拜访德次郎。
换上便服的静信四处寻找光男或是美和子的身影,打算告诉他们自己要出去一趟。却发现脸色大变的光男从走廊的另一头飞奔而至。
“副住持,可找到您了。”
“怎么回事?”
“老住持他……”
静信不由得心头一震,脸上的血色尽失。难道父亲出了什么事?不祥的预感掠过心头,静信顿时呆立当场,却只见光男朝着自己招招手。
“老住持他说什么都要出门。请副住持去劝劝他吧。”
静信顿时松了口气。
——出门?”
“是啊。我替老住持送午餐过去的时候。提到德次郎先生的身体似乎不太舒服。对了,副住持有没有看到我写的字条?”
“看到了,我正打算前往安森家探望一下。”
光男点点头。
“结果老住持就说要亲自去探望德次郎先生的病情。老住持跟德次郎先生是几十年的老交情了,也难怪会担心老朋友的病情。可是老住持自己也卧病在床,实在不方便出门。所以我就建议老住持打个电话过去问候就好。结果老住持竟说不带他去的话,他就算用爬的也要出门。”
静信瞪大了眼睛,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这一点都不像信明的作风。在静信的印象里,父亲颇为内敛自制。向来不会为难周围的人。
不管怎么说。还是跟着光男到偏房看看情况吧。
“不要无理取闹。”还没踏进房门,静信就听到美和子沉痛的声音。“光男去叫静信了,你先等静信来了再说。”
走进病房一看。准备走下病床的信明正与打算阻止他的美和子扭成一团。美和子一看到静信,顿时松了口气。
“爸,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要去、探望、德次郎。”
信明的语气十分坚定。
“怎么突然想去探望他?”
“不为、什么。光男说德次郎、身体不舒服、所以我、要去探望他。”
“探望德次郎当然可以,不过爸爸的身体不是也不舒服吗?”
信明似乎感冒了。从昨天开始就一直在咳嗽,而且还伴随着轻微发烧。
“不碍事。”信明的声音十分沙哑,好像随时都会咳嗽。
“爸,不要这么任性。德次郎的身体不太舒服,这个时候去探病的话,不但反而会把感冒传染给他,搞不好还会加重爸爸的病情。反正又不急在一时,等到感冒痊愈之后再去吧。”
“不行,非去不可。”
静信明白父亲的顽固是来自表达能力的不足,然而现在就连他的语气都充满了老人家的一意孤行。静信从未看过父亲这么坚持的模样,不由得轻轻的叹了口气。
“好吧,我带您去好了,请先多穿几件衣服。刚好我也正打算要去拜访德次郎。”
静信的妥协终于让信明紧绷的表情缓和下来。他朝着忧心冲仲的美和子点点头,示意她将轮椅准备好。
信明和德次郎已经是几十年的老交情了。两人之间虽然不是特别亲呢,却一直维持着淡如水的君子之交,也难怪信明一听到德次郎身体不舒服之后,会直嚷着要去探病。然而信明自己也是手脚不便的中风患者,静信还是觉得父亲的坚持似乎有些勉强。
信明与德次郎的会面真的是名符其实的“淡如水”。德次郎的脸色奇差无比,套句敏夫的口头禅,“事不关己”的神情非常明显。老朋友推着轮椅前来探望,他也没有特别的表示,脸上既看不到高兴的神情,也没有显露出丝毫的不耐。当静信表示父亲坚持前来探病的时候,德次郎也只是微徼点头而已。另一方面。信明看到德次郎冷漠的表情之后,也是坐在轮椅上不发一语。两人的会面感觉就像是诀别一样,说不定父亲已经料到德次郎时日无多,所以才特别前来道别的吧。
“回去吧。”信明的语气十分无力。将父亲送上车之后,静信又独自一人回到德次郎的床边。
“德次郎先生,还是请您住院治疗吧。”
话才刚说完,一直表现出一副事不关已模样的德次郎就像大梦初醒似的,以坚定而又中气十足的口吻大声说出“不要”两字。
“可是您的病情这么严重,连起来喝个水都很不容易呢。”
“我不住院,死也不要。我要守着佛桌,哪里都不去。”
“可是……”
“节子当初也住院。结果还不是一样没救?我平常还有工作,住在医院里面太浪费时间了。”
静信顿时脸色一沉。德次郎的口吻让他有种背诵台词的感觉。
“既然如此。”静信直视德次郎的双眼。“不如将床铺移到佛桌前面吧,相信节子和干康一定会很高兴的。”
德女郎看着静信,神情十分讶异。
“您不是要守着佛桌吗?这样子也比较方便。”
“嗯……说的也是。”
静信点点头,请前来照顾德次郎的安森厚子进来。他将德次郎要搬到佛桌之前的意愿告诉厚子,同时也请厚子帮忙。佛桌打扫得一尘不染,上面还插满了鲜花,想必是出自厚子之手。
静信双手合十,在佛桌之前上香。他不确定这么做有没有效果,不过还是拿了张怀纸包住香灰,趁两人不注意的时候塞进枕头下,然后在德次郎的手腕挂上佛珠。除此之外,静信还在面向廊缘的书斋安置一尊佛像,同时也不忘在桌上摆上一本摊开的般若心经。
“请您一定要坚强,千万不可以自暴自弃。”
告别德次郎的静信跟厚子打声招呼之后,就迳自回到车上。坐在车子娌的信明正以安详的神情等着静信回来。
“让您久等了。”
“节子和干康都是同一个模样吗?”
坐在后座的父亲以严肃的眼神盯着后视镜中的静信。
“……是的。”
“同样的症状正在村子里蔓延?”
“……我想应该如此。”
“嗯。”信明点点头。
“您想说什么?”
“没事。”信明的回答十分简短。只见他意味深长的点点头,随即闭上双眼。
3
“有人在吗?”
小昭站在玄关前面大声唤门,过了一会之后,小梓走了出来,边将双手的水珠擦拭在围裙上面。
“原来是你啊,欢迎欢迎。”小梓露出微笑。
“老大的情况还好吧?”
小昭的问题让小梓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是来探望他的吗?我想他应该还在睡吧。”
“那就别吵他了。”一旁的小薰接口。“一点小意思,还请笑纳。”
小薰将装着果冻的袋子交给小梓。
“进来坐坐吧。”’
小昭和小薰谢过之后,走进了玄关。走在前面的小梓带着两人走向夏野的房间。
“那孩子好像还是睡不着,昨天晚上还一个人跑出去散步呢。”
“散步?三更半夜的时候?”
“就是说啊。”小梓摇头苦笑。
“直到天快亮了才回来。我问他去哪里,他说他睡不着,所以跑出去散步,然后就睡得跟死猪一样。不过我看他既没发烧,也没有哪边特别不舒服的,应该不是感冒才对。”
小薰偷偷瞄了小昭一眼。将嘴唇紧根成一字形的小昭微微点头。
“夏野?”小梓推开房门。没有回答。小梓回头看着两人,脸上露出微笑。“好像起来了,请进吧。夏野,小薰和小昭来看你了。”
说完之后。小梓就离开了。小薰和小昭走进房间。随手将房门带上。
“老大,你还好吧?”
小昭一个箭步冲到床边,观察夏野的脸色。夏野的脸微微动了两下。似乎是在点头。
“石块还在原地。”
小昭的神情十分兴奋,仿佛在报告什么大消息似的;夏野却只是点点头而已。他的脸色十分苍白,两条手臂无力的垂在床边。
“老大,你不要紧吧?”
“嗯……不好意思。”
看到双眼微睁、说起话来有气无力的夏野,小薰发现自己的双腿正在微微颤抖。跟小惠一模一样。孟兰盆节那天晚上的小惠,也是跟现在的夏野一样全身无力的躺在床上。
“……是小惠吗?”
小薰大着胆子提出问题。夏野看着天花板,过了一会才摇摇头,然后又懒洋洋的闭上眼睛。
“不是小惠?难道还有其他人?上次你打那通电话给我们的时候。是不是有陌生的访客来找你?所以你才——”
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小薰立刻闭口不语。原来是小梓端了两杯茶进来。
“喝杯茶吧。”小梓露出微笑。看在小薰的眼中却感到心痛不已。
对事情的严重性一无所知的母亲正端详着儿子的脸庞。“脸色似乎比较好了。小薰和小昭带了果冻过来,要不要吃一点?”
“不要。”夏野的回答还是十分简短。
“好吧。那就算了。妈妈正在煮稀饭,晚餐的时候多少吃一点吧。”说完之后,小梓转头看着小薰。“夏野需要休息,可别坐太久了。”
“嗯。”小薰点点头,看着小梓走出房门。她什么都没发现。满心以为夏野只是身体不舒服而已,完全没注意到事态严重。
小薰推开托盘,将胸前的十字架取了下来。十字架上面镀了一层金属,一看就知道是制工粗糙的便宜货,小薰自己也不敢确定是否真的有用。
小薰迟疑了一会,决定还是替夏野戴上十字架。夏野却摇摇头,露出厌恶的神情。
“……自己留着用吧。……我已经不需要了。”
“不要说这种丧气话。”
“就是说啊。”小昭趁势帮腔。“我们可是遵照老大的指示保护自己,不许让访客踏进家门呢。所以老大绝对不能放弃希望。一定要好起来才行。”
小薰将十字架的锁扣扣上的时候,小昭也将佛珠塞进夏野的手中。
“我们三个人可是生命共同体。村子里的大人都被蒙在鼓里,如果老大走了,我们两个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就是说啊。”小薰一边帮腔。一边偷偷地将护身符塞到枕头底下,然后再将破魔矢放在床头柜上面。符咒是从家里的厨房撕下来的,小薰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发挥效用,不过她还是将撕下来的符咒贴在玻璃窗上面。再加上小昭用铅笔做成的十字架,这就是姐弟两人昨天晚上在家里面翻箱倒柜所找出来的道具。看着这些简陋的布置,小薰不由得为自己的幼稚感到悲哀。
夏野看着两人忙进忙出的模样。一句话也没有说。没过多久就闭上了双眼,还不时发出阵阵鼻息。小薰和小昭低着头走出房门。将托盘原封不动的还给小梓。
“对不起。打扰了。”
小梓露出微笑。
“夏野有没有好好招呼你们?”
“嗯。”小薰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这时结城刚好在走廊上出现。他愣了一下,旋即跟小梓一样露出笑容。
“欢迎欢迎。!
“他们是来探望夏野的。”小梓从旁说明。结城闻言,脸上笑得更加灿烂。
“谢谢你们特地跑这一趟。那个小子起来了吗?”
“是的,还跟找们聊了很久……看起来精神还不错。”
小薰说谎,然而她却不知道该对这两个状况外的大人说些什么。
这件事不能让大人知道。一想到这里。小薰就难以抗拒掩盖真相的冲动,所以才会说出与事实相反的回答,即使是一下子就被拆穿的幼稚谎言。
“真的吗?”结城露出微笑。
两个孩子回去之后不久。小梓便开始准备今天的晚餐。结城不发一语的站了起来。走向儿子的房间。
昨天夏野一夜未眠,今天大概真的累了。整个白天都睡得十分安稳。结城只要一想到,就会从工坊回到家里观察夏野的情况,儿子睡到叫不醒的模样,着实让给城宽心不少。夏野中午醒来的时候没什么食欲,却说他感觉自己舒服多了,再加上刚刚还能招待前来探病的朋友。这就表示他已经逐渐恢复了元气。
结城敲了敲房门,朝着房内窥视。夏野还没清醒,似乎打算将这几天夜不成眠的疲劳一次补足。
轻手轻脚的走近枕边,结城发现儿子的身旁摆了一件陌生的物品。两枝铅笔做成的十字架,一看就知道是小孩子的玩意。
这算是一种迷信吗?歪着脑袋打量十字架的结城发现床头柜上摆着一枝破魔矢。
“搞什么东西。”
结城嘟哝两声。试着叫醒床上的儿子。夏野的脸色还是不太好,虽然比昨天略有起色,看起来依然带着几丝病容。结城摇摇熟睡中的儿子,夏野翻个身之后沉沉睡去,一点都没有醒过来的迹象。儿子手中的佛珠映入眼帘,结城不由得眉头紧皱。
(哪来的佛珠?)
结城的心中涌现出无法言喻的不快。
“夏野。”
结城忍不住唤了几声,熟睡的夏野终于幽幽醒转。
“这是什么?”
结城指着破魔矢,夏野却一点也不感兴趣。他不知道儿子双眼的焦点到底集中在哪里,只看到夏野凝视着虚空,没过多久就懒洋洋的闭上双眼。
“是你放的吗?”
夏野摇摇头。连眼睛都懒得睁开。
“夏野,你起来。”
夏野没有回答。勉强睁开双眼看了父亲一眼,旋即闭上了眼皮,似乎连回话的力气也没有。
一定是太疲倦的关系,结城在内心安慰自己。夏野昨天的精神还算不错,脸色虽然白得跟张纸一样,却能够回答结城的问题,甚至还有谈天说笑的力气。儿子罹患的绝对不是“那个”,看起来之所以比昨天严重,一定是他昨天整晚没睡的关系,也有可能是招待访客耗去太多的精力,更有可能是睡得正熟的时候被吵醒的缘故。对,一定是这样没错。
(不过这些东西又该如何解释?)
摆在眼前的东西似乎意有所指,结城觉得这些东西的背后好像隐藏了什么讯息。
“荒唐。”
不可能是小梓放的。光看这个用铅笔做成的十字架,就知道一定是那对姐弟的杰作。
“为什么?”
结城顺手找了一会,马上发现藏在枕头下面的护身符,以及玻璃窗的符咒。
“……莫名其妙。”
结城并不了解正在心中酝酿的情绪到底是什么。这些东西显然代表了某种意义,却让结城感到十分厌恶。没错,村子里有一群迷信的愚夫愚妇,他们认为这一连串的惨事是恶灵造成的,甚至还有人将不知道从哪求来的护身符当成宝贝。那些人将恶灵称之为恶鬼,死后复生的恶鬼,结城绝对不容许家人跟这种迷信思想扯上关系。
一想到独生爱子竟然牵涉其中,结城就一肚子火没处发泄。同时也对那两个姐弟的所作所为感到十分愤怒。他希望儿子能够融入村子里的生活,却不希望看到儿子跟着村民起舞的模样。
结城折断破魔矢,连同其他搜出来的东西一股脑丢进垃圾桶。
素昧平生的少女,以及那对姐弟。死亡与疾病。村子里有太多无法理解的地方了,这点让给城感到无法忍受。
一定是睡眠不足的关系。结城看着儿子苍白的脸孔。在心中试图说服自己。夏野从未尝过生离死别的滋味,朋友的死让他大受打击,再加上他原本就是个好强的孩子,就算心里面再怎么难过,也不会轻易的说出来,久而久之自然问出了毛病。一定是这样没错。结城不认为儿子的病情跟村子里蔓延的怪病有关。也不希望被卷入怪力乱神的流言之中。确定儿子的房间已经恢复常态之后,结城忿忿然的走了出来。
随手带上身后的房门,结城突然怀疑起自己生气的理由。那种感觉就像是被说中心事的狼狈,更像是不知道在畏惧什么的焦虑。
4
黑暗中的小女孩卷曲着身子。等待正雄的到来。小女孩看起来只有三岁大,正雄以前没见过她。前天晚上正雄向辰巳打听小女孩的身分,却只换来对方“不需要知道”的回答。
如今辰巳打开设在大门内侧的格子们。这间被一扇崭新的木门以及格子们区隔起来的小房间,无疑是囚禁犯人的监狱。小房间位于半倾废屋的角落,原本应该是这栋建筑物的仓库,如今除了三块受潮发霉的榻榻米之外。正雄看不见任何东西。没有窗户,也没有床铺,只有一颗昏暗的灯泡白天花板垂下。一旁的水泥墙开了一个大洞,成年人必须屈膝弯腰,才能走到墙洞另一边的厕所。墙上连一块遮羞布也没有,更是强化了小房间的监狱属性。
房间里面弥漫着一股腐臭味。榻榻米上面看得到大大小小的污渍。坐在榻榻米之上的小女孩瑟缩在房间一角。仿佛受惊的野兽。正雄在辰巳的催促之下走进房间。小女孩立刻抬起头来,却不见前天晚上的哭闹。昨晚也是如此,与其说她看开了,正雄反倒觉得是小女孩日渐衰弱所致。正雄在小女孩的身边坐了下来,无意识的以舌尖碰触自己的门牙。
下颚两颗犬齿之间的四根门牙——中间的两根以及侧面的两根。其中侧面的两根门牙内侧各长出一颗小小的尖齿。新生的尖齿比大齿更加锐利,只要上下门牙紧紧咬合就会剌进上颚,然后口中就会弥漫着一种苦味。刺进上颚的瞬间当然会有疼痛感。然而只要苦味一出来,口腔就会像被麻痹似的失去痛觉,伴随而来的是一种微醺的快感。
磨磨上下门牙,正雄握住小女孩的臂膀。小女孩没有挣扎。一下子就被正雄抱在腿上。正雄只觉得小女孩的身躯有点沉重,而且全身发烫,小小的嘴巴一张一闭。呼吸十分急促。小女孩似乎真的发烧了。
前天晚上正雄准备袭击她的时候,就发现小女孩似乎有点精神不济。
或许是暗无天日的牢狱生活让她的健康状况亮起红灯。事实上从前天夜里一直到现在,小女孩几乎是滴水未进。
扶住下颚,正雄将小女孩的头往后一扳。任凭正雄摆布的小女孩顿时露出雪白的颈部。小小的喉头上面有两个伤口,这是昨晚正雄留下来的。昨晚这两个伤口就像破钉子刺穿了一样惨不忍睹,今天着起来却跟蚊虫咬伤没什么两样。干涸的疮疤就位于伤口的正中央。
正雄忍不住来回抚摸小女孩的咽喉,用大拇指轻触昨晚留下的伤口。掌心之下的体温十分烫手,正雄清楚的感受到小女孩的呼吸以及脉搏。只要稍一用力,这些生命迹象就会嘎然而止,正雄现在掌握了小女孩的性命。
站在格子门外的辰巳好整以暇的看着眼前的光景。正雄以指腹多次轻触伤口之后,慢慢的贴近目标。小女孩张着一双无神的大眼。
凝视着虚空的一点,既不挣扎也不抵抗。正雄依照辰巳所指导的要领,先以舌尖寻找脉搏的所在。发现皮肤表面有如痉挛一般的小突起之后,便毫不犹豫的一口咬住。
上下门牙咬合的那一瞬间,正雄有种奇妙的感觉。鲜血的腥味伴随着若有似无的苦味,不断在口腔里扩散,自己的血液还是跟生前一样腥臭难闻,然而牺牲者的鲜血却是说不出来的甘甜。那不像是糖类的甜味,反倒是脂肪的鲜美,比想像中更容易入口。不过人类的鲜血略嫌浓稠,倒也不如喝水一般的顺畅。
伤口溢出的鲜血虽然令人触目惊心,倒还不如扭开水龙头一般的可怕。吸血毕竟不比喝水。这种流速对正维来说刚刚好。
每一次的进食都需要花上不算短的时间才能结束,小女孩在中途曾经扭动身躯,发出痛苦的呻吟。细若游丝的呻吟声仿佛象征着小女孩即将开始哭泣的前兆,不一会小女孩停止了呻吟,身体也不再扭动。当饱腹感取代饥饿的时候,舌尖已经感受不到小女孩的脉搏。正雄不由得抬起头来。
“辰巳先生。”
辰巳似乎从正雄的语气当中察觉异样。立刻拉开格子门走进监牢。他打量着躺在正雄怀中的脸庞,伸手触摸孩子的颈部,然后点点头看着正雄。
“年纪太小了。早在你开始袭击之前,她的身体就已经十分衰弱。”
正雄不由得将怀中的身躯往前一推。小女孩的躯体跌落地上,兀自流出的鲜血将榻榻米染红了一大片。
正雄凝视着躺在地上的尸体,内心却不认为自己是个杀人凶手。
在他的认知里面,小女孩只是不会动了而已。正雄之所以不觉得自己杀了人。一方面是因为小女孩的尸体十分完整,二方面是他还清楚的感受到小女孩的体温,然而最重要的关键还是在于正雄早就抛弃了吸血是危害人类的行为这种观念。
“……害怕吗?”
听到辰巳的问话,正雄摇摇头。
“不会,只是有点意外而已。”
辰巳露出微笑。
“看来你真的很有天份。恭喜你,从今以后,你就是我们的同伴了。”
正雄点点头,别了地上的尸体一眼。
“她怎么办?!”
“摆个几天再说,搞不好会苏醒呢。”
“她也会死而复生?”
“天晓得。”辰巳抱起地上的尸体,带着正雄走出监牢。“可能性应该不高,毕竟她的父母亲都没成功。”
“她的父母亲也死了?是村子里的人吗?住在哪里?”
“你用不着知道那么多。”辰巳关上格子门,却没将门锁扣上。
“他们只是家畜而已,不值得你的关心。”
房间外面是一条破旧的长廊。抱着尸体的辰巳走出房间,将钥匙挂在门旁的铁钉上面。长廊的另一端并列着好几扇铝框地窗,玻璃窗外面却是一片漆黑,原来是外头的挡雨板把整面窗户全都封死了。
正雄不知道这栋建筑物座落何处,也从未见过建筑物的外观,因为他还不能走出这里。长廊中间有一扇门,门上有一道锁,辰已曾经警告过正雄,告诉他绝对不可以打开这扇门。所有的对外窗户都被到死,涂上黑漆。找不到足以窥视外面的缝隙。辰已并未将正雄囚禁在牢房里面,却很明显的将他视为某种俘虏。
抱着尸体的辰巳缓缓的走上长廊,经过两扇门的面前。其中一摩门是正雄苏醒的房间。另一扇则是辰巳昨晚分配给他的地方。这里比之前的房间来得宽广,而且还经过整修,里面摆着几件家具。紧临这间房间的墙上还有另一扇将长廊一分为二的门板。
辰巳拿出钥匙打开这扇门,示意正雄进去。
“……可以吗?”
“当然可以。你已经是我们的同伴了。”
正雄怯生生的走出门外。身后的辰巳随即关起门来上锁,然后将钥匙挂在门旁的铁钉。看到这个举动,正雄更加确定那扇门的另一边就是他们的新生训练营。
回过头来的辰巳拉开另一道纸门。这问看起来像是餐厅的小房间跟厨房相连,不过厨房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使用了,上面积了厚厚的一层灰,水槽里面散落着几个水桶以及沾满灰泥的铲子。三具尸体平躺在地上,辰巳将怀中的小女孩放在旁边。
“这些都是村子里消耗的羔羊,他们的尸体会暂时集中在这里。”
“羔羊?”
辰巳露出微笑。
“就是家畜的意思。”语毕,辰巳看着地上的三具尸体。“死去的家畜会安置在这里观察情况,不过里面那两具尸体已经开始腐烂,看来是没希望了。”
中年男子以及年轻女子的尸体,正雄从未见过他们。
“现在怎么办?”
“只好请人运到深山里面埋起来了,一直摆在这里也不好看。”
说到这里,辰巳突然转头看着正雄。
“跟你一样有可能死后复活的人,都会被送到你先前住过的那间房间。其中当然会有极少数的失败案例,不过绝大多数的人都会苏醒。复活的人必须自行吸干一只羔羊,才能离开后面的房间。”
“为什么要上锁?”
“有些人并不乐于见到自己复活。”辰巳穿过餐厅,回到长廊。
“所以只好请他们留在后面的房间,直到有所觉悟为止。虽然你只复活三天而已,不过你的领悟力很不错。已经可以出来了。”
弯过一个转角,两人又穿过一扇门。正雄只觉得整条长廊好像有数不清的门扉。
“这里为什么有这么多道门?”
“为了遮蔽阳光。”辰巳微笑。“这里本来是废弃的建筑物,只有主体结构还堪称完整而已。阳光随时都有照进来的可能。”
辰巳的说明让正雄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原本的不适应似乎逐渐消失,因此也让他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如辰巳所说的畏惧阳光。
两人来到玄关。玄关之前也砌了一道厚实的墙壁,墙上有一扇关得紧紧的门。辰巳打开木门。水泥墙另一端的玻璃门也被木板钉得密不透风。辰巳从外面将门锁上,把钥匙挂在墙上的铁钉,然后打开玻璃门。
“暂时先穿那双鞋子好了。尺寸不合的话,等一下可以告诉杂役,要他替你弄双合脚的鞋子。”
“这里还有杂役啊?”
“当然有,全都是一群不敢到村子里猎食的饭桶。”
辰巳的语气十分冷酷。正雄从辰巳的话中嗅出轻蔑的意味。不由得冷汗直流了起来。之前的他是个十分特殊、却又一无是处的孩子。
如今好不容易才获得重生的机会,他可不想再度成为别人眼中的“饭桶”。
“杂役靠着其他同伴抓来的羔羊维生。相对的他们也以照顾其他同伴当成回报。”
玻璃门外一片黑暗,不时吹来凛冽的夜风。走出门外的正雄环视四周,看到不远处的半山腰上有几处荒废的梯田,以及零零星星的建筑物。散落在山路两旁的田地以及农舍、黑漆漆的山头、还有满天的星斗。正雄的视觉已经产生变化,这些景物在他的眼中无不失去应有的光彩。
“这里是什么地方?”
眼前的景色显得十分陌生,正雄只知道这里是位居深山的一个小部落。
“你觉得呢?”
正雄环视四周,远远的看到几个漆黑的人影正走在狭窄的田埂之上。
“不知道。村子附近吗?”
“没错,就在附近。”
正雄低头思索,没过多久突然灵光一现。
“山入?”’
辰巳微笑。
“没错,正确答案。”
自从那三个老人在今年夏天突然病逝之后,山入就成为人烟罕至的地方。正雄背后的建筑物位于整个部落的最下方,跟周围的屋子都保有一段距离。建筑物周围的田地已经铲平。堆起无数的水泥砖。
看起来似乎正在盖房子。
“吸血鬼之村……”
听到正雄的自言自语,辰巳马上加以纠正。
“应该称之为尸鬼才对。其实叫什么都一样,不过上面的人似乎不太喜欢吸血鬼这个称号。”
“上面的人?”
辰己点点头。
“就是桐敷家的人。”
正雄点点头,他总算搞清楚这里的社会结构了。无法自力更生的杂役位于最下层,至于位居金字塔顶端的天之骄子,则是桐敷家的人。
辰巳带领着正雄走上细长的山路。夜阑人静的街道上居然有如白昼一般的熙攘,这幅景象透露着难以言喻的诡异。在夜色当中蠢动的黑影似乎都非常忙碌,只见他们快步穿过山路,或是在建筑物里面忙进忙出。’
“这里的屋子不多,没办法每人分配一问,基本上大家都分散在四间屋子里面过着团体生活。目前我们正在着手整理其他屋子。不过还是不敷使用。”
“哦?”
“等一下你可以去问问看哪问屋子还有空的房间。除了这里以外的地方当然也有其他的栖身之处,不过你才刚成为我们的同伴而已,待在山入还是比较安全一点。”
正雄点点头。“然后呢?”
“然后?”
“还有什么要注意的?我知道食物要自己去张罗,除此以外还得做些什么?”
辰巳笑了笑。
“没有了。你只要想办法养活自己就行了。对了。目前佳枝是山入的管理者,有什么问题就尽管问她吧。“
“佳枝?”
辰巳指向耸立在黑暗之中的屋子。
“她就住在那里。以前那里好像是村迫家的屋子。后面还有一间仓库。现在那里是山入的集会场所。佳枝以及她的帮手们就住在里面。晚上起来之后,最好先到这里来报到,这样子佳枝才能分配工作给你。”
正雄点点头。
“其他时间该怎么运用,就看你自己了。不过刚开始的时候必须学习狩猎技巧,恐怕也找不到什么自己的时间吧?狩猎的时候最好跟老手结伴同行,你现在还不能单独行动。”
“可以自己决定猎物吗?”
“恐怕不行。为图长久之计。猎物多半都是由我们来决定,否则恐怕会坏了大事。怎么。你有想攻击的对象吗?”
正确点点头。
“是我认识的人。”
“年纪多大?”
“不太清楚,高一吧。”
“高中生就没关系了,我们必须先铲除到外地通勤或是通学的村民才行。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武藤保吗?”
“不是。他姓结城。”
辰巳陷入沉思。
“原来如此……不行。”
“为什么?”
“他已经遇袭了,是其他同伴的猎物。袭击者不可以中途更换,否则暗示会失去效用。”
正雄感到一阵不耐。
“你不是说可以随我选吗?”
“我也说过自由是有限度的。反正不行就是了。他已经是第三天了,即使没有你的袭击,也是死路一条。”
“就让我补上最后一刀嘛。”
“不行。他的身分有点特殊,必须特别处理才行。他的攻击行动是我直接负责的,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正雄忿忿不平的瞪着辰已,却只换来对方冷冷的眼神。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不要违抗我的命令。”
为之语塞的正雄愤然的背过身子。
即使获得重生。情况也跟以前一样,正雄还是有诸事不顺的感觉。从小到大,正雄一直被视为“特殊”的孩子。然而这只是旁人加诸在他身上的负面评价,正雄从来没享受过“特殊”的待遇。除了他以外。夏野也是个“特殊”的人。一个从大城市转来的少年,思考模式和说话方式都跟村子里的人迥然而异。宛如朋友的父母、独生子、成绩优异,虽然不如宗贵一般的八面玲珑,却也博得众人的好感,即使任性自私到了极点。也被周遭的人视为瑰宝,集众人的宠爱于一身。没有任何烦恼,也从未遭遇任何挫折,以贬低他人为乐——这就是正雄心目中的夏野。
每次一看到夏野,正雄就觉得自己一点也不“特殊”。小上一岁的他从来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正雄总是从夏野的身上感受到无法言喻的蔑视。
他在这里也是特殊的人?
正雄感到一阵烦躁。辰日瞥了正雄一眼,头也不回的走向那间有仓库的屋子。周围的人影多了起来,每个人都向辰巳低头行礼。然后带着畏惧的神情转身而逃。正雄这才领悟到辰巳在这里的地位。
辰巳打开屋子的玻璃门。乍看之下只是一间废屋的门扉罢了,然而走进一看,才发现里面整理得十分牢固。水泥地之后的玄关整面封了起来,只留下一扇紧闭的小门,就跟正雄之前居住的屋子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打开门之后,耀眼的灯光照得满室生辉。
屋子里的亮光刺得正雄不断眨眼,这副狼狈样让辰巳为之莞尔。
“我们不需要灯光,不过有些同伴就是对灯光有种割舍不下的情感。”
习惯光线之后,四周的景物重新被上一层光彩。黑色的地板、白色的墙壁以及拉门。墙壁白得发亮。应该是最近重漆的才对。也不知道是白色的墙壁使然,抑或是许久不见的灯光所致,一路延伸到屋子深处的长廊弥漫着宁静和谐的气氛。
“这里不是早就荒废了吗?怎么还会有电力?”
“同伴从村子里的电缆偷接过来的。”
两人又穿过一扇门。四周突然人声鼎沸了起来。长廊两侧的拉门全部敞开,两边的房间都看得到人影,围着桌子闲话家常的画面令人感到说不出的诡异。一名中年女性坐在好像是餐厅的房间里面,她一看到辰巳和正雄的身影,就马上面露微笑走了出来。
“已经出来啦?挺快的嘛。”
辰巳回头看着正雄。
“这位就是佳枝。佳技,他就麻烦你了。还有下面那间屋子靠里面的两具尸体已经不行了,请你派人处理一下。”
佳枝点点头。
“我明白。羔羊的残骸呢?”
“排在旁边,不抱希望就是了。”
佳枝点点头,然后面带微笑看着正雄。
“今天已经吃过了吧?我跟辰巳先生要商量一些事情。去找其他人聊聊。”
佳枝指着前面的房间。
“想出去透透气也行,别离屋子太远就好。等一下事情说完之后。我再去找你。”
正雄点点头。通往餐厅的拉门已经关起来了,正雄朝着另一间房间张望,感觉不出里面有欢迎新人的气氛,最后只好选择走出屋外。
在木门和玻璃门的双重隔离之下,站在屋外的正碓完全看不到屋内的灯光,整间屋子看起来就像是普通的废屋,只是规模稍微大了一点而已。
三个女子站在庭院的一角聊天。旁边还跟着一个小孩子。仓库前面也看得到几个闲话家常的人影。除了建筑物破旧了一点、看不到任何灯光之外,眼前的画面简直跟寻常的山村景致没什么两样。然而寻常当中的不寻常却更透露出诡异的气氛。
正雄怯生生的朝着仓库走去。不一会就发现有个男子正坐在仓库前方干涸的水池边。男子发现正雄的身影,立刻抬起头来,脸上难掩落寞的神情。附近虽然没有光线。正雄还是清楚的辨识出男子能容貌。
“阿彻?”
阿彻惊讶的站了起来,转身背对正雄。
正雄踩着兴奋的步伐跑到阿彻的身边。他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阿彻了,这个大发现让他又惊又喜。+
“原来你也复活了。”
正雄笑得很愉快。可是阿彻却愁容满面的别过脸庞,好像看到了什么禁忌之物似的。
“……这是什么意思?”
看到正雄不满的表情。阿彻顿时叹了口气。一张脸深埋双手之间,幽幽开口。
“为什么要醒过来?”
“……好像我不该活过来似的。”
阿彻抬头看着正雄,露出十分悲戚的神情。
“你知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
“当然知道。我从鬼门关逃了回来。你居然一点都不高兴。好像觉得我应该死了比较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
不断重复同一句话的阿彻站了起来。双手掩面快步离开庭院。好像刻意回避正雄似的。
“这算什么?”看着阿彻离开的正雄难掩内心的愤慨。“见不得我还活着吗?”
阿彻头也不回的走了。正雄一边咀嚼遭到好友背叛的愤怒。一边看着阿彻渐行渐远的背影,这时耳边突然传来说话声。
“别放在心上。”
回过头一看,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女正站在面前。正雄觉得这名少女有点眼熟。
“你是……清水?”
清水惠点点头。
“没错。你是村迫米店的老么吧?”
正雄嘟着一张嘴点点头。小惠拨拨自己的头发。
“用不着放在心上。那个人的心情有点低落,恨不得自己从未复活。”
“为什么?”
“因为上面指派猎物给他。上面的人要他攻击自己的朋友,可是他不愿意,所以才会那么沮丧。”
“……朋友?”
“没错。辰巳先生也真是坏心眼,明知阿彻不喜欢狩猎,还指派他的朋友当成猎物。”
这时正雄才想到小惠跟武藤家的兄弟十分熟稔。
“愈是不喜欢狩猎,辰巳先生就愈是想整他。只要有哪个同伴不喜欢杀人,辰巳先生就会故意命令他去攻击自己的朋友。说真的,攻击朋友的感觉真的很不好。跟一般的狩猎不太一样,会让你有杀人的感觉。”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现在我们也只能靠狩猎生存。”
“没错。”小惠耸耸肩膀。
“的确很无奈,不过多少也会有罪恶感。阿彻打从心底厌恶杀人。所以才要放意命令他夺取朋友的生命。刚好村子里出现敌人。叫阿彻去收拾这个敌人既可以替大家除去心头大患,又可以好好的整整他。坏心眼的辰巳先生焉有放过这个好机会的道理。”
“敌人?”
“——就是猎人。”
正雄露出疑惑的神情。小惠不由得叹了口气。
“就是指发现我们的人类。如果那个人从此躲在家里不肯出门也就罢了。没想到他居然想消灭尸鬼,这样子当然会被视为猎人。猎人会威胁到我们的生存,所以非死不可。”
正雄眉头紧皱。
“你说的那个猎人该不会是夏野吧?”
小惠瞪大了眼睛。
“没错,你认识他吗?……应该认识才对,你以前经常往阿彻家跑嘛。”
正雄点点头,内心的感受十分复杂。对阿彻来说。攻击夏野无疑是最残酷的命令,正雄很能体会阿彻内心的无奈。不过夏野就不同了,正雄心想。如果叫夏野攻击阿彻。他一定会亳不迟疑的执行命令。
在正雄的心目中,夏野就是这么一个冷酷无情的人。
“原来上面会指定我们的猎物。”
“当然会,辰巳先生不是说过不可以自行选择吗?”
“可是他告诉我可以自己挑选猎物。”
小惠扁了扁嘴。
“那不是真的,你被骗了。”
看到正雄回过头来看着自己,小惠顿时发出自我解嘲的笑声。
“我们只是他们养的狗而已。”,
“辰巳先生说我们是他的同伴。”
“嘴巴上说说而已。这里摆明了就是狗窝,想活得有尊严的话,必须到兼正才行。”
“兼正……?”
“那里才是饲主居住的地方。”
“原来如此。”正雄下意识的紧咬门牙。锐利的牙齿刺破上颚,苦味在口中蔓延,同时伴随着微醺的快感。
“劝你最好改掉这个坏习惯。”
回神的正雄看着小惠。
“你刚刚刺破了自己的上颚吧?这种习惯一旦上瘾的话,就很难戒掉了。有些人只要一天不刺破上颚。嘴巴里面就会痒得不得了呢。这就像酒精中毒一样,成瘾之后就会变成废人一个,最后落得成为木偶的下场。”
“木偶?”
“就是指无法自食其力的人,佳枝都这么称呼他们。那些人就像是奴隶一样。”
正雄不由得伸伸舌头。死而复生的喜悦以及成为同伴的荣耀。早就消失得不见踪影。
“死而复生真是一点好处也没有。不但要被人家当成狗来使唤。白天的时候窝在不见天日的小房间里面,每天晚上还得千里迢迢的跑到村子里面狩猎。就连在狩猎的时候,还必须听命于人。”
小惠低声说出内心的怨慰。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小惠成为豪宅的一份子,带领她进入这个世界的人就是桐敷千鹤;然而小惠的生活却与桐敷家相去甚远。躲在深山里面的小惠每天晚上都必须摸黑下山,为了填饱肚子而在村子里寻找猎物,然后再愉偷摸摸的回到山里,窝在简陋的屋子里面过着行尸走内的生活。
(好想离开村子……)
但这只是永远无法实现的心愿。小惠他们受到严格的监视,完全没有行动的自由。既然如此。还不如——
小惠很想让夏野成为同伴。只要有夏野陪伴,再苦闷的生活也能忍受。可是小惠没有选择猎物的自由,每个人的猎物都是由佳枝指派,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趁着狩猎的空档造访夏野的家。万一这件事被辰巳或是佳枝发现的话,小惠势必会遭到严厉的斥责。
“可恶……!愈想愈生气!那个家伙简直就是信口开河!”
“注意自己的用字遣词。千万不要违抗上面的人。尤其是辰巳。”
“他有什么好怕的?”
“违抗他的人都会受到惩罚。”
“哼。”正雄十分不屑。
“我是说真的。违抗他的人会被关禁闭,一连好几天都没得吃。”
“我才不怕。”
“话可别说得那么满。一、两个晚上不吃当然不碍事,可是我们的身体跟人类不同,可是耐不住饥饿的。死而复生后的饥饿感比活羞的时候还要强上好几倍,那种感觉真的很痛苦。”
“我不相信。”正雄瞪着小惠,却只见小惠老实的点点头。
“没错,真的很痛苦。饿几个晚上还不算什么,睡着的时候被拖到屋外可就恐怖了。我们的身体见不得阳光,辰巳就不一样了,大白天的时候照样能在瓦哦面行走。如果只是小部份的灼伤,放着不管也会自己痊愈;可是一旦全身上下都暴露在阳光之下。就真的会被活活烧死。之前辰巳就用这种方法惩罚一个不听话的人,从此以后没有人敢违抗他的命令。”
“照你这样说起来,找们岂不真是他们养的狗?”
“本来就是。”
正雄的脸色十分难看。微张的嘴巴似乎又要吐出不堪入耳的词汇。小惠连忙伸手制止正雄,她看到辰巳和佳技正从庭院的另一端蕲这里走来。
“晚安。”
小惠主动打招呼,辰巳大刺剌的点点头,直接走到她的面前。
“听说你现在手边有空?”
“是的。”
“那好,我想请你帮个忙。”
“狩猎吗?对象是谁?”
辰巳点点头。
“你有个朋友叫做田中薰吧?”
小惠皱起眉头。
“难道是小薰?”
“不。是她的父亲。你认识她的父亲吧?”
“当然认识……请问小薰做了什么?”
辰巳露出微笑。
“她跟工坊的结城是一伙的。”
小惠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
“结城……”
“他们两个手牵着手玩起猎人游戏,当然必须接受制裁。”
小惠紧握双拳,前所未有的恨意浮现心头。一想到自己受人胁迫近乎囚犯的惨状,小惠就恨不得立刻恢复人身。当个人类绝对比成为尸鬼要强上好几倍。如今保有人类之身的小薰正打算夺走自己的一切。她住在温暖的家里,接受父母的庇护,瞒着自己接近夏野。
“我愿意。”
小惠的语气十分坚决。
即使她再也无法见到夏野,再也无法与夏野说话。
5
“到时候就别来求我!”
郁美双手撑在柏油路上。朝着身后大声咒骂。大川富雄面露轻蔑之意俯视趴在地上的郁美,一言不发的准备拉下店门口的铁卷门。郁美本来想爬起来踢个两脚以泄心头之恨,可是在店内的灯光衬托之下。大川的身影看起来格外的巨大。更凸显出坐倒在地上的郁美是多么的渺小。无视于郁美的忿忿不平,面无表情的大川迳自将铁卷门拉下,这个动作无疑是再一次的伤害郁美的自尊。
“哼!真是狗咬吕洞宾!人家好心提醒你,你不相信也就算了,居然还把我赶出来!我好歹也是个客人吧?”
郁美从地上爬了起来,还是朝着铁卷门踢了两脚。先前在酒店灌下的烈酒让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刚刚在吧台饮酒作乐的时候,几个酒客聊到最近村子里发生的一连串怪事。郁美抓着同样坐在吧台的西田老人的手。表示这些怪事都是兼正引起的,村子里还出现了死而复生的恶鬼。然而这番言辞却换来其他酒客轻蔑的讪笑。大川开始说起风凉话,还责怪郁美不该跑到清水园艺胡言乱语。两人之间便起了口角。严格说来,大川和郁美也不是一开始就吵开了,而是你来我往互不相让的讽刺与揶揄。语气虽然一派轻松,现场的气氛却很明显的愈来愈僵,最后西田老人落荒而逃,大川将郁美轰出店门。好好的气氛弄成这样,老实说郁美也不想再待下去了,可是她身上却连一毛钱也没有。
“哼,死要钱的守财奴。”
郁美恶狠狠的朝着铁卷门阵了一口。她常常到这里喝酒,却总是不带钱在身上。反正只要跟酒酣耳热的村民打声招呼,他们多半都会要郁美一起过来喝酒,就算郁美表示自己身上没钱,也总是会有正在兴头上的酒客表示要请她喝两杯。今天晚上说要请客的就是西田老人,不过他忘了替郁美结帐,就先行离开了。
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见怪不怪的大川也从来没跟郁美伸手要钱。大不了事后再跟表示要请客的村民请款。要不就是自己认赔了事。再加上郁美的酒量并不好,一杯日本酒或是烧酒就可以让她喝上好一段时间,因此大川以往从未跟郁美强索酒钱。
“一杯酒又没多少钱,干嘛把人家当成小偷一样!”
当大川催讨酒钱的时候,郁美表示要记在西田老人的帐上,却换来大川的一阵冷嘲热讽。两人积到最后,大川开始责骂郁美行为异常,甚至还粗手粗脚的将郁美轰了出去。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批评你大伯,可是事实就摆在眼前,你的大伯已经变成恶鬼危害邻里了!难道你一点都不觉得对不起其他村民吗?”
郁美说到这里,又狠狠地朝铁卷门踢了两脚。她可以忍受村民的异样眼光。却无法忍受别人将她当成白吃白喝的无赖。这对郁美而言。无疑是莫大的耻辱。
“你现在看不起我。以后就不要后悔!”
这阵子有好几个村民陆陆续续的来找郁美帮忙。那些人总是在她面前恭恭敬敬的双手合十。然后将却美画的符咒小心翼翼的捧回家去。村民的态度让郁美十分受用,更让她觉得自己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如今大川非但不尊重她与日俱增的地位,反而开口闭口骂她疯婆子,不但伤害了郁美的自尊,也让她感到无法忍受。
想到生气之处,郁美又踢了铁卷门一脚。这时大川笃志从店面旁边的空地转了出来,跟父亲一样恶狠狠的瞪着郁美。
“你在干什么?”
郁美用鼻子哼了一声。笃志壮硕的身躯让她在内心大呼不妙,这层心思可别给那个浑小子看穿了才是。
“你管不着。”
“我管不着?你刚刚踢的可是我们家的铁卷门。”
“那又怎样?谁叫你老爸刚刚把我踢出来。”
“听你在放屁!”笃志往前踏出一步。“白吃白喝的无赖没有说话的资格。”
郁美打算反唇相讥。却被笃志一脚踢翻,痛得躺在地上咬咬叫。
“疯婆子!看你还能猖狂到几时!”
“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郁美瑟缩着身子蹲在路旁,笃志露出轻蔑的笑容。夜晚的村道上看不见半个人影。大川酒店斜对面就是公民馆,却没有半个人推开窗户察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也没有人跑出来劝架,最后还是大川的呵斥声阻止了笃志的暴行。大川的制止虽然让郁美摆脱了皮肉之苦。却也刺伤了她的自尊心。
“不要理会那个疯婆子。”
大川的怒吼从铁卷门之后响起,笃志才心不甘情不愿的罢手。满脸惊恐的郁美慢慢的爬了起来,却被冰凉的水柱喷个正着。
“你爱喝嘛,我就让你喝个够!”
笃志大笑不已。郁美挥舞着双手闪避水柱。连滚带爬的逃离现场。眼角渗出几滴不甘心的泪珠,耳中听着笃志的哄笑。好不容易跑到转角,泪水也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可恶……咱们走着瞧。”
郁美恨得牙痒痒的。浑身湿透的自己让她感到说不出来的悲哀。
“你们迟早会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我一定要让你们知道谁才是最伟大的人!”
6
“德次郎的情况怎样?”才刚踏进房间,敏夫就迫不及待的开口询问,静信只好无奈的摇摇头。
“还是不肯住院,而且说话的语调十分呆板,好像在背诵台词似的。”
“然后呢?一敏夫急忙追问。静信表示他已经请德次郎睡在佛桌前面,同时也将香灰和佛珠放在身上,还在面对廊缘的书桌上面放了一部佛经。
“这么做真的有效吗?”
“我也不确定。那户人家已经对尸鬼敞开了大门,而且只在书房里面摆了一部佛经,似乎很难期待能收到什么效果。如果能在每扇拉门上面都写上经文或是真言。或许可以收到不错的效果,不过这种方法执行起来却有相当的困难度。”
听静信说到最后,敏夫不由得露出苦笑。
“没错,我可不想被人当成疯子。这整件事已经十分匪夷所思了,若再采取这种怪力乱神的手法,村子里的人一定会对我们敬而远之。”
静信点点头。
“既然德次郎说什么都不肯住院,我们能做的也十分有限。幸好德次郎家里都没人了,才能让我们采取那些预防措施,如果他的家人还在的话,恐怕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地慢慢死去。”
“嗯……”
“对了,你知不知道桐敷家的江渊开了家诊所?”
“没听说过。”静信瞪大了眼睛。“真的吗?”
“下外场以前不是有家便利商店吗?他将便利商店重新装潢。在那里开了家诊所。让我感到好奇的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难道打算把诊所当成感染源?”
敏夫摇摇头。
“说真的,我实在不懂他们为什么要搬到这个偏僻的小村子。之前我一直没想过这个问题。总是将他们的存在视为理所当然;不过现在仔细想想,还真是颇为耐人寻味。”
“你不是说外场是他们繁衍尸鬼的绝佳场所吗?”
“嗯,的确如此。外场至今还保留土葬的习俗,刚好正中尸鬼的下怀。可是他们怎么知道村子里一直采取土葬?”
敏夫的疑惑让静信想起以往发表过的作品。印象中那篇小说是前年春天发表的,沙子还说她曾经在杂志上看过。
“……难道?”
“嗯?”
难道那篇小说就是元凶?火葬是尸鬼的天敌,非常不利于他们繁衍同伴,这也是存在已久的尸鬼至今尚未为世人所知的原因。静信觉得敏夫的推测十分正确。可是只要找到土葬的地方。尸鬼就可以无限繁衍。这时他们发现了那篇小说。静信还记得自己在小说里面描述外场是个保留土葬习俗的村子。村民的基地都在深山里面。
“怎么啦?”
“可能是我写的那篇小说。”
敏夫顿时脸色一沉。
“‘村子被死亡的阴影包围’的那一篇吗?”
静信点点头。
“可是你又没写出村名。”
“只要看过那篇小说。就知道作者是在描述自己居住的村落,然后再看看作者简介,多多少少也猜得出来作者大概住在哪里。有心人只要翻开地图对照小说描述的地理环境,并不是全无找出来的可能。”说到这里,静信突然低下头去。“……这是桐敷家的女儿告诉我的。”
“……静信。”
“应该八九不离十才对。她读了那篇小说,找到了外场,然后——”
“她也可能去问出版社的编辑,要不就是实地到外场考察。之前不是有人想在村子里盖渡假村吗?当时有个男性的调查员在德田屋住了好一段时间,把整个村子的里里外外都摸得一清二楚呢。”
静信点点头。敏夫继续搜寻尘封的记忆。
“调查之后的结果一定令他们大为满意,于是他们决定大举人侵。第一步就是占据兼正之家——”说到这里。敏夫突然叹了一口气。“兼正的老当家死得突然,他在死前将整块土地卖给桐敷家,连自家人都不知道这件事。”
或许这就是惨剧的开端吧?静信的心情十分低落。一旁的敏夫也好不到哪去,苦着一张脸的他眉头深锁。
“他们的计划十分周详,显然是有备而来的。我们直到最近才发现尸鬼的存在,也确定奈绪和秀司的棺材里面空空如也,却一直无法找出消灭他们的方法,或是该怎么阻止他们的繁殖,简直就像最深陷迷雾之中。相较于我们的不知所措,对方早在一年前就作好了万全的准备。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
“他们是有计划性的入侵外场,可是目的到底是什么?既然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计划筹备,绝对不可能是临时起意,一定是先有某种目的,才会着手拟定计划一步步的付诸实行。问题是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繁衍同伴?”
“然后呢?没错,火葬的确能够抑制尸鬼的数量,因此外场绝对最繁衍尸鬼的绝佳场所。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制造出那么多尸鬼?或许壮大声势是人类的第二本能,然而漫无目的的繁衍尸鬼,只是创造出更多的肉食动物罢了。不断繁衍下去的话,他们迟早会把村子里的人全都吃个精光。”
静信点点头,同意敏夫的说法。
“突然开张的江渊诊所也说不通。如果将诊所当成感染的据点。
的确可以有效的加强繁衍的效率,可是他们做得太明显了。村子里已经死了那么多人,死人的数量再增加的话,一定会引起村民的疑心。”
“葬仪社……”
“什么?”
“听说村子里开了家葬仪社,就在上外场那问木工厂的原址。”
“专门承办死者的下葬?”
“恐怕是。”
江渊诊所以及外场葬仪社,两者之间似乎有什么共通之处。并非全然没有关系。若外场葬仪社的设置是出自桐敷家的意思,背后的目的到底又是什么?自己替牺牲者举办法事。然后再替牺牲者下葬。勉强说来也只能省下将死而复生的同伴从土中拯救出来的劳力。瞒着众人的耳目挖掘坟墓是一件非常累人的事情。这点静信比任何人都还要清楚。他们大概一直在暗中进行这项工作吧?那些人以一种不知名的方法分辨躺在地底的死者是否复活。一旦找到复活的尸体。就立刻将坟墓挖开救出同伴。然后再将遭到破坏的坟墓恢复原状。如果他们能够承揽替死者下葬的业务,不但可以减少劳力的付出,还能事先采取必要的措施,更将事态败露的风险降至最低。毋庸置疑的,尸鬼繁殖的速率势必会大幅提升。
然而敏夫说的也很有道理,他们制造出那么多尸鬼做什么?
“一定有什么目的。”敏夫的双眼凝视着虚空的一点,试图找出隐藏在表象之后的答案。“他们为了达到目的。才会拟定如此天衣无缝的计划,趁着我们束手无策的时候展开行动。”
之后敏夫就陷入了沉默。静信原本以为他会说出“所以才必须猎杀尸鬼”这样的话。不过敏夫却什么也没说。
其实敏夫真的很想说出那句话,然而一想到静信的个性,就硬生生的将话吞进肚子里。除了不忍让静信为难之外。对尸鬼习性的一无所知,也是让敏夫怯步的地方。猎杀尸鬼说来容易,却没有人知道实际上该如何执行。那些人早就拟定了一份天衣无缝的计划,即使获得静信精神上以及实质上的协助,敏夫也没有收拾事态的自信。
静信的眼神透露着一份心虚。送走静信之后。敏夫独自坐在房间里面思索。他不知道那些人到底有什么计划,不过若要与他们对抗,自己也得拟定出一份像样的计划才行。
就在敏夫陷入沉思的时候。屋子里面突然传来一阵轰然巨响。敏夫立刻跳了起来,声音听起来像是柜子还是桌子翻倒在地。走出房间的他朝着起居室跑去。刚好碰到穿着睡衣的母亲神情狼狈的来到走廊。
“什么东西摔破了?”
“不知道。”敏夫站在门口打量房间内部,并没有发现什么异状。
紧接着他走上通往二楼的阶梯。阶梯旁边是敏夫以前的房间。现在美其名是夫妇两的寝室,却只称得上是放了一张床的仓库而已。打开房门,浓郁的化妆品香气扑鼻而来,恭子正倒在梳妆台前。
“——喂!”
敏夫一个箭步冲向前去。恭子整个人趴在化妆品的瓶瓶罐罐之上,一只手还紧握着睡衣的衣领。地板上散落着化妆品的瓶罐,其中有几个瓶子已经打开了。五颜六色的化妆品染得地毯青一块紫一块。
“敏夫,怎么回事?”
敏夫制止正打算厉声斥责的孝江,藉着梳妆台的台灯仔细端详恭子的脸庞。恭子的脸色发青,而且还有呼吸窘迫的情况。敏夫试着保持气管的畅通,观察恭子的呼吸状况。恭子还会自行呼吸,不过换气频率甚高。而且还伴随着喘鸣的现象。敏夫松了口气。恭子的情况还不算太过危急,用不着叫救护车,敏夫自己就可以处理了。
“妈。帮我把她抬进处置室。”
“我才不要。”
眼看母亲露出嫌恶的表情,敏夫忍不住高声怒骂。
“动作快点!她就快死了!”
惊疑不定的孝江恨恨的瞪了敏夫一眼,乖乖的抬起恭子的双腿。
两人跌跌撞撞的走下楼梯,穿过通往医院的长廊,将昏迷不醒的恭子放在病床上。
“敏夫,恭子她……”
“应该不碍事。不过我也不敢确定。请帮我连络安代,跟她说明现在的状况,然后请她立刻赶来医院。”
孝江怯生生的点点头。
“桥口安代是吧?”
孝江飞也似的逃回自家,只留下敏夫低着头凝视自己的妻子。当时他将恭子的头部往后仰,以确保气管畅通的时候,发现妻子的颈动脉旁边有两个小小的伤疤。
为什么之前都没发现?敏夫突然想起最近恭子似乎特别安静。以前恭子每次回家,总会跟孝江上演一场婆媳大战,这次两造之间竟然相安无事,好像家里面根本没有这个媳妇似的。久而久之,敏夫也忘了妻子的存在。
一样的症状。而且已经进入后期了。
为什么,敏夫自责不已。为什么总以为他们会放过自己、以及自己身边的人?不管他们是用什么标准来挑选牺牲者,光是以机率的角度来看。自己以及身边的人绝对不可能幸免于难。直到今天才出现第一个受害者。这已经算是老天爷的眷顾了。
凝视虚空的敏夫坐在处置室胡思乱想——直到今天才出现第一个受害者?
“阿彻……”
没错,武藤的儿子显然已经成为他们的饵食。还有呢?
“……好家伙。”
突然的辞职。
放射技师下山、以及十和田。谁敢保证他们不是那些人的牺牲者?
田中拖着疲惫的身躯离开办事处。晚上的十一点。对于村民来说。现在已经是好梦正酣的时间。
(不太对劲……)
这句话已经成为田中的口头禅了。
没错,的确不太对劲。田中转头看着身后,小小的办事处灯火通明。宛如白昼一般。现在都已经这么晚了,办事处却尚未熄灯,看在田中的眼里的确有些古怪。
办事处的窗口还是在五点关闭,受理时间依然没变,唯一的不同就是承办人员大幅减少。保健课的石田至今下落不明,另外还有几个办理退休。或是辞职迁居他处。为了填补空缺,乡公所派了两个新人过来,不过他们全都是临时雇员,而且总是等到太阳下山之后,才会姗姗来迟。
田中又想起了一件事。大概在石田失踪之前没多久,前任所长突然辞职,理由是健康因素。接任的新所长名叫今泉,上任的第一天就病倒了,从此一直躲在家里养病,从来没在办事处露过面。
没有所长的裁决,办事处的事务就无法推动,于是担任次长的小川就只好每天带着公文到新所长的府上,请新所长批阅。不过新所长白天好像都在睡觉,门窗紧闭不说,按门铃也没人出来开门,直到晚饭时间才会起来,因此小川只好等到办事处的工作结束之后,再去拜访新所长。新来的两名同事白天都不会来上班,办事处的人力明显不足。再加上所长的裁决总是在傍晚时分才会下来,这阵子每天的加班早已成为一种常态。白天的时候只能收取村民递交的申请表格。除此之外什么也不能做,一直要等到受理时间结束之后。才能执行实际的业务。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五天了。
(还有死亡证书……)
田中手边的死亡证书堆积如山,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石田已经不在了,没人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些死亡证书。田中知道拷贝死亡证书的动作已经没有意义。却还是保有替证书备份的习惯。有时他真的很想将这些影本送去尾崎医院。可是尾崎院长并未请他这么做。自从石田失踪之后。他与尾崎院长之问的秘密计划似乎也被束之高阁。
田中感到十分不安,他不认为那是可以被束之高阁的事情。难道是情况生变,所以计划才宣告中止?若真是如此,这件事的主导权就应该在沟边町那边才对,小小的办事处根本无从置喙。其实田中大可主动带着这些影本跟沟边町的公所联系。可是他却打从心底不愿意这么做。外场在形式上虽然已经跟沟边町合并,村子里的人却拥有十分强烈的领地意识,认为自家的事情就要在自家解决,不需要依靠外人。一旦跟沟边町那边联系,田中担心会将事情弄得愈来愈糟。
踏着夜色走在回家路上的田中拼命摇头叹息,嘴里还不时喃喃自语。村子里的小路看不到几盏路灯,除了赶着回家的田中之外。没有半个人影。大概是时间晚了吧,田中心想;可是在另一方面。他却深深感觉到夜晚的变化。小路两旁的人家全都静悄悄的,看不见半点灯光,令人有种屋子里的人似乎都躲在家里不敢出来的感觉。路上看不到人影并不是因为大家都旱已就寝,也不是正围在电视机前面享受和乐融融的家庭气氛,纯粹只是畏惧黑夜罢了。恐惧的因素似乎正在夜气之中飘散。让田中不禁感到头皮发麻。
畏惧黑夜的心态因于将自己视为脆弱的个体。一连串的死亡以及悲剧正在村子的每个角落上演,也难怪大家会有这种感受。
田中快步走在回家的路上。自己的脚步声从身后响起,好像有人在跟踪自己似的。不安的感觉充塞心头,挥之不去。
两旁的人家嘎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月光之下一望无际的稻田。
其中有几块早已荒废,甚至还有来不及收割就遭到弃耕的农地。耕作者大概搬家了吧?可是办事处却从未收到户籍转出的申请。
(有点不太对劲。)
田中觉得整个村子有说不出来的古怪,却又无法指出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他只知道情况非常不寻常。却找不出足以表现这种不寻常的辞汇。无法言喻的异常状况,就是这种感觉。
(不对劲……)
自言自语的田中再度迈开步伐,这时一条黑影出现在小路前方的不远处。
这么晚了还有人出门?心中的询异稍纵即逝,田中满不在乎的继续往前走。两人的距离愈来愈近,就在足以辨识出人影的轮廓时,田中突然停下脚步。张大了嘴巴呆立当场。
“……晚安。”
对方的声音十分柔和,逐渐逼近的脚步声也听不出任何异样。熟识的脸孔、日常的问好,理所当然的场景让田中的脑袋一片混乱。
“……小惠?”
小惠露出微笑。一如往常的点头招呼。没有什么不同,就跟以前一样。可是……就是不太对劲。脑中一片混乱的田中努力的思索,试图找出哪里不对劲。他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个不该遇见的人,可是小惠是女儿的好朋友,也是土生土长的外场人。家就住在附近而已,不可能是不该遇见的人。难道有什么不该遇见的理由吗?混乱的脑袋浮现出小惠的失踪,封存的记忆与不该遇见的异样感结合在一起。描绘出不幸的错误。
田中停下脚步。呆了几秒钟之后。举起手来跟小惠打招呼。
“原来你没事啊?小薰一直很替你担心呢。”
“嗯。”小惠淡淡的回答了一声。她愈走愈近。近到可以彼此交谈的距离,也近科让田中为之屏息。这时小惠突然低下头,脑中一片混乱的田中也跟着她的视线往下看。雪白的双臂缠上低垂的颈子,冰冷的触感让田中顿时醒悟。
小惠已经死了。
田中惨叫一声。忙不迭的想要挣脱小惠的掌握,却感到颈子一阵刺痛。他打算推开小惠,缠在颈子上的手臂却不允许他这么做。“小惠”的恐惧以及“小惠”的踌躇,让田中不敢、也不愿意对眼前的人拳打脚踢,只能任凭仿佛置身温柔乡的微醺征服自己。真实世界离得好远。温度、气味、以及声音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柔弱无骨的手臂、以及印在颈子上的丰唇所带来的触感。现实与非现实互相倒转,梦境与非梦境彼此交错。田中张大了嘴巴呆呆的站在路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结实累累的稻穗沐浴在月光之下。正随着微风左右摇曳。
小惠的嘴唇离开了。
“……这是一场梦。”
田中点点头。没错,这是一场梦。小惠已经死了。
“销毁所有的户籍资料。”
两眼无神看着远方的田中突然皱起了眉头。
“销毁户籍资料。大家都没死,资料全都错了,这个村子根本没有发生任何不幸。”
田中迟疑了半晌,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小惠松开自己的双臂。
“我还会来找您,下次就在叔叔家见面吧。到时我会轻敲窗户当做暗号,还请您让我进去。”
小惠留下这句话之后,就迅速的离开田中的身边,直接跑上田埂。田中当场坐了下来。他仰头望着天上的明月,好一阵子才恢复意识。
晚风吹得他头晕目眩。他只记得自己在一瞬间意识模糊,跌跌撞撞的坐了下来。
意识模糊的那一瞬间,好像梦到了什么。
田中努力思索,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大概是太疲倦了吧?他挣扎着站起身子,踏着跟跄的脚步赶着回家。好疲倦,好想睡,明天还有一堆工作。
“……对了。”
田中自言自语。
“明天得把错误的资料改回来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