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敏夫的电话之后,静信不由得提高音量。
“情况还好吧?”
“不怎么好。”敏夫的回答低沉无力,一听就知道内心十分自责。
“这就证明了我们无法幸免于难。”敏夫的语气带着意思自嘲。“你自己小心。”
“嗯,我明白。”
“真的明白吗?今天早上的时候,我拨了通电话给下山。”
“那个放射线技师?”
“没错。阿彻的葬礼结束之后第二天,他就没来上班了。今天我突然想起这件事,于是就试着打电话过去,想问问看他的近况。”
静信心头一震。
“想不到他居然死了。死因是急行心脏衰竭,这个月九号的事情。”
“嗯……”
“那些家伙不会对我们另眼相看,无论是你自己或是周围的人,都有可能成为他们的猎物,所以一定要提高警觉才行。”
“我知道。”说完之后,静信挂上电话。
恭子发病了,而且已经进入了末期症状。敏夫在电话中表示要让恭子住院观察,可是就算不眠不休守在她的身边,恐怕也很难掌握病情的发展。
(下山也死了。)
惆怅不已的静信突然想起另一个人。
“……阿角!”
阿角的辞职也十分突然,看来有必要打听一下他的近况。
这是办公室的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静信回头一看,发现有个陌生的老妇人正站在门口。静信稍微点头示意,努力的搜寻脑海中的记忆,试图辨识访客的身份;老妇人却不等静信开口,径自走了进来。这个不速之客以嫌恶的表情瞪着静信,瘦小的身躯大剌剌的挡在面前。
“我已经无法忍受了。”
“请问您是……?”
“你还在等什么?所以我就说既有宗教不可信任,你这样子算什么和尚?”
静信顿时哑口无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这是光男刚好走进办公室。
“伊藤?”
光男的惊呼唤醒了静信的记忆,原来她就是住在水口的伊藤郁美。
郁美急得用力跺脚。
“别说你不知道村子里发生了什么事,我才不相信这种鬼话。”
“伊藤女士,恕我冒昧……”
“这根本就是死而复生嘛,再明显也不过了。”
静信只感到眼前一阵晕眩。
“村子里的死人不都是你们埋葬的吗?难怪那些死人会从土里面爬出来。你们这些无能的僧侣什么都不会,满脑子就只想要赚钱,所以村子里的死人根本无法往生成佛。说来说去都是你们不好!”
“伊藤,不要胡说八道。”
光男上前挡在郁美和静信之间,却反而被郁美一把推开。紧接着郁美往前逼近一步,前额几乎要顶住静信的下巴。
“罪魁祸首就是兼正,一切都是他们搞的鬼。那些人把诅咒带进村子里,让无法往生的死人重新复苏,使得整个村子陷入一连串的不幸。拜托你赶快清醒过来,替村子做点什么好吗?”
“伊藤女士,请先听我解释。”
继续举起右手打算安抚郁美的情绪,却被郁美一巴掌打了下来。
“现在都已经是什么情况了,你还想坐视不管?也对啦,村子里面死的人愈多,你们就愈是赚钱。光是举行一场丧礼所赚的银两,想必就让你们笑得合不拢嘴了吧?没见过这么没良心的出家人。”
光男打断郁美的话头。
“伊藤,你说这种话不怕遭天谴吗?说话要凭良心,不可以……”
“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伊藤!”
郁美也不甘示弱,指着光男的鼻子开骂。
“想揍我吗?还是把我轰出去?哼,我早就知道你们的伎俩了。你们就只会想办法骗取村民的钱财,表面上装出道貌岸然的模样,背地里却喜孜孜的数着大把大把的钞票,好一个清高廉洁的出家人!副住持了不起啊?像只缩头乌龟一样躲在这里,一点都不关心村民的死活,这种胆小鬼也配当副住持吗?”
静信只感到一股凉意直上心头,下意识的握住左脸的手表。
原来村子里的人早就知道了,只是闷在心里没说出来而已。
“就只会写那些三流小说,其他什么都不会。如果你还自认是个称职的出家人,就应该把兼正一家人揪出来,替全体村民除害才对。”
“伊藤,你说够了没有!”
“……光男先生,算了。”
静信制止住怒气冲冲的光男,同时也发现池边以及美和子面色铁青的站在办公室的入口。
将视线带回郁美身上之后,静信低头表示歉意。
“……您教训的是。”
接着示意郁美坐下。
“站着不好说话,请先坐下来吧。恕我冒昧,请问您为什么一口咬定兼正就是罪魁祸首?为什么认定村子里有死者复活?”
郁美用鼻子哼了一声。
“这种事情连三岁小孩都看得出来。自从那栋豪宅完工之后,村子里就出现一连串的怪事,若不是他们搞出来的,你说还会有谁?”
“这只是您的推测吧?光凭推测是不能将兼正定罪的。”
“推测?笑话,明明就是事实。我懂了,你根本不想管这件事,打算袖手旁观对不对?”
“我没这个意思,不过……”
“用不着解释了。”郁美冷冷地说道。“你到底想不想替村子尽一份心力?”
“当然。”
“那就跟我一起去把兼正的人揪出来吧,我来叫你应该怎么做。”
“伊藤女士,那可不成。”
郁美闻言,立刻就要当场发作。静信在心里面拼命寻找安抚郁美的字句。
绝对不能让郁美冲动行事。光凭先入为主的推测不足以将兼正定罪,这么做只会遭到村民的反感以及不信任罢了。郁美愈是高声疾呼,村民于是打从心底否定这种说法,即使郁美的直觉早已切中事情的真想,也一样是于事无补。
“请您先冷静一点。村子里发生许多不幸固然是事实,可是这跟桐敷家之间有何关联?您真的认为只要谴责桐敷家,就可以消弭一切的灾厄吗?”
“我懂了。”郁美毫不掩饰内心的轻蔑之意。“你已经彻底的腐化了。”
“您刚刚说村子里的不幸跟死而复生有关,可是您能够举出实证,证明真的有人死而复生吗?或者是您看过复生的死者吗?”
“算了。”
郁美转身走出办公室,丝毫不理会静信的叫唤。静信跟着就要追出去,却被光男和池边拉住。
“副主持,千万别跟那种人扯上关系。”
“可是……”
“就让她去吧,否则大家一定会以为副主持跟她是一伙的,到时恐怕有损佛寺在村民心中目的威望。”
“光男先生,这种说法似乎不太妥当吧?”
静信对光男的说法有些不以为然,光男却坚定的摇了摇头。
“不行就是不行。副主持,还请替其他人着想。如果大家以为副主持同意伊藤的做法,信众一定会起而效尤。即使副主持没有那种意思,也不该轻忽佛寺在村子里的影响力。”
“可是……”
静信看看光男,又看看早已空无一人的门口。
“伊藤打算将兼正的人赶出村子,如果大家以为佛寺也跟伊藤站在同一阵线,一定会将兼正视为仇敌。兹事体大,还请副主持三四。”
静信无言以对。佛寺的敌人就是全体村民的敌人,静信的脑海突然浮现出大冢隆之以及浩子的身影。
“……嗯。”
光男松了口气。
郁美朝着山门瞪了一眼,恨恨的吐了口痰。村子里的人全都被蒙蔽了,自己好心揭发事情的真相,却没有半个人肯相信,真是好心没好报。想到这里,郁美不禁抚摸伤痕累累的身体。那些愚夫愚妇不肯相信也就罢了,甚至还对自己动手动脚,从来没见过那么不讲理的人。
郁美恶狠狠的看着西山的方向。墨绿色的半山腰包围着黑色的屋顶,在万里无云的晴空之下看来格外清晰。俗话说恶从胆边生,现在的她只想大肆破坏一番,以宣泄心头的怒火。既然佛寺不愿意出面,看来只好独自一人想兼正宣战了。没错,一定要好好的表现一番,让村子里的人再也不敢瞧不起自己。
郁美冲下石阶,拼命敲打门前町众多商家的店门。
“罪魁祸首就是兼正!你们赶快醒醒吧!”
从安森工业准备返回家中的安森厚子,在半路上发现御旅所的前面聚集了好几个人。好强的她踮起脚尖抬头张望,只看到伊藤郁美正站在六个男女面前大放厥词。
“一定是死而复生,你们也很清楚才对!”
厚子感到心头一震。“死而复生”这四个字就像是一把利刃,直接刺入厚子的心坎。
“她在说什么?”
厚子试着询问身旁的一名老者,内心却十分清楚郁美口中的“死而复生”代表了正在村子里蔓延的“那个”,更代表了打算将安森工业的人赶尽杀绝的某种东西。这种情况就好像是来自地狱的恶鬼正在村子里徘徊似的,厚子心想。
身旁的老者就是竹村吾平。只见吾平耸耸肩膀,似乎对郁美的言行感到不以为然。
“她说兼正的人都是死而复生的恶鬼。”
“不会吧?”厚子大笑不已,空洞的笑声听起来十分虚假。正说得声嘶力竭的郁美似乎听见了厚子的笑声,只见她瞪着兀自讪笑的厚子,排开人墙走了过来。
“你是丸安家的厚子吧?”
“是的,你好。”厚子刻意挤出谄媚的微笑。“找我有事吗?”
“安森家被死而复生的恶鬼缠上了,你应该知道吧?”
“真的吗?好可怕喔。”
“我是说真的。不信你自己可以算一算,看看安森工业还有几个人活着。”
“这……”厚子脸上的笑容变得十分僵硬。
“安森工业的人全部难逃一死,丸安家的义一也是。等到安森家的人死光之后,就轮到你们丸安家了,到时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不要胡说八道,我才不信呢。”
“胡说八道?对不起,我说的都是实话,丸安家即将步上安森家的后尘。德次郎活不了多久了,接下来就轮到丸安家的媳妇、然后是儿子,就跟安森家的顺序一样。”
“鬼才相信你的话。”
厚子啐了一口,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不死心的郁美继续放话。
“除非将兼正的恶鬼逼出来,否则所有人都难逃一死。为什么没有人相信我?有人曾经在大白天的时候遇见兼正的人吗?”
厚子停下脚步,试着挥去心头的阴影,迈开大步飞也似的逃离现场。
(1)御旅所:神明出巡时暂时奉安临幸的地方。
2
敏夫直盯着手中的话筒,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慢着慢着。静信,你再说一次好吗?”
电话另一头的静信语调十分急促,而且还可以压低音量,似乎不想让其他人听见。
“郁美跑来我这里,宣称兼正是罪魁祸首,还说他们都是死而复生的恶鬼。”
“她有什么证据?”
“没有,纯粹是她个人的直觉。我看她气势汹汹的模样,说不定真的会跑去向桐敷家兴师问罪。”
“开玩笑,绝对不可以!”
敏夫的担忧不是没有到来。任凭郁美这种人带着村民向兼正发难,反而会降低整件事情的真实性。等到大家都知道郁美的说法之后,敏夫和静信就算是说破了嘴皮,也只会换来村民的讪笑和怜悯罢了。
就在敏夫打算说话的时候,候诊室传来高亢的说话声,就连身在准备室的敏夫都能感觉到患者之间的骚动。
“那个老太婆好像跑到我这来了,看来她似乎打算宣扬她的恶鬼说。”
敏夫听不清楚郁美的说话内容,只能模模糊糊的辨识出“恶鬼”、“死而复生”这些只字片语。挂上电话之后,敏夫走出准备室,刚好遇见铁青着一张脸快步走来的武藤。
“院长。”
“我知道。她的嗓门那么大,想要不听见也难。”
敏夫快步走向候诊室。郁美正在候诊室里面说得慷慨激昂,坐在椅子上等候看诊的患者无不长大嘴巴看着眼前的这场闹剧。发现郁美身后跟着三个看热闹的村民之后,敏夫不由得心中一紧。那三个人未必相信郁美的说法,然而不可否认的,村子里的确有这种等着看好戏的好事之徒。
“别以为你们得的只是普通的小感冒而已,更别奢望医院可以治好你们的疾病。不要再欺骗自己了!你们自己相信,到医院来看病的亲朋好友有多少人最后被送进山里?”
敏夫心头一震。郁美说的固然是实话,却也十分伤人。
“郁美,医院可不是让你发表演说的地方。”
郁美闻言,立刻回过头来。
“你这个蒙古大夫终于出现了!”
“爱怎么批评我是你的自由,不过这里是医院,还请你保持安静。难道你练这点常识也没有?”
“明明就治不好病患,却还要装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我看你比我还更没常识。不服气的话,就当着大家的面把患者治好啊。”
“好吧,我承认我也有治不好的患者。不过你有曾经治愈过谁了?”
“哼!治不治得好,到时候就知道了。只要大家知道兼正是罪魁祸首,还怕治不好这种怪病吗?你等着瞧吧,我绝对不让他们继续危害村民。”
敏夫打量着义愤填膺的郁美。她虽然不怎么聪明,却十分了解事情的真相,说不定放任她去搅和一番,也是个不错的办法。
“所以呢?你打算怎么对付兼正的人?别告诉我只要念个咒语,兼正就会连人带屋消失不见,我可没那么好骗。”
好几名患者被敏夫的玩笑话逗得忍俊不禁。看到郁美杀气腾腾的瞪着自己,敏夫故意发出夸张的笑声。刺激郁美的确是个办法,只要让这个狂徒站在兼正之家的门口,她一定会将桐敷家的人拖出来兴师问罪。就是郁美没那个胆子,敏夫也有把握诱导她走上自己布下的圈套。然而兼正的人不可能在大白天的时候出门,顶多派辰巳出来虚应故事,这是郁美只要念起咒文,相信一定会让辰巳狼狈不已。没错,郁美抓到问题的重点了。顺利的话,说不定真的可以当着全体村民的面揭发事情的真相。
“恕我冒昧,我想你的咒文大概只会吓到蟑螂和老鼠而已。”
“不懂的人就不要装懂!”
“对不起,我无意干涉你的信仰自由。不过死而复生的恶鬼是迷信的产物,绝对不是村民生病的原因。而且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指控兼正是罪魁祸首,难道你觉得他们都是死而复生的恶鬼不成?”
“没错,所有的恶鬼都是他们创造出来的。”
“真是不敢相信。我见过兼正家的年轻人,他看起来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比你更像个活人呢。”
“那只是外表看起来如此,骨子里却是不折不扣的恶鬼。他们全部都是重新复苏的活死人!”
“死人会在大白天的时候出来活动吗?我可是在白天的时候遇见辰巳的。”
“或许只有那个年轻人才能在白天的时候出来,其他人就不行了,因为他们都是死人。”
正确答案,敏夫在内心赞叹不已。
“辰巳可以在白天的时候出门,身上也有影子,你打算怎么证明他是个死人?难不成只要神符一挥,就会逼他现出原形?”
“没错!”郁美的回答十分有自信。
敏夫笑了笑。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也不便阻止。只怕桐敷先生没时间招呼你就是了。”
“管他有没有时间,拖出来就好了!我要狠狠地教训他们一顿,让他们知道村子里的人没有那么好骗!”
“也就是说你打算杀到桐敷家的门口,把里面的人拖出来兴师问罪?桐敷先生也真可怜,好端端的招惹到你。”
敏夫的话陷入说道了郁美的心坎里,只见她得意地露出微笑。
“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村民着想。等着瞧吧,我要把他们拖出来,让大家见识那些人的真面目!”
“那就不要在这边大声嚷嚷,有胆子就赶快去啊。这么多患者还等着我来看病呢。如果桐敷先生肯陪你表演这场闹剧,别忘了通知我一声。我的医术虽然不精,却还可以替他把把脉,看看他到底是死人还是活人。”
郁美瞪了敏夫一眼,头也不回地走出候诊室。站在门口的两个村民见状,立刻跟上去看好戏,只留下其他患者面面相觑,不知道该留下来,还是跟上去凑热闹才好。察觉到候诊室里的气氛,敏夫刻意露出微笑。
“想去就去吧,我不会阻止的。多几个人在场也好,免得郁美一时糊涂,做出了什么傻事。”
三名患者立刻站起身来,消失在候诊室的门外。
敏夫露出暧昧的微笑,目送三人的离去。
3
待在工坊里面的结城听见外头的骚动,于是便走了出来瞧个究竟,发现通往山区的道路另一头挤满了人。
“怎么回事?”
小梓擦拭着沾满染料的双手,从工坊里面走了出来。结城摇摇头,决定走到前面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大概走了两百公尺之后,结城来到通往兼正之家的丁字路口,人群就是聚集在这里。众人的前方站着一个年约六十出头的老妇人,只见她不停地高声叫骂,还搭配着丰富的肢体语言。聚集在路口的村民都以一副凑热闹的表情看着老妇人的表演,结城在人群中发现田代的身影,立刻趋前跟他打招呼。
“田代兄,发生了什么事啊?”
“原来是结城兄啊。”田代看着人群前方的老妇人,不由得摇头苦笑。“那位是伊藤家的郁美,想来喜欢谈论一些怪力乱神的事情,大家都怀疑她有点神经病。”
结城打量着郁美。经田代这么一说,结城才注意到郁美的神情的确不太像正常人。
“她说村子里一连串的不幸,都是桐敷家一手造成的。”
结城顿时心中一痛,想起病倒在家中的宝贝儿子。
“她还说桐敷家的人都是死而复生的恶鬼。”
“不会吧?”
“就是说啊,想不到还有人相信这种传说。”
田代放声大笑,笑得格外的嘹亮,格外的做作。结城和小梓也跟着陪笑。听起来也是同样的虚假。
郁美不停地叫骂。她说兼正是恶鬼的巢穴,桐敷家的人将诅咒带进村子里。他们看起来虽然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骨子里却是不折不扣的死人,等一下自己会向大家证明这点,到时还请全体村民一起将他们赶出去。只要他们离开村子,一连串的不幸就会停止,病人也会不药而愈。不要指望佛寺和医院,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去了解情况,只会眼睁睁地看着村民一个接一个的死去。相较于四周的寂静,郁美歇斯底里的叫喊显得格外清晰。
“我看郁美才需要去看医生,听说她一路从商店街喊到这里呢。”
结城露出苦笑。
“郁美身后怎么会跟着那么多人?难道他们都相信郁美的说法?”
“别闹了,怎么可能?”田代摇摇头。“他们只是来看热闹的而已,就跟我们一样。”
“看热闹……”
结城觉得看这种热闹似乎有些不太厚道。综合郁美的说法,她的诉求就是把桐敷家的人拖出来兴师问罪,就像中古世纪的欧洲对付女巫的方法。
田代似乎察觉结城心中的不妥,小声地补上一句。
“跟过来还是比较保险,免得那个老家伙一时冲动,干出什么傻事。她的精神状态不太正常,天晓得会捅出什么纰漏。”
“原来如此。”结城小声回答。
“要过去看看吗?”
听到小梓的询问,结城点点头。
“还是过去看看好了,免得到时真的出了什么乱子。”
世界上没有什么死而复生的恶鬼(破魔矢……),那只是迷信罢了。正如广泽所言,恶鬼是疾病(十字架……)的一种暗喻。
结城的面色突然凝重了起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别再放话啦,有种就冲进去抓人啊!”
身后的人群开始鼓噪了起来。
“不要逼她啦,总得替这个老太婆留点颜面嘛。”
“快点找尾崎院长过来,我看她需要看医生了。”
这句话逗得众人哄堂大笑,一样的夸张、一样的做作。
村民的讪笑一发不可收拾,人群之中却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结城觉得自己心跳加速,掌心不断冒汗。
郁美回过头来,恶狠狠的瞪了众人一眼。
“我马上就证明给你们看!”
说完之后,颜面朝着半山腰上的豪宅看了两眼,气势汹汹的爬上山坡。围在身后的人墙开始变形,一半的人留在原地,另一半的村民跟在郁美身后。不知道是谁大声嚷嚷,说要去找三头目过来。结城和田代互望一眼,跟在众人的身后爬上山坡。
4
郁美一口气爬上坡顶,她要证明自己是外场的救世主,同时也要让村民再也不敢瞧不起自己。
兼正的大门关得紧紧的,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让郁美更加确信桐敷家的人绝对在背地里从事见不得人的勾当。白色的高墙耸立两侧,上面还架设了尖锐的铁丝网,郁美几乎可以百分之百的肯定住在里面的人绝对大有问题。
举起拿着杨桐枝的右手,郁美开始敲门,敲了好几次之后,才发现设在门柱旁边的对讲机。过了没多久,对讲机传来年轻男子的声音。
“我已经知道你们的真面目了,立刻滚出这个村子!”
年轻男子惊咦一声。郁美抬头挺胸瞪着眼前的大门,提高音量继续叫骂。
“别以为躲在里面就没事了,更别以为村子里的人都是看不清楚事实的愚夫愚妇。所有的不幸都是你们造成的,不服气的话,就出来跟我当面对质!”
自从这栋豪宅出现之后,村子里就接二连三发生不幸。因此郁美才会将矛头指向桐敷家。就连多户人家突然搬迁的现象,郁美也认为是桐敷家把他们拐走的,即使其他村民都被蒙在鼓里,她也能够洞悉事情的真相,因为这是神赐予郁美的特殊能力。只要有了这种特殊能力,不但可以将豪宅中的恶鬼逼出来,甚至还能不战而屈人之兵,让桐敷家的人知难而退。
(他们现在一定很慌张。)
郁美露出得意的微笑。在她的想象中,桐敷家的人看到她率领那么多村民前来兴师问罪,一定会吓得落荒而逃。只要那些恶鬼离开村子,村民一定会将自己视为救命恩人,佛寺和尾崎医院更是威名扫地,从此屈服在她的面前。再也没有人敢瞧不起郁美了。
想到得意处,郁美不禁使出浑身解数大声咒骂豪宅里面的人。或许在她心中,这只是吓退恶鬼的一种方法而已,算不上是真正的咒骂。
过了一阵子之后,旁边的小门终于开启,辰巳怯生生的出现在门后。郁美觉得他的眼神透露着几分畏惧,村民却认为辰巳的表情十分为难,颇有秀才遇到兵的味道。
“恕我冒昧,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不必多说!”
郁美挥动手中的神符,辰巳连忙低头躲闪。郁美将辰巳的反应解读成畏惧神符的威力,村民却觉得辰巳只是不想被神符打个正着罢了。闪过神符之后,辰巳看着郁美的眼神透露着几分惊疑,郁美觉得这就是自己的特殊能力对他产生威胁的证据;然而在村民的眼中,辰巳的惊疑纯粹只是来自面对疯婆子的不知所措。
“这是做什么?可以请你们解释一下吗?”
辰巳环视看热闹的人群。村民还来不及回答,郁美就率先发难。她直嚷着“恶鬼出现了”,还不断挥舞手中的神符,逼得辰巳连忙躲进小门。郁美想跟着追上去,却被辰巳反手一甩挡在门外。
“哼!知道厉害了吧!”
郁美转过身去看着众多村民,同时指着身后的小门。
“大家都看到了吧?若不是心中有愧,又何必畏罪潜逃?这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人群之中的结城一脸不可置信的眼神,半疯狂状态的郁美让他感到十分厌恶。不能让这个疯女人继续胡闹下去了,然而环视四周,结城却不见任何人打算出面制止。这时一个身着白衣的人出现在村民之后,看来真的有人跑去通知三巨头了。
走在最前面的敏夫正打算排开人群的时候,前方突然传出沉重的开门声,结城连忙转过头去。白色的大门朝左右两边开启,出现在大家面前的人正是桐敷正志郎。
正志郎的突然出现让郁美心中一凛,往后退了几步。围绕在身后的村民也跟着退后,让出了一大片空地。顶着秋阳的正志郎直挺挺的站在众人面前,脚边拉出一条长长的黑影,只见他以冷静沉着的神情来回打量着聚集在大门口的人群。
“这么多人聚集于此,到底有何贵干?”
正志郎的声音低沉浑厚,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既没有特别无力,更遑论问心有愧,完全是中气十足的语气。
“一大群人跑到别人家门口叫嚣示威,这就是本村的睦邻之道吗?”
“叫嚣?”
郁美高喊一声,冲着正志郎往前踏出一步,然后挥动手中的神符,嘴里还念念有词的低声吟唱,听起来好像是某种咒文。然而正志郎完全不为所动,只是皱皱眉头表现出厌恶的神情。
“恶灵退散,怨灵退散,善恶——”
郁美还没有说完,就被正志郎一把抓住手腕,连神符都被抢了过去。
“请你放尊重一点,不要在我面前胡闹。”
“大胆恶鬼,居然敢反抗!”
正志郎不再理会郁美,眼光扫向郁美身后的人群。
“各位都是明辨是非的人,今天造访敝宅是为了声援这位女士,抑或只是来看热闹而已?”说到这里,正志郎锐利的眼神停留在人群之中的一点。“原来尾崎院长也在这里,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敏夫正面接下正志郎的视线,感到一股寒意直上心头。现在是中午时分,太阳高挂天际,蓝澄澄的天空连一片白云也看不到。刺眼的阳光直接洒在正志郎的身上。一丝不苟的发型、魁梧的身躯,阳光之下的他看来格外威严。
(这怎么可能?)
无视于敏夫内心的狼狈,郁美继续发出无意义的叫喊,紧接着从怀里抓出一把东西撒向正志郎。四周的空气顿时弥漫着一股特有的芳香,看来应该是檀香磨成的灰。正志郎慢慢拍去身上的香灰,脸上的神情似乎有些恼怒,却未见惊疑畏惧的神色,即使面对郁美旋即掏出的佛经,也只是冷冷的哼了一声而已。
“听说村子里接二连三发生不幸,我不明白的是这跟我们有何关联?站在医学的角度来看,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应该是传染病或是集体中毒才是。怎么会跟我们扯上关系?”
敏夫点点头,排开人群挤到最里面。
“没错,正是如此。说来真是不好意思,请桐敷先生千万别以为我们是专程来看热闹的,其实我们也是接到通知之后,才连忙赶来安抚村民的情绪。”
“不要被他骗了!”
郁美从旁插口。
“那个年轻人也常常在白天的时候晃来晃去,不是所有的恶鬼都不能晒到太阳。”说到这里,郁美重新打量着正志郎。“要不然叫你老婆和女儿出来啊。”
“恕难从命。”
正志郎的回答十分坚决。
“内人和小女体质虚弱,而且又罹患了罕见的疾病,因此我们才会举家搬迁于此。恕我得罪,我认为村子里爆发了某种传染病,因此更不能让内人和小女与各位接触。我这么说并不是嫌弃各位,实在是内人和小女的免疫机能不比常人,即使是一点小感冒,也有可能危及她们的生命,这点还请大家海涵。”
说到这里,正志郎扫视众人。
“这也就是内人和小女总是足不出户的原因,可惜的是大家似乎对我们有所误解,总是将我们视为妖魔蛇蝎。难道这就是村民对待有病在身之人、对待外地人的方法吗?”
人群之中出现一阵骚动,好几个村民七嘴八舌的替自己辩解。正志郎大义凛然的说辞让大家感到羞愧难当,人墙开始往后散去。不死心的郁美仍想继续叫嚣,结果被好几个村民七手八脚的架了下来。
“也难怪桐敷先生动怒。”敏夫极力掩饰内心的狼狈。“村子里自古流传了许多故事,虽然迷信的成分居多,还是有少部分村民对此深信不疑。外场是个历史悠久的小山村,难免会对外来的移民不太友善,这点还请桐敷先生多多见谅。”
正志郎点点头,不发一语。
“外场向来流传着死而复生的故事,我们的祖先就认为死人会从坟墓里面爬出来危害村民。这位郁美女士显然将你当成死而复生的恶鬼了。”
“我看起来像死人吗?”
“的确不像。”敏夫轻咬下唇。“可以让我确定一下,以化解郁美女士以及其他村民的疑虑吗?”
正志郎的表情看不出任何变化。
“请便。”
敏夫点点头,搭上正志郎的手腕,很快的就感觉到规律性的脉动。伸手触摸颈部,同样呈现正常的反应。紧接着敏夫端详正志郎的脸孔,伸出右手遮住对方的眼角,瞳孔也呈现正常的扩大反应。放下右手之后,瞳孔略微收缩,看起来没有任何异状。
“一切正常。”敏夫的语气有些不大自然。“无论是脉搏、呼吸以及体温都没有异状,瞳孔对光线的反应也很正常。我想不会有任何医师胆敢题桐敷先生开立死亡证明书。”
“见笑了。”正志郎露出微笑。敏夫回头看着郁美,嘴角略微颤抖。
“桐敷先生不是死人,他跟你一样活得好好的,这样子你总该相信了吧?”
被好几个村民架起来的郁美恶狠狠的瞪着敏夫。她好像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敏夫不再理会郁美,回头看着正志郎。
“我想她应该已经相信了,真是不好意思。”
“哪里。”正志郎再度扫视聚集在门前不知所措的人群,然后转身关上大门。即使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行为充满了敌意,在场的村民却再也没有加以谴责的勇气。
“结城兄,我们走吧。”
田代的声音将结城拉回现实世界。郁美不断对身旁的村民叫骂,却也知趣的走下山坡。大门前的人墙逐渐瓦解,朝着山坡下方一哄而散。
我是来监视郁美,避免她做出傻事的。我才不相信那种无稽之谈。
结城不断的催眠自己,却难掩内心的罪恶感。他已经成为郁美的帮凶了,在场的所有人都助长了郁美的气焰,无论再怎么安慰自己,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也难怪正志郎会那么生气,他一点认为聚集在家门口的村民或多或少都相信郁美的谬论。就连结城也不敢肯定自己一点都不相信郁美。更何况是其他村民?其实仔细想想,郁美只是一个疯子而已,桐敷家大可不必理会那个疯子的疯言疯语,顶多是报警处理就好了,如此一来势必会让郁美成为全村的笑话。总而言之,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然而结城却不这么认为,他总觉得这件事会闹得很大,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太荒谬了。)
世界上没有什么死而复生的恶鬼,照理说郁美的行为根本就是笑话中的笑话。可是结城却无法一笑置之,难道是因为在内心深处,他觉得郁美的说法有几分可信,所以才会将可以一笑置之的小事,当成不可轻忽的大事?
“……或许吧。”
卧病在床的儿子、枕边的破魔矢,难道这也跟今天发生的事情有关?即使明白那种事情不可能发生,夏野的病情还是让结城的思绪往那个方向飘去。
(太荒谬了。)
结城伸手跟田代打个招呼,朝着自家的方向走去,脸上还挂着自嘲的苦笑。真的是太荒谬了,荒谬到令人只能苦笑以对。
随着人潮走下山坡的敏夫感觉自己被将了一军。周围的村民无不挂着笑容,一半是为了掩饰内心的狼狈,一半是藉以自我解嘲。或许敏夫心想——也是在想郁美示威吧?世界上果然没有什么死而复生的恶鬼,差点相信郁美的自己实在是太愚蠢了,或许就是这种解放感惹得村民开怀大笑。
(郁美并没有说错。)
真是一大失策,敏夫心想。经过这次事件之后,即使敏夫向村民公布事情的真相,恐怕也不会有人相信。更糟糕的是,郁美的行动已经破坏了村民自己察觉真相的机会,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怀疑这一连串的不幸是不是吸血鬼造成的。
(为什么……)
为什么正志郎不怕阳光?为什么他跟活人没什么两样?难道这就是尸鬼的特性吗?既然如此,之前为什么从不在白天的时候出现?为什么牺牲者总是集中在黎明时分断气?
敏夫带着满脑子的疑问回到医院,静信早就已经等在那里了。
“……你来啦?”
“郁美呢?”
“不知道,大概被人揪回去了吧?”
“情况如何?”静信刻意压低音量,却只见敏夫摇摇头。
“桐敷出来跟大家见面,就是这样。”
静信大感讶异。
“什么?”
“没错,他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而且一点也不畏惧阳光,连香灰和经文都对他无效。我逮住机会替他把脉,结果发现他一切正常,还被他狠狠损了几句,说这就是村民的睦邻之道什么的。”
“难道我们误会他了?”
“不可能。”敏夫恨恨地吐出一句。“传说的内容有误罢了,辰巳就是最好的例子。或许尸鬼之间存在着个体差异也说不定。我敢肯定桐敷家就是幕后黑手,这点绝对错不了。”
静信低垂双眼。
“只希望我们不要犯下无法挽回的错误就好。”
“没那回事。无论是之前发现的事实、或者说之后推断的依据,都没有出错的可能性。”
“可是我们又没有确实的证据。”
敏夫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原本以为郁美会替我们找出证据,想不到——”
想不到他居然可以出现在阳光之下。既然如此,为什么之前都不曾在白天的时候出现?这两句话还来不及说出口,敏夫就发现自己失言了。猛然抬头一看,静信果然已经变了脸色。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糟了,可是已经太迟了。
“郁美替我们找出证据?你居然利用她!”
“静信,你先听我解释。”
“律子说郁美跑到医院骚扰病患,结果被你请了出去,想不到你居然——”
敏夫坐正身子叹了口气,准备招认一切。
“没错,我承认的确煽动过郁美。因为我以为她可以揭发桐敷家的真面目。”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你觉得我有本事说服郁美,要她别去闹事吗?她对自己的直觉深信不疑,即使没有我在一旁煽动,迟早也会跑到桐敷家兴师问罪。既然阻止不了她,当然就只能利用她。”
“这种事情你居然做得出来。”
敏夫瞪了静信一眼。
“很抱歉,我已经别无选择了。你这个人有道德上的洁癖,这点我很清楚,也明白你十分不齿我的行为。可是现在都已经是什么时候了,那些家伙所使用的手打可不比我光明到哪里去。”
“敏夫,这两件事情不能混为一谈。”
“桐敷家的男主人不怕阳光,之前却没有人在白天的时候遇见他,你觉得这代表了什么?我们全都被他摆了一道,他之所以不在白天的时候活动,就是为了这一天。那些家伙的计划非常周详,简直就是无懈可击。”
静信沉默不语,却不代表他接受敏夫的辩驳。这点从他脸上的表情就看得出来。
“村子里的人原本对桐敷家抱持着一份怀疑,这份怀疑却被对方直接否决,他们一定会对自己的疑心感到可笑不已,从此不再相信尸鬼的存在,继续维持土葬的习俗。你知道这代表了什么吗?”
“这是你造成的结果。”
静信的语气十分冷漠。
“若不是你未及细想就煽动郁美,又怎么会造成这种结果?”
“好吧,我承认我太过自信,兼正的人的确比我高明。他们比想象中的更有计划,白天的时候照样具有行动力,而且又不怕咒术,浑身上下简直找不到任何弱点。如今这么可怕的敌人正在迅速的增加当中,希望你在责备我之前,能够先想想往后我们应该采取怎样的对策。”
静信不发一语。神情阴郁的他低垂着双眼转过身去。当准备实的木门被带上的时候,门外传来一声长叹。敏夫看着静信的离去,神情落寞的看着地板的一角。
“……随你去吧。”
5
正志郎站在二楼的窗户边上,频频打量家门口的斜坡。人群散去之后,还是有不少村民留在原地,如今那些好事之徒早已三三两两的走下山坡,徒留夕阳余晖之下空无一人的小径。正志郎嘴角涌现出一抹微笑,转身离开窗边,沿着回廊走到豪宅深处面向内侧的房间。
打开橡木制成的房门,里面还有另一扇往内开启的木门,两扇门之间只有一公尺左右的距离。正志郎带上第一扇门,随手打开里面的那扇木门。
木门之后的空间笼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带上木门的正志郎在墙上摸索了一会,点亮了电灯。里面是两间主卧室,、无论是面向北边的一排窗户,或是通往卧室的门板全部都是双层的设计,完全阻隔外来的光线。正志郎坐在暖炉前的摇椅上,抬头看着墙上的时钟。再过不久就是日落的时间了。
日落之后,寝室的们打开了。正志郎露出微笑。
“早。”
进入起居室的沙子显得有些讶异。
“真稀奇,居然会坐在这里等我起来。”
“白天的时候,有个老妇人前来造访。”
沙子挑了另一张摇椅坐下,开始整理头发。
“怎样的人?”
“该怎么说呢?应该说是个很奇特的妇人吧?她宣称我们是死而复生的恶鬼,还煽动许多村民前来兴师问罪。”
“的确十分奇特。”
正志郎低声浅笑。
“她还说我们只在夜里活动,就是最好的证据。”
“结果呢?”
神情愉悦的正志郎看着俏皮的少女。
“当然得把他们请回去才行。我出去见他们的时候,那个老妇人竟然拿着神符在我身边挥来挥去,后来发现神符对我没用,立刻脸色大变说不出话来。然后尾崎医院的院长出面缓颊,还当着大家的面替我把脉。”
沙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尾崎院长想必大吃一惊吧?”
“看来似乎如此,只可惜你没见到他当时的笑容。”
“该怎么处理?”
“那个勇气十足的老妇人叫什么名字?”
“好像叫做伊藤郁美,似乎住在水口。没记错的话她跟年约四十的女儿相依为命,跟其他的村民处得不太好。”
沙子点点头。
“——杀了她?”
“这不是聪明的做法。带头兴师问罪的人突然死了,一定会引起村民的怀疑。”
“说的也是。”
沙子看着墙上的时钟,从摇椅上站了起来,然后走向身后的一排窗户,拉开厚重的橡木门扉。推开细长形的两扇木板之后,里面是一间半圆形的房间,墙上有一扇挂着两层布帘的窗户。沙子拉开布帘、打开窗户,然后再推开最外面的挡雨板,繁星点点的夜空顿时映入眼帘。天边一隅依然染着夕阳的余晖,外面的世界已经成为黑夜所支配的领域,冷冷的山风无情的从窗户吹进屋内。
“……请她出去旅行好了。”
正志郎点点头。
“一去不回的旅行。”
“没错。”转过身的沙子嫣然一笑。“她害怕遭受我们的报复,所以忙不迭的离开村子。即使尾崎院长拍胸脯保证,她也不认为待在村子里很安全,于是为了活命,不得不远走他乡。”
“女儿呢?”
“没有其他家人吗?”
“似乎如此。”
“等待安顿下来之后,应该会把女儿接过去吧?毕竟是唯一的亲人嘛。”
正志郎点点头站了起来。
“就这么安排。还有其他的吩咐吗?”
沙子摇摇头。
“谢谢你,正志郎。你总是设身处地的为我着想,我真的很庆幸有你这个朋友。”
转过身的正志郎同样报以微笑。
“为你服务是我的荣幸,今天总算不枉我故意不在白天出门的苦心。”
“你的思虑向来无懈可击。”
“希望如此。”准备走出房间的正志郎突然停下了脚步。
“诊所的内部装潢好像已经完成了,今天晚上就可以开始看诊。”
“动作挺快的嘛。葬仪社呢?”
“随时都可以营业,速见表示今晚就会搬过来。”
“嗯。”沙子犹豫了片刻,叫住正打算走出房间的正志郎。“今天那个老妇人出现的时候,尾崎院长也在场吧?”
“是的,好像是有人找他过来的样子。有什么不对吗?”
“只有尾崎院长而已?”
正志郎立刻领悟到沙子想问什么。
“看热闹的村民不少,倒是没见到室井的身影。”
沙子点点头,不再说话。目送正志郎离开之后,沙子再度来到窗边,看着夜色之下的群山。
北山的半山腰上看得到零星的灯光。沙子将视线往西移动,停留在北山与西山的交汇处,却只看到黑漆漆的一片,没有半点亮光。当然,这早就在她的预料之中。沙子跪在地板上,手肘撑着窗台,将脸颊贴在手臂上面遥望不远处的北山。
“……应该已经有所耳闻了吧?”
可能是从敏夫那里听来的,也有可能是信众。几天之后,伊藤郁美突然失踪的消息也会传进耳中,到时他一定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没有人能改变这个村子的命运……”
6
随着下山的人潮走回家中,结城陷入忧郁的深渊。
太愚蠢了,实在是太愚蠢了,根本没有什么死而复生的恶鬼。一想到自己差点相信这种谬论,结城顿时感到脸上无光。
结城就这样呆坐客厅,直到电铃想起,才猛然察觉外面的天色早已暗了下来。
“来了。”
走到玄关的结城发现来访的人是田中姐弟,眉头不禁一皱,仿佛站在他面前的两个人正是村子里无稽迷信的代表。
“呃……我们想探望结城。”
“对不起,他正在休息。”
结城的语气十分冷淡。不知所措的小薰看着身旁的弟弟,小昭似乎没察觉到结城话中的冷漠,大剌剌的再度表明来意。
“我们是来探病的,请让我们见老大一面。”
结城犹豫了片刻,不情愿地点点头。这对姐弟关心夏野的好意不假,令结城不知道该如何拒绝,只好跟在他们的身后走下夏野的房间。进入房间之后,夏野正在睡觉,不过呼吸显得急促许多,而且还发着高烧,一看就知道病情又恶化了不少。
姐弟两人面带忧色坐在床边,抬头看着结城。结城并不打算回避,他一直盯着两姐弟,然后缓缓的开口。
“夏野的情况不太好,恐怕没办法招呼你们了。”
小薰紧咬下唇,小昭不解的看看夏野、又看看结城。
“夏野需要看医生,我打算让他住院。你们明天过来的时候,大概就见不到他了。”
小薰猛然抬头,看着结城的眼神充满了责备的意味。
“两位请回吧。”
“我、我们有话想告诉给结城……不,夏野。”
“夏野现在不方便跟你们说话。”
“可是……”
“回去吧,别再把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带进来了。”
小昭差点没当场发作,却被小薰拉了下来。进入房间的时候,他们就发现到昨天布置的东西全部被丢进垃圾桶,夏野的情况也明显的比昨天糟糕。小薰和小昭心知肚明,他们没办法拯救夏野,只因为结城从中作梗。
“我、我们……”
小薰欲言又止,老实说她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就是费尽唇舌说明那些布置的必要性,也未必真的能说服结城,垃圾桶里的东西就是最好的证明。
小薰深吸了一口气,在内心告诉自己一定要勇敢。结城对整件事情一无所知,知道真相的人只有自己而已。
“我们想照顾夏野,至少今天晚上让我们留下来好吗?”
“没这个必要。”
结城的回答听不出任何商量的余地。
“夏野不需要非专业医护人员的照顾,请你们回去吧。”
结城的拒绝十分伤人,同时也带着一丝敌意,让鼓起勇气提出这项要求的小薰大为受伤,低着头不发一语。最后在结城不断的催促之下,小薰无奈的牵起小昭的手,打算起身告辞;小昭却身子一扭,将小薰的手甩掉。
“我不回去。”
“小昭……”
“老大的病情那么严重,我要陪在他的身边。”
“没这个必要。”
结城加重语气再度重复一次,小昭顿时全身颤抖了起来。即使是面对心生惧意的小学生,结城也丝毫不留情面。
“我再说一次。请你们立刻回去,夏野不需要你们的照顾。”
小昭低着头站了起来。小薰牵着小昭的手,快步走出夏野的房间,穿过走廊飞也似的跑出玄关。
“真是莫名其妙。”
小昭回头看着身后的物资。
“老大的病情那么严重,他却什么都不知道!”
“小昭……”
“如果老大死了,他就是凶手!老大是被他害死的!”
眼见小昭愈走愈快,小薰连忙上前拉住他的手。
“小昭,你等一下。”
“放开,我不想管了!”
“小昭,你是说真的吗?你真的不想管结城的死活?真的要眼睁睁看着他死去?”
小昭紧咬着下唇。
“要不然还能怎么办?破魔矢和佛珠都被那个家伙丢掉了,所以老大的病情才会愈来愈糟。昨天晚上他们一定来过,老大迟早会死在他们的手上。”
“没错,所以才要另外想办法。”
“想办法?还有什么办法可想?那个家伙都把我们轰出来了,我们还能怎么办?”
小薰低头不语,神情十分黯然。
“你说要留下来照顾老大,他还不是一口回绝?既不能放置护身符,又不能陪在老大身边,我们根本一点办法也没有。”
哭丧着脸的小昭睁大了眼睛看着小薰。
“既然不能在屋子里,我们守在外面就好了。以前小惠常常偷窥结城的房间,她说从屋后的那片树林可以看见房间的窗户。”
“小薰……”
“那里就是最好的监视地点,而且又不用担心护身符会被发现。”
“你要我们晚上的时候守在外面?”
小昭有些不太自在。
“没错。怎么,你怕啦?”
小昭闻言,嘴角立刻一抿。
“我才不怕。”
小薰点点头表示赞许。结城的冥顽不灵让小昭愤怒无比,小薰也一样心中有气,所以才能将恐惧感暂时抛到脑后。他们并不是不会害怕,只是结城的态度实在气人,所以姐弟俩决定靠自己的力量保护夏野,让结城明白自己的无知。
“走吧,带我去你说的那个地方。”
送走两人之后,结城在电话前面来回踱步。
他想打电话请敏夫过来出诊,也想将儿子的症状让敏夫知道,顺便问问看儿子得的是不是“那个”。可是,结城心想。夏野的初期症状跟敏夫当时所描述的截然不同。
应该不太可能才对,结城心想。所以夏野刚发病的时候,他才没有联络敏夫。结城接受夏野的说辞,认为只是单纯的睡眠不足所引起的身体不适,直到昨天才发现不太对劲。
其实只要请敏夫诊断一下,就可以马上知道夏野得的到底是不是“那个”,结城却十分犹豫该不该这么做。如果真是“那个”的话,结城等于是浪费了这三天的宝贵时间,他还记得敏夫说过“那个”在几天之内就会夺走患者的生命,除非在出现初期症状的时候立刻送医,否则治愈的几率几乎是零。
不,应该说一旦发病,就没得救了。敏夫虽然没有明说,结城去能体会其中的弦外之音。村子里目前还没有治愈的病例,如果真是“那个”,夏野就只有等死的份,连敏夫也救不了他。
结城很想打电话给敏夫,却又觉得打了也无济于事;一方面希望知道答案,另一方面却又觉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反正不管结果是好是坏,两天之后自然分晓。
犹豫了好一阵子之后,结城觉得再去探望儿子的情况,希望儿子的病容可以协助自己下定决心。于是他朝着夏野的房间走去,踏进只点了一盏台灯的昏暗空间。
急促的呼吸声传入耳中,还不时听到后头发出的喘息声。夏野的脸色还是不太好看,持续不退的高烧让他的嘴唇发红龟裂。
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结城再度陷入犹豫,这时他听到窗外传来些微的声响。夏野的房间面向后院,仅容一人通过的狭长庭院之后,就是长满草木的后山。平时那里不会有人经过,更不应该发出声响,可是现在却清楚的听见有人踩在草地上面的声音。
结城屏气凝神,仔细聆听窗外的动静。太阳已经下山了,屋内一片漆黑,窗户旁边的湖南台灯是唯一的光源。结城听到分开草丛的窸窣,以及低声交谈的声音,还听到有人制止另一个人说话的嘘声。看来窗外真的有人,而且还不止一个。
结城蹑手蹑脚的走近窗边,毫无预警的拉开窗帘。
一名少年弓着身子站在草丛后面,脸上净是惊惧之色。发现结城正在看着自己之后,少年赶忙蹲了下去,旁边依稀可见少女露出半个脑袋的身影。
结城打开窗户。
“你们在干什么?”结城的语调格外尖锐,显示出他心中的不悦。“通通给我出来。”
少女慢吞吞的站了起来,后面跟着心不甘情不愿的弟弟。
“躲在这里做什么?请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两人低着头不发一语。
“我不是请你们别再找夏野了吗?是不是要我通知你们的父母,两位才肯乖乖听话?”
结城的语气格外的严峻,姐弟两人却不知道那只是反映出结城内心的不安。小昭恨恨的看看窗子,又看看当着窗前的结城。夏野明明就在窗户后面,小昭和小薰却不得其门而入,好像他们两个才是吸血鬼似的。
“回去,别再来了。”
结城毫不留情的下达逐客令。小昭闻言,立刻冲到窗户前面。
“我们不能回去,否则事情就糟了!”
突如其来的反应让结城吃了一惊。
“老大快死了,只有我们知道救他的办法!”
结城内心一紧。
“小孩子不要胡说八道!”
“是真的!为什么总是不给我们机会!”
小昭悲愤莫名,悲愤于自己的无力,悲愤于自己为什么不是大人,悲愤于为什么大人总是不相信自己的话。大人们总是将自己当成不懂事的小孩子,却不知道他们眼中所谓“不懂事的小孩子”才是知道真相的人。
“这是死而复生的恶鬼干的好事!老大就快被恶鬼害死了!”
结城感到讶异无比,紧接着开怀大笑。虽然敌意缓和了许多,表情也不再严峻,却不代表结城接受他们的说法。小昭对那种表情很熟悉,通常村子里的大人把小昭当成乳臭未干的小孩子、或是把小昭的话当成毫无根据的童言童语时,都会露出那种表情。现在的结城不也是眯起双眼,端详着眼前这个可爱的孩子吗?
“我懂了。”结城露出微笑。“我很感激你们对夏野的关心,不过你的关心显然是多余的。时候不早了,还是赶快回家吧。”
“不!我说道都是真的!”
“看来你们不知道那件事情的后续发展。”
小昭愣住了,他不明白结城口中的“那件事”是指什么。
“……那件事?”
结城笑着点点头,他终于搞懂事情的来龙去脉了。这两个孩子一定是听了郁美的谬论,无法辨别是非的他们对那种谬论深信不疑,所以才会跑来找夏野。说不定他们好几天前就听说了,结城相信郁美早在前往兼正闹事之前,就已经在街头巷尾宣扬她的恶鬼学说。
“小昭,伊藤女士误会了。桐敷家的人既不是死人,也不是什么吸血鬼。尾崎院长当着大家的面证明了这一点。”
小昭张大了嘴巴,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
“世界上没有死而复生的恶鬼。你们从小听着这个故事张大,也难怪会对故事的内容信以为真,不过这毕竟是虚构的故事,并不是真的。”
“可是——”
话还没说出口,就被结城打断了。
“桐敷先生顶着大太阳出来跟大家见面,地上也看得到他的影子。郁美女士对着他挥动神符,也不见他露出痛苦的表情,只是觉得莫名其妙而已。”说到这里,结城露出会心的微笑。“之后尾崎院长帮桐敷先生把脉,证明他是个货真价实的活人。伊藤女士还真的闹了个大笑话出来。”
结城为之失笑不已,却不忘催促两人回去。
“我很感激你们关心夏野,可是事实摆在眼前,这绝对跟什么恶鬼无关。等到夏野身体好起来之后,我一定会请他跟你们联系;如果夏野的状况有什么变化,我也会主动通知你们。请你们回去吧,别待在这里。”
说完之后,结城便关上了窗户。小昭无言以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微笑的结城拉上窗帘,内心充满了绝望的感觉。
“小昭……”
小薰拍拍弟弟的肩膀,小昭哭丧着脸抬头看着姐姐。
“……他根本不让我说话。”喉头颤抖不已。“他根本不知道小惠和康幸大哥的事情。”
“嗯。”
“他根本不想听我说话,还摆出一副好像早就知道我要说什么的表情。那个家伙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连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我……!”
莫名的愤慨以及莫名的悲伤占据小昭的内心,他诅咒身为孩子的自己。
“嗯。”小薰哭了。小昭牵着小薰的手回到山坡,眼泪跟着掉了下来。想到连见夏野最后一面都不行,小昭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结城一直看着窗外。躺在床上的夏野微睁双眼看着父亲的背影,心中浮现出一丝怜悯。这份怜悯是准对小昭而来、抑或是悲叹于自己即将面对的命运,就连夏野自己也不知道。
怜悯划过思绪的表面,就像找不到着力点的弹珠,永远无法与思绪结合。
7
“有人在吗?”
男子的声音从玄关外面响起,伊藤玉惠急忙出来应门。打开门一看,一名陌生的中年男子就站在门外。
“请问郁美女士在不在?”
玉惠顿时感到头皮发麻。左邻右舍早就将母亲今天的丰功伟绩告诉她了,这个人八成也是来数落母亲的不是。
不要在村子里面胡言乱语、你母亲到底有没有问题、这个村子不欢迎你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玉惠就觉得迟早有人会对她们说出这些话。
“我母亲出去了,有什么要是吗?”
“出去了?知道她去了哪里吗?”
玉惠没见过这个中年人。他看起来像是外场的村民,不过应该不住在这一带。
“不太清楚。”玉惠怯生生的打量眼前的男子。“那件事不是我做的,要怪就怪我母亲,不要把气出在我身上。”
男子一脸讶异。
“你误会了,我不是来骂人的,我只是有些事情想找郁美女士帮忙而已。”
男子说完之后,两眼直盯着玉惠。
“……让我进去等她回来好吗?”
“不行,请你回去。”
玉惠紧握颤抖不已的双手。男子的脸色有些不悦,玉惠却管不了那么多。
“我母亲精神有问题,她生病了,请不要理会她。”
“做女儿的怎么可以说母亲是神经病呢?这样子太不厚道了吧?”
“不干你的事!”
玉惠呯的一声将门关上,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母亲”向来是玉惠心中的痛,郁美的特立独行总是让玉惠受尽众人的嘲笑、疏远、甚至是孤立。左邻右舍的批评、旁人的数落以及有色的眼光,即使错不在玉惠身上,她也必须承担这一切。郁美是自己的母亲,又是唯一相依为命的亲人,玉惠当然没有抛弃郁美的意思;可是她已经受够了,现在的她只想过着平静的生活。周围的人于是揶揄讪笑,郁美的行径就愈发脱离常规,若不是村民总是将郁美当成笑柄,又怎么会把母亲逼到这步田地?
“伊藤小姐!”
男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回去!”以后大声尖叫。她不想再看到任何人责备母亲的不是,更不希望任何人再来煽动母亲。
(求求你们忘了我们母女俩吧。)
“伊藤小姐,你误会了,我并不是来责怪你母亲的。”
“请你回去!”
“我来找你母亲谈事情,怎么你反而教我回去?站在外面不好说话,又怕引起邻居的闲言闲语,请你快点开门让我进去吧。”
忍无可忍的玉惠打开大门,用力推了正打算敲门的男子一把。
“我叫你回去!”
“有话好说嘛,何必动手动脚的?”
“不要来找我们!”
玉惠想将男子推出去,中年男子却想留在原地,两人顿时扭成一团。就在这一阵混乱之中,郁美回来了。
提着袋子的郁美还没走近屋子,就听到玉惠近乎歇斯底里的尖叫,这才发现一个中年男子跟玉惠在门口拉拉扯扯。玉惠一直叫那个男子回去,男子不断的安抚玉惠的情绪。
郁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请,不过可以确定的是玉惠想赶走男子,男子却不愿意离开,于是她从袋子里抓了一包香灰出来。
“你是谁?竟敢骚扰我的女儿!”
两人还没会意过来,就被香灰撒得满头满脸。玉惠连忙转头拍掉身上的香灰,男子却大叫一声跳到旁边,狼狈的在地上滚来滚去,好像衣服着了火似的。看到男子的异常反应,郁美顿时恍然大悟。
“你……”
郁美将剩下的香灰一股脑往男子身上撒去。男子发出一声惨叫,然后拼命的扭动身子,双手还不时在空中挥来挥去。
“你来做什么?立刻给我离开!我们不欢迎你这种不净之物!”
郁美从袋子里逃出佛珠,男子立刻转身就跑,头也不回的消失在夜色之中。看到男子落荒而逃的模样,郁美了然于胸。
——报复。
看来郁美果然抓住了他们的小辫子,所以他们才会派人前来报复。
郁美看着愣在原地的女儿。
“来找我的吧?”
“嗯。”
“我就知道。”郁美喃喃自语。
“你听好了,绝对不能让任何人进到家里,就算是找我的人也一样。尤其是晚上的时候,更要特别小心。”说到这里,郁美突然想起辰巳和正志郎,那两个不畏惧阳光的恶鬼。
“不,白天的时候也一样。我不在家的时候,千万别让任何人进来。你也不必去理会他们,假装不在家就好了,知不知道?”
玉惠点点头,脸上难掩困惑之色。
8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他是山丘上的异端。神的恩宠降临弟弟身上,他从未沐浴在光辉之中,甚至连智者以及邻人都离他远去。山丘上的一起并未排斥他,只是他无法如同弟弟一般与光辉彻底融合,分毫不差。
他试着学习弟弟的行为,对神的虔敬更是不比他人逊色;然而他与这个世界之间,却依然存在着一道无法消弭的鸿沟。
鸿沟从何时开始存在,他并不知道。这道鸿沟就像与生俱来的个性,打从有记忆的那一刻开始,就决定了他与世界的关系。
一旦对不幸的邻人伸出援手,就会让邻人陷入更悲伤的不幸。斥责邻人的自怨自艾,只会让对方钻牛角尖;试着鼓励邻人,反而让邻人更加孤独。他知道自己出了问题,却又说不出来到底问题出在哪里。
他试着思考问题的所在,同时又努力的想要填平地与世界之间的鸿沟。事实证明他的努力徒劳无功,只会让鸿沟愈来愈深。
神的秩序让世界变得美丽。他期盼着神的秩序,然而只要一踏进美丽的世界,就会让秩序变得杂乱无章。所以,他不得不过着孤独的生活。他孤立于原野的一阵。邻人怜悯他的处境,伸出双手试图将他带进秩序之中,可是只要他顺从邻人的好意,就会陷邻人于不义,因此他学会了拒绝。可是即使是拒绝任何救济、甘于孤立生活的他,却也害得邻人的良心受到谴责。
乐于接受他的存在、并且愿意与他接触的人,就只有他的弟弟。无论是对这个世界、或被视为异端的他,弟弟的慈爱总是正面的。每个人都景仰弟弟的慈悲心怀,弟弟的存在是大家的福音,当然也包括他在内。
是的,他是幸福的。他的生活不虞匮乏,每当弟弟在他身边、或是回应他的呼唤,都会让他感到无比的满足。
除了那个时候之外。
弟弟的身影有时会让他感到焦躁,然而这种情绪并不是针对弟弟本身。欣赏弟弟站在原野牧羊的身影,无疑是最大的视觉享受。弟弟的身影就像一幅美丽的图画,温润他的内心。然而不可否认的,有时他的确会想到躲在暗处欣赏这幅画的自己。
站在原野上的弟弟固然带给他内心的安详,然而一想到躲在暗处凝视着弟弟的自己,就会让他感到无比的悲哀。住在画中的弟弟,以及永远走不进画作的自己,其中的差异就像一把尖锐的匕首,直刺他的内心深处。
弟弟的身影愈是美丽,他所受到的伤害就愈是残酷。他意识到眼前的美景不属于自己,没有自己的画中世界才会如此的完美、如此的无暇。然而最残酷的还在后面。他愈是打从心底欣赏这幅美景,就愈是意识到绝对不可以涉入的自己。
静信放下手中的笔。他觉得自己不该责怪敏夫。就算再怎么不是,敏夫这么做也是为了村民着想,明知应该怎么做,却迟迟不敢下定决心的自己实在没有责备敏夫的资格。
然而静信却无法认同敏夫的做法。一想到这里,静信顿时觉得自己就是山丘上的异端者。
(我知道……)
静信凝视着桌上的稿纸。
(敏夫并没有错,错的人是我。)
敏夫独自躲在准备室,回想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他很明白静信的脾气,对自己的失言深感悔意,同时也对不得不出此下策的自己感到十分厌恶。那些家伙显然技高一筹,被将一军的敏夫已经感到悔不当初了,想不到静信竟然在这个时候毫不留情的谴责他的失败,这反而让他更加恼羞成怒。
“人不能靠理想来吃饭。”
静信从小就是这样。狠狠地吐出一句之后,敏夫离开准备室,沿着接替走进护士站,粗暴的将房门带上。前阵子节子才住过的房间,如今变成恭子的病房。节子的死、恭子的发病,这两件事证明了自己的无能,令敏夫感到心痛不已。
顺手收拾了一些东西,敏夫走进恢复室。荧幕的指数显示脉象不稳,恭子的情况不太乐观。
她也会死吗,敏夫心想。要不是自己的疏忽,恭子的病情也不会拖到现在才被发现,敏夫的内心充满了身为医生的自责,却丝毫没有半点丧妻之痛。
(恭子即将离我而去,我却一点也不难过。)
没错,我就是这种冷血动物。事实上敏夫还真的想不出来当初为何会选恭子为妻。虽然他还记得从相识到结婚的过程,却欠缺真实的感情,只记得自己只是不愿意跟父母挑选的对象结婚罢了。敏夫很明白自己的处境,他必须回到村子继承父亲的医院,延续尾崎家的血脉。所以在父母亲逼迫自己成婚之前,敏夫就随便找了个对象充数。没错,动机就是这么单纯。
“我们两个是彼此彼此。”
敏夫坐在恭子的床边,频频摇头苦笑。当年的恭子一心一意想嫁给医生。跟敏夫回到村子之后,却又厌倦于一成不变的生活,结果自己跑到沟边町租了个店面,当起老板娘来了。
这时心电图开始出现变化,仿佛在责怪敏夫的疏忽。敏夫连忙进行紧急处置,却不知道恭子的生命还能维持多久,看来是时候联络恭子的娘家了。
敏夫叹了口气,随手将小桌子上面的物品整理一下,凝视着虚空出神。
恭子大概撑不过去吧?敏夫只能暂时维持她的生命,却无法治愈她的病情。死去的恭子会复活吗?
敏夫看着妻子紧闭的双眼,在内心不断的思考各种可能性。
(我还真是个冷血动物。)
永远无法成为第二个静信。
犹豫片刻之后,敏夫将床边的佛具收拾干净,然后取下挂在妻子手腕的佛珠。
“恭子,拜托你了。”
结婚至今,敏夫从未对恭子做出什么要求,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请托。
“……请你复活吧。”
9
躺在床上的夏野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每次清醒之后,就发现意识比之前清晰许多。如寒冰一般光滑的思绪逐渐溶解,高低起伏显现表面,开始捕捉过往即逝的感情。
真可怜,夏野心想。这份怜悯虽然是针对小昭而来,另一方面却也代表了象征小昭某部分的自己。他很想站在国道前面,看看那条让自己逃离封闭村落的唯一出路。如果身体可以动弹的话,夏野现在一定毫不犹豫的沿着国道一路南下,因为这是他唯一的希望。可惜的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结城又进入房间了。夏野勉强撑起沉重的眼皮,看看这个最亲近的陌生人,可是结城却未察觉夏野的视线。
“……爸爸。”当结城再度走进房间的时候,夏野闭着眼睛呼唤父亲。“帮我把窗户打开。”
“可是……”父亲有些迟疑。
“我好闷,开一条缝透透气就好。”
夏野感到父亲点点头,紧接着听到窗户打开的声音。外头的冷风缓缓的吹了进来。
“感觉怎样?”
“嗯……还是没什么力气,不过感觉好多了。我想到了明天,应该就会比较舒服了才对。”
“那就好。”父亲的回答传入耳中。
夏野再度沉沉睡去。每次经过短暂的睡眠之后,意识就愈发清楚,夏野知道现在已经接近午夜时分了。意识的麻痹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消散,还来不及完全清醒的时候,下一波袭击就会随之而来,这是夏野在这几天所得到的经验。
因此当阿彻出现的时候,夏野根本不用睁开眼睛,就知道他来了。四周一片寂静,任何细微的声响都逃不过夏野的耳朵,只要在脑海中分辨声音的来源,很容易就能捕捉到阿彻前来的讯息。
阿彻站在窗户外面,打量着房间里面。犹豫了片刻,他将窗户的缝隙拉大了些,凉飕飕的夜风立刻吹了进来。
“……动作快点。”夏野低声说道。“我父亲随时会进来。”
窗外的人影楞了一下。
“我很想走到窗户边,无奈身体不听使唤。”
夏野的手脚就像灌了铅似的沉重不已,根本无从使力,就好像失去了四肢似的。虽然隐约感觉到手脚的存在,手脚却好像萎缩了一般,瘫在床上动也不动。
寂静了片刻之后,夏野感觉到窗外的人影爬了进来。阿彻站在房间里面竖耳倾听,屋子里面虽然没有半点声响,大大方方的爬进来还是需要相当的勇气。
“抱歉。”阿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没关系……反正……我这辈子注定逃不出这个鬼地方……”
“嗯。”
阿彻蹲了下来。水珠滴在夏野的脸上,冷冰冰的甚是难受。大概是眼泪吧,夏野心想。原来,吸血鬼也会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