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闪过脑海的念头就是“那个”,敏夫所描述的疾病。除了“那个”之外,再也想不出其他的可能性。
结城就这样呆坐在儿子的床边,之后才缓缓起身呼唤妻子过来,同时指示面无表情的妻子拨通电话到尾崎医院。接获通知之后,敏夫立刻在第一时间内赶到,然后铁青着一张脸,在死亡证明书写下“急行肾衰竭引发败血症”的字样。结城觉得敏夫的眼神充满了责备之意,仿佛在质问他为什么不早点带夏野来看医生。
“刚开始的时候,他的精神还算不错,经常跟我有说有笑的,一点都不像是个病人。所以——”
“原来如此。”敏夫冷冷的回答。“……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结城不明白敏夫指的是什么。
“村子里有人过世的时候,多半会立刻联系佛寺以及互助会的主委,或者是直接委托葬仪社。不知道你打算怎么做?”
结城低头不语。他可以遵照一般人的习惯请葬仪社处理后事,也可以比照其他村民的做法,由佛寺和互助会全权负责。
“……院长有什么建议?”
“就医生的立场而言,当然是希望予以火葬。我想结城兄应该也比较能接受这种做法才对。”
结城伸直了背脊,莫名的危机意识涌上心头。将儿子的遗体火化,这似乎代表了某种无法挽回的局面,令结城感到十分不安。然而事情已成定数,没有人可以改变夏野的命运。结城的理智虽然告诉自己要接受儿子已经死了的事实,感情上却认为一旦采取火葬,就等于是承认儿子与自己从此天人两隔永远不再相见。
“我想请互助会帮忙。”
“可是……”
“我希望儿子成为这个村子的一份子。他已经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归属,现在既然死了,当然要回归这片土地。如果夏野还活着的话,一定也希望我这么做。”
“既然如此,我也不便勉强。”敏夫叹了口气。“治丧主委由我负责联系,佛寺那边呢?”
结城陷入沉思,敏夫连忙补充说明。
“结城兄,我并不是在踢佛寺说话,不过若想令郎葬在村子里,就必须向佛寺租借墓地才行。结城兄在村子里没有墓地,虽然可以立刻向乡公所提出申请,不过申请手续十分繁杂,恐怕有缓急不济之虞。而且沟边町那边已经有好几十年没有颁发墓地申请的许可了。”
“一定要取得许可吗?”
“是的,需要县长的许可。与其现在才开始办理手续,还不如请佛寺帮忙来的实际。”
“那就麻烦院长帮忙了。”
敏夫点点头。
“没问题,我会跟佛寺那边联络一声。接下来的事情治丧主委会负责处理,有什么问题都可以跟小池先生请教。”
“谢谢。”结城点点头,颓然坐在儿子的床边。除了呆呆的看着儿子的遗容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敏夫告辞之后不久,玄关传来有人叫门的声音。结城没有心情,也不想去迎接访客,对方却径自走进屋里,开始寻找结城的身影。
“结城兄——啊……”
房门被打开了。结城回头一看,广泽和武藤就站在门口。
“我一接到武藤兄的电话,就跟他一起赶了过来。”
一旁的武藤点点头。敏夫离开之后不久,就打了通电话请武藤过来帮忙,于是武藤便与隶属于同一个治丧互助会的广泽联袂赶到结城家。
神情黯然的结城,他的儿子就一动也不动的躺在旁边的床上。同样身为同时爱儿的父亲,眼前的景况让武藤感到格外的凄凉。
“结城兄,我——”
武藤本想说“我明白你心里面的痛苦”,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他伸出双手握住结城的肩头,结城的身子俯的更低了,微弱的呜咽从喉头传出。
广泽站了起来,他认为可以将结城放心交给武藤。同样是痛失爱子的父亲,武藤一定可以体会结城的心痛与难过,即使自己说了再多安慰的话语,也比不上武藤的轻拍肩头。还有其他事情要帮忙呢,广泽心想。于是他走出房间,开始准备丧礼的事宜。治丧主委等一下就会赶到,不过还是有几件事情必须先行准备。
广泽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最后在起居室发现了小梓的身影。小梓面无表情的呆坐在地上,仿佛还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大嫂,还请节哀顺变。”
小梓吓了一跳。她回过头来看着广泽,缓缓地点头。
“对不起,请问家里有神坛吗?如果有的话,必须先以白纸覆盖才行。”
“没有。”小梓的回答十分虚弱。
“有没有夏野穿的睡衣或是夏季和服?”
得到的回答一样是心不在焉的“没有”。广泽带着怜悯的眼神看着小梓,打了通电话回家,要妻子准备一些东西带过来之后,走到洗手间准备盛水替夏野净身。
广泽离开之后,起居室只剩下小梓一个人。她一直呆坐在地板上,试图理解家里面为什么会多出一个陌生人。
好一阵子之后,小梓才想起自己的儿子已经死了。“死亡”这个字眼浮现在小梓的脑海,就像无根的浮萍飘浮在虚无的空间之中。
“……我要打电话。”
这个念头跟“死亡”毫无关联,就这样在小梓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小梓看了看墙上的时钟,拿起话筒拨了通电话到夏野就读的学校。
电话响了十几声之后,才传来学校职员毫无情感的应答声。
“我是一年级的小出——不,结城的母亲。”
“是,你好。”夏野的父母未正式登记,负责处理学籍资料的职员印象十分深刻。
小梓开口说话,词句如连珠炮一般脱口而出,完全不经思考,连她自己都觉得说话的语调出奇的尖锐。
“犬子临时决定转学,现在已经在另一所学校就读了。过几天我会到贵校补办转学手续,还请多多见谅。”
职员似乎说了些什么,小梓却丝毫不予理会。将讯息带到之后,小梓毫不犹豫的挂上电话,凝视着虚空发呆。
好累,身边的一切都离自己好远。
这时小梓下意识的将右手伸进衬衫的袖子里面,抓抓手臂的内侧。那里有两个小小的疤痕,让小梓痒得不得了。
2
早课还没开始,静信就接获结城夏野的讣闻。小池老人表示家属希望让死者葬在村子里,所以想跟佛寺租借墓地,顺便藉这个机会成为信众。
“结城家也跟武藤家一样希望采取土葬,还请副主持多多帮忙。”
“这点小事当然没问题,不过……”握着话筒的静信抬头看着墙上的行事历。“不瞒您说,后天的时间都已经排满了。”
“后天……?啊,明天不宜祭葬。”
“可能得请结城先生移驾其他佛寺了。如果一定要在本寺办法事,大概只剩下明天的时间,要不就是等到十八日。”
“十八日不行,拖太久了。”小池老人陷入沉思。“而且十八日那天说不定另有要事,我看就明天吧。事出突然,我想结城先生应该能够体谅才是。”
“好,我明白了。”静信点点头,在黑板上写下行程,接着交代光男整理墓地,然后就直接前往大殿。早课结束之后,静信径自走回办公室,却在半路上被人叫住。
“副主持,请您留步。”
回头一看,原来是开杂货店的千代。千代是个虔诚的信徒,每天早上都会前来打扫佛寺,然后参加早课。
“副主持最近好像很忙。”
“还好。”静信含混以对,千代却以锐利的眼神直盯静信的双眼。
“……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短短的这句话让静信心头一震,千代的不安与期待溢于言表。说完之后,千代就一直看着静信,等着静信给她一个答案。
“……没事,您太多虑了。”
静信勉强挤出这个回答。得到答案的老妇人再度向静信深深一鞠躬,踏着缓慢的步伐离开大殿,只留下静信独自承受良心的苛责。
情况已经恶化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接二连三的死者压得佛寺喘不过气来。或许敏夫说的没错,现在不是唱高调的时候,一定要有人站出来举止惨祸的蔓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煽动郁美的行为的确欠缺思虑,然而没有人能责怪敏夫。静信并不是气愤敏夫不经思考的举动让情况变得更糟,而是不能容许煽动郁美这种行为。
静信不是不明白敏夫内心的焦虑,他也很清楚敏夫的脾气。煽动郁美的确是敏夫的一贯作风,而且就敏夫的立场而言,这么做并没有什么不妥。没有人能预知行为的结果,所以没有人可以责怪敏夫的不是。
(可是……)
静信不知道敏夫的出发点为何。他知道敏夫打算拯救全村,然而促使他这么做的动机又是什么?说得明白一点,静信不明白为什么“主持正义、拯救村民”就可以“利用郁美”。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敏夫的行为透露出他的利己思想。既然如此,何不自私得彻底一点?如果打从一开始,敏夫就表面不一样蹚浑水的立场,或许静信还比较能够接受。
——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若真要拯救全村,就不应该顾虑那么多,因为村子里的情况已经快要失控了。这是个二选一的问题,拯救全村就必须消灭尸鬼,否则无法阻止惨祸的蔓延;然而自己却还在拘泥手段的正当性,这让静信觉得自己都无法理解自己了。
任何事情只要经他之手,就不再正常了。他转动辘轳打算汲水,辘轳却不听使唤,打上来一桶又一桶的泥巴。这时弟弟发现他的窘状,面露微笑碰触辘轳,打上来的就变成了清水。事情总是这样。
要是没有弟弟的帮助,他就无法与这个世界展开接触。透过弟弟的媒介,他得以间接的接触美丽的秩序,同时也为了与世界产生交集而感到心安。
即使他无法踏进美丽的世界,却可以透过弟弟的存在,鉴赏那幅美丽的图画。一旦失去了弟弟,他就等于失去了全世界。
既然如此,为什么他盼望弟弟的死亡?
——那么你为什么要杀了他?
恶灵的质问令他无言以对。
不知道。
弟弟的死让邻人悲叹。他们从草堆中抬出弟弟的尸骸,经过城镇搬入神殿。沿路所有人无不齐声哀悼,然而最难过的人却是他。他抱着弟弟的遗体,呼唤着弟弟的名字,直到发现弟弟再也无法醒转之后,才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难忍的痛苦,无涯的绝望。然而从他身边夺走弟弟的人,正是他自己。
为什么犯下这种罪孽?
骄傲的恶灵大声咆哮。
因为你忌妒弟弟的一切。
弟弟拥有你所没有的一切,成就你所无法成就的伟业,所以你妄想取而代之。当愿望无法实现时,却又愤而杀之。你的自卑将弟弟的慈善视为炫耀、视为胜利者的傲慢,即使犯下弑弟之罪,你仍以被害者自居。
不是这样的,他厉声否定。
没错,他的确很羡慕得以融入世界、成为画中住人的弟弟;然而他同时认清了自己的本分,从未奢望自己得以被神之秩序接受。得不到神的宠爱肇因于自己,与弟弟毫无关系,这点他比任何人都更明白。
就算弟弟死了,也无法使他被秩序所接受。没有弟弟的协助,他将无以所恃。
那就是复仇了。
杀害人人爱之的宠儿,向拒绝自己的世界复仇。
也不是这样,他再度否定。
没错,无法见容于世界的确是他最大的苦恼,事实上他也曾经试图利用弟弟展开复仇。如果能够利用弟弟的慈悲,让弟弟拒绝不接受兄长的世界,甚至憎恨神的秩序,不知道会是多么愉快的事情。
重要的是弟弟肯定他的存在,同时拒绝这个美丽的世界,如此一来他就不会失去弟弟了。——他是如此的依赖弟弟。
然而他却同时对怀抱着这种梦乡的自己感到羞耻。他不应该这么做,无意义的复仇也改变不了什么。他的愿景是得到神的宠爱,并不是被隔绝于秩序之外。
唯有透过身处秩序之中的弟弟,他才能化身为秩序的一部分,才能接触这个美丽的世界。万一身为媒介的弟弟拒绝神的宠爱,他与弟弟将同时被隔绝于秩序之外,即使他得到了弟弟,也将同时失去世界。
——那么又为什么要伤害他?
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3
律子才刚走进休息室,就听到了噩耗。
“结城?工坊家的儿子吗?”
清美点点头。
“听说他死了,急性肾衰竭。”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什么时候?律子想了很久,眼前浮现出站在国道上面遥望远方的夏野。
记得最后一次跟他聊天,是在盛夏时分。那天律子做了一个决定。她知道自己离不开这个村子,可是有不愿意跟夏野一样望着黎明前的国道自怨自艾,于是她打了两通电话,一通是给男朋友,一通是安森工业。男朋友表示要找个时间当面详谈,之后医院的工作忙了起来,这件事就一直悬在那里没有解决。或许对方也死心了吧,否则不可能过了那么久还没答复。至于安森工业那边,经过几次洽谈之后,敲定在入冬之前完成改建的日程;可是经历设计师突然辞职、律子忙于工作,以及安森工业接连发生不幸的意外之后,改建的案子也被束之高阁。
事情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律子不由得心想。遇见夏野的那一天,自己压根也想不到之后会发生那么多事情。律子总以为夏野迟早会沿着国道前往南方的城市,自己大概注定老死在这个偏僻的山村,两人的未来将会沿着不同的方向各自发展。然而事与愿违,彼此的命运却与当初想象的出入甚大,屈指算来不过才两个月的时间,律子却有恍如隔世的感慨。
(他还是没能实现心愿。)
一思及此,律子顿时感伤了起来。夏野对南方的天地非常向往,如今心愿未了就溘然长逝,叫人怎么不为之唏嘘?
“院长呢?还没回来吗?”
清美忍不住出声询问。
“在二楼。”一旁的安代回答。说完之后,她抬头看看天花板。“在恢复室里面陪着少夫人。”
“少夫人的情况怎么样?”
清美虽然知道恭子病倒了,但是却没见到本人。自从恭子被送进恢复室之后,敏夫就坚持独自照顾她,不过当初她病倒的时候,安代倒是趁着到场协助之便,跟她打过照面。
安代摇摇头。
“已经进入末期了。除了呼吸困难之外,还有肺部出血、黄疸和弥漫性血管内凝血病变,我看是没救了。”
“嗯……”
“如果是其他病患,院长早就转到沟边町的医院了。我才院长大概想靠自己的力量延长少夫人的生命吧。”
“毕竟是自己的妻子嘛。别看院长平常嘻皮笑脸的,其实他是个重感情的人,昨天看诊的时候,好几次抽空上去探望少夫人呢。我猜院长一点很想陪在少夫人身边,不想下来看诊。”
“进入末期了才被发现,院长一定很自责。”
律子在一旁聆听两人的对话,低着头不发一语。敏夫和恭子看起来并不像感情甚笃的夫妻,然而两人的感情到底如何,就不是外人所能得知的了。不过安代说的很有道理,敏夫一定很自责。他总是责怪村民为什么不早点带家人来看病,如今自己却也没发现妻子的异状,因此他内心的自责是可想而知的。
上午的挂号时间已经过了一大半,敏夫才从楼上慢吞吞的走了下来。即使在替病人看诊的时候,敏夫也会抽空往楼上跑,因此清美建议敏夫不如请护士上去照顾恭子算了。今天的患者人数并不多,人力方面不成问题,不过这个提案却被敏夫否决了。
接近中午的时候,患者人数还是没有增加。听说水口的伊藤郁美昨天杀到兼正家兴师问罪,或许这场闹剧消弭了村民内心的冷漠以及不安,所以患者人数才会显著的减少吧。清美的判断立刻获得全体护士的赞同。非但患者人数减少许多,今天甚至连疑似的病例都没出现,前来求诊的村民没有一个呈现贫血的症状。
“这就叫做暴风雨前的宁静吧?上一高峰期已经过了,下一个高峰期还没来临,现在正处于两个高峰之间的低潮。”
清美乐观的想法马上就被推翻了。下午时分,江渊诊所正式开业的消息传来,听说昨天就开始接受看诊了。
“那里好像只有夜间门诊。”带来第一手消息的小雪说的口沫横飞。“晚上六点到十点。”
“该不会是所谓的夜间诊所吧?可是夜间诊所多半开在大都市里面,怎么会选在这种乡下地方?”
“就是说啊。我想大概只有到都市通勤的上班族,才会去那里求诊吧。”
护士们频频摇头。
然而直到下午的看诊时间结束,打工的关口美树都没来,而且连一通请假的电话也没有。
美和子忘不了郁美的说辞。村子里弥漫着异样的气氛,真的是传染病吗?美和子总觉得某种不可知的异样正在迅速蔓延,眼看着就要失控了。
“克江……”
美和子忍不住出声询问正在厨房刷锅子的田所克江。
“希望你不要把我当成怪人,也不要以为我疯了。”
事先声明之后,美和子缓缓开口。
“之前你说你知道村子里出了什么事情,可以请教你到底是什么吗?”
克江朝着美和子瞥了一眼。
“这种事情不能随便乱讲。”
“昨天有个住在水口的人跑来……”
“伊藤郁美。”
“对对对,就是她。她说村子里有死而复生的恶鬼,你觉得呢?”
克江停下手边的工作,抬起头来打量着美和子,不一会就低着头继续刷洗锅子。
“……她说的没错对不对?”
“不可能”和“果然没错”的念头同时浮现心头,美和子直盯着沾满泡沫的双手。
“光男觉得是传染病,我才不这么认为。所有人都是在黎明前死亡,这就是最好的证据。没错,是死而复生的恶鬼干的好事。”
“可是……”
“我知道老夫人想说什么,一点觉得这只是迷信的说法对吧?可是除了恶鬼之外,又该怎么解释这一连串的怪事?再说若世界上真的没有恶鬼,又怎么会有那么多传说流传下来?”
“是没错啦,可是……”
“老夫人请尽管放心。”
美和子不明白这句话的含意,转头看着克江。
“佛寺安全得很,恶鬼不敢乱来的。只要平常诚心向佛,就不会遭到恶鬼的迫害。我们这里的师父哥哥都是笃信我佛的出家人,老夫人大可不必担心。”
“嗯,希望如此。”
美和子笑得十分勉强。恶鬼的存在的确十分荒谬,不过克江说的也没错,既然有那么多恶鬼传说,搞不好世界上真的有恶鬼也说不定。若真的恶鬼肆虐,佛寺一定可以幸免于难,丈夫和儿子也得以安然度过这次的危机。传染病没长眼睛,恶鬼可是对佛寺避之唯恐不及。
(没错,一定是恶鬼。)
美和子一边洗这碗盘,一边在心里面说服自己。
池边站在厨房的入口,脸上的表情十分困惑。他看不到美和子以及克江的身影,两人的对话却清清楚楚的传入耳中。
(太荒谬了。)
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死而复生的恶鬼。
(可是……村子里死了那么多人……)
今年的死人特别多,的确不太寻常。若真是传染病惹的祸,新闻媒体早就大书特书,政府机构也会立刻介入,这是池边却从未听说过类似的行动。更何况没有证据显示真的是传染病作祟,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不负责任的耳语以及真假难辨的流言。
(就这样认定是恶鬼作祟,似乎也太武断了点。)
不可能是恶鬼,那种怪物早就被关在玩具箱里面了。小时候的自己对民间传说深信不疑,甚至还将天花板上的水渍当成索命幽灵,现在自己已经长大了,早就挥别了那段青涩的岁月。
(不可能。)
池边静静地转身离开,沿着回廊走向办公室。寺院建筑的回廊又暗又长,地板早已年久失修,踩在上面总会产生身后另有他人的错觉。池边不想回头看看身后到底有没有人,只有稚嫩青涩的小孩子才会这么做。
努力说服自己不去注意身后动静的池边才刚踏进办公室,就看到光男正在端详着鹤见的脸孔。
“真的不要紧吗?脸色不太好呢。”
瘫坐在椅子上的鹤见显得没什么精神,大概是最近太累了吧?也有可能是感冒了。他从今天一早就是这副倦容。
池边看着鹤见昏昏沉沉的双眼,顿时感到一股凉意直上脑门。
——这不是传染病,也绝对不是恶鬼作祟。太荒谬了。
“还是先回家休息吧。”
“就是说啊。”一旁的池边插口。“反正今天的法事都结束了,赶快回家休息吧。”
“可是……”鹤见的回答缺少往常的霸气。
“别可是了。”池边不由得加重了语气。“一定是感冒了,我一看就知道。回家吃点热的,然后睡个觉就好了。”
“喂,你们听说了没有?”
大冢弥荣子人还没走进竹村文具店的门口,就忙不迭的拉开嗓门。店门口的长椅上面坐着笈太郎、武子以及大川浪江,三个老人家正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家常。
“早就知道啦,郁美那件事对不对?”
率先得到情报的浪江开口回答。
“不会吧?听谁说的?”
“郁美就站在我家店门口的转角大声嚷嚷,不知道也不行。”
“天啊,太扯了。”
“我一直怀疑郁美的精神状况有问题,最近好像愈来愈严重了。”
“就是说啊。”弥荣子点点头。“说什么村子里有恶鬼也就算了,竟然还跑到兼正的家门口兴师问罪。”
武子笑笑。
“少类,你一起不是把她当成救命菩萨吗?别以为没人知道你跑去跟郁美要护身符。”
“没有啦。”弥荣子顿时脸上挂不住。“大家毕竟都是邻居,总得交关一下嘛,可不代表我真的相信她。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谁会相信恶鬼啊?”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郁美曾经说过今年没什么好事,之后村子里还真的死了一大堆人,想想的确是有点毛毛的啦;可是就这样断定是恶鬼作祟,似乎也有点说不过去。”
武子用力点头。
“就是说啊,类似的事情又不是没发生过,干嘛这么大惊小怪的?今年夏天的气温特别高,村子里的人口又以老年人居多,难免会这样嘛。”
“有道理。”
笈太郎笑着附和。
“郁美气冲冲的跑去找兼正理论,想不到却被桐敷家的男主人奚落了一番轰了回来,这个脸可真是丢大了。”
几个老人闻言,顿时哄堂大笑了起来,坐在柜台后面的多津却皱起了眉头。
——类似的事情以前也发生过?胡说八道。
村子里处处透露着不对劲,一连串的死亡绝对意味着惨祸的蔓延。即使死亡真的有连续性,目前的情况也早已超出了合理的范围,那几个老人家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才对。
(情况不妙。)
多津在内心喃喃自语。之前来到店门口的老人家无不对村子里的怪事心怀忐忑,如今他们的观念已经从“世界上没有恶鬼”变成“一连串的死亡是很正常的现象”,仿佛是为了否定隐藏在异常状况之下的真正答案,刻意忽视内心的不安。
然而这个村子真的出事了。不管是不是恶鬼作祟,村子里的确发生了异常的现象,这绝对是不争的事实。
(如果村子里的人都只想粉饰太平……)
多津缩起肩膀,仿佛看到了这个村子走向毁灭的未来。
楼上楼下两头跑的敏夫好不容易结束了今天的看诊。下午六点,律子正在善后的时候,关口美树打了通电话过来。不出大家所料,电话中的美树果然表明了辞职的意愿。挂上电话的律子感到一阵寒意,心神不宁的换下制服。
“……永田小姐?”
律子走出医院之后,发现永田朝着跟平时不同的方向走去。听到律子的声音,清美回过头来露出微笑。
“我想去看看美树。”
“可是……”
“要不要辞职是她的自由,我也不好说什么;可是她年纪一大把了,辞职之后要靠什么生活?大家毕竟同事一场,去关心一下也是应该的。”
“说的也是。”律子挥挥手,跟清美道别。清美也朝着律子挥挥手,快步走在夕阳西下的小径。
秋天的脚步近了。这阵子只要太阳一下山,四周的空气就充满了浓浓的秋意,清美不由得感叹时间过得真快。略带凉意的夜风吹来,清美下意识的拉紧衣领,心想该找个时间把柜子里的冬衣翻出来了。
竖起衣领的清美一路朝着中外场的方向走去,经过通往兼正的山坡时,不经意的往上看了两眼。
(死后复活的恶鬼……)
清美摇头苦笑,继续往中外场前进,仗着模糊的记忆寻找关口美树的家。美树是典型的独居老人。酷爱杯中物的丈夫十年前搞坏了肝脏,从此就窝在家里吃软饭,只靠美树一个人在外打工维持家计。两年前丈夫死于肝硬化,当时还是靠着医院里的护士帮忙,才得以顺利的办理后事。两人生了几名子女,长大之后全都搬离了村子到外地发展,没有人愿意跟不事生产的酒鬼老爸住在一起。出席葬礼的子女虽然对母亲的遭遇表示同情,却也对总是对父亲逆来顺受的美树十分不谅解,没有人愿意照顾孤苦无依的老母亲。
清美不是不能体会美树畏惧医院的感受,问题是往后她将如何生活下去?美树的家境并不宽裕,屋子里面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所有存款都被死去的丈夫喝个精光。丈夫生前换了不少工作,病逝之后甚至连退职金也没有留下。
依循着脑海中的记忆,清美找到了位于小巷子底的一户人家。推推玄关的玻璃门,发现大门从里面上锁了,于是清美敲了敲门。
“美树,我是永田。”
玻璃门的后面出现模糊不清的人影,一名陌生的中年妇女打开了大门。
“请问你是哪位?”
“呃……这里是关口美树的家吧?”
“是的,请问你是……?”
“敝姓永田,在尾崎医院工作。美树她——”
“她正在洗澡。”
“恕我冒昧,你是……?”
“我是她的外甥女。”
清美打量着眼前的妇女。既然是美树的外甥女,照理说应该在葬礼上面见过才对,可是清美却对她完全没有印象。今天玄关之后,清美注意到客厅里面传来电视的声音,还可以隐约地看到中年男子的背影。
“有什么事吗?”
妇女的口吻冷冰冰的,似乎不太欢迎清美的来访。
“我听说美树打算辞职,所以特地来看看她。”
妇女的语气还是不带一丝情感。
“是我要她辞职的。阿姨的年纪一大把了,早就该留在家里享清福,再说以后有我们照顾她的生活起居,更是用不着出去工作。”
“原来如此。”
既然跟美树的感情那么好,为什么没来参加姨丈的葬礼?清美的心中充满了疑惑,却又不方便说出口,只能趁着空挡四处打量,看看能不能见到美树。然而妇女的一句“还有其他事吗”却粉碎了清美的期盼。
“对不起,打扰了。请替我向美树问候一声。”
妇女面无表情的点点头,旋即关上大门,还不忘从里面上锁。
清美站在原地,迟迟不愿离去。她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纳闷,或许是因为那个妇女看起来不像是跟美树感情深厚的亲人吧。除此之外,没有参加丧礼这点十分说不过去,而且清美好歹也是美树的同事,她对待清美的态度却欠缺了一份亲近感,客厅里面的中年男子自始至终都看着电视,照理说家里有客人来访,身为男主人的他总该回过头来打个招呼才对。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清美的纳闷来自其他更重要、更具决定性的因素,可是她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沿着巷子走回大马路,来到另一户人家的门口,清美终于发现是什么让她感到如此纳闷了。眼前的人家飘散去酱油和煎鱼的香气。现在正是晚饭时间,美树的家里却没有烹煮食物的味道。
清美转身凝视美树的家,摇摇头叹了口气,走上回家的道路。自己只是个外人,没资格、也没必要插手人家的家务事。
中年妇女一直躲在窗子的后面,注视着清美的一举一动,直到清美转身离去为止。她走进客厅,中年男子依旧默默的看着电视。客厅一旁的佛室铺着一床棉被,上面躺着一个不断喘气的老妇人。棉被旁边的佛桌空荡荡的,没有佛具,也看不到佛像,只剩下虚无的空洞俯视着美树。
4
“小昭,工坊家的儿子是不是打过电话给你?”
吃晚饭的时候,母亲佐知子突然丢出这个问题。
“嗯,有啊。”
“我就知道。”佐知子将汤碗排好,解开腰间的围裙。“听说工坊家的儿子死了。”
小昭闻言,立刻抬起头来看着母亲。
“……死了?”
“我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好像是今天早上的事情。印象中你跟他的感情好像不错,所以才特别问了你一句。”
小昭惊讶得说不出话,小薰也是一脸不可置信的神情。
“他不是说随时会通知我们吗?”
“大概是忘了吧?真可怜,只是个高中生而已。”
小昭将筷子往桌上一摔,猛然起身。
“太过分了!”
“小昭,你这是做什么?”
“老大的爸爸明明说会通知我们……大人都一样,根本没把做过的承诺放在心上!”
说完之后,小昭立刻冲出餐厅。小薰怯生生的看着弟弟的背影,父亲和母亲也当场愣住。
“发什么神经啊?”
母亲喃喃自语,不一会立刻变了脸色。
“他到底想干什么!”
小薰无言以对,只能静静的听着小昭的脚步声穿过走廊、穿过玄关,然后冲出屋外。他大概想冲到夏野的家吧?要不就是想找个地方静一静。就算立刻追上去,也很难安慰小昭激动的情绪,不过现在已经这么晚了,总不能放他一个小孩子在外面乱跑。于是小薰放下筷子,准备从餐桌上起身,这个动作却惹来佐知子的大声喝斥。
“坐下,不要理他!”
“可是……”
“随他去!好端端的丢筷子骂人,真是莫名其妙!不想吃饭就不要吃,也不想想看做这顿晚饭的我有多辛苦。”
小薰很想替弟弟辩解。小昭的愤怒并不是针对佐知子而来的,然而佐知子却不让小薰继续说下去。
“给我吃你的饭,别管那个神经病。”之后转头看着停筷不动的父亲。“你也一样。今天难得盼到你在家里吃饭,我可是特地准备了一桌好菜,别告诉我你也不想吃。”
父亲随口答应一声,却只是低头看着盘中的菜肴,丝毫没有动筷的意思。担心小昭——同时也心系夏野的小薰一样没什么食欲。
“算了,随你们的便。”佐知子恨恨地吐出一句。“你们到底把我当什么人啦?我每天忙着替你们准备三餐,你们不懂得感激也就算了,竟然还将我的付出视为理所当然,不想吃的时候就丢在一边,完全没想到我的辛苦。”
小薰低头不语。
“你也一样,每天都说要加班,不到三更半夜绝对不会回家。拜托,公家机关加什么班啊?我看八成是跟你那些好同事们一起出去喝花酒吧?这下可好了,两个孩子全都跟你有样学样,要他们看家就给我出去玩,直到玩够了才肯回家,然后一回来就喊着要吃饭,好像我天生就是你们的煮饭婆似的!”
“……对不起。”
“用不着跟我道歉,反正以后我不会管你们的死活了。”
说完之后,佐知子径自吃者盘中的菜肴,小薰也连忙拿起筷子拼命扒饭。吃完之后,佐知子将自己的餐具收拾干净,紧接着厨房传来盘碗互相碰撞的声音。
“爸爸,对不起。”小薰低声道歉。“都怪我不会,我不该惹妈妈生气。”
“……没事。”
父亲小声回答。小薰觉得父亲的声音没什么元气,好像生病了一样。父亲勉强拿起筷子,却迟迟没有下筷,好像真的没什么食欲。
“多少吃点吧,否则妈妈又要生气了。”
“嗯,说的也是。”可是父亲依然没有动筷的意思。
“身体不舒服吗?是不是没有食欲?”
“……嗯。”
田中放下筷子,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
“……爸?”
“我去看医生。”
“不要紧吧?”
“嗯。”田中点点头。随手从门后拿了一件外套,然后从电视旁边的公事包里面抽出一张小卡片。看起来好像是挂号证,上面写着“江渊诊所”的字样。
“爸,你生病了吗?持续多久了?”
父亲一直瞒着大家去看医生。一想到这里,小薰不由得担心的看着父亲,却只见父亲露出微笑。
“我没事,只是去做个检查而已。”
小薰点点头。父亲出门之后,餐厅只剩下小薰而已。家里的气氛十分凝重,厨房不是传来佐知子摔东西的声响。通常在这种时候,小薰就会开始讨父母亲的欢心,试图化解两人之间的险恶气氛。她会称赞母亲的手艺,一口气将晚餐吃个精光,还会帮忙母亲善后,扮演一个乖女儿的角色。可是小薰现在和父亲一样,真的没有食欲,即使原因不是出在母亲的身上,她也没办法像往常一样昧着良心做戏。或许这反而让母亲感到更加的不悦吧,小薰心想。
父亲离开了,小薰也很想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可是她又觉得自己有责任将晚餐全部吃光。于是她拼命扒着食不知味的晚餐,内心记挂着先行离开的父亲已经小昭。
5
深夜时分,缩在护士站一角小睡片刻的敏夫突然转醒。
敏夫觉得自己听到了一些声响。佛像和香炉还好端端的放在床头,敏夫感到宽心不少。从桐敷正志郎的反应看来,佛珠和香灰所能发挥的功效十分有限,不过要敏夫不做任何准备就沉沉睡去,似乎又过于托大。
躺在床上的敏夫屏气凝神,注意四周的动静。床铺的周围拉上了布帘,只能靠听觉来察觉外面的情况。
他觉得自己听到了脚步声,却又不敢确定。如果真有人在护士站里面走动,那个人绝对不可能是病入膏肓的恭子,一定是从后门溜进来的不速之客。敏夫故意卸下后门的门锁,恢复室的房门也没有上锁。
若有似无的脚步声断断续续的传入耳中。偌大的护士站只剩下一盏台灯,床铺四周的布帘无不呈现暗黄色起伏的阴影。布帘上面没有人影,敏夫拼命压抑着打开布帘看个究竟的冲动。
仔细倾听之后,声音听得更清楚了。有人正在关门,空气的流动让布帘前后晃动。除此之外,敏夫还听到一楼的后门被人打开,然后轻轻关上的声音。
敏夫吐了口气,他很确定有人走了进来,然后又从后门离开。慢慢地拉开布帘,灯光之下的护士站一片寂静。敏夫缓缓的下床,朝着恢复室走去。恭子躺在床上的身影透过门上的玻璃窗映入眼帘,就跟敏夫小睡片刻之前看到的一样。
轻轻地打开房门,敏夫马上注意到荧幕的变化。脉搏十分微弱,每一次跳动的间隔拉得很开。过了几秒钟之后,荧幕的指数渐趋直线,紧接着画出最后一次的波状,就这样失去了反应。
面无表情的敏夫看着荧幕上的指数。心跳停止,凌晨两点十二分。他犹豫了片刻,决定放弃急救。
——接下来才是关键。
恭子有可能死后复生,也有可能不会。开立死亡证书的敏夫大可随自己的意思填写死亡时间,不过必须设法延缓尸体的生物分解,否则到时候就得忍着尸臭替恭子举行葬礼了。
敏夫走向护士站的制冰器,将所有的冰块倒了出来,分装在几个密封的小袋子之后,包在毛巾里面堆在恭子的身上。他试着用冰块填满每一个空隙,重新盖上棉被,同时不忘调整荧幕的角度,让门外的人看不见生命监视仪上面的指数。
请你复活吧,敏夫看着妻子的尸体。
“消灭那些家伙的关键,就掌握在你的手上。”
6
玉惠比母亲先一步听到了门外的声响,有人正在厨房外面不断的敲着后门。玉惠从床上坐了起来,窝在棉被里面倾听屋外的敲门声。墙上的时钟指着半夜两点半,正常人不会在这种时间来访,玉惠也不认为村子里还会有谁愿意跟她们打交道。
犹豫片刻之后,玉惠走到隔壁房间唤醒郁美。
“妈……”
“嗯。”郁美早就醒来了。她从床上坐了起来,凝视着厨房的方向。“八成是来找我复仇的恶鬼,别理他。”
玉惠虽然不同意母亲的说法,却也认为外面的访客不是寻常人物,一旦开门让对方进来,势必会酿成大祸。
母女两人屏息倾听,屋外的敲门声却没有停止的迹象。郁美考虑了一会,突然站了起来。
“……妈?”
郁美摸黑走向厨房。后门是旧式的对开设计,没有门锁。门板的蝴蝶片已经不堪使用,即使将门关上,两片门板也会自己滑开,因此郁美特别在门把拉了绳子钉在墙壁上面。如今门板被外面的不速之客拍得连连晃动,郁美看了玉惠一眼,压低嗓音开口说话。
“是谁在外面?”
拍打门板的声音戛然而止。
“不管你是谁,请你明天再来吧。也不想想现在都已经几点了,我们不欢迎夜晚的访客。”
门外的访客再度敲门,而且比先前更加急促。
“到底是谁在外面?先报上名来再说!”
“……敝姓山崎。”女人的声音。“我是住在下外场的山崎和歌,求求你让我进去。”
“不行,请你白天的时候再来。”
“求求你,我是从那里逃出来的。”
玉惠看着母亲,郁美眉头紧皱,似乎正在思考什么。
“……下外场的山崎?你们不是前阵子才搬走的吗?”
“不!”和歌拉高了音量。“我们是被带走的。我先生和孩子都在他们手上,只要我一个人逃了出来,求求你一定要救我。”
郁美转头看着玉惠。
“把香灰拿来。”
“可是……”
“快去。”郁美说完之后,从流理台拿起一把生锈的菜刀,同时将盐罐踹在怀里。玉惠回答母亲的房间,从佛桌下面拉出装满香灰的箱子。
“把门打开,开的时候小心一点。”
玉惠点点头,小心翼翼的解开套在门把上的绳结,两扇玻璃门立刻往外滑开。身形瘦小的中年妇女站在门外,头发十分凌乱,身上的衣物发出阵阵酸臭。郁美不由分说的抄起一把香灰洒了过去,女子似乎吃了一惊,却不像昨天傍晚那名男子吓得又跳又叫。郁美跟着念起佛经,女装也只是在一旁安静的聆听。
“看来你不是恶鬼。”
郁美喃喃自语,和歌点点头。
“进来吧。”
听到这句话,和歌立刻溜进门内,然后蹲在地上不断喘气。郁美示意玉惠开灯,灯光之下的和歌显得更加狼狈,用不着仔细询问,就看得出来她真的是被人强行带走之后又逃了出来。
“说吧,出了什么事?”
跌坐在地上的和歌抬起头来。她的脸上十分苍白,说话的声音也没什么活力。
“请你救救我的丈夫和孩子。他们被抓起来了,就快没命了。”
“别急,你先解释清楚。”
和歌点点头。
“大概是几天前吧……对不起,我不知道今天是几号。”
“十五日,严格说来应该是十六日。”
“那就是五天前的事情了。十日那天晚上,女儿带着兼正的女主人回来。”
“兼正的女主人?”
和歌有气无力的点点头,看起来十分疲倦。玉惠觉得应该先让她休息,郁美却丝毫没有那个意思。
“结果从第二天开始,我先生就变得不太对劲,总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第三天的情况也一样,本想找个时间带他去看医生,想不到那天晚上……”
和歌全身发抖。
“……那天晚上有好几个不认识的男人跑进家里,把我们绑了起来,还把家里的东西都搬了出去。我先生就站在一旁观看,一点反应也没有……”
“搬家公司的人吗?”
“嗯。”和歌点点头。“我在屋子里面听到先生跟邻居聊天,说我们要搬走了。那些人把我跟孩子的嘴巴塞住,我们连想呼救都不行,就这样被他们跟行李一起搬上车。”
玉惠咽了口气。照这样听来,和歌他们真的被绑架了。
“那些人把我们关进一间破屋,每天只给我们一点点食物……”
“你先生呢?”
郁美蹲在和歌的面前。
“跟我们在一起。我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而且身体好像不太舒服的样子,一直发着高烧……”
说到这里,和歌顿时泣不成声。
“过了没多久,我先生就被带走了,又过了好一阵子,他们带走了我的儿子……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大概是第二天吧?那里真的好暗……”
“之后就没见过他们了?”
和歌点点头,掩面而泣。
“然后呢?”
“……我跟女儿就这样被关在里面,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最后终于有人来了,那个人应该就是兼正的年轻人才对。他带着我走过幽暗的长廊,进入另一家累死监狱的房间,然后把我绑在柱子上。那间房间什么都没有,比之前的地方还要简陋。”
“那里只有你一个人?”
“是的。我被绑在里面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有人走了进来。可是那个人……他……”
和歌以手掩面频频摇头。
“进来的人是谁?”
“说来一定没人相信,可是真的是他没错。他是我女儿的同班同学,我不会认错的。”
“到底是谁?”
“住在外场的小佑,清水园艺的儿子。是真的,我绝对没看错。”
玉惠咽了口气,同时打量着母亲以及和歌。玉惠跟清水园艺没什么交情,不过清水家办丧事的时候,母亲曾经在丧礼上面胡闹,这件事情左邻右舍都知道。
(难道是真的?)
玉惠一脸惊讶,郁美却显得十分得意。
“雅司的孙子对不对?他早就死了。”
和歌点点头。
“那个人真的是小佑没错。看到他进来,我不禁吓了一大跳,没想到他居然——”
“居然怎样?”
和歌抬起满脸泪痕的脸庞,拉开皱成一团的衣领。两个小小的疤痕就留在和歌满是污垢的颈部,灯光之下看的一清二楚。
“这是……”
“他咬的伤口。是真的,小佑真的咬我这里。”
玉惠轻噫一声,往后退了几步。“难道是……”
脑海中浮现出某个荒谬的字眼。虽然荒谬,却是唯一的解释。
“我懂了。”郁美的嗓音十分低沉。“一定是恶鬼没错。”
“小佑咬了我一口之后,我就变得昏昏沉沉的,什么事都不想做。直到意识比较清醒之后,我想起还在他们手中的儿子和女儿,这才拼了命逃了出来。继续待在那里的话,我一定会被他们杀了。”
“嗯,亏你逃得出来。”
和歌点点头。
“我觉得是我运气好的关系。当时有人来看我,可是我实在太疲倦了,所以就故意装睡。结果他们大概以为我死了吧,没将房门上锁就离开了。”
郁美拍拍和歌的手臂。
“你的运气还真不错。”
“我先生和孩子孩子他们手上,可是就算找人帮忙,也不会有人相信……”
“说的也是。”
“所以我只好来拜托你了。你不是在小佑的葬礼上面,说他是恶鬼吗?我一想到这里,内心顿时燃起一丝希望……”
郁美点点头。
“你很聪明,懂得来找我。”
“请你救救我的家人!”
和歌抓着郁美的手臂,郁美却显得面有难色。
“不是我不帮你,问题是你知道他们在哪里吗?”
“不知道。”和歌摇摇头,神情十分黯然。
“不知道就没办法了。”郁美叹了口气。“再说我一个人的力量有限,村子里的人又把我当成神经病……”
“我身上有证据。”
“证据?”
郁美探出身子,和歌缓缓地点点头。
“我逃出来的时候,带了一下棺书出来,就是写着死者法名的书简。”
玉惠瞪大了双眼。村子里的人习惯将棺书放在棺材里一起埋葬,一般人是绝对不可能拿到埋入土中的棺书。只要出示这些棺书,就可以证明死者的坟墓遭到破坏。
“那里有好多封棺书,我只是随后拿了些出来。那些棺书我全部藏在神社里面。”
“你做得很好,谅那些家伙也不敢在神社乱来。”
“只要有了那些棺书,应该就可以说服大家了吧?郁美女士,请你一定要帮帮我。”
郁美点点头。
“没问题,等到天亮之后——”
和歌闻言,立刻摇摇头。
“我的家人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所以我才会在这种时间贸然造访。求求你,现在就出发吧。”
“可是……”郁美十分犹豫。
“那些人看到你逃都来不及了,怎敢对你怎么样呢?再说我们是去神社拿棺书,根本没什么好怕的。”
玉惠看看母亲,又看看和歌,总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她很同情和歌的遭遇,却又觉得和歌的说辞前后矛盾。不过郁美显然没想那么多,她思索片刻之后,就点头答应了。
“好吧,你来带路。”
“妈!”
玉惠想阻止母亲,却换来郁美的白眼。
“闭嘴,不要说话。你不知道这件事情的重要性。”
“我不是这个意思……”
玉惠话还没说完,郁美就径自回到房间拿了一件披肩批在身上,准备跟和歌一起出门。
“我们走吧。有我在身边,没什么好怕的。”
“谢谢你,真是感激不尽。”
和歌频频向郁美致谢,转身走出后门。郁美也跟在和歌的身后走了出去。
“妈,等一下。”
“你给我老实的待在家里,不要跟来碍手碍脚的。”
“可是……”
“千万别让陌生人进门,听到了没有?”
说完之后,郁美将后门关上。独自一人站在厨房的玉惠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她觉得和歌的说辞有不合理的地方,更认为跟着和歌出门的郁美犯下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应该不会吧?)
母亲比自己精明多了。玉惠既欠缺母亲的能干,头脑也没有母亲的灵光。不但周围的人如此认为,就连她自己也承认这点。照理说母亲应该不会作出错误的判断才对,可是——
和歌说她不知道被那些人带到哪里,这点玉惠可以理解。可是如果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又怎么从一个陌生的地方逃回村子?还有,她说只有郁美肯相信她的话,却又表示身上握有证据,拜托郁美向村民证明自己并没有说谎。没错,棺书的确能证明一切,既如此次,和歌为什么不带着棺书向自己的亲人求救,而要大老远的跑来找郁美帮忙?
“妈……”
忧心忡忡的玉惠打开后门打算追上去,却又被外头的夜色吓得缩回了脚。最近的夜晚格外恐怖,村子里处处透露着不对劲。
坐立难安的玉惠一直在家里兜圈子,她频频打量着窗外,不时还到佛桌前面合掌膜拜。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知道天色微明的时刻,母亲才姗姗回来。
“妈!”
玉惠连忙开门迎接,却发现母亲的脸色一片惨白,模样十分狼狈。一起出去的和歌却不见踪影。
“妈,和歌呢?!”
郁美没有回答玉惠的问题,她不发一语的回到房间,开始东翻西找。
“妈,你在做什么?”
沉默不语的郁美拉开抽屉,将换洗的衣服塞进纸袋。
“妈?”
郁美回头看着玉惠,脸色白得吓人。
“今晚的事情不可以说出去。”
玉惠点点头。
“好,我不说。可是……”
“我要找个地方避避风头。”
无视于女儿的讶异,郁美开始打包行李。
“我掌握到一个惊人的事实,万一被知道的话,他们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你也不要道出乱讲,否则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我知道,可是……”
“我会暂时找个地方躲起来,等风声过了之后再说。用不着替我担心,等到我安顿下来之后,就会主动跟你联络。”
“妈。”
郁美提着纸袋走出玄关。
“我再说一次,今晚的事情一定要保密。有人问起的话,就说我到亲戚家住个几天,千万不要多话,否则你就没命了。”
玉惠怯生生的点点头,看着母亲打开大门。黎明时分的晨风格外寒冷,金黄色的曙光正从天边探了出来。
郁美再度用近乎威胁的口吻对玉惠耳提面命一番,才匆匆忙忙的离家,脚步看来格外的虚浮。站在屋子里的玉惠呆呆的看着母亲弯过一个转角,车门关闭的声音传来,然后是汽车驶离的引擎声。
玉惠压着自己的胸口,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心痛。车声消失之后,取而代之的是无声的寂静。玉惠突然有种预感,她再也见不到自己的母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