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幽鬼之宫(下) 第十二章

外出看诊的敏夫回家之后,直接坐在餐桌前面扒着迟来的晚餐。已经换上睡衣的母亲走出房间,忧心忡忡地坐在敏夫面前。

敏夫低着头吃着自己的晚餐,完全不理会眼前的孝江。其实他根本没什么食欲,可是不塞点什么又怕身体会撑不住,只好勉强自己吃着食不知味的晚餐。

“今晚又去照顾恭子啦?”

敏夫点点头。

“恭子还好吧?”

“还是老样子。”

敏夫含混以对。

“要不要连络娘家的亲戚?我可不想等到恭子有了什么万一,才被人家在背后指指点点的。”

“目前还没有那个必要。”

“可是……”

敏夫直盯着餐桌的桌面,他不敢告诉孝江其实恭子四天前就已经死了。

即使死亡证书是由敏夫开立的,即使敏夫在恭子的身上放了大量的冰块,以减缓腐败作用的进行,这一切的努力也已经逼近了极限。不,应该说早已超越了极限才对,现在是下决定的时候了。

敏夫一方面希望恭子复活,另一方面却又隐约觉得恭子没有复活的可能。或许在内心深处,敏夫对于“死后复活”的说法还是抱着一丝存疑,也或许是他不认为恭子真的会如他所愿重新复苏。

(死后四天的尸体早就被埋葬了。)

世人之所以对尸鬼的存在一无所知,或许是因为大家都习惯将死者予以火葬,所以尸鬼的数量才会十分稀少。敏夫对自己的这种推测深信不疑。在一般的情况下,死者不可能再守灵到举行葬礼这段期间复活。通常家里有人不幸去世的时候,大家都习惯在死亡的第二天晚上举行守灵仪式,隔天在法师的陪同之下举行葬礼。如果刚好碰到大凶之日,也有可能会延后一天到两天的时间,因此在死亡七十二小时之后进行火葬的个案也不在少数。从这里看来,死亡七十二小时之后才复活的尸鬼几乎可说是没有,这也意味着一旦超过七十二小时以上,就等于是没有复苏的可能。恭子的死亡时间早已超过了七十二个小时,即将从第四天迈入第五天,敏夫虽然明白希望渺茫,还是不愿就此放弃。

(再等一个晚上。如果到清晨还是没有反应,我看也只好作罢了。)

敏夫在心里说服自己不能再耗下去了。即使他的胆子再大,瞒着众人藏起妻子的尸体还是造成了莫大的心理压力。

(而且实际情况也不允许我再继续耗下去。)

这几天在替村民看诊的时候,敏夫总是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每当看不见护士的身影时,他总是担心护士会不会跑进恢复室,要不然就是害怕自己的哪个环节没有顾好,让妻子的尸体急速腐化。这些没来由的恐惧一直盘旋脑中。让敏夫随时处于精神紧张的状态。

一想到这里,敏夫不由得露出苦笑。

(我还真不是作奸犯科的料子。)

抬起头来,刚好跟面带愁容的孝江四目相接。

“你还好吧?”

孝江端详着儿子的脸色。敏夫的双眼布满血丝。瞳孔浑浊不清,而且还有十分明显的黑眼圈。一看就知道过度疲劳。

“请护士帮忙照顾吧,还是直接转送国立医院?”

敏夫摇摇头,低声说道。

“……恭子大概撑不过今晚,明天我会亲自拨电话告知她的父母。”

胡乱扒了几口晚饭之后,敏夫冲进医院的手术室。护士站没有门锁。恢复室面向走廊的出入口安装了一个内锁。不过通往护士站的那扇门也一样没有门锁,因此只要有人想去探望恭子,都可以经由护士站进入恢复室。将恭子的尸体安放在这种环境实在太过冒险,因此敏夫偷偷在恢复室通往走廊和护士站的两扇门上面安装了一个钩环,同时也将手术室之前的准备室锁上,以避免有人从手术室进入护士站。不过门锁的备用钥匙就放在一楼的行政办公室,所以这一连串的措施只是让敏夫求个心安罢了,谈不上有什么实质上的的效果。

敏夫走上二楼,开启准备室门锁,却在开门的前一秒钟迟疑了片刻。打开这扇门之后,通往恢复室的路上就再也没有门锁的屏障,意识到这一点的敏夫感到十分不自在。

(我想太多了。)

如果这扇门之后真的有人,那也一定是恭子。如果恭子苏醒了,她大可以从里面打开恢复室的门,沿着走廊直接走出屋外,根本没必要躲在这扇门的后面。敏夫明白他的不自在源于内心的恐惧,却怎么样都鼓不起勇气推开准备室的大门。

吸了一口气之后,敏夫慢慢地推开玻璃门,小小的准备室一片寂静,听不见半点声响。手术室的出入口位于右手边,前面的那扇门则是通往杀菌室。微弱的光线从敏夫身后的走廊照了进来,依稀可以辨识准备室里面的摆设。看不到人影,听不见声响。敏夫打开电灯的开关,房间里面还是没有人。拉开淋浴间的门帘,依然看不出有人躲在里面的迹象。

敏夫直接走进杀菌室,电灯的开关就在入口左侧的墙上。阴暗的小房间里面看得到流里台、橱柜以及消毒完毕的器材,就是没有敏夫预期中的人影。离开杀菌室之后,敏夫来到通往护士站的门口,整个人贴在门上打量着护士站里面的动静。现在的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希望恭子复活、抑或是将整件事视为无稽。

鼓起勇气推开大门,打开墙上的开关,无人的护士站顿时映入眼帘。这里依然看不到半个人影。

敏夫松了口气,却不知道这是安心的吐患、还是失望的喟叹。抬头看着墙上的时钟,日期即将往前推进一格。

(明天早上……)

自言自语的敏夫走向恢复室。一拉开大门,就看到横躺在床上的人影。恭子的尸体,敏夫的妻子。走廊的光线被屏风遮蔽,护士站的灯光被敏夫的身躯挡住,显示器的微弱萤光投射在墙壁上,因此敏夫眼前的恭子只是一团黑影。打开电灯的那一瞬间,脑海中浮现的画面是一张肿胀腐烂的脸庞。若恭子真的变或这副模样,不为人知的野心恐怕会转化为挥之不去的恶梦。

恢复室的灯光亮起,包着绷带的恭子映入眼帘。敏夫走近病床解开绷带,不由得松了口气。尸体的腐败还不至于太过严重。

之前敏夫非常注意温度,总是将尸体的体温维持在十度以下,四天之后皮肤依然没出现尸斑,证明当初的做法果然是正确的。除此之外,腹部也未膨胀。当初敏夫在腹腔预留了一根导管,以排放尸水以及气体,结果容器里什么也没有。为了保持湿度,敏夫还替尸体注射生理食盐水,同时以沾水的绷带覆盖脸部,这个预防措施果然将皮肤的腊化程度降到最低。照目前的情况看来,再维持个两三天应该还不成问题。

紧张的情绪终于获得纾解,敏夫开始检视床头的生命征象仪。心跳停止,呼吸停止。拾起散落在地上的表格纸,脑波计列印出来的图表全都是平坦的横线。虽然旱在预料之中,敏夫还是不由得摇头苦笑,然后逐一检视其他的图表。

没过多久,敏夫突然停下卷动表格纸的手,看着躺在床上的恭子。图表上面的横线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波动。继续卷动表格纸,又发现了两个同样的波动。就在敏夫出外看诊回来、坐在餐厅里吃晚饭的时候,恭子的脑波出现了三次微弱的反应。敏夫认为这三次小到不能再小的波动可能是机器误差所造成的结果,很难说是复苏的征兆。

不知该如何判断的敏夫看了看仪器,然后又看了看床上的恭子,这时荧幕上面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波动,接着又归于平静。

敏夫目不转睛地打量着眼前的尸体,伸手轻触尸体的颈部。恭子的皮肤冷冰冰的,摸不到脉搏,心脏也是完全停止,没有呼吸,没有血压。敏夫翻开恭子的眼睑,打算检查她的瞳孔反应。冰冷的触感从手指的尖端传来,翻开眼睑的敏夫顿时变了脸色,拿着手电筒的左手微微发抖。恭子的瞳孔没有光线反应,眼角膜十分透明。没错,透明的眼角膜。敏夫记得傍晚上来检查的时候,恭子的角膜还是浑浊的。

敏夫咽了口唾液。通常死亡时间超过四十八小时之后,角膜就会变得十分浑浊,根本看不到瞳孔。如果尸体处于低温状态之下,角膜的保存时间自然会比较久;可是已经浑浊的角膜是不可能再度恢复透明的。

敏夫端详着恭子的脸庞,脑波计的指针又发出声响。病床上的恭子看来栩栩如生,腊黄的肌肤慢慢恢复生前的光泽。

“难不成……”

浑身发抖的敏夫拉开棉被,解开固定在恭子身上的皮带,轻轻地抬起手臂。完全没有僵硬感。死后的僵硬大概要三到四天之后才会消失,可是恭子的尸体保存在低温状态之下,照理说不应该这么快才对。除了没有僵硬感之外,甚至连手臂下方的尸斑都淡了许多。恭子的尸斑本来就不明显,可是已经出现的尸斑怎么可能变淡?就在敏夫百思不解的时候,脑波计的指针又动了一下。

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敏夫决定从预留在恭子体内的导管抽取动脉血。血液呈现暗红色,不过对着光线观察之后,赫然发现暗红色的血液混杂着几丝鲜红色的液体。显微镜之下的红血球已经完全溶解,鲜红色的部份却散布着若干细小的红色颗粒。

敏夫打量着病床上的妻子。

这具尸体还没死透。恭子并不是还没死,而是以非常缓慢的速度进行某种非腐败的变化,让这具尸体转变成另一种物体。

敏夫跪在恭子身边,注视着她脸上的变化,然后伸出双手抚摸她的脸颊。

接近黎明的时刻,脑波的反应开始频繁起来,死后的僵硬完全消失,原有的尸斑逐渐消退,甚至连皮肤都恢复生前的透明感。不过恭子依然没有脉搏,没有呼吸,没有血压。就医学上的认定而言,恭子还是一具尸体。

周围的夜色逐渐褪去之后,恭子出现瞳孔反应。敏夫拿起手电筒照向恭子的眼睛,清楚地看见角膜之下的瞳孔略微收缩。第一道曙光照进屋子的时候,敏夫觉得恭子的皮肤恢复了血色,不过生命征象仪的指数依然没有变化。

上午七点,恭子出现异常反应。脸颊逐渐红润,而且颜色越来越深,到最后几乎变成了猪肝色。为了方便观察,敏夫拉起恢复室的百叶窗,恭子的脸上立刻冒出类似水泡的物体,被阳光照到的部分甚至出现深红色的脓包。敏夫眼睁睁地看着好几颗脓包撑破表皮,露出底下的真皮层,这时才领悟到可能是阳光造成的现象。

恭子没有任何反应,既没有出声,也没有动作;苍白的脸孔却迅速地涨红、长满了水泡,然后一颗接一颗地破裂。不过才几分钟的时间,恭子的脸孔仿佛像机关枪打过似的惨不忍睹,破裂的水泡逐渐萎缩变黑,似乎正在愈合结痂。

敏夫手忙脚乱地将百叶窗放下,恭子脸上的变化却没有止息的迹象。于是敏夫只好拿了张折叠床过来,急急忙忙地将恭子推进手术室。手术室和准备室都没有窗户,恭子被推进完全照不到阳光的暗室之后,异常的反应才终于停止。

“这就是尸鬼。”

敏夫自言自语。所以那些人只能在夜里出来活动。这么说来,桐敷正志郎和晨巳并不是尸鬼,可能是矢志效忠尸鬼的人类,就像恐怖电影里面吸血鬼的仆人一样。正志郎先前一定是故意不在白天出现,敏夫着实被他摆了一道。

虽然吃了一场败仗,却不代表没有反败为胜的机会,手术台上的恭子就是最好的筹码。敏夫露出一丝浅笑,将恢复窒和手术室重新锁上,然后拿起桌上的电话。响了六声之后,才听到对方的声音。

“喂?”

“安代吗?我是尾崎。”

安代惊呼一声。

“原来是院长啊?这么早有事吗?”

“对不起,我今天决定休诊。”

“呃?”

敏夫强忍内心的笑意。

“恭子的情况不太乐观,随时都可能过世,我今天实在没有看诊的心情。”

安代呆了半响,随即想起敏夫可能需要帮忙。

“好的,我会通知其他人。院长需要人手吗?”

“不,我—个人就行了。你的好意我很感激,请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恭子的病情已经无药可医了,我只想送她最后一程。”

“好的,我明白了。”

安代的语气十分沉痛。

2

早上起来后,元子一如往常地叫醒两个孩子,却发现女儿志保梨昏昏沉沉的,没什么精神。

志保梨的脸色苍白,即使醒来之后,神情依然十分茫然,好像还在睡梦中是的。元子对这种表情并不陌生,公公和丈夫死去之前,脸上就是这种表情。

(这、这怎么可能?)

志保梨从未接近国道,不可能像公公和丈夫一样离自己而去。颤抖不已的元子抱起志保梨小小的身躯,她绝对不允许老天爷将六岁的小女儿从她身边夺走。

抱着志保梨的元子夺门而出。面露讶异的茂树问妈妈要把妹妹带去哪里,内心一片混乱的元子却没听到儿子的问话,头也不回地跑出家门。

志保梨的身子愈来愈重,好几次都差点从元子的手中滑落。路旁的村民无不以讶异的眼神看着气喘吁吁的元子,心急如焚的母亲却对身旁异样的目光视而不见。跑了好一阵子之后。元子终于不支跪地,想要再度抱起女儿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两只手臂已经不听使唤了。好不容易将志保梨背了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走到尾崎医院的门口,迎接元子的却是贴在门上的一张白纸。玄关内侧的布幕拉上,“本日休诊”的字样赫然映入眼帘。元子当场无力的坐在地上。

“开什么玩笑。”

元子用力地拍打玄关,声嘶力竭地大叫。

“开门!我求求你们!”

医院里面一片寂静。刚好路过的妇人发现心急如焚的元子,连忙跑过来关心。

“怎么啦?”

元子指着贴在门上的白纸,妇人不由得眉头一皱。

“本日休诊?”

“今天不是星期四吗?”

“对啊。这阵子医院连星期六日都开门看诊,今天怎么会突然休息呢?”说到这里,妇人抬头看着眼前的建筑物,脸上的神情十分不安。“听说少夫人的身体不好,所以今天才会休诊吧?”

“可是我女儿也生病了呀!”

“既然医院休诊,恐怕得等到明天了。”

妇人的回答让元子眼前一黑。志保梨可能有生命危险,医院为什么不开门看诊?为什么不酒她的小女儿?

元子不知道志保梨的病情到底多严重,也没想到请邻居开车送她就医,更不用说打电话请救护车送志保梨到沟边町的国立医院。心急如焚的元子压根就没想到这些,她只知道志保梨的情况很危急,随时会像自己的公公和丈夫一样离开人世,前往另一个她所不知道的世界。如果不尽早将志保梨带到安全的地方,元子真的会失去自己的女儿。

“我倒想起来了。”妇人歪着头略事思索。“听说下外场好像有一间新的医院。”

元子回头看着那名妇人。

“就在楠木加油站附近,好像是兼正的家庭医师自己出来开的诊所。”

元子倒抽了一口冷气。兼正的家庭医师是她最忌讳的外地人,而且楠木加油站在国道的另一头,若要前往新诊所看病。势必得穿越那条可怕的国道。

“还是我请知道的人带你去那家新诊所?”

元子摇摇头,拒绝了妇人的好意。她将志保梨拉上背,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啊?喂,等一下。”

元子不理会妇人的叫唤,只想快点离开这里,去找有办法救女儿的人。她的内心充满了绝望。

(可是……)

外地人、国道,仿佛是特地为元子设下的陷阱。志保梨需要看医生,唯一的选择居然是外地人在国道另一侧设立的诊所。外地人打算夺走元子的女儿,如今为了拯救女儿的生命,元子却不得不向外地人求救,这实在是个天大的讽刺。

欲哭无泪的元子蒋志保梨背在身上,摇摇晃晃地一路从门前赶往下外场,两条腿就像灌铅似的举步维艰。

(不行,一定要快点。)

否则公公和丈夫的悲剧势必会重演。

气喘吁吁的元子噙着泪水不断赶路,进入中外场的时候,迎面而来的老人被吓得闪到路旁,好像见到了什么怪物似的。

元子不停地思索。真的要去那家新开的诊所吗?穿越国道的时候,会不会被超速的车辆迎面撞上?外地人的医术真的能信任吗?如果志保梨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被推了出来,到时该怎么办才好?然而元子十分清楚志保梨一定要看医生,否则她将永远失去宝贝的女儿。可是,如果不祥的预感成真了……。

心中的迷惑让元子乱了脚步,背上的志保梨愈来愈重,仿佛在谴责元子的优柔寡断。事关女儿的生命,不由得元子犹豫。

拼着一口气走到国道,元子左右看了好几次、确定没有车辆之后,才小心翼翼地通过马路,在加油站附近来回寻找。妇人所说的新诊所一下子就找到了,强忍着泪水的元子走近诊所,却发现大门关得紧紧的,不由得绝望地蹲了下来。

(……为什么?)

大门旁边写着看诊时间,晚上六点到十点。

“开什么玩笑!拜托你们快点开门!”

元子恨不得立刻把门推开,两只手却空不出来。就算天塌下来了,元子也不愿意放下背上的女儿,于是她以额头撞门,撞得前额青一块紫一块,却依然没人出来开门。元子不由得放声大哭。志保梨就快死了,就快被带离元子的身边了。

就在元子哭得呼天抢地的时候,熟悉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

“元子!”

是加奈美的声音。元子回头望向身后,发现加奈美正快步跑来,蹲在自己的旁边。几个村民站在加奈美的身后,每个人都看得目瞪口呆。

“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元子哭得十分凄厉。让矢野加奈美感到有些狼狈。她听村民提起有个妇女背着小孩子穿越国道,看起来似乎是元子。村民知道加奈美跟元子是好朋友,所以特地跑来跟她说一声。刚开始加奈美也是半信半疑,后来在村民的催促之下,才跟他们前来一探究竟。

让元子陷入半疯狂状态的可能性只有一种。坐倒在江渊诊所门前的元子更确定了加奈美的推测。加奈美战战兢兢地打量着志保梨的脸庞。发现昏昏沉沉的志保梨尚有气息的那一瞬间,加奈美不由得松了口气。

“元子,志保梨没事,你先冷静下来。”

元子摇摇头。她似乎想说话,一时之间却抓不到重点。加奈美拍拍元子的肩膀,她很清楚元子想说什么。

“志保梨没事。瞧你紧张成这样,没事也会被你吓出病来。”

加奈美一直强调“志保梨没事”,轻轻摇动元子的双肩,帮助她恢复冷静。

“加奈美,志保梨她……”

“我知道,她生病了。没关系,一起带她去看医生吧。”

“可是……”

“我请尾崎院长出诊。”

元子闻言,立刻摇摇头。

“尾崎医院今天休诊。”

加奈美似乎也吃了一惊。不过转念一想,也不是全无可能。加奈美听说这阵子敏夫几乎是天天看诊,连星期六日也没休息。

“没关系,带志保梨去沟边町好了。你把志保梨抱起来,一起到加油站那边叫救护车。”

元子瞪大了眼睛。

“救护车?”

“对啊,这是最快的方法。国立医院和互助医院的设备完善,志保梨一定不会有事的。”

元子点点头,脑筋一片空白。加奈美露出善意的微笑,试图安抚元子的情绪,却听到吵杂的人声朝着这里愈靠愈近。转头一看,原来是前田登美子在村民的带领下赶了过来,大概是有人跑去通知她的吧?

“元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加奈美伸出手来,挡住来势凶凶的的登美子。

“请你在这里照顾志保梨和元子,我去叫救护车。”

“没这个必要!”

语气不善的拒绝让加奈美愣在当场。登美子将视线移到元子身上,一把将志保梨抢了过来。

“你到底在想什么?这点小事也大惊小怪的,存心让大家看笑话是吧?”。

“可是志保梨她……她……”

加奈美从旁接口。

“志保梨生病了,所以元子才会——”

“我们的家务事不用你来插嘴!”

登美子近乎歇斯底里的咆哮让加奈美为之哑然。

“连发烧都没有,这叫哪门子的生病?”

“可是……”

“你这个人就是喜欢大惊小怪。”登美子白了元子一眼,将有气无力的志保梨拉了起来。“来,跟阿嬷回家。你爸爸的葬礼已经结束了,赶快回家准备上学吧。”

“妈!”

元子想抓住志保梨,却被登美子挡了下来。

“够了!”登美子频频顿足。“大惊小怪绝对没好事。到底要受过多少教训,你才懂得学乖?”

登美子瞪了媳妇一眼,牵着孙女的手转身离去。对于登美子来说,志保梨也是自己可爱的孙女,做祖母的绝对不希望看着孙女死去,因此登美子不认为志保梨真的生病了,反而觉得一定又是媳妇在那边大惊小怪。对,一定是这样没错。

“妈!”

元子的哀号传入登美子的耳中。一定要快点带孙女回家换衣服,让她背着书包上学去才行。只要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就真的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元子想把志保梨追回来,两条腿却不听使唤。她抓着一旁的加奈美打算站起来,却发现两只手臂连半点力气也没有,只能狠狠地看着婆婆渐渐离去的身影。

——每个人都想夺走元子的孩子。

(不是只有外地人而已。)

原来大家都是敌人,元子终于领悟到了这一点。

3

敏夫在手术室中待了整整一天,观察妻子的各种变化。恭子的脑波开始出现连续性的起伏,描绘出细微却又清晰的波形。过了中午之后,愈来愈明显的脑波甚至出现类似做梦的反应,不过恭子仍然没有心跳、没有血压,连呼吸也没有。

自从移到手术室之后,恭子脸上的伤痕逐渐愈合。红斑慢慢消失,结痂的表皮开始剥离,下面长出一层薄薄的新皮。直到日落时分,恭子的皮肤大致恢复往昔的柔嫩,蜡黄干燥的表皮已不复见,取而代之的是比生前更加水嫩透明的脸颊。任何人看到现在的恭子,都不会觉得她是个没有生命的死人。虽然白皙的肌肤依然透露着些许的青色,恭子看起来真的像是好梦正酣。

敏夫不知道已经抽了几次血了。一开始敏夫试图将导管留在动脉里面,想不到导管却被挤了出来,只好以注射针筒一一搜寻动脉的所在,却发现针头刺过的伤口很快就愈合了。当敏夫将血液制成涂抹标本,放在显微镜之下观察的时候,伤口就已经完全愈合,弄得敏夫根本找不到之前下针的位置。

恭子的血液与正常人不同。原本呈现暗红色的动脉血逐渐变威鲜红色的液体。暗红色的部份看得到红血球分解之后的残骸,鲜红色的部份却看不到任何血球,显微镜之下的抹片标本只有细小的红色颗粒密集分布,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组织。红色颗粒遍及全身,甚至连静脉血都呈现鲜红色。

即使静置一段时间,恭子的血液标本也不会凝固,更不会分解,只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转变为暗红色。敏夫试着将自己的鲜血滴进试管,血液标本非但不会凝结,甚至还从暗红色恢复成原有的鲜红。滴入血清的效果也一样。敏夫将试管加盖之后,发现变成暗红色的时间缩短了许多。接着将暗红色的血液长时间放置——例如半天到一天的时间,组织就会沉淀分离。这是再滴入血清,恭子的血液样本就不会恢复原先的鲜红了。

恭子的血液显然起了非常大的变化,这种变化超出敏夫所能理解的范围。之后敏夫又试着滴入各种化学药剂,却看不出任何变化,看来恭子的血液只对人类的血清有反应。

这是恭子的身体依然是一具死尸,除了脑波之外,没有其他的生命征象。敏夫试着以工具进行人工呼吸,并未出现自主呼吸的迹象。之后又尝试了心脏按摩、注射阿托品,并且施以电击,依然无法使恭子恢复心跳。即使注射肾上腺素、将电流开至最大,结果还是一样。

恭子的变化是快是慢,敏夫无从比较起,只能说进入第五天之后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观察点。只要观察脑波的变化,就可以断定这具尸体到底会不会复活;即使无法测量脑波,也可以藉由血液采样来判别复活的可能性。若以恭子的案例当作基准,只要观察牺牲者死亡之后第五天的脸色,就可以略知一二了。

(五天的观察期……)

敏夫陷入沉思。判别尸鬼的方法固然不难,实际执行起来却有其困难度,习惯土葬的村民总是希望死者早日入土为安,原则上死亡当天晚上举行守灵,往往第二天早上就将死者下葬。死于尸鬼之手的牺牲者大多在半夜时分断气,也就是说大约三十六小时之后,尸体就会被埋入土中,敏夫实在不知道如何让死者延后两天下葬。而且恭子很有可能是进展较快的个案,未必所有成为尸鬼的死者都会在死后第五天产生决定性的变化,因此根本不可能从外表来判断死者是否会重新复苏。也就是说从死亡到家属将遗体领回的这段期间,敏夫虽然掌握了死者的尸体,却无从判别这具尸体到底是会回归自然、抑或是化为尸鬼。

如果能够延后下葬的时间,说不定死者就会在众人的面前复活。到时就算是再铁齿的人,也不得不正视这个惊人的事实。

(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

就算真有办法说服村民将下葬的时间延后两天。也必须替死者的遗体做好防腐措施才行。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在遗体周围放置干冰,可是死者的体温一旦降低。连带的就有减缓变化速度的可能。考虑到这个可能性,就得将下葬的时间再度延后,到时势必会落人永无止境的恶性循环。

(看来唯一的方法,就是想办法让所有的尸体都不会复活。)

该如何阻止尸体的复苏呢?打倒尸鬼到底需要哪些工具?

现在唯一确定的,就是尸鬼的血液与人类不同,如果能够破坏血液,说不定就可以阻止尸鬼的复苏。可是敏夫已经把所有想像得到的化学药剂都用上了,恭子的血液样本却连半点变化也没有。

就在这个时候,敏夫听到身后传来阵阵喘息。

心中一凛的敏夫缓缓的转过身子,时钟正指在午后七点的位置。太阳早已下山,手术室中的敏夫却浑然不知。

恭子睁开了双眼。敏夫看着床边的萤幕,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然而恭子却拼命摇晃被绑在床上的身体。当她发现自己失去行动自由之后,转动颈子看着不远处的敏夫。

敏夫吸了一口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感觉如何?”

恭子掀动嘴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在这时,呼吸指数有了反应,紧接着又恢复平静。

躺在床上的恭子不停地扭动,看着身旁的敏夫频频眨眼,仪器却测不出半点心跳。是的,这个女人已经死了。

敏夫施以人工呼吸,还是没有自主呼吸的迹象。他安慰面露惧色的恭子,试着进行心脏按摩,恭子虽然痛得叫出声来,却没有恢复心跳。看来这具不平常的尸体不需要呼吸,也没有心跳。

恭子的喉间发出无意义的单音,似乎想说些什么。每当发声的时候,胸腔就会跟着上下起伏,不过恭子并未吸气,当然说不出来。

“你放心,我马上让你长眠。”

恭子脸上的惧色十分明显,她的嘴巴像金鱼般一张一闭,似乎想说些什么。随着胸腔的来回震动,断断续续的声音从口中发出,敏夫将面罩戴在恭子的脸上,打开麻醉气体的开关。

恭子的意识十分清醒。丝毫没有被麻醉的迹象。敏夫改采静脉麻醉,还是没有效果。这时恭子似乎忆起了发声的方法,为了不让其他人听见她的哀号,敏夫只得将她的嘴巴塞住。

笑气瓦斯没用,戊硫代巴比妥(thiopentone)以及K他命(ketamine)无效,速赐康(Pentazocine,又名潘他挫新)、吗啡(Morphine)似乎也起不了作用。除了麻药无效之外,恭子也不接受止痛剂,就算注射大量的吗啡,恐怕也是无关痛痒。

既然无法麻醉,就代表了敏夫无法以人道的方法了结尸鬼的生命。

嘴巴被塞住的恭子拼命扭动身体,试图挣脱身上的束缚,却落得徒劳无功的下场。看来尸鬼不具惊人的怪力,也不会化成一阵轻烟消失得无影无踪,也不会变成一只蝙蝠逃之夭夭。

“马上让你解脱,再忍耐一下。”

敏夫拿起一旁的佛像晃了两圈,恭子立刻露出畏惧的神色;接着抓了一把盐巴撒了下去,没有特殊的反应。香灰和檀香的气味让恭子露出厌恶的表情,普通的芳香剂或是香料却没什么影响,关键应该在于两者的成分不同,这点还能理解。最让敏夫百思不解的,还是在于恭子为什么会害怕佛像。即使将佛像贴在恭子身上,也不会像小说或是电影描述的那样出现皮肤溃烂的情况,看来尸鬼纯粹只是畏惧佛像的造型。或许是异变的大脑让尸鬼对某种图形产生特别强烈的恐惧反映吧,敏夫心想。除此之外,恭子也不太喜欢铃铛的声音,清脆的金属撞击声似乎会唤起她内心的恐惧。

法术似乎有效。从恭子异常的厌恶反应看来,即使法术无法杀死尸鬼,至少也能收到自卫的效果。

(问题是……)

该如何阻止尸鬼复活?敏夫希望找到一个防患于未然的方法,如果替死者打上一针就可以阻止尸鬼复活,那岂不是皆大欢喜?

敏夫试着注射巴比妥(barbiturate),结果还是没用。注射除草用的农药巴拉松,没什么变化。消毒药水无效,注射大量的空气依然没有效果。

无计可施的敏夫只好切开大腿静脉,试图让恭子失血而死;结果伤口在短时间之内愈合,失血量不足以致死。刺穿外颈静脉,再从伤口抽取血液,结果血管的缺口堵塞,抽不到半滴鲜血。切开前肘部、将外露的大静脉切断,结果还是一样,切口的两侧立刻塞住。敏夫叹了口气,抱头苦思其他的方法,被切开的伤口就在他不注意的时候逐渐愈合。

看来尸鬼的自体再生能力非常发达,平常的方法根本无法让他们受伤。

塞住口鼻也没有用,尸鬼本来就不需要呼吸。密封在试管里面的血液到最后变成暗红色,而且还产生分离的状况,从这点看来,要不是尸鬼的血液本身具有气体交换的功能,就是他们是靠皮肤来呼吸的生物。只要不让全身的皮肤接触空气——比如说浸在水中,自然就可以证明这个推论,可惜手术室里面没有合用的设备。

敏夫将视线移至脑波仪。既然大脑是第一个复活的器官,破坏大脑说不定可以剥夺尸鬼的行动能力。于是敏夫使用穿刺针和导管,分别从鼻腔和内耳两个地方刺入大脑,试图破坏脑部的组织。效果似乎十分有限。

(遭到破坏的地方又再生了吧?)

这个推论不是全无可能。既然尸鬼的再生能力如此惊人,破坏组织根本没有半点意义。看来切断血液的循环、让尸鬼失去氧气的供给才是最有效的办法。原来如此,还是先人流传下来的方法好用。砍下尸鬼的脑袋、刺穿尸鬼的心脏以及肝脏,以现代医学的角度来看,无疑就是破坏大动脉与大静脉汇集的地方。而且伤口不能太小,否则以尸鬼的再生速度来看,一下子就会痊愈。最好是像木桩那种又大又粗的武器,既不必担心伤口自动愈合。也不用害怕尸鬼将木桩挤出体外。

钉上木桩,或是彻底地破坏头部。如果这两种方法也没用的话,就真的是打不死的怪物了。

敏夫拿起事先准备好的木桩。

4

反复思量之后,静信终于走出办公室。时钟上的日期往前翻了一格,现在已经十二十一日的清晨了。

穿越墓地的静信来到丸安家的木材堆积场。尾崎医院就在眼前,二楼的灯光仿佛黎明前的灯塔,指引着静信一路前来。

静信依然对猎杀尸鬼的行动有所排斥,然而在整件事即将失控的现在,势必得找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妥协方案。

尸鬼的生命和人类的生命到底孰轻孰重?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容静信存疑,当然是人类的生命比较重要。静信是人类,不是尸鬼,将尸鬼的生命与人类划上等号无疑逾越了人类的分际。尸鬼和人类孰轻孰重,这个问题只有凌驾于人类之上、同时也凌驾于尸鬼之上的神才能定夺;然而静信只是个普通人,并不是神,应该以人类的角度来面对问题。就人类的立场而言,尸鬼无疑是不容忽视的威胁,同时也是必须立即歼灭的敌人。唯有消灭尸鬼,才能保障自己的生命。

朝着尾崎医院一路前进的静信拼命的在内心说服自己。医院的出入口上锁了,不过二楼的护士站看得到灯光,敏夫应该还在里面照顾恭子。于是静信按下了门铃。好一阵子之后,才听到有人拿起对讲机的声音。还来不及开口说话,门铃另一端的敏夫就叫出静信的名字,似乎早就料到儿时好友的造访。

“嗯,是我。”静信回答。仔细想想,村子里大概也只有自己会在这钟时间突然来访吧?

“来的好,正需要人手呢。我房间的窗户没锁。从那里绕进来吧。到手术室来找我。”

静信带着不解的神情绕到后门,进入敏夫的房间,然后蹑手蹑脚地穿过尾崎家的长廊来到医院。从候诊室一旁的楼梯走上二楼。通过病房的门口时,护士站的灯光映入眼帘。恢复室一片漆黑。门口之后的屏风挡住静信的视线:不过里面似乎没人的样子。大概被送进手术室了吧,静信心想。看来恭子的病请比想象中的严重。

静信想从护士站直接进入手术室,却发现门打不开,恢复室通往手术室的门也上锁了。于是静信只好前往走廊的另一头,推开玻璃门走进准备室。

凌乱的床单和衣物散落一地,身穿白衣的敏夫正蹲在手术台前面回头看着静信。银白色的手术灯之下躺着一具白皙的女体,静信不由得别过了脸。

“看是要脱掉上衣、或是换上手术服都可以。清洗室就在隔壁,顺便帮我把准备室里面的床单和睡衣塞进洗衣机。”

“嗯,可是……”

“动作快。”

丢下这句话之后,敏夫再度回头看着手术台上的恭子。恭子的脸色苍白,双目紧闭。

“恭子她……”

“她死了。”

静信点点头。当他发现敏夫身上的白衣,就已经猜到儿时好友并不是在替自己的妻子急救。

沉默不语的静信回到准备室。拾起地上的被单和衣物进入清洗室。还没看到洗衣机,眼前的景象就让静信倒抽了一口冷气。清洗室里面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试管,里面装着暗红色的不明液体。绝大多数都已经沉淀了。显微镜的载玻片上面看得到红褐色的检体,有如凶案现场的斑斑血痕。

“敏夫。”

站在清洗室的静信打量着手术室的情形。换个角度之后,他看见敏夫正在缝合恭子的胸口,沾满鲜血的黑褐色木桩就放在恭子的身边。

静信咽了一口气,忙着缝合的敏夫抬头看了他一眼。

“恭子死了,死得很彻底。”

“……她复活了?”

敏夫点点头,剪断缝合线的线头。

“今天——不,应该说是昨天傍晚复活的,直到刚刚才再度长眠。”

静信觉得“再度长眠”这四个字用得很妙。复苏的尸体等于是被吵醒的死者,必须让他们再次沉睡,从此不再清醒。同样是夺走尸鬼的生命,“再度长眠”却比“猎杀”显得人道了许多,静信不得不感叹语言的奥妙。

“别过来,小心弄脏衣服。”

敏夫的白衣到处都是斑斑血迹,袖口甚至被染成红褐色。

“换上手术服,记得戴上手套。直接接触可能会有危险。”

说到这里,敏夫脱下身上的白衣扔给静信。

“顺便帮我丢进洗衣机。”

静信点点头,捡起地上的白衣走进清洗室。敏夫跟在静信的身后走了进来,脱下沾满血迹的手套,坐在椅子上点燃了一根烟。

“敏夫……”静信从洗衣机的旁边翻出洗衣粉,随便倒了一点进去之后,打开洗衣机的开关。“试管里面是什么?”

“恭子的血。”敏夫眯着双眼看着眼前的试管。“全都死了。”

“死了?”

“这才是那些家伙的本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反正尸鬼的血液会自行再生就是了,不过倒不会跟阿米巴原虫一样袭击猎物。”

疲惫不堪的敏夫倒在椅子上,朝着天花板吐出一个烟圈。

“没错,我认为它们真的有生命。这些家伙可能是被饿死的,也有可能是窒息而死,一旦死亡之后,就会开始分离。”

“你是说试管里的血液?”

敏夫点点头。

“将人类的血清注入还没分离的血液,就会恢复成鲜红色,也就是活过来的意思。我想这就是那些家伙为什么要攻击人类的原因。”

说到这里,敏夫看着身边一脸疑惑的静信一露出自嘲的微笑。

“桐敷正志郎和辰巳不是尸鬼,跟我们一样都是人类。”

“不可能吧?”

“这是唯一的解释。恭子对阳光有反应,一旦照到阳光,皮肤就会开始溃烂。”

静信不由得朝着手术室的方向看了一眼。敏夫喘了口气,继续说下去。

“不用紧张,半点痕迹也没有。尸鬼的治愈能力非常惊人,即使用刀子砍出好几道伤口,也会在短时间之内自行愈合。”

“木桩昵?”

“很有效,我想近距离发射散弹枪也有同样的效果。杀死尸鬼唯一的办法就是瞬间破坏血管组织,让他们来不及自行疗伤,要不就是遵循先人的智慧,拿刀砍下他们的脑袋。尸鬼的血液是有生命的物体,大脑也一样。恭子的心跳、呼吸和脑波原本处于静止状态,其中心跳和呼吸一直没有恢复,唯独脑波在她复活之前出现了反应。我不知道她的脑波是真的完全消失、抑或是以仪器所测量不到的细微反应保持活动,可以确定的是尸鬼的大脑是有生命的,维持大脑生命力的应该就是体内的血液。”

静信有些疑惑。既然恭子复活了,就表示她曾经死过一次。

“恭子是什么时候过世的?”

“五天前,十六日吧?四天之后出现脑波,昨天早上对阳光产生反应,直到昨天傍晚才复活。我手边没有对照组,无法确定是不是所有的尸鬼都会在死后的第五天复活。”

静信倒抽一口冷气。

“你隐瞒恭子的死讯?为什么?”

敏夫低声回答。

“我想赌一赌,看看她会不会复活。”

静信哑然。

“恭子五天前就死了,你非但没让她入土为安,还将遗体藏了起来?等到她真的复活之后,甚至用木桩亲手杀了她……?”

“我没有别的选择。”敏夫闭上双眼,似乎十分疲倦。“所有的药剂全都无效,自愈能力高得吓人。檀香似乎能收到吓阻的作用,法术也有某种程度的功用,会让尸鬼心生恐惧。除此之外,十字架和佛像的效果也不错,不过尸鬼真正畏惧的不是佛像,而是佛像身后的放射状光环。十字架的原理也一样,看来尸鬼不怎么喜欢直线构成的图形。不过这只能保护自己不受袭击,并不能杀死尸鬼。”

静信简直不敢相信敏夫说了些什么。

“所有的药剂全都无效?你试过了?”

敏夫点点头。

“我认为无法在死后阻止尸鬼的复活,至少我没办法瞒着遗族在背地里动手脚。唯一的办法就是趁死者下葬的时候打入木桩,或是砍断死者的头颅,这种方法不但可以阻止尸鬼的复活,对于消灭已经复活的尸鬼也十分有效。”

静信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能静静地站在原地。敏夫似乎察觉了静信的敌意,他将手中的烟头扔进水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需要你的帮忙。天就快亮了,一定要在大家来上班之前把恭子的身体洗干净、替她换上睡衣,然后送回恢复室才行。至于她胸前的伤口,就用绷带包一包吧。”

“……为什么?”

还没完全起身的敏夫一脸讶异地看着静信。

“为什么?你觉得恭子现在的模样能见人吗?”

敏夫耸耸肩。他当然知道静信指的不是这个,却故意不提此事。

“就是因为恭子的模样不能见人,所以才得尽快替她换上寿衣才行。身上的伤口可以用急救的名目一笔带过,不过我可不希望每个人都知道恭子受了哪些伤、又伤在哪里。就算我的做法真的有不对的地方,顶多也是毁损尸体罢了,可是村民不会这么认为,他们一定会把我当成杀害恭子的凶手。”

“难道不是吗?”

敏夫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着静信。

“你想说什么?”

“恭子是被你杀死的。你隐匿她的死亡,偷偷地将她的尸体保存下来,还将复活的她当成实验品,最后甚至亲手杀了她。”

“静信。”敏夫开口反驳。“话不能这么说吧?”

“我不觉得我说错了什么。”

“你听好,恭子她——”

“恭子发病了,而且是不明的传染病,很有可能是尸鬼的袭击所引起的。最后她死了,几天之后重新复活。”

“没错,恭子变成尸鬼了。”

“我问你,尸鬼到底是什么?现在我们只知道所有的牺牲者死于某种怪病,而这种怪病的初期症状就是贫血。牺牲者死亡之后,尸体会产生异变,经过一定的时间之后苏醒,你不认为这根本不代表真正的死亡吗?”

“恭子已经死了。”

“既然她复活了,就代表她没死。死亡是单向通行的列车,一旦搭上了这班车,就没有回头的可能。如今恭子活了过来,就证明了她根本没死过,顶多也只是假死罢了。过了假死阶段的患者重新苏醒,开始攻击人类,同时散播那种奇怪的传染病……”

“所以我才说恭子是吸血鬼。”

“如果硬是要将这种症状称之为‘吸血鬼病’,那是你的自由,我不便干涉。就算将一切的责任推给所谓的‘吸血鬼’,也无法抹灭你杀害一个从假死状态苏醒的患者的事实。”

“够了。”敏夫指着静信的鼻尖。“恭子早就死了,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即使她后来又睁开了眼睛。也不过是一具尸体罢了。”

“你有什么医学的根据?你对‘死亡’的定义又是什么?”

敏夫似乎想要反驳静信的质疑,只见他嘴唇一动,却又噤口不语。

“恭子真的死了吗?真的是一具尸体吗?你敢保证自己的判断绝对没错吗?”

“我——”

“死亡是单向列车,死后复活真的可称之为死亡吗?你不认为医学界应该对死亡重新定义才对吗?没有心跳、没有呼吸,就是一具死亡的尸体吗?尸体有脑波吗?尸体会动吗?”

一连串的质问让敏夫为之词穷。

“你应该做的是判断恭子到底是不是一具尸体、找出尸体为什么会动的原因、研究被断定为死亡的人为什么会重新复活,进而发展出一套有效的治疗方法才对吧?”

敏夫却试图找出杀死尸鬼的方法,而且还以自己的妻子当成实验品。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甚至隐匿妻子的死,将尸体藏了起来。

“我愿意帮你救治患者,却不愿意帮你杀害悖离医学教条的无辜病患。”

敏夫闻言,立刻抬起头来瞪着静信。

“你到底想怎样?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会满意?”

“我……”

“村子里死了那么多人,遭到袭击的牺牲者全都难逃一死,难道你要我袖手旁观?伤害尸鬼太过残忍,他们杀害村民就不残忍吗?抵抗敌人的袭击、保护自己的生命,难道这么做也错了吗?大家都不希望自己或是自己的家人死去,你当初不也曾经说过想要阻止村子里的惨剧?如果惨剧是传染病造成的,就应该立刻采取对策;若是尸鬼造成的,就应该置之不理,这就是你所谓的解决方法吗?”

这次轮到静信保持沉默了。

“既使你同情他们的遭遇,他们也不会领情。尸鬼袭击人类是别无选择的,不吸食人类的血液,他们就会饿死,所以他们非袭击人类不可。可怜的尸鬼你不忍心猎杀他们,那其他幸存的村民该怎么办?期望那些尸鬼被你的诚心感动,宁愿自己饿死也不袭击人类吗?”

“可是……”

“你这叫做乡愿,叫做卑鄙的懦弱,说明白一点,你只是不愿脏了自己的手。没错,死后复活的尸鬼的确不能称之为死人,既然测得到脑波,表示具备思考能力,或许也有自己的情感。从这点看来,尸鬼跟人类并没有什么两样,猎杀尸鬼跟杀害人类同样都是天理不容的恶行。你不是尸鬼,不必亲手杀死自己的饵食,所以才能容忍尸鬼猎杀人类的行为,然而猎杀尸鬼势必会脏了自己的手,你不想被冠上凶手的恶名,所以才迟迟不肯点头。怎样,我猜得对不对?”

“……你说的没错。”静信叹了口气。“我的确不想成为杀人凶手。不管有再多的理由,杀害他人都是不对的。不过我并没有容许尸鬼猎杀人类,无论是尸鬼还是人类,都不应该伤害其他生命。至于苏醒的恭子是否会为了延续生命袭击他人,我认为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旁人不该替她妄下断语。我可以批评她的行为,却不能命令她,世界上唯一受我指使的人,就只有我自己而已。”

“你的意思是说猎杀尸鬼与否,也是出于你的自由选择?”敏夫冷笑两声。“即使村子里知道真相的人只有我们两个、即使尊重尸鬼的自由等于是间接容许他们伤害村民,你也毫不在乎?”

静信很想否定敏夫的说法,内心却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如敏夫所说的自私。

“可以批评,却不能命令?也就是说你刚刚责怪我杀害恭子的表现。只是出于客观的评论?”

静信无语,敏夫决定一吐为快。

“像你这种人,就叫做伪君子。”

或许吧,静信在内心呐喊。

我不能坐视惨剧的继续扩大,所以一定要猎杀尸鬼,这是我的选择,也是我的决定。为了保护自己,为了保护其他村民,我要跟敌人周旋到底。如果没其他事的话,还请你立刻离开,我没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听你发表伟大的评论。”

静信无言以对,敏夫的指责切中了他的要害。

没错,自己的确是个伪君子。静信不愿猎杀尸鬼的原因,的确只是不想脏了自己的手,他没有勇气做出被视为罪恶的行为。尸鬼不过是袭击人类、对自己造成威胁罢了,这非但无法构成反击的动机,更不足以让静信产生悖逆天理的勇气。

没有人愿意杀生,相信尸鬼也一样。静信衷心盼望自己所信奉的神、所信奉的理念广及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将所有的生物纳入体制。

(每个人都不一样。)

走在回家的路上,静信以戏谑的心情替自己寻找藉口。

(有些人敢于伤害他人,有些人却不然。)

选择逃避威胁的草食动物,以及挑战威胁的肉食兽。静信认为自己不是肉食动物,无法接受那种肃杀的理论,这种藉口却连自己也难以接受。

回到寺院之后,静信闷闷不乐地坐在书桌前。懦弱而又卑鄙的绵羊只能瑟缩在安全的角落,默默地尝食牧草。

打开抽屉,拿出稿纸,静信突然眉头一皱。

(是谁……?)

熟悉的稿纸透露出不熟悉的感觉,就像是经过编辑之手又回到身边的原稿,留下许多陌生的痕迹。

(有人动过我的稿子,难道是……?)

光男以及美和子向来不会乱碰静信的书桌,更不可能打开抽屉将原稿拿出来。

满腹狐疑的静信一页页地检视原稿,没有缺页。以欣赏的心情审视自己的创作,静信突然一愣。

稿纸的留白写着几行文字,铅笔的淡淡笔触。不是静信的字迹,而且他也没有在稿纸的留白处加注眉批的习惯。

他为什么杀了弟弟?

静信凝视着这行文字。

哥哥是一时鬼迷心窍罢了,静信不想多着墨。故事中的哥哥被莫名的冲动所驱使,就跟往昔的静信一样。没有杀意却遭到流放,哥哥的内心想必十分苦闷。

随手翻阅稿纸,同样的字迹再度映入眼帘。

没有杀意的杀人是一场意外,不是杀人。

没有欠缺杀意的杀人。

没有欠缺理由的杀意。

这几行文字让静信心中一震。

(可是……)静信凝视着稿纸上的字迹。(……真的没有任何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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