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话说回来,由于我今早没什么食欲,所以最后并没有吃早餐。现在算来差不多该是我开始有些饥饿感的时刻了但是完全没有那种徵兆到来的迹象。
我很清楚理由。
因为我紧张得胃缩成一团了。
「」
不知道为什么,我人在二楼北侧的阳台,坐在冰鱼旁边。
另一边恰好是諡先前所站的地方,我脚边的地面上有根像是他抽过的烟蒂。
冰鱼也跟我一样抱膝而坐,她的视线直直射向前方落雨的校园。
现在的雨势相当强了。
冰鱼沉默着。
我不禁抱头。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我因为担心她才跟来的事是事实,对于这点我可以对天发誓、问心无愧。但是我没神经地侵犯了她的隐私,却也是个无法狡辩的事实。
我已经向她道过歉了,那时候她也只是默默地轻轻摇头而已。諡在瞪过我之后,一语不发地从走廊离去当然我是不想让他离开我的视线范围,但是我毕竟不敢在这种情况下继续跟着他。还有另一个考量是既然被害者冰鱼在这里,那我留下来应该也没有关系吧。
可是呜呜,起码要是我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我也就不用被自责的念头压得这么难受了。这样的想法会很卑鄙吗?很卑鄙吧。
我抬起头来想要看时钟塔确认目前时间,不过因为这里本身就算是A栋的背光处,所以看不太清楚。
忽然
「很意外吗?」冰鱼吐出这几个字。
「咦?」我转向她:「什、什么?」
「我有喜欢的男生。」
「没、没有,没那回事。」
「真的?」
「呜呃嗯,老实讲是有一点」
「你很没礼貌喔。」
「」
「抱歉。」我低下头,真的很抱歉。
她轻声一笑。
「我啊,是在今年三月时告白的。」
三月?就半年前而已。那时候諡应该是大四生,冰鱼也还是高三生。
「我和印南在国小时就是朋友了,当然大家也是,所以我从那时候起就认识諡哥了。但是因为諡哥到高中为止是念其他的公立学校,再加上又相差四岁,因此见面的机会并不多所以在去印南家玩,见到好久没见的他时,看到他和以前相比变化好大,本来有点害怕;不过后来发现他的内在完全没变,就安下心来了。」
「为什么男生会突然之间一下子长高那么多呢?」她感到滑稽般的笑着,那是把自己对他的回忆全都注入其中的表情。
「因为一直都像那样有着不近不远的距离感,所以连我自己都一直以为,我对他的感情只是一种崇拜而已。但是就在这样的时候,我得知他大学毕业后要去英国的消息」
她又重新抱起膝头。
「我受到打击,就像是突然挨了一巴掌的感觉。自己会受到那么大打击也是另一层打击所以我想,如果不说出来我绝对会后悔。但是在我想着非说不可、非说不可的时候,时间已经一点一滴地过去了结果我一直到他要去英国的前一天才说出来,而且是在电话中说的。」
说到这里,她问我还记不记得一件事。
「什么事?」
「四月第一次上老师课时的事,那时候老师用法术读取过我的心对吧?」
「啊、啊啊嗯,是有过那种事。」
那是四月时,我们被分到老师的专题研究组,开第一次小组会议时的事。在我们希望老师表演些什么法术的要求下,老师读取了冰鱼的心。不过她应该已经察觉到,当时那些只是老师的诈术了吧
「还记得老师那时候说过的话吗?」
我在记忆的橱柜中翻箱倒柜。记得好像是冰鱼虽然表面上装得沉着冷静,实质上却绝非如此之类的说法吧?
冰鱼点头。
「老师大致上说中了。」
「咦?」
「其实我并不是向来沉着冷静的那种人。虽然在别人眼中往往是那样,可是事实上我是个一有什么小事就会马上动摇混乱,一肚子火气直往上冲的人。我并不是个向来冷静的人,只是没办法把心里的想法好好表达出来,那是种类似面具的东西而已。」
的确,我有同感。
她的内在与外在多少有些温差。虽然很少展露于外,不过就跟她本人所说的一样,其实她是个相当激情的人。甚至在四月那件事的时候,她也曾经激动地对只关心解谜,却对被害者视若无睹的老师(对那个老师!)说「有失体统」、「身为一个人,这种行为是可耻的」。
「不过那种事曾经令我感到很难受。也有过一小段钻牛角尖,觉得没人愿意来了解真正的自己而自闭的时期在那时候,他有来关心过我喔。多半是印南看到我那个样子觉得担心,所以告诉他的吧,因为我什么事都没有对印南说。可是因为我这个人很不坦率,就对他说:『反正就算说了,你也不会懂得我的想法。』结果你知道他说了什么吗?」
「说了什么?」
「『当然不会懂,因为我又不是你。』」
「」
她又轻笑了一声:「『对,不可能会懂,但是可以试着去了解。』」
可以试着去了解
她闭上眼睛。
「也许这一切不过是事后才找出来的理由,也许契机只是件根本无关紧要的事而已。但是蓦然回首时,我就已经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他了,然后一有自觉以后,那份感情就越来越强抱歉,从刚刚我就一个人自顾自说个没完了呢。」
「嗯。」我发出既非肯定也非否定,甚至不知道算不算是回应的声音。
她又开口说了声「但是」,像是在吞着苦涩感情般的说道:
「我刚刚已经被甩了。」
「」
「在三月那次告白的时候,他也跟刚刚一样说不能跟我交往。因为我告白得太突然,所以他一时间也只能那样回答。当然,那全都是我不好就是不过持续多年的感情在突然有了自觉以后,又突然结束。所以在这段期间中,一想起我跟他的事,我的心情就像是被吊在半空中没个着落似的。也许这样的想法很自私,不过我想他是为了结束我那种心情,所以才与我直接见面,把同样的话再说一遍的。为了让我不要再有奇怪的期待,确实地甩掉我。」
「」
本来以为諡之所以回到日本参加城翠节,是为了追悼藤代之死。不过也许并不只是为了那个原因而已。
他可能是为了确实给予冰鱼那个回覆才回来的。如果是这样,那么为了这个答覆特地远渡重洋自海外归国这件事本身,却也代表了她这个人在他心目中占有多么重的份量。
真讽刺。
我回想起今早的事。她在看到显示在手机萤幕上的名字时,那揉合着期待与不安的表情。像是受伤般、寂寞般、该来的事终于到来般、即使如此仍然还是感到开心般原来那代表了这么回事啊。冰鱼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完全预测到刚刚会发生的事了吧。
冰鱼一开始时会不愿意与諡单独相处,也是因为一下子就谈到那边会让她困窘的缘故吧
「凛凛子和印南她们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吧?」
她点点头:「怎么说呢,因为和她们太亲密了,反而说不出口,感觉要对她们解释起来会解释得不清不楚。啊,不过这并不是说我没把阿周当朋友的意思」
「啊,嗯。别担心,我想这点我还了解。」
落雨的声音入耳。
了解吗?
我没能去了解那家伙这是諡所说的话。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冰鱼。」我怯怯地问道:「那个,藤代冬子是谁?」
「详情我也不清楚,只知道是諡哥的同学,好像在三年前过世了。」
「那个过世,该不会是被杀害?」
她摇头:「听说是自杀。」
自杀。原来是自杀吗?
「諡哥是在那件事之后才变了个人的。变得不管对谁都保持一定距离,不管遇上什么事都表现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
「」
「他曾经试着了解我,所以我也想试着去了解他,希望他能让我了解。但是好像没有传达给他的样子。」
话还没说完她喉头已经哽咽一声。
她肩背微颤、捣住嘴巴,但是感情的奔流还是不可抑止地从她体内冲出。
她像是要抱住自己身体般的把脸埋到膝间。
绝不发出哭泣的声音。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也没有该由我来说的话。
她肯定也不希望我说些什么。
我留下一句「我先走了」,没有等她回答,已经推开门回到楼内。
2.
藤代冬子。
根据冰鱼的说法,諡是在她死后才变得有些不同。
虽然这终究只是她的主观心证,不过从先前的对话中听来,却可以肯定,她的死直到现在依然在他心中占有很大的重量。
而说起会对那些事有所了解的人,我只知道一个而已。
现在时刻是十一点半,距离正午只剩下三十分钟。当然这并不是说我所预知到的未来一到正午就会马上成真,不过我也不能够再拖拖拉拉的了。
我爬上三楼,探头往「Q号房巴斯克维尔的书房」看去。
推研社长樋野果然还在工作中的样子,我对他打声招呼。
然后我报上自己的名字,说有事想问他,他露出诧异的表情(突然被素不相识的人说有事要问,会有这种反应是理所当然至极),不过好像是想起我就是方才和大家在一起的人,所以问我:「想问什么事?」
「藤代冬子的事。」
我一说出这个名字,他的脸就板了起来。
「你说你想知道冬子学姊的事是吗?」
「是的。」
「该不会是从諡学长那里听来的?」
「呃,算是吧。」虽然其实并非这么回事,不过我还是配合他的说法做权宜之计。
「这样啊。」他点点头咕哝道:「但是冬子学姊的事是」
「我明白,这是关系到他人隐私的事。但是我有必要知道,理由我不太方便说」
「完全不得要领嘛。」他的表情更加诧异了:「要是我拒绝,你要怎么办?」
「这个那就没办法,只好找其他知道的人打听了。」
「」
他环抱起双臂,像是在揣测我有何用心般的打量着我。我没有转开视线。
没多久后他叹了一口气:「我想不会有人告诉你的。因为至少在推研中,冬子学姊的事是种禁忌。」
「禁忌?」
「当然并不是公开的共识就是了。」
禁忌。这表示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呢?
「拜托你,请告诉我。」
我继续缠着他,他还是犹豫着。不过最后点点头说了声「好吧」,跟着又用有些强硬的语气警告我:「不过希望你不要再找其他社员打探、提起这件事了。我是唯一一个,绝对。」
我答应下来。
在他的带领下,我们移动到同样位于三楼的「P号房魔犬的监狱」。在楼内的餐饮店之中,这里似乎是唯一有包厢的地方。
我们进入店内,分坐在一张桌子的两端。虽然店名看起来颇危险,不过内部陈设还算普通。在向店员点了咖啡之后,他缓缓开口:
「你说你是从諡学长那里听说冬子学姊的事,那你知道多少?」
「不多不少。她是在三年前的城翠节第二天自杀,所以諡哥怀着对她的追悼之情前来参加城翠节」
当然他本人根本就没有对我说过一句这种话。这是我先前偷听(虽然说来难听,不过是事实)他与冰鱼的对话,靠片段情报自己组合出来的推论。不过光是这样,似乎也已经发挥出更进一步撬开樋野嘴巴的效果了。
「冬子学姊和我们一样是推研的社员。和諡学长同学年,然后就跟你说的一样,三年前在自己家中上吊自杀了。」
樋野低下头,露出淡淡的微笑:
「她是个很开朗的人。虽然并没有特别漂亮,是属于小巧可爱那类型的女生,不过在男生之间很吃得开。可是冬子学姊给人的感觉则是整颗心都放在諡学长身上,周围的人也知道所以没人去干扰他们,只在一旁乐见其成。我真的很喜欢他们两人之间的那种感觉,非常喜欢推研那时候的气氛。」
我想像着那副情景,然后回想起諡的话。
(所以说,虽然我们两个有在一起,但是完全没有世间所说的那种男女朋友的感觉,反而通常都是跟一大票人在一起。那家伙真的很喜欢大家聚在一起热热闹闹的,我也是个虽然这话由自己说还挺怪的比起现在更加惯于热络气氛的人。)
(你说的大家,果然是指推研的人吧?)
(是啊。总是厮混在一起,为一点小事或没意义的事眉飞色舞。是的,就像是)
(就像现在的我们一样吗?)
就像凛凛子、印南、理惠、千里、还有冰鱼五个人一样。
恰如幸福快乐地欢笑着的她们
「但是諡哥和藤代学姊并没有交往吧?」
「那是諡学长自己说的吗?」
「是的。」
「这样啊。」他的视线垂下:「也许他们俩果然都没办法更进一步越过那个距离吧。」
「这是什么意思?」
「他没跟你说?冬子学姊有心脏方面的毛病。」
「心脏方面的?」我皱起眉头。
他点点头。
「正确病名我也不知道,不过似乎不会造成即刻性的生命危险。只是动手术的风险很高,而且又难以根治,最后也只能选择一辈子吃药控制病情的方式。她完全没隐瞒自己有病的事,不过当然也不会和别人聊起更进一步的状况所以罗,即使是待在一大群人之中,她也有种像是一个人置身事外旁观的感觉。平时和大家一起玩闹时,偶尔也会突然流露出极度厌世的眼神,当然她是很少把那部分展现于外啦。所以我在猜,会不会是因为这样,她才不能主动下定决心因为自知有着那样的缺憾,所以就难以踏出那一步。而諡学长那方面在这一点上也是一样吧。」
他所说的「我没能去了解」这句话,原来是这样的意思吗?
这时候我们点的东西送到了,所以我们沉默了一会。
我喝着咖啡问道:
「可是藤代学姊为什么要自杀呢?」
他的表情果然又板了起来。然后以「事到如今只能用想像推论了」当开场白:
「我猜是因为压力吧。」
「压力?」
「对死亡的,不,该说是对活下去的吧。」
「该不会」我说道:「那个心脏病恶化了?所以」
「不,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那是为什么?」状况并没有改变却选择自杀,这种说法令我感到有些唐突。
但是
「不能保证自己几小时后是不是还活着,是不是一种无比的恐怖呢?」他喝着咖啡,以沉稳的声音直视着我说道。这句话化为奇妙的沉甸甸重量压在我胸口上。
「当然,就人都有可能遇上意外事故死去的意义上来说,每一个人都一样,不过这是极端的论点。不管我们做出再多假设,应该也还是会活到明天、后天、一星期后、一个月后、一年后,甚至更久以后可以这样指望着。我们是在这种期望下活在现在但是,以她的状况来说却并非如此。」
「」
「她是在真正意义上的『不知道自己明天是不是还能够活着』。就算明天没问题,后天、大后天也没问题,但是更之后呢一辈子治不好的心脏病阴影挥之不去地压在心头,对当事人的每一天都会形成强大的压力,我认为这个原因就非常足够了。」
「」
「当然这也许只不过是我个人的偏见。我是医学系的学生,本来就有心理准备去参与面对人类生死的工作。但是即使我能够想像得出来那个人的心境,还是无法实际感受。她是用着怎样的心情度过每一天?就算再怎么想要与那个人感同身受,结果别人也都只能靠想像。」
就这点而言,你应该也是一样的。
我至少也能明白在他的这番话中,隐含着这样一个意思。
就算再怎么样去设想,被留下来的人还是只能靠想像去推测自杀者寻死的理由,所以我该少问些这类问题这就是他的言外之意。
即使如此,我还是再次纠缠在这个问题上:「藤代学姊的遗书上写了什么?」
「不知道,因为她的遗书没有公开。」
「这样啊。」那就无计可施了。
「不过像你一样感到事出突然的人确实是占了绝大多数,所以那时候推研的人都大感震惊。然后諡学长也在那时候退出推研,还有跟她感情很好的几个人也都一起退出了。」
这样就可以解释諡退出推研的理由了,想必是不想留在有着太多与她相关回忆的地方吧。
可是
那么,他会厌倦被称作名侦探又是为了什么?
是想要挥别当时那个没能去了解她的自己吗?想要逃避自己那时候的一切是这样的想法,让他对名侦探这个象征当时自己的字眼敬而远之吗?
但是以他那明白说出「名侦探的条件是解谜的意志」的态度来说,这个推测真的正确吗?
当然我并不以为人类的言语与态度总是具有整合性。
但是我感觉还有某种未解之谜存在。
我一面喝着咖啡,一面抬眼打探着樋野的表情。
他刚才说的话应该不会有假吧。
但是我却不得不有种他还有张底牌没翻出来、还有话没说出来的想法。
他还有话没说出来,所以才没办法将一切解释清楚。
「那个,你有藤代学姊的照片吗?」
「照片?为什么这样问?」
「没什么。」因为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还是模糊不清,所以想要凝聚印象。
「嗯照片,这个有点啊!」樋野说道,好像是突然想了起来:「对了,展览室说不定会有。」
「真的吗?」
「是啊。毕竟『面具舞会』的基本目的也是吸引新人加入推研,所以也有把合宿和旅行时的照片拿到展览室展览,说不定那里面会混杂着三年前的照片。」
3.
我们来到位于一楼的「F号房展览室①」。
那里举办的是「推理历史展」的展览,樋野站在规划好的行进路线末端。那里有张长桌,上面陈列着展览意见调查表、回收调查表的箱子,还有推研发行、贩卖的社刊《不开之房》城翠节特别号。
他拿起放在角落一本像是相簿的东西啪啦啪啦翻着
「啊啊,有了有了就是这张了。」
他把其中一张照片拿给我。
「那是暑假去群马合宿时拍的。真叫人怀念呢,明明才三年前的事而已。」
那应该是在某个高原上拍的快照吧。背景有树林,在耀眼的阳光中,一个穿着长袖连身洋装的女生正以开朗的表情转向这边。一头黑色长发中分,露出小小的额头与有些粗的眉毛。
她的手随意地拉着定在她稍前方的男生手掌。那个男生也被拉得转过头来,走在更前方的人,也有好几个人像骨牌效应般的跟着转向这边。
大家都露出相同的笑容,真的是一副和乐融融的样子。但是
「没有拍到諡哥耶。」我这样一说
「嗯因为别看他那样,其实他那个人脸皮很薄。只要一拿照相机对着他,他就马上逃之天天啊,这边有张拍到他的。」
我接过来一看,那是三年前的他。
(果然给人的印象和现在完全不同。)
他把手伸到照相机前,像是在说「不要拍」,但是嘴角却有着无忧无虑的笑容。在她过世以前,他也确实曾经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我把两张照片放到桌上。看来他确实是在三年前那件事之后才改变的,但还是搞不懂那件事将会如何与他接下来要做出的犯罪行为扯上关系。
我开始有股走投无路感,也没时间了到此为止了吗?
我这样想着,视线往下落去,放在桌上的推研社刊《不开之房》进入我的眼中。我不经意地拿起它,拍啦拍啦翻着。其实昨天我已经稍微看过这本《不开之房》了
「咦?」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看了看封面。然后我发现那不是我昨天看过的本月份城翠节特别号,而是上个月的那期。
我也没有什么深意,只是想到就问一下看看:「对了,樋野学长,有没有三年前的社刊?」
「三年前?呃,好像勉强有到三年前的吧啊啊,就这本罗。」
他从桌上用书挡排在一起的社刊之中抽出一本拿给我。
我检视目录,在一些很明显是笔名的作者名之中,看到有着他以本名「扇谷諡」发表的文章。在确认页数后,我翻到那一页
《药杀》扇谷諡着
一下子就是十分惊人的标题扉页跃入眼中。
樋野也苦笑着:
「很直接了当吧?嗯,当然这也没什么不好。这是篇以毒品为主题的推理小说倒不如说更接近侦探小说吧。剧情也相当平淡,只写到侦探和警察一起揭发地下毒品集团而已。只是,怎么说呢虽然諡学长是货真价实的名侦探,不过老实说,他在作家方面的才能似乎远不及侦探方面的才能啊。」
「喔」
可能是要帮忙挽回一些评价,他有些慌张地补充说明:「不过那篇小说光是关于毒品相关知识就十分惊人喔。諡学长个性认真,所以也有极具洁癖的一面,对毒品或兴奋剂打从心底有种没来由的厌恶,甚至还说过连香烟也算是毒品的一种,所以才会反过来对这方面的知识有深入的了解吧。」
「这样啊。」我应了一声,但是也有种「咦?」的感觉:「可是」
「嗯?」「諡哥应该有抽烟的习惯,记得是从三年前起」
在那一瞬间
他些微的表情变化化为扳机让我像被上天启示般的灵光一闪射中。
樋野的表情。我说的话在一瞬间令他出现诧异之情,跟着「啊啊」露出像是恍然大悟的表情。但是那也只是片刻间的事而已,马上就又转变成一脸心虚的模样。
他不知道諡有抽烟,但是在知道他有抽烟的这个事实后就恍然大悟,这代表了什么意思?在知道因为洁癖而对香烟与毒品有没来由厌恶的諡,于三年前一改原本心态的事以后马上恍然大悟,这到底代表着什么样的意思?
我直觉上的领悟到,就是这个了,这就是他没有翻开的底牌。要是不赶快趁现在让他翻开那张底牌
「樋野学长知道的吧?」
我没有特别指明是知道什么。他确实是知道些什么,并且隐瞒着。而我要让他认为,我察觉到他所隐瞒的事了。
「没、没有,我什么也」
他摇摇晃晃地后退一步,腿「碰」地一声撞到桌脚。
他的防御已经完全兵败如山倒,接着只要提出问题就好,如此一来他的表情自然会做出回答。一个人在心防被攻破的时候,即使没有以言语作答也无妨。只要能看清对方用表情所述说的真心话,就远胜于任何雄辩。
在知道三年前一改原本心态的事之后就恍然大悟。那也就是说,是不是在那个时期发生过与「那个」有关的事呢?
我开口。
拿起桌上那张上面有冬子的照片,举到他面前,要让他避无可避般的
「为什么冬子学姊穿着长袖的衣服呢?」
我冷静地看着他一脸抽搐的模样。
一阵颤意袭向我。明明是自己揭穿的事实,却突然承受不起它的重量。我咬着唇,握紧手中的照片。难道真是
「是毒品吗?冬子自杀的理由,是因为她使用毒品的事被諡哥知道了的关系吗?」
我用力挤出这段话,甚至心底希望事实并非如此。
但是眼前的樋野逐渐露出心痛如绞般的表情。
真的是为了藏起针孔?现在已经无法证明她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才会在夏天穿上长袖衣服了。也有可能只是为了遮阳,这样想还比较有现实感,也更加具有说服力。光凭夏天穿着长袖就能扯到毒品才叫荒谬,只要他这样打哈哈交代过去,就全都没事了。
他却已经狼狈到连那种程度的粉饰太平都做不到了。
那副模样正几近残酷地诉说着他所知道的事实。
(怎么会可是为什么?)
我问着自己,但是解答并没有马上翩然落下。
(不能保证自己几小时后是不是还活着,是不是一种无比的恐怖呢?)
啊啊。
他言语中奇妙的沉甸甸重量,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藤代冬子每一天都遭受到无比的恐怖袭击。就算是再怎么样为她设想,也只能用想像去体验她的恐怖。所以她为了逃避那种恐怖而接触毒品?
她接触毒品,但这种事不能公开。最重要的,是不能让忌讳这类东西的諡知道。因为让他知道,就等于是对他的重大背叛。
可是
最后还是被知道了吧。他是名侦探,这样的他要察觉到身边的人有事瞒着他,应该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
然后那个时候他做了什么呢?当他知道颇有好感的女性扯上自己最忌讳的犯罪时,他会去检举她吗?会公然告发她的罪行,贯彻自己身为名侦探的意志吗?
名侦探扇谷諡会去破解这个案件之谜吗?
(所谓的名侦探,应该是指解谜的意志本身。)
(我已经不玩名侦探那套了。)
他没有破解。
一旦破解,一切都会崩坏。所以他没有破解。
然后他舍弃了自己名侦探的那部分,放弃了那份意志。想必是因为对自己身边的欺瞒视而不见的事,让他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继续厚着脸皮顶着那个名号吧。
而她一定也注意到他的状况,知道自己的作为已经被他知道了。也许就连日常应对方面部有了某些变化。
然后她就自己制裁了背叛了他的自己吗?当然樋野猜测的,干脆以一死逃避日复一日压力的想法应该也有影响吧。在那样的打击与绝望交织下,她自己选择了死亡。
她的话题之所以在推研内是禁忌,就是为了隐瞒那个残酷的过去
(那么諡哥是为了这个原因,才会在不久后攻击冰鱼?)
不,这不合理。冰鱼并不知道冬子自杀的理由,攻击她也没有任何意义。
「」
我吸气、吐气。
镇定下来,冷静思考。諡将会在不久后攻击冰鱼,这是不动如山的事实。结果已经是既定的,那么就一定有个形成它的脉络存在。
諡有抽烟,那是他一反过去忌讳毒品与香烟心态的证明。
为何他要故意那样做?
我没能去了解那家伙,这件事令我后悔至今。
他是这样说的。
所以他会去接触自己原本忌讳的香烟,会不会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去试着了解她而采取的行为呢?自己也去接触冬子接触过的东西,利用这种行为试着去理解她。
如果是这样,万一他在接触香烟的同时,连毒品都
如果。
如果他真的有接触毒品。
冰鱼身上就会有样他非得抢回去不可的东西了。
就是方才她出其不意拍到他的底片。
如果把那张底片洗成照片,将会成为他的「媒介」。然后只要有媒介存在,法术师就可以与他「同调」,知道他的身体摄取了会影响身体健康之物质的状况,应该也包含在内是否有疾病,而他也知道可以做得到那种事的法术师在哪里。
我猛然往脚下看去,老师的使役魔黑猫在那里。
(啊,呃,这是老师的使役魔。只是因为老师想要了解我们这边的情况,才叫我把它带在身边,请不用管它。)
我这样向他说明过啊!
这些他应该全都察觉到了。他是伦敦大学魔学系研究所的硕士生,不可能察觉不到。那么一来,他会
我把拿在手中的冬子照片往口袋一插。代之以取出原本在口袋中的手机,打电话给冰鱼。
但是没人接,只有手机铃声没有着落的空响着。为什么?只是纯粹因为没有听到铃声吗?还是说
时间应该已经差不多到正午了。我一面让手机继续维持在拨号状态,一面奔到窗边,掀起黑布幕。我是想看看时钟塔确认时间,但是这时候我才发现时钟塔位于反方向
(对喔,因为这边是西侧)
我陷入浑然忘我的茫然状态。
对,这边是西侧的教室。所以|!
我关上手机,连忙打开手边的导览小册,确认室内平面图。靠着已经到手的条件把拼图一片片拼上去。
没错。
案发现场是那个房间。
4.
我把樋野留在「F号房」,一个人冲了出来,踩着北边的楼梯直往上冲。
提示果然全都包含在那个梦中了.
为了验证我的推理是否有误,我再次重头检视一遍让我导出那个答案的思考脉络。
在「未来视」中的案发现场没有人在,所以那个「房间」是综科A栋内未被使用的教室。
然后在A栋内未被使用的教室有
一楼东北角一间。
二楼东北、西北、东南、西南四个角落各一间;与东北角隔着厕所的一间;从西北角扣除楼梯数来第三间;从西南角扣除楼梯数来第二间。一共七间。
三楼东北、西北、东南、西南四个角落各一间;从东南角扣除厕所数来第三间。一共五间。
以上楼内共有十三间空教室。
(这十三间教室中的其中一间就是梦中的案发现场。)
然后在这里首先加入条件一:被害者在跑了一段距离以后,打开右边的门。虽然不知道正确跑了几公尺,不过可以确定跑过两侧好几扇门,所以最少也应该跑了两间教室的距离。
在跑了那样的距离之后,右手边不可能还会有门出现的二楼西北角、东南角,三楼西北角、东南角这四间教室可以扔掉了。
这样一来就剩下九间空教室。
再加入条件二:出现在梦中的妖怪。
用双脚步行的单耳兔以及有着两条尾巴的猫
现在已经知道那是在楼内举办的推理游戏「面具舞会城谋杀案」的凶手。然后根据在「S号房」得到的线索,也可以知道那个凶手位于三楼。所以一、二楼的空教室也全都可以删除了。
这样一来范围就可以缩小到三楼东北角、从东南角扣除厕所数来第三间教室、西南角这三间教室了。
原本我是在这个时间点就必须马上导出答案的。
然后最后是条件三:被害者在梦中拉开黑布幕时,隔着窗子看到的是一无所有的天空。
跃入仰望的视界中的,是遭受泼墨般的水迹斑斑之窗
窗外一无所有,只能在另一头看到有如泪倾的天空
但是A栋紧邻在时钟花园的西北边而立,从楼内东侧窗子向外看去,时钟塔一定会在视野范围之内。因为A栋只有三层高,时钟塔却是相当于七层楼高的建筑物,所以就算是以从窗内仰望的形式往上看也一样。
也就是说案发现场限定在西侧的房间。
剩下的教室
就只有三楼,西南角的教室了。
我已经抵达三楼。
在直指向南方的昏暗东方王宫回廊上奔跑着。
半路上我确实看到了穿戴成「两只尾巴的猫」(和梦中一样!)的人,使我确信自己的推理是正确的。回头张望看看两边,也能看到木乃伊男和南瓜头的妖怪、用双脚步行的单耳兔,这个状况让我更加深信不疑了。
我看看手中的手机,时间显示现在正是正午,应该赶得上,冰鱼八成还不在案发现场。至少以这个时间点来说,我肯定来得及救她。如果没有任何人在,我先躲到黑布幕后面就好了。
(有了!)
当我看到目的地所在的房间时,手中的手机也在同一时刻开始震动起来。我用右手打开手机,同时空着的左手握住握把
(咦?)
既视感。
不,这是当然,因为这个光景我见过一次了。但是等等,这
我没停下来,还是打开门、冲进室内。所有窗子上都挂着黑布幕,把光亮阻绝于外。
在下一个瞬间,唰一下从布幕缺口间射入一道雷光。看来天气真的已经整个转坏了。
我的视线在室内游走着。她不在这里,没有人在这里。
格格不入感。
不对劲,有什么不对劲。在我右手中开启的手机已经停止震动。
然后在我背后
传来一道开门的「喀喳」声音。
我毛骨悚然。
回头一看。
异形站立在我眼前的昏暗之中。
那是一身类似教会神父身上所穿的法袍。整个人从肩至脚包在正面画着红色十字架图样的服装中,再加上一张脸隐藏在宽大头套之下的人物,就站在门前。
一道光唰一下射入。
那道光把头套下的面容照了出来。
在白色面具上浮现着诡谲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