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貌虽秀丽
实为骇人魔物
逢夜现身吸取男子精血
终将其折磨致死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一/第二
[一]
山冈百介前往平八位于神田锻冶町的书卷出租铺造访,是在开始吹起和煦春风的一月中旬。
美其名为铺子,但其实不过是长屋一角,并没有什么门面可言。
书卷出租是个以双脚四处行商的流动生意,其实根本不需要有个店面。
不过,书卷出租和一般贩卖物品的生意又有着那么点不同。虽然同样是背着货物四处移动,
但照顾的大半是熟客。只需将客户需要的书卷送到每个客人手中,到了月底再回去收款就得了,
无须像一般商人般四处游走、高声叫卖。书卷并非一次卖断,而是仅出借三日,不过客人需要任何书,业者都弄得到手。由于为租赁性质,货品很快就会重回手中。手头商品并非全数为新书,代表这类铺子总得面对为数庞大的库存。
因此,平八房里总是堆着满坑满谷的书。
虽然同样是堆满书卷,此处可是比百介的闲居多了几分色彩。百介的书斋里尽是所谓记录性的古文书类,平八则是除了书卷之外,还陈列着锦绘(注1)、枕绘(注2)以及眼镜盒等物品。
这些东西并不是用来租人的,而是拿来卖的。
书卷出租铺里竟然也卖眼镜盒,或许让人觉得有些唐突。但理由似乎是——两眼昏花难以读书,还请客倌珍惜眼镜。不过眼镜本身价格高昂,加上又非行外人所能批售,因此只得贩售保护眼镜的眼镜盒。
上个月,百介曾远行至伊豆。
虽说此行目的不是泡汤,因此得以较早归返。但返回京桥后却从家人口中得知,平八曾于数日前登门造访。纳闷不已的百介旋即造访平八的铺子,却又碰上平八出远门。
平八不仅游走于江户府内,就连朱引之外乃至近邻诸国,均在其活动范围内,的确,愈是乡下书卷愈难入手,因此不难理解这些地方为何有人需要新书。不过百介总是纳闷,旅行毕竟需要盘缠,花上大笔银两跑个大老远的,哪可能有任何赚头?或许他干这行生意纯粹是出于兴趣罢。
在门外招呼了一声,随即有张圆脸从窗口探了出来。这张圆圆的娃娃脸面貌和蔼,嘴边虽带着几根没剃干净的胡渣子,气质仍是毫不粗俗。
“噢,是百介先生呀——你来得正好。”
平八说道。
“来得正好?我怎么看不出好在哪里?既没看到什么山珍海味,也不见任何标致的姑娘呀!”
不是这个意思,只见这租书的一脸和善地笑着回道。
“我碰巧半刻前才回来。”
“噢?”
“而且正准备动身前往京桥找先生呢!咱们差点儿又要错过了。别看我这副懒模样——做起生意来也是挺忙碌的。总之,幸好咱们碰上了。”
原来是对你而言我来得正好呀,百介说道。
“那么,你这位忙碌的租书人找我有何贵干?枉费你坐拥这么家租书铺,遗憾的是我的书卷也多到足以租人,并无必要向你租用任何东西。”
和这也完全无关——平八回答道。
“我并不是想借给百介先生任何东西。其实呀,百介先生,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听说了几桩怪异传闻,想和先生分享分享罢了。”
“噢?”
对性好搜集诸国奇闻怪谈的百介而言,除了在游历各地时四处网罗,听他人口述此类故事亦是一大乐趣。
书卷出租业者为了行商,常有机会进入大名家中、或吉原等一般百姓无缘出入的场所。不分大名家中女仆还是风尘女子、学者还是藩士,总之任何身分性别的客人他们都得招呼,和地方出身者当然也有所交流,因此常有机会听到一些珍奇传闻。
自去年透过有往来的出版者介绍认识了平八后,百介就从他这儿听到了不少故事。平八不知是对讨百介欢喜也产生了兴趣,还是天生就爱凑热闹,如今甚至不惜远赴江户以外的地区搜集此类传闻。
“这回是什么样的故事?打哪儿听来的?”
“噢,这说来可就话长了。我这回不是为了做生意,而是上京都游山玩水了一趟。不过,这回不只是向先生说个故事,还有件事得和先生商量——”
总之就请先生先进来罢——平八向百介招呼道。
屋内飘散着一股他早已嗅惯了的尘埃味。
平八脱下藏青色棉布的围裙卷成一团,随手抛进了书堆里。百介略显尴尬地坐了下来,两眼不由自主地开始在成堆书卷中瞄起了书名。
“不过,虽说是西方的传闻,听来多半还是有些似曾相识,或许对百介先生来说稍嫌无趣了些——”
“请别放在心上,若能进一步知悉这类传闻的分布状况也不错。有
什么就尽管告诉我罢。”
百介摊开原本挂在腰际的记事簿,从笔筒中掏出一支毛笔舔了舔笔尖,摆出了一副随时准备做记录的架式。先生还真是好事呀,平八惊讶地说道。
“总之,这回的主题——是一件发生在西国某小藩的险恶传闻。”
“险恶——?”
“的确颇为险恶,已经出好几条人命了。”
“出人命——?”
百介的表情不由得黯淡了下来。
怪事他虽爱听,但对残酷的故事可就毫无兴趣了。
有人丧命这种事——总教他感到恶心。而且不久前,百介才在旅途中看过三具死状凄惨的无头尸。
这种事他可不想再听。
而且受害者还个个死状凄惨,平八说道。若是这种事,就别再说了,百介伸手阻挡道。
“这类砍砍杀杀的事,我可不爱听。”
“这我也清楚,此类故事亦非我所好。不过先生,时下世风并不平静,就连江户这里——去年还是前年,不也曾接二连三地发生姑娘被掳,并被碎尸万段的事件?”
是发生过,百介冷冷地回答。
“掳人这种事通常不是为了勒索银两,就是为了旧恨宿仇。先生您瞧通俗小说中不都是这么写的?不过,如今可就不同了。”
“是呀。”
那去年发生的案子——犹记凶手的犯案意图仍属不明。与死者既无任何财物纠纷,也无丝毫新仇旧怨,而且亦不属于拦路试刀(注3)或无礼斩杀(注4)一类犯行,当时世论均认为凶手纯粹为杀人而杀人。在百介的记忆中,类似事件在前年也曾发生过。看来,江户的确是不平静。
话虽如此,也并不是每日从早到晚都有人丧命,严重到这般程度的砍砍杀杀,其实还是颇为罕见。
只是江户毕竟和乡间不同,偶尔会夹杂几桩这类残酷的案例。由于这类案子极引人注目,便给了大家一种此地一片腥风血雨的印象。再者,这类事件到头来多半不了了之,因此事后多牵强附会,总显得尾大不掉。
这事件与前年的同类事件,到头来都是如此。
“不过这些是特殊个案罢?”
百介说道。应该算特殊罢,平八也回答。
“都是为了找乐子而干的罢?”
“应该是为了找乐子而干的罢。”
普通人光是要弄伤人就得犹豫良久,但这些家伙把人杀了还要千刀万剐,动机实在教百介难以理解。
“唉,如同平八先生说的,时下世风的确弥漫着一股暴戾之气。不过,这种事已非世风日下所能解释。”
的确非世风日下所能解释,平八说道。
“想来这应该是人性使然罢。”
“人性——这推论可就耐人寻味了,平八先生可是认为,凡是人都有做出如此暴戾之事的本能?”
不不,只见这生着一张娃娃脸的租书铺老板装糊涂地说道:
“我从小出身贫贱,不像先生般讲究品行家教,因此儿时曾玩过不少残酷的游戏。”
“残酷的游戏?”
“是呀。比方说活剥蛇皮、拔断虫足啥的,一些如今想来完全参不透到底有哪里好玩的游戏。但那时候玩得可乐了。先生儿时也曾玩过这类游戏罢?”
“是玩过一些。不过平八先生,孩童本来就是善恶不分的。”
成人也是一样呀,平八说道。
“俗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这世上可是什么样的家伙都有。恋童者、好男娼或好男色者,如今已是司空见惯,见红腰卷(注5)便淫性大发的好色之徒、或不勒女颈便完全不举的武士等亦如是。”
“没错,性癖的确是形形色色。不过此类行为对他人并不构成任何侵犯罢。”
是否构成侵犯,界限十分模糊,平八说道。
“也曾听闻有些女人行房时必饮男血、抑或看到火灾才能起兴致什么的。若是严重至此,不侵犯他人已无法满足一己之性癖。因此,去年那以拦路斩人满足一己残酷性癖之流,想必是真的存在。不过此类歪风若蔚为流行——情况可就严重了。”
“这种事也会蔚为流行?”
当然会——平八一张圆脸上两眼圆睁地说道。
“个人认为,此类世风形同流行疾病。不同于往昔,如今流言传播甚速,虽不知是否有不少人乐于模仿此类犯行,但想必真的会传染。相信先生只要看看京都一带如今恐慌到何种程度,就不难理解了。”
“京都正流行拦路斩人?”
“没错。据与我有交流之京都某书坊所言,光是京都大坂两地,遇害者便已高达十数人。其中有笔店女儿、面店老板,毛线店千金,个个都是额头被活生生砍成两半。”
“真是令人作呕呀——”
百介眯起双眼,摆出一副露骨的嫌恶表情。
光是想像,就够教人毛骨悚然了。
“——平八先生,您要我听的就是这些?不都说过我不爱听这种事了么?”
这位租书铺老板露出一个苦笑,以食指搔着脸颊回道:
“噢,并非如此。虽然引起一阵骚动,但凶手完全没有被绳之以法的迹象,让我感到情况非同小可,还是自己的性命重要,因此便马上离开了京都。但在回程还是碰上了。”
“还是碰上了——拦路斩人?”
平八点了个头。
“所以我说这种事已成了流行嘛。早知如此,就应循东海道直接归返,但途中却还绕道他处。”
“上了哪儿?”
“我打堀越咔穿越一条岔路,绕了点儿远路。”
亏大多数人都穷到一辈子出不了远门,这家伙还真会享受呀——脑海里才这么一闪,百介马上想到自己根本没立场说人家。至少平八还是靠自个儿赚的钱玩乐,想想自己也没赚几个子儿,却还终日游手好闲的,岂不是比人家更理亏?
“去了丹后(注6)与若狭(注7)交界处一个叫做北林藩的小藩——”
你是上那儿去了?百介惊讶地问道。这远路也未免绕得太远了罢,看来平八可选了一条奇怪的路返回江户。唉,一切都是为了先生呀,这租书铺老板笑着说道。
“为了我?”
“是呀。老实说,我有幸进出北林大爷位于江户的藩邸(注8),乃是由于曾在那儿的中间部屋(注9)听过一个古怪的传言,因此才特地绕了那段路去查证的。”
“噢,不过我可搞不懂这为何是为了我。”
“因为先生应该会喜欢听这个故事呀!”
“拦路斩人这种事,我哪可能喜欢听?”
“那传言并不属此类。若将之归类为拦路斩人,可就好比将狮子当成猫,大蛇当成蚯蚓了。”
“有这么凄惨?”
“死者被开膛剖腹,身首异处,连皮都让人给剥了。”
别再说下去了,真是令人作呕——百介掩面说道。他打心底讨厌这种事。
但这下平八却把脸凑得更近,双颊不住痉挛着说道:
“即使那凶手是个妖怪——先生也没兴趣听?”
“妖怪?”
据说那可是幽魂在作祟呢——平八从怀中掏出一张对折的纸张说道。
“我也学百介先生把整件事的经纬记了下来,否则还真是记不住呢。据说,这些案子乃‘七人御前’作祟之结果——”
“七人——御前?”
还真是个教人讶异的名字呀,百介心想。
名字很古怪罢?这租书铺笑着说道。
“哪可能有七人?”
“但还真是有七人。”
“你可知道什么是御前?”
“知道。”
巡回诸国搜集怪谈至今已有五年,百介累积的知识已是相当可观。
“御前乃土佐一带对不幸遇上就得死的神之称呼——算是一种灾厄之神罢。相传横死者未获安葬超渡,便可能化为御前。”
“也就是无缘佛(注10)罢。”
“是的。御前就是无法成佛的亡魂之意。有的叫山御前,有的叫川御前,这些可能代表死在山上或河川中的亡灵,有些地方则把他们当作山神、水神的眷属或使者,因此单纯地将之归类为恶灵,其实有流于草率之嫌。与御前相关的信仰,其实是颇为复杂深奥的。但总而言之,他们的确算是会为人带来横祸的妖魔。”
“总共有七个?”
“既然叫七人御前,当然就有七个。只要取了一个人的性命,其中便有一个能成佛。但这替死鬼也会化为这群御前之一,因此总数并不会减少。”
果真骇人哪,平八说道。
“不不,也有人认为七人御前的每一个都得找到七个替死鬼,也就是得在自己丧命的地点取七条人命方能成佛——而现在竟然有七个。”
“意思是得死个七七四十九人。”
“而这四十九人每个又得取七条命——”
哇,平八的圆脸不由得扭曲了起来。
“这数字如此愈滚愈大,岂不是注定要呈倍数增长?那儿不过是个小藩,照目前情况看来,
不到明年那儿的领民、藩士、甚至藩主岂不都要死光了?”
不过,百介歪着脑袋纳闷道:
“北林藩不是在若狭的山中?距离土佐未免也太远了罢?”
“先生的意思是,可能不是同样的妖怪?”
这——就不知该如何回答了。通常妖怪是不会以这种方式取人性命的。
“怎么看都不像,平八先生,当地民众都认为这些惨无人道的案子乃此七人御前所为?”
噢,大家不过是如此怀疑罢了,这租书铺老板含糊不清地回答。
“方才也说过,我不过是从当地的武家仆役口中,听到这个去年岁暮起屡有妖怪作祟的传言。妖魔作祟杀人这种事原本就骇人听闻,据说前年就死了七人——因此大家才传说应是这种名为七人御前的妖怪在作祟。七人御前这名字在江户颇为陌生,因此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因此你才特地绕道前去求证?”
这家伙对旅行还真是热中。
“那么——这果真是妖怪作祟?”
平八笑得一边脸颊不住抽搐着说道:
“方才也说过人都死了。在我抵达的前一天也才刚死一个——不过那儿终究是穷乡僻壤,住的净是些和番町所碰到差不多的百姓。别说是荷包,就连口风也守得紧,绝口不与我这个外人攀谈,因此到头来生意也没做上一桩。”
“就连被誉为马屁精的平八先生都做不成生意?”
呵呵,平八笑着朝脑门上的月代敲了敲。
“这绰号就甭提啦,总之,唯一可确定的是今年至今已有三人丧命,接下来就毫无动静,搞得领民个个人心惶惶,开口闭口都是妖魔作祟。”
“妖魔作祟也会闹出人命么?”
百介苦笑着说道。在他的认知里,妖怪其实并不会干出这种事,即使是凭空杜撰,也不应如此荒唐。
“首先,妖怪是不会剥人皮、或将人开膛剖腹的。”
看来先生并不喜欢这故事呢,平八搔着颈子说道。
“若不是为了讨百介先生开心,我才不会专程绕道前往那既无名胜、又无古迹的地方哪。”
“我想听的是——更不可思议的故事,并不是光有妖怪就好。诸如此类残酷的真实传闻——”
百介指着悬挂铺内的锦绘说道:
“在坊间已是如此泛滥,如今撰写此类故事的名人多如过江之鲫,根本轮不到我来写。”
写这类的是不少,平八笑着说道:
“而且爱读这类的看倌也不少,因此我才认为这是个流行。不过这下才知道,百介先生对流行的话题并无兴趣。”
这还用得着说?
“至于不可思议的故事——”
平八将两道眉蹙成了一个“八”字,旋即又一脸释然地问道:
“不知先生可听过——娶狐为妻的故事?”
“狐狸出嫁的故事么?”
百介先是两眼圆睁,但旋即又眯了起来。
“难不成——当时还下着太阳雨?(注11)”
百介刻意装出一脸惊讶表情。噢,让先生给看穿了,平八以开玩笑的口吻说道。
“方才的只是玩笑话。十二、三年前,北林领内某世家的儿子,曾从山中救回一个晕倒的姑娘,事后还娶了她。”
“然后?”
“然后——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那晕倒的姑娘虽身分不明,但穿着一身婚服,还身怀大笔银两。因此被救回来后,就这么给娶了进门。”
未免也太急就章了罢,百介说道。
“见人穿着婚服就把人娶回去?简直像个说给孩童听的故事嘛!”
“这姑娘想必也长得很标致罢,而且还带着一笔嫁妆呢!虽不知女方身上是发生了什么事?总之,她为报此救命之恩而以身相许。”
“为报救命之恩以身相许?接下来呢?”
“接下来,这对夫妻恩恩爱爱地共度了一整年。在届满一年后——这户人家周遭就开始出现怪火。”
“怪火——这指的是?”
“好像叫做狐火罢,一种每晚都会从各处窜出的怪火。”
“和鬼火差不多么?”
“不,只是普通的火。后来,家中突然就起火了。待大家惊惶失措地救完火后,那妻子就消失无踪了——还挺不可思议的罢?”
“这算不可思议么——?”
“最后大家推论,那女人是只狐狸,其他狐狸来把她给讨了回去。”
这并不是个百介爱听的故事。
“倒是,平八先生有什么事要和我商量?”
百介这么一转换话题,平八便探出身子说道:对对,这下可提到重点了。
“看来我找来的这些故事并不合先生胃口,还是先请先生喝一杯罢。”
不用了,百介斩钉截铁地伸手制止道。
噢,那么先生可嗜吃甜食?平八苦笑着问道。
看来他是以为百介不嗜杯中物。
其实百介不仅酒量不错,而且还比谁都爱酒,只是不爱在他人面前喝罢了。而且他天生对甜食也是毫无招架之力,因此常被人误认为不好饮酒。不过这么一来,可就为他省去喝应酬酒的麻烦,即使被误认为毫无酒量,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因此每当碰到人这么以为时,他总是提醒自己不要否认。
要招待个不嗜酒的客人可真是件麻烦事哪,平八自顾自地嘀咕道。
旋即站起身来说:
“那么——出去吃点糯米丸子如何?那边的角落正好有家饼店,里头卖的豆沙包美味极了。就让我招待先生吃些豆沙包罢——”
[二]
平八找他商量的事,说得直截了当点儿——就是托他帮忙找个人。
希望先生能帮忙找个女人,这租书铺老板说道,
虽说习于四处周游,但百介的眼界可要比平八窄得多。
毕竟百介的本业是撰述,干这行的不比开租书铺的,几乎成天都窝在座敷里,既不会上花街、商家、赌博场等各类人等或消息集散之处,生性也大多不擅应酬交际。因此百介的消息来源几乎全靠书卷,即使不时四处打听,百介真正擅长的也仅止于传说野史,哪懂得该如何寻人?这情况平八当然也清楚。不过平八并不寄望百介本人能帮上什么忙,打的其实是他背后一伙人的主意。
平八也知道——
百介和一群无法依一般常理与其打交道的恶棍有所往来。
世上有些事,靠光明正大的手段是绝对解决不来的。以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的态度处理这种事,绝不可能有所斩获。
百介也相信人间的确如此。虽然他毫不同意强必欺弱、胜王败寇这类千篇一律的台词所鼓吹的价值,但有些事就是非得靠这种道理解释不可。
而这伙人,正是以“非得靠这种道理解释不可”的事糊口的。
即使碰上凭常理完全无计可施的情况,这伙人”就是有办法”想出种种点子、设下种种莫测高深的局、以忽明忽暗的计谋解决问题。当然,有些做法或许并不合法,但他们终究能让目的得逞,即使手法并不值得赞扬称许。
不,该说他们从事的不过是糊口生意,因此与善恶是非、孰强孰弱可说是完全无关。总之他们不过是听命行事,无须计较任何大义名分。
但即使如此,这伙人绝不是为非做歹的恶徒。
这就是百介以一介旁观者的姿态与他们打交道所获得的感想。当然,他们是无法光明正大地活在阳光下,但绝对不会从事一些伤天害理的勾当。如此懂得以高深计谋操弄他人于股掌之间,这伙人理应有能力随心所欲图利,但悉数却仍过着有一餐没一餐的生活,毫不为利欲薰心,对自己卑贱的身分也完全不为意。
若硬要说有多坏——这伙人充其量也不过是一群小恶棍。
百介与这伙人打交道的契机,是旅途中所遭遇到的一件事。也不知是基于什么样的缘分,或许仅是出于”偶然”——最近甚至还开始帮他们设起局来。前一阵子之所以前往伊豆,也是为了这个。
看来平八似乎从哪儿察觉到了百介和这伙人有往来。
虽然百介不记得自己曾向平八透露过。
还真是内行知内幕,隔行如隔山哪——平八说道。
想必先生必定费了很大的神,才有办法和那大名鼎鼎的小股潜攀上关系罢——他又补上了这么一句。
他真有这么厉害?
——小股潜。
这个字眼指的是找出对手弱点,要点小动作使其上钩的伎俩。拥有这不甚光彩的绰号的人物——也就是小股潜又市,正是这伙小恶棍的中心人物。平八这句话的本意,其实正是希望能请到这位又市帮忙。又市的确是个谜一般的角色。根据坊间的街谈巷议,又市是个极擅长以欺瞒、诓骗、吹捧、煽动将对手给捧上天,接着再以威胁、利诱、阿谀、奉承翻弄各种言说,巧妙左右谈判方向的狠角色。
就连百介自己也老是被他给捉弄。
不过……
受平八如此请托,百介其实也倍感困扰。
他根本不知道又市的确切居所,也不知该如何会面,更不知该如何连络。也不知是否出于偶然,每次都是又市在碰巧的时机出现在百介面前。因此虽不觉得这请托会造成自己任何不便,但仔细想想,百介还真没主动找过他。
——再者。
又市应该在不久前从伊豆直接上西国去了。虽然已过了一段时日,或许也该回来了,但并没有任何他已经回到江户的保证。由于他并未当差任职,因此也没任何非尽早赶回来的理由。又市表面上是个巡回诸国撒符驱邪的御行,若沿途还顺道做做生意,就更无法确定他会在何时回到江户了。
即使如此,平八的再三请托终究还是教百介无法招架。
这下百介只得硬着头皮上麴町一趟。
麴町念佛长屋——又市曾言自己的窝就在那座落魄的大杂院里头。
不过即使已数度造访,百介仍然无法嗅出一丝又市在该处栖身的气息,甚至怀疑这小股潜是否真的就住在该处。
不过,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又市的同伙之一,也就是名为事触治平的老人就住在里头。治平有着原为盗贼出身的骇人经历,如今则是完全看不出平日靠什么营生,是个比又市还教人难以捉摸的老头子。这下百介打的主意是——只要能见到治平,或许就能掌握到又市的动向了。
不过上那儿一瞧,却发现治平也不在家中。
这下可就无计可施了。
百介在这简陋的空屋中思索了好一阵子。只见缺了口的茶碗与褴褛的棉被还留在屋内,看来人是没搬走。或许再等一等,人就会回来了——他心想。
就这么迳自进屋内等,应该不会招惹他生气罢。治平毕竟是个城府极深的恶徒,这下外出却门也没关,不就代表屋内并没有任何“见不得人”的东西?
如此判断后,百介正准备往屋内跨一步,隔壁的门就嘎嘎作响地开了,一颗脏得吓人的脑袋从门后探了出来,来者是个怎么看都不像是做正当生意的家伙。
这下百介可狼狈了。
“那老头不在家。”
只听到这男人低声说道,这下百介只得将跨了出去的脚给收回来,虽已数度造访过这长屋,这还是他第一次碰上里头的住民。
“噢,那我、我就在屋内等他罢。”
“他曾说半年内不会回来呢。倒是,你若想在这儿住下也无妨,反正那老头已经将这阵子的房租都给一并缴清,房东可乐坏了,还瞒着老婆上吉原风流哩!”
“噢——”
他可等不了这么久。
“这——敝、敝姓山冈,家住京桥,并、并非什么闲杂人等。”
看得出你不是呀,这男人说道。
“甭报上你的大名啦,反正我也记不住。”
“是么?其、其实小弟并不是来找治平先生的。请、请问有位名叫又市的行者——是否也住在这几栋长屋里?”
“你指阿又么?阿又他……”
“他人住这儿么?”
“从没在这儿见过他呢。”
“原来他果然不住这儿……”
这下这男人却又环视着屋内说道:
“那家伙如今——应该在冈场所(注12)罢。”
“冈场所?大白天的就上那种地方去?”
“他可不是去寻花问柳的。那家伙特别受流莺和私娼(注13)欢迎,这种时辰应该正受人招待,在谷中(注14)还是荫篛岛(注15)一带哪个店家的二楼饮酒作乐罢。”
“又市先生也和这些人打交道?”
“先生?想不到你竟然用这两个字称呼那家伙呢。”
这男人大笑着说道。
“对又市这家伙甭这么客气罢。这家伙桃花可旺啦,就凭那舌灿莲花,可够让他吃遍天下呢!那些娘儿们全都以为他帮了她们、救了她们,把他当个活佛似的,我看其实全都教那家伙给骗了还是卖啦!还真是便宜他了。”
这男人忿忿不平地咒骂了一顿,接着只说句告辞了,便关上了门。
这下,只剩百介一筹莫展地呆立在屋内,看来就这么一直等下去也是没辄,只能先上谷中瞧瞧了。
谷中是个寺庙林立的地方。
明历年问一场大火让许多寺庙迁到了谷中。看到了感应寺、全生庵、大圆寺与长安寺,对热爱游览寺庙佛阁的百介来说,至少是个比其他复杂场所更易于踏足之处。
冈场所乃非法娼馆——也就是私娼寮聚集之处。虽说官府也默认他们的存在,但毕竟无法光明正大地做生意。因此此处大白天是一片空荡荡的,教百介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原本还担心若让人扯着袖子拉生意时,该如何是好?
百介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人,对这种事自是完全无法招架。因此虽然年纪一大把,还是没走过什么桃花运。
——好罢。
这下该从何找起?虽然约略看得出入可能在哪几栋屋子里头,但总不能一栋一栋地上楼找,要喊他出来也不知该从何喊起。
百介双手抱胸,仰天长叹了起来。
钤。
此时传来一声钤响——
百介回过头去,在对面一栋娼寮二楼红格子窗的细缝间望见了一个身穿白衣的男子身影。
“又市先生。”
头裹白木绵行者头巾,身穿白麻布衣——此人正是一身御行打扮的又市。
百介随即跑了过去,这下终于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头。
“小弟找又市先生找得可辛苦啦!”
“先生在找小的?在冈场所竟然见得到百介先生,天底下还真是无奇不有哪!倒是先生可真不简单,竟然知道小的人在这儿——”
“这也没什么好神奇的——”
不过是侥幸打听到他的行踪罢了。
“先生上来么?”
“不、不必了。”
“怕什么?这儿的姑娘又不会把人给吃了,个个可是和蔼可亲,先生无须如此畏惧。而且先生,相较之下,待在街上可要吓人得多了。这儿的人拉起客来可是不择手段的。”
被他这么一说,百介不由得环视周遭——这下可觉得似乎真有无数双眼睛,正透过每个店家的门缝朝自己身上盯来。百介惊觉此处果然待不得,连忙快步跑向又市所在的店家,一股脑儿地钻过了串珠垂帘。
入内后,只见门口的老鸭正紧盯着他瞧。
“小弟乃……”
稀客稀客,只听到又市喊道:
“这位先生是我的贵客——”
只见楼上的又市正透过一群簇拥着他的莺莺燕燕之间朝楼下窥伺着。
“老板娘,抱歉小的得暂借二楼用用。先生,上来罢。”
怎的,竟然来了个白面书生,这真的是阿又先生的贵客么?只听到莺莺燕燕们七嘴八舌地说道。百介就这么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下,手脚僵硬地上了楼。
也不知打的是什么主意,只见又市满脸微笑地迎接文弱的百介进入包厢,接着便向莺莺燕燕们说道:
“胜负就留待稍后分晓罢。能否请大家先出去一趟?”
看来他正在和她们打花札。这下莺莺燕燕们纷纷以撒娇的口吻说道:
“哎呀,难怪咱们再怎么使出浑身解数,都勾引不了阿又先生——原来阿又先生好的是此道呀!”
“各、各位误会了——”
百介慌忙否定道,但又市只是笑着回了一句:
“可千万别窥探哪——”
接着便关上了拉门。
“又市先生——这似乎不大妥当罢……”
先生甭担心,又市一屁股坐了下来说道:
“小的并无‘断袖之癖’”
“这——小弟是相信,但稍早的误会……”
“噢,冈场所这地方品味是低俗了点儿。”
又市开心地笑着说道。
“若这点小玩笑都让先生如此困扰,在这儿可就什么事都办不成了。方才那些姑娘们大都是情非得已,才让小的安插到这儿来讨口饭吃的。小的虽不愿当个皮条客,但世上芸芸众生可谓形形色色,有的可是连为娼都难。倒是——”
先生找小的有什么事?又市问道,并直接在榻杨米上的茶碗中倒了点茶。
“噢,其实是为了——”
要拜托他以小股潜的能耐办点事,还真是难以启齿。
毕竟小股潜是个贬多于褒的字眼。
“不知是否能请先生帮个忙。”
“先生若有事相请,小的绝对是两肋插刀,在所不辞。请问要小的帮的是什么样的忙?”
“噢,想拜托先生找个人——”
撰写考物的先生竟然也需要寻人?只见又市一脸惊讶地说道。
“小弟找人,值得如此惊讶?”
“噢,其实并非觉得有哪儿奇怪——不过是小的一直一厢情愿地以为,先生对活生生的人毫无兴趣罢了。”
的确,百介平时几乎只和书卷打交道。虽然或许带股霉味,但他的生活中,的确嗅不到几分人味。
“先生果真是明察秋毫。人的确不是小弟要找的,实乃受某位朋友所托。但这位朋友欲请托的其实不是小弟,而是——”
细节就不必告诉小的了,又市说道。
这下百介可松了一口气,否则事情还真是难解释。百介依然套不出平八是如何察觉到自己和又市有交情的。不论如何询问,平八就是不愿透露任何细节。
“那么,小弟就单刀直入地说罢。其实是——尾张(注16)某大户人家想找个女人。”
“尾张?”
“是的,似乎是名古屋一家驳船大盘商。”
这其实也是间接听来的,为此百介还刻意补上“似乎是”几个字。接下来还摊开了原本挂在腰际的记事簿,好进一步证明这全是听来的。
“噢,据说这位寻人事主,名曰金城屋亨右卫门。”
金城屋——又市磨蹭着下巴说道:
“——应该是个大财主罢?”
“据说曾为富商之流,只是和一般巨贾似乎有点不同。据说他从区区一介手代(注17)白手起家,年轻时行事严谨刚直,不论经商或日常举止均不忘身先士卒以身作则,因此获雇主赏识招为女婿。当上老板后亦是严以律己宽以待人,时时不忘勤勉精进,方得以坐拥万贯之财。据说——其人生性仁者不忧,生活上亦是君子三乐俱全。”
“曾为?”
“是的——曾经如此,但如今已是落魄不堪。不过落魄的并非其经营之商家,而是人品。”
听完百介这番话,又市嗤鼻“哼”了一声,眼神怪异地问道:
“人品要如何个落魄法?”
“意指其并非财力落魄,而是人品日形堕落。原本勤勉得教人五体投地,如今却自甘堕落到让人难以置信,如今的他终日无所事事,成天饮酒度日。由于生意已委由儿子和掌柜经营,因此尚能勉强维持,但毕竟许多生意原本是凭其人德方能成事,故如今经营得已不复往日顺遂。”
原来如此呀,又市从成叠花札中抽出一张说道:
“意思是他变了个人?”
“是的。若说只是松懈了,先生或许会认为他是人老糊涂了。况且他一辈子都活得如此一丝不苟,如今的放荡或许会让人感觉不过是个反弹,但情况绝非如此。据说亨右卫门先生整个人变得无精打采,有阵子甚至是茶不思饭不想,瘦到眼窝和双颊深陷,一张脸完全变了个样。”
虽然小弟并没亲眼瞧见啦,百介又这么补上了一句。
听来可真是不妙哪,又市说道:
“想必他——是病了罢?听来这位先生像是患了某种心病。是不是太想见什么人,才会变成这副德行的?”
“先生果真是明察秋毫。”
想不到这么快就让他给猜中了。
“据说亨右卫门先生的确有个非常想见的人。”
“想到如此地步?”
“虽说不知有多严重,但的确是想到茶不思饭不想的地步,想必传言并无过于夸张之嫌。由于他太想见这个人,非见上一面才死得瞑目,如今一条老命几乎全靠这股思绪撑着。”
此人——可是个女人?又市问道。
没错,是个女人,百介回答:
“据传亨又卫门先生为人刚正不阿,毫不轻佻。知名商号老板通常包个一、两房妾室在所难免,要不就是曾花名远播花街柳巷,但他却是一身干净。据说在配偶于二十五年前早一步离开入世后,他有整整十五年未近女色,就连一只母猫都没碰过。甚至传言儿子见他如此不解风情,甚至担忧父亲是否有哪里不对劲——”
“这纯属多虑罢。若因其父生性耿直便如此担忧,未免太本末倒置了。”
“言之有理。不过仔细打听,又发现亨右卫门先生之所以如此谨慎,似乎也是因为担心财产为外人所觊觎。然而,据说这并非出于守财吝啬——”
“是为了其儿孙?”
又市啪的一声放下了手上的花札说道:
“也就是说,他如此谨慎用事,是为了预防留给儿孙的财产为外人所侵占?”
“似乎是如此。唉,总而言之,若只是纯粹玩玩,理应不至于喻越分寸。但或许是出于经验阙如,不知该适时收手,只怕会逐渐玩出感情来。有了情就会有依恋,若还有了孩子,必定更是疼爱有加,或许还因此将之迎娶进门续弦——接下来的可就麻烦了。自己的儿子年纪也到了,再过不久或许就要抱孙子,如此一来子子孙孙加上后妻,一家人难免为财产起争执——或许其担忧就是出于这类未雨绸缪的深谋远虑罢,毕竟这种事其实是屡见不鲜。虽然这场御家骚动(注18)应不至于发展到武家般的严重程度,但时下这类纷争在商家已是颇为常见,因此这隐忧其实不难理解。只是……”
百介双手按在膝上,往前采出身子说道:
“据说在十年前——亨右卫门先生还是有了女人。”
“噢。”
“据传这女人来自京都,但关于其出身、或两人结识之经纬,小弟则未能采听详细。不,该说是详情无人知晓。”
“是个京都女人?”
“只听说操的是京都口音,亦听闻其态度优雅、举止大方——总之想必是个尤物罢。不过情况正如同他自己所担心的——他在这关系上果然还是喻越了分寸。亨右卫门先生在这场迟暮之恋中,似乎完全让这女人给迷得无法自拔,到头来终究还是决定将她给娶进门当后妻。”
噢,又市又应了一声,并盘立起一条腿。
“听起来他可是打算认真了。”
“应该是认真的罢,不过事情可没那么顺利。从儿子、掌柜、到所有伙计,大家全都反对这门婚事。”
“她不是个好女人?”
“不,据说也并不是什么坏女人。”
那么,还是为了担心引发财产继承的纠纷罢——又市问道。
“亦非为了这个。”
“不是么?”
“并不是。其子名曰荣吉,据说个性淡泊名利,完全不适合行商,而且还是个独子。甚至曾就继承家业一事表示,父亲若为续弦再娶又生了孩子,自己愿意自家业经营抽身。其子目前仍为单身,但甚至曾言哪天自己成家了,将把家业分给掌柜及伙计——可见其精神至为可嘉,分此反对的理由应非恋栈家产。毕竟其父原本不近女色,大概是单纯质疑父亲如此仓促决定,是否有失妥当。换成小弟,应该也会有此担忧罢。”
“噢。”
又市以敏捷的动作解下了头巾。
“不过先生,这种事其实也无须如此担忧。毕竟有人糊里糊涂地进了门,便与素昧平生的对象结缟三十载,亦有人只凭一见钟情,就当了五十年夫妻呀!”
话是如此没错——百介回答道。
只觉得男女之情这种事还真是难解。
“虽然或许尚有其他缘由,但正如又市先生所言,周遭反对的理由的确有失公允。据传女方态度从顺,对此事不表任何意见——当然,她也没立场说什么就是了。但亨右卫门先生丝毫不愿让步,到头来还是强硬地为自己定了这门婚事。这下旁人可就无计可施了。毕竟是父亲、老板的决定,大家自然是不敢不从。虽然对商家或许将造成问题,但这下只得抛开先前的纷纷扰扰,暂时放下家业继承的争议,先将这场婚事给办妥。”
只是——话及至此,百介装腔作势地卖了个关子。又市笑着说道:
“看来事情就是没那么顺利?”
“正是如此。礼也行了,门也进了,到了大家准备举行婚宴大肆庆祝的当天——新娘子却突然消失无踪。”
“消失无踪?”
“是的,人就这么像一缕烟似的活生生地消失了。这下金城屋可起了一阵天翻地覆的大骚动,所有伙计倾巢而出地出外找人,同时还报上衙门,祭出大笔赏金寻人,但到头来还是连个人影都没找着。”
原来如此——又市叹声说道,放下跪起的腿恢复原本的盘腿坐姿。“过度思念失去踪影的新婚宝眷,让这巨贾完全变了个人?这思念之情——让他日渐消瘦?”
“正是如此。头一年还拚命找人,到了翌年则是终日以泪洗面,人也就愈来愈衰弱了。儿子和伙计全都无计可施,原本以为他再怎么难过,迟早也将忘却此相思之苦,只要回头投身商务,内心伤痛便不难平复,因此暂时观望了一阵子。只是情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还每况愈下。”
又市眯起眼睛,以眼角余光朝堆在一旁的被褥瞄了一眼。
“听来十分不妙。”
“的确不妙,据说有阵子甚至连口饭都咽不下。”
“那么——”
这御行敏捷地望向百介。
百介慌忙避开他的视线。
“要小的找的人,就是这新娘子?”
“是的。”
“还要找她做什么?”
这女人都已经抛弃他了不是?又市诧异地问道。
“不论是为了什么缘由,这女人毕竟已让金城屋的声誉蒙尘、也让老板蒙羞,为何还须再见上这一面?该不会以为过了十年,和她就有机会再续前缘了罢?”
“这——”
百介哪可能懂得这种微妙的男女之情。但虽然不懂,至少也认为这女人根本不可能回头。
更甭提再续前缘了。
婚都逃了,必定有个逃婚的理由,加上又是到了婚宴当天才逃的,想必是有了相当程度的觉悟。无论为的是什么理由,当年在这种状况下都敢逃婚了,事到如今不论再做任何努力,这破裂的姻缘应该已是无法弥补才对。
而且,都已经过了十年的漫长岁月。虽说再严重的摩擦经过这段时日,也可能会消弥于无形。但人与人之间的鸿沟不论经过多久,都只可能加深,而不可能被掩埋。不,应说是这种距离,只会让人随时间流逝而渐行渐远。
只是——
“只是什么——?”
又市露出一个罕见的讶异表情问道。
“其实——”
有人在江户看到了她,
这女人她人在江户——平八是这么说的。
“据说——前年金城屋有位伙计前来江户洽公时,看到了这个女人。”
“她来到了江户?”
“对,而且令人不解的是,据说那女人的打扮,教人‘完全看不出’她是做什么的。”
“看不出是做什么的——是副什么模样?”
“噢,总之她看来不像是嫁人了,至少不像是嫁入武家或商家为妻的打扮,也不像在哪儿任职干活。不过装扮并不贫贱,反倒还有几分奢华。不过这位伙计也表示,她看起来并不像个娼妓流莺之辈。”
“装扮奢华——?”
又市再次磨蹭起下巴来。
“是的。至于是什么样的打扮,小弟所能联想到的大概只有阿银小姐那种艺人装扮罢。总之这方面详情小弟并不清楚。只是一听到这消息,原本快忘却相思之苦的亨右街门先生又——”
平八以鬼迷心窍形容他从那之后的举止。
只是百介并不直接转述平八的话,而是在措词上力求谨慎。
百介完全无法相信,竟然有人会为这种事如此疯狂。
若是囫囵吞枣地听信平八所言,亨右卫门后来的举止的确是明显脱离了常轨。
听来的确仅能以鬼迷心窍来形容。不过——
世上原本就有许多教人难耐的伤痛,相信有些更是会让人精神错乱到失衡崩溃。不过亨右卫门可会如此脆弱?与挚爱别离的确教人心酸,但也有不少痛失子女、配偶,或遭逢其他类似境遇者,绝非每个都会因此错乱。
亨右卫门并不是死了妻小或父母遇害,不过是想见见一个逃婚的妻妾罢了。一个人——真会为此发狂?
更何况亨右卫门还是个知书达礼的大商家老板,又不是个稚龄孩童,一个懂是非又重体面的长者,岂可能为女色疯狂到”这种”程度?虽说爱恋是盲目的,但这也得有个对象才算数。若钟爱的对象人都跑了,这场梦岂可能不醒?
百介顿时哑口无言了起来。
“又开始有些……”
小的懂了,又市点了好几回头说道:
“听来的确不妙。”
“是的。总之他就是想见那女人一面,想到了几乎疯狂的程度。这小弟实在是完全无法理解。据说他成天又哭又闹的,一到晚上就上街徘徊,活像个巡夜打更的走遍每条大街小巷,像在找走失了的猫似的直呼那女人的名字。白天则是四处游荡,以数人难解的方式到处散财——整个人已经是支离破碎了。”
“如何个散财法?”
“噢,据说他终日流连小间物屋(注19)或吴服屋(注20),大肆搜购和服、梳子、或发簪什么的。最后甚至开始买起了木材。”
“木材?这可就费人疑猜了——”
又市蹙眉说道。的确,这百介也完全无法理解。
“岂不是么?而且还是一根一根精挑细选地买,想必还花了不少银两罢。原本一切都瞒着家人和店内掌柜,但到这地步哪可能不被拆穿?这下大家全都知道了老板的挥霍行径,个个为之惶恐不已。和服或化妆品什么的还不难理解,但这下连木材都给买来,可就没人当他神智还清楚了。请问,又市先生可看得出什么道理?”
“这……小的从没在木材行买过东西——”
因此欲参透也无从,又市回答。
“对不?的确是教人难以理解。金城屋里的伙计当然也想不透这是怎么回事,再怎么家财万贯,能散的财总会有个限度。这下大伙儿只得逼老板说出缘由,亨右卫门先生却厉声表示无可奉告。到头来他从江户和大坂请来为数众多的工匠,盖了一座宏伟的宅邸。”
“宅邸?”
又市不解地歪着脑袋。难道就连这个御行也对这举动感到费解?
“是呀,一座宅邸。似乎是特地为了迎接那女人回去而盖的。”
“特地为她准备的新居?”
“应该是罢。据说还是座宫殿般的豪宅呢!接着他便表示如今已万事具备,命店内伙计及早把那女人给找回来,还吩咐找着人时得告诉她:一切均已准备妥当,这回都将‘合她所望’。”
“噢!”
又市也不知是为了何故惊叹道。
“期望?”
接着这小股潜又将这两个字给复诵了一遍,旋即低下头沉思了起来。
“据说亨右卫门先生表示只要这么说,那女人就一定会回头。想来也有道理,就连豪宅都盖了,这下还真是作好了万全的准备,只等着她回去了。不过那女人毕竟就连在婚宴当天都要逃婚,想必即使做到这种地步,应该也不会有什么效果罢。这回一切都将符合她的期望这句话,似乎也太——”
未免也太恋恋不舍了。
“而且亨右卫门还表示,一天不把那女人带回来,自己就一天不踏出这栋宅邸,从此就把自己关在那座豪宅里,终日足不出产。”
“自囚么?”
“是的。怪异举止之后,接下来又搞起了自囚。店里的伙计们这下可真的伤脑筋了。先生说这奇不奇怪?难道真有可能发生?”
当然有可能,又市回答道:
“毕竟清姬(注21)都能因苦恋折磨而化身成大蛇了,无知的凡人在爱恋之路上岂懂得拿捏分寸?不过,一般人等成不了什么事,到头来也只能默默承受。可怜的是这位巨贾就是因为家财万贯,才会有此作为。”
原来如此。
他的所作所为,的确都是有钱才办得到的。换作一个穷人,即使想这么做也做不来,因此只能如又市所说的,让满心苦闷随时光逐渐淡去。而亨右卫门再怎么知情达理,却又拥有供自己做此无谓挣扎的丰厚财力。
原来——有时富裕也可能是一种不幸。
“总而言之——看来这并不是两人能否复合的问题。想必亨右卫门先生儿子求的,不过是父亲能恢复正常,因此可能认为只要能见上那女人一面,父亲应该就能心服了。见了面若还是不成——应该是不会成罢,至少也能让他死了这条心。总之再这么耗下去,说不定两人就将成生离死别,父亲的苦思之情也就至死都无法平复了。”
事情可不会如此顺利,又市说道:
“痴情苦恋无药可解,色道地狱有如无底深渊。不过先生,这地狱只要下个一次就会下第二次,下了第二次就会有第三次;见着了对方将更为迷恋,见着后分手至为痛苦,分手后却更为恋栈——若一个人的思念之情如此强烈,事情可就难以收拾了。要挥刀斩断这烦恼丝,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呀!”
“是么——?”
百介诚惶诚恐地问道。
“不过——这种差事本来就是小的这种小股潜的本分。只是,先生呀……”
又市再次抽出一张花札说道:
“为见钟爱的女人一面而差人四处搜寻,乍听之下或许像个佳话美谈,不过这种事可不是这么容易有个结果的。是要让两人终生相守还是就此远离,到头来还是非得做个决定,否则绝不可能有个善终,先生,不论是要让人相守还是分离,要处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都得有相当程度的觉悟。小的这舌灿莲花,有时可是能定人生死的。”
想必还真是如此。男女之情看似单纯,其实若稍有差池,也可能酿成大祸。当然,这种事已经超乎百介所能理解的领域。
小的对此可是感触至深,又市说道。
“感触至深?”
“是呀。小股潜原本就是个靠诳骗他人吃饭的差事。但虽说是诳骗,若是惹人憎恨,生意可做不成。再怎么说,靠欺瞒糊口毕竟还是得讲道义。在无法开花的不毛之地上要尽诳骗手段,使其化为百花盛开之乐土,方为小股潜应循之正道是也。”
“这小弟也明白。”
真的明白么——又市反问道。
这语气听来,似乎是在质疑百介哪可能明白。不过——又市接着又笑着说道:
“先生,幸福这种东西并非打哪儿冒出来的,其实就存在于当下。端看一个人是否认同自己当下的幸福。有道是人生如梦,若真是如此,小的认为人总不可能一辈子作恶梦。若一切果真是梦,谎言在被揭穿前亦是真话。只是,谎言若成了真话——”
又市朝自己的光头摸了一把。
“——有些时候一切可就徒然了。”
“一切徒然——?”
一切徒然。
“好了。”
又市垂下目光看了看手中的花札。
“可否请教——那察觉小的与先生有往来的家伙,是个什么样的角色?”
看来——他还是得问个清楚。
“又市先生,这可就……”
“小的一开始就说过,既然是先生亲自请托,小的绝对乐于帮这个忙。只不过,还是得知道这请托的出处。江户虽大,但知道先生与小的有往来的家伙,理应没几个。”
“是、是么?”
“先生可是小的手中的压箱王牌呢!”
又市放下手中的花札说道。
桐(注22)。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百介完全参不透。
“是谁拜托先生来的?”
“噢,这……”
百介便向他解释了平八是个什么样的人。虽然就这么全盘托出有点教人担心,但平八也没吩咐过不可张扬。又市耐心听完后,只喃喃地说了一句原来是个开租书铺的,接着便像是摸清了什么似的,转而询问起要他找的女人叫什么名字。
“据说她名叫白菊。”
百介这么一说,这御行便露出一副极为惶恐的表情。
“就是——白菊?”
“这、这人先生认识?”
又市并没有回答,先是视线游移地思索了半晌,接着才又问道:
“而且这女人——来自京都?”
“是的,这可有什么问题?”。
这可棘手了,这小股潜低声说道。
“棘手?”
“噢——其实也没什么。那女人若真是小的所认识的白菊,先生不妨找楼下的老板娘打听比较清楚。”
“老板娘——可就是方才那位……?”
“是的。那老太婆虽然模样骇人,至今也没听说过她吃了什么人,先生大可放心。那么,小的得尽快去找些线索了。”
说完又市便站起了身来。
[三]
白菊——?老板娘复诵这名字时皱起了眉头。
“白菊——你说的可是那打京都来的白菊?”
是的,百介诚惶诚恐地回答道。
周遭弥漫着一股特殊的气味。
这老板娘穿着一身华丽但绝非上等的和服,正叼着一根菸管,在没点火的火钵前吞云吐雾。
“是阿又那家伙叫你来找老娘打听她的?”
“先生说找老板娘打听比较清楚。”
“那么——”
阿又现在又上哪儿去了?老板娘漫不经心地问道。
“又市先生说要出去找些线索。”
“线索?”
老板娘一脸纳闷地歪起了脖子。
接着又从鼻孔中吐了一股烟说道——看来他又开始打起什么麻烦的主意了。
想必是如此罢。
“小老弟,白菊她,我算算——一、二、三……对了,直到八年前还是个在吉原田圃(注23)打滚的欢场女子。”
“她是个欢场女子?”
但去年看见白菊的金堀屋伙计却说她看来不像在卖身。
这么说来,难道是认错了人,还是看走了眼?
老娘不是说过是八年前的事了么?老板娘说道。
“如今——已经不是了?”
“现在是不是我哪会知道,老娘只知道她以前的事儿。这姑娘——可是个上乘货色呢,一身白皙滑嫩的冰肌玉肤,五官端正气质优雅,就连老娘这种粗人都看得出她是多么的高贵大方。好男色的女人多半气质低俗,但她可是截然不同。虽然她并不爱说,但这种与生俱来的气质可是藏不住的。”
“难不成她出身权贵?”
“那女人可是朝廷公卿之后呢。”
老板娘将菸管往火钵边缘铿地敲了一记。
“朝廷公卿——之后?”
“听说她是堀川一个姓什么的贵人的私生女,所以懂得许多烦琐的礼节。这种人要怎么形容来着……”
“知书达礼?”
“老娘也不知道。总之她知道很多聪明人才懂得的事。老娘也没什么好自夸的,不过是个一在窑子里出生,就给扔进水沟里洗的穷光蛋,她说的话可是一句都听不懂。”
接着老板娘便放声大笑了起来。
“可是,一个公卿王府的千金,怎会……?”
“你想问的是她怎会沦落吉原卖身是么?这还不简单,是老娘让她下海的。”
“是老板娘——要她下海的?”
这种事有什么好惊讶的?老板娘一脸诧异地盯着百介问道:
“有哪里不对劲?”
也没什么不对劲。
不过是百介和这位老板娘所生息的圈子不同罢了。你可别误会了——老板娘抓起摆在火钵旁的酒瓶说道:
“我可不靠将捡来的女人推下火坑敛财,这件事老娘可是分文未收。不是老娘自夸,我这个老鸭虽然爱喝两杯,但为了几个子儿瞒骗乡下姑娘这种坏勾当可是不干的。干这种事只会招人怨恨罢。那女人原本就不是个生手了。”
“生手?”
“指的就是良家妇女呀。流落到这一带时,她已经开始在街头拉客啦!”
“是么——?”
这么说来——难道她从尾张出走后,为了糊口被迫开始出卖灵肉?
只要她愿意,就有个商家巨贾能让她享尽荣华富贵。
而她却不惜为娼也要出走。
难道亨右卫门真的教她厌恶到这种地步?
“不对不对。”
老板娘挥手说道。
“有哪儿不对?”
“你提到的那门白菊和尾张巨贾的婚事是十年前的事罢。十年前——那女人是十八岁。但白菊曾说自己打从十六岁便开始卖身,代表在认识那巨贾之前,白菊就已经下海了。”
“是么?”
“听说白菊她原本在难波大坂的新町卖身,当时很受欢迎——不过这是她自己说的,也不知是真是假。总之她在大坂混了约一年,大概接着就到了尾张。在那儿把那不习惯买女人的巨贾迷得团团转的,到头来还出钱为她赎身——大概就是这么回事罢。”
原来如此,如此听来倒是颇合理。
“总之,白菊原本就是个卖身的。”
话及至此,老板娘不屑地咋舌呿了一声。
“这女人也实在太不识抬举了。再怎么有姿色,也不能随心所欲地乱拉客人罢。”
“不识抬举——?”
“她是不识抬举呀。也不先和地头蛇打声招呼,拉起客来毫不把江湖道义放在眼里。唉,凭自己的美貌卖身糊口,她这毅力的确值得尊敬,但大家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客人被抢走罢。若你说的都是真的,看来她从尾张到江户,一路大概都是靠这种手段走过来的罢。”
看来她这一年就是这么过的。
“一个人再怎么低贱,想混口饭吃毕竟还是得乖乖守着自己的地盘,就连流莺也得讲这点道义。若触犯了这条规炬,可是要到处碰壁的。所以白菊在江户很快就惹上了麻烦,不管到哪儿都是如此。”
“噢。”
“事情闹得可大了。也不知那女人哪来的胆子,竟然和一群无赖上演了一段全武行。看来她可能学过一点儿武术罢,凭那对瘦瘦的胳臂居然还搏倒了五、六个大汉,不过最后还是教那些地痞流氓给摆平,正要被送去吃牢饭时,老娘就把她给救出来了。”
原来如此——看来她果真是个面恶心善的大好人哩。
“原本我想把她留在这店里卖身。”
这年龄不详的老板娘环视着自己的店内说道:
“想必她会成为一块很好的‘招牌’。当年白菊年约十九还是二十,虽然也没多年轻,但姿色可是能充分弥补这缺憾。所以当时老娘还曾认真考虑拿她当这家店的招牌哩。不过也担心她出身不凡,要是动辄对客人失礼可就用不得,只是她生得实在是美如天仙,在这儿显得鹤立鸡群。想到她在新町时名号那么响亮,教她窝在冈场所当个私娼未免也太暴殄天物,所以老娘就把她给送进里头去了。”
里头指的就是吉原的花街罢。
反正哪管是里头还是外头,干的还不都是同样的活儿?这女中豪杰手按太阳穴说道。
“既然都是卖身,当然希望能卖个好价钱。‘换做一个丑巴怪’,真想进里头讨饭吃还进不成呢。反正那时她既不知该上哪儿,也不想干什么其他活儿,看她本人都跪下来求我让她卖身了,既然要下海,还不如挑个好地方。你说是不是?”
百介先是颔首,随即便低下了头。
“当时老娘认为她生得这么标致,绝对能让客人趋之若骛,后来证明我果然没看走眼。白菊很快就当上了格子(注24),也开始有了常客。眼看她不久就要升格当上太夫(注25)了。”
“太夫?这头衔很了不起么?”
若当上了是了不起呀——老板娘草率地回答道。
“但到头来没当上?”
“没当上罢,也没听过这儿出了个白菊太夫呀!”
这些话只让百介听得一头雾水。他对花街柳巷的情形几乎是一无所知,八年前他还只是个懵懂无知的小毛头,对当时的事就更难理解了。
“白菊她——最后总会让客人起些纠纷。”
“什么样的纠纷?”
“想必她天生是个妖孽罢,这种女人可是会毁了男人的。”
“毁了男人?”
“是呀。也不知她到底是桃花太旺还是生得太美,每个客人都让她给迷得团团转,个个都变得一副意乱情迷的。”
“意乱情迷?”
“唉——窑子这种地方,原本就只是让男人来风流的,会对女人认真的呆子根本就不该上门光顾。但只要点过了白菊,即使是经验再老道的寻芳客也变得无法自拔,纷纷开始认真地追求起她来。”
“噢。”
原来亨右卫门也不过是其中一个。
看来还真有这种女人哪——老板娘说道:
“说来还真是教人羡慕。看到卖身的也能如此迷倒众生,还真是让咱们高兴。不过再怎么迷恋,也总该有个限度。办完事不懂得翻脸不认人,可是寻芳客之耻。成天逛窑子是不打紧,但天天光顾可是既费财又伤身。但白菊那些客人上门时,可管不了这么多了。只是他们愈认真,白菊对他们就愈是不理不睬。”
“难道她不感激这些常客?”
“再怎么说也得有个限度呀。欢场女子的身子可是要卖钱的,怎能让哪个客人给独占?行情再怎么好,身子也不过就这么一个,难不成要撕成几块来陪他们?即使如此,客人们还是争着要包养她、或为她赎身。甚至有几个傻瓜还闹到挥舞剪刀要胁;在里头可是禁止亮刀子的。只是一、两次倒还无所谓,但这种事若一再发生——可就要成了白菊的不是了,总会招来一些难听的流言。”
原来如此,百介这下终于弄懂了。
“不过,既然有这么多人争着为她赎身,她怎么没从这些客人里——”
“挑一个嫁人——是么?”
“是呀,只要从良不就得了?”
就是办不到呀,老板娘冷冷地回答。
“为何办不到?”
“大概在——八年前罢。”
老板娘为汤碗斟满酒说道:
“白菊就不见踪影了。”
“不见踪影?”
她又——消失了?
“是为了从娼馆开溜?”
“为何要开溜?白菊并没任何负债,也没签下卖身契,别人得向窑子奉上的佣金或分红她全都能存下,以一个卖身的来说,想必是存下了不少银两。只是……”
当时又失火了——老板娘说道。
“失火?请问是……”
“不过是一场小火罢了。发了疯的常客有时会放火,最初只烧掉了几床被子。但接连发生了几次,弄得连白菊自己也受不了了。到头来还真的出了一场大火。”
“噢,这火——也是客人放的?”
“应该是罢。只是元凶已经被烧得焦黑,根本认不出身分。”
失火——
“当时差点儿就酿成一场大火呢!幸好似乎没波及到其他地方,但还是将那间娼馆整栋给烧掉了。待火势一灭,大家就发现白菊她人不见了,不过并没找着尸体。因此她应该没死,只是开溜了。”
“开溜——可是因她觉得自己得为这场火负责?”
是因为她讨厌火罢——老板娘草率地回答道,并为自己再斟了一碗酒。
一股酒香直扑向百介的鼻头。
“老娘觉得她实在是被火给烧怕了,所以就这么开溜了。”
以带着一股酒臭味的嘴说完这番话后,老板娘扭曲着白皙的颈子别过头去,啜饮了一口酒。
“被火给烧怕了——?”
“是呀。现在回想起来,白菊还真是个可怜的女人呀。即使自己再不愿意,周遭的人还是一个个为她而疯狂。但是到头来被搞疯的还是白菊自己,所以多少算是自作自受罢。想必这也是她的命哪。”
老板娘说完便把酒一口喝干。
“她的命——?”
“是她的命呀。也只能这么解释了不是么?有哪个人会傻到选择过不幸的日子呀!那女人可是——”
老板娘先是停顿了半晌,接着才把话说完:
“那女人可是丙午年出生的哪。”
丙午?百介把这两个字重复了一次。
看来你是不信这套罢,这下老板娘紧咬着他不放地说道。
“也不是不信——”
“瞧你这语气,一副想质疑些什么似的。”
“噢,其实小弟并不是这个意思……”
你想说的是,老板娘将茶碗砰的一声朝火钵上一放说道:
“不相信真有命中注定这种事是不是?”
“小的不是这个意思——不过那真的只是迷信罢了。”
这老娘也知道,老板娘说道。
相传丙午年出生的女人——
是会把男人给吃了的妖孽。
这不过是个迷信。
一个毫无根据的迷信。
丙午是——在以十干十二支所构成的历法中,每六十年会轮到一次的组合。
十干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二支则为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两者相结合,可依序配出六十种组合,然后便以此顺序不断循环。
这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
不论是正式还是粗制滥造的年历,上头都见得到这种干支的组合。
占星卜卦的书卷上,总会煞有介事地预测今年是什么干支,因此多火光之灾、或农耕将逢丰收或欠收什么的。
在百介眼中,这些不过是江湖术士的胡谣。尤其是举过去的事件为例,解释那年是什么年因此会发生这种事,或者某人是哪一年出生因此会干出这种勾当什么的,虽然有些解释得钜细靡遗,但毕竟不过是强词夺理的事后诸葛。
这类占术全都是唬人的。
不过,百介对这些也并非全盘否定。毕竟十干十二支也是从阴阳五行衍生而来的,因此这种占卜看来也并非毫无根据。
五行之说,将天地万物分类为金木水火土五种元素。
十干与这五种元素互为兄弟关系,例如丙乃火之兄。
而若将五行之说的金木水火土套用在东南西北中五种方位上,衍生而出的就是十二支。例如午代表南方,南方则为火的方位。
依这算法将丙午与五行相对照,得出的结果便是火与火。
导出的结论就是——火与火相叠的丙午年火灾会特别多。不过真正的阴阳五行说并非如此粗浅,而丙午年生的女性会把男人吃了的推论,更是个荒诞不经的迷信。
因为这推论的依据,只不过是两者同音。
“丙午”音同”火马”(注26)——马遇火则狂,马狂则噬人。大家便依此推论,丙午年生的女人个性刚烈,较可能有弑夫之举。
如此推论,与阴阳五行之说已是风马牛不相干。
果菜西施阿七(注27)正是为了这理由,才会闯下了天和大火的大祸。相传——为情所困不惜将八百八町付之一炬的烈女阿七,正是生于丙午之年。
不过,这也同样是个事后诸葛。
如此附会,未免也牵强过头了。即使她真为丙午年生,也并非其纵火的理由。
毕竟果菜西施阿七之巷说,最早仅见于歌祭文(注28),后来被改编成浮世草纸(注29),并被歌舞伎和净琉璃搬上舞台,方才广为流传,因此内容多为杜撰。唯一明确的只有阿七出身本乡某果菜贩之家,其他诸如纵火原因或父母姓名悉数不详,就连阿七的生年都是众说纷纭。
但多数传说均宣称阿七乃丙午年出生。
而这说法也未曾有人质疑过。
想来还真是愚昧。
的确,阿七这姑娘或许是疯了。但她发疯和丙午出生毫无关系。强将两者扯上关系原本就愚蠢,以此推论丙午出生的女人都会索男人的命,岂不更愚昧?
再怎么本末倒置,也该有个限度。
若因这理由拒绝一门婚事,可就是愚昧至极了。
但据说这类事还真的会发生,通常丙午年生的女人似乎都没人敢娶。
百介对不可思议的奇闻怪谈是热爱有加,但对这种牵强附会的迷信则是厌恶至极。
这不过是个无聊的迷信罢了,百介这下以更坚定的语气说道。
所以我不是说这老娘也知道了么?老板娘也语气强硬地回了一句。
“这当然是迷信呀!这种大家都知道的道理,你何必解释得这么气急败坏的?人的心眼可坏透了,大家分明知道还故意流传这种说法,为的不过是方便刁难、歧视别人。总之不管怎么说,白菊生于丙午年是千真万确的。所以这女人才得平白遭受这些折磨。这可是真的。”
“平白遭受这些折磨——?”
“是呀。”
老板娘草率地回答,两眼直盯着百介瞧。
“想必同样的出身,有人一辈子幸福美满,却也有人终生坎坷不幸。其实幸不幸福根本没多大差别,只要稍稍一个小转折,吉便能转为凶。而丙午出生这理由对招来不幸而言,已经是个够大的转折了。”
看到百介听得一头雾水,老板娘又语带斥责地说道:
“好好想想罢,堂堂一个公卿之后,哪可能平白无故沦为欢场女子?这可不是岛千岁与和歌前(注30)的故事。卖身的就是卖身的,世上压根儿没高贵名妓这种事。”
“而这一切——悉数是丙午年生使然?”
也并非全是因为如此,老板娘扭动着身子说道。
“听说那女人到处遭逢不幸。唉,虽然每个卖身的多多少少都是如此——”
“但由于她是丙午年生——因此比其他人更不幸?”
“倒也不是比其他人更不幸,毕竟她都生得那么标致了。不过总免不了招人吃醋或惹人嫉妒罢。老娘都这把年纪了,有时见到年轻姑娘时还是会嫉妒哩!不过再怎么嫉妒也只是徒增遗憾,毕竟姿色就是比不上人家。像这种时候,丙午年生这种事可就成了诬陷她的借口了。”
噢。
这番话果然有道理。
管它是迷信还是什么的——这对利用者而言一点儿也不重要。即使道理再牵强,只要能拿来当作中伤她的借口,这说法就管用了。
所以这种迷信还真有存在的必要。
百介的双颊不由得抽搐了起来,这就是现实。
斥之为迷信或无稽,根本是毫无意义。
看来她之所以要逃离那巨贾身边,大概也是为了同样的理由罢,老板娘漫不经心地说道。
百介只嗅到一阵酒与白粉(注31)交杂的气味。
[四]
一个月后,百介带着平八造访泉州。
理由是又市捎来的一封信。
泉州边境有一名曰良顺之隐遁僧。
此僧对白菊之过去略知一二。
将于尾张金城屋静候两位大驾——
信的内容就这么简单。百介的理解是,这下必须去听听这位僧侣的说法,再决定该怎么做。
一如往常,这回还是看不出又市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想必是已经做好盘算了。为了将计划付诸实行,大伙儿得先去找这位隐遁僧谈谈。总之百介先通知了平八,骨子里爱凑热闹的平八当然是为之大悦,随即打消了原本远行至加贺的计画,答应与百介同行。
京都的民宅大多颇为体面。
此地的街景和江户简直有着天壤之别。为了因应地震、火灾与洪水,江户的屋子大都褴褛不堪,只求万一倒了也不足惜,因此和京都的屋子在结构上有着不小的差异。
再加上此地居民多金者甚众,因此华丽豪宅也为数不少。
不过,京都还是不乏贫困的区域。
譬如信上所指的场所——也就是这隐遁僧寄宿的草庵,看起来就不像个适合人居的地方。残破的屋顶上不仅长着杂草,还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青苔。
从里头走出来的僧侣也是一副人不像人的模样。一见到百介,就歪着一副胡渣子满布的寒酸脸孔笑着说道:
“施主就是那位——从江户京桥来的先生罢?”
“是的,小弟名叫……”
贫僧已经听说了,接着他又说道:
“请别介意这屋子有些破旧——相信施主也看得出来罢。屋内也和屋外没什么差别,不过毕竟是我寄宿的草庵,两位请进罢。”
进了屋内,这下又发现根本无处可坐。榻榻米是又烂又干,而且想必是常翻面使用的缘故,整张已经是烂得不成形了。不过看到良顺毫不在意地坐了下去,百介和平八只好也乖乖就坐。
白菊她——良顺说道:
“那已经是——那是贫僧还住在新町横丁的小巷内时的事,算来也已经有十二年了罢,别看贫僧这副德行,从前也曾经是个武士,只是有天想不开才剃度出家罢了。不过贫僧做什么都无法持之以恒,后来对修行也感到厌倦,才远离尘世到此隐遁的。噢,贫僧的事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即使如此,还是不时有人上门请托。白菊也是其中之一。”
“她可是来请师父指点迷津的?”
“是呀。她还真是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呀,连贫僧都看得目瞪口呆的。直为自己剃度出家感到不值哪。”
“噢。”
百介与平八不由得面面相觑。
良顺则是咯咯笑着继续说道:
“白菊她自幼勤习舞蹈、三弦(注32),不过当时就连百姓家的姑娘也可能被召到公卿贵人家服侍,因此大都得学点茶道、花道什么的,以图在日后攀龙附风。这贫僧也是听人说的,据说白菊不论学什么都要比人家出色。听说当时还有另一个名曰龙田的姑娘,姿色和白菊也不相上下,但不知是什么缘故,白菊硬是比她抢眼些。大家都说毕竟两人出身不同,白菊可是堀川某贵人的私生女哩,不过贫僧觉得重点并非出身,而是白菊本身就是天赋异禀——出身良好加上容貌出众,让白菊在十四岁那年,就比其他姑娘早一步被选进了西国某大名家帮佣。”
良顺一脸陶醉地继续说道:
“一个姑娘若生得太标致,可是会得到报应的。里头的工作白菊很快就上手了,但正因如此,她在里头起了些纠纷,没多久便遭人冷落,落得被送回家里的下场。”
“工作上手——不是该让主公对她一见钟情么?怎会落得被送回家里?”
招人嫉妒呀,良顺简单地回答道。
“若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姑娘,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才对。但白菊实在是太鹤立鸡群了。她的美貌让不知是家中女佣还是正妻侧室倍感威胁,担心主公见到她后可能要真心动情——”
原来是她的美貌招惹了旁人嫉妒的缘故。
“因此白菊受人刁难,最后就被撵了出去。”
“被刁难的——”
可是她乃丙午出生一事?百介问道。
“可以这么说,有天那儿失火了。”
“失火——?”
又是失火。
“是的,宅邸里起火了。妒火中烧是无所谓,但若真的烧起火来可就不妙了。不过贫僧也不知道火烧到什么程度就是了。总而言之,这场火就这么被归罪于这姑娘命中带火使然。”
“她就因这说法惨遭放逐?”
“是的。只是没想到她一返家——又碰上了火灾……”
白菊才一返家,家里竟又惨遭祝融,良顺说道。
这场火不仅烧掉了她的家产,也惹来不少闲言闲语。大家都指责丙午出生的她会夺走男人性命,还会引来大火,并因此将她逐出了京都。
她就这么流落到大坂,并沦为欢场女子。
“新町这地方就好比江户的吉原,因此大坂人口中的‘里头’指的就是新町。当年白菊在那儿可风光了。毕竟那时候她才十七岁,人又生得如花似玉的——”
据说不少寻芳客纷纷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不出半年,白菊就成了恩客最多的活招牌了。
而且——
其中有一位常客。
“他是个大商家的少爷。不分昼夜都上门光顾。所谓日久生情,当年还少不更事的白菊就这么和他卿卿我我了起来。这下两人连一天不见面都捱不住,誓言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相偕期盼今生今世此情不渝。只可惜……”
那男人后来变了心——这僧侣说道。
据说事前毫无预警。
是真的变了心,抑或是……
“会不会他一开始就只打算逢场作戏?”
“若仅是如此事情就好办了。就连只笨驴子也看得出一个恩客是否真动了情罢,这位少爷可是真心的。不过男人本就愚蠢薄情,被这种男人吸引的女人或许要来得更蠢也说不定。然而为了些小事儿抛弃女人,可就不算个称职的好情郎了。”
“小事儿?”
“是呀。不过是件鸡毛蒜皮的小事。这种事情对在花街柳巷里讨饭吃的人来说,根本不足挂齿。”
知道是什么事了罢?良顺以食指指着百介问道。但百介心里完全没个底。
“其实,不过是有人为那位少爷安排了婚事。”
“婚事——?”
算得上是个良缘罢,这和尚说道:
“这位少爷家做的是木材生意,女方据说也是京都某木材行的千金。对生意人而言,两人的确是天作之合,再加上女方还是个比起白菊毫不逊色的美女。这下少爷可犹豫了,换作是贫僧,恐怕也要犹豫罢。这下他只得把两个对象在天秤上比了比,好决定该如何收拾这局面。”
两人的关系也就这么告吹?
这下情况可就糟了,良顺说道。
“怎么个糟法——?”
“到头来又发生了同样的事儿。”
“同样的事儿——难道又是祝融之灾?”
一点儿也没错,这和尚眯起双眼回道:
“白菊的周遭又接二连三地起了几场火。”
和在吉原时一样。
百介再度望向平八。
大家又推称——这同样和她生于丙午有关?
“是呀。又是丙午,说来真是过分。提到丙午出生的女人,大家都会想到烧死殷商纣王的妲己、或导致幽王荒淫无道而痛失江山的褒姒等坏家伙,但这和生年干支根本无关。这种蛊惑人心的恶女根本就是天魔波旬(注33)之流,因此这类女人被称为飞缘魔,飞天的飞,缘分的缘,本出自佛教教义,与五行之说的丙午生年完全无关。”
“飞缘魔——?”
百介向前探出身子,并摊开了记事簿。
“是的,意为天外飞来之魔缘,也就是碍人悟道之邪恶妖魔。妖魔虽无分男女,但世人又传飞缘魔即缘障女,曾几何时这种妖魔就被人认定为女的了。”
“意思是——女人能碍人悟道?”
“正是如此。释迦悟道前不也曾有魔罗化身女人试图阻挠?此乃烦恼魔罗,意即魔罗乃烦恼之主。贫僧认为这乃因释迦是个男人,若是个女人,想必妖魔便会化为男人施以诱惑罢。不过,贫僧寄身修行的寺庙内的僧侣,说的可就狠毒了。他们认为——女人搽上红白粉称为化妆,意即妖魔幻化之妆(注34)。逢女人色诱时欣赏其优美在所难免,但过度沉溺其中,必将无法自拔。由于女人心术皆不正,若心为其所夺,哪怕是坐拥大好江山,到头来都得赔上。”
这说法够狠毒罢?只见这和尚舔着毫无血色的双唇说道。
“美女的确诱人。唉,俗云佛渡众生,但对女人还真是刻薄哪。佛教认为女人本不洁,因此修行中严禁女色。贫僧对此颇不以为然。”
对女人,贫僧可是很尊重的,良顺张着没剩几颗牙的嘴说道。
“不过,女子其实亦有形形色色。俗话说:‘女人地狱使,能断佛种子,外表似菩萨,内心如夜叉’此话有时可是当真的。”
这句话的含意是?平八向百介问道。
“意指女人——即使外貌祥和如菩萨,骨子里却骇人如鬼魅——记得此乃《华严经》中之一节。”
不对不对——良顺说道:
“意思是说对了,但《华严经》里并没有这么一句。也有人说这段话出自《宝物经》,但里头同样找不着。总之这并非佛经里的句子,不过是哪个人的创作罢了。”
百介不过是听信俗说,对这句话的出处可就不清楚了。
总而言之,这年迈的僧侣笑着说道:
“即使此言为后人所创,毕竟是有点儿道理。若要追本溯源,佛经不也是人为创作?总之,有些女人的确害人不浅,但并非所有女子均为下流卑鄙之徒。”
“此言有理——那么……”
能否继续白菊的话题?
对了对了,良顺拍拍膝盖说道:
“由此可见,飞缘魔之原意,与女人或生年干支并无关系,和火亦是毫不相干。不过是飞缘魔音同火阎魔,因此才被附会为火阎魔,亦即火焰地狱之阎魔罢了。因此白菊不仅与此妖魔毫无关系,指其招来祝融更纯属牵强附会。”
此言有理——百介含糊应道,并在记事簿上记下了良顺这番话。
只因这是个和百介所知的丙午迷信颇有出入的解释。
虽然两种解释同样是无稽之谈。
飞缘魔——还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字眼呀!
百介阖上了记事簿。
“因此这无稽之谈,就这么毁了白菊的命运?”
是呀,虽然命运这字眼听来刺耳。良顺露出一脸怪异表情继续说道:
“但情况还真是如此。明明是毫无根据,只因白菊生于丙午,众人便指其为火女,男子与其结缟必将早逝,并因此指称她为祝融元凶。”
欲加之罪,何患之有。
所以这女人才得平白遭受这些折磨——那老板娘曾如此说过。
看来这果然属实。
“唉,寻花问柳原本就得有点儿胆,这下起了这种毫无根据的流言,可不能放任这位少爷继续和这么个棘手的女人牵扯下去,因此爹娘亲戚全都严禁他再去光顾,硬生生将这位少爷和白菊给拆散了——表面上情况就是如此。”
听他这语气,背后其实另有隐情。
“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
是可以这么说,这花和尚语带保留地回答。
“即使如此,白菊依然坚定不移。不论周遭以什么样的眼光看她,对那位少爷依旧是深信不疑。她捎了几封陈述热切思念的信给他,但每封都是拆也没拆就给退了回来。这教白菊既困惑又烦恼,于是便剪下头发、切下指头,寄给了那位少爷。”
“切下指头?”
先生没听说么——良顺皱起额头问道。
接着又竖起小指凑向百介面前。
“她当、当真切下了自己的指头?”
“是呀,切指头可不是闹着玩的呢。为了让朝思慕想的对象知道自己的心意,欢场女子有剪发切指寄给对方的风习。这意思是身子虽然任人碰,但心可是只属意这位恩客的,只为证明自己的诚意。”
原来有些证明手段是如此激烈。
不过——却不见坐在百介身旁的平八显露一丝惊讶。看来这在花街柳巷大概是稀松平常罢。
百介不由得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只是即使如此,那位少爷还是没回头。谣言就这么与日俱增,有天白菊就哭着找上贫僧这儿来了。见到她实在教人同情,因此除了略事指点,对情况也做了一番调查。这下——”
这和尚蹙起稀疏的双眉继续说道:
“这下发现真相可夸张了。稍事探究,竟发现一切都是那位少爷搞的鬼。”
“搞鬼——可是指火是他放的?”
“是呀。”
“为何还要这么做?”
“真正原因贫僧也不清楚。不过,看来他应该是想和白菊彻底断了关系罢。”
“即使如此,也没必要纵火罢?”
这就是重点了——这和尚再度以枯枝般的指头敲着膝盖说道:“那位少爷是个没什么担当的男人,有人提亲教他动摇、或在冰肌玉肤的欢场女子和大户千金之间犹豫不决都不难理解,不过这种事哪有什么好烦心的?白菊不过是个欢场女子,即使答应了这门婚事,偶尔出来逢场作戏根本无妨。但他竟连这点肚量都没有,完全无法做个决断,这不是没担当是什么?”
“也就是说,他既想成这门亲,对白菊的冰肌玉肤却也无法忘怀?”
平八一脸世故地插嘴问道:
“这位少爷就是这么放不下,没办法自己做个了断,只得动点儿手脚,制造些逼得白菊非得和自己分开不可的借口,是罢?”
这和尚并没有回答,只在原本就皱巴巴的脸上挤出了更多的皱纹。
真是没人性呀,平八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只要放几把火,将丙午之说的流言散播出去,哪个亲人就会出面阻止,硬逼他和白菊分开,甚至白菊自己都可能因此抽身——他打的可能就是这种算盘罢。不,想必是八九不离十。”
若真是如此——竟然还真有这么窝囊的男人。
百介讶异地说道。
良顺咯咯笑着说道:
“或许他真有如此打算。不过换成是两位,虽然或许不至于纵火,想必也会慌慌张张地找个理由为自己开脱罢。”
这下百介可就无言以对了。
换作是贫僧也会这么做罢,这和尚说道。
一下决心永远是最困难的,不如让他人为自己做决定要来得轻松,而且可选的路少了,挑起来也容易得多。不过,这位少爷——记得他名叫清八,心眼儿可就真是坏透了。”
“光拿几场火——当作分开的理由还不够?”
“是呀。倘若为了难分难舍而放了几次火,并就此和她一刀两断也就算了。噢,虽然对平白蒙冤的白菊来说并不公平,但这件事至少还能就此打住,不过是走了个挑她毛病的傻男人罢了。但清八这家伙还走得一点儿也不干脆。”
“他还干了什么事?”
“趁这机会和白菊分开也就算了,事后却还不想让白菊给其他男人碰。因此他一再纵火,意图让白菊在里头待不下去。真是个胡作非为的混帐东西。”
“这——”
“先生说这过不过分?这男人实在是太窝囊了。佛家说人世间一切都是公平的,女人若是诱惑男人发狂的妖魔,男人就是吞噬女人的恶鬼畜生。即使是娼妓流莺之辈终究也是女人,哪容得下一己纯情遭人蹂躏践踏——”
良顺握拳捶膝说道。
这下百介开始回想。
老板娘曾说过,白菊一路蒙受不白之冤,饱尝遭人出卖排挤之苦,最后在颠沛流离之际邂逅了亨右卫门。这下看来她之所以无法坦然接受这份情,或许也是情有可原的,看来她之所以于婚宴当日遁逃,并非嫌恶亨右卫门之故。
理由是——她再也无法相信……
任何男人的心意。
“唉,不过即使真相大白,流言依旧是阴魂不散。白菊被说成了千夫所指的妖魔,最后终于被撵出了新町。”
“因此她才——”
流落到了尾张罢。
不过呀先生,人万万不可为恶呀!这老僧不住点头,接着又一脸古怪表情地说道:
“不出多久,清八就死了。”
“他死了?”
“是呀,而且还是死在婚宴上呢!”
“死在婚宴上?”
“没错。婚宴进行到一半时,现场竟然真的起火了。虽不知是否为人为纵火,但火势是一发不可收拾,加上又来了许多宾客,这下事情闹得可大了。不仅店面、宅邸均遭焚毁,还烧掉了好几条人命。清八和他的新妻——也双双被烧成焦黑呢!”
“又是失火?”
婚宴途中起了大火,这——难道是个巧合?老僧听了只是直摇头。
“贫僧认为,那火大概是白菊的怨恨化成的罢。不,说老实话,贫僧甚至还怀疑那火就是白菊放的。想必白菊也不想活下去了罢。不过,看来她不是还活得好好的?”
看来人过得再苦,还是得活下去才成呀——老僧说完后便开怀大笑了起来。
[五]
金城屋的财产规模远远超过百介的想像。这儿的老板荣吉虽然尚未正式继承——和平八似乎交情甚笃,见到他们这两个扮相古怪的不速之客,依然毫无疑虑地热情招待两人进门。
被领到看不出究竟有几叠大的宽敞广间(注35)时,百介紧张得无法自已。
虽然自己在江户待的也是一家不算小的名店。
但百介居住的小屋就连十叠都不到。
规模差距过大,教人无从比较。
因此,此处教他感到坐立难安。
但平八似乎很习惯这儿的气氛,从方才起便滔滔不绝地向他解释从远侧望见的庭园景致,只是百介紧张得完全没听进去,全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虽只稍稍瞄了几眼,但这的确足个美丽的庭园。
加上今儿个阳光普照,因此拉门也是悉数敞开。
“百介先生,你瞧——那就是大老板闭关其内的宝殿。”
平八手指着说道,
在沿庭园边缘栽植的壮丽松林后方,果真有一栋硕大的建筑物。
“如何?果真壮观罢?这别馆可是要比这一带的武家宅邸还大得多呢!那就是为白菊所建的宝殿。盖这种大屋子,真不知道需要耗费多少银两呢!这可是有点儿钱的人才有资格享受,但大到这程度,也实在是太夸张了。”
“噢——”
看在百介眼里,这一切都是那么的缺乏真实感。就连这儿的座布团(注36),都让他惊觉自己好久没坐在这种东西上头过了,而且质料也是上上之选。
他定睛打量起这栋宝殿。
的确是一栋硕大无比的建筑。
而且看来还极尽豪华之能事。整栋屋子是桧木造的,就连屋顶铺的都是桧木皮。能让如此巨贾拜倒在石榴裙下到这种地步,看来白菊这女人想必是不简单。平八以感情充沛的语气说道:
“唉,虽然她的境遇听来颇值得同情,但想必一定是不好惹。倒是先生……”
平八将整个身子凑向百介。
看来他在这里也不是那么的自在。
“把那位娼馆老板娘,和上回那个花和尚所叙述的内容稍作对照,白菊的过去大致上就清楚了。但大家对她的现况却仍是一无所知,对罢?”
“的确是一无所知。”
真不知那位小股潜会如何解决这件事呢?平八双手抱胸地说道:
“难不成——会把白菊本人给带来?”
“这就不知道了。”
百介完全无法猜透又市脑子里都打些什么样的主意。只是——有件事教百介十分在意。虽然完全无法预测这个御行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方式现身,
但这件事非得赶在又市到场以前决定不可——百介心想。
在端来的茶已完全冷却时,亨右卫门的儿子也进来了。原本以为他会在一群随从簇拥下出现,未料荣吉竟然是只身到场。
承蒙两位不辞辛劳远道而来——荣吉深深低头致意道。
这下百介更是坐立难安了。
他这人最怕这种礼数,平八说道:
“这位先生立志成为剧作家,对各类奇文轶事不仅十分入迷,亦知之甚详。既然他不习惯讲这些礼数,荣吉就请起罢。”
荣吉——想不到平八竟喊他喊得如此熟络。
好罢,平八先生,荣吉迅速地抬起头来说道。
“百介先生就无须多礼了,荣吉和我已经有二十来年的朋友交情了。打从他赴江户奉公修业(注37)那阵子起,咱们俩就是猪朋狗友了。”
平八一脸得意地笑着说道。
“这家伙如今虽已贵为大商家老板,但咱们刚结识时,还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伙子呢!”
平八先生当年不也是个一脸鼻涕的小鬼?荣吉也开怀大笑着说道,气氛顿时就这么活络了起来。平八这家伙擅长安抚他人情绪,是个深谙奉承之道的马屁精。
“家父他——”
这下荣吉开始切入正题:
“打从那栋白菊宝殿落成以来,至今已将自己关在里头整整一年有余,就连一步都没离开过。如今是滴酒不沾,送进去的伙食也都只吃个一半,在下已经很久没见着他了。即使欲入内探访,也只能进候客房——家父都这么称呼里头这间房,其他房间悉数严禁他人进入。”
“那么,他都是如何入浴什么的?”
“噢,似乎都自己烧洗澡水。”
这听来并不寻常,不过看来他倒也没活得像个废人。
“馆内已备妥豪华的家具和寝具,生活上理应无任何不便,因此这方面在下并不担心,放任家父闭关其中是没什么关系——”
但这么下去毕竟不妥?
的确不妥,荣吉回答道:
“有些亲戚表示不如就当家父已死,自己也几乎要死了这条心。不过在下毕竟不忍放任家父就这么在这栋怪异的宝殿中凋零,尤其不忍于事后听闻他人传言其因疯狂堕入地狱、为女痴狂而死于非命。并非在下自吹自擂,家父金城屋亨右卫门的确曾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身为一介商人,在下对家父当然是崇敬有加。因此——”
荣吉眺望着宝殿继续说道:
“每当看到那栋宝殿,总是教在下倍感心酸。虽然不知情者会赞美其气派宏伟,但对知情者而言,它不过是个大笑柄。”
庞大——无用。
同时也是毫无目的的无谓浪费。
“在下并非心疼花掉了多少银两,毕竟家产全是家父挣来的,要如何花用,他当然有权决定。即使家父欲将其挥霍殆尽,在下也无话可说。只是,在下实在不认为这是符合家父真意的花钱方式。”
真不知这栋屋子到底花费了多少银两?
到底是什么缘故,教亨右卫门做出这种事来?
“打从她,也就是白菊小姐行踪不明后,家父有阵子曾日日买醉,终日卧床不起——到这地步尚且不难理解。虽说是一段有失颜面的迟暮之恋,但目睹家父对她痴情至此,还是教人倍感同情。后来历经数年岁月,家父才终于逐渐恢复正常,但就在此时——”
有人向他通报自己见到白菊。
“打从那时候起,家父的行为举止就超乎在下等人所能理解了。”
总不能把错推给那位信守忠义、据实禀报的伙计罢——荣吉有气无力地笑着说道。
看来他果然是个亲切认真的好人。
“可否容小弟冒昧——”
百介慎选措词,战战兢兢地问道:
“——请教两、三件事?”
请直说无妨——荣吉回道。
“请问少爷是否曾见过白菊小姐本人?”
“是曾见过几次,一次是在为掌柜伙计们所行的婚礼时,另一次则是与其对饮结为母子之交杯酒时。”
“可曾与其交谈过?”
“当然。记得她说得一口优雅的京都腔,举止亦是温柔婉约,的确是位气质高雅的女性。”
“完全不让人产生任何不好的印象?”
可说是完全没有——荣吉语带诧异地回答道。
“虽说她成了自己的后母,但毕竟要比在下来得年轻许多。虽不知在下是否真懂得阅人,但她看来的确是美丽大方,丝毫不像个恶人。”
“不过,据说少爷也曾反对过白菊嫁入家门?”
“不,在下也曾向平八先生提及,家父是个刚正不阿的木头人,对女色可谓一无所知,身为其子的在下亦如是——因此对其心态颇能理解。在下不过向家父谏言,其他事尚且无妨,但此事攸关敝店与全体掌柜、伙计之未来,绝非一时冲动所能决定。家父则表示自己既无半点犹豫,也誓言绝不后悔,因此在下也不再有任何异议,”
看来情况和百介听说的无异。
“那么——少爷可知道白菊小姐是什么出身?”
“这个在下完全不清楚。”
荣吉表情略微暗淡了下来。
“家父表示这事万万不可过问,在下也认为人品与出身无关。”
“因此未曾探究?”
“但其实也是心中有数。若为正常人家出身,理应无必要隐瞒。既然不可过问,想必其中必有不欲人知之隐情——”
“噢。”
百介犹豫是否该告知白菊曾为欢场女子一事。
“家父乃白手起家,原本出身虽卑微,也凭一己努力争取到今天的荣华富贵。家父为人如此,看上的人即使曾为奴婢之流,在下也不会有任何讶异或反对,店内所有掌柜伙计亦如是。”
据传她曾为欢场女子——百介低声说道:
“而且,小弟亦判明其曾于大坂新町之花街柳巷操业。虽曾贵为堀川某贵人之后,但由于遭逢种种不幸,终至沦落花街下海卖身。”
“是么?”
荣吉的视线低垂了下来。
“若是如此,在下终于看出点头绪了。当年——新任御船手样(注38)走马上任,要求商家设宴款待,说明白点儿就是强迫大家请喝花酒罢。从此家父便开始流连声色场所。想必,就是在那儿结识她的。”
原来他寻芳并非出于己愿。
果真是个刚正不阿的正派之士。
或许他对白菊的情愫并非源自酒池肉林中的邂逅,而是从同情对方的不幸境遇开始的。
“那么,请问这儿的——也就是金城屋中的掌柜伙计们,对白菊乃丙午出生一事是否也一无所知?”
丙午出生——荣吉惊呼道:
“她生于丙午年?”
看来他们真的不知道。
“是的,这生年也为她带来了诸多不幸。在白菊小姐身上所发生的大小灾祸,似乎悉数肇因于这毫无根据的迷信。”
这在下可是毫不知情——荣吉说道。
“噢,应该说若事前知情,在下和店内伙计们想必也全都会把这迷信当真罢——不过此事家父理应知情才是。”
是么——百介陷入一阵沉思。
“那么,请问府上是否曾起过原因不明的火?”
“这——”
荣吉屏息沉思了一刹那,旋即在惊呼一声后回答:
“噢,当时的确曾起过好几次原因不明的火。”
“果然发生过?”
“是的。仓库和土墙都烧了好几回,幸好灾情并不惨重——不过先生还真清楚呢,这件事连在下自个儿都忘了。”
果真起了火。
“其实——”
百介简短地向他叙述了白菊的生平。
“原来白菊小姐当初就是被人以引火为由逐出故乡的?”
“正是如此,想来这些人手段还真是卑劣。白菊小姐就这么辗转从京都大坂流落到尾张,最后还到了江户——”
吉原大火之后,不知白菊如今身在何处?
“唉,只因为生于丙午,让她到哪儿去都饱受打击。因此当年逃离贵府,会不会——也和这有关?”
应该不至于罢。若这儿的人不知情,哪可能设局嫁祸于她?
由此推测,白菊在这儿似乎未曾因丙午的迷信而遭受迫害。虽然还是起了火灾,但并未有任何人认为这几场火和白菊有关,应可证明白菊在此地“并未”被抹黑成命中带火的魔女。如此看来,会不会是亨右卫门的体贴和真心教她难以相信?想到她先前挥之不去的种种不幸——
这还真是个天大的悲哀。
不对——
“可否再冒昧请教一件事?”
百介端正坐姿问道。
这件事非确认仔细不可。
“白菊小姐的左手——是否少了根小指?”
“这——”
荣吉脸上顿时露出了彷佛有根刺卡在喉咙里的表情。
切指证真情。
欢场女子的风习。
“白菊小姐左手小指——是否已被切除?”
百介再度问道。
“她的指头‘并没有’短少。”
荣吉回答。
平八一听,两眼顿时睁得斗大。
“怎……怎么可盲目?”
百介双手环抱胸前,望向榻榻米的边缘。
“百介先生,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若良顺先生所言属实,白菊小姐理应少了根小指头。不过……”
“不过什么?百介先生。”
“娼馆老板娘也没提过切指一事。虽然或许是刻意避免触及——不过如今回想起她说话时的神态,没提起这件事还真是有点儿古怪。”
“如此说来——”
“这个——”
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究竟是谁’。”
铃。
此时——
一阵铃声随风传来。
在座三人悉数转头望向庭园。
只见水池边缘站着一个白衣男子。
“又、又市先生。”
“噢?”
平八伸长了脖子望去。
荣吉先是一脸惊讶,但很快便惶恐地问道:
“你、你是打哪儿钻进这里来的?前头应该有——”
“如大爷所见,小的一身贫贱装扮,若打正门而入,恐有辱贵商家门面。因此才冒昧从庭园闯入——”
话毕又市便屈膝跪下,并行了个礼。
“小的名曰又市,靠抛撒趋吉辟凶之符为业。”
“您就是又市先生——”
平八听到这名字,一脸惊讶地望向百介好几回。
“各位要小的找的人——已经找到了。”
又市说道。
噢,荣吉闻言,旋即走向缘侧。
“那么,白菊小姐她——人在何处?”
“噢。”
又市缓缓抬起头来回答:
“遗憾之至——她早已不在人世。”
“先生的意思是——她人已经死、死了?”
“她可是葬身吉原那场火灾中?”
百介问道。不是,又市回答。
“那么——”
“先生也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死的。”
又市定睛凝视着百介回答。
“小……小弟怎么可能知道?”
怎么了怎么了?平八也凑过来问道:
“百介先生可知道些什么?”
“这——”
哪可能。
小弟哪可能知道些什么?难道是——
“是的,正是如此。”
又市说道:
“白菊在十二年前,于大坂的木材大盘商橡屋第三代少爷清八的婚宴当日,满怀悲愤含恨纵火,自己也连同许多人葬身火窟。”
“什么!”
荣吉打着哆嗦喊道:
“绝、绝无可能,不可能有这种事。”
“事实正是如此。”
话及至此,又市便闭上了嘴。荣吉也随之沉默了下来。
“白菊小姐早已于十二年前亡故。当年橡屋的清八背叛其纯情、践踏其真心,到头来还为逞一己之快而散播谣言、恶意中伤,逼得她饱受屈辱,最后被迫离开当地。深受伤害的白菊因此怀恨在心,方于清八婚宴当晚前去纵火。”
“纵火——”
“是的。自己的人生屡为火所苦,逼得白菊决心以其为寻仇手段,最后也自焚于其中,结束了自己坎坷不幸的一生。”
“噢,可是……”
“可有什么问题?”
“这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了。”
“是的,因此后来那位——”
“那么,原本要和家、家父完婚的那位——?”
那位女人又是谁?
“那女人——乃飞缘魔是也。”
“飞、飞缘魔——?”
荣吉一听,整个人倒坐在地上。
飞缘魔——
百介不由得站了起来。
“什、什么是飞、飞缘魔?”
“飞缘魔乃碍人悟道之邪恶妖魔是也。十年前造访贵府的女人非人,亦非此俗世之物——而是个意图侵蚀贵府老大爷慈悲心肠的骇人妖孽。”
“非、非人?”
“是的。若其为人,哪管生得再怎么如花似玉、楚楚动人,也绝不可能导致男人为其痴狂至此。此人之国色天香与绝伦美貌,绝非俗世所能生成。因此即使老大爷为人如此正派杰出,深谙处世之道——”
又市朝背后的宝殿望了一眼后继续说道:
“仍难免为其痴醉成狂、经年不愈。除非妖魔蛊惑,否则绝无可能严重至此。”
这——听来似乎有理,荣吉软弱无力地望向百介。又市继续说道:
“唐土曾传——有躯体虽已他界,恶念淫欲却依然阴魂不散者,其残留人间之魂魄专与生者媾和。与此死人淫者,精气将为其所吸收殆尽,终将陨命身亡。尚在人世之男女间有道无法超越之障壁,但妖魔则无此限制。因此,一旦为其所缠,将永难摆脱。”
汉书中的确不乏此类记述。
不过……
“不、不过,又市先生——白菊小姐在离开这儿之后,亦曾于他处现身。这该如何解释?”
“一切——均为该妖魔所化。”
“难道曾受娼馆老板娘接济的白菊、曾于吉原田圃卖身的白菊——均为该妖魔化身?接客的其实是个幽……幽魂?”
“正是如此。曾造访此处的、曾于吉原卖身的,不都同样教男人为之倾狂,招来祝融,最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以上种种,绝非人力所能为。”
还真有这种事——
“白菊小姐生前受尽毫无良心的男人们万般侮辱,斥其为带火瘟神而拒之,因此怨恨累积至深。死后随地狱业火,化为凝人悟道之魔缘徘徊于人世间。可怜贵府老大爷心地如此善良——”
钤。
“方才让此哀怨魔缘乘虚而入。”
“魔缘……”
原来如此——荣吉向前探出的双手当场僵住了。
“原、原来她——并非现世生者。”
“此女之所以于十年前自贵府出走,理由仅有一个。即贵府老大爷信心笃实、掌柜伙计皆勤奋不懈,更重要者乃贵府家运之强劲坚实。只是——”
“只是如何?”
“只是,孽缘着实难断。贵府店家的伙计禀报于江户巧遇白菊——代表经过十年,金城屋之运势将再度临危。切记,妖魔总是随节气变化现身。”
“再度临危——意指这飞缘魔意图再度危害金城屋与家父亨右卫门?”
“正是如此。”
又市站起身来。
而且——他仰头望天说道:
“今宵适逢满月,为妖魔跳梁之夜——亦为已断旧缘重牵之时。”
“今、今晚?”
“还请各位务必谨慎为要。”
“究、究竟该如何因应——?”
荣吉草鞋也没套上,便连滚带爬地奔向又市身旁拉着他问道:
“会、会发生什么事?”
“灾祸——”
“什么样的灾祸?”
“南方将起乱气,贵府中充满一股火难之相。”
“火难——意即将闹火灾?”
“而且,令人望而生长之缢鬼将于贵府周遭凝聚。”
“何谓缢鬼——?”
“乃诱人步上污秽死路之恶鬼是也。”
“父——父亲大人。”
父亲大人!荣吉高声喊道。
“御行先生,如今大祸将至,若能辟除此将临之灾祸,即使得牺牲一己性命,在下亦不足为惜。但敝店亦有大群掌柜伙计,个个都有家眷亲属。敝店万万不可起火,倘若此处毁于祝融——近邻一带,不,甚至御城下(注39)亦恐在劫难逃。再者,若情况真将如此,家父毕竟为在下至亲,绝不可坐视家父就此丧命。在此恳求御行先生——”
又市伸手探进挂在脖子上的偈箱中,取出几枚符咒说道:
“此符乃专用于辟除荒神(注奶)之护符。请将此符张贴于宝殿周围各建筑之门上。火气——必将由该处降临。”
又市再度指向宝殿说道:
“该宝殿——乃特地为召唤妖魔而建。”
“噢——’
这栋宝殿的确是为了迎接白菊入住而建造的。
荣吉收下护符,并将之紧握手中。
“只要依先生指示照办,便能免除此劫难?”
又市先是端详了荣吉的表情半晌,接着才回答——无法完全免除。
“无法——完全免除?”
“这仅能免除火难,效力顶多避免殃及他人。为防万一,还是应做好灭火准备。再者……”
又市又从偈箱中取出另一种符咒。
这次的符咒,百介也颇为熟悉。
荣吉抬头望去。
“此乃可封百邪、焚妖魔之陀罗尼符。请将此符——张贴于该宝殿之出入口。如此一来,火气将被封于该宝殿中,不至于‘殃及其外’。”
“但如此一来,家父他……”
家父岂不将殒命其中?
“家父完全不肯跨出宝殿半步。若贴上此符——家父岂不是注定要命丧火窟!”
少爷所言甚是,但老大爷的阳寿早已如风中残烛,又市冷酷地回答道。
“白菊小姐——不,这飞缘魔怨念至深,准备仅至此程度尚不足以驱除。”
“难道完全无计可施?”
“法子倒也不是没有。”
“请问该如何驱除此妖魔?”
若可凭银两解决,在下将不惜斥资防范,不,不论得做任何牺牲,在下都心甘情愿付出,荣吉慷慨激昂地说道:
“说来惭愧,在下深感自己处世尚有欠成熟,倘若失去家父亨右卫门,店家必将无以为继。往年仰慕家父者甚众,若任其如此死于非命,亦恐晚节不保。在下还宁愿……”
在下还宁愿以一己性命换取家父余生,以图造福世间,荣吉继续说道:
“因此还请御行先生——”
“少爷心意小的完全理解,可惜小的区区一介乞食行者,并无任何驱魔法力。如今大难将至,已来不及央请高僧襄助。唯一可采取之手段,仅剩唤醒老大爷自身之佛性一途。”
“唤醒家父自身之——佛性?”
“是的。佛家常言,一切众生悉有佛性,看来贵府老大爷运势尚属坚实,若能唤醒潜藏其身之佛性,或许能够断此魔缘。故此,应先行将此事告知老大爷。”
“这种说法——在下不认为家父愿意采信。”
“不信亦无妨,只要能同老大爷说到话,详细转述小的方才所言便可。接下来……”
“接下来应如何?”
接下来也仅能祈神庇佑了,又市说道。
钤,语毕又摇了一声钤。
[六]
当晚,夜色漆黑不见五指。
虽然四下无风,但倒也没多闷热,只是依旧教人感到浑身一股难以言喻的不适。
百介感到夜色益形黑暗。
一股教人心神不宁的气息不断从背后袭来,令人难耐的炙热也持续在肚子里涌现,虽然一切都让他感到坐立难安,但他仍耐着性子强忍着。
四下静得出奇。
荣吉依照又市指示赶往白菊宝殿的候客房,钜细靡遗地向父亲亨右卫门禀报了白菊的生平。
但亨右卫门依旧不为所动。
即使听到白菊早已亡故,他也是既不惊讶亦不否定,也没显露一丝愤怒或伤悲,只是似乎接受这事实般的说了一句:
是么。
因此荣吉向百介表示,白菊实为彼岸亡者,父亲或许早已知情。
难道他早巳知悉白菊乃他界亡魂?
明知如此,却依然动情?
若是如此——百介认为此事果然不可为。若模糊了生死界线,人岂不是将失去应有的立足点而彷徨不已?仔细想想,这界线还真是极其暧昧,但百介认为正因其如此暖昧,才非得划界分明不可。
金缄屋动员了全体伙计,准备对付这妖魔。
鸢口(注41)、盛了水的水桶以及洗衣盆等道具亦已悉数备妥。
这一切当然都是为了防范那妖魔即将带来的灾厄——也就是火灾而准备的。金城屋是个大商家,为数众多的伙计悉数穿上印有带圈“金”字的半缠,沿着围墙一字排开的光景,看起来果然壮观。与其说是准备灭火,看来倒像是重兵警戒。
不过仔细想想,这规模浩大的场面不都是依照御行又市的建议张罗的?虽不至于能让每个伙计都相信有妖魔将至,但大伙儿毕竟还是照他的话准备了这个排场。可见这小股潜这回将他的舌灿莲花施展得多么淋漓尽致。
百介本人——亦是半信半疑。
又市口才虽巧,但也不至于胡谣瞎掰。
虽然事实出自其口,或许已经过一番蓄意拼凑,但在他光怪陆离的陈述中,必定还是隐藏着几分真相——此乃百介与又市往来至今,所体认到的心得。
因此。
百介开始思索了起来。
白菊早已不在人世应为事实,但有另一女冒用其名制造纷扰亦是事实。
一个亡命幽魂竟能与富商巨贾相恋成婚、与欢场女子发生争执遭地痞流氓拘捕、还在花街柳巷拉客——这一切听来都是那么的不可能。
——其中必定有个骗子在作祟。
绝对错不了。
那么。
这个人物,或许该说这号妖魔……
今夜必将现身。
这个大场面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准备的?又市是绝不会做出任何无意义的举动的。
百介朝庭园望去。
只见御行又市的雪白身影,在早已为一片黑暗所笼罩的庭园中清晰浮现。
究竟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百介咽下了一口唾液。
百介身旁坐着平八和荣吉。背后则站着店内的所有掌柜与伙计,全都眼也不眨地定睛凝视着
白菊宝殿屹立在黑暗夜空中的漆黑威容。
宝殿里头——仅有亨右卫门一人。
如今,这栋建筑物已为符咒与众多伙计给重重包围,若来者还能闯入——就证明她绝对不是人,必定是个妖魔无疑。
虽然来了这么多人,四下却静得出奇;因为大家全都屏住了气息,唯一能听见的,只有衣物
偶尔在榻榻米上摩蹭的声响。
一颗流星飞过。
“来了。”
又市简短地说道。
这下百介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暗夜中,宛如一座小山的硕大屋顶已然化为一团连建材是桧木皮都看不出来的黑影。
上头竟然站着一个人。
“那、那是……”
是一个女人。
穿着一身松垮白衣的女人。
“白……白菊!”
感觉似乎还听得到她的笑声。
虽然理应是听不到才对。距离实在是太遥远了。
百介向前探出身子,步出屋子走向庭园。
荣吉、平八、以及掌柜伙计们也一个接着——个走到了屋外的庭园中。
一道怪异的磷光笼罩着那个女人。
她绝不是个人。
看起来太不对劲了。
——她。
“绝不是个血肉之躯”。
在有了这个确信后,百介彷佛被浇了一桶冷水似的,顿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其他人也是个个一脸惊惧。
只见那女人的轮廓开始变得益显清楚。
仿佛由哪儿射来的一道光映照着似的,她那异常苍白的脸从黑暗中清晰浮现。
接着,脸颊上突然泛起了几许红光——
难道是个活人?
不对,那红光是——
“那是火。”
又市说道:
“宝殿——开始起火了。”
一股骚动宛如涟漪般,在一行人之间扩散了开来。
同时还传来阵阵爆裂声响。
“火——失火了!”
原来那女人的脸颊,是被通红的烈焰给染红的。
白菊宝殿——已经从屋内开始烧起来了。
从天花板窜出的火舌映照在那妖魔苍白的脸颊上,也将屋顶烧成了一片焦黑。
“哇——”
人群中传出阵阵听不出是叹息还是哀号的呼喊。
转眼间,那妖魔也为团团烈焰所吞噬。
猛烈的大火朝黑暗的夜空中吐出阵阵浓烟,妖魔的躯体也在燃烧。
虽然自己也为烈火所包覆,但她竟丝毫不为所动,仿佛只是将火炎当成衣裳披在身上般地俯视着百介一行人。
呵呵呵呵呵。
她笑了。
一行人顿时失声惊叫。
掌柜伙计们这下终于相信,那御行所言竟然是真的。
包覆着那妖魔的熊熊烈焰很快就延烧到了屋顶,这下——易燃的桧木皮屋顶不出多久便整个为烈焰所吞噬,倾刻间便化为一片火海。
夜空——
宛如地狱之门被打开了似的——
被染得一片通红。
一切都发生在转眼之间。
“父——父亲大人!”
荣吉飞也似的跑向前去,百介则紧随在后。
只消一眨眼的工夫,曾经过充分干燥的高级建材便吸足火气吐出烈焰,宝殿倾刻间便化为一大团火球。四下弥漫着阵阵热气、焦味、与烟雾,不时还传来阵阵爆炸声响。
“父,父亲大人!”
直冲天际的熊熊火光。
哇——
竟是如此绚丽夺目。
整栋宝殿均为地狱业火所吞噬。
荣吉黝黑的背影奔向宝殿大门。宝殿周遭挖有一道壕沟,上有一座通往入口的石桥。荣吉在桥上奔驰。
百介——则开始踌躇不前。
毕竟火势实在是过于猛烈。
脸颊上感觉到一股难耐的灼热。
好几位伙计从裹足不前的百介身旁跑过,试图拦下荣吉。
“老板——请止步!”
“说什么傻话?你们的老板在屋内呀,我不过是——”
“不,少爷就是我们的老板。十年来,这家店可是全凭少爷才得以维持下来的——一切都是少爷的功劳。”
“别说了!别再说了!难道你们——就忍心跟睁睁地看着父亲大人……”
一群男人们就这么在桥上拉扯着。
每个人——都被染成一片橘红。
火星宛如烟花般从天而降。
此时突然传来一阵轰隆巨响,似乎有什么东西倒塌了。
只见屋顶业已倾斜,一道巨大的火柱直冲云霄。
原来是屋梁被烧垮了。
那妖魔也——
缓缓地。
坠落了下去。
呵呵呵呵。
她还在笑。她——绝对不是个人。
钤。
此时传来一声钤响。
大家纷纷朝铃声的方向望去。
只见有个人正蹲在倾圮宝殿前方的桥墩旁。
又市则站在他的前方。
“御行奉为——”
大伙儿不禁发出了一阵惊叹,只见那个颓丧地低垂着头的人——竟然就是金城屋的大老板亨右卫门。
[七]
于亥时开始起火的白菊宝殿,在燃烧了大约两个时辰之后,于丑时完全化为灰烬。
原本极尽奢华之能事的宝殿,就这么在一场火中付之一炬,整栋被绕得无影无踪。
看来其中的家具摆设也悉数为易燃的高级材质,这下全都被烧得一点儿也不剩。现场与其说是个曾遭祝融肆虐的废墟,反倒还更像是一片荒芜的空地。
不知是又市的护符灵验,还是事前周全的防火准备奏效,这场火丝毫未波及周遭,从金城屋的主屋到邻近的民宅,都没受到任何破坏。
起火当时四下无风、宝殿周围挖有壕沟、再加上四周有松树等树木的隔离,种种条件均幸运地降低了这场火难的损害。
而且,也没有任何人丧生。
虽然烈焰伤及亨右卫门的颜面局部与背后等部位,但全都不过是无大碍的轻伤。为此,那御行宣称是少爷的运气救了老大爷一命。
也曾有大群捕吏闻风赶来,但到头来还是没能查出失火的原因。
到头来,这场火结论仍是——原因不明。
以荣吉为首,金城屋上至掌柜、下至伙计,全都异口同声地证言火是一个天外飞来的妖魔所放的。百介虽然也如此解释,但一行人的证言到头来似乎还是没被采信。当然,也没找着那妖魔的尸骸。
唯一能证明的,仅有从当晚的情形看来,这场火绝无任何人为纵火的可能。
经过一番讨论,到头来整件事便以亨右卫门不慎引火作结,亨右卫门为此受到官府严厉的斥责。火势虽未波及周遭,但毕竟引起了一阵骚动,罪状可谓不轻。
只是由于他自己差点赔上了性命,官府决定斥责他一顿后,便不再继续追究。
幸免于难后,亨右卫门彷佛摆脱了附体妖魔般整个变了一个人,除了数度为自己的荒唐行径向家人和伙计们致歉,还宣布家业悉数转由儿子荣吉继承。亲属和伙计们对此当然是毫无异议,反正在这段时日里,荣吉早已成了实质上的老板。
亨右卫门从此退居幕后,开始过起隐居生活。他决定剃度在家修行,利用剩余的人生为白菊祈祷冥福。
正式当上了大老板的荣吉,对平八、百介、尤其是又市满怀感激,不仅动员店内大大小小盛情致谢,还奉上了为数不少的礼金。百介与平八均表示只取旅费,执意婉拒了其他酬劳,但又市却罕见地照单全收。
看来,布这个费事的局,想必是耗费了他不少银两。
接下来——
百介一行人便向金堀屋辞行上路了。
“盖了栋那么奢侈的屋子,眼睁睁看着它一晚就给烧了,竟然还不痛不痒的——这家人的财力可真是教人瞠目呀!”
平八在山路上止步说道:
“不过,小弟实在是弄不懂。那女人果真是个妖魔?”
百介看向又市问道:
“这会不会又是先生所设的局?”
又市笑着回答:
“屋顶上那东西——其实是阿银的傀儡。”
傀儡?站在前方的平八失声喊道。
这下终于弄懂了她的模样何以如此怪异。
原来根本就是个没有魂魄的傀儡。难怪烈火焚身时依然面无表情,既没喊叫也没展现任何痛楚,脸上看不出丝毫动摇——想必它已经被烧成了灰烬。那么……
当时听到的女人笑声究竟是——
“难不成——阿、阿银小姐也来了?”
阿银是个和又市同伙的小恶棍,平日以演出傀儡戏营生。
百介环视了周遭半晌。但这些家伙到底藏身何处,哪是一般人看得出来的?
阿银早就上路了,又市笑着说道。
“她还有点儿事,得及早赶到淡路岛。”
“淡路岛——?”
“其实,那傀儡在先生一行人抵达以前,便已安置妥当。当时阿银那丫头还直抱怨自己怕高呢。”
“不、不过,事前怎没被人瞧见?”
你说是不是?说完百介转头望向平八,只见平八也是惊讶得哑口无言。
“在昼间很难瞧见。毕竟那傀儡的衣裳和脸孔都是一片雪白。傀儡上头涂有一层逢暗处便发光的釉药,因此仅在入夜后才看得清楚。总之,任谁也想不到上头会有那么个东西,自然不会有人仔细往屋顶上瞧。”
这么说来——
第一个注意到的正是又市。
来了——
当时他正是以这句话,吸引众人将目光转移到屋顶上。
这么说来——
“难不成——又市先生,纵火的该不会也是——?”
这种玩笑可开不得呀,先生——又市语气夸张地否定道。
“放火这种骇人的勾当,小的可不会干。总之那把火并非小的放的。其实为宝殿点上那把火的,是亨右卫门先生本人。”
什么——平八失声惊呼道。
“为,为什么亨右卫门先生要放这把火?难道是听到了白菊的死讯后,决意以自焚舍……舍命相随?”
“非也。两位或许有所不知,那栋屋子打一开始,就是为了准备放火烧掉而建的。”
“什——什么?”
他究竟在说些什么?
“若非如此,小的这回也不会设出如此冒险的局。若稍有闪失酿成大火,岂不万事休矣?两位应该也目睹那场火烧得是如何猛烈,竟然连一片火星都没飘到他人的土地上。”
“噢——的确是如此……”
难道火势未曾延烧,并非灭火准备周全,亦非护符显灵所致?
百介问道。灭火准备可是当真的,又市回答:
“毕竟一个局设得再周密,也可能有个万一。因此事前仍应做好万全准备,以防届时有任何闪失。护符当然不具任何法力,但灭火准备是绝不可欠。虽然一切顺利完成,但当时若起了风,结局将是如何,就连小的也说不出个准头。幸好昨夜的情况让大家无须采取任何灭火手段。”
“还是不懂。”
还是不懂么——又市解释道:
“先生,那栋宝殿原本就是以火势再大,也不至于延烧他处的方式搭建的。壕沟、松林,一切均乃为此目的而设,想必就连最早的图面,都是以起火时不至于波及旁人为优先所绘制的。由此可见亨右卫门先生是何等宅心仁厚。”
“宅心仁厚?这下小弟更是不解了。亨右卫门先生究竟是为了什么盖那栋屋子的?”
又市的眼神在转瞬间黯淡了下来。
“一切都是——为了白菊。”
“为了白菊小姐?”
“与其说是为了白菊,不如说是为了那个冒用白菊名义进行诓骗、甚至真正化身为白菊的女人——”
“这白菊小姐果真是个冒牌货?”
这我可就迷糊了,百介先生。平八问道:
“先生这句话可是教我听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这白菊怎会是个冒牌货?”
“难道平八先生忘了?白菊在新町时曾切过指头,但在尾张出现的白菊竟然是一根指头也没少。指头砍了,是不可能再生出来的罢?”
“若是如此,这、这岂不证明——她的确是个妖魔?”
“这白菊——真是个妖魔?”
百介向又市征询结论。
但又市只是别过头去,什么也没回答。
“若说那白菊其实乃另一人,如此解释较能让人信服罢?”
是么?说得也是,平八说道。看来他也完全中了又市的计了。通常是没人会相信妖魔这种解释的罢?
“另有一女和白菊互换了身分。”
“是在何时、何处互换的?”
“这小的也不清楚。不过唯一可能的,应该就是在橡屋婚宴那晚罢。”
“噢。但是——是谁冒用了她的身分?”
“小的——”
又市眯起双眼眺望着远方说道:
“在七年前曾和这女人照过面。”
“先生所指的——可就是那冒牌的白菊?”
“人没什么冒牌不冒牌的,不过就看谁抢到这名字。小的只知道自己曾见过的,是个口操京都腔,自称白菊的女人——如此而已。”
“七年前,不就是吉原闹火灾后的事儿?这么说来,那女人——也就是又市先生所见过的白菊,当时已经不是个欢场女子了罢?”
“并非欢场女子——”
而是一介无赖,又市说道。
“无赖——?”
“当时,这白菊正与一名曰桔梗的女人联手,四处为恶。”
“为恶?”
“女人所能为之恶——岂不就是美人计一类的?”
平八故作聪明地插嘴道,可不只这么简单,又市回答。
“那么——难道是勒索什么的?”
“没错,这种事她们也干。不过她们俩全都患有骇人的宿疾。”
“宿疾?”
“那与白菊同伙,名曰桔梗的女人有个可怕的癖好,就是一见人血,便能感受到无上愉悦。”
“人血——?”
又市蹙眉说道。
“是的。至于白菊——则喜欢燃烧的烈火。”
“喜欢?不是讨厌么?”
“不,是喜欢。光被抱在男人怀里她是毫无感觉,但一看到火——马上变得神智恍惚。详情小的也不清楚,但据说她只要一见火,便好像浑身骨头都酥了似的。火烧得愈猛烈,便能教她感受到愈多淫糜的欢愉。到头来两人光是勒索什么的已无法满足,非得使尽巧语柔情把男人给骗上钩——而后下毒手诛杀,饮尽其血,再将死骸烧却弃之。”
“这——难不成她们俩就是……”
平八向又市伸出指头说道:
“白虎阿梗与朱雀阿菊?”
先生也听说过?又市问道。
“是曾听……听说过。据说此两人乃稀世恶女——钟爱生饮男人鲜血,再为其穿上引火衣裳焚烧致死。”
这么说来,平八倒是曾提起过有女人有此类性癖。
“此两人中之朱雀阿菊——正是白菊。”
“原来她——是如此恶女?”
这下听来她像是又变了个人。
婚宴当日逃婚的新娘子:与地痞流氓大打出手的流莺;貌美绝伦的吉原名妓;为负心汉饱受相思之苦的痴情女子;饱受丙午迷信迫害的苦命女人。
这下又成了个为恶人间的飞缘魔。
一个焚烧男人致死的恶女。
白菊这女人的真面目果然教人难以捉摸。
“原……原来如此。这么说来,难道白菊这女人是因数度遭逢火难,不知不觉间喜欢上了火——?”
“并非如此。”
“又市先生该不会认为,白菊小姐因生于丙午,而真的迷恋上火罢——这可不像是又市先生会作的解释呢。”
“小的也不相信此类迷信。大致上而言——真正的白菊小姐的确是生于丙午,但朱雀阿菊则不是。”
“噢。”
果不其然。
这白菊果然是另一人。
“这第二个白菊——实乃生于丙午之翌年,实际出身为京都白河某木材大盘商——白木屋之千金,本名龙田。”
“什么——?”
良顺曾提过这名字。
“她不就是白菊小姐的——”
“两人乃儿时玩伴的旧识,曾一同学习歌、舞、与三味线。”
“就是这龙田——冒用了白菊的身分?”
“是的。这已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了,因此两人关系好坏已难查证。不过根据小的耳闻,龙田对白菊其实是恨之入骨。”
为何要对一个童年旧识恨之入骨?
“原因乃两人不论容貌、技艺均平分秋色,但龙田凡事硬是略逊白菊一筹。”
“略逊一筹——?”
“小弟懂了。想必个中原因,乃白菊为贵人之后是罢。出身上的差别,可是再怎么努力也追不上的。”
平八如此一说,又市便眯起双眼回答:
“其实家世出身与人的优劣胜败理应无关,若是赢不了人,必有赢不了的理由。只是龙田这女人——当时不过是个小姑娘,因此硬是无法理解个中道理。”
“意即,龙田认为白菊小姐之所以广受周遭称许,乃因其为贵人之后使然?”
或许就是如此,又市继续说道:
“眼见白菊小姐早自己一步雀屏中选服侍大名,教龙田炉火中烧。听到她开始工作,更是让龙田忿恨难平。不过,就在此时……”
“白菊小姐遭逢出乎意料的不幸——?”
眼见白菊备受殿下宠幸,旁人为其美貌倍感威胁,故为其烙上丙午之烙印,以此为由将其逐出大名宅邸。
即使白菊自身并未犯下任何过错。
“未料这场大名宅邸中的纷扰,不仅毁了白菊小姐,亦改变了龙田的一生。龙田这下发现白菊小姐虽出身尊贵,竟是生于丙午——”
“原来如此——”
原本——
龙田一心认为白菊之所以备受宠幸,乃拜其家世之赐。
这下,龙田发现她这出身,反而可能是个可供自己利用的把柄。
还不仅如此,又市说道:
“就连白菊老家的火,也是龙田放的。”
“什、什么?”
平八闻言,连忙绕到又市前方问道:
“但白菊小姐——不是因失宠才被送回老家的?在这种时候为何还要落井下石?难道龙田真的恨她到这种地步?”
“白菊小姐返乡后备受同情,教龙田更是看不顺眼。集众人怜悯于一身的白菊小姐,在龙田眼中更是肉麻得教人难耐。”
“噢。”
“丙午之说不过是个迷信,这道理任谁都知道。但人愈是知道这点,愈是善于利用这种无稽之谈对嫌恶之人施以打击。白菊这姑娘天生人见人爱,这下却硬被套上个莫须有的罪名给撵了出来,境遇如此悲惨,在旁人眼中看来当然是倍感同情,深为白菊竟以此无稽迷信为由遭到排挤而感到不值。”
“这却教龙田看不顺眼?”
“或许正是如此。不过,若教大家相信这迷信属实,情况便将大不相同。因此龙田开始纵火,并四处散布火难乃肇因于白菊生于丙午的流言。”
闻言,百介拉正了衣襟。
只因这些话教他觉得要比任何怪谈都让人毛骨悚然。当年龙田和白菊不都只是十六、七岁的姑娘么?
“一如龙田所期望的,这谣言传了开来,白菊因此被撵出故乡,沦落到京都下海卖身。但人万万不可为恶,数度纵火——到头来竟唤醒了潜藏龙田心中的‘骇人癖好’。”
骇人癖好——
就是她那嗜火如命的性癖?
“至于白菊小姐则是不为不幸境遇所馁,下海之后还是成了名闻遐迩之名妓,坐拥大批常客,甚至不乏自愿为其赎身者,远播的花名甚至传到了京都——”
龙田的妒火亦再度为此死灰复燃——?
“想必龙田原本认为哪管她桃花再怎么旺,区区一介卖身女身边男人再多,悉数也不过是恩客。只是,白菊却有了个真心相许的情郎。”
“亦即——橡屋清八?”
“是的,这下龙田可就不服气了,因此下定决心来个横刀夺爱,试图阻挠白菊的这段情。”
“如此说来,前来找清八提亲的对象正是龙田?”
“是的。橡屋为泉州之木材行,龙田老家白木屋则为京都之木材大盘商,两家若能联姻,绝对是有利无害。龙田执意向爹娘表示自己对清八是一见钟情。对橡屋而言,此亦不啻为一段良缘,至少要比换得与卖身女纠缠之丑名要好得多。据说龙田为拉拢长辈收买人心,于婚宴前便已入住橡屋。”
捎了几封信给他,每封都是拆也没拆就给退了回来——
即便剪下头发、切下指头寄去——
“因为全都教龙田给扔了。她的胡作非为最后还让橡屋里的每个人全都教她给拉拢了。”
“那么,新町花街那场火也是——?”
“正是龙田放的。”
“但良顺先生却表示是清八放的——?”
“是她‘逼迫’清八放的。”
“逼迫?”
又市点了点头。
“清八也不是个傻子,至少知道自己身处的是什么样的情况。倘若拒绝与龙田这门婚事,结果将与放弃继承家业无异。放弃所有身家财产选择白菊,到头来能走的路,大概仅有相偕殉情一途。那和尚似乎认为清八当时为两女之间该作何取舍犹豫不决,但小的可不做如是想;清八其实早已下了决心,只是白菊尚不甘就此放手。对龙田而言,清八作何考量根本是无足轻重,只要能让白菊受尽折磨,目的便已完成。因此,龙田便想出了一个馊主意。”
放把火。
而且,把她给撵走。
不过……
“不过,又市先生。小弟实在不解这龙田打的是什么主意。即使此举能顺利将白菊小姐给撵走,却也逼得自己下嫁一个毫无感情的夫婿不是?岂能只为了个人憎恨,欲让对方受尽折磨——便如此草率地与人成亲?小弟认为此举绝不划算。”
“龙田她——”
压根儿没有半点与清八成亲的打算,又市说道。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对。
“且慢——”
原来如此。
百介差点儿给忘了。
那抛弃了白菊的负心汉,不是已在婚宴当日葬身火窟?
而且是与其亲属与新婚妻子一同丧生——
“难道龙田——也就是新娘子,在婚宴当晚‘并没有死’?”
“没错,当晚丧生者正如小的在庭园里所说——是白菊。”
已非此俗世之物——
白菊小姐——
在橡屋清八的婚宴当日——
连同许多人葬身火窟——
“不过,龙田设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局?难道她早已料到白菊会在婚宴当晚前来寻仇,而且还会纵火?这种事理应只有白菊小姐自己知情才是,若这经纬并不确实……”
难道真正经过并非如此?
很遗憾,并非如此,又市说道:
“白菊小姐并不是个有复仇之心的人,更不会狠心让无辜者遭池鱼之殃。”
“那么……”
“那把火也是龙田放的。”
“是新娘子自己放的——?”
“龙田一开始就将一切都盘算好了。她既没打算嫁给清八这个窝囊废,而且——也没打算要让白菊活下去。”
“最后,就让两人双双葬身火窟?”
“难道,她打算将一切嫁祸给丙午出生的白菊?”
这下平八变得一脸茫然。太骇人听闻了。
这种事——实在是太骇人听闻了。
“那么,她是如何将白菊小姐给诱来的?”
“用什么法子小的是不知道,说不定白菊小姐听到挚爱的情郎将和自己儿时玩伴的旧识成婚,便决定原谅一切——前去恭祝这对新人也说不定。”
若果真如此,还真是一场天大的悲剧。
不过,想必白菊对一切都不知情,大概作梦也想不到降临自己身上的所有不幸,背后竟然都是有个人在兴风作浪,而且这号人物竟还是和自己一同长大的龙田,这绝对是她始料末及的。
这么说来——
“因此……”
又市低声说道:
“整件事就这么被解释成由于白菊小姐对清八恨之入骨,故化为厉鬼罗刹前去寻仇——”
——此乃飞缘魔这说法的由来。
“接下来的,就和先生知道的差不多了。”
噢。
接下来,龙田就成了白菊。自幼亟欲迎头赶上,却老是功败垂成,这下她终于得以逐步追上白菊——也就是顶替她的身分。
而且她这目的——还是以世上最骇人听闻的方式达成的。
“顶替了白菊身分的龙田,在看到婚宴惨遭祝融肆虐、无处逃窜的宾客相继葬身火窟时,想必心中并末感到一丝罪孽、悲悯或恐怖。那个女人当时必是完全沉浸在欢愉当中,兴奋得无法自己罢。”
这实在是太教人难以置信——
“那么龙田——不,白菊后来上哪儿去了?”
“这女人可精明了。临行前她尽可能搜刮了店里的银两,也没换下婚服就逃逸无踪了。想必是骑马逃走的罢,而且能逃多远就逃多远。后来弃马徒步上山,最后到了若狭的山中。”
“噢!”
平八失声大喊:
“这不就是——?”
那身怀巨款倒卧山中的新娘子?
“没错。十二年前,在若狭的山中被人救起的狐狸新娘——正是龙田。当时她就打定主意,准备在当地生活到风波平息为止。不过,她的宿疾又再度复发了。”
“那儿也开始失火?”
每晚从各处窜出怪火——
“她就是无法克制这纵火狂疾。不过当地非京都大坂,毕竟是个穷乡僻壤,干这种勾当可就容易被撞见了。因此,难以克制纵火冲动的龙田——”
“就这么——逃到了尾张?”
毕竟她已经无法返回京都或大坂——又市说道。的确,回到可能有人认得她的地方,不啻是自投罗网。
“这下若要糊口,最快的法子就是卖身。而就在这时……”
“她结识了金城屋的大老板?”
“金城屋的大老板——这可是个不可多得的金龟婿。精明过人的龙田,想必是耍尽各种手段将他给吸引上钩。要骗过一个木讷的正经人,对她来说根本是轻而易举。到头来亨右卫门的身心俱为龙田所掳。但是……”
“但是又怎么了?”
她那爱放火的老毛病又犯了?平八问道。
“这毛病她哪能克制?龙田——不,白菊这下又开始偷偷摸摸地在店家周遭放起火来。店内的伙计根本料想不到,这些火全是即将成为老板娘的龙田所放的。不过,当时还是有个人猜透了真相。”
“此人可是——亨右卫门先生?”
“是的。不过这位老大爷宅心仁厚,在发现龙田的怪异行径后,便知道这是个心病。即使如此,他并未将这女人逐出家门,反而对她更加关照。”
“更加——关照?”
“这心病虽无药可医,但也不能任其妨害他人。因此——”
“难道——他该不会……?”
又市点头说道:
“若龙田没在婚宴之日逃婚,亨右卫门先生想必会如此告诫:有此心病亦无须挂念,若真无法克制,想放火就请尽情放个痛快。只要娘子愿嫁吾辈为妻——”
噢——百介失声大喊。
“吾辈愿造‘一栋宅邸供娘子纵火取乐’——”
这就是那栋……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
那毫无目的的无谓浪费——原来竟是有目的的。
“小的猜想——亨右卫门先生直到婚宴当天,才让白菊知道自己对她这宿疾早已知情。”
“意即在婚宴当天才向她表白——?”
“想必他原本准备告诉她:娘子的心病吾辈已略有知悉,但绝不会因此而对娘子有任何嫌弃——想必她绝料不到这位老大爷竟是如此痴情罢。一个对于欺瞒诈骗毫不心虚者,要相信他人原本就是难上加难,这下嗜火如命的宿疾又让人给发现了,教她担心起过去的恶行可能会被揭露。这下,白菊再次被迫逃离。”
因此,便在婚宴当天销声匿迹。
“亨右卫门先生为此悔恨不已。他对白菊曾干过哪些残酷的勾当是一无所知,仅将她当作一个难以抑制纵火欲望之心病的可怜女人。想必除了暴露出这嗜火如命的老毛病,白菊平日必定佯装自己是个清纯谦虚的好女人。亨右卫门先生想必是认为,白菊之所以摒弃这门婚事,乃是为自己的怪病感到羞耻使然罢。”
“这解释——可说得通?”
想必他是这么想的。
“由此可见亨右卫门先生是多么的心疼。这位老大爷认为,白菊的病只有自己能救。”
当然只有他能救。
还有哪个人有能耐为一个纵火成痴的女人筑屋,只为供其放火作乐?
这心病若无药可医,除了他当然是无人能救。
“不过,此事他绝口不向他人提及。除了懊悔自己当初说出了那番话——同时也为了没能救得应救的女人而悔恨不已。若任其在外漂泊,宿疾复发时该如何是好?说不定这下已经在哪儿遭到拘捕——每次一这么想,他就彻夜难眠。纵火依法须判死罪,定识后大多判处火刑。如此千来,自己不就成了害死白菊的罪人?更何况她还是自己难忘的挚爱。
这——”
已经不是个普通的相思病了。
这苦恼——就这么纠缠了他整整十年。
接下来——
“接下来,他就听到了白菊仍活着的消息?”
“是的,因此——”
一切均已准备妥当——
这回都将合她所望——
原来这两句话是这个意思,而非单纯出自对伊人的留恋。
合她所望指的就是纵火,准备妥当指的则是那栋屋子。
意即已为她盖了一栋“供她焚烧取乐”的屋子,只等她回来——
“因此,先生才设了这么个局?”
“若据实告知白菊已死,他想必不会相信。因此小的才假先生之?,将白菊一生不幸的零星片段串连起来,并将其转告亨右卫门先生。
接下来——”
“就准备了那幕飞缘魔的戏码?”
“是的。其实早在前一晚,也就是伙计们开始戒备前,阿银就偷偷潜入那栋宝殿,在熟睡中的亨右卫门先生耳边悄声告知——”
亨右卫门老爷——
奴家将于明晚归返——
届时,还请老爷起大火迎之——
“噢——这就难怪……”
难怪亨又卫门听到白菊已死时,既不惊讶亦不否定,让荣吉纳闷父亲是否早已知情。原来极可能是他以为自己前一晚曾作了这么个梦,因此才愿意相信她终究还是死了。
也不知这把火究竟是为了供养、还是欢迎这嗜火如命的可怜女人亡魂,也或许难忍心中惭愧的他,打算让自己也与佳人共赴黄泉罢。听信了阿银前一晚所言的亨右卫门,就这么在据称白菊将造访的深夜,亲自为宝殿点上了这把火。
由于这栋屋子在事前规划时便以极力避免向外延烧为主要考量,想必他在纵火时心中并没有一丝踌躇。
然而……
“亨右卫门先生他——”
又市曾言——欲救亨右卫门一命,唯一可采取之手段,就是唤醒其自身之佛性。原来这佛性指的不是慈悲或忏悔之心,而是活下去的气力——也就是生存的意志。
到头来,亨右卫门选择了活下来。
还真是个大赌注呀,又市说道:
“小的相信老大爷一定会出来。相信他非常清楚生命可贵的道理。懂得为他人之死哀悼者,是绝不会轻易寻死的。”
御行奉为。
在亨右卫门心中盘据经年的魔缘,想必在当时也被这铃声给焚烧殆尽。随着那栋招来魔缘的宝殿——白菊也在这场大火中化成了灰烬。
“白菊小姐毕生坎坷,亡故至今已有十二年,至今仍未有人凭吊供养。不过今后可就不同了。想必那位老大爷——毕生之年将为她诚心追思供养。”
又市说道。
其实,真正的白菊与亨右街门一次也没照过面。但正如又市方才所言,由于百介的调查与通报——亨右卫门心目中的白菊与十二年前葬生火窟的白菊就此合而为一。想必又市之所以邀百介前来参与这回的局,就是为了这个目的罢。
这下终于断了这桩魔缘。
“又市先生。”
百介喊住了走在前头的又市问道:
“请问龙田——也就是第二个白菊,如今人在何处——?”
被百介这么一问,又市头也没回地回答:
“那恶女白菊——如今在北林领内。”
“北、北林——?”
平八不是不久前才造访过北林?就是那惨绝人寰的拦路斩人横行、位于丹后与若狭边境的小藩。那儿不是个七人御前的亡魂肆虐的可怕地方么?
而她人就在那儿——
平八先生——又市回过头说道。
是的,平八恭敬地回答。
“将小的名号告诉平八先生的,该不会——就是那位居住在北林藩领内的老傀儡师傅罢?”
正是此人没错——这下平八的态度更是毕恭毕敬了。
“噢,小股潜这别号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任何事都逃不过先生的眼睛。不过,先生是怎么知道的?那位老爷曾告诫小弟,万万不可将他的事张扬出去,因此小弟就连对百介先生也是只字未提呢。”
又市闻言开心地笑了起来。这下百介可恼怒了。
“平八先生竟然还有所隐瞒,这号人物究竟是谁?”
“并非小弟蓄意隐瞒,不过是受人所托不可泄漏,还请百介先生多多包涵——不过,小弟和这位老爷也不是多熟识,就请百介先生别再动怒了。小弟只是听闻那儿有个手艺高超的疯狂头师(注42),在御城下外围盖了一栋狭小草庵居住。当时之所以前去造访,只以为或许能从中探听出一些有趣的故事,如此而已。”
“金城屋的事,就是那位老师傅告诉先生的罢?”
“噢,佩服佩服,果然任何事都难逃先生法眼。由于这位老爷生性沉默寡言,为了维持对话不辍,小弟还曾下过一番努力把气氛给炒热呢——”
“又、又市先生,可否告诉小弟这是怎么一回事?”
百介问道。难道其中果然另有隐情?
也没什么事,又市回答:
“那老爷与小的有多年交情,名曰——御灯小右卫门。”
“噢?此人岂不就是对阿银小姐有养育之恩的至亲?”
百介在去年秋天曾听过这名字。
“没错。一听到这位先生曾到过北林领内,小的就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想不到那老头深居穷乡僻壤,消息竟然还是如此灵光。想必他一听了先前祗右卫门一事,便开始打探山冈百介这号人物是何许人也,果真是不容小觑。”
语毕,又市面露苦色,接着又说:看来这老头绝不可能就此罢手。
“先生认为本案还未了?”
“如此判断是八九不离十。不过在此之前,小的还有件差事得去料理:此事规模甚大,而且还颇为棘手。对了,不知先生是否方便,陪同小的赴淡路一趟——?”
“可是要小弟帮什么忙?”
“帮小的驱除狸妖。”
语毕,又市露出了一个大无畏的笑容。
注1:彩色的浮世绘。
注2:即春宫画。
注3:原文作”试斩り”,为江户初期武士所犯之罪。意指武士入夜后埋伏于十字路口,遇有路人经过即挥刀斩杀,以验证新刀是否锋利。后代引申为拦路杀人的劫匪。
注4:亦为江户初期武士常犯之罪,意指武士遇上自己看不顺眼、或对自己有失礼仪者,有权恣意斩杀。
注5:女性和服之内裙。
注6:日本古国名之一,位于今京都府北部。
注7:日本古国名之一,又名若州,位于今福井县西部若狭湾沿岸。
注8:藩国所拥有的宅邸。
注9:武家仆役的东舍。
注10:指葬有无亲属友人凭吊祭拜之死者的坟墓。
注11:大阳雨又叫狐狸雨,传说狐狸若在白昼出嫁必下太阳雨,若在夜里山上则会出现成排红灯绵延闪烁。
注12:江户时代非法私娼聚集的花街柳巷,以深川、品川、新宿、板桥、千住等地的冈场所最为有名。
注13:原文则为“蹴转”,意指江户时代中期于江户的下谷,浅草一带拉客,打扮朴素的私娼。
注14:今东京上野公园西侧一带,寺庙林立。
注15:东京新川一、二丁目之旧名。由于地处隅田川河口,地质松软,故此得名。
注16:日本古国名之一,位于今爱知县西半部。
注17:江户时代的杂务小吏。
注18:原指江户时代大名家族成员为争夺主导权所爆发的抗争,后世引用为企业或世家家族为领导权所引发的纷争。
注19:贩卖小型日常用品的杂货商店。
注20:贩卖和服的服饰店。
注21:《今昔物语》中,因知悉苦行僧恋人安珍违背两人重逢誓约,盛怒之下化身大蛇追逐恋人的女主角。
注22:花札中代表十二月的牌,牌上图样为泡桐。
注23:简称吉原,位于今东京浅草北部。于八一七年获幕府认可为法定卖春场所,近世因卖春防止法成立而于一九五八年废止。
注24:原指妓院面对街道的、隔着窗格子供寻芳客挑选娼妓的房间,此处指江户时代娼妓的头街,地位仅次于太夫。
注25:吉原妓院中地位最高的娼妓。
注26:丙午发音为ひのぇぅま,ひ与日文的“火”同音,ぅま则与“马”同音。
注27:据传生于一六六八年。曾于避火难时邂逅和尚吉三郎。为与其再续前缘不惜纵火,造成天和三年(一六八三年)灾情惨重之大火。结果非但未能再见情郎还当场被捕,于同年死于火刑。故事曾编入井原西鹤的浮世草子《好色五人女》。
注28:江户时代山僧唱的一种俗曲,乃浪花节之源流。原词多为经文,在加入三味线伴奏及市井小民故事题材后广为流传。
注29:草纸又作”草子”,为江户时代的小说形式之一,内容多为投庶民百姓断好的故事。
注30:《平家物语》中《源平盛衰记》里所出现的两位平安时代末期名妓,相传为娼妓擅长表演的“白拍子舞”之创始人。
注31:扑在脸与颈子上,使肌肤白皙的粉状化妆品。
注32:三味线之别称。
注33:梵文Papiyas或Papman,又作魔罗或常波旬,佛教经典中提及的六欲天魔王,性喜夺取或除人性命、善根,并妨碍善事、破坏正教。
注34:此乃同字双关语,日文妖魔变形作“化みり”。
注35:日式建筑中宽敞的房间,同“座敷”。
注36:跪坐时使用的座垫。
注37:意指拜师当学徒习艺。
注38:战时为幕府的水军,平时责负责管理幕府专用船只之官员。
注39:指将军或大名居所城墙外之辖下领地。
注40:日本民间信仰之土地神。定义虽因区域而有不同,但多半被视为火神或瘟神。
注41:木棍前端装有状似鹰嘴之铁钩的工具,原本用于移动木材,江户时代常被当成防止火势延烧的灭火工具。
注42:专职绘制傀儡头部的工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