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或七人御前
凡见死神一度
必遭横死之难
自戕自缢者
皆为此妖魔所蛊惑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七/第六
[一]
六月刚过,在一个和风徐徐吹拂的早晨,山冈百介从加贺国小塩浦回到了江户府。
前去时虽是快马加鞭地赶路,也仅滞留了短短三、四日,但办妥差事后便不再有必要赶着回去,加上手头又多了些盘缠,回程便悠悠哉哉地放慢脚步,顺道游山玩水了一番。
话虽如此——这趟旅程其实走得也没多洒脱。看的不过是寺庙神社,玩赏的不过是山野河川,沿途未曾沾染女色博奕,饮起酒来亦仅属小酌,顶多放松心情泡了点澡,享用了一些较平日所吃要可口几分的饮食。
并不比在自己的隐居入浴好多少。
——这也是无可奈何。
百介心想。毕竟沿途有两个人同行。一个是紧绷着一张皱纹满布的脸,一头白发扎得整整齐齐,一脸哭闹不休的孩童看了也要噤声的凶相,名曰事触治平的老头。另一人则为在东国名闻遐迩的艺人,一身刺绣羽织,头包宗匠头巾(注1),一身打扮华丽潇洒,此人名曰四玉德次郎。
这扮相古怪的两人再加上百介,看起来当然是了无情趣。
毕竟,此二人原本即非正派之士。
虽然穿戴干净整齐,看来活像个大店家老板,但治平原本却是个盗贼。虽然早已金盆洗手,但真要盘查还是抖得出一箩筐罪状。此人虽无前科,但毕竟是个无宿人,通行手形(注2)亦为赝品,因此实难择大道而行。纵使能巧妙地避过关所,依然无法大摇大摆地走在大街上。若遇上盘查被迫出示身分,即使无犯罪之实,亦恐将遭到逮捕。因此即使身怀万贯,还是不得有任何引人侧目之举。
百介原本就是个蜡烛大盘商的隐居少爷,治平则佯装成一个隐居的
杂粮大盘商。
因此,这还真成了一场隐居的入浴之旅。
至于德次郎,和他们俩其实也是一丘之貉。此人不仅为一云游诸国的戏班子座头(注3),本身还是个深请名曰吞马术之奇异妙技的放下师(注4)。他操算盘表演的幻戏绝技亦堪称极品,据说其手腕之高超,只要拨拨算盘珠子,就连大店家的金库都会为之大开。
这家伙一如治平,看来也曾干尽坏勾当。从一身潇洒打扮,也不难看出他原本极好女色。但毕竟是物以类聚,蛇鼠一窝,这下眼见同伙治平如此谨慎,这回他的举止也温顺多了。
不过。
百介则几乎算得上是江户首屈一指的土包子。对他这么个木头人来说,这反而成了一趟安稳的旅程。
原本百介这回前往加贺这穷乡僻壤,就是为了助小股潜又市设局。
这桩差事以一次场面浩大的障眼幻术,为一位于加贺小塩浦的饲马长者的大宅邸解决了纠缠多年的纷扰,并换回一家的和乐融洽——
百介就在这桩差事中充当了帮手。
又市是个浪迹诸国,靠挥撒驱魔符咒营生的怪异人物。但从小股潜这听来并不正派的绰号可知,他骨子里绝不是个单纯的撒符御行,真实身分甚至比治平和德次郎还要费人疑猜。
就百介看来——又市其实是个懂得差使妖怪的妖术师。
当然,他所差遗的并非真的是妖怪。
任何教常人束手无策的纷扰,他都有办法祭出五花八门的手段消弭化解。暗地里承接这种怪异万千的差事,其实才是他的副业。
这是一门奇妙的生意。由于处理的净是些借正当手段无法解决的纷扰或难题,因此靠寻常的布局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有时必须采取些不法手段方能奏效。虽然他从未亲自下手,但碰上逼不得已,有时甚至还得取人性命。
即使如此,就百介所知,又市所设的局从来没为社稷造成不良的影响。只要凭着小股潜那三寸不烂的舌灿莲花、和光怪陆离的妖异戏码,一切均能获得圆满的解决,可见此人的确是有两把刷子。
在未曾猜透这些局中玄机的人眼里,一切均看似妖界魔怪所为,就连对他的手段略有知悉的百介,也常被蒙在鼓里。
每回纷扰虽圆满解决,却屡屡换来妖怪现形。
由此看来,又市的确称得上是个使唤妖怪的妖术师。
而且屡屡凭着机智手段锄强扶弱,除暴安良。
不过,又市也并非受人情义愤所驱策的义贼。这小股潜精心筹划这些戏码,绝非为了济世救人的大义名分,充其量不过是为了挣点儿银两糊个口。
治平与德次郎两人既是又市的旧识,也是他的同党。
治平曾是个拉拢人加入匪帮的绢客,同时也是乔装易容的高手;不仅精通各种诈术,还深谙驯兽绝技。丽德次郎耍起障眼幻街亦是身手不凡,据说在故乡!——男鹿,还被喻为高明法师。另外,还有一位名曰阿银的山猫回,她也是个以常理难以测度的女人。
总而言之,论身手——这群人绝非泛泛之辈,但毕竟均为无宿人。
只是这区区几个无刀无枪、身无分文、而且连身分都没有的小人物,有时竟然也能将大名玩弄于指掌之间。
还真是教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百介在前年因某个因缘际会,结识了这群金光党。
接下来在相处之间,和他们的关系也就变得益形密切,甚至在不知不觉间,还开始充当起了他们的帮手。
不过,百介并非无宿人,亦非咎人(注5)。
虽为商家所扶养,但原本为武家之后。
而且,还是江户某首屈一指的大店家的隐居少爷。
因此百介其实是个家世优渥的正当百姓,与这伙人本非同类。
故他和又市一伙人之间,其实有这一道永难跨越的鸿沟。
只不过,百介也不认为自己有资格趾高气扬地和世间人等打交道。
百介认为一个人的价值不应凭身分论断,亦不可以金钱衡量。在过去几年里,由于数度随又市一伙行动而结识了许多人,教百介益发肯定家产、出身和一个人的本质绝无多少关系。就这点而言,百介这辈子注定只能当个永无出头之日的小人物。
至少,百介这辈子从未卖力工作过。虽立志成为一个剧作家,但至今仍是籍籍无名。之所以走遍全国搜集奇闻怪谈,虽是为一偿有朝一日出版一册百物语之大志,但再怎么看,都不过是个仰仗优渥家境游手好闲的窝囊废。
——窝囊废。
这就是百介给予自己的评价。
因此,不论对方是何等身分,即使是专干些为世间所不齿的勾当的恶棍,也不会光凭着点就予以鄙视。不,毋宁说百介对这等小恶棍——即使深知对方所身处的世界不容自己立足——甚至心怀强烈的幢憬与共鸣。
因此只要他们有所请托,百介便乐意效劳。
甚至不惜为此艇而走险。
但,他并不在乎危险——
百介虽是个窝囊废,但同时也乐意为满足好奇心而冒险犯难。
毕竟他是个甘愿放弃大店家老板的头街,只为寻求奇闻异事四处游走的狂徒。对这些巧妙地拨弄人心、随心所欲地假妖魔之名兴风作浪的家伙会产生兴趣,也是理所当然。
每则怪谈的背后,均潜藏这伙人的影子。
反之,有正当身分的百介,对又市一伙人而言想必也有不小的利用价值。虽然一旦有个局外人与事,就必须换个截然不同的方式布局。有好一阵子,百介总是不自觉地在他们的戏码中插上一脚,在得知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前,永远是浑然不觉。
虽是浑然不觉,但一个局外人却也能起相当程度的作用。
每一回,百介都以为自己是依自己的想法和意志行动,到头来才发现,原来从头到尾都被这群金光党随心所欲地玩弄于指掌之间。
说明白点,自己不过是教他们给利用了。
但百介丝毫不认为自己其实是为人所利用。或许在这群金光党眼里,百介不过是个道具——相信这伙人应是如此认为,但百介本身并不作如是想。
对百介而言,这伙人每回都不忘点醒自己乃正当百姓、和他们生息的环境不同,因此即使这伙人是为了行事方便,他也不认为自己是为他们所利用。
虽然看来绝非善类,但不论是又市还是治平,起初对拉拢百介与事均至为慎重。对两人而言,百介与其说是个同党,毋宁说是个客人,因此总是受到特殊的待遇——亦即倘若有任何闪失,也不至于使百介遭殃及的待遇。
虽然这或许不过是这群金光党深知——让局外人介入得冒风险,而采取的滑头决策罢了。
总而言之,百介深深为又市和治平的人品所动,选择步上这条路,几乎可说有一半是出于自愿。或许,这至少能让他感觉自己虽是个窝囊废,但在某些时候至少还能有点用处。
他也觉得打从和又市一伙人打交道后,自己变了不少。
这并非指他被视为游手好闲之辈的境遇有所改变。毕竟这些作为也没为他挣来多少认可,甚至可说随这年岁渐长,自己的立场反而变得更糟。但即使如此,百介还是认为此起结识这伙人以前,自己的见识还真增长了不少。
“不知又市先生怎么了呢?”
百介以几近自言自语的语气问道。
此时,一行人已经行过八王子,江户已是近在眼前。
百介的亲哥哥,也就是身任八王子同心的军八郎就住在八王子。原本想去打声招呼,但想身边还跟了这么两个人,只好打消这念头。
“瞧他急成那副德行。还表示要搭船赶路,又不是要回江户来,急得像什么似的。”
“那家伙可是和町奉行一样忙哩。”
德次郎回答道:
“一办完差事,马上向那饲马长者借了一匹数一数二的骏马,快马加鞭地上了路。活样个前去禀报匠头切腹消息的赤穗传令(注6)似的。”
这趟旅途没有又市同行,个性截然不同的三人根本没什么共通的话题,自然就把又市当话题聊了起来。
“阿又的胆子也太小啦——”
治平把话给接了下去:
“想必这小股潜从前曾因错失了什么先机而吃过大亏罢。从此就老是认为办起任何事都得刻不容缓,他这习性我老早就习惯啦。”
“又市先生也会失败?”百介问道。
“哪个人刚出道时不是生手?”治平语气粗鲁地回答道:
“那家伙当年还乳臭未干的,就在脑门上扎了个发髻,一副淘气鬼装成老成的模样,真要笑死人了。”
“我可无法想像一个修行和尚扎发髻会是副什么模样——”
德次郎问道:
“那是他还在京都时的事吗?”
“不,那时的他我也没见过。那家伙离开京都至少也有十五年了,当上御行则是出了京都很久以后的事。”
“是么?”这放下师惊讶地说道。百介则兴味津津地想把话给继续听下去。这小股潜的往事,可是没多少机会听到的。
意即,当时的他还没开始干撒符的生意?对情况开始有些了解的德次郎问道:
“——阿又开始闯出名号,不就是靠稻荷坂那桩差事?当年还闷居两国的我,记得就是在那时听闻着小股潜的事迹的。老头呀,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十一……不……”
“是十二年前的事了罢,”治平回答。
“你可记得真清楚呀。”
“因为当时我正好才刚金盆洗手呀。”
虽然回答得如此爽快,但治平脱离盗贼生涯的经纬,背后其实也有个悲惨至极的故事。因此,这句话听得百介是百感交集。
“那桩差事可成了迫使阿又脱离京都同党的契机呀。唉,毕竟对手实在是太厉害了。”
这件事百介也曾听闻。
当时又市对付的,是个支配江户黑暗世界的狠角色——真可说是个如假包换的妖怪。
“对阿又来说,那绝对是背水一战罢。毕竟对手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为了避免殃及同伙,他只得事先与大家划清界线。唉,不过当时和他联手的也是个大人物,所以他才有胆如此放手一搏罢。”
“这大人物可就是——小右卫门先生?”
御灯小右卫门——
百介在前年岁暮初次听到了这个名字。从此以后,这名字就不时在百介耳边响起,教他想忘也忘不掉。他是山猫回阿银的养父,一个黑暗世界的大头目,同时还是个隐居土佐山中的太古豪族的后裔。
“是呀。”
治平这下才瞄了百介一眼,并说道:
“这小右卫门可是个不简单的人物。也不知当时是为了什么,就这么和刚出道的阿又结上了伙。应付的是个大人物,联手的也是个大人物,让这小股潜就这么一战成名。只是……”
治平不由得歪起了嘴。
当时,又市赢了。
但同时,他也输了。
“这件事想必先生也很清楚罢。稻荷坂那妖怪的首级原本已经被送上了狱门,后来竟然又活了过来。”
意即,又市并没有打倒这个强敌。后来这桩恩怨就这么延宕多年,直到去年春季才完全获得解决。
“阿又这家伙生性谨慎,明明已用尽千方百计,还有小右卫门这种大人物鼎力相助,到头来却只换来如此结果。想必一定教他很不甘心罢。”
治平嗤之以鼻笑道:
“后来阿又就开始当起了御行。那身白衣、那只偈箱,都不过是从一个死在路旁的御行身上剥下来的,竟然还装模作样地开始印起了纸符来。”
“他这么做的理由是……?”
“或许是为了蒙混到利用非人或乞胸为恶的稻荷坂身边,伺机报一箭之仇,也可能是为了掩人耳目罢。”
原来如此,德次郎再次诧异地问道:
“不过若要掩人耳目,那身打扮未免也太引人注意了罢。御行通常仅在冬季出现,但阿又一年到头都穿这那身行头四处游走,而且一穿就是十年。莫非他真的喜欢上了那身原本只是拿来当一时伪装的行头?”
想必是出了什么事罢,治平说道:
“不管是被人找碴还是被盯上,阿又那家伙可都不会乖乖就范的。当时他靠媒合,仲裁、勒索等差事,倒还赚得差强人意。但那时候……”
想必是出了什么事罢,治平又重复了一遍。
“什么样的事?”
“这我也不知道。总之那家伙当时似乎就是牵扯上了什么事,从此就一辈子都无法摆脱那身死人装束。”
“一辈子……?”
真不知他究竟是出了什么样的事?
治平超前了百介一步,转身面向山路说道:
“那家伙说,自己是被死神给缠上了。”
“死神?”
“怎么没听说过有这种神?”德次郎说道:
“——鬼神、水神、山神、田神、草神、福神、荒神、岁神、穷神……神明的确是形形色色,但死神可就没听说过了。原来竟然还有名字这么骇人的神呀。”
“有谁听说过呀,”治平骂道:
“那家伙不过是说说罢了。一个小股潜的话哪能相信?反正那张嘴再怎么胡言也不必负责。”
“佛家教诲中倒是有个死魔。”
“噢,不愧是考物的先生,果真是博学多闻,和干盗贼的老头果然不一样呀。”听到百介这么一说,德次郎马上语带戏虐地说道:
“而且竟然连这个都知道。那么,百介先生,这是个什么样的神呢?”
“噢,小弟也是仅有耳闻,详情并不清楚。佛家将死亡比喻为恶魔,亦即妨碍修行的烦恼魔、阴魔、五行魔、五蕴魔——四种妖魔,而取四魔之谐音,也有人称之为死魔。”
原来如此,德次郎摇头说道。
“你这耍算盘的在感叹个什么劲呀。先生也真是的,你这番话听起来头头是道,但这东西可不是什么神明呀。”
治平笑骂道。
“一点儿也没错,这死魔的确不是什么神明。佛家若要将之奉为神佛,的确是有失允当,但道家倒是真有决定世人寿命或死期的神明,只是并不叫死神。总而言之,若真要说死神是什么?噢,大概比较接近缢鬼之流罢。”
“缢鬼——这下这东西到底是神还是鬼?”
“是鬼,”百介回答道:
“此鬼原本传自唐土,性质应是与冤魂较为接近,是一种诱人寻死的妖魔。某些曾有过血光之灾的地方,不是会一再发生同样的悲剧?或者曾有人自缢的树上,不是常会有人上吊?”
“这种事倒是时有听闻,”德次郎回答道:
“不过,这或许是因为有些树的枝干,原本就生得比较适合人上吊罢。”
“这也不无可能,”百介回答:
“因此缢鬼这种东西,该怎么说呢……可说是一种渴望寻死的坏念头罢。”
治平纳闷地扭曲这脸,德次郎则是再度问道:
“渴望寻死?听来还真是不祥呀。那么,先生,就是这种东西在煽动人寻死的么?”
“是的。俗话说妖孽招祸,心怀恶念断气者,其气将于其命丧之处凝聚不散。而心怀同样念头者,就容易与这股气相呼应。”
“这就是物以类聚罢……”
“正是如此。死神会将人诱入邪气凝聚之处,而受引诱者则会选择死亡。”
“何谓恶念?”治平问道。
“应该就是邪恶的念头罢。唐土之民认为自缢身亡者均有此恶念,为了能再次投胎转世,便须引来生者诱其自缢,缢鬼乃因此得名。”
“就是引诱人以同样的手法丧命么?”
治平不悦地说道。
“是的。似乎不这么做,这些冤魂就无法转世。这种事就称为缢鬼求代。”
“既然这么想复生,当初又何必求死?”
说得也是,治平这么一说,德次郎也附会道。
“这也有道理。不过已死冤魂引诱生者以相同手法寻死的例子并不罕见。例如小弟近日最感兴趣的……”
“七人御前么?”
治平突然停下了脚步。
“难道……这也属于这种东西?”
百介也停了下来,点了个头。
——七人御前。
过去一年来不论走到哪儿,百介都频频耳闻着古怪的妖怪名字。这名字听来并非一般的妖怪,而且百介总是在始料未及的情况下,在出乎意料的地方听到与这妖魔相关的传闻。
——和听到御灯小右卫门之名的情况可谓如出一辙。
这下百介发现了一个奇妙的巧合。
七人御前的传说主要在土佐一带流传。
不过,这妖魔的名字却总是在毫不相干的地方出现。例如传说七人御前在若狭外围的小藩——北林藩出没,并且还大举肆虐,至今已经出了好几条人命了。
而御灯小右卫门亦为土佐出身。
而且,小右卫门目前还在北林藩领内结庐定居。
——这难道是巧合?
若真是如此,还真是个不祥的巧合呀。
“这七人御前——虽然传说中的描述亦是形形色色,但大致上是个人只要遇上便得丧命的邪神,好比溺死者的不散冤魂可使生者死于水难,因此亦不脱死神的范畴。”
“自己溺死了还得招人溺死——”
治平略事调整背在肩上的行囊,喃喃说道:
“还真是死心眼哪。”
“是呀……”
百介忆起了今年年初在土佐发生的一件事。
当时与百介同行的阿银,同样从百介口中听到七人御前的传闻,也曾和治平一样感叹这妖怪死心眼。
自己再怎么不幸,也没资格把其他人给拖下水罢?
阿银当时曾这么说过。
离开土佐后,百介就没再见过阿银。
——至今已经快半年了罢。
倒是在临别前,阿银曾表示自己将前往北林藩。至于详情,百介当然是无权过问,因此正确情况并不清楚,但想必是去见对她有养育之恩的小右卫门罢。这小右卫门表面上是个傀儡工匠,而阿银则是个傀儡师,因此似乎曾提及想请他修缮一些损坏的傀儡头。
——七人御前。
希望她别碰上那妖怪才好,虽然或许是多余的,百介不由得为她感到忧心。北林的七人御前十分残暴,遇上者不仅均遭惨杀,据说不是被千刀万剐就是被剥皮枭首。
——如此看来。
北林的七人御前应是死于某种残酷灾祸的亡魂罢。
若依此类邪魔好以和自己相同的死法扑杀生者的传说推论,的确应是如此。
——不过。
百介对此传闻的真伪颇为质疑。
“只是,若相信冤魂妖魔之说,那么治平先生方才所言的确有理——”
百介偷偷瞄了老人皱纹满布的脸孔一眼。
就百介看来,这伙人对幽灵、冤魂,狐狸、妖怪都是毫无畏惧,因为压根儿就不相信此类东西的存在。又市平日虽是满嘴神佛,但打从心底就毫无信仰。治平曾提及这小股潜昔日曾以护符擤鼻涕、以经文拭脏手,甚至还曾铸融佛像变卖。即使不及治平所形容的一半坏,也已是极为不敬,如今虽是一身佛僧打扮,但此本性却丝毫未改。百介认为不信神佛者,对邪鬼冤魂当然是毫
无畏惧。
治平歪起了嘴角。
“什么意思?”
“若认为此世绝无亡魂妖怪,那么就无从将这类事件的责任归咎于亡者。毕竟都没妖魔作怪了,依然有人丧命不是?”
没错,老人简短地回答道,接着再度迈出了步伐。
百介赶到他的前头,继续说道:
“若是如此,那么心中抱持相同恶念者之说,或许就教人质疑了。方才的邪气凝聚处之说,对普通人而言不过是鬼魅魍魉为恶之地,并非每个置身此处者均会萌生寻死之念。但对一心求死者来说,这种地方可就会成为特别的场所了。”
“在想死的家伙眼中,这种地方看起来较适合寻死么?”
“应该是罢。因此,一心求死的人倘若到了曾有人自戕或杀伐的地方,或许立刻能感受到那股邪气。”
原来如此呀,德次郎说道:
“意即——欲寻死者,心中互有死神?”
“应该不是如此罢。”
“唉,难解的道理我是没辄,但百介先生这番话倒是不难懂。只不过,若要如此解释,不就代表阿又他昔日也曾有心寻死?这说来还真教人难以置信呀。”
或许真是如此,治平以几乎教人听不见的低声说道。
噢?德次郎问道:
“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或许真是如此。当时阿又他满脑子净是些坏念头,或许真的曾萌生过寻死之念也说不定。”
“阿又先生也曾如此?”
一如德次郎,百介对此也感到难以理解。
在他眼中,又市总是给人一种超然的感觉。
不论碰上什么事均不为所动,似乎也没有任何事会教他害怕。
总让人感觉他已然超乎生死,几已臻至仙人之境。
至少在百介眼中,这小股潜是这么一个人物。
但这下——治平却表示又市不仅胆怯,甚至曾有过寻死的念头。
这教百介感到一股莫名的不安。
“我和阿又是在武州的深山里认识的。当时才刚金盆洗手的我选择在那儿藏身。噢,也并不是在躲避什么,而是对人世倍感倦怠,但想死却又死不了,因此梦想过起遗世隐居的日子。就在那时候,阿又出现了。”
治平望向百介继续说道: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正好是小右卫门从江户销声匿迹那阵子。有天,阿又那家伙就像个傻瓜似的,伫立在那栋荒废已久的空屋门前。”
百介完全无法想像意志消沉的又市会是个什么模样。
“后来我才知道,那栋空屋似乎就是那家伙的老家。”
什么?他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么?德次郎惊叹道。
就连百介也是同样想法。
“喂!老头,你该不是说阿又他也有个娘罢?”
娘是没有,老人冷冷地回答道:
“那家伙既没爹也没娘,一家人在他还是个小毛头的时候就离散了。因此,那家伙前前后后也就只回过老家那么一次。打从我脱离了打打杀杀的鬼日子,到当时已经干了五年的庄稼活儿,几乎已经成了半个庄稼汉,但一见到那家伙……”
这下治平的表情开始严峻起来。
他大概准备说——这下自己的本性又开始蠢蠢欲动了罢。
百介竖耳倾听,但治平却没再把这段话说下去,只说:
“当时那家伙一脸暗然,看来是混得很不好。当时他只说了一句——大家都难逃一死。”
“大家都难逃一死?”
“对。”
当时他就是这么说的,治平重复了一遍。
“大家是指?”
“他的意思是——凡是和他有牵扯的人均难逃一死。虽然我没问是死了哪些人?但想必是那小股潜的诡计没能抢得先机,害死了一些原本不该死的人罢。看来那家伙如此执着于抢先对手一步,就是吃了那次亏使然罢。”
胆小如鼠——
或许真是如此。
百介不由得想起了又市的背影。
“当时又市还真是让人担心呀。看这家伙一副随时要上吊的模样,还真是教我好一阵子放不下心。”
“治平大人可真是个善人呀。”
德次郎乘机数落道。
“给我闭嘴,你这个要算盘的。当时我那块地小得可怜,若是死了人岂不难收拾?你哪懂得这尸体埋起来有多麻烦,烂起来有多臭气冲天?”
“瞧你这坏脾气的臭老头,竟然连个玩笑都开不得。”
德次郎开心地笑这说道:
“唉,算啦。不过你这个事触呀,当时阿又若真的上吊,你这老头理应会帮他一把才是呀。而你们俩也就因此结缘——想必这种事再怎么逼,你都不敢说出来才是罢?一个只懂得助人上吊的狠心老头,竟然救了命不该绝却险些上吊的小股潜一命,听来还真是要教人笑掉大牙呀!想必就连猫狗昕了,都要笑破肚皮罢。”
少胡说,治平语带厌恶地说道:
“这种害人之心我可是从来没有过。只是救了这种恶棍一命,哪怕我心地再善良,死了都得下地狱罢。不,说不定阎罗王都要教我给吓呆了呢。总之……”
这下治平终于露出了笑容。
“——那家伙果真厉害。当时阿又原本销声匿迹了好一阵子,突然却又出现在我栖身的小屋门前,这实将我给吓个正着,还以为是哪个死人上门来找我偿命哩。”
“原本以为他是个亡魂么?”
“是呀。原本以为他老早死在某处了,看到我生得慈眉善目,就飘呀飘地找上门来;当时还纳闷自己怎么会这么倒楣哩。怪都得怪那家伙,一年到头都穿着那身白寿衣。只不过,他当时的模样还真是不大对劲。”
“怎么倘不对劲法?”
“似乎参透了些什么。”
“是悟了什么道?”
“一个大骗徒哪可能悟什么道?”
“骗徒悟不了道么?”
“当然悟不了。当时那家伙已经和现在一样,装出一脸不讨喜的神情,就这么贼头贼脑地站在我家门口。而且,你猜猜当时阿又说了些什么?”
“哪猜得到?”
“那臭小子竟然说有桩差事得找我帮个忙哩。”
“差事?”
“是呀。还说在山中耕田,未免太埋没我这首屈一指的掮客了。那家伙竟然连我的长相、出身都摸得一清二楚哩。”
“难不成你的易容术教他给识破了?”德次郎说道。“喂,我的易容术哪可能出什么纰漏?”治平怒声骂道:
“论易容,我可是老经验了。就连昔日同伙的匪帮,几乎都没一个看见过我的真面目哩。被人识破这种事儿,可是连一次都没发生过。而且,当时那身庄稼汉打扮并非伪装,我当时可是真心务农。未料竟然——”
“还是教他给看穿了。唉,这家伙果然有一手呀。”
德次郎这下一脸严肃地应和道。
“请问——”
百介问道:
“当时又市先生是否已经摆脱了寻死的心意——也就是死神的魔掌?”
“应该是罢——”治平再度停下脚步说道:
“当时曾听到那家伙自言自语道——反正活也是孤零零的,死也是孤零零的,那么死活又有什么分别?”
“突然看歼了么?这岂不代表那家伙真是悟道了?”
德次郎话还没说完,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蝉鸣。
“噢,这下天气可要变热了。若不在正午前进入朱引内,咱们可要被烤焦了。”
治平加快了脚步。“好久没上江户了呀。”德次郎说道。
至于百介——
则依旧在想像这又市的过去。
[二]
在番町(注7)与德次郎道别后,百介便随着治平前往面町的念佛长屋——那儿也就是治平的老巢。
上那儿去也不是为了什么目的,不过是不想直接回京桥去罢了。
再加上——
念佛长屋也是又市的栖身之处。
不过,百介至今仍不知又市定居于长屋的何处,当然也不曾见识又市在那儿生活的模样。再者,也不认为他这下已经返家,因此并不期待能见到又市。
只不过是想在外头多溜达溜达罢了。
反正回去也不会有多舒坦。虽然店里的伙计们并不会说任何百介的坏话,反而还对他的举止表示理解,但对百介来说,那儿绝不是个舒服的地方。
因此百介这下便邀治平一同喝一杯。虽然酒量也没多好,但他对饮酒并不排斥。
趁太阳还没下山,畅饮一杯如何?百介如此邀约道。还真是稀罕哪,治平依旧一脸不悦表情地说道:
“没想到先生竟然会邀我喝酒。”
“噢,就当是庆祝咱们平安归来罢。”
呵,治平眯起眼睛笑道:
“不过我得先返家一趟,可以等我回去过后再去喝么?”
“这点小弟是不介意——”
不过,是否有什么事得忙?百介问道。虽不至于像德次郎形容又市时所说的那样,但这伙人的确是出人意料的忙碌,有时甚至还得同时设好几个局。
治平将羽织的两袖朝左右一扯说道: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不先把这身装扮给换掉,心里总觉得不踏实罢。”
长屋内小店栉比鳞次,街景是一片纷乱。
习艺的小姑娘、当小厮的小伙子、欲前往澡堂的茶屋女(注8),只见各色人等熙来攘往。虽仍是晚春时节,但艳阳却将四下烘烤得宛如盛夏。
百介忆起了自己初次造访这座长屋时的光景。
记得那同样是个大热天。
——当时。
百介碰上了一场骤雨。仓皇跑进露天空地的百介所找到的避雨处,竟然正好就是治平居所的屋檐下。
从那时起,已经过了两年。
百介认为自己在这两年里,似乎经历了不少改变。
——不。
或许自己根本一点儿也没变。
想着想着,他抬起头来仰望铺着薄木板的屋顶。
别再发呆了,小心落进臭水沟里,治平说道。
“长屋这种地方的水沟可是没盖板的,若是不小心掉了下去,这种艳阳天也会落得一身泥泞呀。噢——”
走到长屋入口时,治平突然止步。
隔着老人低矮的身子往里头窥探,百介看到屋内站着一个半裸的肮脏男子,只记得曾在哪儿见过这家伙。“噢,原来你这老头还活着呀,”男子面带一脸难以形容的表情望向治平说道:
“瞧你那双短腿还在,看来真是还活着哩。若你现在才赶着去死,要不要我马上为你造一口棺材?”
“混帐东西。”
治平骂道:
“——泥助,你的脑袋是不是出问题了?要先进棺材的恐怕是你自己罢。少在这儿发愣了,还不快去为自己造棺材?”
“哼。”
还真是个没口德的臭老头呀,这名叫泥助的男子说道,表情也变得更为扭曲,接着便缓缓拉开了门朝露天空地走去。这下百介才想起,这男子不就是治平的邻居?原本还纳闷他是干哪一行的,现在才知道原来是靠造棺材维生。
“混帐家伙。”
治平嘀嘀咕咕地痛骂着走到自家门前,却突然——没错,非常突然地停下了脚步。
紧跟在后头的百介被他这举止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老人机敏地伸出食指朝嘴巴上一挡,接着又手掌一张地阻止百介前进。
是在示意百介别动吧。
看得他连忙屏住了呼吸。
治平悄悄移向门前,接着便以背部紧贴这门往里头窥伺。
看来,屋内似乎有什么人。
治平将右手探进怀里。
他的怀中藏着一把匕首。
“来者何人?”
话一说完,老人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拉开了门,弓身跃入屋内。
瞬间只听到刀子挥空划过的声响——紧接而来的便是一阵静寂。
百介先咽下一口口水,接着才走到了门前。
映入眼帘的是治平矮小的背影。
屋内是一片昏暗。
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抵在治平肩上。
那是——武士刀的刀锋。
“治……”
治平先生——百介虽想这么喊,却喊不出声来。
不知所措的他只能往前跨出一步。
治平丝毫没有动弹。
而在治平前方有个单膝跪地与其对峙的武士,同样也是动也没动一下。治平的匕首抵在武士的腰际。
握在武士手中的大刀,刀锋则停在治平的颈子旁。
而且距离他的颈子仅有一层皮厚的距离。
“我输了。”
治平迅速地抽回了匕首。
武士也默默不语地收回了刀子。
“为何没砍下去?”
“因为你停手了。”
“你也算是砍到我啦。”
“并没有。咱们算是打了个平手罢。”
“哼。就凭一支如此短小的家伙,哪打得过长刀?只怕还没来得及跨出一步,就得挨上一刀了。为何停手?”
“乃是因为……”
“右、右近先生?”
百介喊道:
“这、这可不是右近大爷么?”
“什么?”
治平交互地望着百介和武士,接着便将吓得浑身僵硬的百介给硬拉进了长屋内,使劲地拉上了门。
“喂,这个叫右近的,可是那场船幽灵事件的……?”
“是、是的。您真是右近大爷没错吧?”
武士——也就是东云右近缓缓点了个头。
东云右近——
来者就是今年年初,曾与在土佐被卷入一场惊天动地大骚动的百介和阿银一同行动,不,甚至可说是生死与共的浪人。百介、阿银、与右近三人在即将被断罪之际,为又市一伙所救。对百介而言,那还真是一场九死一生的稀有体验。
——不过……
百介耸了耸肩。
在那场千钧一发的救人戏码中,右近虽捡回了一条命,但对真相一无所知的他却被只身留在现场。百介也十分清楚,在弄清个中玄机前,又市一行人所设的局看来是如此不可解,教人只能认为是妖魔鬼怪所为。因此在右近眼中,百介和阿银等于是和一群妖怪一同消失的,因此极有可能将他们俩与妖魔鬼怪等同视之。
因此,或许右近至今仍认为百介亦非人世肉身。
“右、右近大爷,这……”
“山冈大人,看来您亦是血肉之躯呀。”
右近说道。由于四下昏暗,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因此也听不出他如此说是不是话中有话。
右近将视线从百介身上移开,并把刀收回了刀鞘里。
接着,这浪人作了个深呼吸,将视线移向治平,并向百介问道:
“这位——可就是治平大人?”
没错,我就是治平,百介还没来得及回答,治平便迳自回答道:
“找我可有什么事?”
“终于找着您了——”
右近理了理衣襟,端正了坐姿,并将武士刀朝前方一放,大概是为了表示自己并无敌意吧,
接着便深深低头鞠了个躬说:
“一时无礼,还请多多包涵。”
说完便吐了一口气。这下治平才一屁股坐上泥巴地说道:
“噢,还真被你给吓出一身冷汗哪。没想到都活到这把年纪了,还会碰上这种吓得睾丸都缩进去的鬼事儿。不过,这位大爷的武艺果真是名不虚传哪。倒是——这下是怎么一回事?你怎么会在我屋里?”
“噢……”
右近低下头说道:
“在下因某种缘由不请自来,擅自潜入此空屋寄住,还请大人多多包涵。”
说完,右近的头垂得更低了。
这下百介终于了解,原来就是因为如此,隔壁的棺材师傅才会认为治平已经亡故,屋子也换了个新的住客。
哼,治平嗤鼻回道:
“就不必如此多礼啦,反正我并不是个值得武士行礼致歉的大人物。我想知道的,是你所说的缘由。”
这下——右近的表情顿时变得悲壮了起来。
总之,酒宴是被迫取消了。
百介以治平持桶汲来的水洗了洗脚,便拖这一副依然疲惫的身躯走进了这金光党的家。
只见右近竟然变得异常憔悴。
这下百介才发现,之所以没立刻认出他来,并非因为屋内过于昏暗或出于疏忽,而是因为他的容貌完全变了个样。
百介和这名浪人曾共处了一段不算短的时日。
右近的武艺十分高强。就连与打打杀杀完全无缘的百介,也一眼就看得出他的确是身手不凡,同时还兼具敏锐神经、清晰思绪。但论及为人,右近虽是如此高人,却也不至于让人感到难以亲近。
虽然嫉恶如仇,但右近却不是个不擅融通的正义汉子:他也很清楚世上并非一切都是道理讲得通的。不过,右近也不至于因此而变得自甘堕落,毋宁说是正直吧。
大概是因为如此,他总是给百介一种快活自在、乎易近人的印象。
但如今——
他却变得一脸凶相。
月代邋遢,面颊削瘦、眼洼凹陷、皮肤也失去了生气,原有的和蔼亲切已悉数被抹杀,让潜藏在右近个性中的杀气赤裸裸地显露了出来。
稍后片刻,治平默默地端详着他那憔悴的模样半晌,最后说了这么一句便走出门外。
这下百介不由得畏缩了起来,为找不到任何话题而倍感尴尬。
幸好治平不出多久就回来了,右手还提着一只酒壶。瞧他出门也没多久,看来这酒并不是上店里打的,想必是向隔壁的棺材师傅还是谁强讨来的吧。
“大爷,先喝个两杯,把话匣子打开吧。”
治平从柜子上取下几只缺了口的茶碗说道。
以劣酒润了润喉咙后,右近开始娓娓道出了自己先前的遭遇。
在百介一行人脱身后——
所发生的一切都被判断为妖怪所为,因此原本被冠上莫须有罪名的右近便得以一洗冤屈。毕竟一切都在藩主眼前发生,教人欲怀疑也无从。
不过,就连藩主都被卷入这场大骚动,更何况还死了几个人,因此虽是情非得已,成了唯一知情证人的右近还是无法立刻获释。毕竟所发生的是一桩前所未闻的怪事,想必调书制作起来必定是困难重重。
右近就这么在藩邸内被软禁了约一个月。虽然不必再受牢狱之苦,但到头来还是和被幽禁没什么两样。请问是否遭到了什么折磨?百介问道。那儿对在下倒是不薄,右近微笑着说道:
“藩主山内公为人公正不阿,重情重义。既已判定无罪,即使在下如此来路不明,亦不会苛酷以待。”
右近如此补充道。
只不过——
无论对右近是如何礼遇,也不该迫使他配合旷日费时的调查,在唯唯诺诺中虚度时日。
想到着里,百介不由得内疚了起来。
右近本应尽快赶回家去。
毕竟他之所以在外奔波,并非为了游山玩水,而是奉某人之密令,隐姓埋名地进行搜索。
这个人物——
根据右近所言,乃北林藩城代家老。
——这又是个奇妙的巧合。
百介心中不由得涌现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土佐,北林。
——七人御前。
难道纯属巧合?不,这绝非巧合。
右近所奉的密令,乃找出于北林领内接连犯下残酷斩人事件的凶手,其实也等同于调查七人御前之相关传闻。
而且,当时认为最有嫌疑者,乃北林藩先代藩主正室那位行踪不明的弟弟小松代志郎丸。而先代藩主之正室,乃与众人传说中的御灯小右卫门为同地出身,且原本已被许配给小右卫门的千代之女阿枫。
一切偶然之间均有因缘相连,若稍加追本溯源,零零星星的大小琐事其实均出自同一源头。
不论是右近还是百介,都不过是为这些关连所牵绊的丑角。
——七人御前。
也就是死神。
任由命运摆布而下嫁北林的阿枫,于先代藩主殁后,与现任藩主发生激烈冲突,最终跃下天守自尽。其弟为报姊仇,方惨杀北林领民,并四处散播怪力乱神之骇人谣言——此乃北林藩家老之推测。
为人刚直、剑术高强而备受家老赏识的右近,方才奉派前去寻访志郎丸的行踪,以确认此推论之真伪。
由于城代家老曾保证若完满达成此一托付,必将延揽其入城仕官。
因此对右近而言,此密令攸关一己之宦途,无论如何都得对家老的嘱托有个交代。
右近非得获得这份差事不可,理由是——
当时,右近之妻已是有孕在身。
就百介看来,右近在时下的武士中算得上是个罕见的爱妻夫君——虽然这或许不过是尚未成家的百介的偏见。犹记在旅途中,右近不仅常提起有孕在身的妻子,还曾数度言及对爱妻为自己所背负的辛劳是何等感激。
此外,当话题触及孩子时,右近也会浮现愉悦的笑容。每当在旅途中见到孩童,也不忘投以关爱的视线。
至今百介仍能清晰地忆起他那和蔼的神情。当时百介由衷体认到,知道爱妻怀了自己的孩子时,一个男人原来是如此开心,这实教人钦羡。
想来他肯定是归心似箭。
在这种情况下还得被幽禁一个月,想必是个痛苦煎熬。
百介端详起右近的侧脸。
只见他神情颇为晦暗。
不知是否是屋内过于昏暗,还是垂到脸庞上的鬓毛所造成的阴影使然。
——他的孩子。
应该已经出世了吧。
从他这副模样,一眼就看得出他尚未如愿仕官。
——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这下百介心底的不祥预感变得益形强烈。
“为奸计所害、又为妖魔所惑,在下原本已有难逃一死的觉悟,但拜该超乎常理之事件所赐,方得一雪奇冤。虽然如此,在下还是未能完成家老嘱托,也没监定志郎丸是生是死便迳行折返。进入北林领内时——已是弥生(注9)之初了。”
右进抬起头来,彷佛眺望远方般的眯起双眼继续说道:
“领内——已经变得混乱异常。”
“混乱是指……?”
“在下不禁纳闷,所谓人心退废,指的可就是此等情况。”
右近皱起了眉头,再度低下头去说道:
“北林原本就不是个富庶的藩。由于土地贫瘠,农民只能分耕微微可数的农田,勉强换个温饱,主要财源只得仰赖山林,但可伐资源亦已几近枯竭。不过现任藩主对领民似乎颇为严苛,使居民过得更是民不聊生。状况之窘迫,在下原本亦已知悉。这下又加上——”
“拦路斩人……?”
那并非拦路斩人,右近说道。
“为何不是拦路斩人——据说犯案手法极为残酷不是?”
“不,山冈大人。拦路斩人者逢人便杀,但这些案子的凶手却是先将人给掳走。”
“将人——掳走?”
“没错。将人给掳来后,先是将牺牲者折磨至死,接下来再毁其遗骸,对死尸百般凌辱。这哪称得上拦路斩人?”
“将人给杀害后,还要继续毁尸?”
“若调查文书所述无误,案情确实是如此。凶手于毁尸后,再弃被害人惨不忍睹的遗骸于荒野。手法之残虐,简直有如鬼畜。”
听到这番话,右近按在膝盖上的双手不仅颤抖不已,还牢牢地紧抓起裤子。
“而且,一如山冈大人所言——城下居民纷纷指其为妖魔诅咒,声称该地已为邪气所蔽。”
“妖魔诅咒?”
“没错。事到如今,在下也认为这传言有一半属实。”
不,右近将手掌往前一遮说道:
“——在下的意思是,虽无法断定世间是否真有妖魔鬼怪,但一地若充满恶念,对该地居民应该也会产生某种影响。”
“恶念……?”
“是的。每个路口均弥漫这一股血腥味,随时都可能发现邻人的手、足、甚至脑袋被遗弃在自家门口。虽不知昔日的乱世是否也曾如此,但时值太平盛世,却还得被迫过起这种随时可能丧命的日子,人心岂有不被扭曲的道理?”
这下百介也变得哑口无言了。
“山冈大人。在下认为人只要心怀那么一点儿希望,无论日子过得是如何窘迫,理应都有办法好好地活下去。庄稼百姓即使遭逢饥馑荒年,被迫过起有一餐没一餐的日子,还是能寄望明年可盼得温饱。不,若明年还是不成,也会希冀景况将在后年有所好转,并得以继续把田给耕下去。是不是?”
应该是罢——百介有气无力地回答道。虽然成天像个漂泊浮萍般四处溜达的他,也没资格判断是否真是如此。
“遗憾的是——只消几桩惨祸,便能轻而易举地颠覆这种微不足道的期待。”
事态真有这么严重?治平问道:
“都教整座城变得如此纷扰了,难道这妖魔所犯下的暴行真有如此残酷?”
“的确是残酷之至。说老实话,在下原本也没料到竟然会是如此凄惨。”
右近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神情说道:
“当初奉家老之命出巡时,在下尚不知事态有如此严重。但在返回领内亲眼看到调书后——可就惊讶得哑口无言了。有个年纪未满十五的百姓姑娘,在经过无数次凌辱后,被剥下了脸皮弃尸河畔。客栈老板娘遭人斩首,尸身被抛到了行人熙来攘往的大街,首级则被放置在磨坊的石臼上。每一、两个月就会有人牺牲,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好几年了。”
听起来的确是严重哪,治平说道:
“已经持续了好几年——右近大爷,这种事是打哪时开始发生的?”
“打哪时开始发生,这在下也不清楚。不过至少已经持续发生有五年之久了。”
“这些年来均未曾间断?”
“关于这点,其中有些似乎是假冒妖魔之名趁火打劫的愚蠢之徒所为。”
“噢——”
如此听来,情况的确仅能以人心退废来形容。
“在下认为只要是人,对他人或多或少都曾心怀憎恶或仇恨。”
这是理所当然。
就连极少与外人往来的百介,也曾对他人心生憎恶。不,甚至还曾萌生过微微的杀意。
但话虽如此——右近语带颤抖地继续说道:
“若问每个人是否皆有抹杀仇人的权利,答案或许是否定的。不,绝对是否定的。”
这下右近的语调突然开始激动了起来:
“世上的确有太多难以义理道断之事,亦有不少无妄之灾,更有不少不白之冤、难耐伤悲。但即使如此——”
宣泄完一时的激情,右近旋即又低下了头:
“——倘若为此便满心怨天尤人,终究算是心怀恶念,人的心智也易为邪念所充斥。只是待此邪念一消,恶念也将随之飞逝。”
或许——真是如此。
人心毕竟善变。百介认为任何怨恨均不可能永远不灭。
“只不过……”
右近继续说道:
“倘若——大家均在这种时时可能发生残酷暴行的环境下度日,那么要杀起人来,想必就要变得容易多了。也不知是法纪哪里松弛了,抑或是邪念已在人心深处稳稳扎根——不,经年在战栗惊恐中度日,所有百姓终将因心中恐惧濒临忍耐极限而发狂。”
“情况真有——这么严重?”
右近微微摇头叹道:
“的确严重。只为区区一人——不,或许并非仅有一人。这几名疯狂凶手,已让整个城下人心错乱。大街上的人影变得稀稀落落,孩童的嬉戏声或女人的谈笑声亦不复闻,大家纷纷开始怀疑起自己的邻人,近日甚至已开始变得暴动频仍。”
“暴动……?”
即捣毁暴动(注10),右近说道:
“虽然百姓们过惯了苦日子,但原本尚且能对未来心怀些许渺小的希望,如今却——”
这下百介终于开始了解右近稍早那番话的意思了。
只消几桩惨祸,便能轻而易举地颠覆这种微不足道的期待——
想来也有道理。当大家都不知自己明日是否就要惨遭千刀万剐、曝尸荒野时,哪还有力气奉公守法地把日子给过下去?
“失去期待的佃农们纷纷抛下锄头、放弃农田,逃散者已是不知凡几,其中有些甚至聚众结党,开始干起盗匪勾当。城下的商家接连遇袭,不仅仓库遭到洗劫,甚至还被放火烧毁。”
“抢都抢了,竟然还要放火——”
“没错。而且还是逢店便抢,若仅攻击富商豪门尚且容易理解,但这下已是抢红了眼。这不是暴动是什么?”
接这右近转头望向百介问道:
“山冈大人可知道——此类暴行为何会如此蔓延不衰?”
不知该如何回答,百介也仅能回以一个忧郁的神情。
“放火抢劫、乃至行凶杀人均属犯法,本是天经地义,但如今城下百姓已经连这道理都给忘了。最为盗匪肆虐所苦的本为城下百姓,但这下——不仅是为恶匪徒,就连受害者都已经忘了这类勾当乃触犯王法的暴行。”
意即——大家已经麻痹了?
右近在空杯中斟满了酒,继续说道:
“在下始终深信,哪管世间是如何混乱,终究还是有些不可违背的伦常。无论天下如何糜烂,只要人人行得正,世风终将获得匡正。但如今——却是逆此道而行。人若弃伦常,世必乱如麻,欲正之也难矣。”
接着又咬牙切齿地说道:
“如今,领内已成了个人间炼狱。”
因为恶念已四处蔓延?
随着暴行四下扩散,整个领内似乎都成了一块魔域。心怀恶念者与这股邪气相呼应,引发了连锁死亡,有如死神盘据此地不去。
真是骇人哪,百介心想,浑身不由得打起了颤来。
光听这些就够吓人的了,治平也感叹道。
“——若继续放任不管,只怕举国百姓都要起来造反了。”
没错,右近转头望向治平说道:
“家老大人亦有此忧虑。倘若百姓真的起而造反——藩国必将遭到推翻。如今北林的财力物力,已不足以抗拒百姓蜂起。即使勉强镇压了下来,接下来的局面终将难以收拾,幕府也绝不可能放任不管。任谁都看得出——唯一的结果便是废藩。”
看来事态的严重程度,已远非百介在土佐时所听到的所能比拟了。
早在当时,右近便对这些暴行将对藩政产生的不良影响担忧不已。
但百介仍误以为光凭几桩拦路斩人的犯行,尚不足以导致废藩。如今听来,这已是不无可能了。
“只不过……”
右近有气无力地说道,并一口饮尽茶碗中的浊酒。
“百姓是不可能起身造反的。”
为什么——治平插嘴问道:
“大爷所言我也不是不懂。唉,都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不过,再怎么一筹莫展,人也不至于傻到一味将坏念头往自己肚子里吞。若人人都嫌苦,迟早都要卖命一搏,如此一来,哪可能不出事?”
虽是普通百姓——也不是傻子呀,治平语带忿恨地说道:
“哪可能乖乖吃一辈子亏。”
这道理在下也明白,右近说道:
“一如治平大人所言,普通百姓亦是有志气、有自尊、有智慧的。就这点而言,百姓和武士其实是大同小异。俗话说狗急跳墙,任何人对不当的弹压都会有所抵抗。只是,目前的情况还真是特殊。”
“怎么个特殊法?”
“如今再急也无墙可跳。”
噢?治平纳闷地应了一声。
“百姓之所以背弃伦常,乃因凶手尚未伏法。不仅如此,至今仍一再犯下暴行。而且仅在那狭小的领内,至今已逞凶五年有余。虽以残酷手段杀害多名无辜百姓,至今却仍在城下逍遥法外。这情况岂不是极不寻常?”
是不寻常,治平回应道:
“意即,哪管是父母还是儿女遇害——倘若不知是哪个人下的毒手,到头来也不知自己该恨的是谁。是不是?”
“没错,正是如此。”
右近放下了酒杯。
“这……已然是个灾厄。亲人遇害,却连个可憎的凶手都无从恨起。纵使有满心愤懑,也找不到个对象可以宣泄,仅能在畏惧中暗自啜泣。如此一来——人要不疯也难。”
语毕,右近无力地垂下了双肩。
原本就阴郁的神情,这下也变得益形灰暗。
“同理,若危害社稷的是暴政、饥馑一类灾祸,尚可与领主或藩国为敌。只要有明确的反抗对象,百姓哪怕再渺小气弱,也能鼓起勇气负隅顽抗。如此一来,或许真有办法起义——”
“逮不到真凶,根本等同于宫府放任狂犬肆虐,百姓怎没怪罪捕吏无能?若要找人怪罪,武士们理应成为首当其冲的箭靶才是呀。”
“百姓们似乎不作如是想。”
“这岂不奇怪?”
“因为凶手——并不是人。”
——七人御前。
“不是人——难不成是鬼?”
的确是鬼没错,右近回答道:
“若非阳界人间、而是阴界妖魔所为,要想怪罪役人也是无从怪起。再者——”
役人自己也已心生畏惧,右近说道:
“武士和百姓其实也没什么不同。如今官府不再有将凶手绳之以法的心力,百姓也失去了自保的力气。只晓得疑心暗鬼、彼此怀疑,根本无力团结一致,哪可能聚众起义?充其量仅能干出一些自暴自弃的暴行,而官府就连取缔这些暴行的力量都已不复存在。”
听来还真是纷乱不已。不——
或许妖魔诅咒,指的就是这种情况吧——百介心想。
“因此,该地的确受了妖魔诅咒?”
“这在下也无从判断。”
“犹记右近大爷曾言——该地于北林氏统治前,亦曾发生过同样的事?”
他的确曾这么说过。
“是的。但至于实际上发生了什么样的事,在下也就不清楚了。领民之所以推称其为妖魔作怪,或许只是为了便于解释超乎寻常的情况罢了。”
“看来不推称其为妖魔作怪,还真是教人熬不下去呀。”
治平转身背对右近,为灯笼点上了火。
原本就昏暗的屋内,这下已是一片漆黑。灯笼的火光将老人的面颊染成一片橙红。
“但就连妖魔诅咒这种说法都搬出来了——情况可不就更难收拾?”
右近只是默不作声。
喂,大爷——治平朝他喊道:
“倒是大爷自己出了什么事?”
“噢。”
右近转头避开闪烁的烛光。
“可是——出了什么伤心事?”
“伤、心事……”
右近先是彷佛自问自答地喃喃自语,接着才继续说道:
“是的,这件事——的确是教人悲痛欲绝。”
“右近大爷——”
只见这浪人在黑暗中把拳捶膝。
“在下之妻——”
在下之妻也遇害了。
东云右近咬牙切齿地说道。
“夫、夫人她——但、但夫人不是已……”
“内人死于临盆在即之时。”
“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
听到这个消息,百介顿时感到眼前变得一片黑暗。虽然人分明就近在眼前,但仿佛视界已为心中黑暗所阻,几乎已经看不见右近的身影。
“在下返家当日——便看到了邻家姑娘的遗体。从残忍的犯案手法看来,那姑娘碰上的并非冒名暴徒,而是死于真凶——不,即肆虐妖魔之手。”
死神。
这绝对是死神所为。
“据说那姑娘原本即将于数日后举行婚宴,平日也常帮助有孕在身的内人——因此这桩惨祸,真是教内人悲痛欲绝。”
可见内人尚保有常人心智,右近几近泣不成声地说道。
“但长屋中的居民可就全都变了样。不,或可能是因为出了这件事才变了样的。原本还准备举行婚宴,代表对人生或许还心怀些许期待。但这下就连着仅存的一丝希望都惨遭抹灭。大家纷纷为畏惧妖魔灾厄而紧闭门户,没人敢出门为那姑娘上柱香,就连新郎官也没敢露脸。这……教在下已是忍无可忍,只得恳求面见家老大爷,表明期望能继续进行搜索——”
“大爷打算亲手缉捕真凶?”
“没错。在下实在无法容忍此暴徒继续逞凶,而且,也仍想遵守与家老大爷的约定。不,或许在下的本意,终究不离建功仕官。未料……”
未料,此举反而酿成了悲剧,右近双肩不住地颤抖着说道。
即使四下一片漆黑,百介也感觉到了他的颤抖。
“当在下悄悄在外进行搜索时,内人阿凉她——”
“连同肚子里的孩子一并教人给拐走了。”
“右近大爷。”
“就在失踪的三日后,有人发现内人的遗体被裹在草席中倒吊在桥桁下,肚子还教人给……”
“肚子还教人给剖了开来,”右近说道,
“噢——”
就连见惯风风雨雨的治平,这下也被吓得哑口无言。
世上真有如此残酷的惨事?
百介咽下一口口水,只感觉一股苦味从肠胃直往上涌。
“肚子里的孩子——是个女婴。”
右近泣声说道。
“从内人大腹便便的模样看来,原本还以为所怀的必定是个男婴。未料……”
治平一股脑儿地将缺口的茶碗斟满酒,一把凑向右近说道:
“喝下去。”
右近默默接下茶碗,将酒一饮而尽。
“在下对藩国、妖魔、乃至是否真能仕官毫不在意,一切不过是为了即将来到人世的孩子,然而……”
这我了解,治平说道:
“别再说下去了,再说下去也是徒然,心里头还伤得更重。但这种遭遇任谁都是想忘也忘不了,注定要成为背负终生的沉重枷锁,即使杀了,真凶,亦难平此深仇大恨。因此……”
“大爷也只能接受现实,”治平说道。
这下百介忆起治平其实也有过相同的境遇——昔日也曾经历丧妻丧女之痛。
“他妈的,竟然没酒了。”治平想为自己的酒杯斟酒时发现酒已喝光而如此骂道,只好舔了酒壶几口。
“倒是大爷为何到江户来?”
“乃因在下遭人诬陷为真凶。”
百介一时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真、真凶?这岂不是太荒唐了?”
的确荒唐——右近说道:
“但事实正是如此。在下已被当成杀害妻小等人的罪犯遭到举国通缉,连一丝证明自己清白的机会都没有。”
“杀、杀害妻小?”
百介惊叹道。这下右近的身子开始抽搐了起来。
过了半晌,百介才发现他的身子原来是随自嘲的笑意而抖动。
“没错,在下被诬指为斩杀孕妻并倒挂其尸、行径暴虐令人发指的杀人凶手,若非疯子即为鬼畜。不,残虐程度甚至较鬼畜更甚。”
唉,右近叹道:
“这段时日曾不知几回萌生死意,但终究还是活了下来。在下绝非贪生怕死,而是深感既遭此境遇,如今更是不该轻易犬死。”
“大爷想亲手弑敌?”
右近摇头回答:
“一如治平大人所言,纵使将凶手斩首抉目,亦难抚平此杀妻之恨。唯一令在下痛心疾首的——是至今仍未能为爱妻治丧。因此……”
右近缓缓抬起头来。
只见他的瞳孔中映照着灯笼的烛火。
“因此在下才隐身潜伏,并且……”
“并且碰上了阿银?”
治平语气粗鲁地说道,将空了的酒壶随手一抛,酒壶在质地粗糙、干枯陈旧的榻榻米上一路滚动,到了接近敷居的地方才停了下来。
“那母夜叉这阵子都在忙些什么?”
“这在下也不清楚——”
右近望向酒壶说道:
“只是——见到阿银小姐时,的确是惊讶万分。在下原本以为阿银小姐并非阳界之人,因此一度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在不知不觉间徘徊到了幽冥阴界,抑或在无尽悲痛中产生了幻想错觉。”
右近转头望向百介,百介连忙将视线给别开。
“在下向阿银小姐询问了土佐一事的原委。虽然当时深感难以置信,但这下看到山冈大人亦为血肉之躯,似乎可证实其所言不假。”
“这、这、小弟不过是……”
百介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到头来只得垂下头去;毕竟再怎么解释也只会教人愈听愈迷糊。山冈大人无须自责,右近手按百介的肩膀说道:
“阿银小姐为在下打点了一张伪造的通行手形,并引领在下逃离北林领内。在分手之际,还保证会为在下查个水落石出,并嘱咐在下赴江户麴町,于念佛长屋治平大人之居处等候——”
语毕,右近一手握起自己的刀。
[三]
百介返回江户的三日后,神田锻冶町的书铺老板平八便前往京桥蜡烛商生驹屋内的小屋——亦即百介的住所造访。
想不到他的反应如此之快,还真是远远超乎百介的预期。
一离开治平住处,百介便连忙赶赴平八的住处,委托他代为调查一些事。
这个租书铺老板不仅通晓书画文物,还得以出入某些常人难以进出的场所。因此不仅人脉广泛,消息也十分灵通。再加上平八生性爱看热闹,同时还是个擅长以花言巧语套人话的马屁精。
总之,他可真是个委托调查的好人才。
这下只见平八那张与实际年龄毫不相称的娃娃脸面带微笑,才刚打完招呼,便从怀中掏出一包豆沙包凑向了百介。平八总是认为百介没什么酒量。
“这是我从两国买回来的。甜食我是吃不出好坏,不过,据说这豆沙包可是十分美味哩。”
“你去了两国一趟?”
没错,平八语带骄傲地说道:
“也查访到了不少事儿。这下该从哪儿说起呢?总之我就从头道来吧。倒是,那位武士怎么了?”
“你可是指——右近大爷?也没怎么了,目前正寄住某处藏身。”
“可是藏身在那小股潜的同伙家中?”
平八对又市的真实身分已是了若指掌。
“真是的,竟然真有这么过分的事。妻小都遭人毒手了,还得蒙上这不白之冤,哪可能受得了呀。又不是京桥的拟宝珠(注11),真不知道这么做有何利益可图?”
“是呀,想必真的很难熬罢。”
要喝点茶么?取出豆沙包的百介问道,不必麻烦了,平八挥手说道。
“不过,那位大爷为何会受到这种莫名的诬陷?”
“噢,关于这点我是不清楚,但据说右近大爷在寻凶的过程中,曾向遇害的邻家姑娘的未婚夫探听过一些消息。和右近大爷见过面之后不久,这个未婚夫——一个名曰与吉的油贩子,接着也遇害了。”
难道真是七人御前所为?平八问道。
“不,是死神,”百介回答。
“死神是什么?”
平八两眼圆睁地惊声问道。
“噢——这不过是个比喻。杀害与吉的凶手或许只是趁火打劫的盗匪。据传这类暴徒时下正与日俱增。”
“这可奇怪了。”
“还真是奇怪哪,”平八磨蹭着下颚说道,原本还宣称自己不爱吃甜食,这下却将一只豆沙包给塞进了嘴里。
“奇怪?平八先生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认为与吉这个人有问题?”
应该不是罢,平八边鼓动着双颊咀嚼边说道:
“哎呀,还真是甜哪。上回我到那儿去时,城下的气氛已是一片阴阳怪气的。唉,澡不热、饭不甜、女不美,那地方可说是什么都不对劲。整个地方没半点儿煦煦生气,不论上哪儿都只有腾腾杀气。或许是因为杀人凶手依然逍遥法外,吓得百姓个个心神不宁,教人感觉一点儿也不安稳。因此,或许真有些不法之徒乘机破门抢夺、拦路劫财——但先生难道不认为这一切未免也过于凑巧了些?”
“过于凑巧?”
“先生难道不好奇,那位武士大爷为何找上那个油贩子?”
平八执拗地追问道。
“噢,根据右近先生所言,遇害的邻家姑娘——名曰瑠衣,似乎还有个名曰佳奈的妹妹。佳奈声称——自己曾看见过凶手。”
“可是那个油贩子?”
“非也。正确说来,其妹所看到的并非杀人凶手,应该说是拐走姊姊的嫌犯——”
瑠衣平日与妹妹佳奈原本相依为命,两人平日以裁缝女红勉强糊口。瑠衣就是在加奈前往裁缝铺缴交刚缝好的小袖(注莱坞2)时,教人给掳走的,前后时间不过四刻半。加奈也宣称从裁缝铺返家途中,曾看到姊姊被人带走。
“据说是看到自己姊姊的衣袖从轿子里露了出来。”
“衣袖?”
“是的,而且还表示露出来的模样看来颇为怪异,衣袖是垂下来的。加奈曾纳闷,若不是身子往前扑倒,人坐在轿里衣袖哪会像那样垂下来。当时还纳闷姊姊是否倒在轿子里,并曾为此定睛观察。结果……”
“她怎能确定那是姊姊的衣袖?”
据说加奈坚称那件衣服是自己母亲的遗物,绝对错不了。
“结果她发现在轿子前头带路的,是个身穿龟甲花纹的袴、看来身分不低的武士。因此加奈后来曾紧抓着瑠衣的遗体,直哭喊是武士杀了自己的姊姊。”
“但没人相信她?”
“没错,没有任何人愿意听信她这番说辞。即使对她的境遇心怀怜悯,但凶手为高阶武士这种说法未免过于敏感,因此也没什么人敢当真。”
长屋中的居民全都变了样——
领内已成了个人间炼狱——
犹记右近曾如此说过。
“也不知那名叫与吉的油贩子是否有什么蹊跷?”
平八说道,并顺手理了理座垫。
“是的。那姑娘也声称——自己曾见过那武士和自己姊姊的未婚夫与吉碰面。”
噢,平八惊声说道:
“记得可真清楚呀。难道那武士生得特别古怪?”
“生得是什么模样,那姑娘应该是没瞧见。据说那武士当时以头巾覆面,唯一记得的是袴上的龟甲纹。女红对少见的花纹眼睛特别尖,也是不足为奇。”
“有道理,”平八拍膝说道:
“因此那位大爷就找上了那未婚夫?”
“似乎是如此。右近大爷从外地移居北林,不出多久便出外寻人,后来一直都待在上佐。噢,即使没离开过北林,也找不到任何线索。换作是我,也会想到应先从与吉下手才是罢?”
“这我也同意。那么,那油贩子和大爷说了些什么?”
“平八先生还真是打破了砂锅问到底呀。”
百介抓起了一只豆沙包回答:
“与吉似乎真的记得那身穿龟甲纹袴的武士,但声称自己不过是曾在大街上见过他。”
“大街上?”
“还真是奇怪哪,”平八说道。
的确是有些奇怪——百介也附和道。
“与吉宣称当时自己正与瑠衣同行。由于担心时局不宁,因此直将她送回了长屋门外。与瑠衣告别后,旋即就遇上了那武士,还被问到瑠衣叫什么名字。”
“为何突然问起瑠衣的名字?”
“噢,与其说是被问起名字,应该说那武士向与吉询问的是——他和方才那相貌秀丽的佳人是什么关系。与吉听了心生得意,便自豪地回答她乃是自己的未婚妻。”
这与吉还真是个轻薄草率的大老粗呀,百介心想。
“还真是奇怪哪。”平八第三次如此说道。
“说奇怪的确是怪了些,但这种事也并非不无可能罢?”
“说得也是。这世上倒是常发生些几乎不可能发生的怪事。那么,那位大爷是否也和百介先生一样,买了他这说法的帐便告辞了?”
“不——右近大爷也质疑与吉的说辞未免过于粗枝大叶。他怀疑一个原本将和自己缘定终生的女人才遇害没几天,哪可能如此一副毫不在乎的。毕竟右近大爷是个……”
“据说他是个爱妻心切的夫君是罢,”平八面带羞色地说道。
“没错。因此他才会对与吉如此怀疑,向其质问——若是认为自己的未婚妻值得向不过是在大街上偶遇的武士如此炫耀,这下遇害了,怎还能如此毫不在乎?而且哪可能既没去上个香,又没半句悔恨之言……?”
据说与吉是如此回答的:
若人还活着尚且另当别论,但这下人都死了,再留恋还能有什么用?
而且据说死状还凄惨得教人不忍卒睹——
“还真是个粗枝大叶的家伙呀。”
看来平八为他的态度颇感惊讶。
“不过,反应如此冷淡者似乎不仅与吉一人,如今在北林藩,这种态度似乎已蔚为风潮。只是右近大爷当时似乎尚未察觉事态已严峻到这个地步,仅感慨人们为何变得如此无情、如此不道德,为此抱怨不已。”
“噢。”
“不过与吉只把他的抱怨当耳边风,一再坚称自己有事要忙,若无其他事要询问,就尽早放了他。”
“有什么事要忙?”
“他只说自己还得忙着挣钱。”
挣钱?平八歪着脑袋纳闷了起来。
“实在看不出如今的北林还有什么钱可挣哩。”
“这他也没多作解释。只是看到右近大爷气得面红耳赤的,便推称只要放了他,保证会分点儿好处。但说这句话根本是火上加油。”
“想必教他听了更是怒不可遏罢?”
“是如此没错,不过右近大爷自己也失了分寸,对与吉不仅是厉声斥责,甚至还拳打脚踢。”
把我当什么了?
以为我在乎你的臭钱么?若是教你给收买了,岂对得起瑠衣在天之灵?
挨了右近一番怒斥痛打,据说与吉是如此回应:
就别再装清高了——
这世上谁不爱财?
她人都死了也就算了,但我可还活得好端端的呀——
要想活下去,不多挣点钱怎么成?
难道你们当武士的不吃饭都能活下去?
右近曾表示,自己当时为这番话所激怒,不由得握起了刀柄。
对为了养活爱妻和即将出世的孩子,甘愿放下身段仕官糊口的右近而言,这番话想必是教他感触良多。严峻的现实应已让右近体认到,即使贵为武士还是得养家活口。
只凭尊严与意志是填不饱肚子的。既然肩负起了扶养妻小的重任,武士的大义名分也只能沦为绊手绊脚的枷锁。如今东云右近应已切身感受到,诚如与吉所言,没这点觉悟——日子哪过得下去。
只是——
“右近大爷不仅当街怒斥与吉,还愤而对其拳打脚踢,让许多路人都瞧见了。虽然右近大爷到头来还是将怒气往自己肚子里吞,把与吉给放了,但不幸的是,与吉不久后竟然就——
“遭人杀害了是罢,因此那位大爷也就这么被按上了杀人的嫌疑。如此推论——百介先生,与吉这鬼鬼祟祟的家伙,看来似乎是在前去谈那桩挣钱生意时遇害的哩。”
看来的确不无可能,百介回答道。
“但坊间可不作如是想。毕竟曾听说与吉原本要去做些什么的仅有右近一人,坊间百姓唯一知道的,仅有右近曾和与吉起过争执一事。接下来与吉就死了,不出多久右近大爷之妻又遇害。虽然这么说有点不近人情,但如此一来,右近大爷要想不让人怀疑都难。”
“百介先生,这结论未免也下得太草率了,”平八说道:
“这种事若在江户发生,想必大家是会如此推论没错。但北林的情况可不同呀。”
“哪里不同?”
“那儿不是杀手、盗匪横行经年么?那么有谁在何处遇害这种事,岂不是一点儿也不希罕?
一个人只因曾和自己起过争执的家伙和自己的妻子接连丧命,就被指称为嫌犯——如此推论,我可是难以接受,而且也没经过调查就下令通缉,处理过程难道无过度草率之嫌?”
如此说来,似乎也不无道理。
既然该地凶杀惨案频仍,那么和与吉命案大同小异的事件理应是为数不少。而右近之妻所遭逢的惨祸,照理也应被视为右近迁居领内前所发生的一连串事件的延续。
因此,仅有右近一人遭到通缉,看来个中的确是有些蹊跷。
“该不会是遭人诬陷的吧?”
“遭人诬陷——会被什么人诬陷?”
这就不清楚了,平八说道:
“总之为此凭空臆测,充其量仍不过是牵强附会。若仅能胡思乱想,还不如先将这问题给搁这。倒是,关于北林那妖魔诅咒的传闻……”
“可是打听到了什么关于这传闻的消息么?”
平八从身旁一只硕大的包袱中取出了一册记事簿。
“呵呵呵,小弟也学起百介先生,开始用起记事簿来了。这可不是记录赊帐的帐簿呀。”
平八兴高采烈地说道:
“不过,边听人陈述边以簿子记述还真是难事一桩,不由得教小弟由衷佩服起百介先生的功力呀!”
“客套话就免了吧。难道平八先生果真探听到了那妖魔传闻的真相?”
妖魔诅咒——
难道真有这种怪力乱神之事?
虽然还真是死了不少人。
百介并不全盘否定神怪之说,但对此说法就是颇为质疑。
——妖魔诅咒真会闹出人命么?
右近在向家老表明希望继续调查的意愿时,曾收下一份调书的誊本。虽然还没来得及详阅,右近便遭到了通缉,这份誊本也因此没派上什么用场,但百介还是把它借来仔细读了一遍。
右近曾表示不知这些凶案是打哪时开始发生的,但根据记载,第一桩惨案是发生在六年前。
只不过,看来当时并未有人指其为妖魔诅咒。被掳走的悉数为年轻姑娘,均于惨遭开膛剖腹、挖出脏腑后弃尸,手法至为阴惨。
宛如生肝遭人活剥之状——
调书上头如此记述,不过并未记载遇害人数,因此难以看出与后来发生的事件——亦即所谓妖魔诅咒所为的案子之间有无关连。此外,当时前藩主尚在人世,尚未经历人事交替,当年负责调查的役人如今似乎已不在位。
真正被指为妖魔诅咒的事件,则是到翌年才发生。当时统治者也已换成了现任藩主。从五年前的夏季至翌年早春,共有七人遭惨杀。
——七人。
这人数就与后来的七人御前之说扯上了关系。
但也不知是为何,接下来有一整年未曾发生任何惨案。直到大前年夏季,同样的事件方才再起,妖魔诅咒之说亦在此时开始流传。至前年春季为止,同样有七人遇害。自此人心大乱,也有不少趁火打劫者开始乘机犯案。
“这妖魔诅咒之说——”
平八开始卖起了关子。
百介朝他探出身子,逼他把话给说下去。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平八说道:
“乃源自一桩城王遭人杀害的骇人传说。这件事发生在——许久许久以前。”
——远古凶事。
右近亦曾提及该地有一流传已久的骇人传说,或许就是这桩。
北林这地方——平八继续说道:
“一如百介先生曾言,在北林家统治前曾为天领,亦即幕府领地。先生可知道如此穷乡僻壤,幕府为何要接手管辖?其中其实有个无可奈何的缘由。”
“怎么个无可奈何法?”
“原因乃藩主家血脉突如断绝。由于无人可继承家业,家系和藩号就这么给废了。”
“这可是被划为天领前的事?”
没错没错,平八翻阅起记事簿说道:
“此事说明起来有些麻烦。根据记载,被划为天领前,该地乃由三谷家所统辖,而后来断了香火的即为此家。不过,记录中倒是未曾明确说明三谷家之所以绝后的理由,仅载有藩主猝死,以下略。”
“不过,即使藩主猝死,又无后人可继承,还是可祭出收养养子等对策因应不是?”
“对策的确不是没有。”
“纵使将一个藩给废了,也可将其领地分封予其他近邻的藩什么的,哪有可能找不到什么好对策?除非其乃佐渡之类的产金之地,至少有些许利益可图——否则应该不至于会将之划为天领才是。”
“该地的确有盛产黄金之传说。”
“噢?”
据说还有座金山哩,平八嘻皮笑脸地说道。
“金山?此话可当真?”
“这当然只是个传说呀。想必还是个无凭无据的流言。那种地方哪可能挖出什么金银呀。这则传说,想必正如百介先生稍早所言,不过是坊问对该地突然被划为天领所作的臆测罢了。那儿之所以成为天领,其实是另有原因。”
别再卖关子了行么?百介说道。
“呵呵,我可没在隐瞒什么呀!其真正原因,其实就是那个妖魔诅咒的传言。这我一开始不也提过?”
“就因为有妖、妖魔诅咒,幕府才无法将该地分封给其他藩国?”
平八边点头,边咽下又一只豆沙包。
“还真想来杯茶呀。真是佩服百介先生,这么甜的东西还能吃得面不改色的。”
分明是平八自己吃得比较多。
“其实——”
嘴里仍在咀嚼着豆沙包的平八口齿含糊地说道:
“三谷藩之所以遭到废藩,其实是为了一则骇人听闻的丑事。这件事,就连官府也不敢对外张扬。”
“丑事?”
“没错。这三谷藩的末代藩主,据说原本也是个养子。看来三谷家的确是代代皆无子嗣。至于这藩主是如何成为养子的?我倒是没查证得太仔细。总之,这位藩主殿下——是个心神错乱的狂人。”
“可是患了什么心病?”
“据说是某淫祠邪教的信徒。”
“淫祠邪教——可是切支丹(注13)?”
“不是不是,”平八挥手否定道:
“此事未曾留下任何记载。江户北林藩下屋敷有个名曰权藏的折助(注14),如今年事已高,走起路来已是步履蹒跚,这桩不可告人的往事就是从他口中打听来的。说来还真是残酷之至,据说那藩主嗜食活人生肝。”
“没有这种信仰罢?”百介质疑道。
“真的没有么?我倒觉得有也不足为奇呀。”
“不,铁定没有。古今书卷记载了种种信仰,其中有些看似淫秽,也有些是残酷异常。不过,若只是坊间狂徒也就罢了,堂堂一国一城之君,岂有为此等邪教鬼迷心窍之理?”
“毕竟只是个传说呀,”平八说道:
“先生向我抱怨也没用,毕竟传说就是这么说的。反正都是上百年前的事儿了,若没被据实记载也是真伪难辨。总之,根据这则传言,这位藩主殿下为该淫祠邪教所迷,后来变得心神错乱,残暴不仁,接二连三地于殿中斩杀家臣——最后被关进了土牢里。”
“哪有办法将殿下给关进牢里?”
“不关也不行罢,否则只怕大家的小命都要不保。为了顾及体面——虽然大名也得顾及体面这种事说来是古怪了点儿,但一个藩国在面对幕府或他藩时,还是得保住面子,因此只得将这藩主给押进牢里藏起来。”
如此一说——可就真有几分道理了。
“不过,据说这位殿下后来——逮到机会抢了卫兵的刀子,逃出了土牢。但他并非捣毁牢槛逃出去的,据说—_那座土牢里其实有条密道。”
“密道?”
“想必那土牢是利用天然洞窟改建的吧。总之,问题就出在他逃出去之后。”
平八抬起屁股,调整了一下坐姿。
“那位殿下不知打哪儿逃出城下后,便开始接二连三地手刃领民,而且还是逢人就杀,像这样一刀一刀地——”
平八挥舞着手刀说道。
“且慢。为何藩主要将领民给……”
“还有什么理由?因为他早已是丧心病狂了呀。不是早说过他心神错乱了么?”
百介不禁开始想像起那副光景。
一个见百姓就杀的藩主殿下。
还真是一幅教人不忍卒睹的景象。
一个狂乱的城主接连行凶——
“那么,他最后怎么了?”
“教百姓给杀了呀。”
“堂堂一个藩、藩主教百姓给杀了?”
这结局听得百介哑口无言。这种事真有可能发生?
接下来的就是这故事最引人入胜之处了,平八挤眉弄眼地说道:
“见到一个手提染血凶刀徘徊荒野的家伙,有谁会认出他是藩主大人呀?就连百姓也懂得保命求生,看到这种逞凶暴徒,当然得除之而后快。因此——也不知他们是拿了竹枪还是锄头,就这么将他给活活打死了。这下……”
“大家才发现自己杀的是藩主?”
若事实真是如此,事情可就严重了。不论事发经纬如何,一个领主竟让自己的领民给杀了,可会成为一桩轰动社稷的丑闻。这可就成了一件攸关藩国——或许该说是幕府、甚至武家威信的大问题了。
“此事当真?”
“是真是假我也不清楚。不过三谷家从此便告绝后,领地也遭到没收,并被划为天领。”
不论理由为何,一个堂堂大名遭到百姓杀害,毕竟是个前所未闻的凶案。因此遭废家撤藩、没收领地,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不过——
“这和如今的妖魔诅咒有何关系?”
难道这妖魔是领主化身而成的?
这下这租书铺老板才睁大双眼回答:
“是百姓呀,百姓化成的。”
“杀了这藩主殿下的百姓?”
“没错,不愧是考物作家,先生果然是明察秋毫呀,”平八语带奉承地说道:
“事先虽不知情,但这些百姓们毕竟杀了自己的藩主。哪管是心神错乱还是什么的,藩主终究是个堂堂大名。杀了这种人,岂有全身而退之理?百介先生也知道罢,大名对咱们这种市井小民而言,可是高不可攀的大人物呀。先生有没有碰上过大名出巡?就连抬个头看一眼,说不定都得被怒斥无礼放肆,落得当场人头落地哪。”
这话还真是一点儿也没错。
“不过换个立场来看——哪可能放任这种狂犬般的暴徒四处挥刀逞凶?就百姓的立场而言,
杀了他不也是情势所迫?”
要这么说——其实也没错。
“因此官府也没审讯,更甭提问清缘由。毕竟此事攸关武家威信,总不能说滋事的是个大名,就放了这些百姓罢。因此,与事百姓便被当场断罪,悉数被斩首示众。当时摆在狱门上的首级——正好是七个。”
“七个……?”
“因为那藩主就是这七人联手杀害的呀。方才我也说过,百姓既无兵器又不谙武艺,只能聚众下手。但想当然尔,他们哪可能死得瞑目?因此,这七名百姓便——化身成了妖魔。”
“这就是七人御前的由来……?”
传闻听了整整一年。
这下——终于能稍稍掌握到肆虐北林的七人御前的样貌了。的确,此传说发源地——西国的七人御前,不论是战死沙场的平家余党、掀起暴动遭处死刑的百姓、抑或践踏神灵圣地而遭天谴的樵夫,其前身均有某种古老传承可供依循。但肆虐北林者则缺乏此类由来,因此原貌着实教人难以捉摸。
在通常的传说中,七人御前多半仅以灾祸或疾病诱人致死,而非以诸如残杀等手段直截了当地取人性命。作祟妖魔竟能将人斩杀的这种说法,再怎么想都教人觉得不对劲。不过由方才的故事看来,牺牲者的死因似乎就没那么重要了。只要将之视为是妖魔导致人被惨杀,而非妖魔直接杀害,就不再有任何不合理之处。心怀恶念者一旦置身魔域,该处之恶气将与之相呼应,并诱其为恶。这种情况以妖魔诅咒称之,似乎也无任何不妥。
甚至堪以死神作祟称之——
不过……
“平八先生。若真是如此,即代表世世代代于该地肆虐者,乃当时遭处死的七名百姓冤魂?”
“应该是罢,”平八一脸若无其事地说道:
“当然,这些冤魂或许也可能是遭藩主殿下手刃的百姓化成的。总之,该处还真是个不祥之地呀,想必的确曾发生过什么怪异之事。不过,此类凶事毕竟不宣外扬,或许正因如此,才暂时将该地划为天领。
看来,幕府是亟欲掩饰这桩由大名所惹出的纰漏哩。”
——纰漏。
如此说来——右近的确也曾提及,昔日统领该地的大名曾出了什么纰漏,并表示由于有此不祥的前例,如今方会出此妖魔扰乱社稷。
不论原本如何卖力隐瞒,倘若如今因为闹个鬼,导致真相随之暴露,一切岂不流于徒然?平八说道。
——不。
或许真相并非此妖魔所揭露,而是该地的恶念凝聚不散,后世复以某种形式继承之,并为心怀相同恶念者发现而使然。
即使如此——
再了不起的雄心壮志也终将枯竭。无论这几人死得有多么冤枉,微不足道的个人怨念,岂有办法在后世记忆中流传上百年?
“不过,平八先生,或许此事真曾发生,但至今也有上百年了。而且该藩如今已易名为北林,这些冤魂理应早就收手了不是?”
“的确理应如此。闹鬼哪可能闹上个百年?如此一来不仅该地无人有胆居住,妖怪自己也要给累坏了。”
“那么……”
先生想问的,是如今为何又开始出事罢?平八以食指指向百介的鼻尖说道:
“个中当然有缘由。”
“什么样的缘由?”
“当然,这纯属个人推测。答案乃三谷藩之末代藩主,亦即该心神错乱之殿下。据载,此人名曰——噢,有了有了,三谷弹正景幸,而现任北林藩主则名曰……”
“噢——”
这下百介想起来了。右近曾提起这名字,记得是——
“北林弹正景亘。”
平八笑着说道:
“两人之名同为弹正。”
“两个藩主同名?”
“或许此二字并非名字,而是头衔?”
“事实上,弹正乃弹正台之略,从前的确有此一职,性质如同律令时代(注15)之大目付,想必是位高权重者方能获得任命。不过,如今是否仍有此头衔,就不得而知了。即使仍有,想必也只是个形同虚设的荣禄官位罢了——”
如此看来,这理应不是颁与乡下大名的头衔。
“总之这是名字还是头衔都不打紧,只不过令人怀疑这是否就是此妖魔诅咒传言死灰复燃的原因罢了——至少我是如此推论。”
昕来似乎有理,但是否真是如此?百介歪着脑袋纳闷了起来。
“这应只是巧合罢?”
“应该是罢。但对肆虐的冤魂而言,反正两者都是弹正,或许又勾起了旧恨,才会再度出来作怪的罢。”
百介双手抱胸地问道:
“倒是,现今的藩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呵呵,平八翻阅起记事簿回答道:
“北林的弹正大人是么?此人乃前任殿下之弟,当上藩主不过是五年前的事儿。不过其兄生来体弱多病。”
“据说前任藩主是病死的?”
“先生果然是无所不知。如此形容或许有些失敬,但这位弹正殿下实为妾室所生,直到继任前为止,长年蛰居于江户的大名部屋(注16)。”
“噢,我也曾听闻其乃由侧室所生。不过,据说前任藩主之正室,便曾激烈反对这位弹正大人继位?”
前藩主之正室,即曾与小右卫门订有婚约的千代与七佐之小松代藩藩主所生之女阿枫。百介曾听闻出嫁北林的阿枫,在经历这段继位的纷扰后,从天守投身自尽。
“是么?这我可就没听说过了。现今的弹正大人是个什么样的藩主,我也不大清楚。虽然陈年往事会在平民百姓之间口耳相传,但现任藩主殿下的坏话可没人敢说。只不过……”
其实平八根本安然处在室内,但他还是装模作样地环视了周遭一圈,接着又向前探出了身子。百介见状,也随他将身子往前凑。
“倒是,我还听说了一件有趣的事儿。”
“有趣的事儿?”
“噢,其实也不知这件事该说是有趣还是什么的。总之,也没有什么证据,或许纯粹是出于巧合罢。”
平八再度开始翻阅起记事簿来。
“找到了。弹正大人继任藩主后,便将两个打从蛰居于江户部屋时便随侍在侧的心腹立为侧近,一个是名曰楠传藏的近习(注17),亦即藩主侧近。另一个则名曰镝木十内,为徒士组头(注18)之番头。此二人打从寄居部屋时代起,便是与弹正大人形影不离的宠臣。因此……”
接下来的就是重头戏了,平八说道:
“不知怎的,这位殿下并未雇用小厮,而是找来两个女人随侍在侧。噢,在我铺子里卖的洒落本(注19)或滑稽本(注20)中,藩主殿下大都被描写成好色之徒,要不就是性喜男色,因此妻妾成群也不足为奇。不过百介先生,听到接下来的细节可别过于惊讶;这两个女人的名字,竟然就叫桔梗和白菊。”
“噢。”
这两个名字可有什么问题?百介问道。
“自菊哩,先生难道没听过白菊这名字?”
这名字哪有什么稀奇?百介回道。
“想不到先生竟然如此迟钝哪。”
半八一改先前的奉承口吻说道:
“先生难道忘了上回尾张那起案子?”
“尾张——那起案子?”
“就是绝世恶女,朱雀阿菊呀。”
“噢!”
百介惊讶地喊出了声来。这不就是让那个尾张的富商迷了心窍的恶女别名?这以白菊自称的女人,可是个将男人玩弄于指掌之间,摄其精、诈其财,将人给榨干后还将之烧成灰烬的蛇蝎毒妇。
“倒是,也记得又市先生曾提及白菊如今于北林领内栖身。不、不过平八先生,你的意思可是,这恶女如今已成了一介大名侧室……?”
平八颔首回答:
“虽无任何证据,但先生可记得金城屋的伙计在江户看到白菊后,是如何形容她的?”
这百介可就记得很清楚了:
“她看来不像是嫁人武家或商家为妻,也不像在哪儿干活、或在花街卖身。不过,装扮并不贫贱?”
没错,平八捻指作响地说道:
“如此打扮或许有点教人难以归类,但若说是大名侧室,岂不是颇为相称?”
百介虽不知大名的侧室都作何打扮,但想必看来必不贫贱,亦不似正房妻室。
“据说弹正大人对这侧室宠爱有加,因此打从蛰居江户时期起便让她随侍在侧。因此那回船盘商的伙计在江户看到的,或许真是她没错。”
这的确不无可能。
百介才刚如此附和,平八又迫不急待地继续说道:
“上回那位小股潜先生不也曾提起,七、八年前还有个和朱雀阿菊齐名的恶女,名曰白虎阿梗,性好勾引男人,啜其生血,并为其穿上引火衣裳焚烧致死。若我没记错,此两人在六年前便突告销声匿迹。依我看来,阿梗与阿菊,即为桔梗与白菊无误。”
平八自信满满地凑过脸来说道。
“两个恶女都成了大名的宠妾?不过,此二人虽深谙勾引男人之道,但也不至于勾搭上远方藩国的大名罢。”
“百介先生难道忘了么?”
平八语带揶揄地抬起下巴说道:
“阿梗与阿菊四处犯案、恶名昭彰的时期,弹正大人仍于部屋垫居,人可是尚在江户哩。”
原来如此——人是在江户勾搭上的,在弹正继位后再随其一同迁居北林。这下这两个恶女为何在突然间销声匿迹,也就解释得通了。
“如此说来,弹正大人岂不是被她们俩给诓骗了?”
应该是罢,平八一脸满足地说道:
“同时教两个威震天下的恶女给缠上了,可是连命都难保呀。如今弹正大人已是病入膏盲,就是个活生生的证据。”
“他真、真的病了?”
“而且看来还病得不轻。”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这还不简单?百介先生,如今正值参勤交代(注21)时期,但是弹正大人却尚未现身。江户屋敷从上到下正为此困惑不已哩。虽不知上头这下子是什么情况,但似乎已收到了藩主得了急病的通知。”
难道不觉得其中似有蹊跷?平八蹭着鼻头说道:
“看来事情绝对没这么简单哩。”
“原来如此。”
一个个零星线索的不祥巧合,构成了极为不祥的揣测。
但这些线索依然凌乱琐碎。
——似乎还缺了个什么。
百介不住思索着,接着突然想起了阿银。
阿银究竟打算到北林做些什么?
小右卫门是否和此事有关?
又市如今又在何方?
先生,先生,平八向百介喊道:
“在发什么呆呀。倒是,百介先生不是也想打听那傀儡师小右卫门的事儿?”
“是呀。”
平八于去年造访北林时,曾与小右卫门会过一次面。由于有此因缘,百介便顺道委托他代为调查小右卫门那如谜的身世,顺道理清一些与定居江户时的小右卫门有关的传闻。
平八又抓起一只豆沙包。到头来他吃得比百介还要多。
“我这趟上两国,可不是只为了买这豆沙包。虽然小右卫门的真实身分根本不是我这种干正经生意的打听得来的,但表面上的身分可就难不倒我了。毕竟傀儡师坂町小右卫门,也算是一号小有名气的角色哩。”
“真有点名气?”
“可以这么说。此人昔日曾因雕制的傀儡头栩栩如生而备受好评。有人声称出自小右街门之手的傀儡会在夜里开口说话,亦有人指证其会流泪,诸如此类传闻可谓不胜枚举。不过,真正让小右卫门名盛一时的,还是非九年前轰动社稷的生地狱傀儡刃伤莫属。这件事百介先生不也曾经提过?”
“是呀,因此你才会上两国?”
“没错。上回听先生提及,我才想起自己也曾参观过这场展示,毕竟当时实在是广受好评。其中的傀儡也的确是栩栩如生,看得我有两、三晚不敢于深夜如厕。但这场展示也因此遭到取缔,据传小右卫门也就此从江户销声匿迹。”
“据说举办者被勒令生意规模减半,小右卫门则遭处铐手之刑。”
其养女阿银是这么说的。
“结果的确是如此。但理由是……”
“不是败坏风纪么?”
“噢,话是如此没错——但我这回发现真相其实并不全然是如此。这场展示并不只是乱了风纪,其实还真的惹来一场天下大乱哩。”
“天下大乱?”
“那些逼真的傀儡,呈现的是时下流行的无残绘(注22)般的残酷景象,是不是?”
“没错。”
这场展示的宗旨,乃是以傀儡重现歌舞伎读本等故事中的残酷场景。
不过,内容并不似通常重现歌舞伎经典场面的展示般温和,而是力求活灵活现地呈现出地狱般的残酷景象。其中的傀儡并未经过任何增添戏剧性的浮夸修饰,离制重心全摆在逼真呈现令人不忍卒睹的血淋淋杀戮画面上头。
“也不知是兴奋还是受了什么感化,还真有傻瓜看了那场展示后真的杀了人哩。而且还不是只杀了一、两个,而是好几个人。”
当时倒是听过这传言。
当然,毕竟已是九年前的往事了,详情百介也记不大清楚。只记得当年自己认为那不过是一则流言。虽然有这种说法,但并未引起太大的骚动。
“那不过是一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散播的流言罢?”
我原本也如此认为,听百介这么一说,平八也回道:
“不过那是事实。”
“但是,平八先生……”
“我知道百介先生想反驳,那传言虽骇人,但根本没有引起任何骚动是罢?瓦版上既没刊载,奉行所也没留下任何记录。不过,此事还真的发生过。当时遇害的……”
平八一脸严肃地采出身子,以阴森的语气说道:
“也是七个人。”
[四]
平八离去后,百介算准了时辰,动身前往八丁堀。
目的是造访北町奉行所同心田所真兵卫。
百介在途中打了些酒。通常他自己并不买酒,需要持土产拜访人时,买的大多也是糕饼甜点。只不过稍早的豆沙包吃怕了,这回实在不想再买甜食。
田所是曾与百介的哥哥军八郎一同习剑的好友。
以一介役人而言,他仍胸怀时下难得一见的正义风骨,据说因而在奉行所中饱受排挤,至今仍只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
町方同心虽然俸禄微薄,但有权出入大名屋敷,又能向百姓抽点儿油水,故在低阶役人中尚属收入丰厚者,因此通常个个打扮奢华入时,但田所却总是毫不起眼。
也不知是因为乏人打点还是生性埋汰,他的羽织是皱纹满布,头发凌乱不堪,胡子也没剃干净,随时都是一副懒散模样,而且一张马脸又生得是异常修长。或许是上述种种缘故使然,虽已年过不惑,至今仍是个孑然一身的光棍儿。
毕竟他拒绝收取任何台面下的贿赂,也不兼任何职,两袖清风实属必然,甚至连个小厮或代为打点伙食的女仆都雇不起,娶不到任何姑娘也是理所当然。
因此百介才认为,若要送上一条鱼当见面礼,从他那副理应不谙调理鱼的德行看来,想必反而只会造成他的困扰。因此经过一番考量,最后才决定打些酒。
不过,百介对这正直到堪以傻子称之的役人,倒是颇有好感。
大概是欣赏他那股不入世的傻劲儿使然吧。
田所的宅邸是八丁堀组屋敷中最破旧的一栋,破旧得大老远便能一眼认出。隔着篱笆往里头窥探,百介看到田所正在缘侧旁一只水盆里洗涤衣物,看起来活像个贫民长屋的老媳妇——可见这男人还真是不修边幅到了极点。
百介喊了他一声,田所随即抬起一张修长得吓人的马脸,不仅两眼圆睁、眉毛还扭曲成八字形地高喊了一声回应。看来他并非生气亦非惊讶,不过是难掩欢喜之情。
他立刻将百介请进了家中。
看得出田所是如何欢迎这位访客的到来。
话虽如此,不出所料,到头来田所连一杯茶都没端出来。想必若非茶叶早已告罄,就是找不着。田所表示一时忘了给放到哪儿,在屋内四处寻找,从餐具橱到炉灶都翻遍了。看到他还准备往壁橱里找,百介只得连忙制止。若藏到那里头,即使找着了,想必茶叶也老早发霉了。
这下两人才终于在座敷坐定,白忙了四刻半,田所方才得以询问百介的来意。想必鲜少有来客造访他这座宅邸罢。
“其实,是有件事欲请教田所大爷。”
“别多礼别多礼,”百介才如此彬彬有礼地一说,田所立刻伸了伸腿说道:
“你也知道我这个人不喜欢装得一副严肃兮兮的。咱们又不是不相识,大爷两个字就请免了罢,听得我肩膀都酸了。”
“不过,此事问起来还真有点儿难以启齿……”
“是奉行所的事么?”
“小弟想请教的,是发生在九年前的一桩案子。”
“九年前……?”
“您当时已是定町回了么?”
“是呀,九年前我三十一岁,已是定叮回同心了。想问的是哪一桩案子?”
“是一件与两国那场逼真傀儡展示有关的案子。”
当时是否真有人遭杀害?
这就是百介想知道的。
“逼真傀儡?”田所突然失声大喊道。
“且慢。噢,你指的可是——那场残酷的展示?那件案子我倒是记得。记得当年……对了,那展示开始时,适逢北町值月番(注23)。如此说来——”
话及至此,田所一张修长马脸顿时扭曲了起来。
“哎呀!”
“大爷可还有印象?”
“有,的确有人遇害,而且还不仅只是遇害这么简单。”
说完,田所便突然脸色一沉。
见状,百介开始紧张了起来。“噢,我可不是在生你的气,”田所连忙以古怪的语气解释道。
“原本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嗯,这下可又全都想起来了。倒是——当时我还曾为此事而考虑辞官哩。”
产生这种念头对他应是稀松平常。
毕竟他对不公和奸计是如此深恶痛绝。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嗯。那是一场龌龊下流的展示——不过手艺还真是巧夺天工。我初次看到时,还以为陈列的是真的尸体,险些闹出个大笑话;只怪那些傀儡做得实在是栩栩如生呀。虽然我无法想像有人看了这些东西竟然会变得心神错乱,真的犯下杀人勾当,但还真有这种十恶不赦的傻子哪。”
看来那传言竟然是真的。
“果然真发生过这种事?”
“是发生过——什么嘛,原来你想问的就是这件事呀。那何不——不对,我想起来了,记得当时上头曾严禁公开案情。”
田所凑出修长的下巴,忙碌地用手蹭个不停。
“嗯,看来那件事是被暗地里销案了。”
“想必是如此罢。别说是瓦版,据说就连奉行所也没留下任何记录。因此,小弟当时也认为这传言不过是空穴来风。”
“看来虽下了禁口令,流言还是给传了出去,果然是人嘴难封,众口难防呀。不过刻意封锁此事,原本就有问题。”
“此事曾遭封锁?”
“应是如此罢。”
“有人被杀了,即便有任何缘由,不是均应以某种形式公诸于世?若还需要刻意粉饰,代表其中必有蹊跷。请问这种事常发生么?”百介向田所询问道。只见这同心面带极其古怪的神情回答:
“噢,哪可能没有?役人个个生性迂腐,一旦牵扯上威信或声誉,开口闭口全都是体面、颜面等无聊透项的名堂。”
“威信、声誉、体面、颜面?请问当时得顾及的是其中哪一项?难道其中有任何对奉行所不利的隐情?譬如没能查出真凶什么的。”
“非也。”
这同心左右摇晃着下巴回答:
“真凶是何许人的确是知道,只是不许公布罢了。”
“不是没有公布,而是不许公布?”
“因为上头挡了下来。而且连人都没逮捕。不,是不能逮捕。嗯,一想到此事,就教人忿恨难平。”
“明知真凶是谁,为何不能逮捕?”
“这还不简单,”田所回答道:
“因为凶手是个大名的公子。”
“大、大名的公子——也会杀人?”
“没错。那家伙还真是畜生不如。凶手是个蛰居江户部屋的乡下大名次子,和他的武士随从一干人。”
“混帐东西,这下又让我想起来了。凶手若为武士,咱们町方(注24)便无法出手逮捕。这本为既定法规,咱们也只能遵守。不过百介呀,眼见这么多无辜百姓惨遭杀害,却没能判凶手任何刑,只能任其逍遥法外,天下岂有这种道理?”
“没能判他刑?”
“是呀。不过奉行所也曾经向目付请示,只是目付未加理会。这些大人们总是将武士斩人看得稀松乎常。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不论一个人是什么身分,只要杀伤任何人,一律将遭到逮捕。若被捕者为武士,则将被质问家世,目付也将立即作出裁决。由于有家门蒙羞之虞,因此对普通武士而言,杀个人可是绝对划不来。别看那些戏里演的,其实百姓犯下的杀人凶案远较武士为多,但是——”
田所紧紧握起拳头,朝榻榻米狠狠揍了一记。
“也不知是怎么的,当时却只能放任他逍遥法外。在大家束手无策时,那些家伙竟也没收敛分毫,依然四处行凶,因此我便主张把规定搁在一旁,将之绳之以法,并力谏目付。之所以未采取行动,可能乃希冀由奉行所进行逮捕之暗示。只、只是……”
俗话说口沫横飞,田所一兴奋起来,唾液还真是四处飞溅。
“还是没法子办他?”百介问道。“没法子没法子,”田所高声回答:
“完全拿他没法子。噢,可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呀,百介。好歹我也曾逮捕过那些家伙一次。”
“大爷逮、逮捕过他们?”
百介惊讶得差点没站起身来。
今日之所以来此造访,乃因田所十数年来都任劳任怨地甘于当个小小同心,想必一定知道些什么。
看来果真没看走眼。
逮过呀,田所拭拭嘴角说道:
“即使无法将他定罪判刑,但当场撞见他在光天化日之下手刃百姓,身为同心岂可坐视不管?当时我只身力抗对手三名,经过一番果敢缠斗,才将他们给制伏。虽没将人给五花大绑,还是将他们通通带回了番屋。未料那几个家伙……”
哼,田所又开始动起了气来。看来这回忆果真教他愤慨莫名。
“竟然没有丝毫悔意,个个一脸毫不在意地坚称不过是处决自己的手下,有哪里触法了。”
“处决——难道他们声称那是无礼讨(注25)?”
“是呀。哇,这哪可能是无礼讨?大致上而言,真正的无礼讨原本就极少发生。而且即使真申告为无礼讨,也得经过一番严苛审问。因此无论是无礼还是非礼,武士胡乱拔刀斩人,终究是得受罚的。这十年来,货真价实的无礼讨我也只经手过一件。容我重申,如今是没有武士有权恣意杀人的。但结果怎么来着?当时还没来得及审讯,就有个与力脸色铁青地冲了进来,人就这么
给释放了。”
“有与力介入此事?”
“想必是目付下了些什么指示罢。那些家伙只懂得像狗一样摇尾巴。”
“不过,就幕府的立场而言,何须不惜采此不义手段保护诸藩?”
百介认为幕府理应一逮到什么把柄,便会积极动手废藩才是。
因此,岂不是应将此纰漏对外公开,方为上策?
那其实是一场交易,田所回答道:
“目付和大目付都想逮住藩国的把柄。或许哪个藩主的次子干了些坏勾当并不足导致废藩,但若能借此卖个人情,对往后必有助益,因此也不时希冀能达成这类交易。不过,哪管是旗本还是大名,干了坏事便是恶人,只要有任何逾越伦常之举均应受罚,岂有因犯人贵为大名,便得以饶恕的道理?这对惨遭杀身横祸者岂不是难有交代?”
田所语气激动地说道。
这男人就是这副德行。
“因此我便受到严厉的申诫,被迫蛰居十日。原本以为那段日子里这群混帐东西会变得温顺些,谁想到看了那场傀儡展示竟兴致又起,四处开始杀起人来。”
“他们并没有收手?”
这些恶徒之凶残,还真是出人意料。
“当然没收手呀,这些混帐东西简直是疯了,根本没学到半点儿教训。百介,你可曾看过那场伤风败俗的展示?”
看过。
“是么?那么,可记得其中有几幕场景?”
“几幕场景?”
“详细内容我是没记清楚,但记得里头净是些以逼真的傀儡重现知名杀戮场面的残酷场景,
每栋小屋内各陈列一幕,供访客逐一观览,总数为七幕。”
“七幕?”
“是呀,七幕。其中包括以镰刀劈斩、以矛戳刺等杀戮场面。那些家伙看了这些东西,竟然起了实际重现这些杀人手法的念头。”
“因、因此杀了七人?”
原来是这个缘故。
“此事似乎也教窝囊的奉行所困扰不已,但就是无法堂而皇之地出手办案。到头来出于无奈,只能换个目标,严惩这场展示的举办者——”
原来如此。若没听到这番说明,还真是猜不透举办者之所以遭到法办的理由。
对下如此严厉,对上却这般宽容,田所怒骂道:
“除了伤风败俗之外,举办者并未有任何地方触法。但记得当时除了遭判入监,展示规模也被勒令减半,就连傀儡师也被捕投狱,双手加铐十日。后来又请求目付想方设法终止这场展示,还开出了一切均不公诸于世的条件,整件事就这么给掩饰了下来。”
案情没公开,原来是有这般缘由。
“只可惜终究晚了一步,还是让那些家伙杀足了七个人。”
百介不禁开始想像起实际案情是如何残酷。
“那么,在杀足了七人后,那大名的儿子可有就此收手?”
嗯,田所回答道:
“想起这件事还真是不舒服。嗯,一时是收手了。”
“一时?亦即,后来还是再度破了杀戒?”
“没错,”田所似乎是极为丧气地垂下了双肩,嘴角下垂地说道。
“那些家伙之所以收手,并不是做了反省,也不是打通了上头关节,不过是已经杀足七人,也算玩了个尽兴罢了。倘若哪天又找到其他乐子,老毛病铁定要再犯。”
“乐子?”
“是乐子呀。”
田所两眼睁得斗大,直瞪着百介说道:
“说着说着又想起来了。那家伙被我给逮进番屋时,他那双眼睛……”
“他的眼睛——怎么了?”
“那眼神我至今还忘不了。当时那家伙还一脸笑意呢,脸上虽还沾着牺牲者的血,但脸上笑得可开心了。他那眼神……漆黑空洞有如无底深渊,看来完全不像个人,活像是个畜生,不,是厉鬼的眼神。”
田所闭上眼睛继续说道:
“那眼神仿佛想让人知道,这家伙完全不把他人性命放在眼里,不,甚至就连自己的性命也不放在眼里。实在教人毛骨悚然呀!”
这岂不是死神的眼神?
“是可以这么形容。事后那家伙依然四处为恶,但奉行所早已笃定采三不政策,亦即不看、不听、不过问。接下来过了一年,这几个家伙就开始聚众结党了。”
“聚众结党?”
“其实,也不过是多了两个女人。不过虽说是女人,这两人可也是不好惹的狠角色。这五人自称四神党,行径荒唐,无恶不作。”
“四神?”
“没错,他们叫做四神。”
“可是代表四位神明?”
“包含那大名次子在内的三人再添上两女,分明是五人,我也想不透为何叫做四神。总之这四神党平日大摇大摆地四处为恶,诈欺勒索有如家常便饭,有时甚至包起娼馆行淫靡之乐,银两散尽便破门劫财,谁敢顶他们几句便拔刀斩之。”
“如此恶徒,竟然放任他们逍遥法外?”
“就是拿他们没辄呀。”
田所的嘴角再度开始冒起泡来:
“当时我心里有多忿恨,哪是你能想像的?”
“还有胆自称什么四神的,简直是欺人太甚,”田所怒骂道。
百介连忙安抚道:
“大爷切勿动气。教大爷忆起这些不愉快的陈年往事,只怪小弟不对。其实,不过是日前在打听那傀儡师的真实身分时,亦听闻这九年前的传闻,出于好奇才冒昧前来请教,对大爷毫无冒犯之意,请容小弟特此致歉。”
语毕,百介又朝他磕了个额头几乎要贴到榻榻米上的头。
“喂,百、百介,快起身哪。这哪有什么好道歉的?要怪还得怪我这老毛病哩。这下动气可不是针对你,反正我每天都这副德行,还请你别放在心上。”
百介抬起双眼,窥伺起田所的神情。
只见他已是一脸狼狈。
即使生性再怎么嫉恶如仇,也不至于天天都得如此义愤填膺罢。
这下百介才起身问道:
“倒是,请问田所大爷,这四神党如今怎么了?该不会仍在到处肆虐罢?若是如此,百姓岂不是高枕难眠?”
这伙人在五、六年前便告销声匿迹,田所回答道。
“五、六年前?”
“没错。据说是因为那家伙被召回去继位了。不过,他除了带走那两个侧近,两个女人是否也一起带走就不得而知了。不过,百介呀。”
田所的心情似乎开始平静了下来,只见他驼起背叹了口气说道:
“后来,一些教人质疑是不是他们所犯下的凶案依1日持续发生。你应该也记得前年和大前年那几桩小姑娘遇害的惨案罢?”
“噢,是记得……”
不过虽然记得,印象却已颇为模糊。百介原本就不爱听这类血腥残酷的事儿,即使听了也会设法忘记,因此这些惨案所发生的正确时期已经记不得了。
“不过,详情可就不大清楚了。记得是有人掳走了几名年轻姑娘,既没勒索取财亦未强奸施暴,只是将之斩杀后碎尸万段,是罢?”
“没错,当时也有七人遇害。”
“七人?”
又是七人。
“没错,又是七人,人数和九年前一模一样,因此我记得很清楚。其实,四年前也曾发生过类似的凶案——”
“噢,如此说来——不,该不会就是……?”
“没错,这回遇害的同样是七人,不过由于其中也有男人和老人,并非全是年轻姑娘,因此奉行所内没有任何人认为两起事件之间可能有关连;但毕竟人数相同,就我看来,行凶手法亦颇为类似。”
“行凶手法也类似?”
嗯,田所掏出原本插在怀中的手说道:
“遇害者先是失踪,两、三天后模样凄惨的尸体才被寻获。而且还不仅只是被杀了而已,每具尸体的死状都是惨不忍睹。”
这些遗骸的模样有多么凄惨,百介多少也有听闻。每一起事件瓦版都曾有刊载,尤其是前年那几桩年轻姑娘的连环凶杀案曾引起轩然大波,记得在瓦版上的记载还是图文并茂。从百介得以知道这些记载看来,似乎可证明目付并未对前年和四年前的凶案施压。
“田所大爷认为,这些案子也是四神党所犯下的?”
“我是如此推论没错,但这意见并未被接受。虽然这几桩案子还是没能逮到真凶,但到头来连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多心了。毕竟当时那些家伙早已销声匿迹,连任何相关的传闻都不曾再听见过。”
只是,还真是教人难以释怀呀。
“对何事难以释怀?”
“毕竟,我不认为还有几个人能干出那种泯灭人性的勾当。不,该说是绝无其他人下得了这种毒手。”
“那么,大爷是否怀疑四神党或许已在暗地里重返江户?”
“不,应该没这可能。正如同连你也没听说过,这几年来的确没听说过任何与他们相关的传闻,看来如今人是不在江户,否则这些家伙哪可能不引起任何骚动?这伙人天不怕地不怕,也没人阻止得了他们。不过,即使不在江户定居,或许仍会偶尔造访也说不定。”
“偶尔造访——因此仍可能是四神党那伙人?”
且慢。
那并非拦路斩人——
右近曾如此说过。
凶手先将人给掳走——
将人给掳来后,先是将牺牲者折磨至死,接下来再毁其遗骸——
毁尸后,再弃被害人惨不忍睹的遗骸于荒野——
“难、难道……”
怎么了?田所问道。
“不,这……”
将北林藩闹得人心惶惶的妖魔,会不会其实就是这四神党?
而这大名的次子,会不会就是右近亟欲觅得的小松代志郎丸?
——不,应该没这个可能。
首先,次郎丸并非次子。而且他打一出生就被卷入了继位纷争,最后和母亲一同销声匿迹;据说这已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了。他当然遭到了废嫡,理应无九年前仍得以寄居江户部屋的道理。
再者,小松代藩也早已遭废撤:那是阿枫远嫁异藩后不久的事,因此废藩应是发生在五、六年前。而这乡下大名次子是在五、六年前返藩继位,当时小松代藩早巳不复存在。
不过。
他是否有可能隐姓埋名,化身为藩主的侧近武士?
——但这似乎也不大对劲。
这臆测似乎也有不合常情之嫌。百介认为实际上应不至于如此复杂才是。
“关于这四神党——”
“嗯。倒是百介,这四神是什么意思?”
百介还没来得及把话问完,田所便抢先一步问道:
“你对这种事很熟悉罢?当时我还找不到人请教哩。”
“四神意指——”
百介开始解释了起来。
四神意指司掌东西南北四方的四种神兽。
东为青龙,西为白虎,南为朱雀,北为玄武。为保中央,各镇一方。
一如其名,这四神有时以青、白、朱、玄四色表示,分别代表春秋夏冬,依五行之说则相当于木金火水,中央的土则以黄色为之。
田所满心佩服地说道:
“果然有学问。白虎又是什么?”
“白虎即为白色老虎,青龙则为青色的龙。”
“那么朱雀呢?”
“朱雀为红色雀鸟,亦即凤凰。玄武则以为蛇所缠绕的乌龟示之。”
“玄武就是乌龟?”
“是的。通常以龙虎之争比喻双雄对峙,原本就被尊为神兽的龙虎,再加上被喻为四灵的麟、龟、风、蛇,可能就是四神的由来。其中或许也掺杂些许天文学的影响,总之,此说原本源自唐土。”
“各镇一方,以保中央?”
“是的。在唐土的天子陵墓等棺木旁,常于四方绘有此类纹饰,在吾国亦有类似案例。”
“原来如此呀。”
田所再度开始磨蹭起下巴来。
“这问题闷在心里这么多年,这下全都弄懂了。原来四神代表的是那家伙身边的四只走狗呀。呿,这算哪门子的四神?那家伙竟然当自己是天子哩。”
看来应是如此没错。
“充其量不过是个穷藩、而且还是侧室所生的次子,竟然有脸把自己当天子?真巴不得能赏他几个耳光。不过听你如此一说,这才想到其中一名侧近武士身上披的是绣有飞龙的华丽羽织,另一个则穿这印有古怪龟甲纹饰的袴,原来那代表的就是玄武的龟呀。”
“龟甲纹饰?”
果真符合四神中的意象。
“没错。原来他们就是龙和龟呀,再加上另外两个白虎和朱雀,还真的成了四神哩,真是荒唐至极。对了,朱雀执掌的是火是罢?原来如此,难怪那女人要叫朱雀。”
“其中有个女人叫朱雀?”
“是呀。那伙人里有个嗜火如痴的女人,而且屡有纵火嫌疑。这女人……对了,约在七年前罢,突然在日本桥一带现身,勾引了几个男人,而且极可能还一个接这一个地将他们给活活烧死,但就是教人逮不这她的狐狸尾巴。还没来得及办她,就教她和那伙人搭上了,教官府欲出手也无从。”
“且、且慢,她该不会叫做……”
“她叫朱雀阿菊。原来这些别号都是根据他们每一个的生性取的呀。”
——错不了,铁定就是白菊。
出身欢场的恶女白菊在吉原纵火后销声匿迹,应是九年前的事儿。
又市表示在后来见到她时,她已易名为朱雀阿菊。看来绝对错不了。
亦即……
“田、田所大爷!”
百介紧张地喊道。
田所漫不经心地开口问道:
“怎么了百介?瞧你紧张的,和平时还真是判若两人呀。怎么一听到朱雀阿菊着名字,就吓成了这副德行?难不成你也曾和这女人勾搭过?”
现在可没心情开这种玩笑。这可是——
一件大事呀。
“请、请教大爷,这四神党的成员都叫什么名字?”
“噢?这女人是朱雀阿菊,据说还有另一个每逢勾搭上新男人,就将老情人刎颈诛杀的恶女,由于肌肤白皙又嗜血如命,因此别名白虎阿梗。接着就是那大名次子的……”
“其、其他人叫什么名字?”
“待我想想……毕竟都是多年前的往事了。记得那两名侧近武士叫做……”
百介连忙开始翻阅起挂在腰际的记事簿。
“此、此二人该不会叫做镝、镝木十内和楠传藏罢?”
田所惊讶地回答道:
“没错。你怎会知道?”
“这、这乃是因为……”
竟然有这种事。
未免也太巧了罢。
不对——
九年前,发生了那场傀儡展示所引发的凶案。
八年前,这伙人开始以四神党自称。
五、六年前,这些家伙从江户销声匿迹。
五年前起,北林的连环命案开始发生。
四年前和两年前,江户发生了年轻姑娘遇害的连环凶案。
去年则未曾发生。
但在北林藩却……
依此类推,惨祸每隔一年才会发生。
——这和参勤交代绝对有关连。
如此说来……
“田、田所大爷,请问那伙人的首脑——亦即那大名的次子,也就是四神党的头目,叫什么名字?”
“他叫北林虎之进。”
田所回答道。
[五]
百介心中困惑不已。
如今,一切线索均指向藩主。
不过话虽如此,一个藩主夜夜手刃无辜领民这种荒唐事,听来实在不可能发生。
——如此看来。
情况和百年前的传说岂不是如出一辙?
没错,完全是如出一辙。
就连两人的名字都相同。
——这难道纯属巧合?
若一味拘泥于此一巧合,一切的确只能被归咎于冤魂作祟,如此一来,还真是教人无计可施。除了将该地视为死神肆虐、恶念凝聚的魔域,的确是找不到其他道理可解释。
——哪可能真有妖魔诅咒?
不过状况如此,这似乎已成了唯一说得通的解释。
最为这妖魔诅咒所苦的,就是北林藩本身。
若不尽快祭出对策,废藩只是迟早的问题。
不,或许根本无须等待废藩的裁决,领民们也将为恐惧所压倒而人心大乱。时到如今,整个藩早已是人心惶惶,财政也濒临破局,即使没遭到废撤,国体亦早已不复存在。
一介藩主岂可能为逞一时之快,坐视自己的藩国在一己的荒唐行径中覆灭?
绝无可能。怎么想都是过于矛盾。
这教百介完全无法理解。通常绝不可能有这种事。
反之,若弹正果真为真凶,几个疑点倒是不难理清。
首先,前代藩主之正室阿枫——不,应称之为阿枫夫人——曾力抗弹正入城继位。倘若阿枫夫人曾获悉弹正的个性为人,想当然必将义无反顾地严加反对。不过,阿枫夫人对弹正的为人是否真有耳闻,尚且不得而知。
此外。
右近的境遇也将得到解释。加奈的证词中所提及的龟甲纹武士,极可能就是藩主侍从楠传藏。若果真如此,则代表右近距离揭露藩主的秘密只差临门一脚。因此,若推论藩主一行杀害与吉,并将之嫁祸与右近,只为除此心腹大患——想必右近如此唐突迅速地遭到通缉之谜也将迎刃而解。
平八一再认为其中有怪,想必是因为即使没能解开此谜,至少也嗅到了个中阴谋。
再者——五年多来凶犯均未伏法,似乎就是个最好的证据。若一切均为藩王所为,当然无从将其绳之以法。
只不过若是如此,家老的行径可就费人疑猜了。家老不仅委托右近调查小松代志郎丸的行踪,还在右近自愿继续调查时,提供相关调书以供参考。
——难道家老毫不知情?
若知悉殿下大人就是真凶,理应不至于如此热心。
——或许这也是理所当然。
若连家老都知情,整个藩岂不就成了共犯?
绝无可能,这推论更是悖离常轨。
——如此看来。
四神党如今依然存在,虽主导者已继位为藩主,但五名凶贼依然不改恶习,为逞一己私欲四处行凶。
若是如此,已无追究其动机之必要。
乃因此等残酷行径,仅能以性癖解释之。
据说别号朱雀阿菊的白菊嗜火如命,不论身处何等境遇,似乎就是无法抑制其欲求,就这么在熊熊烈焰中,编织出一段光怪陆离的人生。
——那么,北林弹正又是如何?
是否生性对死亡有强烈癖好?
或许,弹正是个靠恶念维生、希冀以杀戮与破坏点缀一己人生的凶贼。
若是如此,弹正本身岂不就成了死神的化身?
百介感到困惑不已。
是否该让右近和治平知道这些事?
毕竟——姑且不追究昔日恶行,并无任何证据可证明如今发生在北林的凶案,实乃弹正一伙人所为。
再者,阿银人也在该地。
即使和她并无关系,阿银理应也不会对此事视若无睹。不,在听闻右近的报告后,即使想置身事外也已是无从。从她曾保护、并助遭到通缉的右近逃脱一事看来,阿银对北林所发生的不寻常异事似乎已开始采取某种行动。
毕竟,阿银曾向右近保证,自己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虽然无法掌握又市的动向,但他极可能已与阿银合流,再加上北林还有个小右卫门。若他们一行人已有所行动,根本轮不到百介出场。
——只是……
在烦闷不已的百介启程前往念佛长屋时,碰上了租书铺老板平八再度来访。
就在他钻过布帘,踏上大街上时。
突然在岔路口看到这背着一只大行囊的租书铺老板朝自己走来。平八朝百介高喊:
“请先生留步。幸好百介先生还在家哩。”
“噢,如你所见,我正好要出门。”
得耽误先生一点儿时问,平八说道。
“怎么了?”
“噢,我方才上了北林屋敷一趟。先生猜怎么着……”
想必是死命赶路来的吧,只见平八一副喘不过气来的模样。
百介只得将平八请进店里。由于小屋内无法泡茶,百介只得到店内的座敷里,找个伙计送壶茶来。
平八一股脑儿地将茶饮尽,接着便使劲叹了一口气。
“到底是怎么了?北林发生了什么事儿?”
“噢,据说今天一早,就有北林差来的使者到访。为此,整座屋敷从上到下已陷入了一阵骚动哩。”
“为何陷入骚动?”
“据说有冤魂现身了。”
“冤魂?”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事态发展似乎已超乎百介所能想像。
“是什、什么样的冤魂?百年前遭处刑而死的百姓的冤魂?抑或是近年遇害的领民冤魂?”
“都不是。”
平八再度将早已饮尽的茶杯喝得干透。
“据说是——御前夫人。”
“御前夫人?”
是的,平八摇着头回道。
“那是什么东西?”
“噢,这我并不清楚,不过,据说是个十分厉害的冤魂。”
“十分厉害的冤魂?”
“据说这御前夫人本身就是个凶神,看来的确是个冤魂没错。”
“噢,看来的确是如此。不过,这种东西为何突然现身?”
这着实教人百思不解。
“大家似乎并不觉得是突然现身。该怎么说呢,而是认为该来的终于来了,似乎大家对此早有心理准备。”
“那么,这究竟是谁的亡魂?冤魂不都是曾经在世的某人化身而成的么?”
“我认为这可能是跃下天守自尽的前代藩主的正室所化身而成的冤魂。”
平八回答道。
“阿枫夫人的——亡魂?”
“是的。”
“怎会知道那是阿枫夫人的亡魂?”
“这是从藩士的反应推察的。当时屋敷内一片闹哄哄的,有些话就这么让我给听见了。在一旁听大家七嘴八舌的,归纳而出的大概就是这么个结论。”
“若是如此,也不至于是空穴来风——不过,称她作阿枫夫人的冤魂不就得了?为何还得管她叫御前夫人?这和七人御前可有什么关系?”
“乃因其本为藩内眷族,因此称呼她作夫人。御前夫人似乎有御前公主之意,乃残暴不仁、死不瞑目的亡魂或恶灵等的统御者。”
统御七人御前的——
御前公主——
“详情我并不清楚,毕竟这也是打那老不死的折助全藏那头听来的。据说这御前夫人,曾在家老大人的枕边显灵哩。”
“家老大人?不是出现在藩主大人的床头?”
“藩主没碰上。或许是想先打通目标外围的关节罢,总之就这么阴森森地出现在家老树村兵卫大人的宅邸中,并且还向他作了一番神谕。”
“神谕?”
神谕不都是得自神佛的么?百介问道。
“凶神也算是神罢。若用神谕形容有欠妥当,姑且称之为托梦罢。总之,据说那御前夫人当时宣告,近年来发生的灾祸悉数为自己所为。”
“这亡魂——亦即阿枫夫人,宣称自己就是那肆虐多年的妖魔?”
“噢,也不知这番话是否真是这么说的,毕竟只是托梦,但大意应是如此没错。据说还表示:吾等尚有遗恨未了,若欲消灾解厄,勿忘祭祀吾等冤魂。”
哪可能有这种事?
听来这并不是个梦。
——而是某人所为。
没在藩主面前现身已经够奇怪了,选择向家老托梦,听来更是不干不脆。到头来,似乎仅代表着亡魂无法进入城内。对盗贼而言,要潜入城内的确是难过登天,但要摸进家老宅邸,可就不无可能了。
呵呵,看到百介一脸狐疑,乎八笑着继续说道:
“家老大人原本似乎也以为这不过是场梦魇。瞧他被这般境遇折腾得心力交瘁,如此认为似乎也不无道理。因此……”
这下平八开始磨蹭起双掌来:
“家老大人在当时并未采取任何行动,而是选择保持沉默。这位家老可真不简单哪,都到了这种地步,还认为实不宜怪力乱神。但接下来,可就轮到城内了。”
“她也在城、城内现身了么?”
如此说来。
这可就不是普通的盗贼了。
甚至——听来还真有可能是如假包换的妖怪?
“而且据说每晚均会现身哩。”
“没有一天不出现?”
“是呀,接连七个昼夜未曾间断哩。据说最早是卫兵瞧见的,模样和家老所见到的是如出一辙——这下可就不得了了。通常大家或许会以为是有匪类潜入了城内罢?”
“这是理所当然。”
“因此便增设岗哨,严加警戒,但那东西仍会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毕竟对手若是个鬼魂,再怎么警戒也是徒然。据说每当入夜后,那东西就这各在城内口出秽言,四处游荡,弄得城内由上到下俱是人心惶惶。”
“亦即,那亡魂是真的?”
“是呀,毕竟有不少人都见到过了。城内的中庭通常是没人进得了,但却有人在深夜里见到一个容姿秀丽的公主伫立其中,喃喃说这自已是御前夫人什么的——”
平八将双手往下一垂,开始模仿起歌舞伎里的亡魂来。
“且慢。依你方才所言,这亡魂不仅能托梦,还会出现在众人面前开口说话?”
“据说的确会开口说话,而且声音还颇为骇人。不过,这全部是听来的罢了。”
这——
“再者,据说第一个撞见她的家老大人为此惶恐不已,请来了和尚祈祷师四处作法除厄,但也是于事无补。毕竟对手并非普通妖怪,而是御前夫人,想必靠通常的法子是无法收效的罢。”
“但那妖魔不是要求供奉她?”
“她既非神亦非佛,而是个凶神,因此要求的并非供养,而是祭祀。”
“噢。”
“不过有所混淆的并非仅是百介先生一人,而是每个人都弄混了。因此据说到了第七天晚上,这御前夫人又来到了家老大人枕边表示:诸般法术均无法收效,欲息吾等之怒,应先于天守祭祀吾等,并火速另觅一适任者,以继北林家藩主之位。”
“这岂不是在勒令弹正让位?”
“没错,正是如此。她甚至还贴心言明,应继位之次代藩主乃垫居江户屋敷的藩士之一。”
“竟然是来指定继任者的?”
一个亡魂哪可能做出这种要求?
——太奇怪了。
“但话虽如此,但蛰居江户屋敷的武士可是为数甚众。”
要找出是哪一个可不简单,平八带着仿佛在窥探百介神色的眼神说道。
“不过,这御前夫人不愧是个妖怪,安排得可真是细心哪。”
“是哪儿细心?”
“据说她也曾明言,这继位者身上有个标记。”
“标记——可是什么供人辨识的特征?”
“是什么样的标记我也不清楚。但连这点都算计到了,看来这妖怪还真是思虑缜密。因此城内才立刻差人快马赶来,屋敷也为此陷入一阵大混乱。此事经纬大致上就是这么回事儿,幸好当时我人正好也在场。”
“由此看来——北林藩真准备接受这亡魂的提案?”
“接不接受可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这是什么意思?”
“不论城内是否准备接受这要求,还是先找出带有这标记的藩士,方为上策。”
这果真有理。倘若那亡魂的提案不过是场骗局,这带有印记者也就成了一名共犯。
不过,倘若真是如此,这可就成了一场破天荒的大骗局。
到了这种地步,通常有九成九的机率注定要失败。
“没错。因此,姑且不论是信还是不信,这御前夫人还言明——若遵照吾等吩咐行事,劫难将立即平息;但若是不从,必将降更多灾厄。此一诅咒将导致天守崩塌,北林的秘密也将遭暴露,藩国将遭废撤,藩主弹正景亘的性命亦将不保:这算得上是一种威胁罢。”
毋庸置疑的是个威胁。
“不过,百介先生也不妨想想,如此一来,三谷弹正还是七人御前这些远古传言,这下不全都变得不起眼了?毕竟连真正的亡魂都出现了,弄得情节也随之急转直下哩。”
——是又市。
霎时百介如此想道。
难不成这又是又市所设的局?
现身的是阿枫夫人的冤魂,这……
——会不会是阿银?
阿银不是生得像极了阿枫么?
不过……
这小股潜再怎么法力无边,应也不至于轻而易举潜入城内。
他的确给人一种神出鬼没的印象,但此事的难度绝非潜入一般商家所能比拟。
毕竟有城郭阻挡,除非是石川五右卫门(注26),任何人要想潜入城内,根本是难过登天。
再者。
百介也纳闷这个局是否真能收效。
依照百介的推论,真凶应为藩主弹正。若此推论正确,那么请出阿枫夫人的亡魂又有什么意义?毕竟进一步造成藩士恐慌,也得不到什么效果。若弹正真为真凶,也绝不可能对亡魂心怀畏惧而就此收手。
看来灾厄的隐忧尚存,惨祸也不可能就此止息。既然怎么做都是徒然,又市应不至于设这种没胜算的局才是。
或许——
会不会有这种可能?
又市并不知道弹正的真面目。
——这应该不至于罢。
就连百介都查得到的线索,又市要想掌握绝对是易如反掌。
难不成——是百介的推测有误?或许这机率要高得多,毕竟真相和想像还真有可能大相迳庭。又市的确是思虑周详,但倘若治平所言属实,同时也可能是胆小如鼠;百介认为他理应不会冒潜入城郭内这种毫无保障的风险才是。
总之,一切毕竟仅止于想像。
“弹正呢?”
百介问道。
“噢,至于藩主弹正量旦大人是如何看待亡魂现身这件事,我是不知道。”
平八面带忧郁地说:
“但令人惊讶的是,此人对这惊动全藩的大事却丝毫不以为意。”
“不以为意?意思是他完全不相信鬼神之说?”
“是不相信呀,更甭提害怕了。真正担心受怕的,反而是以家老为首的众家臣。”
“果不其然。”
“噢?百介先生……”
难道你知道什么内幕?平八质疑道。不过是直觉罢了,百介连忙搪塞。
“先生的直觉果然准确。我原本以为,这殿下大人肯定被这件事给吓得屁滚尿流的——事实却不然。其实呀,百介先生,这也是我在藩邸那儿时听来的,弹正这位殿下压根儿就没相信过那妖魔诅咒的传闻。”
这消息惊人罢?平八说道。
从这语气听来——他似乎认为相信这鬼神之说已是理所当然。习惯这种东西之所以可怕,就在于一件事只要反复听个几遍,即使原本并不同意,也会在不知不觉间为之说服;就连百介自己,都不知不觉地在思考时将这亡魂作祟当成了前提。只是——
这根本不是什么亡魂。或许就是知道这点,弹正才会如此毫无畏惧罢。
真不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哩,平八皱起鼻头说道:
“据说弹正大人对信仰、神佛一类大道理是弃之如敝屣,因斥其为荒诞无稽,而勒令停办法事供养等宗教行事,对鬼神之说是如何不屑可见一斑。即使妖魔诅咒的传闻已是甚嚣尘上,他仍将之视为无稽流言。”
“果不其然。”
倘若弹正的性格真如百介所想像,这态度就是理所当然了。一个须借杀戮滋养维生的死神,哪可能拜神礼佛?再者,若一切惨案真是他所下的手,不就更是毫无理由相信这些妖魔之说?
噢,这直觉可真准哪,平八继续说道:
“有人甚至认为,殿下对神佛毫无敬畏之心,或许就是招来此一妖魔的原因哩。”
就某个角度而言,这推论堪称卓见。
“既然性格如此,他哪可能将那亡魂的话放在眼里?见到家臣们个个惊慌失措,还厉声怒斥世上哪有鬼怪这种东西哩。”
“这个殿下难道认为,这场亡魂所引起的骚动其实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应该是罢。毕竟这亡魂至今仍未曾在殿下的寝室露过脸,他自己还没见这过,因此才认为是大家眼花了。”
“难道那亡魂——进不了他的寝室?”
没这种事儿吧?平八一张圆脸上的圆眼这下睁得更圆了:
“毕竟是鬼,哪可能有进不了的道理?那种东西想必就活像长屋里的孑孓,应该是哪儿都钻得进去才是罢。若贴了什么有法力的符咒或许还另当别论,但是这位殿下大人比谁都不相信鬼神之说……”
这亡魂要想闯进他寝室里哪会有什么问题?平八说道。
看来平八已是打从心底相信这场骚动是这亡魂所引起的。起初对这起传言似乎还是半信半疑,但到这时候已不再有半点儿怀疑了。
“不过,平八先生,为何那御前夫人从未在殿下大人面前现身?倘若她真是阿枫夫人的冤魂,头一个该见到的理应是弹正大人才是罢。光是吓唬领民、胁迫家臣,岂不是找错了对象?阿枫夫人不是在和弹正大人起了争执后,才从天守投身自尽的么?”
这也有道理,平八说道。
“你说是不是?倒是,弹正大人患病之说,又是怎么一回事儿?”
“江户屋敷里头似乎也认为,那不过是为应付幕府而编造的说辞。不克参加参勤交代,似乎不过是因为财政上有困难——那可是需要花上许多银两的。”
走这么一趟的确是所费不赀。
参勤交代原本就是为掏空诸藩的国库而设计的制度。带领为数众多的家臣从仆,自本国领地浩浩荡荡地前往江户,得耗费多少银两理应不难想见。
“患病这理由瞒得过幕府么?只要稍事调查不就被拆穿了?”
“是呀。”
“毕竟是老规矩,也不能轻易延期或中止。而且那御前夫人的亡魂听来似乎也有些蹊跷;为何教家臣们如此畏惧?阿枫夫人虽然境遇堪怜,但也是自己选择断了性命,而非为他人所杀。再加上家老对其弟志郎丸的戒心,总教人觉得似乎有些不寻常。”
“说得也是。”
平八陷入了一阵沉思。
“这么说的确不无道理。看来我是眼见江户屋敷从上到下全慌成那副德行,也没多加思索,就全盘信了这回事儿罢。”
“他们真慌张到这种程度?”
“是呀。权藏已经是个老头子了,衰老到没什么力气发慌,但其他人可就全乱成了一团,吓得我连里头有人订的货都忘了留下。”
“里头有人订的货?是什么东西?”
不就是书么,平八回答道。
“订的货——就是书么?”
“我就是为了送书才上那儿去的呀,毕竟我可是开租书铺的。噢,上回百介先生不是曾托我到那儿打听打听么?当时就被告知,领地那头有人想订书。”
“领地那头有人如此大费周章地订书?”
这是怎么一回事?就北林藩的现状来看,理应不至于有人有这闲情逸致从江户订购绘草纸读本才是罢——
其实,平八解开包巾说道:
“那人订的并不是书,而是锦绘。我之前不也说过?有人就是爱看这种东西——”
平八从行囊中取出几张锦绘,在百介面前排开。
“这些是……?”
上头画的,竟然悉数是些血淋淋的残酷光景。
“这些连环图是净画些残酷至极的东西,因而被逐出歌川派门下的笹川芳斋的新作,叫做世相无残二十八撰相。”
既然被逐出门派,就没有任何一家规模较大的出版商胆敢为他印这些东西了,平八说着,从里头挑起一张让百介瞧瞧。
画中是个浑身是血的男子,在泥泞中挥舞着染血大刀格斗的情景。
“你瞧,这画里的是团七九郎兵卫,出自歌舞伎里的夏祭浪花监(注27),是其他绘师也钟爱的题材。”
果真是惊世骇俗。
若考量北林的现况,这些画更是显得伤风败俗。
不对——
“平八先生难道不觉得不大对劲?”
“有哪儿不对劲?”
“这——你想想,自己的藩国正因妖魔诅咒而处于存亡之秋,而且频繁发生一如这些画中所描绘的惨祸,怎可能还有人想看这种东西?”
“噢。”
平八再度端详起眼前的锦绘。
“这些画的确是伤风败俗——不过,这东西从五年前就开始刊行一年印七张,去年印了这七张后,总数二十八张便告完结;而订购这些东西的武士是每一张都买了。起初是见到我在中间部屋摊开这些画闲聊时买下的,后来每逢类似货色出现,就会悉数购买。因参勤交代返回领地而不在江户时,也都会以这种方式订货。今年他们不是没赶上参勤交代么?因此,我只当他是要将货凑齐,也没怀疑过什么。”
“且——且慢,你方才说什么?”
“噢,只提到他们今年没赶上参勤交代……”
“不是这个,这些残酷的画每一年各印几张?”
“七张呀。”
百介将摊在榻榻米上的锦绘悉数汇集到了手头。
四溢的鲜血,飞溅的鲜血。
刀刃,伤口,首级,胳臂。
“平、平八先生,除了这些之外——你手头可还有其他的画?若是有,可否让我瞧瞧?”
大概是教百介这突如其来的激动气势给吓着了,平八只能像个小厮似的胆怯回答:
“这东西毕竟稀少,全部我是没有,不过还请先生稍候。之前我也说过,时下好此道者甚众,因此我随身倒是有带个几张——噢,有了。就这个,就这个。”
放置于棋盘上的首级。
颜面皮肤惨遭剥除的男子。
浑身是血被人倒吊的——孕妇。
“这、这幅画是……?”
“此乃奥州安达之原黑塚(注28),是个母夜叉。先生应该也知道罢?”
在下之妻也遇害了——
内人死于临盆在即之时——
遗体被倒吊在桥桁下——
肚子还教人给剖了开来——
“平、平八先生。”
那伙人应是看了这些画——
意图重现画中情境——
“那些惨案……”
实为模仿。
绝对错不了,这下百介如此确信。
“模仿什么?”
“看来发生在北林藩的连环惨案并非妖魔诅咒所致。极可能乃是凶手在看到这些残酷的绘画后,意图将画中情节付诸实践——可谓是个骇人听闻的游戏。说是游戏,还真是疯狂至极呀!”
百介指着奥州安达之原那张画说道。
噢!平八仰天惊呼道:
“这——怎么可能!”
“不,这真有可能。平八先生,据说北林如今的情况已严重到死者难以计数——去年你上那儿去时,情况是如何?”
“情况指的是?”
“平八先生造访北林时,理应未曾听闻百年前七人御前亦曾肆虐的传闻,不过如今却相传时下惨案乃七人御前所为。这理由会是什么?”
“这——”
“应是因为——前年有七人遇害,这回也同样死了七人。五年前的夏季至翌春有七人遭到杀害,隔了一整年,自三年前的夏季至翌春又同样死了七人。”
“七、七人。的确没错……”
“另一方面——前年夏季震惊全江户的姑娘连环遇害案,被害者也是七人。而四年前的凶杀惨案,同样也死了七人。”
“同,同样死了七人?”
七、
七、
七、
七。
还真是个不祥的巧合。
每年各死七人。
“这些画大抵都是什么时候刊行的?”
“这……噢,大抵都在五月——”
“五月?五月,也就是春末夏前。”
“这、这可有什么玄机?”
“平八先生,这些残酷的绘画初次刊行,是在五年前的五月时分。
北林的事件就是从那年夏季开始发生的。翌年在江户也发生了同样的事件。翌年又回到了北林,前年又回到了江户——类似的凶案,在遥远的两地之间交互发生。不,这些案件并非仅是类似,虽然发生的地点不同,但其实都是接连的事件。同样是掳人、斩杀、虐尸、弃尸,残酷的手法也是完全相同,而且每一回的遇害人数均为——”
“七、七人。”
“每一年均为七人,而且……”
“这些画同样是——”
“每年刊行七张。”
“如、如此说来……”
平八吓得嘴巴合不拢,浑身也紧绷了起来。
“我、我所卖的这些画不就成了……?那么真、真凶不就是……?”
“应该没错。打从前年夏季开始购买这些画的北林藩武士,原本人在江户是罢?”
“是、是的。”
“但己在去年陪同藩主回领地去了?”
“没、没错。”
“这武士叫什么名字?”
“是个近习,名曰楠传藏。”
——楠传藏。
这下已是千真万确了。
“这武士五年前曾蛰居江户?”
“不,人是不在,不过楠大人当年曾上江户办点儿事。”
“这就没错了。楠打从弹正蛰居江户时就已是他的侧近,弹正继位藩主是在五年前,继位后首度的参勤交代则应在四年前的夏季。”
“参、参勤交代——参勤交代和此事有什么关系?”
“这表示身为藩主侧近的楠传藏,每隔一年就会往返江户与北林一次。平八先生,这个姓楠的武士——是否总穿着一件龟甲纹的袴?”
“哎呀!”
跪坐着的平八闻言大吃一惊。
“是这般穿着么?”
“是的。难、难道楠大人就是……?”
“没错。藩工侧进楠传藏——应该就是掳走了右近大爷邻家姑娘的武士罢。他本人也曾在九年前参观了两国的残酷傀儡展示,并模仿其中的手法接二连三手刃数人。”
“噢。”
平八出手按住额头,嘴巴张张合合了两、三回。
“绝世恶女阿菊和阿梗,当时也和他是同伙。平八先生的推测其实是完全正确。恶女白菊的确是搭上了这个大名,不过关系并非勾引色诱,这几个人——其实是一丘之貉。”
“且、且慢。如此说来,凶手不就是……?”
“凶手在九年前参观了那场残酷逼真的傀儡展示,并为了重现其中场景而杀人。过了数年,这伙人又获得了这些残酷的绘画——”
因而再度做出了同样的暴行。
“那么凶手即为……?”
“凶手即为北林藩藩主北林弹正景亘。”
平八一听,使劲吸了一大口气。
只感觉脉搏跳得更快了。
还冒出了一身冷汗。
这……百、百介先生——平八一脸欲哭无泪地收拾起摊在榻榻米上的残酷锦绘。
“开、开玩笑也得有个限度。虽然我平日净说些俏皮话、刻薄话,但世上有些话可是万万说不得的。如、如此大胆指称大名为杀人真凶,万、万一——”
万一隔墙有耳可就不妙了,平八说道,并朝缘侧探了一眼。
纸门并没有拉上。
“虽然戏曲草纸将大名旗本描述得轰轰烈烈,但实际上阴险手段可多了。若咱们议论的只是百年前的传说或妖魔鬼怪的传闻也就罢了,但现在说的可不是什么往事或故事呀。百介先生,你方才指称一国一城之君是杀人凶手,若是有了什么闪失,说不定会换来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哩。”
的确是如此,不过……
“不过,这毕竟可能是事实。世上恶徒可谓林林总总,但如此残虐不仁者却是前所未闻。这伙人凶残至此,即使贵为一国之君,亦非天理所能容。看来藩主即为真凶无误——”
就在此时,突然有阵风刮进了座敷,将几张残酷的画吹得漫天飞舞。
虽然平八连忙用手压住,还是让其中一张给飞到了庭院里。
“原来如此,没想到竟然有这种可能。”
一个粗犷的嗓音突如其然地自庭院传来。
百介连忙转身,看见一个头戴深编笠的浪人伫立在敞开的后门外。
“右、右近先生。”
来者原来是东云右近。
右近钻过后门,踏着敏捷的脚步走到了缘侧旁,小心翼翼地拾起了飘落在庭石上的锦绘。
——奥州安达之原。
右近瞥了这幅画一眼,接着便正视着平八鞠了个躬。
“由于在下乃遭通缉之身,无法自店门入内,故由此处不请自来,还请先生多多包涵。”
“先生无须多礼,但右近先生这下是……?”
“在下原本并无窃听之意,但还是听见了方才两位的对话,请容在下为此致歉。”
语毕,右近再度鞠了一个躬。
百介缓缓站起身来,走到了缘侧。
“右、右近先生,方才的对话——其实是……”
“山冈大人无须多作解释,在下也清楚那仅是个缺乏佐证之推测。不过……”
右近微微低下了头。
这下,戴在头上的深编笠完全遮蔽了他的脸孔。百介只能呆若木鸡地伫立在原地。
“不过这么一想,也就不难理解那群家伙何以如此狼狈惊慌了。既无调查亦无审问,就连如此位高权重之武士,亦为贱民之一举手一投足而倍感惊慌失措,甚至狗急跳墙到需要嫁祸在下的地步——原来妖魔诅咒之说,不过是为包庇真凶而刻意流布之谣言。只是仅为包庇凶手,竟得如此大费周章,不难想见真凶身分绝对不低。”
“右近先生。”
他似乎正在啜泣。
百介无法瞧见他隐藏在斗笠下的表情,仅能注视着他憔悴的身影。
“右近先生,您该不会打算……?”
右近该不会打算报这个仇罢?
可憎的杀妻仇人原本轮廓朦胧不清,这下可就愈来愈清楚了。原本无处可发泄的愤怒与哀愁,这下终于得以找到宣泄的方向。
不过……
“倘若真找这了真凶,您——将有什么打算?”
虽说是个小藩,但对手毕竟是个大名。区区一介浪人要想挑战一国。一城之君,哪可能有任何胜算?不过是白白断送自己的性命罢了。
山冈大人无须为在下操心,右近回答道:
“纵使身陷如此窘境,在下毕竟不是傻子。一如治平大人所言,不论如何均难愈心中伤痛,纵能亲手弑敌,亦换不回爱妻性命,实难雪此深仇大恨。”
右近手持绘有惨遭倒吊的孕妇锦绘,在斗笠遮掩下不住啜泣。
爱妻和稚女的死依然让他伤心欲绝。此种伤痛——的确叫人痛苦难耐。
任谁都无法承受这种痛楚罢。
“因此,在下已下定决心不报此仇。只是……只是——心中悔恨毕竟难平。即使应是仅限于一时,但在下竟被诬指为与自己有不共载天之仇的杀妻凶手……”
“右近先生……”
右近转头望向百介,稍稍掀起斗笠说道:
“其实——方才接获脚夫递信通报。”
“脚夫?是谁差来的?”
“是阿银小姐差来的。信中表示时机业已成熟,望在下亲赴北林一趟。”
——时机业已成熟。
“意指阿银小姐已为您讨回了公道?”
“这就不清楚了。”
这句话是否与御前夫人所引起的骚动有关?差使赶赴江户藩邸与此脚夫通报几乎同时发生,看来两者之问似乎是不无关连。但如此说来——
“因此,在下将动身前往北林。受山冈大人诸多照顾,特此前来辞行。在下乃遭通缉之身,或许——今世与先生将就此永别。”
“可否也让小弟同行?”
百介问道。
[六]
一刻也缓不得。
百介内心是万分焦急。
藩主北林弹正即为真凶,这推测在百介心中已成了个不可动摇的结论,而且此事就连以家老为首的家臣们亦不知情。不,纵使有任何怀疑,想必也成了个万万不可说出口的秘密,即使想采取任何行动也是一筹莫展。
这么一个凶手,是绝对无法将之绳之以法的。
而这数目均为七的连环巧合,甚至招来了远古的厉鬼亡魂,为这骇人领主的暴行更添几分邪恶魔性,也将恶意悉数埋进了更深不可测的黑暗中。
远古的亡魂,疯狂的藩主,两者相互纠结,形塑出一股无可言喻的邪恶意念。
这深邃、昏暗的死神恶意,同时也唤醒了世人的邪念。
这场混乱正是因此而起。
若是如此……
——情势果真是教人束手无策。
这场冤魂现身的戏码,九成九是又市所设的局。
不过,这是一场毫无胜算的局。
北林的情势已是如此绝望,阿枫的亡魂又挑在这个当头现身,除了徒增混乱,根本收不到什么效果,反而只会让恶意蔓延得更加根深蒂固。这群不畏神佛的大魔头,视尊贵生命如敝屣,嗜死亡秽气如珍膳,对他们而言——冤魂厉鬼根本不足畏惧。
这正是百介最担心的。即使再怎么神通广大,又市毕竟非三头六臂,再加上这回的对手又是如此难以招惹。倘若——纵使只是稍稍露出马脚,又市和阿银恐怕都将小命不保。即便真能瞒天过海,几个无宿人每逢入夜便大刺剌地潜入城内,绝无可能全身而退。
因此,百介绝不能有任何耽搁。
右近理应也是悠哉不得。
痛失挚爱的他心怀多少忿恨与伤悲,绝非百介所能衡量。而亲赴这些忿恨与伤悲凝聚不散之地能有什么帮助,百介亦是全然不解——但百介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右近欲尽早赶赴该地的紧绷心情。
从他的侧脸已看不见初识时的豪迈,但再会时的阴郁也已不复存在。百介猜想右近肯定是有了什么觉悟。
一张隐藏在深编笠下的脸庞与其说是悲壮,还多了几分精悍。
北林位居丹后与若狭边境。
启程前,百介已事先做好了尽可能缩短行程的安排。
这一路若非乘马乘轿,真不知要花上几天工夫。
为此,百介只得向店家——亦即生驹屋,商借了有生以来的第一笔借贷;毕竟需要赶路的旅程,注定将是所费不赀。再者,也无法预料旅途中将会碰上什么事儿。对生来弱不禁风、身上连把刀都没有的百介而言,金银就成了赖以求生的仅有手段。
一路上两人都默默不语,只管尽快赶路。
通过关所时,百介差点没吓出一身冷汗。虽然手配书与人相书(注29)似乎没配布到北林以外之诸国,但右近毕竟是个身分姓名均为伪造的通缉犯,就连通行手形也不过是阿银为其伪造的赝品。
幸好途中并未发生任何事前担心的情况,但毕竟凡事谨慎为要,两人只得尽可能避免过度招摇,同时还须确保行动迅速——
因此即使对习于旅行的百介而言,整趟路走来仍是心情紧绷。
抵达北林国境一带时,百介与右近为掩人耳目,只得避开街道,潜行山中。
先前的路或许走来安然无恙,但一旦进入北林境内,右近可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通缉犯,因此说什么都不可采取正面突破。若在此遭到缉捕,岂不是万事休矣?
入山后,便完全无处可供两人住宿或休憩。
先前已是不眠不休地赶了大老远的路,这下山中险峻的羊肠小径更是教百介摔了好几跤。
伸手使劲拉起为藤蔓绊得扑倒在地的百介后,右近抬头仰望西方天际。
“这趟路走来……”
还真教人忆起土佐那段旅途呀,右近说道。
那已是半年前的事儿了。土佐的山路要比这条路更为险峻,也教百介摔了更多跤,幸好每回都得右近相助。看来右近所言的确不无道理,但今昔两段旅程其实有个决定性的不同点。
那就是右近如今的境遇。
“还真像是作了场恶梦呀!”
“右近先生。”
噢,此言纯属戏言,语毕,右近再度迈开了脚步。
“吾等即将穿越国境,越过那座山便是北林领内。接下来的路将更为艰险。”
“噢?”
没有任何人会走那条路,右近说道。
“真有这么艰险?”
“也不至于。一来是没人知道那条路,再者该路亦仅通往北林。走其他路上北林,要比走这条路来得轻松,也要来得迅速些。而且前方还有块魔域。”
“魔域?”
“是的。那儿有座妖魔栖息的岩山。”
右近指向前方说道。
眼前只见一座郁郁苍苍的深山。
“翻过那座山,便是一处奇岩异石林立的不毛之地。该地景观怪异,就连飞禽亦不可见。北林领民称之为折口岳,或简称其为城山。”
折口即死亡之意。
“而城山意即……?”
右近点头回答:
“北林领地四面高山环绕,形成天然屏障。该城仅为一山城,规模虽小但易守难攻。城下则早扇状向左右延展,包围此城。”
“此城并非位于城下之正中央?”
“是的。此城座落之山的山顶一带,又名折口岳。因此若自城下仰望,即可望见折口岳耸立于位在山腹的主城后方,呈环抱七城之势。”
听来还真是个不可思议的景观。百介实难根据这描述想像。
“这条路,便是通往折口岳的路。”
“如此说来——便可直达主城?”
“自折口岳向下直行,的确可抵达主城。不过,从这头尚可攀登,但主城的那一头则为高耸断崖,既无法上攀,亦无法下爬。”
“那咱们该……?”
“吾等须于攀上山顶前,便沿山势迂回而下。行至约七合处可见一巨磐,自其侧绕行便可进入一条兽道。虽是绕一大段远路,但由于此兽道几乎不为人知,故可供吾等安然进入城下。”
此判断理应无误。这条路对领民而言应是毫无用途。若不知此兽道的存在,这条岔道便无任何意义可言,任何外来者均不可能选择一条通往主城内侧,尤其是通向断崖的路来走。
右近仰望天际说道:
“太阳依然高照。此岔道虽险峻难行,但距离并不长。自此刻开始赶路,应可望于今夜抵达城下。看来山冈大人也走累了罢,需不需要稍事歇息?”
“不打紧,小弟还能走。”
相较于进入城下后的麻烦,目前的确是还好。
不过百介也不禁犹豫了起来。早点赶到当然是最为理想,但此时还是该谨慎行事,而且他也真的累了。
“进入城下后,咱们该如何?”
“嘘。”
右近示意百介保持安静。
他瞧见前方有个人影。
这人影仿佛在寻找什么失物似的,在为芒草所覆盖的小路中央屈身前行。虽是蜷着身子,但看来出来者的个头并不小。
突然,那人影缓缓站了起来。
个头果然惊人。
在他脚下——
“人、那是人!”
有几个人倒在地上,看来悉数为武士。
这大个头在倒地不起的武士们怀中搜索。
“噢。”
大个头动作迟缓地转过头来。
原来是个和尚。只见他身穿一件破旧褴褛的墨染衣(注30),头上并未戴上斗笠,手上则持着一支锡丈。
看来活像个黄表纸中描绘的妖怪——大人道(注31)。
这大人道一瞧见百介与右近,便露出了一个微笑。
右近伸手握刀。
将刀抽出了鞘。
“殿下在此稍候。”
右近示意百介往后方退,并跨开双脚摆出了架式。
“施主手下留情哪。何必一副杀气腾腾的?”
“你是何许人?”
“何许人?难道看不出贫僧是个和尚么?”
“一个和尚在此等地方出没,所为何事?再者,脚下的尸骸又作何解释?看来并似非为彼等念佛超渡。”
“施主可别再说笑。贫僧的确不是在为彼等念佛超渡,不过是看看往生者身怀何物罢了。”
大胆狂徒,原来是个盗贼?右近拔刀大喊。
只见这大人道朝前伸出左掌,夸张地挥着说道:
“不是叫施主手下留情了么?若是杀了和尚,可是要祸殃七代子孙的呀。”
“虽不嗜无谓杀生,但如今若被人见这可就麻烦。你若真为僧侣,尚且可于一礼后放行,但若为盗贼则不可留情。好了,吾等还得赶路——”
右近向前跨出一步,却又突然停了下来。
只见这大人道缓缓向前探出锡杖。
噢,右近惊叹了一声。
“右、右近先生。”
“这——”
只见他迅速地把刀放下。
“别动刀。”
大入道说道,并在同时收回了锡杖。
“噢,武艺果然是名不虚传,在出手前便参透了老夫的身手。”
“你——知道在下的身分?”
“当然听说过。你名曰东云右近,后头那位则是……”
“则是山冈先生罢?”这和尚朝百介瞄了一眼,随即眯起双眼说道:
“对了,据说你也是个好事之徒哩。老夫乃无动寺之玉泉坊,和你一样是个好事之徒。今回乃受小股潜之托,欲助两位一臂之力,特入此深山寻找两位踪影。”
“小股潜?难道,这位法师也是又市先生的……?”
“吾等乃昔日同伙。”
玉泉坊扭曲着一张孔武有力的脸孔笑道:
“就别唤我作法师了。虽然一身打扮如此,但老夫骨子里其实是个酒肉和尚。倒是阿又这家伙,这回还真是淌了个了不得的浑水呀。老听他在抱怨人手不足的,再者,这回的差事似乎还颇为棘手。”
“差事——”
又市果然已经有所行动了。
玉泉坊朝脚下的尸体瞄了一眼说道:
“老夫不过是被告知将有领民循此岔道离开北林,届时不宜将之斩杀,仅需取其怀中物便可放行,并将物品交给阿又,因此老夫方才赴此地埋伏。这人的确是来了,正当老夫纳闷该如何因应时……”
这和尚朝尸体踢了一脚继续说道:
“却看见这伙武士追了上来,一群人不分青红皂白便将领民悉数斩杀。老夫欲出手制止而飞奔上前……”
这和尚又转头望向二芳的草丛。
只见两名看似人夫的男子倒卧其中,皆已气绝身亡。
“这两人就这么被人从后头猛然一砍——那些家伙可真是蛮横呀,弄得老夫连出手相助都来不及。不过这几个武士完全杀红了眼,杀了人还顺势想朝老夫这儿砍,逼得老夫只得……”
“难道……”
百介再次端详起玉泉坊脚下的尸骸。
只见这几名武士依旧紧握着染血凶刀,但身上却不见任何刀痕。
这些人是教那支锡杖给打死的?
——这和尚……
还真是身手不凡。
“对付这些家伙,哪顾得及手下留情?倒是听了阿又吩咐,我就在那两个遇害的男子怀里搜了搜——但里头却什么都没有,这下……”
玉泉坊转头望向山岳那头继续说道:
“老夫又走到前头悬崖那儿瞧瞧,发现邻近国境处也有两人被砍杀。但这两具尸骸怀中也是空的。因此才回过头来,在这几名武士身上找找。”
“又市先生想找的是什么?”
“大概就是……”
玉泉坊从怀中掏出一只书状,摊了开来说道。
“这纸直诉状罢。”
“直、直诉状?”
百介转头望向右近。
右近也转头回望百介。
“又、又市先生委托您从百姓身上夺回直诉状?”
“看来这些人并非百姓。不过两位也看到了,虽说不宜斩杀,但既然人都被杀了,老夫也没个辄。幸好阿又没吩咐过武士杀不得——”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老夫也猜不透那家伙打的是什么算盘,玉泉坊说道:
“那家伙从以前就是这副德行。老是把老夫给差遣来差遣去的。这回老夫已在这座山上待了十天。有十几年没和阿又联手了,一碰上他就惹得这身麻烦事。噢……”
玉泉坊直盯着右近说道:
“两位不是要进城下么?这下刚好,替老夫把东西送过去罢。”
语毕,玉泉坊朝前递出了直诉状。
“送过去?请问又市先生在城下的哪一带?”
“这老夫也不知道。不过阿又那家伙神出鬼没的,两位去了自然就会撞见。如今城下一片乱哄哄的,老夫可不想踏足。而且也得埋了这几位往生者罢。不论这伙人生前是善是恶,人死即成佛呀。”
“好的。”
右近接下了直诉状。
“右、右近先生,这不会有问题罢?”
“应不至于罢。这位又市大人不是阿银小姐的同党么?若是如此,理应是无须挂心。”
“此人——真的值得相信?”
尚无法保证他所说的都是真话。
“两位不相信老夫么?”
“姑且信之罢。”
右近将书状塞进怀中说道:
“山冈大人,此人若为敌方奸细,若非代表这位又市先生看走了眼,便表示又市大人和阿银小姐已双双落入敌方之手。此人不仅知道在下身分,就连山冈大人的名字都晓得,若此人真属敌方,岂不代表他们两人已将一切全盘托出?事到如今,挥刀诛之亦毫无意义。吾等即便能顺利入城,也绝无胜算。”
说得一点儿也没错,玉泉坊说道:
“施主果真聪明。倒是见到阿又时请代为转告,老夫还多应付了几个血气方刚的武士,届时酬劳可得多算点儿。”
玉泉坊说完,便将书状递给了右近。
接下来的路果真是险峻难行。
几乎可说是无路可循。一如玉泉坊所言,近国境处果然有两名男子横尸荒野。
虽说不出有哪儿不对劲,但两人的模样的确都不像普通百姓,看来还真得以人潮汇聚处常见的人夫来形容不可。右近端详了两具遗体半晌,接着便拉起其中一具的手向百介说:
“山冈大人瞧瞧罢,此人的手看来未曾持过锄头。这究竟是……”
话及至此,右近便沉默了下来。
百介原本以为只有百姓懂得作直诉,如今竟然连人夫也开始直诉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而且,百介也开始紧张了起来。
毕竟两人已越过了国境,百介终于踏上了这块妖魔厉鬼为祸成灾的土地。
太阳逐渐西斜。
而百介也来到了折口岳。
黄昏将至的魔域,看起来还真是个异样的光景。
原本一片苍郁的草木,至此变得十分稀疏,教此处显得一片光秃秃的,有些地方甚至连岩层也裸露了出来。硕大的岩石四处耸立,裸露的岩层上还布满了裂缝。
“根据阿银小姐所言,此地名曰夜泣岩屋。”
“夜泣?”
“虽不知是哪几座,但据传入夜后,此地岩石便会嚎泣。”
“岩石会嚎泣——是否与远州之夜泣石相似?”
“这在下也不知道。据说昔日曾有天狗在此出没。不过,此地原本就无人踏足,因此并不清楚这传说是否有任何根据。”
百介试着侧耳倾听。
但也仅听得见鸟啼声。
“在下逃离北林时也曾行经此地,但当时什么也没听见。不过,当时尚未入夜便是了。”
右近边说边攀上岩层。
虽非断崖绝壁,但攀爬起来还是不易找到地方踏足。高度落差大的岩山,爬起来是特别危险,倘若不慎失足,不仅难逃皮肉之伤,更可能就此命丧黄泉。
“这儿就是最后一段险路了,只要攀过这座岩山,接下来仅需顺山势而下便可。过了岩山便可看见片片梯田,距离城下已是近在咫尺。”
由于身处高处多少感到不自在,百介不时往底下窥探。
岩石上头覆盖着满满的青苔。都长青苔了呢,百介如此说道,右近便回答这就证明这条路无人通行。
“哎呀。”
怎么了?右近转过头来问道。
“噢,这儿最近似乎曾有人走过。瞧这儿有些青苔被刮落了,是人的足迹。”
“嗯——看来步履还相当匆忙,想必是稍早几个看似人夫的男子和追在后头的武士所留下的。要上那条岔道,非得攀上折口岳、通过这夜泣岩屋。之所以无人取此道而行,无非是为了避开这片不祥之地。”
这下走过这段路的,的确悉数魂归西天。
百介抬起头来。
“这——”
只见有座一眼无法望尽的巨大岩石硬生生挡在两人眼前。
“可真是大得吓人哪。”
“这座岩石后方便是主城。若自城下仰望,此岩即为座落于天守后方之巨岩,名曰楚伐罗塞岩——只要沿此巨岩横向绕行至后方,接下来便可安然下坡。一旦越过折口岳,剩余的路程便都是缓坡了。”
“楚伐罗塞岩?这名字还真是古怪。”
此名从何而来?难道是方言?
“在下也不清楚,这地名是从阿银小姐那儿听来的。好了,山冈大人,太阳即将西下。一旦日落,此处将变得一片漆黑,可就真的不安全了。快赶路罢。”
右近只手撑着巨岩顺势前进,百介也紧跟在他后头。
真能像这样绕行这块巨岩半周?
“请小心,再不远就要碰上那断崖了。”
“好的。”
一攀过巨岩,脚下顿时成了一片绝壁,看得百介是头晕目眩,只得抬头朝上仰望。
“倒是这巨岩还真是高大呀。说来汗颜,置身如此高处,实在教小弟——”
“那——就是北林城了。”
右近伫立石上,伸手指向前方。
在巨岩边缘,可以窥见天守的一角。
那儿距离自己有多远,百介完全无法想像。只觉得远近感似乎产生了微妙的偏差。
阿枫夫人就是从那天守——
投身自尽的。而且那上头……
——还有死神栖息。
百介朝夕阳余晖下的低矮城郭端详了半晌。
咻。
咻、咻。
这声音是……?
——还真是啜泣声。
“右近先生,果真有啜泣声呢。”
“听来真是如此。这声响是——”
右近环视起周遭说道:
“从洞穴中传来的罢。”
“洞穴?”
“岩层中不是有许多洞穴?其中几个或许穿透了整座山,遇上风从穴中吹过,便可能产生此种声响。”
的确有几个洞穴是完全透空的。
但仍难以确认声音是否真是从这几处传来。
只听得这声响在巨岩与岩山之间回荡,完全听不清这啜泣声是来自哪几个洞穴。
巨岩的黑影将百介完全吞噬。
另一头的天际,已被炙烈的夕阳染成一片火红。
即使走出了断崖,脚下仍是一片岩山,踏脚处也依然难寻,走起来仍旧教人放心不得。虽说已是朝下的缓坡,但一失足还是注定得丧命,再加上这下双腿已是疲累不堪,走起来更须格外谨慎。百介战战兢兢地循青苔上残留的足迹前行。生苔处毕竟路滑,唯有踏在青苔被刮除的足迹处较为安全。
“山冈大人,不该往那儿走,城下在这头。”
“噢,但足迹真是从这儿来的。”
绝无可能,右近说道:
“一如大人所见——钻过该裂缝下山,乃穿越此天险之唯一通路。倘若朝这头走,仅能前往折El岳之顶峰,到头来不是碰上断崖,便是为楚伐罗塞岩所阻。”
“可是这足迹——”
却一路延伸至巨岩那头。
“山冈大人。”
突然间。
右近压低身子,躲进了岩石的阴影中。
“山冈大人,快。”
百介只得弯下身子,惊慌失措地朝右近身边移动。这下脚下的路可就变得更难行走了。
“怎、怎么了?”
“方才——听见了人声。”
“人声?”
百介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
但耳中依然只听得见岩石的啜泣声。
“那是……?”
在楚伐罗塞岩前。
竟然站着一个妖怪。
“是天、天狗?”
“不,不是。”
那是个女人。
一个一身奇异装扮的女人。
与其说是优雅——不如以妖艳形容或许较为妥当。只见她一头乌黑长发扎成了马尾,身穿短祷与长袖单衣(注32),上头似乎还罩着一件凤凰纹饰的小挂(注33)。
若她身上的袴再长那么一点儿,看来还活像个远古女官(注34)。
若在宫中也就罢了,但这身打扮绝不适合在此处行动。
晚霞在天边绽放着深红余晖。
女人则一脸陶醉地眺望着火红的天际。
轮廓在夕阳里显得十分朦胧……这,这人是打哪、哪儿出现的?”
先前完全没感觉到有人接近。
仿佛是突然冒出来似的。
“原本还没见到任何人的——不是么?”
右近比出食指凑向唇前。
此时,又有其他人循着百介俩走过的路赶了过来。
来者是一名头戴阵笠、身穿阵羽织(注35)的武士。百介连忙缩起颈子,蜷起身子。幸好这名武士并未察觉百介俩也在场,对方快步通过两人藏身的岩石前,神色匆匆地朝楚伐罗塞岩的方向跑去。
阵羽织的背后——
绣有一片飞龙纹饰。
“番头大人,守备情势如何?”
只听见那女人娇媚的嗓音,在这片魔域回荡。
“不太妙。在近国境处手刃了两人——但有约四人逃出了领外。首谋者落水后让我给亲手斩杀了,其余三人则逃进了岔道。我已经派人追上去了。”
“让他们给逃了?”
“方才也说过,已经派人追了。”
“噢。”
女人转过身来,背对着夕阳说道:
“番头大人为何老是慢了一步?”
从说起话的抑扬顿挫听来,这女人似乎是贵族出身。
“这可不成呀,番头大人。看来徒士组头这位子对你而言,担子似乎是太沉重了些。瞧你嘴上说得威风,实际上却落得这副惨相,岂不辜负了绣在你背上那飞龙?”
你这是在嘲讽我么?这武士走到女人身旁,一脸不悦地说道。
“手下悉数为窝囊的乡下武士,根本无从大展身手。不过,应不至于有什么大碍罢。”
“纵使没什么大碍,你认为藩主殿下会怎么说?”
“藩、藩主殿下岂会在意这等琐事?”
“住嘴!”
女人突然以强硬的口吻怒斥道,并以手上的扇子抵住武士的咽喉。
“白,白菊,你想做什么?”
——白菊?
这女人——就是白菊?
原来她就是那飞缘魔。那么这名武士……
——岂不就是青龙?
“梦话还是少说为妙罢。”
白菊突然转变语气说道:
“藩主殿下想必认为,即使百姓死、藩国灭亦不足惜,唯此秘密万万不可外泄。这下,你还认为让人逃了没什么大碍?”
十日内真能办妥——白菊问道。
“不是说过已派人去追了么?”
废话少说,白菊狠狠敲了这武士一记并怒斥道:
“此处仅你知我知,这秘密万万不可外泄。引领手下至此原本就有错,难不成你忘了这秘密仅能由你自己一个人守?”
“这——”
“再者,徒士组就连那姓东云的浪人都还没逮着。”
这下就连百介也感觉得出右近浑身紧绷。
“连这种事都差手下去办,所以才连人都逮不着罢?桔梗都已经亲自出马安排,让他蒙上了斩杀那油贩的罪名,将缉拿他的路都给铺妥,你竟然还出了这等岔子。怪都得怪徒士组动得太慢,才会惹来这么多麻烦。只怪没能在逮到他的妻子前先行将他逮捕,才会落得这下场。”
“此事——也已着手进行。”
“别再说这种蠢话。都过多久了,你以为还能拿那小姑娘当诱饵?那浪人也不是个傻子,想必早已逃出藩外了。”
——小姑娘。
百介朝右近窥探了一眼。
只见他依旧一脸紧绷,正屏气凝神地注视着这两只妖怪。
白菊背对着镝木。
镝木也背对着白菊。
“那可是传藏闹出的岔子。只能怪他掳人时教人给瞧见,可不是我出的错。”
“是谁闹的岔子,有什么不同么?”
“哼,瞧你怕成这副德行,该是我嘲笑你辱了朱雀阿菊的威名罢。白菊呀,区区老鼠一只,不,蝼蚁一只,何足畏惧?”
“那家伙可是有樫村在后头撑腰的呀,再加上武艺也不容小觑。”
呵呵呵,镝木笑着说道:
“樫村?那窝囊的老头哪有什么能耐?瞧他傻到连亡魂出没的传闻都信以为真。那家伙大概是担心遭到废藩,近日为了抑制流言扩散,还捧着金银在城下四处封门,真要教人笑掉大牙,反倒帮了咱们不少忙哩。”
当心别得意忘形了,白菊说道:
“那场阿枫亡魂的戏码——会不会是樫村安排的?”
“哼,即便真是如此又如何?他也不可能有任何作为罢。”
“樫村应该也知道,当初就是咱们俩将阿枫给推下去的罢?”
——推下去?
原来她的死因并非自尽。
镝木再度晃动着身子高声笑道:
“知道又能如何?我说白菊呀,即使他连当初卧病在床的义政公其实死于咱们下的毒都知道,那窝囊废也拿咱们没辄,依旧会是那副畏畏缩缩的模样。难不成你忘了他那副蠢相?”
义政公即为前任藩王。
原来前任藩主也非病死,而是死于谋杀?
镝木夸张地挺起胸脯,看来似乎在虚张声势地说道:
“管他是家老还是什么的,若碍了咱们的事,这等家伙杀了也无妨,反正大家都会认为又是亡魂干的。至于那名浪人,哪管武艺再怎么高强,也不过是只区区蝼蚁。瞧他见到妻子遇害时哭成那副德行,说不定如今已经追着他老婆的脚步殉情了哩。”
斩杀那身怀六甲的女人时可真是痛快极了,镝木一脸开心地说道:
“藩主殿下想必也看得很开心罢。还真得感谢那名浪人呀,否则像那女人这么好的货色可是可遇不可求的。在剖开她肚子时,藩主殿下那开心的神情,至今依然难忘哩——”
这番话根本已非人话。
简直是死神的对话。
看来百介的推测果然正确。
凶手就是——
“混、混帐东西——”
“右、右近先生!”
右近低声咒骂道,手已握上了刀柄。
“右近先生,别冲动。”
“山冈大人,请收下这个。”右近将直诉状强塞给了百介说道:
“请尽速逃离此地,并将这交给又市大人。这其中——必有什么玄机。”
“右、右近先生,千万别冲动,这下若出去——”
“别再说了。在下已……好了,请快走罢。”
右近轻轻按了按百介的肩膀,紧接着便跃上了岩石,霎时镝木为之一惊,立刻拔刀出鞘。
“来、来者何人?”
“在下就是那只妻子被你剖了腹的蝼蚁。”
“什么?你就是东云——右近?”
“不过是只蝼蚁,并没有名字。”
“真是教人不敢相信哪——看来你并非蝼蚁,而是只扑火的飞蛾罢。”
镝木笑着说道:“白菊你瞧,不是说过没什么好担心的?”
白菊缓缓转过身来。果然是个教人屏息的美女。
右近朝下方纵身一跃,旋即又快步朝楚伐罗塞岩的方向移动。
显而易见的,这是为了确保百介的退路而采取的行动。只不过……百介竟丝毫没有动弹。看来是被吓坏了。
“放马过来罢——蝼蚁。”
镝木将刀朝头上高举。
右近则举刀架向脸旁。
“看来你这家伙果真是身手不凡,可惜就是太沉不住气了点儿。不过竟能找到此处,还真是值得钦佩。只不过,太重情可是会误事的。怎么了?眼里都是泪水,哪能看得清楚?”
——赢不了。
百介的直觉如此判断。
只见镝木一脸嘲讽的笑意。
看来他对死亡毫无畏惧。
一副对一切毫无留恋的模样。
当然,右近如今也无任何东西好留恋,但他心中有个大窟窿,窟窿里想必是填满了伤悲。相较之下,仅追求一时之快的镝木心中,想必是连这点儿情绪都没有;死神心中的窟窿里,注定仅有无限的黑暗。
右近保持文风不动。
“怎么了?来杀我呀,杀了我呀。我这把家伙虽不是什么名刀,但毕竟也剖开过你老婆肚子,砍起来可锋利了。”
右近明显开始动摇了。
只见映照着夕阳的刀尖正在微微颤抖。
天上是一片火红。
——白菊呢?
白菊竟然已经消失无踪。
到底给躲到哪儿去了?
百介举目环视,人应该还没走远才是。
背后是岩山,巨岩的另一头则是断崖。一如右近所言,此路不分前后都是仅此一条,不管怎么走,势必都得打百介藏身的岩石前头经过。
——不对。
差点忘了岩石之间有裂缝。仔细瞧瞧,这才发现巨岩上原来有几个洞穴。虽位于百介视线的死角而难以一探究竟,但或许楚伐罗塞岩上头就有几个可供人容身的裂缝,白菊可能正藏身其中。不,或许她原本就躲在里头——稍早就是从那儿现身的罢。
就在百介如此推敲时,右近跨出了步伐。
喝,快步跃上岩山的他高声呐喊。
镝木以手中邪剑拨开了他向前刺出的刀尖。
火花四散,剑戟相击的声响在这魔域回荡。
镝木奋力抽出刀子,顺势朝下挥斩。
右近快步退至白菊原本伫立处,敏捷地摆出了架式。看来论剑术,右近是比对手高强几分;只不过……
此处毕竟是一块魔域。
当然对妖魔较为有利。
由于身处逆光处,右近成了一个漆黑的影子。
镝木单手持刀,将刀尖指向右近脸前,并挥了挥高举的左手揶揄道:
“觉悟罢,蝼蚁。像你这种蝼蚁是死是活,我哪可能在乎。只怪你不时冒出来碍事,弄得我像方才那样受白菊责备,这可真……”
把我给惹恼了,镝木在如此高喊的同时出刀。
右近闪过了,这一击。
纳命来、还不快纳命来!镝木边喊边胡乱挥刀。
这疯狂的刀法,已无任何章法可言。
这下即使武艺高强的右近,也仅有闪躲的份儿,而且脚下的岩山还教他难以踏足。在凶刀的威胁下,右近一路退到了楚伐罗塞岩前,直到背部贴上这块巨岩才停了脚步。这下镝木发出一声怒吼,宛如一只瘦骨如柴的饿犬般朝他扑了上来。
只见一道闪光掠过。
右近一把拨开了对手的刀。
霎时,镝木的刀随着一声沉闷的金属撞击声断裂。
“哼。”
右近乘机摆好了架式。
但就在他即将挥刀劈砍时。
动作突然停顿了下来。
“住手。”
只听到一个洪亮的嗓音喊道。
想不到后头还有个人。
百介连忙弯下身子定睛窥探。
只见从巨岩的阴影中——
有个手持萝刀的男子走了出来——
“镝木,瞧你这狼狈相。”
不对,从嗓音方才听出来者是个女子。不过并非白菊。
在即将落下的淡淡夕阳映照下,看得出来者是个身穿小厮男装的——女子。
“这副窝囊德行,还真是教人不忍卒睹呀。”
这女子——或许就是桔梗——如此喊道,并在同时朝右近挥出了萝刀。
右近拨开这一刀跳向一旁。不过在他的背后……
还有另一人。
而且是个武士。
右近单膝跪倒,整个人停了下来。
只见这武士抱着一个姑娘。
“给我乖乖的别动。瞧瞧她是谁罢。”
“加、加奈小姐。”
“呵呵,瞧你给吓得。”
第二名男子——想必就是楠传藏——持刀抵着小姑娘的颈子哈哈大笑道:
“桔梗呀,你瞧,留这姑娘一条命,这下果然派上用场了罢。虽然藩主殿下直叫咱们杀了她。光是看到这浪人这副窝囊相,这个活口就算是没白留了。”
“他的德行真有这么可笑?”
“难道不可笑么?十内呀,一般人哪摆得出这么愚蠢的神情?”
“混、混帐东西!”
“哎呀,千万别轻举妄动,否则这小姑娘可要小命不保哟。听到了么?”
楠以刀抵着这小姑娘的脸颊,只见她身子不断痉挛,看来已是相当衰弱。
“住手!混帐东西,可别用如此卑劣的行径。在下不逃也不躲,咱们堂堂正正一决胜负罢!”
“堂堂正正?大家都听见了么?这是哪个地方的话呀?你这家伙还真自以为是呀,竟敢要求我和你这种渣滓堂堂正正一决胜负?”
“那——那姑娘是清白的,放、放了她罢。”
“是清白的就杀不得么?”
这句话听得右近也哑口无言。
这群妖魔们齐声笑了起来。死神的狂笑,顿时响彻这片黑夜即将降临的魔域。
“肃静!”
这是白菊的声音。
“恭迎藩主殿下大驾。”
藩主殿下?
——藩主殿下也来了?
百介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堂堂一介藩主,竟然既没乘轿也没乘马,而且连一个随从也不带,就来到这种地方?
——究竟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要来到这儿,不是得走过兽道、攀上岩山?难不成——
北林藩的藩主真是个妖魔?
天色迅速暗了下来。
太阳已经下山了。
死神终于降临折口岳这块魔域。
咻、咻,只听到阵阵岩石的啜泣声。
就在此时。
死神从巨岩后头现身了。
“汝即为东云右近?余乃北林弹正景亘。”
他以低沉得宛如自地底传来的嗓音说道:
“呵呵,原来生得这副寒酸模样。”
百介定睛凝视。但四下已是一片昏暗。
白菊与桔梗随侍在藩主两旁。
这妖魔——看来的确是个气宇轩昂的大名。
“虽不知樫村对汝吩咐了些什么,但见汝如此卖力执勤,的确是值得褒奖。那么,至今可找到真凶了?”
“胆敢装蒜——”右近怒斥道。
放肆!镝木怒吼一声,并朝右近踹了一脚。
待右近身子向前扑倒,弹正便以手上的鞭子猛烈地朝他脸上挥。
“噢,未料汝这人竞如此饶舌。不过……”
这死神以稀奇的眼光直盯着右近说道:
“汝那妻可是个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货色。哼,这是什么眼神?余可是在褒奖汝呀。”
“混帐东西!”
镝木紧扭右近的胳臂将他给压倒在地,一张脸都给贴到了岩石上,刀子也被夺走了。
“疼罢?那么就老老实实回话罢。”
弹正一脚踩上右近的脑袋说道:
“汝虽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余还是顺道多夸奖汝些罢。汝那妻一张脸蛋生得还真是标致,痛苦时的神情堪称赏心悦目哩。”
这死神身子前倾,以益发低沉的嗓音说道:
“孕妇的生命力可真是强韧,拖了大半天才绝命,教余等观赏得可乐了。只可惜……”
腹中胎儿。
竟与汝那妻同时断了气。
听到这死神这番话,百介脑海里顿时变得一片空白。世上竟然有……
竟然有此等惨事。
这怎么可能?
“呜。”
此时传来右近的呻吟声。
“呜哇哇哇哇哇!”
呻吟旋即转为呐喊。
为了什么?这是为了什么?右近高声喊道。
“为了什么?”
弹正一脸愉悦地笑道:
“汝果真是愚昧无知。行这等事哪需要什么理由?不就是求个高兴、求个痛快?”
不就是如此?
瞧她血流如注。
难耐疼痛高声哭喊。
拜托吾等饶了她、救救她。
最后便不再有丝毫动静。
不论再怎么劈、再怎么砍。
“看得余等实在是太高兴、太痛快了。有什么事比这等光景更赏心悦目?难道有么?”
“哪需要什么理由——”弹正突然激动了起来,一脚将右近给踢开。
呜哇,右近死命高喊:
“尔、尔等全疯了!这简直是厉鬼罗刹干的勾当!此、此等邪魔歪道的行径,老天爷是绝无可能放任不管!绝、绝对会将尔等打入地狱!”
“喂,大家可听到这家伙说了什么?”
“在下听见他承认自己是个渣滓。”
楠如此回答。镝木也说道:
“在下听见他恳求小的什么都肯做,只求诸位放条生路。”
接这又传来几声沉闷的敲击声响。
右近仰面倒了下去,从此便一动也不动。
“还真是无趣,原来汝也不过就这么点儿能耐。反正只是个下贱东西,哪可能有多少志气。”
弹正凑向右近的脸庞说道:
“余今晚就特别开恩,姑且听听汝的要求。汝——想怎么死?是想给剥掉脸上的皮,还是给斩断两手两脚?不妨说来听听罢,好让余开恩成全。”
“忏——”
“什么?”
“——忏悔罢北林景旦。”
“汝说什么?”
“再怎么说,你毕竟是个代幕府统领一国一城的藩主,却犯下此等忤逆伦常、比妖魔畜生还不如的罪孽——简直是人神共愤。尔、尔若还当自己是个武士、是个人,就该为一己愚昧赎罪自清。切……切腹罢。”
切腹罢——
右近使尽最后一丝气力说道。
弹正站起身来,傲气十足地笑道:
“噢,切腹听来是有点儿意思。不过,身分如余者,何须听汝这种下贱东西发号施令?”
“这、这可非在下之命,而是上苍天命。”
“大胆狂徒,闭嘴!”
沉闷的敲击声再度响起,百介已看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
“看来汝这下贱东西还是没参透。比妖魔畜生还不如?此言何解?汝这愚蠢的混帐东西,余的确非人,但绝非不如人,而乃超越人。余不仅超越世人,甚至也超越神佛。汝这等蠢才哪懂得个中道理?可知道因果报应这种牢骚话,不过是傻子为自己的愚昧开脱的说词。世上哪可能有什么冤魂作祟?死人哪还能做什么?人只要死了,就不过是个东西,再怎么劈、再怎么砍也不会有任何动静。倘若怀恨而死的人会化为鬼魂回来寻仇,那么第一个该找的不就是余?但如汝所见,余这下尚活得好好的。若要找余寻仇、取余性命,何不放马过来!”
此时右近的惨叫声再次响起。
死神的嘶哑狂笑,响彻这片已为夜幕所笼罩的魔域。
岩石的啜泣声也随之传来,而百介则是……
逐渐失去了意识。
[七]
百介清醒时,天色已经亮了。
四下当然不见任何人影。
岩山上是一片静寂。
直到过了许久,百介才终于意识到昨晚所见并非梦境,也忆起了自己被吓得进退两难的尴尬处境。
——果真像是作了一场恶梦。
不,的确是一场梦魇。
百介并未遭到任何殴打,光是那死神的强烈恶念,就吓得他丧失了神智。
若这不叫梦魇,还有什么能叫做梦魇?
倒是……
已见不这右近的踪影。
在白昼看来,眼前的巨岩依然是硕大无朋。
——楚伐罗塞岩。
他还记得这名字,代表这果真不是一场梦。
站起身来时,他感觉腰、背、和脑袋均疼痛难耐。
他踉踉呛舱地攀上岩山,连走带爬地来到巨岩旁,并攀上了巨岩前的岩层。
被粗暴刮除的青苔上残留着杂乱的脚印。
这是此处曾发生过一场惨斗的证据。
他走向楚伐罗塞岩,边伸手刺探边爬向绝壁边窥探,看见了一道裂缝。
与其说是裂缝,或许称之为洞窟较为合适。只见里头是一片深邃漆黑,宽广得挤进五、六人也是绰绰有余。或许那群家伙原本就躲在里头。
——但为何要藏身此处?
理应不是为了拦截百介和右近。
直到发现镝木的断剑,百介才认清了自己的现状。
——不妙。
这实不妙。
不知右近情况如何?或许已经遇害了。
那姑娘也是性命堪虞。不,若右近已死,那姑娘当然也没可能没被斩杀。即使他们俩目前还活着,两人的性命也有如风前残烛。
毕竟他们俩已遇上了死神,并且为死神所吞噬。
百介茫然地在岩山上左右徘徊。
只觉得自己简直要给逼疯了。眼见自己竟然束手无策,心中的无尽焦虑真要将他给活活逼疯。百介伸手摸向自己的胸口。
——直诉状。
——又市。
得尽快交给又市才成。
又市他……
“绝无可能坐视不管。”
百介自言自语道,接着便从岩上跃下,打自己原本藏身的岩石前通过走出了折口岳,并穿越裂缝满布的岩山,离开了这块不祥之地。
下了岩山后,他又走过草木蓊郁的兽道,穿越几片森林,终于走到看见梯田的地方时,阳光已经转弱了。
饥饿与疲劳已将他折腾得神智不清。
教百介错觉数度在树荫和岩影下窥见了妖怪的踪影。
他看到了七人御前。
船幽灵。
飞缘魔。
以及死神。
这些妖魔鬼怪挥之不去的影子,就这么在他的脑海中或眼帘深处忽隐忽现。
其实他所看见的每一个影子,都不过是自己心中的恶念。
穿越村落进人城下市镇时,开始下起了雨来。
他快步跑进房舍屋檐下避雨,喘了一口气后,百介这才发现这镇上的光景的确怪异。
不论是大街、小巷、还是空地,都见不到半个人影,甚至连只狗都看不到。每个店家均垂下布帘,每户住宅均门窗紧闭。
雨依然下着。
百介茫然地眺望着一道道雨丝。
这下他才想起在来到城下途中,的确没见到过半个人影,既没看见任何人在田里耕作,也没见到有人牵着牛马行走。炭坊烟囱上不见一缕黑烟,百姓民宅也纷纷盖下了遮雨板。原来在路上没遇着任何人,并非因他仅挑岔道走的缘故。
右近曾以人心颓废形容此地。
但这下看来,这个藩已经俨然亡国。
雨依然下这。
别说是客栈,就连一家开着的馆子也找不着。
百介敲了敲几栋看似客栈的屋子的门,但也不见任何人应门。
这下即使身怀巨款,只怕也派不上任何用场。若找不到地方稍事歇息,就连肚子也无法填饱。在这种情况下,想找这又市已经够难了,想救出右近更几乎是不可能。不,倘若再这么下去,就连百介自己这条小命都可能不保。
镇上一片死寂。
百介怀着再如此闲晃下去,性命彷佛也将随时辰流逝而递减的惨淡心境,在细雨潇潇的死寂街头徘徊着。
真的是一个人影也见不着。
他仅能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也拐了几个毫无意义的弯。
接着在大街的正中央,抬头仰望降雨的天际。
山峦、山城、楚伐罗塞岩以及高耸的折口岳,看来均是一片漆黑。
一道电光掠过山顶,旋即传来一声雷鸣。
“终于来了——”
“噢?”
“妖魔现身的日子终于来了。”
是个人。
只见一个披着一张草席的老人,正蹲在岔路口旁一栋房舍的屋檐下。
“这、这位老先生——”
“御前夫人终于现身了。”
“什么?”
百介跑了过去,两手紧抓着老人的双肩问道:
“老、老先生方才说了什么?”
一声远雷响彻天际。
百介紧盯着老人的脸庞。
只见他两眼茫然,一脸龌龊。
一头散发也没梳成髻,整张脸上布满掺杂着白须的胡子。
老先生、老先生,百介摇了摇着看似乞丐的老人肩膀好几回。
“妖魔现身的日子指的是什么?”
“妖魔现身了,要结束了。”
“结束了——什么要结束了?”
“一切都要结束了,老人张着不剩半颗牙齿的嘴直打着寒颤。”
“老先生,这妖魔是什么身分?”
“御前,御前夫人。”
“御前夫人……?”
原来这传言不仅只在城中流传。
就连此等卑贱者都知道这个名字——代表着御前夫人不仅在城中,即使在城外也广为人们所畏惧。
可怕呀、可怕呀,老人喃喃说着,整个人缩进了草席里。百介剥开草席追问道:
“老先生,这御前夫人究竟是何许人?这传言是从何时开始流传的?”
“城下所发生的一切惨祸,均为御前夫人所下的手。真是骇人哪。”
“且慢。为何就连领民都得遭此威胁?”
这御前夫人理应为阿枫夫人——亦即前任藩主之正室。岂可能迫害一己之领民?
哎呀,老人发出一声惨叫,雨滴顺着龌龊的脸颊滑落下来。
“都、都得怪咱们不好。大伙儿从前都戏称她御前夫人,如今才会招来这等天谴。饶、饶了咱们罢,救救咱们的命呀。”
戏称她御前夫人?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那么七、七人御前——七人御前肆虐又是怎么一回事儿?”
“仅牺牲七人,岂足以平息其怒?同时还有百姓挟此风声趁火打劫。不论是町民还是百姓,个个全都干过坏事,只晓得乘机为恶,从未对其心怀畏惧,再加上城中的家伙们也没祭祀过御前夫人,因此……”
如今才教御前夫人更为愤怒呀,老人高喊道。
一阵远雷响起。
“放、放开我!”
不躲起来哪行?得赶紧找个地方藏身才成,老人甩脱百介的手,抱起头来不住打着哆嗦。
“何以需要躲藏?”
“不躲起来势必难逃劫数。先前鸟居倒塌,昨日河里的鱼死亡殆尽,今天可就轮到咱们了。”
“鸟居倒塌?河里的鱼——死亡殆尽?”
“是呀,就连镇守(注36)都不再保佑咱们了。因此所有町民百姓,如今全都躲进了檀那寺或神社内,贴上护符祈祷乞饶。咱们也不想丧命呀。”
“大家全躲进了庙里或神社里?”
看来民居内果然真的没人。
“若是如此,老先生为何……?”
“我身无分文,哪买得超护符?这下得赶紧、得赶紧找个地方……”
即便想躲回家中,他也是无家可归。
啪啪,此时傅来阵阵涉水声,只见两名男子从水渠那头跑来。其中一名顶着凉席充伞、仅穿着一件禅(注37),另一名则是身披褴褛破布、看来应是个乞丐。
“喂,阿丑,原来你在这儿呀。”
老人听了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大家都到桥下去了。别担心,咱们已经安全了,安心罢。瞧瞧那位修行者给了咱们什么。”
看似乞丐的男子从怀中掏出一纸护符,在老人眼前摊了开来。
“这、这护符是……?”
“这是保平安的陀罗尼符。那位修行者将护符也分给了咱们,并说只要把这藏在怀中祈祷便可。来罢阿丑,这张是给你的。”
噢,老人高声感叹道,连忙夺下护符,虔敬地塞进了怀里。谢谢老天爷、谢谢老天爷,只见他低头合掌,感谢上苍。
“那位修行者不收分文,还真是慈悲为怀呀。”
“还提醒咱们今儿个是个雨天哩。”
“雨、雨天会发生什么事儿?”
听到百介这么一问,身穿禅的男子一脸讶异地转过头来问道:
“你是什么人?”
“小,小弟是个旅人。”
“旅人?看来你可是碰上灾难了,偏偏挑上这种日子到这儿来,可是你的不幸呀。阿寅,你说是不是?”
是呀,看似乞丐的男子边搀扶着老人起身,边应和道:
“可怕的灾厄逢雨将从天而降。是罢,亥之?”
“是呀,除了注定将国破家亡,说不定还会发生更骇人的灾祸——不过,只要依照那位法师的指示,便能安然无恙了。”
“法师?可就是那位修行者?”
——修行者。
“说来还真是吓人,这位修行者可是法力无边呀,所预言的事儿全都教他给说中了。阿寅,你说是不是?”
“没错。他曾预言城下将发生些什么灾厄,全都一一应验了。”
——听来似乎就是又市。
“若想保住性命,最好尽快找到他求个保佑罢。”
“快去罢。”
“这、这位修行者人在何处?”
“在桥下将护符派给咱们后,又摇着钤四处找还没拿到护符的人去了。能获得他的保佑,真是三生有幸呀。”
这下似乎是朝武家屋敷那头去了,半裸的男子说道:
“今日想必就连武士们也纷纷贴上护符躲在家中。如今全城下还不信那位修行者的,大概仅剩藩主殿下一人了罢。”
——这铁定是又市。
上武家屋敷去了是罢?百介稍事确认,便告辞上路。
事态的发展常超乎百介的预料。总而言之,这下非得赶紧见到又市不可。
雨依旧下个不停。
走过不见人影的大街,终于来到了武家屋敷町。
倘若碰上太阳下山,可就万事休矣。
毕竟身上没一盏灯笼,天色暗了将伸手不见五指。
武家屋敷町同样是一片静寂。
不过,稍稍可以感觉到屋内似乎有人。看来那看似乞丐的男子说的没错,武士们似乎都藏身家中,力求回避这场劫难。
家家户户的门前和玄关,都贴有那教人眼熟的护符。
稍早没能仔细瞧瞧,这下百介才确认这些的确是又市常沿路派发的辟邪护符。
看来又市已有所行动。看到这护符贴满每一户人家的所有门窗,教人对又市的高明手腕还真是由衷佩服。说服学识匮乏的百姓或许容易,但就连武士们都让他给——
——不对。
这回可是武士先被说服的。
御前夫人亡魂现身的风声先是起于此地的武家屋敷,稍后又传进城内,最后才在领民之间散播开来。
百介四处搜寻又市的身影。
夜色缓缓降临。
每一栋屋子上……
都贴满了辟邪的护符。
有些贴了两、三张,有些则贴了更多。
从稍早那乞丐的话里不难听出,领民们对又市似乎极为信赖。
走到最大一栋宅邸前时,百介停下了脚步。
——这屋子没贴护符。
就连一张也没贴。门牌上的姓氏写着……
——樫村。
樫村兵卫?
这栋就是那家老的宅邸?
宅邸的大门敞开着。不仅外头没人守卫,就连个小厮的影子都见不着。
百介像是被什么给吸引似的,恍恍惚惚地走进了大门里。
雨势愈来愈大。虽然百介早已是浑身湿透,但仍觉得不想再被淋得更湿。他先是为了避雨走到了轩下,最后又不自觉地走到了玄关外。
他发现屋内门户洞开。
和其他宅邸正好相反,这屋内所有门窗竟然全都开这。
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此人对妖魔毫无畏惧?
——不可能。
昨儿个黄昏时分,才听到那几个死神们嘲讽樫村是个教亡魂出没的传闻给吓破了胆的窝囊废,平八亦曾提及,这家老曾举行法会祈祷求神拜佛,听来对这妖魔理应是心怀恐惧。
百介呆立于玄关外。
毕竟他从未造访过地位如此崇高的武家宅邸。樫村是本藩的城代家老,和上八丁堀的穷酸同心家作客完全是两回事儿。
就连该如何打声招呼都不知道。
“请问——”
虽然试图朝屋内呼喊,但百介还是把话给吞了回去。由此入屋毕竟有违礼节,像百介此等贱民,理应由后门入内才是。
是何许人?突然听见屋内有人应声。
大概是察觉有人站在外头了罢。
昏暗的廊下浮现出一片白影。
来者是个个头矮小的老武士,身穿水色无纹的袜,上着白衣白袴。
——看来穿的似乎是丧服。
一张小脸看似和蔼,不过神情明显带着倦意。
“尔为何许人?”
老武士有气无力地问道。
“大、大爷可是北、北林藩家老樫村大人?”
“在下正是樫村兵卫。”
个头矮小的老人心平气和地回答道。
“请、请大人宽恕小的无礼!”
百介尖声喊道:
“小、小的来自江户,名日山冈百介。”
百介赶紧跪下身子,磕头致歉道:
“——如此冒犯,恳请大人多多包涵。”
“无礼——这字眼是社稷尚须遵循礼仪度日时才说得通的。对礼仪早已沦丧殆尽的本地而言,可是一点意义也没有,请起罢。尔大老远自江户来到此穷乡僻壤,想必是有什么缘由,就入内说个清楚罢。”
想不到他的嗓音竟是如此沉稳。
“但一如大人所见,小的已是浑身湿透。”
“这何须在意?”
“恐有沾污贵府之虞。”
“这也无须在意。倒是如今屋内仅剩在下一人,也无法端出什么招待。”
“宅邸内——仅剩家老大人一人?”
“不论什么人——死时终将是孑然一身。”
死?座敷周围挂满了白布幔。
中央铺着一床五幅(注38)宽的木绵被褥,文房四宝上头摆着一支以奉书纸(注39)包裹的白鞘平口(注40)短刀,一旁则摆着一封致大目付的书状。
“家、家老大人……”
“这等事原本应在庭园内办才是——只是不巧碰上天雨。”
况且这场雨看来还真是冷哪,樫村望向庭园说道。
面向庭园的白布幔已被拆除,纸拉门也被拉开,昏暗的庭园活像一张开在门上的嘴。
“可笑罢?都这种时候了,还在讲究武士的矜持。随意找个位子坐罢。”
“家老大人——”
他究竟知道多少实情?
倘若在一国家老面前轻挑地指证藩主为杀人狂魔,即使所言属实……不,正因所言属实,通常性命都将不保。
“小的曾与东云右近大爷同行。”
百介在房内一角就坐后说道。
“尔认识东云大人?”
他还真是个直率的汉子呀,樫村语带怀念地感叹道,接着便在被褥上坐了下来。
“堪怜的是,只因在下委托其进行一桩了无意义的搜索,导致其失去了一切。一切都——”
“如此说来,家老大人也相信右近大爷的清白?”
“一个人是否会杀害妻小遁逃,这在下还看得清楚。”
“那么……”
樫村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
“右近大爷他——已被捕了。”
“东云大人回来了?”
“昨夜回来的。”
为何还要回来?樫村神情苦闷地问道:
“可是被徒士组给逮捕的?”
“是藩主殿下亲自出马逮捕的。”
“藩主殿下?”
樫村的脸色顿时变得一片苍白。
“家老大人。胆敢请教家老大人——知道多少实情?”
“什么事的实情?”
“这……”
“大人方才提到自己姓山冈?”
是否为大目付大人麾下的使者?樫村问道。
“并不是。小的不过是江户京桥某蜡烛盘商之隐居少东,绝非高官使者——”
看来这解释是无法取信于这位家老的罢。
江户蜡烛盘商的少东,竟然千里迢迢来到这远方藩国,想必再怎么解释也难以教人信服。至于在此地该做些什么,就连百介自己也不知道。
是么——未料,樫村竟爽快地接受了这番解释。
“本事经纬,大人知道多少?”
“一切不明,仅知道藩主大人他……”
嗯,樫村拾起下巴,面向百介端正坐姿说道:
“其他的事就千万不可提了。虽不知尔究竟知道多少,但奉劝尔就将至今为止的所见所闻悉数忘记罢。”
“这可不成,右近大爷都已经落入彼等手中了。”
“倘若是昨夜遭逮的……”
这下应已不在人世了罢,樫村把头别向一旁说道。
“看、看来家老大人对藩主殿下的所作所为——果然也知情?”
“不。”
在下什么也不知道,头已别得不能再开的樫村说道。
“昨夜曾听闻徒士组头镝木大人提及,前任藩主义政公之死,实乃……”
“别再说了。”
“可是小的……”
“这些在下都知道。不过山冈大人,这些事,悉数为妖魔诅咒所致。”
樫村有气无力地坍下了身子。
“胆敢请教肆虐的是何方妖魔?可是御前夫人——亦即阿枫夫人的亡魂?抑或杀害三谷弹正而遭极刑的七位百姓?”
这下樫村突然睁开了双眼。
“山冈大人。”
“大人有何指教?”
“绝非在下搪塞,这妖魔诅咒的传闻可是千真万确的。于我藩肆虐的——的确就是阿枫夫人的亡魂。”
能否恳请大人对此稍作解释?百介请教道:
“为何——此地居民对阿枫夫人是如此畏惧?阿枫夫人之死因的确不寻常,但据传亦纯属自尽。小的实在参不透,上自家老大人,下至平民百姓,何以均对其如此惧怕?”
_樫村低头沉思了半晌,接着突然开口说道:
“前任藩主义政公……”
听得出他语带失落。
“自幼体弱多病,大夫多认为其难以长命。其父君义虎公为人胆大阳刚,故对身体孱弱之义政殿下多所嫌弃,并为此积极另觅子嗣。后来,遂与一身分低下之女子产下了现任藩主——虎之进殿下。”
亦即北林弹正景亘。
也就是那死神。
话及至此,樫村先是停顿了半晌,接着才继续说道:
“噢,真是对不住。义虎公对健康的虎之进殿下疼爱有加,虽对义政殿下冷淡异常,对虎之进殿下却是关爱备至。只是嫡子毕竟为义政殿下,再加上其母身分欠妥,因此虎之进殿下,不,景亘公仅能在见不得人的情况下,以私生子的身分被扶养成人。”
不过其于孩提时期,也曾是个聪颖过人的孩童,说到此处,樫村又停顿了下来,接着又说:
“义虎公曾言——活不久的子嗣必是一无是处。不过义政公并未于早年夭折,而是成长为一光明磊落的青年,并于义虎公殁后继任为藩主,相较之下,景亘殿下只得长年不见天日地蛰居于部屋之内。”
想必他就是在这段期间。
尝到那死神的杀戮滋味罢。
“义政殿下天性温厚,待人诚恳,生前是个广受臣民爱戴的藩主。但由于体弱多病,多年无法觅得姻缘,直到九年前,方自小松代藩迎娶了阿枫公主。”
九年前?不就是弹正景旦——也就是北林虎之进观赏过那场傀儡展示后,犯下连环凶案的那一年?
而且,为这场展示雕制栩栩如生的傀儡的,正是原本与阿枫公主之母订有婚约的小右卫门。
命运的交错,就是如此教人剪不断、理还乱。
“阿枫夫人年轻貌美:心地善良。殿下入嫁北林家时,包括在下在内的全体家臣不知放下了多少心,个个期待两位殿下能早生贵子,继承家世。未料……”
“义政公却在当时一病不起?”
樫村点了个头,手遮着眼说道:
“阿枫夫人入嫁后不出两年,义政公便病倒了。虽曾自远方找来大夫,亦曾积极求神拜佛,但不论用什么法子,病情就是无法好转。阿枫夫人为此悲恸不已,感叹两人结缟时日虽短,但既已有夫妻之缘,便应毕生侍奉夫君,因此对藩主殿下的看护可谓无微不至。待病情恶化到无以复加时——阿枫夫人甚至开始亲身祈祷。”
“祈祷?这……”
这可就成了祸端了,樫村说道。
“何以成为祸端?”
“祈祷过后,义政殿下的病情果然略有起色。”
“那祈祷果真有效?”
的确有效——樫村缓缓环视着周遭垂挂的白布说道:
“那可真是一种奇妙的祈祷。正室夫人殿下实为神灵付体,是个法力无边的巫女一类传闻自此不陉而走——不仅是城中,就连城下都为此赞叹不已。”
百介曾于土佐见识过这种祈祷。
仪式本身的确是颇为怪异。
这类祈祷不仅可辟邪愈病,祭祀先祖,有时甚至可施咒取人性命。
据说这种仪式在当地颇为常见。阿枫的族人中,似乎也不乏此类称为大夫的法师。
似乎是如此,听了百介如此解释后,樱村说道:
“这东云大人亦曾提及,但此类仪式并未流传到本地来,因此大家看了纷纷直呼不可思议。
再加上藩主殿下之病情在祈祷后虽略见起色,但依然无法完全痊愈。因此经过一番研议——”
只得将虎之进从江户召了回来。
连同那几个自称四神的恶徒。
“但阿枫夫人猛烈反对量旦殿下继任藩主。至于是为了什么理由……”
可就不清楚了,樫村的视线茫然地停驻在半空中说道。
这理由其实是——
“藩主殿下蛰居部屋时代的所作所为——不知家老大人可有听闻?”
模仿那场傀儡展示所犯下的七件残虐凶杀。
虽一度为田所给逮捕,但虎之进马上给放了出来,之后就再也没能将他绳之以法,只能任由他为所欲为地四处肆虐:看来应是藩国施压,为其撑腰所致。
但樫村却摇着头回答:
“殿下在江户做过哪些事,在下真的是一无所知。虽一度听闻殿下与町奉行所有过摩擦,但据说也不过是误会一场……”
“误会?”
难道藩国真的从未施压?
“没有任何人知道藩主当时做了什么事。即使向自江户返回领内的藩士质询,也看不出彼等有任何隐瞒,想必就连派驻江户屋敷者亦是毫不知情罢。但——这也是情有可原。”
“为何是情有可原?”
樫村蹙眉回答道:
“派驻江户屋敷之藩士们,对殿下皆是多所畏惧,个个对其避之唯恐不及,故对殿下的真面目几乎是毫不知悉。景亘殿下其实——”
是个杀人凶手。
“樫村大人,藩主殿下当时……”
什么都别说,樫村制止了百介说道:
“或许其行径真的有失检点。虽然原本分隔两地,未能听闻任何风声,但在下为此也倍感心痛。只不过,其之所以为派驻江户的藩士们所畏惧,真正的理由实乃——景亘殿下似乎身怀某种慑人力量。”
“慑人力量?”
“只是由于藩主殿下从未提及,详情在下也不清楚。不过,当时就任藩主的义政公对这位弟君似乎也是疼爱有加。山冈大人,虽不知藩主殴下曾于江户做过些什么,但其未受任何制裁亦属事实,一切都‘自行悉数摆平’故此从未为家族或藩国添过任何麻烦。因此,实在找不出任何拒绝其继位的理由。”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向奉行所乃至目附、大目附施压者,究竟是何许人?
“如此说来——”
“阿枫夫人对藩主殿下继位心有不满的理由,在下亦无从得知。但见阿枫夫人人品高洁,想必其中自有道理——遗憾的是,对推举景亘殿下继位的家臣而言,推论此举必定是以占卜结果为依归。不过,此事原本就是欲反对也无从。不论推不推举景亘殿下,义政公毕竟膝下无子,除非是收个养子,否则除了召回景亘殿下继位之外,的确别无他法。未料就在这当头……”
“城下就发生了惨案?”
年轻姑娘教人给开膛剖腹。
“没错。城下接连有年轻姑娘遭到惨杀。由于北林从未发生过这等事件,导致城下大为恐慌。这些惨案其实也是——”
“这些惨案……
百介认为其实也是虎之进——亦即弹正景亘所为。
几起事件均是在四神党移居北林之后不久就发生的,类似的凶案原本都在江户发生。若推论同为四神党所犯下的,理应无误。
但樫村的回答却教人大感意外。
“有风声指称——这些姑娘遇害的惨案,实乃阿枫夫人所为。”
“什么?这未免太……”
为何——会出现这风声?
“传言指称——阿枫夫人为助义政公延命,故从城下掳来年轻姑娘,活剥其生肝,煎成药供义政公服用——简直就是子虚乌有的诽谤中伤。”
如此说来,调书上的确载有遇害者肝脏遭凶手拔除一事。
即便如此……
“此谣言实在过分,难道忘了阿枫夫人可是当时藩主之堂堂正室?分明是毫无根据——竟有人散布此等荒诞无稽的恶意中伤。”
“想必是那怪异的祈祷被当成了根据。”
“噢——”
“谣传必是指称该祈祷源自某淫祠邪软,并诿称阿枫夫人祭拜的,乃远古三谷藩藩主所信奉之邪神。”
的确曾有此传言,樫村无力地垂下双肩,语带颤抖地说道:
“但众所皆知,事实绝非如此荒唐。遗憾的是,一些无谓巧合,助长了这谣言继续流布。”
“无谓巧合?”
“首先,遇害姑娘的人数,与本地传说中杀害城主之百姓人数相同。再者,据传阿枫夫人的故乡有名日七人御前之杀人妖怪出没——这似乎是阿枫夫人入嫁本藩时,随行之小松代藩士所提及的怪谈,原本与阿枫夫人毫无关系,但却让家臣领民起了无谓联想。”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传说是会随人产生变化的。记录虽不变,记忆却可变。仅栖息于记忆中的妖怪,有时也可能随怀此记忆者迁徙,而在他处获得新生。
原本这只是个玩笑,樫村说道:
“起初大家仅是把这当个玩笑。虽然真有姑娘遇害,的确引起不小恐慌,但这么一个地处穷乡僻壤的小藩,若不找个解释来搪塞,大家岂能安心?正由于未能逮到真凶,才会有人——捏造出一个恶人,好求个心安。”
都、都得怪咱们不好——
从前都戏称她御前夫人——
如今才会招来这等天谴——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呀。”
“从前对其崇敬有加,敬称其为御前夫人的领民们,这下悉数变了个样,称其为嗜食生肝的厉鬼御前、统领七人御前的御前夫人等等。当然,无人敢在其面前如此称呼,而是仅在街头巷尾流传。后来——义政公便逝世了。”
这亦为四神党所犯下的恶行。死神弹正景亘毒杀了卧病在床的亲哥哥。
从那伙人的言谈听来,樫村理应也知道真相。
樫村眯起双眼继续说道:
“纵使已是如此,阿枫夫人对反对景亘殿下继任藩主一事,依然是一步也不愿退让。阿枫夫人的立场,也因此每况愈下。”
意指她已无法全身而退?
“阿枫夫人就这么在城内遭到孤立。在下也曾想方设法,尽力劝说,毕竟已无他法可循,但阿枫夫人对此就是坚决不愿退让。”
看来她的确贤明,看透了那死神的本性。
“但面对幕府与其他诸藩,毕竟得顾及国体,因此不出多久,大家还是决定正式推举景亘殿下继任藩主。而依然坚决反对的阿枫夫人,就这么被诬指为企图谋反——”
樫村停顿了半晌,也不知是向什么鞠了个躬,接着才又继续说道:
“就此被打入了地牢幽禁。”
“地牢?城内有地牢?”
“本藩之城曾有个骇人传说。山冈大人,城内确有据传曾幽禁过三谷藩藩王的土牢。阿枫夫人就这么被禁锢其中,在神智错乱后,方从天守投身自尽。”
“神智错乱?”
“是的,的确是神智错乱,犹记当时夫人遗骸是一丝不挂。”
“一丝不挂地——自天守……?”
“唉,还真是惨绝人寰——”
樫村以皱纹满布的手掩面说道:
“在下却什么忙也帮不上,哪配当什么城代家老?本藩现下之所以濒临覆灭,都得怪在下的无为无策。因此即使夫人真的化为冤魂肆虐,也是大家罪有应得。未能保护阿枫夫人的在下、同样未尽保护之责的众家臣、乃至瞎起哄的领民们——全是由于心怀愧疚,心中才会如此惶恐。毕竟全藩上下,原都是将夫人逼上绝路的凶手。”
由于心怀愧疚,心中才会如此惶恐?
“不过,家老大人……”
樫村缓缓放下掩面的手。
“何事?”
“倘若阿枫夫人的死因并非自尽——将会如何?”
“岂、岂有这可能?大人可有任何根据?”
“昨夜曾听闻徒士组头大人与藩主妾室白菊提及——阿枫夫人实乃……”
死于该伙人之手。
“镝木、白菊两人……?”,
“之后藩主殿下亦曾表示——倘若怀恨而死的人会化为鬼魂回来寻仇,那么第一个该找的不就是余?”
“如……如此说来,阿枫夫人难道也是……这、这怎么可能?”
樫村双手拄在被褥上,语带呜咽地问道:
景亘殿下他……还说了些什么?”
“藩主殿下还表示,因果报应这种牢骚话,不过是傻子为自己的愚昧开脱的说辞。世上哪可能有什么冤魂作祟——并嘲讽死人哪还能做什么,若要取其性命,尽管放马过来。”
“这实在是太不敬了。”
太过分了,实在太过分了,樫村不住摇头,并喃喃自语地感叹道:
“冤魂复仇这种事,是真可能发生的。”
“而阿枫夫人——果真现身了?”
御前夫人的亡魂首度现身,据说就是在这位家老的寝室。
亦即出现在这栋宅邸内。
樫村颔首回答:
“在下不仅亲眼看见了阿枫夫人,也亲耳听见了阿枫夫人的声音。不过在下之所以坚称真有冤魂现身一事,绝非基于此一亲身体验。”
“那么——是因何故?”
“不分城内家臣、城下领民,个个对此事均深感内疚。而凡心怀愧疚者,想必皆可能看见此类幻象。若仅有一、两人瞧见,则或许纯属虚幻,但若所有人皆得见其形、闻其声,并因此对其畏惧不已——必可证明其绝非幻象,到头来也真可能发生超乎世人所能理解之灾厄。这就是报应。大人说是不是?”
“不过就小的所见,藩主殿下似乎未怀一丝愧疚。如此看来,不就如其所言,世上并无冤魂作祟一事?”
“这……”
“樫村大人。”
百介终于下定决心说道:
“恕小的无礼直言。藩内所有臣民,或许果真为背负将阿枫夫人逼上绝路的罪孽,个个深感愧疚。不过——”
不过……
“——最应为此事心怀愧疚的,岂不是藩主弹正景亘旦大人?最为阿枫夫人所痛恨者,理应为藩主大人与其侧近。倘若亡魂现身一事属实,阿枫夫人岂不是找错了报复对象?岂有领民、藩士、以及榴村大人得成为藩主大人的替死鬼,代其受罪之理?”
“此言或许不无道理。但倘若藩主有难,其家臣、领民——本来就有共同承担劫难,以为救主之义务。”
“这不过是武家精神,不应强迫平民百姓共同承受。再者——”
再者……
“假使夺了义政公性命的是现任藩主与其侧近,不,甚至诛杀年轻姑娘并嫁祸予阿枫夫人、进而杀害夫人亦为现任藩主所为,情况可就有所不同了。诸位忠臣理应效忠者,应为藩主义政大人,难道从未怀疑弹正景亘大人即为觊觎藩王宝座,进而谋害明君的奸贼?”
“绝非如此!”
樫村低头高声喊道:
“藩主殿下,亦即景亘大人,从未觊觎藩主宝座。”
“但他毕竟将义政公给——”
“此、此类作为之动机,绝非肇因于对藩主宝座有所觊觎。山冈大人,一切……一切均是在下的错。”
樫村羞愧得当场趴下了身子。
看来他似乎忘了武士应有的矜持。
——这是怎么一回事?
樫村长叹一声解释道:
“藩主大人曾向在下表明,其对前任藩主厌恶至极。”
“厌恶至极?”
“是的。只因义政公为人温厚聪颖,即使阳寿将尽,依然心平气和,力图匡正饱受财务窘况所迫之藩政——在在教景亘公难以忍受。”
“这是何故?如此听来,前任藩主岂不是位英明贤君?”
“没错。说来义政公的确是位明君。不过,景亘公于日后曾言——濒死之人,岂有不号哭之理——”
“什么……?”
“景亘公表示,即便贵为大名或是将军,濒死前必然要为死亡的恐怖高声号哭,凡为人者均应如此。但义政公天生体弱多病,于成长岁月中随时与死亡比邻,对此想必是早有觉悟。只是,景亘公对此就是无法理解。”
“因此方会下毒?”
“对阿枫夫人亦如是。夫人对义政公可谓鞠躬尽瘁,绝不仅止是表面工夫。即使在义政公殁后,其心意似乎仍是丝毫不改。这教藩主殿下——”
难道这也教他看不顺眼?
“因此,藩主殿下的作为——绝非出于对藩主宝座之觊觎。”
“但这也没因此就有资格取人性命的道理罢?光是看、看不顺眼就杀人,岂不是说不过去?”
“话是如此,不过……”
“再者,樫村大人。藩主殿下之所以对亡魂毫无畏惧,是否可能因坊间传为妖魔所犯下的惨案,实为藩主殿下所为?或许残杀领民之真凶,正是……”
“荒……”
荒唐,不可放肆——
樫村双肩不住颤抖着,接着又以自言自语的口吻喃喃说道:
“方才不也说过,这一切均是在下樫村兵卫的错?”
“家老大人有哪儿错了?”
“有的。”
樫村平身回答:
“凡本藩所遭逢之灾厄,以及藩主殿下所犯下之暴行,在下樫村兵卫均难辞其咎。藩主殿下夜夜残杀无辜确为事实,但将之归类为妖魔诅咒所致亦绝不为过。不,若说这些惨祸本身即为妖魔诅咒,亦不为过。”
“樫村大人,忠臣事君亦应有个限度。大人无须承揽分毫罪责。”
“山冈大人有所不知。藩主殿下之所以变成这般模样,的确全都是在下的错。”
这下樫村终于回复了武士应有的尊严,端正坐姿面向百介说道:
“如此下去,本藩终将覆灭。人心退废、治安败坏,藩政早已是破绽百出。相信大人亦曾听闻,已有非人所能理解之灾厄发生——”
那几个乞丐的确曾提及鸟居坍塌、川鱼尽死等情事。
“没错。本藩有一流贯领地中央之阎浮提川,先日河中鱼只竟悉数……死亡。先前亦有落雷击中北林家菩提寺,导致北林家代代先人墓地惨遭破坏殆尽。”
“墓地遭破坏殆尽?”
“再者,镇守领内之金屋子神社,亦有鸟居坍塌之情事。一切灾厄,均为阿枫夫人显灵所致。这下领民们悉数为之震慑,纷纷开始求神拜佛,并臆测必将有更为骇人之灾厄来袭。不过依在下之拙见——这实为阿枫夫人赋予大家的最后机会。”
“最后机会?”
“御前夫人——亦即阿枫夫人显灵后,原本恣意为恶的领民由于对阿枫夫人心生畏惧,竞也个个变得恭笃虔敬。原本漠然的不安先是转为明确的恐惧,再化为敬畏,到头来竟也教神佛重返领民心中。百姓一心求神明加持、佛祖慈悲,原本笼罩城下的暴戾之气终于得以消散,暴动与劫掠亦悉数止息。”
“噢——”
——原来这才是真正目的。
又市所采取的第一步行动,目的原来是抑制领民的暴行与城下的混乱。
诚如樫村所言,敬畏之念的确有收束民心之效。不过这光凭恐怖,可是无法办到的。教人不寒而栗的恐惧,毕竟不等同于出于崇敬之心的平服。
七人御前终究是他国妖物,上溯百年之古老怨念亦不过为陈年往事,凭着类看不见的东西,绝收不到任何效果。哪管有多凶暴、多骇人,若不见妖魔形体,只会徒增人心之混乱与不安。
欲使众人自心怀畏惧转为虔敬自诫,必须清楚描绘出恐惧对象,并明确展现其慑人威力。为此,又市赋予了这妖魔名字与轮廓。之所以让无人不知、无人不惧的阿枫公主亡魂——亦即御前夫人在此时显灵,正是为了达成此一目的。
而且,阿枫夫人所为,并非仅止于报复——樫村说道:
“夫人实乃忧虑本藩现状才特地显灵,为众人指点迷津的。”
“指点迷津?”
犹记平八曾提及该亡魂指名继位藩主一事。
“没错,此言果真不假。在下先前亦曾找出阿枫夫人英灵所指名之继任者,并办妥继任所需之一切手续。”
“噢?”
难不成江户屋敷内真有此人?
“可有任何标记?”
“的确有。据说奉派前去求证之使者亲眼瞧见,该名藩士背后果真有灵光照射,并有阿弥陀如来于众藩士眼前显灵,伸手指向该名继任者一事。多人见证此事,看来果真有神佛加持。”
“此、此事可当真?”
“完全属实。看来果真是天降祥瑞。因此吾等立刻达成协议,敬邀此人正式成为北林家养子,并赶紧以藩属主景亘患病为由,向幕府禀报将由此人继任藩主一事。当然,此人实为区区一介藩士毕竟无法据实以报,故表面上仍须伪称此人为义政公之私生子。”
“不过,对藩主殿下该如何交代?”
“此事——藩主殿下当然尚不知情。向幕府禀报纯粹出于在下一己之独断。不,除了山冈大人之外,此事仅有少数重臣知情。”
“若是如此……”
若是如此,藩主殿下哪可能同意?
一个以超越神佛者自居的人,绝无可能向阿弥陀如来的意向低头。
殿下当然不可能同意,樫村回答道。
“樫村大人您难不成正意图切腹,以明对此事负责之志?”
“正有此意。”
“万、万万不可,恕小的直言……”
家老大人这想法未免过于天真。切腹自裁绝无可能软那死神乖乖低头,只会掀起又一波腥风血雨的斗争。
“大人即使切腹明志,藩主殿下也绝无可能接受此一安排,甚至可能祸秧其他家臣……”
“山冈大人。”
樫村深深叹了口气说道:
“只要在下一死,藩主殿下——亦即景亘大人,也应能就此收手。方才已数度提及,一切过错,在下均难辞其咎,真正教藩主殿下怀恨在心者,仅有在下樫村兵卫一人。无论如今危害本藩之灾厄为何,均肇因于在下昔日的所作所为。因此,阿枫夫人方才选择于在下眼前显灵。”
樫村挺直背脊继续说道:
“山冈大人于在下下定决心切腹明志的当头出现,看来冥冥中确有因缘。不知山冈大人——是否愿意听听在下这老糊涂的一番傻话?”
“大人请直说无妨。”
语毕,百介也端正了坐姿。
“这已是陈年往事了。在下曾于年幼的景亘大人眼前——手刃其母。”
“什么?”
“此乃奉当时藩主义虎公本人之命。”
“前任藩主为何下达此令?家老大人方才不是曾提及,义虎公对景亘大人疼爱备至?”
“这事即肇因于此。义虎公对嫡子义政大人百般疏远,仅将景亘大人——不,虎之进大人当成唯一子嗣疼惜。理所当然,城内亦因此衍生出诸多冲突。当时前任藩主之正室犹健在,因此虎之进大人之母亦曾遭残酷迫害,众人皆指其不顾一己身分之卑贱,竟怀了藩主殿下之骨肉,并质疑其图谋侵占北林家之权位。”
为何家族、武士必得拘泥于此类执着?
百介抿紧双唇心想道。
“然而,其母绝无任何不良居心。正因无此邪念,于是便被迫遁逃。”
“遁逃?”
“想必是认为自己母子俩已成北林家之祸种。”
樫村眉头深锁,闭上了双眼继续说道:
“某夜,虎之进大人之母带着虎之进大人自城内逃离,意图亡命他国。义虎公得知此事,自是怒不可遏,因此召来在下如此交代……”
将两人给逮回来——
若胆敢反抗,则可迳直斩杀其母——
但务必确保余儿平安归来——
“欲逃离本藩,仅有一条路可行。区区一介弱女子手携稚子,欲穿越险峻岔路必是至为艰难。近天明时分,这对母子终究在折口岳山腰的夜泣岩屋一带为在下给追上了;不知山冈大人是否曾听闻该处?”
此处百介当然知道。
就是昨晚事发之地。
“当时天色将明,但岩石竟发出咻咻声响,听来的确宛如阵阵啜泣。在下眼见虎之进大人正于岩阴下休憩,其母则随侍其侧温柔看顾。在下一现身,虎之进大人即清醒过来,欢天喜地的直呼兵卫、兵卫。”
“樫村大人——”
一滴泪水,自樫村紧闭的双眼淌下。
“犹记藩主大人——亦即虎之进大人,当时笑得是那么的天真无邪,张开一双小手对在下表示——今将偕母远行,兵卫也一起来罢。其母则紧抱着欲走向在下的藩主殿下不住哀求,放了咱们母子俩罢。若您还是个人,就放了咱们罢。”
接着樫村便咬牙切齿地低声说道:
“在下便……”
遵照主君之命——
“手刃了该女——”
“樫村大人——”
只见一道泪水自樫村的脸颊滑落。
“樫村大人所背负的辛酸——”
实在超乎常人所能想像。尤其是百介这等人,更是无从理解。
毕竟百介非武家之人。对武士而言——恪遵主君所下达之命令,当然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只不过,这道理只会教百介感到不可思议。
但樫村却摇头说道:
“当时在下想必是教死神给附了身。在以武士之身尽一己之义务前,竟然忘了身为一个人应有的人性。”
语毕,这年迈的忠臣捶了膝盖几记。
不禁教人想起右近也曾这么做过。
“当时,藩主大人浑身沾满其母所溅出的鲜血。或许是在下心生怯弱,该女并未立即断气,在下只好持续挥了好几回刀,最后才铁着心肠,硬是解开了藩主殿下紧抓其母的手,一把将直哭号母亲大人、母亲大人的藩主殿下给抢了过来,接着便头也不回地走下了岔路。为何朝母亲大人挥刀?为何杀了母亲大人?不论藩主殿下如何哭问,在下仍是默不作答。事后,义虎公仅表示在
下做了件该做的事,在下也为完满达成任务大获表扬。”
在自己眼前手刃自己母亲的凶手,被下令斩杀母亲的父亲……大肆表扬。
事后,樫村继续说道:
“藩主大人的眼里,就开始有了那无以名状的眼神。”
他那眼神——
漆黑空洞有如无底深渊——
看来完全不像人的眼神——
田所曾如此说过。
“打那日起,在下便立誓今后将舍身护卫虎之进大人——亦即藩主殿下。但对藩主大人而言,在下毕竟是个弑母仇人。因此倘若藩主殿下行径是如何邪门乖张,在下终究难辞其咎。毕竟在下的所作所为,曾教藩主大人伤心欲绝。”
“但樫村大人——”
“山冈大人,在下的所作所为如此泯灭人性,如今也该遭到报应了。实不相瞒,那死于……死于在下刀下的女子……”
此时传来一声远雷。
“曾为在下之妻。”
雨势骤然转强,百介的听觉也为猛烈的雨声所吞噬。
只见雨滴飞沫从敞开的缘侧溅入房内。
“因此,山冈大人,藩主殿下的乖张行径——实为对在下这弑母仇人的复仇。在下愈是不知所措,藩主大人就愈是欣喜。打从在下手刃其母那时起,藩主殿下便不断强迫在下舍弃为人应有之伦常,遵循武士应行之道——即便主君是个杀人凶手,亦应尽责护主,无论其行径如何残酷,亦不得有任何异议,仅能尽忠职守,默默尽一介臣下应尽之义务。错不在他人,一切均应由在下独自承担。倘若在下于当日清晨不曾忘却人应有之伦常——”
情势便不至于恶化至此。
话及至此——樫村语不成声地嚎啕大哭了起来。
“因此,值此骇人灾厄将降临城下之夜,在下必得切腹明志。如此一来,阿枫夫人、义政大人、以及景亘大人便可……”
樫村将手仲向放置于文房四宝上头的小刀。
钤。
夹杂在雨声中。
钤。
“是钤声——”
雨势霎时放缓。
灾厄将至。
灾厄将至。
只见一片漆黑的庭院中,浮现出一个白色人影。
“来、来者何人?”
樫村跪坐起身子问道,
“灾厄将至——此乃亡魂所言。”
“什,什么?”
——又市。
身穿白麻布衣,头缠白木棉的修行者头巾。胸前还挂着一只偈箱。
来者正是手持摇铃的御行又市。
“御行奉为——”
钤。
“这、这位不就是上回那位修行者——”
樫村望向百介。但百介却是沉默不语。不知又市——
将如何收拾这局面?
樫村转头望向庭院问道:
“请问法师为何而来?发……发生了什么事么?”
“小的并非修行者,不过是城下百姓如此称呼罢了。实不相瞒,小的不过是个浪迹诸国,以撒符念咒维生的乞儿。”
“不、不过据说修行者大人之神谕均一一应验——”
“一切均应归功于此偈箱中护符之法力。倒是家老大人这身装束,看来似乎是丧服?”
“确、确是丧服没错。”
“难道大人意图只身揽下一切罪孽秽气?”
樫村并未回答。
“奉劝大人切勿行此无谓之举。”
“什么?”
“此举——注定将告徒然。小的正是担忧忠肝义胆、德高望重之家老大人,是否要做出什么不智之举,出于一片关心,特此前来劝说。”
“不智之举?”
“没错。倘若家老大人就此切腹辞世,将无助于解消往生者之任何遗恨。”
“但、但修行者大人……”
钤。
“含冤而死者,并非仅阿枫夫人一位。”
噢,樫村闻言,当场跌坐在地上。
“小的清楚瞧见了盘据本地不去之众多亡魂。古时为百姓所弑之城主、该城主所手刃之百姓、为此因缘殃死之众人、乃至死于非命之前代藩主大人、以及惨遭残杀之多位领民,个个均仍心怀忿恨。大人难道没听见……”
又市仰望天际说道:
“御前夫人之诅咒声、以及众死者之号哭声?”
“阿、阿枫夫人,义政大人——”
樫村站起身来,步履蹒跚地走到缘侧坐了下来。
“哎呀,那些个个生得一脸凶神恶煞的亡魂,正群众于城上盘旋不去。这副光景可真是骇人哪——”
“群、群众于城上?”
“现下城内可有任何人在?”
“城内已是空无一人,关于这点,修行者大人理应比任何人更清楚:灾厄将于雨夜降临,尤其将属城内最为危险——不就是出自修行者大人之口?因此上王武士、下至女仆小厮,均恐遭此劫难波及,纷纷返回各自屋敖藏身回避——不……”
噢,樫村突然失声大喊:
“藩、藩主殿下尚在城内!”
“小的曾言,今宵阴阳之气纷乱交错,势必将有妖物现身,无可回避之灾厄亦将降临该城。看来,藩主殿下将有生命危险。”
“不过,藩主殿下坚称世上绝无妖魔。”
“这可是大错特错。”
“什么……?”
“大人过去之所作所为,的确曾打乱了藩主殿下之人生。不过,藩主殿下如今之恶行,绝非大人所须负责。”
“难道不是在下的错?”
“童年心伤的确可能改变一个人之性情。不过要选择什么样的路,尚可由当事人自行决定。世上不乏于伤痛中领悟慈悲心者,亦有一帆风顺却步上邪魔歪道者。故此,一个人若因酷好死亡而涂炭生灵,除了为死神所惑,绝无其他道理可解释。”
“死神?”
“凡为人必有伤痛,人生在世必是充满辛酸,故每个人均曾为死神所蛊惑,心中涌现恶念时,任何人都可能化身为死神。只不过——若仅是如此,尚不至于发生任何事。”
“要如何才会出事?”
“欲使恶念凝聚,须具备唤醒、孕育恶念之条件,本藩领内有远古恶气残存之魔域,一切条件可谓均已具备。因此,藩主殿下之疯狂行径——”
的确为妖魔诅咒所致。
“妖、妖魔诅咒?”
“这回,藩主殿下将承担最多随此灾厄而来之劫难。毕竟其长期受妖魔蛊惑而态意为恶,如此下去——藩主殿下之性命也将于今夜告终。”
“这……这可不成。在下曾立誓保护藩主殿下,即使其权位终将不保,至少也,至少也得保全藩主殿下之性命——”
为、为此,在下即使丢了性命亦不足惜!樫村高声大喊,从缘侧爬下了庭院中。
“修行者大人,难道已无任何拯救藩主殿下之良策?”
钤。
又市再度仰天回答道:
“或许已经太迟了。”
“迟了些也无妨,若有任何法子,都请修行者大人倾囊相授。只要尚有一丝希望,在下樫村
兵卫即使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
“藩主殿下如今身处何处?”
“应在寝室——不。”
樫村一张沾满泥泞的脸孔望向百介问道:
“东云右近已为藩主殿下一行所擒,是么?”
百介点了点头。
“那么——如今应在土牢里。”
这土牢,难不成是三谷弹正与阿枫公主曾遭幽禁之处?
又市自偈箱中掏出一纸护身符说道:
“此乃经驱百魔、焚秽气之陀罗尼咒法加持之护符,大人宜将此符张贴于藩主殿下置身处之房门外。”
“将、将此符张贴于门外?”
“所有出入口均需以此符封之,以组成一结界守护。家老大人可听清楚了?所有出入口均需张贴此符。”
“土、土牢出入口仅有一处,乃一道位于城内中庭一隅之密门。”
“那么,便应以此符将该门妥善封印之。早晨之前万万不可开启。在听见第一声鸡啼前,万万不可让藩主殿下踏出门外一步。”
“在下知道了。”
樫村将护符塞入怀中说道。
“不过,家老大人。”
“什、什么事?”
“今宵的妖魔可是来势汹汹。”
“这,这在下已有觉悟。”
“倘若有任何其他出入口未妥善封印——此法亦将功亏一篑。”
又市语调沉静地说道。
樫村深深吸了口气,使劲点了个头表示了解。接着这年迈的武士便将大小双刀朝泥泞满布的白衣上一插,奔向仍降着雨的黑夜里。
轰隆隆,远方传来一阵雷声。
“又市先生。”
“从这身模样看来,先生似乎也受了不少折腾。”
又市说道:
“虽然教先生为此事所牵连,绝非小的本意。”
“这——小弟不过是……”
“听闻玉泉坊通报后,小的对先生亦是担忧不已。”
“先生将——如何收拾这局面?”
这回的差事的确棘手,又市回答道:
“付出如此辛劳,倘若仅惩罚了恶徒,绝称不上划算。再加上领民人心惶惶,下起手来实难拿捏。若不慎招致此藩遭撤废,亦有导致藩士颠沛流离之虞:故为了这回的差事,小的实在是煞费苦心。”
又市的神情变得严峻了起来。
“再过不久,最后的灾厄便将降临城下,一切亦将就此告终。”
“何谓——最后的灾厄?”
先生很快便能见到了,又市说道,接着又抬头仰望主城。
只见折口岳已经化为一片较夜色更为黝黑的黑影。
又市就此不发一语,教百介想问什么也无从。又市默默递出一只以竹叶包裹的饭团,百介收下后,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约有整整一刻。
百介就在樫村宅邸内静候事情发生。
这段时间内,又市都伫立在雨中的大街上,也不知是在等待什么。
除了偶尔传来阵阵雷鸣,四下完全不见任何变化。百介脑子里是一片空白,毕竟即使想思索些什么亦是无从。就在这种情况下——又过了一刻。
终于。
钤,只听见一声钤响。
百介连忙奔出门外。
“怎么了?”
“灾厄降临了。”
“灾厄?”
钤、钤、钤,又市激烈地摇起了摇钤。
“现身罢,现身罢,个个都现身罢。”
钤、钤、钤。
“瞧罢,瞧罢。”
钤、钤。
屋敷的门开了,几个武士步出屋外。
“修、修行者大人——”
“各位请瞧。御前夫人即将显灵。各位已无须隐遁屋内,请至屋外祈祷——”
是,只听到大伙儿如此应道,接着便有数名如传令般四处奔走,挨家挨户敲起了门来。这下家家户户的门都开了,武士们纷纷依照又市的吩咐,一个接着一个步入雨中,不出多久,便挤满了整条大街。看来,又市于事前便已向大家交代过自己的安排。
“各位宜出声祈祷,以央请御前夫人息怒——现下,御前夫人就在那头。”
又市指向那片硕大的黑影——亦即主城上空。
“也应立刻通报藏身寺庙神社内之领民百姓,须乘此刻齐声祈祷。唯有城下万众一心,方能化解此一灾厄。”
遵命,人群中四处有人如此回应,亦见数名武士朝各方奔驰而去。
这下,降雨的大街上已充斥着武士们的阵阵念佛声。
“齐心祈祷罢,不愿祈祷者恐将性命不保。不畏鬼、不敬神、亦不尊佛者,唯有被打入地狱一途。”
钤。
——难道大家真的看得见?
百介只看见一片黑暗,但或许这些武士们还真的见到了笼罩天际的御前夫人亡魂。就在此时,在武士引领下的百姓们也纷纷赶到,整个武家屋敷町已为齐声念佛的人潮所淹没。
——真是骇人哪。
百介凝视着又市的侧脸。
此事想必耗费又市不少时间张罗。
这回他一步步掌握人心,将整个藩玩弄于指掌之间。想来他这能耐还真是骇人,凭着这张嘴,要想煽动众人群起抗暴、覆灭藩国,亦是大有可能。
钤。
又市再度摇起了摇钤。
就在此时。
一道闪光划过天际。
紧接着,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响。
这下——
“天、天守竟然……”
人群中有人喊道。念佛声霎时止息,众人不约而同地抬头仰望。
“主城——天守失火了。”
在硕大无朋的楚伐罗塞岩前——主城正燃起熊熊烈焰。
难道是为落雷所击?
似乎也只能如此解释。但又市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操弄落雷。如此说来,难道这真是个偶然天灾?即使并非偶然——理应也不可能是人为。
人群中响起阵阵惊呼,但又市依然不为所动地说道:
“这妖魔果然是威力惊人哪。”
藩、藩主殿下——武士们异口同声地喊道。
“藩主殿下尚在城内,殿下他——”
“藩主殿下曾言,世上绝无鬼神。”
“唯有藩、藩主殿下从未采信妖魔诅咒之说。”
“难、难道这就是不敬畏神佛的报应?”
武士们的动摇开始在人群中扩散开来,藩主殿下、灾厄果真降临于藩主殿下身上,许多人如此说道。
肃静!又市向大家喊道:
“藩主殿下绝非不敬神佛,而是个无惧于妖魔之堂堂武士。若藩主殿下真仍滞留城内,代表其为舍身救民,不惜只身担下本应降临全城之灾厄。”
祈祷罢,又市说道:
“倘若祈祷得不够——”
又见一道闪光掠过。
这下……
百介目睹了一个超乎想像的光景。
楚伐罗塞岩竟然——
被炸得四散进裂。
看来原因绝非落雷,应是爆破所致。这光景——果真只能以天谴解释之。
原本遮蔽天际的巨大黑影随着低沉声响缓缓倾塌,旋即便传来一声彷佛地面也随之撼动的巨响。事实上,这场地震应是不假,毕竟坍落的是一块硕大无朋的巨岩。
这下,就连原本充斥四下的念佛声也轧然止息。
只见半毁的山城笼罩着熊熊烈焰。
“御行奉为——”
听到又市这句话,百介这才回过神来。
“各位无须担忧,御前夫人已经息怒。”
一股骚动于人群中扩散开来。
“看来英勇的藩主殿下与那块巨岩,已揽下降临本地之一切灾厄。原本笼罩全城之乌云,亦将就此散去。”
好!人群中响起一阵欢呼。
“既然已无须担忧,还请各位尽快赶往主城灭火。此城乃贵藩之要地,万万不可任其毁弃,否则岂能恭迎继任藩主入驻?毕竟主城乃全藩众人之资产,即便对百姓领民亦应如是。”
又一阵欢呼在人群中响起。去救主城、去救咱们的主城,只听见众人此起彼落地说道。大家点亮了几把火炬,不分武士百姓,甚至就连乞丐都随着人潮,齐步朝主城走去。至于百介,则只能一脸茫然地眺望着这奇妙的光景。
“咱们也动身罢——”
又市笑着说道。
[八]
一行人抵达主城时。
东方天际已射下一道朝阳。
此时,雨似乎也停了。
天降灾厄的一夜就这么过去。
主城的大火虽已为众人所扑灭,却已化为一片倾颓的断垣残壁。天守惨遭焚烧殆尽,现场只见几缕袅袅黑烟,原本的形迹已不复见。倒塌的楚伐罗塞岩几乎填满了夹在主城与折口岳之间的断崖,原本巨岩矗立的地点也开了个巨大的窟窿。看来主城近山的那头似乎毁损得极为严重。
不分武士、百姓,这惨状教众人看得是哑口无言,过了半晌,才在带头的几名武士指示下鱼贯步入城内。
崩落的毕竟是块巨石,当时的震动想必是十分惊人,震得城内亦是一片狼藉,看来光是清理里头的落尘,就已是件够辛苦的差事了。
看来,找来这么多人是对的。
不过,这群人还真是群乌合之众。
在起初的半刻里,众人是一片混乱,后来才终于有了点儿统率分工的架式。果然是船到桥头自然直,只见有人开始领头指挥,也有人开始着手清理。人群终于开始利落地清理起这片断垣残壁来。
稍事观察大伙儿的工作情况后,又市这才迈开脚步,钻过来来往往的人群步入城内。百介也默默地跟在后头进了城。
身为百姓的百介从没进过城,因此心里颇为紧张。城内虽是一片狼籍,但实际损害看来似乎并不严重,虽不知里头是什么状况,但走道、墙壁、和天花板都安然无恙。
家老大人,家老大人,这下突然听见有人如此喊道。
——樫村。
这才想起——事发当时樫村应该也在城内。百介转头望向又市,只见又市点了个头,接着便以宛如对城内方位了若指掌的架式,引领着百介朝喊声来处走去。
两人穿越走道走出城外,并步下一段石阶。
来到一处看似中庭的地方。
只见数名武士正聚集在一栋看似仓库的屋舍前。
修行者大人,武士们一认出来者是又市,便向他说道:
“修行者大人,家、家老大人他——”
又市快步朝他们跑去。
只见一名武士正抱起满身泥泞的樫村。
“家老大人——”
“修、修行者大人,发生了什么事么?”
“楚伐罗塞岩崩落,天守亦于祝融中坍塌。”
“天守坍塌了?”
仍被抱在武士怀中的樫村仰望天际叹道。
“劫难业已告终,还请大人宽心。降临贵藩之灾厄——已于昨夜悉数消退。”
“是、是么……”
樫村两眼圆睁,一脸惊讶神色。
“倒是家老大人,藩主殿下人在……?”
“藩、藩主殿下就在里头。”
樫村指着下方回答道。
在武士的搀扶下,樫村蹒蹒跚跚地站了起来。
只见其脚下铺石地面上,贴满了沾满泥巴的陀罗尼符。
“家老大人,此处是……?”
“藩主殿下怎会在里头?”
看来这群武士们对土牢的存在亦是一无所知。
“此处仅有极少数人知情。”
樫村再度趴到了地上,将纸符逐一撕下,并于铺石上四处摸索,最后使劲按下了其中一块。
喀,只见铺石应声沉了下去。
樫村将手伸进凹陷的窟窿内,握住某个东西使劲一拉,噢,武士们随即发出一阵惊叹。随着宛如石臼转动般的低沉声响,几块铺石升了起来,一个恰可容一人进入的洞口就这么在众人面前出现。
“此处是个土牢。由于结构牢固,几乎是坚不可摧。值此惊人程度之天变地动——反而就属此处最为安全。”
“藩主殿下——果真藏身其中?”
“没错。”
大人曾亲眼确认过?又市问道。
“当然确认过。虽末亲眼看见藩主殿下,但在下开启此门朝里头呼喊时,曾听见有人回应,从嗓音听来,也的确是藩主殿下无误。在下依修行者大人吩咐,堵此入口并封以纸符后,便于此处坐镇至今。此牢之出入口仅此一处,在下确定藩主殿下绝对还在里头。”
“藩、藩主殿下可曾说了些什么?”
“倒是藩主殿下为何会在这种地方?”
藩主殿下、藩主殿下——樫村并未回答这群家臣所提出的任何问题,只是一迳将头探进洞内连声呼喊。
只听见阵阵回音。
没传来任何应答。
樫村抬起头来,沾满泥巴的脸上满是惶恐。
“修行者大人……”
“昨夜之灾厄来势凶猛。一如小的所言,藩主殿下确已承担了最多随此灾厄而来之劫难。难不成……”
藩主殿下——樫村短促地喊了一声,随即钻进了洞穴中。
家老大人,武士们异口同声呼喊道,个个紧跟在樫村后头。
又市朝百介瞄了一眼。
百介随即恍然大悟,也随众人踏入洞内。
虽然洞内颇为冰凉,但教人难以呼吸,还弥漫着一股腐臭。
一行人沿狭窄的石阶走了约有十尺,便来到一个稍稍宽敞些的石室。先前至少还有点光亮,但从这儿起就成了一片漆黑,同时也不见任何灯火。
谁能点个灯火——武士们喊道。
又市这才带着两支蜡烛步下了石阶。
石室内有座通往下方的木梯。
看来,此处其实是个利用天然洞窟修建而成的地底密室。
再往下走个十尺,一行人便来到一个宽敞的空间。
“这——”
只见岩石裂缝上,嵌有几支粗大的牢槛。
牢槛后头似乎有个人。
樫村解开牢拴打开了门,快步跑进了牢槛内,将此人给抱了起来。
武士们旋即以烛光照亮他的脸孔。
此人——竟是东云右近。
“右,右近大爷。”
百介也踏进了牢槛中,并发现右近身旁还躺着一个百姓姑娘,想必就是加奈罢。
醒醒呀,武士们喊了几声,右近旋即恢复了神智。
“右近大爷。”
“噢,是山冈大人。樫、樫村大人也来了?”
“东云大人、东云大人。藩、藩主殿下上哪儿去了?原本不也在此处么?”
“藩主殿下他——不对。”
右近不住地摇着头回答道:
“噢,事实上……”
“事实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
“有位扮相高贵的女子突然现身。”
“女子?”
家老大人!武士们惊呼道:
“难道果真是……?”
“不,绝无这可能,出入口全教在下以纸符给封印了——岂可能发生这种事?”
“藩主殿下一见到该女子的容貌,旋即发出一阵惨叫。”
“惨叫?”
死神也能被吓出惨叫?
“紧接着——”
右近指向石室后方说道:
“便狂乱挥刀,钻进了后方那道裂缝里。”
“后方有裂缝?”
“难道就是传说中那密道的入口?”
百介说道:
“家老大人,看来此处即为传说中曾囚禁三谷弹正之土牢。倘若如此,那么传说中曾让三谷弹正脱逃的密道——似乎也真的存在哩。”
“密道?意即此处尚有另一个出入口?这下可糟了。”
樫村惊讶地睁大双眼,转头望向又市。
又市只是默默不语地摇着头。
“修、修行者大人——”
“遗憾之至。若有其他入口未加封印,必无法组成结界。”
待一名武士为自己松绑后,右近便坐起身子朝樫村说道:
“看来,后方似乎有座与此石室衔接之坑道。”
“什么?坑、坑道?”
“在下原本以为家老大人亦知情,这下看来并非如此。”
“在下什么也不知道。”
樫村接连摇了好几回头说道:
“哎——这土牢在囚禁阿枫夫人前,一直都被封着。原本虽然知道有这么个地方,但值此太平盛世,如本藩这等偏僻山国,哪用得上什么土牢。因此在下原先不仅从未进入过此处,就连所在位置也不知道。”
“阿枫夫人也曾被囚禁此处?"
右近一脸辛酸地环视牢内,想必曾在此吃过不少苦头。
“阿枫夫人即使遭诬指意图谋反,但毕竟还是前任藩主之正室,原本应被软禁于北林家菩提寺,但藩主殿下指称——传言阿枫夫人心智错乱,恐有逃亡之虞,故宜将之囚于牢内。但藩主殿下亦表示,毕竟不宜将夫人与平民百姓一同囚禁,必得找个适合之处——故觅得此土牢。开启此牢者……”
即为藩主殿下,樫村说道。
原来如此,右近解释道:
“此城看似利用天然地形建造而成。面向城下一侧看似有道石墙,墙后便是岩山。想必是筑城时发现此洞窟,因此才将之改建为地底土牢。再者,折口岳约七合高处——亦即楚伐罗塞岩下方亦掘了不少坑道,或许就是在偶然间挖到了此处,衔接出一条密道的。”
“是如何衔接成的?”
“或许是挖坑道时接上的,也可能起初便有坑道与此处相通。”
“挖坑道——此处难道是座矿山?”
看来似乎曾是座矿山,右近回答。
这……怎么可能——樫村惊讶地几乎要站了起来。
“矿山?这种地方怎么可能有矿山?亦不可能有什么坑道。本藩从未采过任何矿。再者,此处位处主城之中心,岂可能自城内进入任何矿坑?且倘若真有矿坑,采的又是什么?”
“家老大人,楚伐罗这字眼……”
又市说道:
“实乃黄金之意,”
“黄、黄金?”
“是的。因此楚伐罗塞岩,意即塞住金矿入口之岩。”
“修、修行者大人,这等玩笑万万开不得。本藩岂可能挖得出任何黄金?即使翻遍藩史,亦无可能找这任何类似记载。”
“的确找不着。因此事乃至高机密。据说折口岳曾为三谷藩之秘密金山。”
秘密金山——樫村失声大喊,这下几乎要给吓得浑身发软。
“又、又市先生,此事可当真?这种事小弟可是连一次都没——”
——不对。
百介的确曾听说过。
该地的确有盛产黄金之传说——
这下他才想起,平八亦曾提起过这件事。
虽是个道听途说的传闻——又市说道,并将蜡烛凑向岩石上的裂缝。
只见裂缝内的确有微弱金光射出。又市将烛火上下移动了几回。
“百年前三谷藩遭撤废后,幕府之所以将此地划为天领,乃因传说此地盛产黄金之故。但据说经过几番搜寻,到头来还是未能发现金矿——”
找不着是理所当然,右近说道:
“通常,这种地方绝无可能是矿山。挖矿这等事,通常需要庞大的人力物力,需要在坑道中架梁汲水、搬入物资器材,工程应是十分浩大。”
当然是如此。采矿绝非易事。
“不过依在下所见,折口岳内似乎有这多如密网、四通八达的坑道。”
听来这座山里头似乎像个蚂蚁窝。
“想必先人就是利用这些坑道采矿的罢。如此不仅可省下许多力气,也无须担心水淹,更不须专人架梁汲水,只要带支锄头便可开采。”
“因此才没教幕府发现?”
应是如此,右近回答道:
“不过,折口岳中开有多处通往坑道的洞穴,故金矿被发现恐怕只是迟早问题。想必应是为此,三谷藩方将所有洞穴悉数填封,仅留下最难发现者——亦即位于楚伐罗塞岩下方之洞窟一处出入口。”
“原来那洞窟……”
就在该处。
原来,这就是楚伐罗塞岩这名称的由来。
“风仅能打该处吹过,因此才会发出声响。”
原来,这就是夜泣岩屋的由来。
“如此说来,当时——”
原来自菊与镝木,就是经由此坑道自土牢到达那块魔域的。一看到右近现身,白菊立刻折返,吩咐楠与桔梗将囚禁于牢内的加奈给架出来,接着又请出弹正,一同回到那片不祥之地。
“意即该处距离城内——其实是出乎意料的近?”
“的确没多远。若是直接攀爬而上,距离就和此处至天守差不了多少。”
“那么,藩主殿下就是循此坑道……”
“应是如此。”
右近站起身来回答:
“只见其宛如为冤魂所追赶般地仓皇逃了出去。应该就是从楚伐罗塞岩下方——逃到夜泣岩屋去了罢。”
“逃到那儿去了?”
对樫村而言,该处也是个魔域。
那儿正是樫村兵卫手刃爱妻的地方。
而对北林弹正而言……
那儿也是自己的生母惨遭杀害的地方。
要不就是从哪条岔道进坑道去了罢,右近说道,看来他果真是个临危不乱的汉子。藩主殿下!樫村失声喊道,接着便甩开众武士试图拦阻的手奔出了牢槛,一脚踏入了穴内的裂缝中。又市按着他的肩膀说道:
“家老大人。”
“别、别阻止在下。在下还得……”
“夜泣岩屋业已不复存在。”
“噢……?”
“楚伐罗塞岩、乃至该坑道,业已悉数崩毁。”
“哇——”
樫村短促地高喊一声,紧接着便甩开又市的手,一把握住插在腰间的小刀。看来他是决意要切腹。
“藩主殿下!”
“大人请冷静。”
“但——事到如今……!”
“劫数业已告终,家老大人。”
“岂、岂有如此告终之理!”
“一切均已告终。”
又市以严峻的口吻说道。
只听见又市的声音在土牢内的岩壁之间回荡,接连传回阵阵回音。
“已有多人死于非命。但正因如此,从此不该再有人丧命。家老大人,藩主殿下……不,北林弹正大人——并未对任何人心怀怨恨。”
“不,绝无可能。”
“一切问题均源自樫村大人之内心。藩主殿下之种种恶行,绝非出自对樫村大人心怀怨恨,或许,亦不是对樫村大人的报复。”
这下樫村不再抵抗,改而转过身来面向又市问道:
“此言何解?”
“樫村大人,藩主殿下似乎确有超乎常人之处。故此一切行径,均出自其凭一己之意志所做出的裁量。”
不过——又市凝视着樫村的双眼继续说道:
“樫村大人不过是个常人。”
“常人?”
“因此樫村大人是死是活,对弹正大人来说均是无关痛痒。”
“真、真是如此?”
“对超乎常人的弹正大人而言,身为常人的樫村大人根本无足轻重,但仍有为数众多的臣民需要大人的照料指导。容小的在此向樫村大人,不,向北林藩的城代家老大人谏言,倘若家老大人于此时此地心怀寻死之恶念,好不容易消退的劫难必将再度来犯。下一回的凶神——可就是弹正大人化身而成的了。”
“藩主殿下化、化为凶神?”
“若家老大人就此殡命,便等同于死于凶神诅咒。”
唉,樫村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佩刀。
“万万不可让弹正大人沦为凶神,只是虽然该让弹正大人——亦即北林虎之进大人静静安息,不过,家老大人可千万不能倒下,接下来还有太多事务等着大人料理。在新城主继任前,城代家老不就该尽守护主城之责?难不成大人想告诉小的——”
将不会有任何人继任藩主?又市斩钉截铁地问道。
“继任藩主……”
樫村宛如欲追逐亮光般摇摇晃晃地离开那道裂缝,朝光源——亦即出口的方向走去。右近和加奈则在众武士的搀扶下跟着走了出去。
“各位出去罢。此处沾满血腥,充斥着一股不祥邪气——”
语毕,又市拾起一张落在脚旁的纸。这张纸原来是沾满鲜血和泥巴的——
世相无残二十八撰相里头的奥州安达之原黑冢。
原来百介一行人所在之处,就是暴行的发生地。右近的伤痛、加奈的恐惧、樫村的悔恨、以及死神们的恶念,悉数在此处聚积,充斥着一股邪气也是理所当然。
百介心想,倘若此刻自己心怀任何恶念……
想必将立刻与弥漫此处的邪气相呼应罢。
当天,是个天气好得教人难以置信的大晴天。
全藩领民均倾巢而出,同心协力清理瓦砾与砂石。想必事发当时城内若有人在,必定会是一场大惨祸。换作是平时,城内绝无可能空无一人,因此武士们对又市这位修行者不仅满怀感激,也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最后。
在主城后侧崩塌的落石下,发现了几具尸体。
第一具被发现的,是事发当时似乎在天守里头的白菊,只见她全身被烧成了焦黑。这嗜火如命的女人,到头来竟然也在烈焰中结束了一生。
看似与她一起藏身天守的桔梗,尸身则是几乎断裂成碎片。
楠传藏的尸体则是在掩埋主城面山处的大量砂石中被发现的,额头不知教谁给剖成了两半。
同样在土石中找到的镝木十内,背部也是被砍了好几刀。
看来此二人应是死于北林弹正的刀下罢,百介心想。
依状况判断,楠与镝木应是在楚伐罗塞岩倒塌前,便已在坑道下方遇害。看来弹正的确是神智错乱,才杀害了这两名争先恐后逃离土牢的手下。
若右近所言属实——现身地牢内的应该就是阿枫公主。原本完全不相信诅咒之说的弹正一行人,看见阿枫公主真的出现在自己眼前时,想必是陷入了一阵混乱。但出口己教樫村给塞住,唯一能供这伙人逃离此处的,仅剩下自那道裂缝通往夜泣岩屋的坑道。
这伙极尽残虐之能事的死神,倘若真有冤魂寻仇这等事,必将成群结队地朝他们攻击。若果真如此——
还真是骇人哪。
或许——不知恐惧为何物者,其实并非天生无畏,不过是从没尝过害怕的滋味罢了。此等人不知如何对抗恐怖,碰上教人畏惧的事物时,说不定要比胆小如鼠者还要来得脆弱。
看来,弹正在手刀镝木与楠之后,应曾试图爬到坑道上方。若是如此——北林弹正大概是随楚伐罗塞岩一同坍落,如今已被封印在巨岩底下了罢。
北林弹正的遗体,到最后都没被找着。
不知他在死前的最后一瞬间,心中曾涌现什么样的念头。
可有任何悔恨?即使只是一丝丝。
是伤悲、痛苦、嫌恶、恐惧?
还是欢欣、愉悦、热爱、钟情?
可是怀着任何刻骨铭心的感情死去的?
抑或……
当时他的心中仅有恐惧?
对御前夫人——亦即阿枫公主的恐惧。
——阿枫。
对了,这阿枫该不会是……?
先生,听到有人朝自己这么一喊,百介回过了头去。
只见又市身旁站这一个一身百姓装扮的姑娘。
“先生是专程赶来的么?还真是讲义气呀。”
“阿、阿银小姐?”
又市露出了一个微笑。
“如此说来,那御前夫人难不成是……?”
这种话可说不得,百介先生,又市将食指凑向嘴前说道:
“阿银这张脸,在小的这回所布的局里头可是最后的王牌。只要知道那密道的位置,便能自由自在地进出主城——”
“原来如此。不过,阿银小姐原本是在何处藏身的?发生那桩大惨祸时——”
“阿银一直在此处。”
又市说道:
“直到那伙人进入土牢为止,阿银一直都藏身在那土牢深处的裂缝中。倘若稍往坑道上方移动——即便是阿银这女魔头,也将难逃此劫。”
“如此说来,方才……”
又市在樫村欲钻入裂缝时出手拦阻。
——原来是因为这缘故。
而又市让武士们先行离开,自己留在最后头,就是为了让阿银出来。
差点儿没给吓出一身冷汗哩,阿银说道。
“毕竟右近大爷也在里头,万一让他认出我这张脸该如何是好?幸好那里头十分昏暗,我现身时,从右近大爷那头看不大清楚——若是让他唤了声阿银小姐,可就万事休矣了。”
语毕,一身农妇打扮的阿银拍了拍自己的双颊。
“不过又市先生,右近大爷与那名日加奈的姑娘虽得以逃过此劫——但两人为何没立刻递到杀害?就小弟所见,两人即使于被捕后旋即遇害,亦不足奇。”
“原因正是先生怀中那东西。”
百介连忙将手探入怀中。
“直、直诉状——糟糕。”
竟然完全给忘了。
“这究竟是……?”
“此直诉状,乃出自弹正雇来开采的人夫之笔。”
“雇人夫来开采?难道弹正他……?”
“没错,一直有在开采。弹正打从很早以前便知道金矿在哪儿。”
“打从很早以前?难道一当上藩主便发现了?”
比那还早,又市说道。
“比那还早……?”
“楚伐罗塞岩的那处洞窟,便是四神党的资金来源。这伙人得以恣意妄为——全都拜着黄金之赐。”
什么——百介失声惊呼,但连忙又堵住了嘴。
“但、但这伙人不都在江户?”
“这种事仅需要差人夫前来开采便可,即使本人身处异地也办得到。该处被喻为不祥之地,常人避之唯恐不及。这伙人仅需每年循岔道秘密返回领地一、两次,将挖出来的黄金运回便成。不过,毕竟不能明目张胆地开采,因此仅雇用五、六名人夫挖掘。但光是如此——便能采到足够的黄金。”
先生瞧瞧,又市指着崩落的巨岩碎片说道。
只见里头的岩层已暴露了出来。
“这折口岳本身便是个大金块。虽无法与佐渡或甲府匹敌,但若由一人独占,可就算是充沛的财源了。就是这黄金的威力——教虎之进那家伙一步步走火入魔。”
难道樫村口中那慑人力量,指的就是这黄金?
“如此说来,意外发现三谷藩被划为天领时期未能寻获的秘密金山,反而教北林虎之进步上了歧途?”
一点儿也没错——这回轮到阿银接手回道:
“这纯属我个人臆测。若欲找寻金矿的入口,绝不可能有任何人想到该上那地方找。想必是重返故乡后,虎之进第一件想做的事,便是上生母丧命的夜泣岩屋瞧瞧。”
虽是难以置信,但哪管是厉鬼还是死神,毕竟他也曾为人子呀,阿银说道:
“否则哪可能找得到这入口?那家伙想必是想上该处凭吊先母。原本只想来个睹物思人,却不经意碰上了不该看见的东西,走下坑道后不仅找着了黄金,甚至就连那地底土牢都让他给发现了。这下——”
可就仅能任凭恶念摆布了。
原来如此。弹正为何知道就连樫村都不清楚的地底土牢在哪儿,这下终于有了解释。打从返回领地继位前,这伙恶棍就已经在那片魔域上胡作非为了。
是呀——又市解下了头巾说道:
“如此说来,最万恶不赦的大恶棍——似乎就是告知虎之进此地藏金的家伙了。这家伙为虎之进撑腰,收取黄金作为报酬,并利用这笔财富,毫发无伤地在官场中扶摇直上。”
“难、难道此人……?”
就是掩饰弹正一伙人的杀戮与暴行的幕后黑手,亦即虎之进的——慑人力量?
“这家伙——究竟是……?”
此事还是别打听比较保险,又市说道:
“毕竟此人如今已位居幕阁中枢。”
“这家伙为幕府权要?”
“此人即为——赐予北林景亘与传说中的三谷藩主相同的弹正头衔之高宫,亦是死神弹正的幕后靠山。”
“竟……竟然有如此高官为其撑腰?但如此位高权重者,岂不是毋须利用弹正一伙人,亦可自行下令开采黄金?只要找着入口不就成了。”
哪还需要如此掩人耳目?
情况并非如此,又市回答道:
“先生——谎言愈大愈不易被拆穿,但秘密可是愈小愈不易被揭露。该保密的事儿,参与者是愈少愈好。而且,即便是幕府要职,亦无法擅自开采他藩之矿山。”
这倒是有理。
“再者,若此事为北林藩所知悉,金矿便将为本藩所有,如此一来,此人必将无利可图。即便找个理由废了北林藩,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一旦再度被划为天领,挖出来的金子可就成了幕府的资产;想必这是此人所不乐见的罢。”
这家伙还真是贪得无厌哪,阿银说道:
“简直是利欲薰心哪。弹正这家伙毕竟不是个傻子。依我推论,他虽向那靠山通报自己发现了金矿,却从没让对方知道入口在哪儿。就双方势力高低来看,如此安排也是无可厚非。反正仅需按时将金子乖乖奉上,自己便可恣意胡作非为——”
“姑且不论当上藩主后的情势如何,继位前的弹正根本是毫无权势。那幕后黑手对他而言,是个虽纵容自己胡作非为,同时却也握有自己把柄的心腹大患。因此若没能掌握任何筹码——自己迟早要让那靠山给收拾掉。”
“即使当上了藩主,弹正仍不扩大采矿规模,仅由四名侧近与人夫一点一点地开采,这个就是证据。”
此处仅你知我知——
这秘密万万不可外泄——
白菊的确曾如此说过。
“那家伙毫不在乎自己治下的藩国将会如何,即便遭到废藩,只要这金矿仍在手,便无须担忧。噢,虽然藩主的身分或许是个不错的掩饰,但一如家老大人所言,看来弹正对当个藩主这种事的确是毫无兴趣,仅想活得快活罢了。”
“那——这东西究竟是……?”
百介伸手探入怀中问道:
“那么,那些遇害的人夫又是什么身分?”
是我为他们带的路哩,阿银回答道:
“全都是从江户找来的无宿人。虽然事前从未被告知任何详情,但坐拥秘密金山这等事,就连无宿人也知道是违法之举,便前来找我商量,表示自己打算逃出去直诉。因此,还真希望他们能活着逃出去哩。”
阿银一脸遗憾地别过头去说道:
“镝木那家伙竟然派出徒士组的手下们守在那儿。我都在入夜后才打那儿潜入,因此从来没发现。”
百介掏出了直诉状。
已经是绉得不成原形了。
又市自百介手中取下直诉状,立刻将之揉成了一团。
“即便能顺利上达天听——这些人想必也终将没命:毕竟那幕后黑手就等在上头。只是对弹正一伙来说,这直诉状可就是个攸关存亡的命脉了。不过他们担心的,并非此事为人揭露后有遭废藩之危险,而是不愿让那幕后黑手知悉详情。”
“因此这伙人才四处寻找着纸直诉状,只是一直没找着。那些武士们和人夫们的尸体,也全都教玉泉坊给埋了。因此这些家伙才推测东西会不会是在右近大爷手中,也担心是否还有其他同党,为此焦虑不已,而这位立了大功的同党,便是——”
又市拍了拍百介的肩膀,接着又继续说道:
“但不管怎么说,小的原本以为右近大爷会早点儿抵达,未料竟会为那伙人所擒。情况发展至此,也教小的多少操了点心。”
没能早点抵达,是因有百介同行使然。
不不,没这等事儿——又市说道:
“小的还应好好感谢先生才是。”
阿银呀,又市如此一喊,阿银也附和道:
“是呀——不过,还真为先生担了点儿心哩。”
你还有闲情为人担心么?又市揶揄道。这倒是,阿银说道:
“倘若那几个家伙是货真价实的妖怪,我这小命可就要不保了。不过那藩主殿下,还真是教我给吓破了胆。”
阿银望着主城说道:
“镝木和楠能吓唬人的也不过是那两张嘴,一见到我这张脸,还不是立刻给吓得脸色铁青?但他们倘若真的不怕,别说是我,右近大爷和那位姑娘也都要小命不保。瞧你这回的局,设得有多险?”
阿银不屑地瞄了又市一眼,接着却又问道:
“不过,我和她生得真有这么相像?”
“想必是很相像。”
又市仅如此回答。
“又市先生,这回这规模庞大的局,究竟是……”
百介实在是怎么都想不透。
咱们走罢,又市向百介催促道。
“这回的局,先生,是御灯小右卫门起的头。”
“小右卫门先生——起的头?”
“先生也知道罢,小右卫门与阿枫公主之生母原有婚约,但爱妻竟为主君所夺。由于无法容忍将一己之妻奉为夫人扶侍,故挥刀斩杀助主君横刀夺爱之家老,旋即脱藩隐遁。”
这的确曾有听闻。
“事后,小右卫门开始过起自暴自弃、四处为恶的日子,最后便成了江户无人不知的大魔头。只不过……”
又市偷瞄了阿银一眼。
“那家伙对与自己曾有姻缘的千代夫人似乎仍无法忘情,因此便从街头捡回这丫头扶养;还真是纯情呀。阿银,你说是不是?”
我哪知道?阿银说道:
“这与我何干?”
一呵呵,都已是个糟老头了,仍难以忘怀年轻时期的挚爱。为此,小右卫门也不忘留意故乡土佐的大小情事。在千代夫人从土佐销声匿迹后,想必仍在背地里为其费心费力。后来,千代夫人之女阿枫公主入嫁此藩,对他而言不啻是喜事一桩。未料此地藩主体弱多病,再加上——”
“又有弹正从中作梗?”
没错,又市说道:
“阿枫公主人嫁的先任藩主殿下之弟,竟然就是弹正——亦即虎之进这家伙。此人恣意奸杀掳掠,在江户可说是个臭名昭彰的大恶棍。知悉此事后,小右卫门自是焦虑不已,只得为此而迁居北林。”
“可是为了保护阿枫公主?”
可有其他任何理由?又市回答道:
“虽本人一再坚称志不在此,但这家伙可是个不见黄河心不死的老顽固哪。”
御灯小右卫门——
百介尚不知此人生得是什么模样。
“遗憾的是,其疑虑终究还是应验了。阿枫公主人嫁后不出两年,便与藩主殿下天人永隔,紧接着虎之进便改名弹正景亘,率四神党重返此地。”
接下来的事儿,先生全都知道了。又市继续说道:
“小右卫门似乎曾试图救出遭到囚禁的阿枫公主,但即使再艺高胆大,毕竟仅是个不法之徒,欲潜入城内也是毫无办法。因此,小右卫门便使出浑身解数,找着了那条坑道——亦即楚伐罗塞岩下的岔道。未料……”
“阿枫夫人并非自天守投身自尽。”
阿银语带失落地说道:
“而是教那伙人给抛下去的罢。”
“是的。夫人被架上夜泣岩屋,剥去全身衣物,惨遭弹正还是镝木尽情亵弄后,再活生生地——教那伙人给抛下了断崖。”
“阿枫夫人也是在该处遇害的?”
原来弹正是在自己的生母遇害之处杀害阿枫夫人的?
“先生不妨想想,阿枫公主原本被囚于土牢内,即使有办法自牢中脱身,又怎能爬上天守?”
此言的确不假。
“小右卫门亲眼目睹此一惨祸。”
“是亲眼瞧见的?”
“不,应是在公主被抛下断崖时碰巧撞见的;这下欲救人也已无力回天。打那时起,小右卫门便虎视眈眈地观察起弹正的一举一动。不过对手毕竟是个堂堂藩主,欲与之抗衡谈何容易。就在这当头……”
城下已为诅咒之说给闹得人心惶惶。
“小右卫门这家伙可真不老实,向小的求助一声不就得了,在小的主动找上他前,竟然丝毫不动声色。这种局一个人哪设得成?即便劳驾阿银出马,又有小的四处奔走,布置起来仍须如此旷日费时。”
又市停下脚步,指向远方的山丘说道:
“那——就是小右卫门。”
“噢?”
百介定睛一瞧,看见山头上站着一个身穿火事装束的老人,虽看不清他的长相,但看得出一身气度颇为威武。
——这下终于见着他了。
小右卫门高举右手,不出一眨眼的工夫旋即消失无踪。
“那家伙就是从那山头击发的。”
又市说道。
“击发?”
“没错。那玩意儿小的也是首度见识,果真是威力惊人哪,小的可是连碰也不敢碰哩。”
“威力惊人——难道那并非落雷?”
“雷哪可能落得如此凑巧?倘若得仰赖这等巧合,性命再多只怕也不够用。倘若天守没碰巧在那当头起火,巨岩没在那当头崩落,小的这御行修炼多时的法力,可就要化为乌有了。”
“如此说来,是小右卫门击毁天守、打碎巨岩的……不,这种事岂有可能?”
“没错,先生,还真是可能。那正是土佐川久保一族密传的绝技——”
——那就是飞火枪?
“原、原来如此。不过……”
果真是威力惊人。虽曾听闻此技可轻而易举将整座山夷为平地——
“那么,菩提寺的墓地与神社鸟居等,不也都是……?”
“悉数为小右卫门以火药击毁的。河鱼暴毙亦为空川流所致。虽然还真是对不住河中枉死的鱼儿哪。小右卫门此一绝技,和阿银这张脸,就是这回助小的决胜负的两张王牌。”
又市笑着说道。
原来一切——均是造假?
虽然小的连碰也不敢碰,但缺了那玩意儿,这回的局可就无法成事,又市说道:
“倘若手中没两张王牌,这回的局可就设不成了。欲在既不招致废藩、亦不教任何领民丧命的前提下消弭此一诅咒,果真是难事一桩哪。”
但一切目标均已圆满达成。
百介惊讶地望这这御行的侧脸。
又市则是望向阿银,一脸愉悦地笑了起来。
“话说回来,阿银这回可真是立了大功哩。一下是公主、一下是冤魂,到头来又化身成百姓姑娘,想必就连治平也要自叹弗如罢。不过阿银呀,有道是人要衣装,佛要金装,从没见过任何装扮比这身肮脏打扮更适合你哩。干脆就穿个一段时日如何?”
你这臭御行可别得寸进尺呀,阿银鼓着腮帮子说道:
“难道不知我最怕的就是肮脏、土气的东西?还老把我给关在洞窟里,姑娘我早就受够啦!”
就别再闹别扭了罢,又市说道:
“总而言之,你扮的御前夫人真的立了大功。果真是张厉害的王牌呀。”
百介也认为阿银这回的确厉害。
“总之——倘若捉摸不清对手样貌,人心惶恐绝难平复。若没让大家知道诅咒从何而来,任谁都会畏惧不已。不过,一旦见着了对方的模样,不论是要泄恨、致歉、还是凭吊,可就都有个方向了。”
“阿枫夫人是否将为臣民们所供奉?”
想必——领民们应会供奉她罢。
若能如此,原本的凶神便能化身为守护神。
若能如此,想必也能多少化解御灯小右卫门的遗憾罢。
若能如此,含冤而死的阿枫夫人,多少也能瞑目罢。
“不过,这御前夫人的威力果真慑人呀。藩主禅让、家督继承的手续能够顺利完成,全都得拜她之赐哩。”
“真能顺利完成?”
“这——即便少了坑道,依然采得出黄金。不过,往后可就将由全藩堂堂正正地开采了。如此一来,那幕后黑手也就无法从中图利,幕府对此藩的态度,势必也将有所转变。”
家老大人已告知小的,一切均已顺利成事,又市说道。
“那么,关于那位继任藩主——”
樫村坚称曾有阿弥陀如来显灵一事。
“嗅,那不过是小的委托德次郎所使的障眼法罢了。”
原来那不过是幻术。
算盘名手德次郎,亦是个擅长表演集体幻视的高手。
“不过,被指名的藩士又是什么人?”
“噢,不就是个适任的人才么?”
又市卖了个关子,但百介仍欲打破砂锅问到底。
“好罢。此人实为更名后成为北林藩士之——小松代志郎丸,亦即阿枫夫人之弟。”
“什、什么?”
这回百介喊得可大声了:
“是如、如何找着他的?”
“小右卫门一直都知道此人身居何处。千代夫人殁后,志郎丸便为京都某御家人(注41)纳为养子。听闻阿枫夫人自尽之传闻,警觉其中似有隐情,便掩饰其出身,投身北林藩仕官以伺机调查其姊死因之真相。”
“不凑巧的是,志郎丸被安排在江户屋敷值勤,而且还是无法参与参勤交代之常勤,故一直苦无机会调查真相。”
“这回的事儿不过是个造假的局,志郎丸大人可知情?”
“当然不知情。但就连亲生姊姊都现身显灵推举了,应能逼得他至少也得卖个情面罢。”
原来你连这也没盘算清楚,阿银忿忿不平地说道:
“倘使他拒绝继任该如何是好?到时候这个藩不就只能遭废撤了?”
若是如此,就只能到时候再说了,又市回答道:
“反正,再另想个法子不就成了?”
未免也太有欠周详了罢,阿银叹道。
“不过,短短数个月便能让藩士与领民团结一致,各位的手段果然高明。”
不不,这种奉承话就省省罢,阿银斥责道:
“先生,这仅有现下灵光,不出三个月,一切可就要恢复原状了。总而言之,诅咒劫数终将为人所淡忘。届时,本地终将回复成一个寻常的藩国。”
“真会如此?”
“这岂不是理所当然?”
又市转过身去,眺望着半毁的山城说道:
“倒是,昔日曾统治此地的三谷家亦源自平家。”
“噢?”
“而且,为三谷家纳为养子的弹正景幸,亦为土佐士族出身。若据此推论,我说先生哪,三谷弹正与阿枫夫人所信奉的,说不定是同样的神祗。”
“如此说来,三谷弹正并非淫祠邪教之信徒?”
“应是如此罢,心智错乱一说亦是虚实难辨。总之,世上总有些事是超乎常人所能理解的。”
又市说了这么句丝毫不像是出自他口中的话。
“唉,这桩差事规模如此浩大,即便小的如此卖力奔波,却仅赚着了一点点儿护符钱。可真是损失惨重哪。”
“还在胡诌些什么?整个城下都买了你的符,早让你填满了荷包不是?”
分给你那份儿可不会增加,又市笑着说道:
“毕竟,还得解决盘据千代田城中那只大老鼠。”
此事也该做个了断了,语毕——
钤——又市又摇了手上的钤一声。
注1:呈平顶圆筒状之头巾,多为连歌、俳谐、茶道宗匠所佩鼓。又名茶人帽。
注2:以蘸红或黑色墨水手印画押之证明文件。
注3:即团长。
注4:又名放下僧,日本中世至近代盛行的杂耍表演者之一种,演出内容多为要球、魔术、扯铃等传自中国的杂技,或以名为小切子之竹制乐器打拍子演唱放下歌。
注5:有前科的罪人。
注6:出自改编自史实之歌舞伎名剧(忠臣藏)。浅野内匠头,亦即赤穗藩主浅野长矩奉将军德川纲言之命切腹后,曾有使者快马赶赴以大石内藏助为首之赤穗藩士处禀报。
注7:位于今东京千代田区内,曾为紧临皇居之官舍枣集区。此区被区分成一至六番町,东临皇居壕沟,北临靖国神社。
注8:原指于茶屋接待客人的侍女,但亦泛指陪酒之酒女或妓女。
注9:阴历三月。
注10:原文作“打ち坏し”,意指江户时代饥馑贫民捣毁财主家屋,以劫其财物的暴动。
注11:江户时代,从东海道进入江户时所需渡过的第一道桥即为京桥,拟宝珠为桥杆柱头上的宝珠形装饰。关于拟宝珠的起源有各种说法,一是模拟佛教中释迦合利壶的形状、龙神宝珠或地藏菩萨手中宝珠的形状,取其“模拟”之意,故称之拟宝珠;另一说法是据称洋葱的臭味有除魔的功效,取其音同“葱帽子”、“葱坊主”,同时模拟其形状而成。
注12:和服之窄袖便服,贵族多当成内衣着用,对平民百姓而言则是日常穿着。亦指绸面棉袄。
注13:江户时代对基督徒的称呼。
注14:专责服侍武士的奴仆。
注15:指日本历史上以律令剥治国的时代,广义上为七世纪中期至十世纪之间,时期大致与奈良时代一致。
注16:江户时代,诸大名设于江户主藩邸。
注17:随侍主君左右之武士。
注18:徒士组为江户时代,将军或大名出巡时,徒步行于行列前方,负责沿途警备之武士。
注19:江户时代后期的一七六四—一七八九间,流行于江户市民之间的情色文学作品。因大小尺寸和封面颜色,又称菊翡本或茶表纸。
注20:盛行于江户时代俊期的一八。四—一八三。之间的平民文学,内容多以幽默故事为主。
注21:江户幕府所制定之大名统制政策之一,规定诸大名须轮流居住于一己领地与江户屋敷之间,两处均以一年为期。此制虽造成诸大名严重财务压力,但也间接促进了交通发达与各地交流。
注22:幕末至明治初期,以歌舞伎或戏班子演出的残酷故事为主题印制的浮世绘。
注23:古时日本公务人员义务轮值一个月的勤务。
注24:在江户时代,相对于居于城外者以村方、山方、浦方自称,城市人多以町方自称。
注25:又称切舍御免,与带刀同为江户时代两大武士特权。江户时代武士有权斩杀公然羞辱一己之身分低下者,在当时认知中属于自我保护之范畴。但行使此权者,事后有尽速自首主义务,并须经过严厉审讯。
注26:一五六八—一五九四年,活跃于安土桃山时代的大盗。生前曾聚众于诸国劫掠,俊于窃取丰臣秀吉所拥有之名贵茶器“千鸟香炉”时失手被捕,死于残酷的釜煎极刑。故后人称以大铁锅烧水洗澡为“五右卫门风吕”。
注27:以昔日大阪百姓为主角的歌舞伎名剧,团七九郎兵卫为剧中要角,全剧最着名的即为团七露出一身剌青,于长屋泥泞中斩杀反派义平次的场面。
注28:自平安时代中期盛行的鬼怪传说。据传有一名曰岩手的老妇,年轻时曾为京城某公卿府邸的奶妈。为了医治自己亲手抚育的公卿小姐,听信占卜师之言四处杀害孕妇,以取其胎儿活肝。后于石群中搭建茅舍居住时,为取胎儿活肝而误杀别离多年之亲生女儿。死后化为一形象骇人之厉鬼,每逢有旅人借宿,便伺机杀死旅人,吸吮其鲜血,食其人肉。
注29:手配书为通缉令,人相书则为绘有犯罪者或失踪者相貌之寻人启事。
注30:日本和尚所穿着之黑色憎服。
注31:又名大坊主,日本传说中一体型高大魁梧的光头妖怪。
注32:意指无衬里的薄和服。
注33:平安时代以后的贵族女性所穿着的宽袖服饰,既可当日常穿着,亦可当礼服。
注34:于宫中服侍皇室之女性官员。
注35:阵笠为日本古时足轻、杂兵等下级武士所佩戴的斗笠状头盔,阵羽缎则为披挂于盔甲之外的大衣。
注36:守护一国、一城、乃至一寺庙、村落之土地神。
注37:即日式丁宇内裤。
注38:丈量布匹宽度的单位,一幅约为三十四公分。
注39:以桑科植物纤维制造的高级和纸。
注40:原文作“平造り”,为刀刃的形状之一,刀背几乎呈直线且无棱,多见于小刀或脇插。
注41:江户时期,与旗本同为将军直属,俸禄一万石以下之家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