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有光鲜亮丽的一面,当然也存在著贫困阶级。而在前所未有的大萧条之下,那样的负面正逐渐广泛地侵蚀整个社会。
政府持续不断地透过罗斯福新政等政策与大萧条的阴影搏斗,然而国家经济有所起色却是一段时日之后的事情。
经济大萧条开始已经数年。
各地虽然一再出现缺粮者们所发起的暴动,但那些能够发起暴动的人还算是好的。
如今事态已严重到,某州开始传出失业者们因为持续挨饿,甚至没力气示威抗议的消息,而且由于缴不出电费的人口增加,更有些区域一到夜晚就变得漆黑一片,没有半点灯光。
富裕阶级的人们即使在不景气之下,依然生活在灿烂夺目的灯光中,能够凭著暖气捱过寒冷。可是,贫困阶级的人们却迟迟无法脱离连份工作也找不到的困境。
在一片悲怆氛围中,好几间救济院爆满,街上满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为解救许多生命受到不景气阴影束缚的人们,包括增设福利住宿设施在内,政府不断祭出各种对策与之对抗。
在那之中──有一间不是政府,而是由某位医生出资兴建的临时住宿设施。
那间位在纽约郊外的设施里,弥漫著与富豪们居住的百万富翁区截然不同的气氛,无家可归的人及其家人挤在一起,简陋度日。
这间由名叫佛瑞德的医生所兴建的设施,是将停业的旅馆直接买下来使用。听说他原本打算重新打造成医院,但是后来决定在大萧条结束之前,将其作为帮助满街失业者们抵御寒冷的住宿设施。
尽管有收取最低限度的房租,然而考虑到经费等开销,这依然算是作好亏本的心理准备的公益之举。
只不过,虽然大环境不景气,出入这间住宿设施的人们目前倒还不至于有饿死之虞。
原因是因为,他们前阵子才做过一份临时工。
建于曼哈顿岛附近沿岸,被戏称为「Ra's lance(太阳神之矛)」的前卫大楼。
那栋建来作为多用途商业大楼的建筑,是由许多居住在当地的居民兴建完成。
揭幕仪式虽然已经结束,不过地下有一部分仍在施工,而这间住宿设施内也有不少人正在施工现场工作。
由于其中有些人会用赚来的工钱,离开住宿设施去找更好的栖身之处,因此有时会有房间空出来。
然后这一天──
一名男子溜也似的住进偶然空出的房间里。
只摆了最低限度的床和家具,以房间来说过于狭小的单人房。
蜘蛛和老鼠在房间角落互咬,四周传来怒吼、哭声,有时还会有听似悲鸣的声音。
「……算了,这里总比之前我自己找到的福利设施来得好。」
那是一个聚集了身无分文的娼妇和落魄小混混,几乎所有房间都无电可用,空有虚名的住宿设施。即使经常因为点亮蜡烛而引起火灾,而且屡次都有人因此丧命,待遇依旧没有获得改善。
告诉自己与那种地方相比,这里的环境要好多了,男子疲惫地坐在床上。
──唉,是啊,既然还听得见四周传来怒吼声和悲鸣,就表示那些人还有精力吵闹。
──反观我明明好想大哭大喊,却连那点力气也没了。
──……算了,外头多的是人寄居在连屋顶也没有的地方,跟他们比起来,我算幸福了……
──要是……不会再有人来追我就好了……
男子──涅伊达‧夏兹库鲁重新回顾自己的立场。
他虽然是被名叫拉德‧卢梭的男人半绑架来到纽约,但是回头想想,当时的他或许早就已经被某种不祥的潮流缚住双腿。
──要不是被拉德那家伙缠上,我现在就……
──……
──现在就怎样?
这时,他察觉到一件事。
自己根本早就无处可去。
说起来,涅伊达本来就不是自愿出狱。
一方面是被调查局说服,二来他也觉得「幽灵」的余党应该已经忘了自己这个人,然而如今,涅伊达深切体会到自己的想法实在太过天真。
──话说回来,离开监狱后,监视我们的人到底是谁?
神秘的跟踪者,赌场内的纠纷,还有──
──居然连那种看似随处可见的女侍……也是那个组织的……「希尔顿」的同伙……!
在赌场外偶然遇见的少女。她一见到涅伊达,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庞转眼就浮现带著杀意的憎恶之情。
那幅景象,即使到了半天后的现在,依旧在涅伊达脑海中萦绕不去。
后来,他一股脑儿地拚命狂奔,结果混进一群结束工作的流动劳工中,来到这间住宿设施。
向正在配给粮食,貌似职员的男人询问下,涅伊达得知他们恰巧正打算为空房间招募住户。
不知是被一脸走投无路的涅伊达的气势压倒,还是涅伊达塞给男人作为配给补贴的几张纸钞奏效,总之他最后租到了这个小房间。
他到附近店家买了枕头,抽出里面的棉花,将在赌场赢来的一捆捆钞票塞进去。
涅伊达一边塞,一边满脸倦容地叹气。
──真是可笑透顶。
──过去一直靠著欺骗上级,爬上高位的我……
──如今手边明明有钱,却非得在这种地方装成穷人,欺骗周遭的人们。
涅伊达‧夏兹库鲁是名骗子。
虽说是骗子,诓骗有钱人出钱投资之类的事情却只做过一次。
与其说骗子是他的职业,或许应该说是他的生存方式。
欺骗强者「我是有用的人」并讨好对方,搞垮自己原先所属的组织。然后,等他在他讨好的组织内感觉到自己的地位已达极限,他便将目光转向组织之外,寻找更强大的组织──开始毫不迟疑地推销自己。
好比爬楼梯一样,他就像这样靠著不断背叛他人,栖身更强大的组织内。
可是,他却没能将修伊‧拉弗雷特所率领的「幽灵」当成踏板,反而还从阶梯上滑了一跤。
尽管他奇迹似的保住一命,但这样下去还是跟死了无异。
事情究竟为何会演变成这样?他一面把钱塞进枕头,一面重新思考。
自己当初为什么会成为骗子?
犯下的第一件诈欺案又是什么?
就连因为担心遭修伊的手下报复而躲进监狱的期间──尽管害怕,他仍不停思考这件事。
假使没有那个「开端」,自己就不会吃这种苦头,而会继承父亲的玉米田──虽然不知道会不会幸福,但至少可以安稳地过日子吧。
可是,不管他怎么想,最后却都走向同一个答案。
就连此刻,在他缝合敞开的枕头边缘时,脑海中浮现的答案依然不变。
那是令人怀念的故乡景色。
他最初犯下的诈欺案,是对与他青梅竹马──而且年纪比他小很多的天真女孩撒的谎。
──「我长大以后要当英雄!」
──「变成像维亚‧厄普和杰西‧詹姆斯那样!」
──「等著看吧,我一定会变得超强!」
──「到时候……要我保护你也可以喔。」
那是为了安慰被某人欺负而哭泣的女孩──为了让她安心而撒的小小谎言。
「但其实当时……我并没有要骗人的意思……」
涅伊达将塞满钱的枕头放在床上,喁喁自语。
至少在说出那句话的瞬间,涅伊达的想法并无虚假。
成为真正的英雄,保护女孩──这曾经是涅伊达的梦想。
可是,结果他却成了老套无趣的骗子,甚至无法将大笔钱财据为己有,只能以前恐怖分子的叛徒身分,藏身好比救济院的住处里。
若是把英雄当成衡量标准,比起刚在赌场赢得一大笔钱的他,一身清廉、快要饿死的人反而还比较接近所谓的英雄。
即使儿时真的是那么想,现在这个样子还是等于欺骗了她。
──「好厉害!」
──「涅伊达,你好棒,好帅气喔!」
──「如果是涅伊达,一定能够变得超强!」
──「我们约好了喔,涅伊达!」
每当回想起青梅竹马天真烂漫的喜悦笑容,强烈的罪恶感都会紧勒住他的心。
因为打从心底相信涅伊达才展露的笑容。
然而十年后的今天,却连回忆也变得模糊不清。
我必须更清楚地回想起她的脸。
为了稍稍减缓自身的恐惧,涅伊达试图让自己沉浸在故乡的回忆里──
但是,青梅竹马的脸庞却突然布满憎恶的表情,还出言咒骂涅伊达。
──「叛徒去死。」
那张扭曲的脸──和那名女侍长得一模一样。
「呜啊啊!」
涅伊达浑身颤抖,从床上滚落。
背部撞击地板的疼痛感令涅伊达惊醒过来,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坐在床上睡著了。
「原……原来是梦……」
他全身冒冷汗,呼吸紊乱得好像刚全力奔跑过。
青梅竹马的脸庞一时从记忆中消失,被那名女侍的脸孔覆盖过去。
──可恶!
──什么嘛……那群家伙……一度差点杀死我……还把其他叛徒全杀了……尽管如此,尽管如此还是不肯放过我吗!
「……」
重新坐在床上调整呼吸将近一分钟之后,他开始思考那名看似修伊同党的女人的事情。
以及今后自己该如何是好。
虽然那女人感觉并非从一开始就一直在找涅伊达,而是偶然遇见他,但这也是一个问题。
因为这代表著,修伊的同党已经在这座城市散布到能够偶然撞见的地步了。
我真的只是碰巧遇到只有几个人在曼哈顿的修伊的手下……当然也是有这种可能性,但无论如何,被对方找到时的处境都同样危险。
涅伊达也考虑过马上离开曼哈顿岛,可是对方也有可能已经派人在桥等处进行监视。
最重要的是──要是他又一个人逃走,到头来他的处境还是一样会越来越艰难。既然如此,他必须立刻好好地思考。
设法想出让自己得救的办法。
想出该怎么做,才能将一切一笔勾销。
假使混进为了寻求食物和工作而在全美四处迁徙的流浪者和流动劳工集团,或许能够在某种程度上掩人耳目。事实上,如果涅伊达没有在方才的赌场偶然得到那笔钱,即使撇除逃亡等因素,他还是极有可能会选择过那样的生活。
然而在奇妙的命运机缘之下,他得到了拉中一组777的钜款。暂时不必为食物和住处发愁的他,顺利的话,也许还能在这个不景气的环境里做起某种事业。
可是,倘若被强盗袭击,一切就完了。
虽然存到银行里也是个办法,但是才刚出狱就在银行存进一大笔钱,这样说不定会让调查局起疑,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害怕会因此落入修伊那伙人的情报网中。
──该死……什么嘛……什么东西嘛。
──为什么要对我这种小角色……穷追不舍好几年……这样到底有什么好处啦!
他的心头虽然涌现怒气,强烈程度却不及内心的恐惧。
「可恶……」
──总之先休息……之后再想好了。
脑袋没法好好运转,有可能单纯是因为缺乏休息的关系。于是涅伊达躺在床上,准备来享受得来不易的床铺。
「……没有毛毯啊……」
尽管觉得自己会在这寒冷季节中冻死,他却没有勇气再次外出买毛毯。
而且,他才刚把钱藏在枕头里,要是让枕头离开视线,说不定会被不知情的小偷给偷走。话虽如此,抱著枕头外出也太不自然了。
「不过……仔细想想,这个时间根本也没有店会营业……」
此时正值东方的天空虽微微泛白,但外头天色仍暗,甫从深夜转换至清晨的时刻。
──……要是这里有管理员,我就能问问能不能借张毛毯了……
正当他如此心想,房内忽然响起敲门声。
敲打破烂房门的声音在狭小房内显得格外响亮,猛然揪紧涅伊达的心。
「……!……呜!」
他急忙将枕头藏在背后,屏住呼吸,瞪著房门。
──是谁?
──普通人不可能会一大早就来拜访!
房门尽管上了简单的锁,但那不过是只要有心破坏,只凭一把铁锤就能毁损的玩意儿。
假如对方是来收拾他的修伊的手下,他的命运就会到此结束了。
──不行不行不行,谁要结束啊,混帐东西!
他屏气凝神地转头,望向身后的窗户。
这里是三楼,有可能跳楼逃跑吗?
涅伊达心急如焚地思忖著,然而门外传来的说话声,语气听来却意外地悠哉。
「喂~我听见你房里传出好大的声响,你没事吧?」
「……」
那人说的巨大声响,应该是指刚才从床上滚下来时的声音吧。
既然那个声音会被人听见,看来这里的隔音效果奇差无比。
「……噢,我没事,我只是跌了一跤而已。如果吵醒你,真不好意思。」
「没关系,别这么说……那个,我是楼下房间的住户,平时帮忙管理这里。你是今天住进来的人吧?我可以跟你打个招呼吗?」
「……」
──怎么办?
──是……陷阱吗?
──可是如果我拒绝他,逼得他破门而入,结果还不是一样……
再说,要是对方不是来收拾自己的,到时就很难把这里当成据点了。
犹豫了一会儿,涅伊达将枕头藏在床底下,然后缓缓打开房门的锁。
看到从门缝中窥见的脸,他顿时放下心来。
那张脸孔虽然陌生,却不像是个强壮的男人。
从外表看来,男人似乎不太健康,感觉就连涅伊达也能轻易打倒他。
──……?这家伙现在虽然很正常……
──不过以前似乎是毒瘾犯?
那人尽管脸色不佳,眼睛倒是炯炯有神。
暗自判断对方现在应该没有沉溺于毒品,涅伊达将门敞开,一边确认男人身后并开口:
「我叫古斯。你呢?」
对著随口报上假名的涅伊达,年轻男子咧开削瘦的脸颊,笑著说出自己的名字:
「我是罗伊‧默多克。你要是碰上什么麻烦,尽管告诉我。」
§
几小时后 住宿设施 餐厅
大概是短暂的睡眠消除了睡意吧,后来涅伊达始终没能入睡。
然后,就在闻到楼下传来引人食欲的香气之后,他才发现自己从昨天中午开始就什么也没吃,便摇摇晃晃地朝著香味传来的方向走去。
看似由废弃旅馆的大厅改造而成的餐厅里,已经来了许多人。其中大半应该都是住户,此外也有只是在附近徘徊的流浪者混在里面。
餐厅里也飘散著酒味,仔细一瞧,确实有好几个人一早就喝醉了。
──都这么不景气了,还一早就喝酒。
尽管他心里如此嘀咕,但由于其中显然也混杂了劣酒的味道、疑似工业用或医疗用的酒精味,因此他决定不再多想。
──要去哪里付饭钱啊?
正当涅伊达不知所措时,刚才来他房间的男管理助手向他搭话:
「嗨,古斯,你后来都没睡啊?」
听到那人用刚才胡诌的假名称呼自己,涅伊达一时还疑惑他在叫谁,不过他还是佯装镇定,在脸上堆起假笑:
「……是啊,我睡不著。对了,你叫罗伊是吗?」
「是啊。总之,这里的早餐不用钱,因为已经算在房租里了。别客气,你尽管吃吧。」
罗伊端来自己和涅伊达的两人份早餐,排放在附近的桌上。
「幸好今天餐厅里的人不多。昨天不知道怎么搞的,天空中有飞机到处盘旋,然后那些说什么战争开打了,大吵大闹到半夜的家伙现在好像还在睡。」
「是这样啊……不过话说回来,居然免费供应早餐,这里的服务也太好了吧?」
──对了,昨天好像也一直配给到将近半夜。
心想多了解一点自己的藏身之处也不是坏事,涅伊达在罗伊身旁坐下,决定向他问个仔细。
「这里的房东家境那么好啊?」
「这个嘛,因为他是个医术高明的医生,听说有不少有钱的客户……他利用那些钱,以便宜的价格替我们这些走投无路的人看病,真是太令人感激了。」
「他还真是个滥好人耶。」
「我也这么觉得。他甚至还替我这样的前毒瘾犯介绍正经工作。他开这间住宿设施,简直就像在做公益,而这里的人大约有一半都曾经受那位医生照顾,后来就这么住下来了。」
说到这里,罗伊喝了一口杯中的牛奶,润润喉之后又继续说:
「不过,这里花的不只是医生的钱。你瞧,芝加哥的大型黑手党不也会要附近的商店街拿钱出来,然后大张旗鼓地发放熟食以博取民众支持吗?同样的,这里也是由附近的几个黑帮共同出资的啦。」
「共同出资……?」
「这里的经营者人面就是那么广。而且站在黑帮的角度,也能得到饥饿民众的不满不是指向自己,而是指向政府的好处。」
罗伊一边吃著自己的早餐,同时将目光移往涅伊达的义肢。
「不过,这里不像芝加哥的大人物那样能够赈济几千人就是了。总之,我们的医生对伤患和病人都很好啦……对了,工作人员会那么乾脆就让你入住,是不是因为看到你的义肢啊?」
「……噢,你说这玩意儿啊?」
涅伊达用臂力动了动手指无法动弹的义肢,边敲桌子边回答:
「这个嘛……我也已经习惯了。」
「你已经比吸毒后遗症发作时,全身动弹不得的我要好多了啦……不过,以现在这个世道,有义肢要找工作应该也很困难吧?」
──啊啊,这个人以前果然吸过毒。
──不过他现在看起来已经完全戒掉了。
涅伊达不动声色地观察罗伊,然而男管理助手却反过来观察那样的他,还开口提问:
「你脸上的烧伤是事故造成的吗?」
「!」
──可恶,我刚才一不留神就洗了脸。
──不对,还是说……我的妆早就被冷汗融掉了呢?
涅伊达的烧伤,是从前险些遭「幽灵」的成员用炸弹杀害时造成的。
因为他以共同背叛组织的同党尸体作为盾牌,又被恰巧经过发现爆炸的医生所救,才得以奇迹似的生还。
他之所以用粉妆遮掩烧伤疤痕,是为了不被以希尔顿为首的「幽灵」余党发现。
可是回头想想,除了希尔顿外,「幽灵」的成员也只见过我烧伤前的脸,这样是不是反而不要化妆遮掩比较好啊?
就在涅伊达如此思索时,罗伊一脸歉意地开口:
「啊,如果不方便回答就算了。」
「……没有啦,其实我以前……差点被黑手党杀掉。」
涅伊达决定只吐露一半的真相。
他认为比起勉强隐瞒到底,结果引人疑窦,还不如半利用对方的善意比较明智。
「你说差点被杀掉……真的假的啊?」
「是真的。因为那个黑手党搞不好到现在还在追我……我希望有个身上有烧伤和义肢的男人住在这里的事情尽量不要传出去。」
「你放心吧,这里没有人会多嘴啦。」
「这可难说,要是黑手党提供赏金……」
话还没说完,一想像起希尔顿那群人悬赏缉拿自己的事态,一股强烈的寒意顿时笼罩涅伊达全身。
但是罗伊却不疑有他,相信涅伊达就是「害怕黑手党的逃亡者」,并开口安抚他:
「没问题的,要是有人敢多嘴,就会先被这里的危险家伙给宰了。」
「危险家伙?」
「我不是说了吗,经营这里的医生是个滥好人。无论是白人、黑人、黄种人,也不管是有钱人还是穷人,他都一视同仁地替大家看诊。」
──那个医生到底是极度伪善,还是脑子有问题啊?
──……还是说,他真的是英雄呢……
他原本暗地嘲讽,思绪却从中途开始转往自虐的方向。
涅伊达一面克制自己别再自虐下去,同时以自然的态度随声附和:
「……那可真是了不起。然后呢?」
「他是个不在乎人种、男女老幼、有钱没钱……非但如此,也不管职业和善恶的人……从我这种身无分文的毒瘾犯到互殴受伤的黑帮、反遭攻击的杀手,他都愿意平等地给予治疗。」
说到这里,罗伊稍微环视四周,小声苦笑道:
「因为这里住了不少那种有问题的家伙……所以彼此装作没看见是大家共同的默契。假使在这种地方干出密告这档事……你应该晓得会怎样吧?」
「……我懂,这一点我也会牢记在心。」
如此回答的涅伊达暗地心想。
──原来如此……我这下说不定走运了。
──因为修伊的手下手头阔绰,应该不会接近这种地方……
──就某方面而言,藏身在有问题的家伙之中,反倒对我有利。
涅伊达在心中暗自窃喜后,用左手握著汤匙,大口地吃起早餐。
早餐的墨西哥辣肉酱虽然稍嫌绞肉少了点,不过番茄和豆子的辣度恰到好处,越吃食欲就越是从胃的深处涌现。
「……这个真好吃。」
「是吧?」
对著耸肩笑道的罗伊,涅伊达这次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继续大快朵颐。
这是他出狱后,吃的第一顿像样的饭。
或许是饥饿带来的效果吧,总之这个味道令他安心得不由得回忆起故乡。
──……。……?
居然嘲笑提供这种餐点的医生不是伪善者就是脑子有问题,我到底算哪根葱啊?涅伊达顿时厌恶起自己──然而同时,他也对有此念头的自己大吃一惊。
至今一再背叛他人的他,现在竟然会为了这点小事厌恶自己,简直可笑到了极点。
也许是因为在那之后发生过太多事情。
他走过的人生遭到全盘否定,甚至连逃跑都不受允许,被过去欠下的债紧缠不放。
被遭人追赶的恐惧勒住颈项,成为自己造下的孽的奴隶之后,如今他才明白。
自己果然在哪里弄错了。
──我究竟是……为什么……在哪里……
懊悔的情绪萦绕不散,让他的脑袋变得几乎除此之外什么也无法思考。
心想这样不行,涅伊达决定专心吃饭,试图分散注意力。
──没错,只要待在这里,我就能够放心了。
──这个地方……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新容身之处。
──所以,我的过去还没有追来这里。
涅伊达在心中这么反覆告诉自己,一面不停将墨西哥辣肉酱送进口中。
可是,他却忘了。
忘了自己甚至还没有试图卯足全力逃跑。
忘了自己不是逃跑,而是随波逐流地来到这座城市。
忘了即使只是稍微被卷进围绕「不死者」的奇妙漩涡──到头来,还是会流向同一个地方。
没有挣扎著逃离漩涡的结果,就是一个命运降临在他面前。
极度接近偶然,却又可称之为必然的命运。
「哎呀……这个真的好好吃啊。」
「你去跟今天的厨师说吧。」
罗伊对重覆赞叹好几次的涅伊达笑道。
「不过,那位负责早餐的厨师也是个曾经因为一些因素而受伤的家伙。他平时除了在这里做早餐,白天还会到外头工作,说什么想要存钱,成为一名乐器演奏家。」
「哦……好上进的人。」
「是啊……喔喔,说人人到,他刚好来了。」
罗伊望著涅伊达身后,朝远处举手招呼。
「喂~过来这边,我介绍新人给你认识。」
一道语带叹息的说话声从涅伊达后方传来,回应罗伊的呼唤。
「介绍新人?明明这里每天都有人来来去去,你会说这种话还真是稀奇啊,罗伊。」
「这个新人好像很喜欢你做的菜喔。」
「那可真是多谢了。我很高兴听到有人这么说。」
听到管理助手罗伊这么说,早餐厨师恭敬地道谢。
我好像应该和对方面对面打个招呼。
涅伊达如此心想,于是缓缓转身向后。
几乎在此同时,罗伊叫了涅伊达的名字:
「我跟你介绍,这位是古斯。」
结果,他转到一半的身体倏地停顿下来。
──……
──……啊,对喔,那是我的假名。
那是自己刚才胡诌的假名。发现距离来到餐厅时不过才隔了几分钟,自己就又差点忘记这回事,涅伊达暗自反省,告诉自己要振作一点。
──不过话说回来,我怎么会用古斯当假名啊……
一面心想实在不该用从前险些杀死自己的直属上司的名字当作假名,正当涅伊达准备再次回头之际,却见到罗伊偏著头对早餐厨师说:
「怎么了?你为什么一脸惊讶啊,厄本?」
厄本。
听到这个名字,涅伊达完全静止上半身的动作。
「喔,没什么,只是我以前的上司也叫这个名字。」
早餐厨师开朗的笑声,让涅伊达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现在的他,并不知道自己对那人的声音有无印象。
就连当时的他,也没有自信能够从说话声听出对方是谁。
他不可能会记得,从一开始就打算背叛,将对方当成踏板的同伴的声音。
然而,他却记得厄本这个名字──而那个男人,对古斯这个专有名词做出「我以前的上司也叫这个名字」的反应。
不祥的预感将涅伊达的背脊压迫得嘎吱作响。
要逃跑?还是蒙混过去?
就在他迟疑的瞬间,事态更加恶化了。
「……咦?」
来到桌旁的早餐厨师【厄本】见了涅伊达的侧脸后,蹙起眉头。
「你……该不会是涅伊达吧……?」
结束了。
那便是萦绕在涅伊达心中的一句话。
结果到头来,我终究只是个小丑。
──为什么……为什么这家伙会在这里!
斜眼朝早餐厨师一瞥,他的确对那张脸有印象。
那名青年是「幽灵」的低阶成员,是个没事就会一直盯著夏涅看的男人。
当初涅伊达看准了懦弱的他好控制,从很早便邀他一同「背叛」组织。
可是,最后遭到背叛的人却是涅伊达自己,还因此失去人生的立足点和右手。
对于这件事,说他毫无恨意是骗人的,然而现在的涅伊达却顾不了那种琐碎小事。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
吃到早餐那瞬间感受到的短暂安心感,真的一转眼就好比海市蜃楼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剎那间,涅伊达把左手的汤匙换成叉子,以将椅子翻倒之势,猛地跃向厄本。
「喂!」
罗伊的呼声在餐厅内响起之时,涅伊达已经从背后架住厄本,并且将叉子的前端对准他的脖子了。
涅伊达一面在心中作好用叉子刺破厄本喉咙的心理准备,同时焦躁地问:
「……是希尔顿派你来杀我的吗?」
其实只要稍作思考,就会知道此话与刚才罗伊的说明两相矛盾,但是看在现在的涅伊达眼里,身为「幽灵」成员的厄本除了是来杀自己的刺客外,不作他想。
不用说,这话在刚刚才发现对方是涅伊达的厄本听来,根本就是青天霹雳。
「啊?你……你冷静一点啦!再说,你为什么还活著啊,涅伊达!」
尽管厄本表示自己也一头雾水,涅伊达还是气得牙齿发颤,激动大喊:
「你别装傻了……要不是受到希尔顿唆使,『幽灵』的成员怎么会在这种地方晃荡!」
占优势的虽然是手持叉子,抵住对方喉咙的涅伊达,可是他却远比厄本来得害怕。
因为感受到涅伊达内心的错乱,厄本拚命解释:
「等等!我已经不是『幽灵』的一员!我早就离开那里了!我才想问你,为什么要用古斯大人的名字在这种地方……!」
「给我闭嘴!」
涅伊达的脑袋本来就已经无法处理眼前状况,自然也没有余力回答对方的问题。
连接下来该怎么办都不晓得的他,就这么继续暴露在餐厅内众人的视线下。
「好了,你快把叉子放下,古斯……不对,涅伊达?唉呦,哪个都好啦。」
罗伊为了让那样的涅伊达冷静下来,于是举起双手这么说。
「这个设施里禁止打架。我是不知道你们之间以前有过什么恩怨,不过住在这里的期间,就把过去的无聊事给忘了吧。我不会加害于你,厄本也没有打算要害你,你明白吗?」
「……」
尽管呼吸急促,涅伊达却看著罗伊的双眼,默不作声。
他虽然先姑且封锁了厄本的行动,心里却没有下一步计画。
乾脆我现在杀了他,让自己返回监狱,这样说不定比较安全?过剩的恐惧让他开始产生这样的妄想,并且徐徐朝抵住厄本喉咙的叉子施力。
插图009
「喂,住……住手啊,涅伊达!拜托你住手!」
听见厄本发出近似哀号的呼声,涅伊达不耐地想要怒斥他,要他闭嘴。
可是,他的话却被强制推回喉咙深处。
因为他感觉到某种冰冷物体压在自己的太阳穴上──而经他判断,那无疑是「大口径枪枝」的前端。
一道低沉的男性说话声,从瞬间停止呼吸的涅伊达身旁响起:
「居然用一支叉子挟持人,真是个疯狂的家伙。」
「……啊……呜啊……」
男人将霰弹枪的枪口抵在嘴巴开开阖阖的涅伊达头上,带著锐利的眼神娓娓说道:
「我虽然不讨厌你的疯狂,不过你却没有能耐妨碍我的疯狂。不要让你那怯懦的杀意充满整个餐厅,这样会害我的杀意纯度下降。」
滔滔说著莫名其妙话语的男人身旁,站了一名脸上稚气尚存的金发少年,他斜眼仰望著霰弹枪男说:
「你直说『不要打扰我用餐』不就好了吗,师父?」
「闭嘴,徒弟一号。」
听著那番对话,涅伊达感觉到自己全身渗出黏稠的汗水。
在他头部旁的,是明确的「死亡」。
而且,如果把对话内容当真,男人似乎与希尔顿、「幽灵」无关,单单只是因为「打扰用餐」这个理由就让涅伊达面临「死亡」。
──开什么玩笑。
──我又不是为了在这种地方……为了那种理由死去,才凄惨地逃个不停!
尽管泫然欲泣,被枪抵著太阳穴的恐惧却令他浑身僵硬,似乎就连泪腺也变得无法正常运作,双眼因此越来越乾。
他连放弃将叉子刺进厄本的喉咙也办不到,彷佛受诅咒而石化一般,定在原地。
「史密斯大哥,你别挑衅他了!快把枪收起来!这可不是闹著玩啊。」
罗伊急忙大喊,可是被唤作史密斯的男人却神情冷漠地摇头:
「听好了,要收回一度拔出来的疯狂,需要两份敬意。一是对还容许我这个疯狂的化身存在的世界的敬意,另一个则是……」
涅伊达只能默默地听著男人好比差劲的吟游诗人,说著一长串难解的话语──
然而那个瞬间,他感应到他的周围顿时充满浓重的酒味。
「……?」
定睛一瞧,在举枪指著他的史密斯的相反侧,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一名老人,只见老人满脸通红,毫不避讳地向周遭散布酒气。
「至少让我……安静地喝酒,好吗?」
见到老人单手拿著威士忌酒瓶直接猛灌,涅伊达心想我才没时间理你这个醉汉,才正想把视线移回史密斯身上──
突然间,一道猛烈冲击袭击了他的脸。
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被霰弹枪打中,但若是如此,他不可能还有意识。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涅伊达的视野随著疼痛感扭曲变形──接著他手一松,让叉子掉落在地,最后整个人犹如断了线的人偶一般倒在餐厅地板上。
「……喂,老酒鬼,我话还没说完耶。」
「你的胡言乱语只会害人宿醉的脑袋头痛欲裂啦。」
挟著脸遭酒瓶殴打的涅伊达,酒臭老人和霰弹枪男互相对峙。
「再说,冷不防就想拿霰弹枪连伙伴也一起打的人,根本没资格说话。」
「你这家伙……到现在还旧事重提?话说回来,那个墨西哥女人根本就不是什么伙伴。」
史密斯显然相当不悦,但老人却满不在乎。
「那件事,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呢。因为你脸上那凄惨的伤疤,正是反遭对方报复的证明啊。」
老人嗤笑著举瓶饮酒。
面对老人嗤之以鼻的态度,史密斯气到太阳穴不住抽动,这时少年和罗伊急忙介入其中,好说歹说地将两人拉开。
看著发生在自己头顶上方的一切,几乎要失去意识的涅伊达心想──
──啊啊……什么嘛。
──他们没有要给我致命一击啊。
持枪男子和酒醉老人,似乎都已经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确定这两人并非刺客的涅伊达,耳畔响起罗伊的声音:
「喂,你没事吧?古斯……不对,涅伊达?」
「真是的,怎么会莫名其妙误解成那样……喂,你还活著吗?」
就连厄本也揉著颈子,开口关心涅伊达。
──啊啊,果然没错……
发现自己彻底成了可笑的小丑,涅伊达不禁失笑。
──看来不管我再怎么挣扎,还是当不了英雄。
之后,涅伊达便完全失去意识。
简直就像要逃离目睹自身软弱的羞耻感一般。
又好比──一味地逃避不管怎么挣扎都当不了英雄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