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后再处置你们,现在先老实呆着。」
来到建筑内,海兰德的护卫们被带到了地下,而我和缪莉,海兰德本人,以及他身侧的文官们则被带往楼上。途中所有人又一次分散,所幸最后我还是和缪莉进了同一间牢房。大概是托了她不知有意无意,让士兵听见自己叫我『哥哥』的福吧。
这是一个简朴的单人房。没有任何装饰品,只摆着床,桌子和椅子而已。缪莉看上去明显地对室内陈设感到失望,或许她原本想象的是那种滴着水,老鼠在地上乱爬的地牢。
「好像,他们还把我们算作是有身份的人来对待的。」
揉着刚刚被松绑的双手打开木窗,我发现外面还加了一层坚固的铁栅栏。再往远能看到街上的高楼,教会的钟塔。这一切都有种相当遥远的感觉,与其说是因为临近太阳下山,人的距离感也随之混淆,倒更应该是因为精神上的缘故吧。我试着想象了一下人们蜂起涌入教会,得知我们被囚禁的消息后又赶来这里营救的场面,但事情必定不会这样顺利。
摇了摇窗户上的铁栅,纹丝不动。房间的出入口也不是普通的门,而是一道被铁制转轴固定的木栅格。大概这是为了防备开门时被里面的人突然袭击,或是门内的囚犯在里面谋图不轨。
我想找找墙上有没有洞,却只发现了用尖锐物刻上去的不少东西。诸如荣光与我等团旗同在,英灵啊赞颂正义吧,早知道应该杀掉那个部下之类。看上去这里以前也囚禁过不少具有一定身份的囚犯。
「叛徒就是那个工匠啊。」
缪莉也揉着手腕说道。
「结果,还是浪费掉了你的警告。」
「虽然我也很想说一句『你看吧』,不过那个金发说的事情大概也没错。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只能说,碰巧被暗算了。
「呐,哥哥,我们要怎么办呢?」
缪莉压低声音问我。她看起来有些不安,又有种舞台上的激动感。也许是因为想起了自己以前听过的那些冒险故事。
「即便教皇陛下发出了敕许,我想也不可能立刻就进行处决。首先还应该有异端审问官进行取证和调查才对。」
「啊,我知道那个。就是把人当做魔女,放在火上烤对不对?」
这恐怕是她从光顾旅馆的客人口中听来的吧。
「未必会像坊间传闻的那样野蛮。尤其是,现在海兰德殿下也在场。」
而且冷静下来想想,教皇敕许这点本身就值得怀疑。足以被认定为异端的,应该是更大规模,能够席卷一个地区的势力,并且还往往是在与教会的交涉未果后,在所占据地区极尽暴乱狼藉才是。回溯历史,异端的认定与讨伐,大抵也都是被作为镇压农民起义的借口。从这点来看,本次的骚乱之前温菲尔王国已经和教皇进行了长达三年的交涉,多方诸侯也在密切关注着事态的进展,倘若有任何大胆动作,教皇的身边同样有可能迎来相应的危险。
海兰德作为王国的代表独身来到阿提夫,假若将他作为异端逮捕,那就等同于直接向温菲尔王国发出了宣战布告。
因此一切都有可能只是大主教的计划,是他上演了这样一出惊心动魄的危险闹剧。这样的可能性现在还无法否认。
「只是,无论怎样都必须打开现在的局面才行。假若教皇使者是真的,那么海兰德殿下的计划就要失败。神啊……」
我在房间里来回徘徊,希望能想出什么办法。而缪莉却坐在床边,一副无奈的模样开口说。
「哥哥,比起别人的事情,首先应该考虑的是自己才对吧。」
「的确是这样没错……」
「所以,要怎么逃走?趁着天黑溜出去?还是说,把士兵们都打倒?」
她的耳朵和尾巴一下子冒了出来,看来是相当兴奋。或许这是不安的另一种表现,不过究其原因,大概是在旅馆里听了太多的冒险故事,最终连自己都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传说了吧。
话说回来,必须得想办法脱离现在的困境,这一点的确没错。眼下最值得依赖的途径只有德堡商会。问题是该如何联络他们──忽然,走廊中传来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路。某个房间的格子门被打开,随后是一阵脚步声。脚步声渐渐靠近,像是把另一个房间里的谁带了出来。
我屏住呼吸朝门外看,正是海兰德。他被一群士兵夹在中间。我看到他的手腕被绳子绑起来,那副样子实在令人心痛。
「嗯?喂,等一等。」
海兰德也发现了我们,他对士兵们如此说道。
立刻,这群士兵站住了脚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走到了别处。
「我们的伙伴很多,现在放弃还为时过早。」
海兰德隔着门对我露出笑容,只不过这笑容也很快消失了。
「抱歉,把你卷进了这样的事态中。」
「不,没有关系。不过,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还不相信有关异端的敕许是真的。这些不是大主教一手导演的闹剧吗?」
「我也很想这样认为,但据士兵们说,这些都是真的。教皇的使者在我们休息以前就乘船抵达了港口。之后他们紧急召开了市政参事会。结果,你也看到了。大主教大概事先就知道教皇使者会带着敕许来。因此有意和我们拖延时间。」
「但、但是,如果逮捕了海兰德殿下,就意味着教皇陛下……」
「嗯。似乎是打算对我国宣战。之后,他们大概会从我嘴里套出大陆这边协助我们的人吧。」
海兰德在一脸茫然的我面前闭起眼睛。那副模样并不是为拷问的恐怖而畏惧,而是在忍耐良心上的惭愧和苛责──这应该并不是我的错觉。
「我有事瞒着你。」
很快,他又直视着我的眼睛开口说道。这是出于贵族的矜持,又或许是海兰德自身的性格。
「我们最终的目的,是设立新的教会。」
开玩笑──这个念头第一瞬间闪过我的脑海。温菲尔王国在这三年间停止了一切圣务。而在这期间,究竟曾有多少人试图寻求过与神的和解。
这一句话让我明白了教皇的态度。如果允许了温菲尔王国这样一个大国建立自己的教会,之后的效仿者也就不难想象了。
「这些消息想必是通过某些途径传入了教皇的耳中吧。要说眼下的幸运,也就是对方首先采取了行动,因此我们才有了抵抗的名分。」
说道这里,海兰德慢慢单膝跪地,低下了头。
「我为对你隐瞒此事感到抱歉。因为我曾以为这一切浮上水面都是以后的事。王国里,现在还有数名教皇派遣的枢机主教在与我们交涉。我曾想他们滞留在温菲尔的期间内,教廷绝不会有所动作。或许,正是在这里被他们抓住了疏忽……」
海兰德也有被蛛丝般错综复杂的计谋所骗的时候。
「此外,你对我们的理念究竟会赞同到何种程度,也尚未知晓。因此我才没有说。对这种近似欺瞒的形式,我只能向你表示歉意。」
对旅店的主人、前旅行商人罗伦斯而言,低头是免费的。因此无论怎么样低头,多少次低头都能做到,这才是商人的矜持。但海兰德继承了王族的血脉。这样的一个人物低下头去,恐怕绝非演技。
「海兰德殿下。请您不要这样。我从一开始就明白一定会有某种程度的危险。比起这些事,我们还是先考虑如何打开现在的局面吧。」
即便如此,海兰德仍旧低着头,过了片刻他才终于开口。
「有关于此,我有一个请求。」
「请求?」
「是的。这一次,或许真的会因为这个请求,被那位小姐给咬上一口了。」
他露出了仿佛筋疲力尽般的笑容。我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到缪莉正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瞪着他。就像是瞪那个企图拉我去住宿的旅店姑娘一样。
缪莉一贯不信任海兰德,认为他隐瞒了某些事。
尽管这是事实,但站在海兰德的立场上要理解也并不难。我自己终究不过是纽希拉一个温泉旅馆里的杂役,一国王子能将秘密对我和盘托出,这才是奇怪。
「但,在那之前我必须首先确认。事情已经和我们在纽希拉谈到的不一样了。今后教皇的举动,对我们而言将不仅仅是『不合意』。而如果你选择协助我,也就是在协助温菲尔王国。这意味着什么,你明白吗?」
这意味着我将不再单纯批判教皇的政策,而是直接敌对其本人的权威。
教皇是神在人世的代言者。而他所支配的教会,是让人民知晓这世上正误准则的组织。的确在教会之中有明显的矛盾、腐败、恶弊在蔓延,但世人仍然前往教会,为其施捐,敬待圣职者们。这样的传统已经延续了上千年。
如此稳固的世界还在不断扩大。数十年前,教会曾与异教徒在北境展开过激烈争战。结果虽一片狼藉,但终究还是能够被说成是教会的胜利。
在这过程中,有数个国家走向了灭亡,其统治者也流亡于外。
现在,温菲尔王国正要对这个巨大的组织宣战。
「未来
恐怕会有危险,会有漫长的、激烈的战斗。但是,我希望你能想象一下。」
「想、像?」
「是。崭新的教会,将从我们手中诞生。圣典被译为俗语,众多人民每个人都能够自由阅读。而圣职者们手持这样的圣典所管理的教会,不正与恶弊也将极大减少。迄今为止我们只得装作视而不见的那些,意欲改正却无从着手的那些,全部都会一扫而净。我没有去寻找那些浸泡在温泉里,如同干枯稻草般的高阶圣职者们,而是选择了你,就是因为这个理由。我们希望创造全新的世界。没有欺瞒,也没有谎言的世界。」
那样的世界怎么可能存在。旁人或许会这样说吧。
但是,只要读过圣典就能明白。那位之后成为如今教会基石的预言者,也是在比如今的教会势力更大,歪教邪说盛行的异教之地出现的。
「不过,这不仅仅是理想。我们手中是有胜算的。」
海兰德望了望走廊左右,然后将脸贴近格子门,压低声音说道。
「温菲尔王国是岛国。而教廷的军队想要到达这北境尚且都如此困难。何况我们还握有造船的技术,丰富的渔场。教皇之所以会如此急迫地开始行动,正是忌惮我国完全进入临战的准备。」
这番话的分量,只要看看从阿提夫的港口运往内陆的大量海鱼就能明白。从北海捕获的鱼一直运送到内陆深处的餐桌后,仍有富余。这场战争将不是一场陷于穷地,无几胜算的战争,海兰德的话是有说服力的。
条件齐备。
只要,揭竿而起。
「柯尔,我需要你的力量。」
海兰德对我说。
「而我将必定返还这份恩惠。全新的教会中,席位也应当有余裕。」
也就是说,新教会设立之际,我能从中得到便宜。没有这种想法──这句话我绝说不出口,何况如果能成为主教,自然也会为更多人带去救济。
而且,海兰德,抑或说整个温菲尔王国企图设立的新教会还有更大的魅力。假若这一切能够实现,就会有更多人能领听到神正确的教诲。
只是有一点还让我在意。
「海兰德殿下,有一件事,我想请您回答。」
「什么?」
这一问,或许某种意义上是对海兰德的背叛。
但要扭转对事物一直以来的看法,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新教会的目标,是消灭以前的那个教会吗?」
教会有做错的地方,但也有它的益处。而我自己并不希望粉碎这个教会,我只想把歪斜的支柱扳正。
「我不打算那样做。随着我们的新教会设立,大概教廷也会改变自己的观点。毕竟,现在的教会已经太久没有变过了。」
他的眼里所充斥的甚至不能算是愤怒。
我脑海中突然闪过大主教奉承教皇使者时的谄媚笑容。
世间不会简简单单就产生改变。
「当然,但愿这变化的结果会使得人们能在新旧两个教会中,自由选择一个自己所喜欢的。」
「听您的话,您自己似乎不觉得这能轻易实现啊。」
「毕竟这不是完全的信仰问题,而是政治。所以,我们才要尽全力把它限制在信仰之内。必须有谁来站出来做这件事。」
海兰德的视线仿佛能射穿我。
前途充满危险。
但是,我也曾不顾这样的危险离开了村子。
我突然回想起了那个瞬间,那个让我感到这世上还有东西值得相信的瞬间。
「我,能为您做什么?」
紧接着。
「不行。」
一直在我身边的缪莉开口了。
她插入我和海兰德之间,努力想要把我推到后面去。
「不行。不可以帮你,哥哥才不会帮你这种人。」
「缪、缪莉!?」
我踉跄了几步,站好身体,总算勉强抱住了她。
那么大的劲。她是认真的。
「你不要……」
「不,应该听听这位小姐的话。」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句话是谁说的。直到看到缪莉身后海兰德露出的微笑。
「我从不想以欺瞒或胁迫的方式使谁来协助我。因为这些场景,我早已在宫廷中体验得不能再多了。」
他的笑容温柔得几乎像是女性,却只有眼睛冰冷得仿佛玻璃。
「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姐妹,我身边也多之又多。可其中温柔到能体察我的倾慕的,却不是被处死就是被流放。剩下的,都是些杀也杀不死的家伙。」
我听说贵族社会的骨肉之争,真的达到了字面意义上以血洗血的程度,而且从不断绝。倘若这争端与王位的继承权有关则只可能更甚。从海兰德的眼睛中看到这些的同时,我也明白了他为何会有如此渊博的神学知识──不是拾人牙慧,临阵磨枪,而是为了安抚饥渴又千疮百孔的灵魂。
或许正因为此,他才会对无礼的缪莉回报以点心和温柔的话语。
「我因为自己的理由,追求着与神的和解。正如同你阻止自己的兄长一样。」
「……」
缪莉站在原地,像是被冻住了一样陷入沉默。莫非海兰德知道缪莉这样对待自己的原因?
而海兰德本人则望了望走廊,然后站起身来继续说道。
「柯尔,德堡商会很快就会来到你们的身边。到时,拜托设法使他们救出我。否则我会被教廷当做这场战争的人质,温菲尔王国也会陷入被动。如果我不在,新设立的教会也有可能受到别人的利用。」
可是,海兰德毕竟是继承了王族血统的人物,他难道不能借助自己在宫廷内的渠道脱身吗?
何况德堡商有什么理由会在救援我们时特意绕过海兰德呢──
「德堡商会不可能无偿地救出我。在他们的眼中,我只是利益天秤的一端。」
海兰德与德堡商会有利益关系。当温菲尔王国在这场争端中占得上风时,它便能获取一定的商业特权。因此它对海兰德的协助完全是出于自利。那么当海兰德被教皇认定为异端,被市政参事会逮捕后,要想得到营救也就必须得有相应的筹码了。
「那、那么,请王国来──」
我还在组织语言,就被海兰德用温柔的笑容打断了。
「我的亲族更不可依靠。假若被他们知晓,恐怕我会反过来遭到暗杀。」
怎么可能──
「比起为了营救我这样一个人质而与教皇交涉,他们势必更愿意将我立为新教会的第一个殉教者吧。如此一来既排除了一个宫廷内的敌人,又能博取民众的支持,这样一石二鸟的机会他们不可能放过。因此我只有把保险押在你们身上。只有你们既和德堡商会有深厚的联系,又在他们利益的天秤之外。」
这一瞬间,我好像终于发现了海兰德将自己带出纽希拉,其中最大的理由。
海兰德与德堡商会的联系建立在利益上,而我们却不一样。对德堡商会而言,我们是它不能说出口的恩人,因此会才受到厚待。也因此无论发生什么,德堡商会都会不计成本地救助我们。早在纽希拉时,海兰德便冷静地看穿了这一点,并开始谋图在自身遭遇危险时借助于这一点。
我并不憎恶他的算计,甚至也不为被他利用而感到失望。
因为此刻他脸上的痛苦表情。这副表情足可以算作懊悔了。
海兰德说自己的亲族不可依靠。明明此刻他就在这里为故乡而战,明明他的故乡近得只要在晴朗的天气登上钟楼,就可以从这里望见。
大概自己要说的已经说完了,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迅速起身离开。那群士兵也慌忙朝他身后追去。
有太多信息一下子涌入脑中,让我的头几乎要炸裂开。眼前堆积起了自己在纽希拉时想都未曾想过的难题。坦白地说,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从哪里开始着手。
但是,十多年前,我曾与一位不论面对任何难题,都会果敢面对的商人同行过。
罗伦斯会怎么做?我在心中暗想。
不论如何,首先应当直面眼前的问题。
「缪莉。」
缪莉就像被施了魔法般仍然静静地站在原地不动。我不知道海兰德看穿了她的什么。就像海兰德对我隐瞒了某些事一样,缪莉也还有什么没告诉我。
直到呼唤她的名字,缪莉才一下子回过神来并朝后退了几步。她像是吓了一大跳,整个人眼看就要摔倒──但在摔倒前就撞上了背后的格子门,发出咚地一声。
我慌忙想跑过去,却被她的眼神阻止了。
那是充满敌意的尖锐眼神。
而缪莉的表情则像是马上就要哭起来。
「要、要去帮,那个金发吗?」
是眼泪战术。大概是由于以前被她这样骗了好几次,我脑海中首先浮现了出这个念头。可毕竟自己是从缪莉发出第一声啼哭就陪伴到现在,她究竟是不是认真的,我还是能感觉出来。
让人头痛的是,这一回,她是认真的。
「缪莉。」
我再一次叫出她的
名字,同时叹着气蹲下身让视线与她同高。有多久都没有这样过了呢。以前无论说什么她都不肯听的时候,我往往就是这样说服缪莉的。
「虽然你的确是很淘气,但论聪明的程度是不会输给赫萝小姐的。何况,实际上你也是个温柔的孩子。知道了海兰德殿下的立场之后,你还会说不想帮他吗?还是说,你觉得脸那一番话都是他的谎言?」
缪莉没了往常那副不服输的模样,表现得非常狼狈。或许只要再推一把她就会直接哭出来,此刻连她的头发都开始沙沙躁动了。
「缪莉,耳朵。」
我提醒了一句,她才慌忙按住头发,同时缩起身体──就像是要藏到一个谁也看不到的地方去。尽管我明白她心中绝对是有什么理由,但具体内容如何却一点也猜不到。
无论我说什么她都不回应。不回应的原因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面对这样一个麻烦的情况,而且自己居然还都习惯了。何况跟虚无缥缈的神不同的是,缪莉是的的确确,就在我身边。
她躬着身体,就像是被棍棒打了一下似的。
「最初,我以为你只是不高兴我一直只陪着着海兰德殿下。」
我几乎已经看不到她的脸了。
「不过事到如今,看起来这应该就不是单纯地闹别扭了。」
她果然瞒着什么,就像是深深扎进地下的树根一样,隐瞒着什么。
「对困境中的人视而不顾,甚至连他崇高的目的都可以一脚踢开,你觉得这样对吗?」
看着缪莉的这副模样,我很确定她自己一定也在犹豫苦恼。可就算如此,缪莉似乎扔打算阻止我协助海兰德。
尽管非常不想对她用这个办法,但也只能如此了。
「或者说,你是要妨碍我的梦想吗?」
她仍旧用手按着头,但那表情就像是被枪从两手间刺穿一样。
缪莉睁开眼睛,身体如同被逼到绝境的猎物般僵直,嘴唇被紧紧咬住。原本就几乎要蜷缩到消失的身体缩得更小,直到最后的防线也被打破。
紧接着,我看到了她充满怒意的眼睛。
「那么……那么想知道的话,我就真的要说了……可以吗?」
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遭遇她的反击。我不禁踉跄了半步。缪莉的手捂在头上,刚才看起来还像是要保护自己,现在却突然变得像要按住什么即将喷涌而出的东西般。
我几乎都能想到缪莉哭着对我说明理由,而自己温柔地听她说完,接着静静为她开导的模样。却没料到她竟会自暴自弃般地威胁我。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缪莉也在组织着接下来的话。
「绝对、绝对会让哥哥很困扰的,真的可以吗?」
这该不会又是她用歪脑筋想出的把戏吧?是打算这样吓唬我,使我让步吗?
如今可谓是陷入了绝境,还有什么比目前的处境更糟呢。海兰德被当做人质,教皇将圣典的译本列为禁书,我们自己也被投入牢中。这样下去神之教诲仍将继续扭曲,而我们能否活着回到纽希拉都不得而知。
但是,面前的缪莉看上去却并不像是在说谎。缪莉的表情充满确信。她捂着头顶,随着每一次呼吸,肩膀都激烈地抖动着,同时还死死地瞪着我。仿佛是在说「这一切都是你的错」一样。
在办公室里已经好好领教过一番的那种沉默,又出现在我们之间。
最终撕破这阵沉默的还是缪莉。
「我,我不想让哥哥为难。」
如果不能慢慢吐出,有可能别的什么东西就会跟着从喉咙里被一并带出。缪莉的说话方式已经僵硬到了这样的地步。
「可是,就算是这样……我也有,不想让出去的东西。」
平时就绝称不上谦虚的缪莉若是能直接这样说,那就必然是如此了吧。
只是,这样和她对视下去也不是办法。不管怎么说现在首先要设法救出海兰德才行。无论是为了我自己的梦,为了海兰德,以及,为了那些苦苦等待神之教诲的人民们。
我深吸一口气,开口说道。
「告诉我吧。」
接着又附加了一句──凭着我作为哥哥的自负。
「就算会让人为难,我也能解决掉。」
缪莉的头发开始激烈地摇动。
我感觉到她在发出声音之前,用嘴型说了一声「笨蛋。」
「如果帮了那个金发,哥哥就会变成圣职者对不对。」
「是这样。以前你就为这个生过气,这件事有什么……难道说。」
我好像发现了。
「难道说,你觉得我成为圣职者之后,就会和那些被称作恶魔附身的人们为敌?」
圣典中,预言者与恶魔战斗的段落曾出现过多次。可我不是对缪莉说过吗,无论发生什么,自己都绝对会是她的伙伴。
「我还没有不通融到那样的地步。何况,如果把这世上的一切都看作是神的造物,那么只要是有生命的存在,就都应当得到神的──」
「不对。一点都,不对。那种事情怎么样都好。可是,可是,要是哥哥成了圣职者的话。」
缪莉一副焦躁的模样。她的眼角浮现出泪水,耳朵和尾巴也又一次冒出来。
「……不就不行了嘛。」
「嗯?」
「结婚!不就不行了嘛。」
这一声大叫,将我脑中的一切都吹飞了。
「……呃,……嗯?」
我只能呆傻地回问她。
「我吗?……和谁?」
这时缪莉的表情,究竟应当如何形容。我找不出恰当的词来。
大概,缪莉自己也不知道应当如何是好吧。
不过她终究要比我冷静得多。很快她便带着极其不高兴的表情开口道。
「你看,所以我才不想说的!」
说完,缪莉抱起膝盖转向了另一边。她撅着嘴,尾巴咚咚地敲着地面。不过那通红的脸颊并不仅仅是由于愤怒,更多是出自羞涩,这我至少还是能注意得到──当然,还有我自己此刻尴尬又痴傻的模样也是。
「那个……」
「什么。」
这声音听上去就像是往滚烫的石头上浇水一样。
就算心想着必须小心言辞才行,可到底该怎么做才好,我却全无答案。
「是、是真……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真的吗?本能告诉我,如果这样问,或许会被她咬断喉咙。
幸好赶在一半时把这个问题咽了回去。
「……不知道。」
怎么可能清楚啊,笨蛋。她把脸埋在膝盖间,悄声加了一句。
缪莉很亲近我,这点自己当然明白。甚至亲近到了连她的父亲罗伦斯都会抱怨的程度。而我也一直将缪莉当做妹妹,非常疼爱她。可尽管如此,我从未用那样的视角去看待过缪莉。
不过,想到这里许多问题也就得到了解释。无论是嘲笑、捉弄我禁欲的誓言,或是躲在那焦臭逼人的木桶中,而后又将自己专门准备的衣服穿给我看,甚至希望与我一同旅行这件事本身,原因都在于此。那么敌视海兰德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海兰德是从外面闯入,并要把我带往一个遥远世界去的人。
于是,果然如缪莉的警告一样。如果要实现自己的梦,那就绝不可能回应缪莉的心意。可同时我又不希望让她受伤。针锋相对的事实将我夹在中间,令人无法动弹。
我开始为自己刚才的夸夸其谈感到羞耻。当个人的问题终于出现在眼前时,自己还是没能做到在大义面前舍弃小节。同时,我也终于明白了缪莉在海兰德的大义面前,仅凭自己的恋心去面对他时的所想。
问题是,自己的天秤该向哪边倾斜。而我完全想不到该怎么做。神学的问答包括了针尖上能容多少位天使起舞这样的形而上学讨论。可是,谁喜欢上谁这种常见至极的问题却比它还要难得多。缪莉曾批评说我只看到了世界一半的一半,这句话恐怕真的正确极了。
但就算明白了这些也无济于事。我能想到的最多也就是告诉她,自己还很不成器,请她继续寻找比我更优秀的人吧。如此而已了。
这回答本身有多么不成器,我自己也很清楚。
「哈啊。」
缪莉像是看透了我心中的烦闷一般,长长地叹了口气。
年纪只有我一半的她,此刻正用侧眼盯着我。
「算了,反正在哥哥眼里,我也就只相当于满山乱跑的一只小貂罢了。我知道的。」
可爱又机敏,一钻进粮仓就会偷吃这些那些的野貂,的确有点像缪莉。
「可是,现在不说的话哥哥大概永远都不会发现,所以说出来还是比较好。就算能救那个金发,哥哥最后还是要到温菲尔王国去对吧?而且还会说打仗危险,不让我跟着去。」
缪莉把耳朵按进头发中,收住尾巴,站起身来。
我没法搪塞她。一般想来要把缪莉带到温菲尔王国去也的确不可能。一旦开战海峡就可能被封锁,何况如果输掉了这场战争,等待我们的是什么都难以想象。
「……的确是这样。」
缪莉瞟了我一眼。
「可是,我就是喜欢哥哥嘛!笨蛋。」
只有这一句话显露出了与年纪相应的纯真与可爱。
「所以说,现在要怎么办?」
不仅是入睡,缪莉转换心情也很快。又或许是她意识到即便这样对峙也不会得出任何结论吧。就像我从缪莉出生起便看着她,缪莉对我的了解也是从她诞生时就开始了的。
可是,不知何时我们之间却像是隔起了一层薄膜般。
无论是她的声音,举止,甚至体温,甚至那些更为重要的东西,全都像是被一层薄膜遮住了一样。
现在看来会为此感到悲伤,也只是我的一种自私。
人生是旅途,而旅途就是一连串相遇与别离的集合。
「这个……据海兰德殿下说,德堡商会的史蒂芬先生会来救我们。到时只能试着和他们交涉了。」
「自信呢?」
冷冰冰的质问或许比眼含热泪的乞求更有效。
「没有。德堡商会的本质是一群商人。如果我们没有什么能交给他们,恐怕交涉也是无从成立的。」
「要不然对他们说,快去救那个金发,不然就死给你们看?」
「我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些。但这真的可能吗。我听说咬舌自尽也只是一种迷信而已。」
何况我们身边也没有短剑之类的东西。
「……本来,我也不想为那个金发这么做。」
「史蒂芬先生也一定知道我们想救海兰德。所以就算顽强抵抗,最多也只会被他们装进麻袋送回纽希拉吧。这样在他们而言依旧算是履行了义务。必须要想办法同他们提起交涉才行。」
德堡商会是追求利润的组织。良心和信仰在他们眼中不会有多少价值。
反过来说,只要事情涉及利润,他们就必定不会放过。在这一点上商人们绝对是坦率的。
但我无法为德堡商会带来什么利益,财产也没有多少。
看上去似乎没什么能打动他们了。
「神啊……」
我握紧挂在胸前的教徽,呻吟般地自言自语。而缪莉虽然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却也没对这种信仰议论什么。
就在我深呼吸一口气,想要一口气清空脑袋重新考虑问题时。
「只是要救那个金发的话,还是做得到的。」
她仍旧是面无表情地对我说。
「……你是、说?」
缪莉叹了口气,从胸口掏出一个挂着绳子的小袋子。
「只要有这个,到紧急时刻可以救哥哥一命,我说过的吧?」
「难道说……」
缪莉的母亲赫萝,是寄宿在小麦中的巨狼化身,她能在少女和巨狼两种模样间自由变换。可是,缪莉应该是做不到这一点的才对。
我用惊讶的眼神望着她,而缪莉却露出了明显的嫌恶表情答道。
「因为我练习了很久很久……要是做不好的话,妈妈就会动真格地发火。」
有故事说狮子会将幼崽推向千寻深渊。
或许狼也是一样吧。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都是用来保护哥哥的,不是为了那个金发。明白吗?我是为了哥哥的梦想才这么做的。因为哥哥这样的人梦想一旦破灭,绝对会憔悴到再也站不起来一样。要是这样一个阴沉的人呆在纽希拉那种小村子里,我也会很头疼的。那还不如让他追着梦想跑到一个远远的地方去比较好。你懂吗?」
尽管说法上明显是有施恩于我的色彩,可缪莉的表情却怎么看都是拼命说服她自己的模样。大概正因为缪莉爱做少女的梦,所以才不愿在此时选择这个办法。在她的想象中,大概只有我们自己陷入空前的危机,就像与恶龙苦战的骑士终于要救出被囚的公主那样的关头,才能使出这最后的王牌吧。
即便如此,在手中有道具,有能力打开面前的门时,缪莉还是选择了帮助我。哪怕最后的结果并不是自己所期待的那样。
这一刻,我深深切切地体会到了她真的有多喜欢自己。
缪莉的眼神看上去像是在竭力忍耐着什么,而我望着她的红眼睛开口说。
「我知道了,缪莉。真的非常……非常,感谢。」
虽然她的表情变得愈发痛苦,但还是像闹别扭一样地偏过头去。
「重新喜欢上我……现在也还是来得及的哦?」
那副时不时用余光偷瞄我的模样,教人难以分辨此时这句话究竟是玩笑还是真心。大概两方皆有吧,可我只能把它当成玩笑。
「的确是刮目相看了。虽然你尽会任性,但其实还是愿意帮助别人的好孩子。」
「什么嘛!这个回答。」
缪莉明显地生气起来,明显地露出了伤心的模样。只不过,她的耳朵和尾巴都没有冒出来。
我明白她大概是下定了决心。
自己也必须这样才行了。
「但是,把他救出房间之后要怎么做?大家一起跑着逃走吗?我可不能像妈妈那样载人的。」
似乎缪莉还不能变成那种能把人整个吞下的巨狼。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经由海路逃往温菲尔王国,可要找一艘船绝非易事。何况能够横渡海峡的船只也必定需要许多人手来驾驭。
被恶魔凭依者,或称精灵的存在在这世上其实并不少。而他们拼命适应人世,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这是有理由的。因为人创造的社会实在太复杂了,其中充满了纵有多少膂力也无可奈何的事情。
「如果可能,希望能用船偷渡到温菲尔王国去。」
「那么,要不然我去咬那个老爷……不对,那个叫史蒂芬的人的屁股?这样至少能逼着他准备一艘船吧。」
大概是学徒们都管史蒂芬叫老爷吧。
「不……就算用威胁的手段得到了船,大主教和教皇使者也不可能不会发现,而一旦被发现事情将变得更糟。带我们来这里的马车还在这栋建筑里,坐那辆车逃走吧。只要通过海兰德殿下的途径,无论在哪个港口都应该能渡海前往温菲尔。至于你,我会寄信到纽希拉,请罗伦斯先生或是赫萝小姐来接你回去。」
「……我知道了。总之,先把被关在这里的那个金发,和他的伙伴们救出来就可以了吧。正好,现在天就要黑了。」
从铁栅后的木窗望出去,能看到朦胧微亮的市镇中心,以及高楼如剪影般的轮廓。
「拜托了。」
缪莉打开赫萝交给她的小袋子,取出其中的麦粒含入口中。
她像是咽下苦药一样地咽下麦粒,然后将视线转向我。
「哥哥。」
「怎么了?」
「……头转过去。」
似乎是因为害羞。虽然多次在我面前露出裸体,但她似乎不愿意让我看到自己变成野兽的模样。当然这要求是不可能拒绝的,我转身向后,规矩地闭上了眼睛。
随后又突然想起缪莉还穿着借来的衣服,于是我慌忙将头转回去,但看到的已经是一匹银色的狼了。
『……我都还没说可以呢。本来还想整一下毛的……』
那双红眼睛正盯着我。的确是比赫萝小了一圈,但即便如此也比森林里的狼要大得多了。现在她要是用后脚站起来绝对会比我高得多。
「我本来是想提醒一下……你还穿着人家的衣服。」
『已经破掉了』
缪莉的周围只剩下了散落的布条。
赫萝交给她的小袋子也掉在了地上,于是我捡起来收进胸口。
『不过幸好哥哥没有觉得害怕』
「因为我已经见过好几次赫萝小姐变成狼的模样了。」
『我知道的,而且妈妈说你还很喜欢她的尾巴』
我不由得咳嗽了两声,掩饰害羞。
「何况,圣职者本来就不会畏惧狼。古代的圣人艾希罗也曾拔掉了狼脚掌中的尖刺,从而降伏了恶狼,之后成为牧人与猎人的守护神。绘画中他的身边总是有狼陪伴着。」
『哥哥只有爱讲道理这点,算是白璧微瑕呢』
她的尾巴在我脸上扑了一下。
『我那件放在商会里的衣服要怎么办』
「咳咳……衣服?之后我会寄信和他们说的。」
『算了,已经不用了。反正我也不想再穿给谁看了』
在那愤愤的眼光之下,我只能感到抱歉。
『开玩笑的啦。又不是哥哥的错』
那是谁的错呢?
缪莉抖了抖身体,像是要结束掉这个话题。
然后如同发泄怨气一样地咬住格子门。
『唔唔唔』
她趴在地上,发出独特的低吼声。随着木头嘎吱作响,格子门就像是柔软的奶酪一样被咬得变了形。
『哼』
随后她一偏脑袋,我听到几声脆响,那门竟被缪莉从铁转轴上撕了下来。她用前脚取下嘴上的木片,又回头瞄了我一眼。
『不夸一下人家吗?』
「好厉害。」
『就这样而已?』
她说着,迈步让巨大的身躯靠近我,
然后用脖子上粗糙的毛磨蹭着我──是说让我摸摸她吧。就算外表是可怕的狼,内里也还是一如往常的缪莉。何况这个大小也没有超出现实范围,要带到街上走并不是不可以。有一瞬间,自己的脑海甚至中浮现出了缪莉卧在我的身旁,而我手执身圣典教诲民众的情景。
我用手梳着她的皮毛,来打消这番空想。
「这样的毛皮真的很漂亮。」
随意地说了一句,缪莉便将头转向我,同时露出牙齿。
她开心地笑了起来。
「剩下的也拜托了。」
『交给我吧』
缪莉摇了摇尾巴,迈着以这巨大身躯难以想象的轻盈步伐,悄无声息地来到走廊中。由于现在太阳已经下山,在昏暗的走廊里,这副情景格外地显得超现实。
她闻着地板上的气味,毫不犹豫地前进着。
接着突然跑向走廊的转角,而后,我听到了一声惨叫。
很快四周便安静下来,而缪莉再回到我身边时,嘴上正衔着一串钥匙。
「……那人呢?」
『很好吃』
我不由得看了看她嘴边是否还沾着血。
『那个人和我迎头碰上,我只是舔了一下他的脸。他好像是刚才听到声音后过来确认的』
在一片昏暗中突然撞上这样一只狼,还被舔了一下脸,不论多么勇敢的佣兵都要被吓昏过去吧。
她抬起头,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
『那个金发好像是在楼上啊』
不是在地下,我松了口气。不知为何,我总有种在地下就是要受拷问的印象。
「那么,我们也快走。」
我低着头,悄悄追上了前面的缪莉。虽然她那毫不犹豫就前进的模样着实让人捏一把汗,但走廊中果真一个人都没有,整栋建筑内都非常安静。我正要走上楼梯时,却听到又传来仿佛惨叫的闷声,接着四下重归于寂静。走上楼梯,眼前是一个昏倒的士兵,一旁还滚落着烛台和尚在燃烧的蜡烛于是我将蜡烛在烛台中插好,拿着它继续前进。
缪莉已经在走廊的另一边,某个房间前伏下了身子。
用火光照亮后,我发现这里看上去像是个储物间。
──在这里吗?
我动了动嘴唇,同时用手指了指那道门。而缪莉则将尾巴抬起又放下,像是表示肯定。把耳朵贴在门上能听到里面的人声,似乎是正在进行讯问。
──我先敲门,之后就拜托了。
缪莉没有回答,而是直接用四脚站好,摆出随时能够冲进去的前倾姿势。我也正要敲门──但又停下了手。她立刻带着不解的眼神抬起头来。
──海兰德殿下在见到你后或许会大吃一惊。
缪莉静静地等着我下面的话。
──但是,我一定会保守你的名誉。
那双红眼睛慢慢闭住,而后她又变回刚才的前倾姿势。
我深吸一口气,敲响了门。
「报告!有紧急情况!」
又敲了两下,装作是有急报。我能感觉到门后有一瞬间被踌躇的氛围填满,但当我第三次敲门的时候,已经听到了房间里的人从椅子上起身的声音。接着,在门闩被打开的一瞬间,我也用力推开了门。
「!」
一切都发生在瞬间。我看到缪莉像烟一样钻进房间,下一刻,那名士兵就被压在她的掌下了。
「海兰德殿下。」
直到我从缪莉身旁走进房间,茫然的海兰德才一下子回过神来。
「柯、柯尔?」
「您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我们来救您了。」
这个房间里只有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海兰德也没有被绑起来。桌上只有一个酒瓶和两个杯子。
「我,没有看到幻觉吧。」
缪莉静静地坐在门边。在蜡烛忽明忽暗的光线下,她看起来也的确像是一副精巧的画像。
「这是神的派遣。」
只要堂堂正正地说出来,这句话就会变成事实。而海兰德也点了点头,似乎是接受了这个说法,惊讶地从椅子上起身。但海兰德毕竟是聪明而勇敢的人物,在惊讶消除之后,他毫不畏惧地仔细观察着缪莉,终于像是发现了什么。
「那双红眼睛……」
海兰德最终摇了摇头。
「不,我不会多问。毕竟温菲尔王国在建国之始也受到了黄金羊的引导。」
牧羊业兴盛的温菲尔王国,流传着有关巨大黄金羊的传说。
倘若我说自己曾在旅途中遇到过那只羊,海兰德一定会笑起来吧。
「何况我可是在一群浪荡之辈中长大的。眼睛看过之后,大抵的情况我也能明白。」
海兰德走近缪莉,朝她伸出手。
「很漂亮的眼睛。」
缪莉则像是害羞了似地低下头,默默接受海兰德抚摸她的皮毛。
「那么,奇迹已经在我们身上发生了。神有旨意要我们完成使命。」
「钥匙现在就在我这里。带着同志们一起离开这里吧。然后,在某个港口准备一艘……」
我的话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是因为海兰德的表情。
那表情中没有发生奇迹得以逃脱的喜悦。
而充满了悲壮的决意。
「我不能离开这个城镇。请你们带着部下逃离吧。他们都是愿为王室效命的勇士。」
「这是说……那么,海兰德殿下,为什么?」
「你从楼下的房间来到这里,中途遇到了几名士兵?」
这个突然的提问让我愣住了。看上去,海兰德知道某些我还不清楚的消息。
「建筑内没有士兵,是因为所有人都到了城镇中心去。德堡商会的人也没有来,对不对?不止如此。这个躺在门边的人,刚才还要我说出温菲尔王国的协助者──说是为了这里居民的安全。」
我回头看了看,缪莉也正盯着倒在门边的士兵。
「据他说,手持圣典译本的人们正大举聚集在广场上批判着教会。大概是因为各个行业公会都站到了民众一边,如约和他们一起发动了抗议吧。那群年轻匠人们的方式虽然有些令人不快,但是你看,那燃起的火焰正是他们的怒火。」
从这个房间里也能看到。山丘上的街市,正燃起冲天的火光。
策划那些让狗穿着祭祀袍之类亵渎行为的人并不是海兰德,这也让我松了口气。我的选择没有错。只有海兰德才是立于众人之上,给予他们正确指导的人物。
「人数上是抗议者占多数,所以最初他们一定是处于优势的。只是仅凭混乱气氛而骚动的乌合之众,终究胜不过有组织的士兵们。尤其是当人们明白情况已经陷入胶着,难以再有展开时,他们必定会泄气。只因为还有明天的工作,就在起义途中放弃的农民和劳工,我过去已经见过了太多。如果士兵们在人群松懈之际投入主力,就能将他们一气击垮。然后抓出几个,第二天在十字路口的绞刑架上杀鸡儆猴。事情总是这样结束的。」
海兰德是贵族,也拥有自己的领地。民众的起义与结局,他应该比谁都更清楚。
「尽管这些人多是被酒和气氛所煽动,可为数仍然不少,他们的抗议应该也是发自真心的。大义仍在我们这边。人们只是纯粹地渴求着来自神的教诲。只是,倘若看到这场暴动被压制,邻人在绞刑架上变成乌鸦的食物,无论是谁都会这样想吧──如果海兰德不来,如果温菲尔王国的那群人不来这里就好了。」
如此一来,往常的生活就能继续下去。什么都不会改变,教会恶弊一点点逐渐积累的每一天就会继续下去。
「人们恐怕还坚信着我正在教会中与大主教对峙。正因如此才奋然起身想要为我助威。然而当他们知道我已不在那里,甚至已经逃出城去,今后还会有谁能相信我们说出的话?」
「可是。」
「你明白吗。只要我去,就能够告诉大主教和教皇使者,说人们都是受到了我的唆使。大对民众施加严苛惩罚的局面,大主教应该也极力想要回避吧。因为他必定还想保住自己在这里的名誉。所以,只有我──」
海兰德如此说道。
「我必须到那里去,当面斥责大主教。让他认为我才是这场骚动的主谋。抱歉让你们特地来救了我一回。」
最后的半句是像玩笑一样加上去的。当然,现在我一点都笑不出来。
「然后您就会被杀。」
教皇已经发出了异端认定的敕许与宣战布告。倘若海兰德出现在民众的最前列,那么事情将不会再有第三种结局。大主教只能选择接受海兰德的要求,与教皇公然对立,或是杀掉海兰德,让人们知道教皇和教会绝不会让步。
海兰德一旦现身,民众的怒气在得到宣泄前将不可能停止。
「你觉得我说服不了他吗?」
海兰德笑了笑。我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摇了摇头。但愿这果敢的行动力不会走向我所料想的那个方向。
「的确,在教皇使者已经抵达这里的条件下,我还需要有什么来再推一把……比起等着接受拷问忍受痛苦,这
可轻松得多了。至少,我还能以自己的意志决定生命如何结束。尽管我的兄弟姊妹尽是一群低劣之辈,但顺水推舟的本事是绝对可以信赖的。我的一死,一定能受到他们的大肆哀悼和利用。」
他的语气中带着些许气馁。海兰德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怀着怎样的心情翻开圣典,想到这里我的心口便是一阵疼痛。
但他却看着我的脸露出微笑。
「事不宜迟。反正,现在教会前大概已经流传出我们逃走的消息了吧。」
「那么,让我也──」
我不禁探出身子对他说道。可海兰德却用纤长的手按住我的胸口一推。
毫无防备的我踉跄了几步,倒在身后柔软又强韧的皮毛上。
「我听说你是受神的差遣而来,这样随我同去也可以吗?」
缪莉大而红的眼睛直视着我。
「恐怕即便带着你身边的狼一同前往,也只会让骚动加剧。接下来就不止是让士兵昏倒就能解决的事了,必须要有杀人和被杀的思想准备。而如此一来你们能全身而退的可能也大概也只有一半。柯尔,我不希望你被人血沾污──也不愿看到鲜血溅在这美丽的皮毛上。」
缪莉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海兰德。
我痛感到自己无论说什么都不合适了。
而海兰德也露出了困扰的笑容。
「柯尔,抱歉让你难受了。」
「并没有那……对、对了。现在我去拜托德堡商会的史蒂芬先生,拜托他做些什么来帮您──」
「柯尔。」
完全就像是我劝导缪莉一样。
「很遗憾。德堡商会的史蒂芬站在大主教那边。大主教之所以在事前就知道了敕许的消息,正是借助了德堡商会的船报。这也是躺在门边的那个人告诉我的。用他的话来说『所以,你还是趁早断了这条念头吧』。」
我突然想起昨天缪莉说她在港口看到的那条船。那船在天色将暮时强行进港,给码头工人添了一通麻烦。
「恐怕,他和大主教缔结了什么密约,能从这里享受到特权或是别的什么吧。在整座城市都与教会敌对时选择协助他,必定是受了实利的诱惑。因此他不但不可能协助我们,甚至连对各行会施压,要求他们退出抗议也不算奇怪。摆出教会大旗的同时,用弹压生意来威胁匠人们,他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恐怕史蒂芬能默许你们逃走就已经够了不起了。啊,那之后还是不能轻举妄动。因为他知道你们从哪里来。稍有不慎,或许连纽希拉都将遭到牵连。」
「……」
一气说完后,海兰德深呼吸了一口气,对缪莉微笑道。
「这个如今已经极其难得的,神虔诚的仆人,就拜托你了。」
『嗷呜』
缪莉发出一声狼吠。
「感谢神令我如此幸运,能够与你们相会。」
海兰德露出了明朗而温柔的笑容。
由于不能把缪莉暴露在别人的视线中,我和海兰德分头绕回房间,解散了他的随从们。直到重新集结起所有人,我才意识到这些人原来只有这么少。
海兰德原本就不是喜欢前呼后拥的性格,何况能得到他信任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这些人当然请愿希望能与他生死与共,但被海兰德断然拒绝了。除了少数几名护卫之外,他似乎没打算让任何人留下。无论说什么,海兰德都不会听这一点,恐怕这些侍从们也明白吧。
把我们带到这里的马车还在马厩里,如果算上稍有些窄的驾台应该能载上所有人。坐在驾台上的人从被吓昏的士兵身上扒下了衣服,只要这样伪装,即便是在这个时间通过城门也不会引起怀疑。不过缪莉此刻大概已经到了城门,并且把放哨的士兵全都解决掉了才对。
山丘顶部,城镇的中心燃起的火光看上去愈发赤红。
蜡烛往往在燃尽的瞬间才会最亮。时间已经不多了。
「那么,海兰德殿下……直到神指引我们再会……」
「啊,我期待着那一刻到来。」
海兰德已经到了马厩前,笑着目送载着部下的马车驶离。
然后他牵出一匹马,将马带到房屋门口。
「你也该走了。」
令人痛心的是,没有一个理由能让我说出「不」来。
「圣典的译本应该已经刻进你的脑中了。请务必要让教皇的手下们领教一番。」
只要有笔和墨水,我就能重现出圣典译本。能与海兰德的意志紧紧相连。
「走吧。」
海兰德拿起缰绳塞到我手中,便转身回去。和穿着城镇士兵制服的护卫们交谈了几句后,飞身上马,带着他们上了路──没有回望我一眼。
毫无犹豫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连让人动摇的余暇都没有。恐怕,这是他最后对我的关心吧。
『哥哥』
银色的巨兽无声无息地自阴影中浮现,我的马吃了一惊想要逃走。直到手被缰绳猛地一拽,我才回过神来。
完成了工作的缪莉用鼻子拱了拱我的脸,又用脸颊蹭了蹭。见我仍然没有反应,她才慢慢开口说。
『我们也要回纽希拉去吗?』
抬头一看,她的红眼睛里满是悲伤。
那双眼睛仿佛是在说「已经没有任何办法能救海兰德了」。
神不肯向他忠实的仆人递出援手。
「我……为什么,会这样软弱无力。」
握紧胸前的教徽,如同要让它嵌进手掌一样,这样才能忍住马上要溢出的泪水。自己不过只有纸上的知识而已。没有如缪莉一样的力量,如海兰德一样的崇高,也没有自己曾陪伴过的冒险主人公──赫萝和罗伦斯那样的才华。
只不过是一个人,一个追逐着自己描绘出的理想世界的人。
「为什么、为什么……!」
发出呜咽的一瞬间。
我受到了猛烈的冲击,天地顿时倒转过来。
一切都如此突然,甚至来不及感觉疼痛。睁开眼睛,是一张满是尖牙的嘴。
『哥哥,你想成为神吗?』
我在模糊的泪水中,看到缪莉低头望着自己。
『海兰德,曾经清清楚楚地对哥哥表达过感谢。虽然哥哥听起来可能会觉得尴尬,但他能那样称赞哥哥,我觉得,一定是出于真心的。哥哥埋头翻译圣典的时候,他也曾经悄悄问过我你的情况怎么样。然后,还笑着说那么自己也要加油才行,说能遇到哥哥一样的人,这一定是神的旨意』
我完全不知道。
『所以,哥哥,你曾经对我说过的那些,你都好好地做到了。让在这世上找不到凭依的人们看到凭依。这不就是了不起的圣职者吗』
这应该是缪莉第一次正式地叫出海兰德的名字。她用鼻尖拱了拱我的脸,就像是要把刚才说的那些话,全都注入我的脑中一样。
『而且,无力的不只是哥哥一个人。妈妈也曾经对我说过。即便有尖牙利爪,做不到的事情还是像山一样多。所以,才要去寻找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那个人。海兰德找到了』
她的右前掌一下子按在我的胸口。
「咕噗?!」
『而我却被那个人拒绝了』
被那脚掌碾来碾去,我真的快要窒息了。直到用手抓住了缪莉的前脚,她才终于放开了我。
『纽希拉比起外面的世界要单纯多了,而且还有暖暖的温泉』
从出生在那里,长大在那里的缪莉口中说出来,这句话实在是格外有说服力。
『哥哥』
最后的一句,却不再是一贯的温柔语气。
而我也明白如果不能回应这句话,那就一定会让缪莉受伤。缪莉是如此完美的女孩,要拒绝掉这样一个女孩的恋心,至少也得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才行。
我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同时发现手上那枚教徽的挂绳被扯断了──然后我才终于明白。
『……』
感觉到了缪莉正盯着自己,于是我苦笑道。
「我不会丢的。」
『什么嘛,真遗憾』
如果丢掉了神之教诲,也就没有必要再遵守禁欲的誓言了。
话虽如此,可假若真的扔掉了手中的教徽,缪莉一定会生气或是伤心吧。
「回去吧。我还有保护你平安回到纽希拉的义务。」
『咦~哥哥会保护我吗?』
缪莉开心地用鼻子拱了拱我的腰。
而我则一边躲,一边从衣服中取出钱包,想把教徽收进去。
「和货币放在一起,这是会遭天谴的吧……」
『才不会啦。我觉得人家反而会开心』
「你又在乱说……」
『哎?可是,教会不是存了很多很多钱吗?帮忙的时候我也到里面看过,募捐箱里全都是零钱哦,而且商会里也有拿着天秤的天使』
和德堡商会的联络员见面时,那人也曾说过所谓一手圣典,一手天秤之类的话。或许德堡商会对这种题材相当中意吧。
「以前我也说过,那座天秤是代表公平的东西,而剑则代
表正义。」
『嗯~?我还以为,那是从大家身上榨取税金的工具呢』
以剑胁迫人民,以天秤计量货币。尽管这是大不敬的想法,可令人担心的是这想法却不难理解。同样的一幅画,也可以产生多种不同的解释。
募捐箱里塞满了金钱,这副模样或许的确不怎么好看。不过教会应该用这笔钱行使种种慈善或是圣务,让集中的金钱再流回到人们手中。所以仅凭眼见就进行判断是……想到这里,我突然注意到了。
让集中的金钱再回到人们手中?
我好像,在哪里听到过相反的说法。
『哥哥?』
直到缪莉叫了一声,我才从思考中回过神来。
同时,我想起来了。是天秤。
「兑换商……」
『哎?』
发现了一环后,所有的部分全都突然连成了一线。原本我离开纽希拉,也是因为不允许教皇被金钱贪欲所沾污。
视野突然摇晃了一下。原来是缪莉垫在了我的身下。
『哥哥,对不起,刚才是不是让你撞到哪里了?』
她用侧腹支撑着我,担心地用尾巴和头把我夹在中间。
不过,我没能立刻回答。思绪在头脑中飞速运转,甚至到了连呼吸也顾不上的地步。
「募捐……天使和,天秤……德堡商会。」
一副画面渐渐在我的脑海中成形。
德堡商会与教会之间有实际的利益联系,因此才选择支持教会。如果这笔交易正巧被世人所唾弃呢?甚至本来只是普通的交易,也可能随着呈现方式的改变而露出不同的模样。就像缪莉所说的那样,即便是天使的肖像,也有一个角度能让它看上去像欲望的恶魔。
假设向史蒂芬暗示这一点,他的脸一定会被吓到血色全无。而在这样的氛围之下,民众的怒火也会转向德堡商会,他们不但将失去和教会的全部交易,更有可能被暴徒抢掠一空。在这样的背景下,史蒂芬还愿意支持大主教吗?
而若是丢掉了德堡商会的支持,大主教的态度也将出现改变。纵然有教皇使者拿着敕许前来,羊皮纸也挡不住利剑。何况教皇的圣座距这里有极其遥远的距离,如果不能在被推上绞刑台前救自己一命,教皇的权威又有什么用呢?
手持天秤与利剑的天使,第三次带上了别的色彩。
选择性命,还是利益?
值得一试。
虽然海兰德曾对我说过那些,但我还是不可能放任他牺牲自己。论不愿意放弃这点,圣职者是不亚于商人的。要说为什么,因为我们是一群为了见到谁也不曾见到的神,而甘愿终生苦行不修,并乐此不疲的人。
『哥哥』
听到缪莉叫我我才回头,却看到她惊讶地眯起眼睛。
『你的表情好可怕』
「我想到了一点事情。」
『我喜欢哥哥一脸慌张的样子,不过这个生气的样子,也喜欢』
这话从狼的口中说出,实在有些让人害羞。同时我很快意识到了。
「缪莉,你该不会,是故意引我生气的吧。」
缪莉只用尾巴碰了碰我的后脑勺,却什么都没说。
「真是的……不过,看起来你的任性有时候也能派上用场。」
『哎?』
「如果不是你去买零食,我可能一直都不会发现这一点。原来如此。的确有时候应该从书卷上抬起头来,到城镇中去看看。」
看到缪莉一脸不明所以的模样,我才知道原来狼的表情也可以这么丰富。
「而且,这些就发生在你见闻过的街道里。两人结伴好过一人独行,这句话似乎是真的啊。更何况我只看到了一半世界中的一半。」
我站起身来。
「为了救海兰德殿下,我们还有事情可以做。为了我们的理想,还可以再战斗下去。」
『哎~……』
嘴上是这么说,可她身上的毛却精神地立了起来,这副模样就连马儿看到恐怕也会厌恶地背过脸去。
「没有时间了。你说过自己不能像赫萝小姐那样载人,是真的吗?」
缪莉只是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冰冷的空气就像是利刃般仿佛要削掉耳朵。而身体与那强韧的银色毛皮所接触的部分,却热得几乎要出汗。我抓在缪莉的背上,转瞬之间便穿过田园地带,从散乱住宅间的小巷中一瞬而过。被木箱,野狗,待洗衣物,载货的手推车等堵塞的道路,也以超乎想象的速度被甩在了身后。缪莉在道路拐角处会直接跳起来,有时甚至像是奔跑着墙壁上,但我决定不去深究。因为我相信只要是缪莉,就一定不会有问题。
等到速度终于减慢下来时,我们已经来到了和德堡商会仅仅一街之隔的地方。广场也不远,喧闹声如地动雷鸣般轰响。只要人们还聚集在广场上,海兰德就应该没事吧。
我从缪莉的背上爬下来,看到她张开嘴,吐出比蒸汽还要白的气息。
「没事吧?」
『我还想再多跑一段』
「……从这里到纽希拉,你觉得这段距离如何?」
她冲我露出獠牙,看上去相当有迫力。
「请你在这附近找地方藏起来。」
『哎~』
当然,她不可能老老实实答应。缪莉的红眼睛对我投来冰冷的视线,就像是在说「你居然能说出这种话」一样。
「开玩笑的。」
她用鼻尖拱了拱我。
『哥哥,我觉得你身上全是坏人的味道,你想做什么?』
「不,我只是在想,如何才能让史蒂芬先生显得像是做了坏事一样。」
『要怎么办?』
我没有回答,只是拍了拍身上那再普通不过的外套,旅行圣职者的外套。
「你和海兰德殿下已经告诉了我。只要光明正大地说出来,看起来就会是那副模样。」
『嗯?』
她不解地歪起脑袋,而我则趴在缪莉耳边,将计划完整地说了出来。
缪莉不时会露出牙齿,或是摆摆尾巴。
「你觉得怎么样?」
『这个谎,实在太适合一本正经的哥哥了』
不不不,这不是谎言。
只是让对方自己作出我想要的那个解释罢了。
想到这里,我突然发现自己好像被缪莉揶揄了一下,不过感觉并不坏。
刚一敲响德堡商会的后门,立刻有人盘问我们。
「我是托托·柯尔,这段时间受德堡商会照顾了。」
门上的观察窗打开来,其中露出了一张并不陌生的面孔。是路易斯。见到我们之后,他脸上的紧张立刻变成了放松。由于这里和骚乱的广场并不远,想必他是在担心有人趁乱偷盗,或是想要洗劫这里吧。
路易斯应该并不知道我们被逮捕、监禁,继而逃脱的事情吧。很快他便打开了门。
然后恭敬地低头迎接我走进──并且在看到我身后时僵住了。
「史蒂芬阁下呢?」
我叫了他一声,路易斯依旧僵直着身体,只有眼睛转过来朝向我。或许是在担心只要动弹一下就会被吃掉。
「不,你不用害怕。」
我露出微笑,摸了摸巨狼模样的缪莉。而她则一边从喉咙中发出可怖的低吼,一边像猎犬一样摇着尾巴对我低下头。
这副奇妙的场景完全震慑住了路易斯。
「在、在办公室……」
「谢谢。」
当我道完谢朝前走去,路易斯顿时便瘫倒了。
『就那么吓人吗?』
缪莉看起来有点受伤,但我敲了一下她的脑袋,示意她不要乱讲话。
偌大的商会内却无比安静。或许是预感到这场眼前的暴动或许会波及自身,他们正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以免暴露自己和教会那颇值得深究的交易关系。
「到了,就是这里了。」
昨天还人潮涌动的这条走廊此刻也空无一人。只有门两边石雕的烛台龛里还点着奢侈的蜜蜡。
我深吸一口气后敲了敲门。
「史蒂芬先生。」
没有回应。目光又转向缪莉,她哼了一声。看起来人应该就在里面。
「史蒂芬先生,是我。托托·柯尔。」
大概他也明白自己若是真的和大主教暗中勾结,那么此刻就不应该在这里。门背后的犹豫和困惑仿佛都快要漏到门外了。正当我打算强行打开门的时候,房间里传出了声音。
「进来吧。」
不愧是掌管整个商馆的人,声音相当敦实。
「打扰了。」
我打开门,走进房间里。
一面墙上挂着巨大的世界地图,就如我们居住的那个房间一样。不同的是,相对的那面墙下却或垒或卷,堆积着不计其数的羊皮纸。大概上面记载的全都是这个商会数额惊人的交易,以及足以令人眩晕的权利与特权吧。尽管厚度不及那本记载了人应如何向善生活的圣典,可似乎要维持大商会的利润,也需要如此庞大的文字来支持。
史蒂芬坐在房间最深处,宽大的办公桌
后。
「没想到,居然真的是你……海兰德殿下现身的报告,照此而论也是真的……嗯?」
看到从我身旁走入房间的缪莉,他似乎比商馆的学徒还要吃惊。
「您相信神的奇迹吗?」
我站在缪莉身旁开口说道。
而史蒂芬则只是如金鱼般开合着嘴,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来。毕竟本应投入牢房里的人,居然带着一条巨狼出现在了自己的办公室里。
在别人看来,如果这不是奇迹,还能是什么?
「请安心吧。我不是来为背离神之教诲者带来惩罚的。」
如果忠实于神的教诲,说谎便是不可饶恕的大罪。
因此绝不可说谎。
只是身旁的缪莉已经露出獠牙,发出了低吼。
「但是,我希望扩散神正确的教导。」
紧接着我的这句话。
「温、温菲尔王国已经被认定为异端了!你们翻译的圣典也被列为了禁书!哪边才是正确的神之教诲,根本就是一目了然!」
「民众也这么认为吗?」
史蒂芬一度语塞,但身为商人,他很快便又开口了。
「就算你知道这又怎么样!所以他们才开始暴乱!不过是学着温菲尔王国在吠叫而已!谁会相信!他们根本不明白事情的意义!教皇陛下的伟大,还有教会的美妙之处,他们是不可能理解的!」
这歇斯底里的叫喊听上去非常空洞,甚至更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一样。或许史蒂芬自己是在进行某种赌博。借助商会的情报网知道了敕许的存在,然后选择了抛弃海兰德,加入大主教一方。只不过与他预想相反,民众们却并没有对教皇的敕许感到畏惧。
海兰德的想法是正确的。人们早已厌倦了教会的横征暴敛。
不过,史蒂芬却似乎还不愿放弃。他还在祈祷大主教能取得胜利,一切如他的计划。
「此外,我听说您与大主教阁下是同乡。」
咆哮的史蒂芬突然沉默了。
看他的模样,似乎比缪莉走进房间时还要惊愕。
「和教会间的交易似乎也颇为可观。」
「这、这个……怎么样。镇上的人们,大、大、大、大家都是知道的。」
他动摇到了滑稽的地步,史蒂芬并不傻,他自己应该已经察觉到了这个可能性。
如果教会受到了猛烈的攻击,那么火星可能也会溅到自己和教会的交易上。
「大家虽然知道,但或许从没见过吧?」
「……什、什么,你说什么?」
海兰德曾对我说,偶尔也应该看看书卷之外。的确如此。
「这处商馆正在计算教会募得的捐款,大概,是要将它们输出到零币不足的地方去吧。」
缪莉数出的那些零钱,大概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再或者,什一税的税款也是一样。」
「你、你、你、你究竟,究竟想──」
「或许,这样的行为的确是算作正当。而如果您从心底里坚信的话,不如,我们也让民众们来看看如何?」
「啊……」
「──装满货币的木箱堆在一起的场面,究竟是否符合这个一贯倡导清贫的教会。」
「……」
「在民众每天都为生活所必须的零用钱而发愁时,教会却将如此大量的货币贩售到别的市镇以换取利益。如果让人民知道了这一点,他们还会相信教会是站在自己一方吗?何况,平时大主教阁下的晚餐桌就是以豪华而著称的,您忘了吗?」
圣典的翻译也是同样。只要有人直接目睹了现场的情况,其中意味自然也会一目了然。
「节制啊。史蒂芬先生。或许教会的确失去了大量财富。然而,这些原原本本就是取之过度的。教会的大多数行为,归根到底是无法正当化的。史蒂芬先生。」
我再次直呼他的名字,同时咳嗽一声。
「您读过圣典的翻译版了吗?」
冷汗从史蒂芬的下巴上滴落。
但是,他的表情并不像是已经放弃了思考。他还在拼死算计着。史蒂芬得到有关敕许状的情报时也曾如此算计过,并出卖了海兰德。我们逃出监狱的确使得情况发生了改变,可即便如此仍旧缺少决定性的手段。海兰德因此决定牺牲自己。
所以,我才会明知危险,仍然带着缪莉来与他对质。
「我知道您很热衷于把两边放在天秤上计算损益。」
缪莉大概也意识到了,她一下子从地上立起来。
尽管在女性面前装腔作势我实在是不擅长,可以神的荣光来震慑罪恶却是拿手的。
我开始(译:装逼)了。
「可您有没有想过,为何其貌不扬的我会受到德堡商会,这样一个控制整个北部的组织,那伟大的支配者如此厚待呢?」
我的外表,在旁人看来恐怕只是再普通不过的旅行圣职者而已吧。但这样普通的圣职者却带着一条银色的狼,从囚禁自己的牢房中来到了这里。
对事情不了解的人恐怕很容易想到,为什么德堡商会的高层会选择支持温菲尔,又为什么对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如此礼遇。
商会的墙壁上,装饰着手持剑与天秤的天使。
神之教诲,是不容伪造的。
「史蒂芬先生。」
比我大了二十多岁的史蒂芬,如弹簧般挺直了身子。
或许罪人面临最后的审判时,就是这副表情吧。
「您,会替我说服大主教的吧?」
不过他抬起头来,脸上却仍留有踌躇。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史蒂芬和大主教是同乡,或许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只有利益而已。
「我们并不是要毁灭教会。何况,我听闻大主教阁下虽然有些许问题,却是个热心于圣务的人。不只是我们,民众也一定希望他能继续承担本地的圣务吧。」
据说他是个会在洗礼和结婚祝福时感极而泣的人。虽然没有从海兰德那里确认过,但这应该不是没根据的说法。史蒂芬紧绷的嘴唇颤颤巍巍地抖了两下,整个人突然像断线般瘫在了椅子上。一瞬间,我甚至以为他是昏死了。
「……我,知道了。」
他果然在担心大主教的人身安危。即便是史蒂芬,也不是那种用金钱衡量一切,没有血也没有泪的人。
「那么就请快点派出人手,或着亲自去说服大主教吧。倘若有人伤害了海兰德殿下,神也会为之叹息吧!」
史蒂芬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
然后蹭着墙壁──为了尽可能离缪莉远一点──离开房间。而我又望着她的背影加了一句。
「请不要公开我们的存在,神将一直注视着我们。」
史蒂芬回头看我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几乎要哭出来了。他机械地点了好几下头便飞奔出房间。不久之后,我从半开的门后听到了他哭号般的声音,似乎是在呼叫商馆的学徒。
史蒂芬这一大后盾已经改变了主意,现在大主教恐怕不得不认真考虑他的话了。
何况,如果他拿起锡杖的首要原因是为救济世人,而非宗教,那么就应该能明白这才是时代的潮流。
尽管以上也不过是充满希望的推测。
在这静悄悄的房间里,我心中的不安仍然难以抹去。
「……你觉得怎么样?」
缪莉的红眼睛从房间的门转向我。
『我比较担心的是哥哥会不会就这样变成坏蛋了』
「没问题」,她大概是这样的意思吧。
『不过,如果担心的话到教会去怎么样?要是真的发生危险,或许可以直接叼起那个金发然后逃走』
尽管我很想这样做,但这恐怕不是海兰德所期待的。何况也还有实际上的问题。
虽然算是骗过了史蒂芬,但要如何向大众解释缪莉的存在呢?海兰德已经被指认为异端,如果让人们再看到他借助一只怪狼的力量逃走,那事情就无可挽回了。
所以,我决定了自己要做的事。
「祈祷吧。」
毕竟,亲自前往那里是海兰德以自己高洁的意志做出的选择。平民们也不得不尊重他。
不过在这严肃的气氛中缪莉却没有回答,而只是用后脚挠了挠头。
那副悠哉的模样,与其说是狼,看上去更像小狗。
『先不说这些,趁现在去把衣服去回来吧』
「哎?啊,也对。」
或许的确如此。与其着急,还不如像缪莉这样不慌不忙才对。因为我们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
于是缪莉依旧毫不踌躇地穿过走廊──她大概是确信里面再没有人了,滑行般地登上楼梯,来到原来的房间。
打开门立刻是一股墨水和羊皮纸的味道,明明早上还在这里,现在却有种时隔许久才回来的感觉。果然,比起外面那个惊心动魄的世界,哪怕这里仅能算前者的四分之一,比来也更符合我的个性。
我苦笑着,看到她忽然蹲坐在屋子一角,那堆叠起来的衣服前。
「怎么了?」
『…………嗯』
她把尾巴耷拉在地板上,背对着我说。
『衣服,还是留在这里好了』
「哎。」
那身衣服很华丽,或者以宗教的基准来看,已经到了羞耻的地步。可缪莉穿上去很漂亮也是事实。我突然想起来缪莉为什么要特意准备这套衣服──是为了穿给我看。此刻她寂寞的背影,有一半原因在我身上。
『啊,但是,不是因为哥哥的缘故哦』
她像是看透了我心中所想一样,突然回过头来。
『不是那样的……是因为我,再也穿不上它了』
「咦?」
『之前,我说过是在紧急的时刻才能这样对吧?因为是有理由的』
缪莉转向我,用两条前腿支撑着身体蹲坐在地上。
只有视线却低伏着。
『我和妈妈不一样。要把耳朵和尾巴收起来对妈妈而言很困难,但变成狼却很简单。我是反过来的。所以,只有在最紧急的时候才能这样做』
「难道说……」
变成狼很简单,但变回来却很难吗。意识到这一点后,我感到一阵眩晕。
如果只能以狼的姿态出现在世人面前,那么即便回到纽希拉也无法继续留在『狼与香辛料』里。不,甚至只要是有人居住的地方,她都无法涉足了。
缪莉居然为了我,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真、真的,什么解决的办法都没有了吗!」
我上前一步。银色的小狼却痛苦地低下头。
似乎我心中越发感到难受,缪莉也就越伤心。
『哥哥,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好吗?我最后能经历爸爸和妈妈那样的冒险,真的很开心』
这句话让我胸口疼痛万分。缪莉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她瞒着我,为我拼命努力。而我却只盯着自己的梦,完全没有对她注意分毫。
我明明无法回应缪莉的心意,可她却为我付出了如此牺牲。在她面前,我的道歉或自责恐怕也不过是在满足自己的良心罢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只能呆站在原地。
而缪莉则静静开口说道。
『啊,但是哦,其实,还是有一个办法,能变回人的』
我抬起头,直视着她的脸。
「是什么,请告诉我!」
『可是,我不想再让哥哥受到苛责了』
「缪莉!还有什么比这更让我痛苦!」
她闭上眼睛,露出牙齿。那是困扰的微笑。
『只要哥哥有这份心,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缪莉!」
我再次呼唤她的名字。片刻沉默之后,缪莉睁开眼睛看着我。
『真的……可以吗?』
「当然了。」
缪莉犹豫着低垂目光,然后,又望向我。
「请你回想一下那时的约定。」
我是缪莉的伙伴。这是绝对不会改变的,甚至比对神的信仰更坚固。
缪莉为了我,打开了一扇通向不幸结局的门。
那么这次轮到我了。不论有怎样的苦难,我都会接受。
她赤红的眼睛望着我。那是缪莉很小的时候,第一次知道自己和人类不同,伤心哭泣时的眼神。
接着,那对红眼睛如同坠入睡梦般阖起。
『故事里,经常会有的哦』
「故事?」
『嗯,很多很多的故事……哥哥出生的村子也是一样,有一个关于大青蛙的故事对吧?就像那个故事一样,许多的故事,很久以前曾经真的发生过』
的确如此。毕竟那些和赫萝有关的传说就是例证。
『所以……说……』
缪莉睁开眼,低着头,用楚楚可怜的眼神望着我。
『为了解开公主的诅咒,通常都有一个王子出现对不对?』
「那是……」
是什么。我不可能还没明白。那是极其神圣的行为,但也和禁欲的誓言针锋相对。
缪莉立刻转过脸去。
『可是,哥哥的梦想是成为圣职者。所以不能这样做』
「缪莉。」
我望着她的脸。毛发浓密,口中满是獠牙的她。从降生于世就一直亲密地陪伴着我的她。
如果能让缪莉返回人形,即便今后在神的面前心怀愧疚也无妨。
「只要那样,你就可以变回来了吧?」
『……嗯,可是──』
「我知道了。」
『哥哥?』
如果在这时犹豫,缪莉一定就将不再相信我说的话。甚至从今以后她可能不会再相信任何人。用冰冷的目光怀疑每个人都只是在撒谎的缪莉,我实在不愿想象。我也不希望她怀疑这世界是否还有相信的价值,是否还有真实的东西。因为这才是使人生变得无比美好的关键。
原来如此。海兰德抱着舍生的觉悟前往教会时,就是这样的心境吧。信仰的确是需要以行动践行的。
缪莉盯着我,她明白了我的决心。
『哥哥……谢谢你』
即便是用那满是獠牙的嘴露出羞涩的微笑,缪莉也还是缪莉,是我可爱的妹妹。
我用手托起缪莉的长吻。靠近她的脸。
『啊,但是,那个,哥哥……』
「怎么了?」
『那个……很害羞的,所以你可不可以闭上眼睛。手也是……一直抖个不停,还是……放开我吧』
她抬眼望着我,耳朵和尾巴却都耷拉着。缪莉毕竟也是花季的少女。
而且,这样听她再说一遍,我自己也突然害起羞来了。
咳嗽了一声,放开她的长吻,闭起眼睛。
「这样就可以了吗?」
「嗯。」
缪莉将再度变回少女的身姿。如果能让她在纽希拉如以前那样生活的话,哪怕从今之后我永远无法踏进圣堂也无妨。而且这并不是打破禁欲誓言的行为。因为我不是屈服于欲望,而是为了帮助别人。何况那位神的预言者也曾为救济被恶魔附身之人,一一亲吻了他们的额头和手。那么,我的行为也……想到这里,我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
额头和手?那么亲吻嘴唇的必要性在哪里呢?的确王子借助亲吻接触公主诅咒的故事并不少见,可缪莉的情况真的能算是诅咒吗?
总觉得有点蹊跷。而且,原本缪莉又是怎么说的?
还是有一个办法,能变回人的。
我突然发现。
方法就是像童话故事里那样,这她可一个字也没有说!
「啊。」
睁开眼睛,眼前是已经变回人类模样的缪莉。她正用双手按着自己的头发,以奇怪的姿势探出脸──很明显是为了避免我摸到她的毛发或手脚,然后在接吻前发现真相。
缪莉露出了企图蒙混过关的笑容,然后又一下子想扑进我的怀里。于是我将身体闪向一旁。身后传来咚!地一声,她的头撞到了地板上。
「啊~好痛~……」
回想起来,我闭着眼问她时,她就已经变回了平时的声音。
再想起她提到过赫萝曾锻炼过她变成狼的本领,那么能再变回人形也是理所当然的。
「啊~啊,失败了呢……」
缪莉全无反省之意,也不打算遮掩起自己的裸体。
我已经不知道该就什么冲她生气了。
我站起身。
「缪莉!」
她慌忙用双手捂起了脑袋,可很快又笑起来。
「就跟哥哥做的一样嘛。」
并没有撒谎,只是任由对方自己解释。
我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唔、咕……」
「但是,哥哥说不管什么时候都是我的伙伴,果然没有骗我。我都快感动得哭出来了。」
看她嬉皮笑脸地说出这句话来,我突然怎么都生不起气来了。
毕竟没什么比自己的决心受到别人理解,更让人开心的事情了。
「对了,哥哥,你有没有听到广场上的欢呼声?」
「啊?哎?喂,缪莉!」
她站起身来,摇着那条我再熟悉不过的尾巴跑到窗户边,猛地把窗户拉开。
不知是不是广场上的灯火照到了这里,缪莉那苗条的肢体一下子从黑暗中显露出来。
「不知道那边情况怎么样呢,呐,哥……哇!」
我把衣服盖在她头上。
「耳朵,尾巴。还有,你可是个女孩子,要更稳重一点!」
只露出一个脑袋的缪莉,一脸不情愿地把衣服披在身上。
不知是由于连日的疲劳还是由于生气,我感到一身眩晕。
「哥哥你怎么光会发脾气。」
「你以为这都是因为谁啊……」
「啊,果然进展的很顺利嘛。我听到那个金发的声音了。」
她完全不在意我的说教,直接将身体探出窗外,竖起了耳朵。
不过,这场骚动也终于要结束了。缪莉将回到纽希拉,而我则会与海兰德一同前往温菲尔王国。没有演变成令人烦闷的离别,倒也算是件好事。
「呐,呐,哥哥,现在我们是不是可以给那家伙卖一
个大人情了。」
缪莉甚至开始这样说了。
不过,这并没有必要。海兰德是高尚的人物。而我由衷地为他的成功感到喜悦。
「呐,哥哥……哥哥……?」
一切顺利……
「哥哥,喂,没事吧?」
在耗尽体力倒地的那一刻,缪莉抱住了我。尽管是个爱恶作剧又不安分的孩子,可到了关键时刻却相当值得依靠。
意识渐渐远去。但我没有不安,只有浸泡在温泉中般的安稳。
让缪莉冲我撒了那么多娇,反过来一次应该也没问题的。
伴着那股隐隐约约的硫磺味道,我躺在缪莉怀中,解除了最后一丝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