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海兰德手中接过圣典译文的那晚,我几乎彻夜未眠。整晚都趴在桌上埋头于阅读。原来还有这样的解释,有这样的说法,每一句译文都刺激着人的求知欲。
有一阵子缪莉似乎在抱怨蜡烛光闪得她睡不着,但不知何时也安静了下来。
回过神来,已经听到了外面路上的车马声。印象里前一刻自己还在读书,实际上大概是不知何时打起了瞌睡,有人还在肩上为我盖了毛毯。往床上看看,缪莉早已缩成一团睡着了,我不由得一阵惊讶。
对着寒冷的窗前坐了那么久,身体也变得像枯木般僵硬。我想放松一下身体,顺带在床上打个盹,结果却在被缪莉暖热了的毛毯里消解了心中的兴奋,一下沉入梦乡。
糟了。再睁开眼时,整个人带着这样的恐怖感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
「要准备午饭!」
太阳早就高高升起。阳光的颜色立刻让我明白,这已经是温泉旅馆结束了早饭,开始准备午饭的时间。此刻罗伦斯应该正忙得不可开交,冷汗登时从脊背后流下来,心里也充满了对他的愧疚。明明已经这么多年没有睡过头了──心想着这些钻出毛毯的时候,才终于想起来。
「……哥哥,早安……?」
缪莉一边坐在桌子前梳着头发,一边带着困惑开口道。
「啊……对了,这里不是店里啊……」
打开的木窗中传来了城镇早晨的热闹喧嚣。
还有微微的海潮气息。
「哥哥,你真的勤快得过分了呢。」
缪莉笑着对我说。不知是出于惊讶还是敬佩。
「啊,然后,在哥哥这个大懒虫还赖床的时候,有东西送来了。」
平时自己总是处于被我说教不可以贪睡的立场上,现在缪莉立刻抓住了反攻的机会。明明可以把我叫起来的──要真这么想就对缪莉期待太高了。恐怕当她睁眼醒来发现我仍在睡的时候,脸上笑得还比现在更开心。
我没有忘记检查一下,看看自己的脸和衣服有没有遭她恶作剧。
然后目光转向送来的包裹,睡意顿时踪影全无。
「缪莉,请你让一下。」
「呼诶?」
抱起门边的那堆东西,全部放在桌子上。而被我赶到一边的缪莉则不情愿地坐在床上。
「有这么多的话……」
被送来的,是一沓沓用破布做成的纸张、大量的羊皮纸,满到几乎要溢出来的墨水,还有足以做出一对翅膀来的羽毛笔。
「哥哥,你一个人就要用这么多吗?」
缪莉盘腿坐在床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同时还不忘仔细地梳着头。
「不,应该还有抄写匠人来帮我……缪莉,早上有没有谁来过?」
「嗯,噢,有人来问哥哥在不在,我说你在睡觉,然后他就说那他会等着。」
「就是说这个啊!」
说完我连忙飞奔出房间,却被缪莉叫住了。
「啊,那个,哥哥!早饭呢!」
「我会自己解决的!」
我丢下这样一句话,便跑了出去。
早已开始一日业务的德堡商会仍是像昨天那样人头攒动。我叫住一个路过的学徒对他说明情况,结果被领到了一楼卸货场角落,一群看起来无所事事的男人身旁。这群人见我过来便纷纷起身,动作仿佛上了年纪的老人一样。他们无一例外驼着背,右手指头上缠着布袋。挂在肩头的褡裢几乎像是破布,衣服则如同在泥水里拖了一遭。事实上,就连他们的脸也染着一块一块的灰黑,丝毫不亚于衣服和手。
不知情的路人或许会把这群人当作从重税的村子中逃出的农奴,抑或贫穷的旅人。然而正如魔神般强悍的佣兵总会被溅血染得一身红,满身墨水才是优秀抄写匠人的象征。
他们看起来疲敝不堪,只有眼睛却闪着精神的光彩。
「您说我们能为传播神的教诲派上用场吗。」
「当然。欢迎你们加入。」
我握过这三个人的手,感谢他们专门来到这里。
「可是,这个时候,各位都很忙吧?」
「哈哈哈,那可不。不过,我那当公证人的老爷特地叫我过来的。」
「我是从港口税官那里派来的。」
「我是市政参事会的文书库那儿的。」
会读会写的人可谓宝贵,能从事抄写文书这份工作的人则更甚。抄书的过程有着超乎旁人想象的辛苦,甚至在修道院里也算得上苦行之一。原本就是难求一人的麻烦差事,更别提对其充满热情,又能正确无误完成抄写的匠人了。
海兰德大概是通过那个羊皮纸匠的途径介绍来了这些人,想必他们个个都是行家。只是原来的位置少了他们,恐怕要忙得焦头烂额了。
「不过,我家主人说我们只要能帮上海兰德殿下还有温菲尔王国,赚来的可比原来那一份工多得多。毕竟什么东西头上都要交什一税,如果能免除的话,缺我们这一两个工人实在不算什么。」
「而且,据说其他的大公会还计划着让底下的人去宣传海兰德殿下的想法,或者万一情况有变,直接带着人聚集到教会门前去。我们的主人是因为工作性质的关系没有多少人手,可如果什么忙都不帮,等到什一税免除,在城里也就没有说话的位置了。」
「再加上大家也确实对圣典上究竟写了什么很有兴趣。教会说法实在是难懂,可是神实际上真的就是那么说的吗?」
海兰德的计划进行得非常顺利,这不难从工匠们的反应中看出。
世界或许会就此改变,想到这里,我的心底出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
「据海兰德殿下说,您可是一位学识丰富的神学者。」
「请务必指教我们。」
「哎,啊,不不,不敢当。实在是言过了。」
看来海兰德在各处都对我极尽宣传,不过这也有故意营造噱头煽动民众的意味在里面吧。他果然绝不只是个颇具魅力的贵族。
「嚯,谦逊的美德能出现在圣职者身上,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不愧是年轻博士,了不起。」
我总有种感觉,大概这样的局面也是海兰德算计好了的。想到这里,也只能在这群惊讶的抄写匠人面前露出苦笑了。
话说回来,要保证他们的工作场所又是一个难题。德堡商会的商馆就像是用走廊硬是将好几栋建筑连在一起般的结构,复杂又庞大。没有指引的话很容易迷路。
况且每个房间都满满当当的,结果只能使用分配给自己的这间屋子。
「缪莉,请你抬着那边。」
我们把床和工具材料全都堆到墙边,又从其他房间里搬来桌椅。
在这摇身一变成工坊,或是教会笔耕室一样的房间里,缪莉只好一个人抱膝坐在床上。
「那么,要我们抄写的文件是哪个。」
「在这里,请分担着进行吧。」
「不知道拼错的地方有没有改好,因为我不认字。」
不识字的抄写匠人并不算少见。因为文字终归就像是图画一样,只要有描摹的能力就能完成工作。事实上这样反而更能忠实再现原件的模样,是一个有利因素。问题在于,这样也会把错误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
「我能发现的都已经挑出来了……」
无法阅读文字,也就无从知晓该修正哪一部分。可话虽如此,记载圣典译文的昂贵皮纸又不能直接涂改。就在我心想着有没有别的办法时,那个工匠从褡裢里取出了一块插针包。
「请您放心。把这些针扎在有错的词上就行了,然后我会参照着改的。」
「那太好了。」
我一边佩服着工匠的智慧,一边逐一标出羊皮纸卷上的拼写错误。
余下的两人则开始给手腕上缠好布带,又把工作时常用的肘垫铺在桌上。看起来就像是骑士们在做临战准备一样,很快便做好了开工准备。
「那么,准备好让教会大吃一惊吧。」
随着一名工人的这句话,抄写开始了。
自己的翻译也该继续了──心想到这里,我突然发现缪莉不见了踪影。说起来她好像问过我早饭要怎么样。或许今天早上缪莉一直在等我起来,现在都还没吃早饭。
我慌忙离开房间,结果发现她正靠在走廊的窗边,一边喂着小鸟一边望着院子里。
「缪莉。」
只叫了一声,小鸟们立刻全都飞走了。
「没想到哥哥你是不招动物喜欢的那一类。」
留着狼的血脉的缪莉一边说,一边咬着刚才用来喂小鸟的面包。
「你的早饭……这块面包是?」
「我在外面跳了一下舞,然后得到的。」
她扭了扭腰。
好像,是有点生气了。
「开玩笑的啦。」
「我明白,可是──」
「人家身上也是带着路费的。来,这个是哥哥的。」
她打断我的话,从提在手上的袋子里拿出干巴巴的面包和熏肉,塞给了我。
「坐船的人说,这个面包是他们
没吃完又烤了一次的。硬得都能崩掉牙了。」
缪莉露出虎牙笑了起来。面包的确很硬,但我在意的不是这个。
「呃,缪莉,我接下来就要开始工作了……」
「我知道的。所以我要是再呆在那个房间里就很奇怪。」
原本缪莉就是硬从纽希拉跟着我来的,要是她能明白这里待不下去,然后乖乖回去的话,对我而言实在是帮了大忙。
可是,一旦真成了她在这里只会碍手碍脚的情况,我却又开始在意起缪莉来。
「哥哥的脸上就是这么写的。」
「……」
「不过,我可是不会回去的哦。」
缪莉露出淘气的笑容,戳着我的胸口。
「海伦小姐她们为什么老是捉弄哥哥,我有点理解了。」
别得意忘形了,我要瞪她的时候,缪莉又一下子跟我拉开了距离
「这里好像哪个地方都很忙,我会到处去帮忙做事的。毕竟,连学徒的衣服都穿上了。」
缪莉身上仍是昨天那套商会学徒的制服。
只不过,头发还跟往常一样披着,所以看上去非常不像样子。
「那你就要把头发绑好才行。」
我接着说。
「我会帮你的。」
大概,披着头发也是她故意的吧。
「嘿嘿,好~」
缪莉笑着又回到了我身边。尽管有种总由着她的感觉,可我又觉得只要缪莉能开心,那样也不错。
中途好几次有打扫卫生的学徒,或是搬运货物的商会工人路过。看到一个客人居然在给学徒扎头发,大家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这副模样的确是有点害羞,不过自由奔放的缪莉却并不在意,心情一直很好。
之后的几天里,工作占据了主要的时间。
海兰德的译文不仅几乎没有需要改动的地方,甚至对我而言还相当值得学习。温菲尔国内的翻译进度则要更前,因此我若是继续翻译下去,就形成了和他们的竞争。我想这算是一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行为,可另一方面又有很大乐趣。反正自己已是一无所有的自由之身,这样随心所欲一次又有什么关系呢。
抄写工匠的水平也相当优秀,从海兰德手中接受的原稿不断增加。若是免去画在栏外的繁复装饰,他们一天可以抄写大概五张原稿左右。全十三章的圣典中,海兰德交给了我们前四章的翻译,现在抄本的数量正在不断增加中。
每当抄本完成,海兰德就会把它们分送给阿提夫的城市贵族,以及住在城外的庄园主们。有一次我们应市民的要求也向他们送去了两本,结果第二天便有各个公会的负责人蜂拥而至想要求得更多。
这一部分是海兰德游说的成果,另一部分则是因为阿提夫原本就有如此的基础。城市的一侧是冰冷刺骨的大海,另一侧沿河而上则是常年积雪的深山。据匠人们讲,最近还有北海的海盗不时来掠夺。城墙之外绝不算是能安居乐业的环境,整座城市自然会渴求神的教诲。
也因为如此,连日来不分昼夜的工作在我眼里根本算不上什么。以往我从未有过被别人需要的经历,只是独身一人不断钻研经卷。当这一切终于能发挥作用时,无论多么辛苦都不在话下了。匠人们每当日暮便会一同离开,当然,我的工作可不会就此结束。因为整晚点着蜡烛的缘故,最后到深夜终于被缪莉赶出了房间。我没有办法,只好把椅子放在走廊里的大木箱旁,裹着毯子继续工作,没想到反而更容易集中精神。缪莉故意找借口生气,大概是嫌一个人睡太冷了吧。
从睁开眼睛,到不得不闭眼,有时甚至连做梦都在想着圣典的事情──这样的时间实在是至福。在纽希拉我虽然得到了罗伦斯的理解,但也不是完全脱离温泉旅馆的工作。现在的生活才真真正正是我憧憬的。
只是,唯一能扰乱这种生活的,无论在纽希拉还是阿提夫都只有缪莉。每当她在商馆做完一天的事情,回到房间后都要来向我逐一报告。我只能随口应答等着她安静下来,可过不了多久她又会搬着椅子和我一起读圣典的翻译,或许是为了遇到不懂的地方可以随时来问我。
不过,大概是我过于投入,缪莉终于开始担心起我的身体了。毕竟早晨她出门前准备的食物,到晚上回来时一点都没有减少,要说让她担心也是当然的。
平时总是我在说教缪莉的生活态度,现在立场完全颠倒了过来。晚上,她不再把我从房间中赶出去,而是选择在蜡烛燃尽的时候硬把我拉回床上。若是站在旁人的角度来看,这幅场景一定很好笑。缪莉若是有弟弟或妹妹的话,她一定能当个好姐姐的,我有了这样的想法。
话虽如此,可我的热情她果然还是没有理解吧。有一天晚上,缪莉又像往常一样把我从桌前拖回床上时,她对我提出了一个问题。
「对了,哥哥。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嗯,是什么?我回应道,可因为整天都没讲过话,首先发出的却是几声干咳。
「哥哥,你为什么对神的教导这么热衷呢?」
缪莉或许是出于抱怨的目的问了这个,可实际上问得却相当接近本质。
「咳咳……嗯。我没对你说过吗?」
「没有。所以……我有点……害怕。」
毯子里,缪莉紧紧地抱着我的胳膊。就像是防备我趁她睡着后溜回桌子前一样。事实上,白天怎么也想不到的绝妙翻译在梦中浮现出来,然后我从床上跳起扑向书桌,这样的事情的确发生过好几次。
只是,仔细回想一番,我真的没找到对缪莉提及那些事的记忆。想想从她出生到现在居然一次都没提过,总有种奇怪的感觉。
「是这样吗……不过,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一两句话是很难概括的。」
「告诉我。如果能让我明白,就再多给你一根蜡烛。」
如果能再让我点一根蜡烛的话,那也不坏。何况,倘若能向缪莉说明我对神的执着,或许也会为她打开这扇大门。
我慢慢地思索着,抬头望着昏暗的天花板,开口说。
「原本,我是不相信教会和神明的。」
「咦?!」
缪莉发出惊诧的声音。这声惊叹,甚至能和她第一次知道烧热水也要花费金钱时匹敌了。
「这是真的。我出生的村子,也就是所谓异教徒的村落。人们祈祷的对象是地上的清泉,或是抬头望见的巨树。要说神明,则是传说中保护村子的一只大青蛙。」
「青蛙?」
「传说就是这样的。不过,或许以前真的是那样。」
要说为什么,因为缪莉的母亲就是一头巨狼化身而成。
「所以说,因为出生在那样的村子里,自然也就从没想过去学习教会的东西。讽刺的是,之后正是因为出生的村子几乎被教会的军队毁灭掉,我萌生了那样的决心。」
我回忆起自己为何从未对缪莉提起过这些了。因为这段故事并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和我们有交流的村子被一个接一个踏平,当然,我们什么办法也没有。无论怎么对村里的神明祈祷,也得不到任何帮助。男人们抱着必死的决心准备最后的奋战,女人和孩子们则准备逃离那里,再也不回到那个村子去。」
这些事情如今还在世界上的某些地方上演着,只是当时要更加频繁。缪莉一声不吭,只是用力抱紧我的胳膊。她缩着脑袋,看上去像是有点后悔问起我这些了。
「不过,从结论来说,由于许多因素碰巧凑在一起,村子没有灭亡,到现在也还健在。」
缪莉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但是那个时候,不止我出生的那个村子,整个北境都被人们称作异教徒的领土,处于战争状态。」
「……那,只有纽希拉是安全的吗?」
纽希拉这片历史悠久的土地,在当时则被叫做异教徒领土上,正教徒的乐园。
「是的。所以教会随时还会再来攻打村子。能保护村子的手段,当时我只想到了一个。那就是,让自己成为教会里的重要人物。」
听到这里,缪莉脸上露出了明显的不解神情。
这个想法就是如此单纯,连我自己也明白。
「那时候……我还是个比现在更不谙世事的小孩子。所以才有了这个天真的想法,或者说是小聪明。正因为如此,当时我虽然学习着神的教诲,可心里相信的却是教会这个组织的恐怖和强大。我周围的人也是一样,大家都希望通过这条路给自己带来特权,没有一个人会真的想去实践神的教诲。」
这段回忆发生在那个被叫做大学都市,聚集着被教会认定为博士的贤人们,热闹又喧嚣的城市里。
学习就要花钱,花钱的地方就会吸引欺诈者。我在那里被骗去了身上的最后一分钱,背着债务,狼狈不堪地逃了出来。
的确是令人难以喘息的体验,但正因为如此才有了我的今天。
「即便如此,或许是因为和自己的性格相配,我开始享受起学习的过程,连那些学识也不知何时变成了自己的血肉,让我继续追求着这样的乐
趣。只是,唯有信仰心本身,无论如何也没有真的在我心中扎下根来。因为我觉得这个世界实在是太没有道理,太不确定了。」
我发现自己的村子在某一天几乎要像朝露般瞬息即灭,之所以免于劫难也只是单纯由于幸运而已,我发现供奉着青蛙神明的村子只有自己出生的那一个,我发现这个世界上似乎没有一件事情是确确实实不会改变的。
世界上唯一正确不变的,就是弱肉强食,当时我曾这样想。
「而这个想法被颠覆,则是在我遇到了两个与众不同的旅行者之后。」
「……爸爸,和妈妈?」
「答对了。」
虽然是一件细微的小事,但夸奖还是让缪莉很开心。她那条充当暖炉的尾巴在毯子里唰唰地摆来摆去,让我感觉痒痒的。
「但是……为什么?遇到了妈妈之后,不是更应该觉得教会的神是骗人的吗。」
毕竟再没有什么比赫萝本人的存在,更能反驳教会的说法了吧。
不过,信仰这种东西属于别的种类。
「这样的想法,我也认为是对的。可是,该怎么说,情况并非如此。神究竟是不是真的坐镇于天上,这些存在论的问题的确很重要。但我要说的并不是这个。因为世上究竟有没有可以从心底相信的事物,告诉我答案的,就是他们两人。」
「……我还是不明白。」
毯子下的尾巴,不满地扭动着。
「要说这世上有什么绝对真实的东西,你不觉得他们之间的纽带就是其中之一吗?」
听我这样问,缪莉像是稍稍吃了一惊。
之后,她像是思考了一会儿,然后露出了像是腻味一样的神情。
「好像,是的吧。因为爸爸和妈妈,已经亲密到让人看不下去的程度了。」
或许在亲生女儿看来,真的是这样的感觉。
「但是,这个和神的教导有什么关系呢?」
「这个啊。」
我闭起眼睛,回想起和赫萝与罗伦斯相遇以来,那些骚动──有时甚至是危险,但又莫名惹人发笑的大冒险。
「无论面对怎样的困难,陷入怎样的绝境,他们都绝不会放弃彼此。要说原因,正是因为他们知道彼此的心意在这世上是绝对真实的,并且确信着这一点。」
「……」
缪莉什么都没说,大概是因为听起父母的这些话题觉得难为情了。
「只要确信着某个东西,那么无论什么困难都能克服,看着那两个人我总会这样想。那也是我第一次意识到,那个『应该确信的东西』的的确确就存在在这个世界上。有了这样的想法之后我才理解,要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中活下去,信念有多么重要。」
那是对伴侣的爱意,对集体或领袖的忠诚,其中或许也有守财奴般的执念──虽然不怎么值得褒扬。
不过,有一点是共通的,那就是正因为有某种信念,人才会变强。
「与此同时,我也痛感到那些在精神上无家可归的人有多么可怜,多么无力。因为我自己就曾是他们中的一个。」
我大概已经无法,也不想再理解当时的绝望究竟是怎样的意味了。一无所依的孤独就像是病魔一样,能把活着的人拖向死的深渊。
「当时,我第一次感觉神的教会融入了自己的血液中。」
神与我们同在。
原来如此,就仿佛大梦初醒一般。
「神绝对不会舍弃我们不顾。当我明白这句话的含义时,感觉就像是温泉的瀑布突然从头顶上落下来那样。」
我本以为缪莉听到这句话会夸张地笑起来,可她却没有那样,而是更用力地搂住我的臂膀,像是撒娇轻咬般将嘴贴在我的肩头上。
「这个,我知道的。哥哥说会一直一直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也有那样的感觉。」
这种看上去像是在闹别扭一样的说法,应该是她在掩饰自己的害羞。而事情本身则是很早以前,缪莉从赫萝口中得知自己流着狼的血脉时的故事了。
「世上还有很多人在孤独的寒冷中颤颤发抖。只要成为圣职者,就可以让这样的温暖遍及他们的心。我在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于走投无路的绝境里遇到了罗伦斯和赫萝。我知道这样的幸运不会降临在每个人的头上,但我明白了,自己能够亲手为别人带来幸福。因为神的爱是无限的,不加分隔的。」
所以我必须尽可能地理解神才行。必须能够对抗一切疑念才行。每晚为了对抗睡魔,一边啃着生洋葱一边钻研经卷,正是因为这样的信念。
「呃……嗯……」
缪莉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疑惑,我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过于激动了。
「对不起,我说得有些夸张了。不过,我想道理的确是如此的。」
「不,不是啦……我只是很惊讶,哥哥会那样学习,原来是有理由的。以前,一直觉得我们家的哥哥是个有点奇怪的人。」
「哎。」
我受伤地看了看旁边的缪莉,她正挂着在黑夜里都能分辨出的促狭笑容。
「但是我知道了。哥哥会有这么认真的动机,果然是有点奇怪,难怪一直没有被海伦小姐和其他的舞娘姐姐们给骗走呢。」
「缪莉。」
压低声音,也只会让她更得意吧。
「而且,我也有点理解哥哥为什么会突然离开村子了。虽然还是不知道那个叫做教皇的人收不收税,跟哥哥生气有什么关系……但他一定伤害了哥哥非常重要的东西。」
的确如此。缪莉的话一针见血,以至于我几乎又要扬起声音了。
教皇将救赎世人的神之教诲,变成了牟取税利的工具,这是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的。
「我很遗憾,没办法让你明白因为你的理解,现在我有多开心。」
「哎?那,抱紧我。就像小时候那样。」
缪莉正一点一点地变成赫萝。比起在山间追逐野兽,她的兴趣也开始偏向衣着打扮。这样的成长有时会让我感到一丝寂寞。可是,在最根本的的地方,她依旧是个孩子。
我苦笑着搂紧身旁的她,缪莉也跟着笑了起来。
「不过,哥哥。」
「什么?」
「妈妈告诉我耳朵和尾巴的事情,然后我哭了的那个时候,你为什么没有跟我说关于神的这些事呢?」
从上下文来看,的确当时就应该说了。
之所以没说,是因为一个十分尴尬的理由。
「这个啊……」
「嗯。」
如果现在选择搪塞,缪莉一定会怀着恶作剧的心态紧咬不放。于是我决定不再卖关子。
「因为,就连我也从未见过神的真身。」
「哎?」
「可是,我本人却就在这里。能够看见,触碰,与之交谈。正因为如此,以立志奉神之神来说……是有些矛盾的……」
再没有比这更令人大失所望的了。何止如此,甚至可说教会本身便是建立在这块基石上,靠着无数欺瞒延续至今的。我以为缪莉一定会很惊讶,可她却唐突地说:
「再抱紧我一次。」
「嗯?」
「必须要能够看见,触碰,与之交谈对不对?快点,不然我的信仰心就要消失了!」
缪莉萌生对神的信仰心大概还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件好事。
我遵从了公主殿下的命令。
然后,不知是因为一整天都在认真做事,还是她一贯的特技,缪莉很快便在我的怀抱中发出安稳的眠声。自由奔放这一点真是一直都没变。只是,纵然她身材娇小,但毕竟比幼时长大了不少,一直抱着对胳膊实在是一种挑战。我轻轻地抽离了手臂,小心不弄醒她,然后松了口气。
再看一眼缪莉熟睡的模样,脸上不自觉地微笑起来。
这世界上那些绝对真实的东西中,或许应该加上一条:这纯真无邪的睡颜。
明天起又能全力以赴。缪莉的睡颜让人有了如此的力量。
日子在祈祷与思索中一天天过去,当圣典译文抄本的抄本已经遍及阿提夫时,缪莉的阅读进度也赶上了我的翻译。她一直「快点,快点」仿佛故意般地催促着我,但这种迫切的心情我自己也是一样。等到第七章的翻译结束时,我竟有了种迄今为止屏住的气息一下子都涌回胸中的感觉。
圣典主要的教义记载在前七章里,剩余的部分则是先知从神口中领受预言后展开的旅程,以及其弟子们的言行录。当然我的翻译只是一份手稿,一定还有很多需要修改的地方,但大意应该是传达清楚了的。
──好像,总算是赶上了。原先一直为营造舆论而奔走的海兰德,开始正式和教会的大主教进行对话,正是昨天的事情。
据我听到的消息,城市里的氛围似乎完全倒向了温菲尔王国一方。既然教会是人民的尊敬与供奉而建立的,现在它恐怕也不能无视人民的意向了。
记载着神最基本教诲的前七章翻译,应该会成为人民的助力。
此外,人们对神的教诲竟然表现出了如此的热情,这也令我十
分感动。
世界并没有被神舍弃。正确的道理总会昭然天下,道路总会通向真实。
黄昏时分,匠人们全都离去,阳光的残渣粘在对面楼房的屋檐下。
「哥哥──,你写完了吗──?」
连门也不敲就直接进来的,大概只有缪莉了。
我回过头,竟然有种许久未见她的错觉。
「你说过,大概就是今天会完成对不对?」
「刚刚做完。」
「真棒真棒。」
这种好像父母一样的说话方式,不由得让我笑了出来。
「通过劳动,你多少也学到了一些东西吧?」
「当然。我啊,每天可是都很出风头呢。这边那边都抢着要我去帮忙。不过,我觉得最惊讶的是,原来世界上有那么多工作啊。」
等待墨水彻底干透的这段时间里,缪莉愉快的模样也让我的心神得以放松。
「毕竟商会就像是带动世界的水车一样。」
「虽然大多数是没意思又麻烦的工作。」
「世间就是这个样子的。」
「这个我也知道啦……对了,他们让我去数钱的时候,我看到有多得吓人的木箱,每个箱子里都被硬币塞得满满的哦。可是,明明有那么多那么多钱,我数了一整天,手都变黑了,最后赚到的却只有那么那么那么少一点!」
说起来,有几个晚上缪莉的确会频频去闻手上的味道。当时我以为是她白天摸了鱼之类的东西,原来是在意手上的铜臭味。
「不过,我觉得好奇怪啊。」
「好奇怪?你是说什么?」
「有时候他们还派我去找换钱的人。可是为什么有那么多的钱却不愿意用呢。」
「那些钱或者是有谁存放在商会里的,或者是用来进行大笔交易的。再或者,也许是用来输出的。」
「输出?就是说,卖到别的城镇去?可是,明明这里的人们都一直很缺零钱啊。」
「如果有对阿提夫来说,比零钱更有价值的商品,那么势必是卖掉零钱会更有赚头对不对,这是很常有的。」
「哎~真奇怪。」
有关这样的货币输出,我还曾经抓到过一次巨大的内幕操作呢,我想跟缪莉炫耀一番,但又意识到这样可不成熟。
「总之,我不喜欢那样的工作。还是港口里的工作比较有意思。」
「港口。」
我跟着问了一句,缪莉的眼神立马闪起光来。
「那些大船上的货物,堆得高到要抬起头来才能望到顶哦,然后我会跳上去,把它们扔给在岸上等着的人。港口里船挨着船,波浪晃得非常厉害,所以这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而且今天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有一艘和蜻蜓一样的船硬是想要靠岸,结果因为不知道港口的规矩,惹得大家都骂他!」
缪莉哼着鼻子骄傲地挺起胸来。活像真的变成了德堡商会的小学徒一样。这孩子性格直率又活泼,所以也很容易被那样的气氛感染吧。
蜻蜓一样的船,大概是指能够不依赖风,靠着人力划动几十只巨桨在海上前进的快船。或许上面是载着什么紧急的货物也说不定。
这些先暂且不提,我试着想象了一下那副喧闹港口中,人们在高高堆积的货物上跳上跳下工作的场景。
「那样……一定很危险吧?」
「嗯,有好几个人都掉到海里去了。一直都没有掉的只有我一个。」
缪莉得意地说。她平日常玩的游戏之一就是在纽希拉那冰冷的急流间跳来跳去,游泳当然也不在话下。
不过,问题不在这里。
「罗伦斯先生和赫萝小姐把你交给了我,万一你受伤了,我该怎么向他们交代呢。」
「啊,我知道。如果出事了,就必须担起责任来才行,是那个吧?」
「……」
我深深叹了口气。这大概又是她连意思也不明白,就从海伦和其他舞女口中听来的吧。
「有点不一样……不过大概也是如此。」
「是吗?」
咕──缪莉刚说完,肚子便发出了牛叫般的声音。
「现在还是填饱肚子比较重要。呐,呐,哥哥既然做完了工作,就可以出去了吧?」
这几天里,我总是在房间里吃饭。缪莉虽似乎是一直想要在外面热闹的地方吃纽希拉没有的东西,但知道我不会离开桌子半步后,也只好乖乖地呆在屋子里,和我一起吃商会送来的面包。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过了这么久,我也必须要活动一下身体才行。不然或许真的要变成石头了。」
「有好几次我真的在怀疑,哥哥不会是死在房间里了吧。」
缪莉咧着嘴笑了起来,接着又突然抬起头看着我,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
「对了,哥哥!」
「什么?」
「要到外面去的话,这副模样可不太好。」
听她这么一说,我不由得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身上,但还是跟离开纽希拉时一样。
还是说,脸上粘了什么东西?我又摸了摸脸,但只看到缪莉在摇头。
「这个外套太像圣职者了,快脱掉。」
「哎哎?」
「好啦,快点!」
按照缪莉说的脱掉外套后,她又从上到下地打量着我,嘴里还嘟哝着什么。
「怎么还是有点那种感觉……」
「缪莉?到底是怎么了?」
「哥哥,你稍微低一下头。」
我懒得再问,顺着她的意思刚一低下头,头发就立刻被拨得乱七八糟。
「……缪莉。」
「这样……啊,这个或许不错。」
她打量了一下周围,然后打开墨水瓶的盖子,用自己的小指尖蘸了一点,唰地在我的脸颊上画了一条线,又在另一侧也蹭了一道,接着拉开距离看着我。
「这下,差不多了。」
「缪莉。」
尽管我的声音里参杂着愤怒,可缪莉却毫不露怯地双手叉腰,挺着胸回答。
「现在,一副圣职者的模样上街去会有危险的。」
「……嗯?」
「因为那些做力气活的人,现在都很激动。」
夜幕尾随着夕阳渐渐降临,缪莉的眼睛在薄暗中闪着怪异的光。
「我趁着工作空闲在镇上听人们讲了各种各样很多东西,我很努力的。」
「各种各样……」
「这是工作分担啦!虽然哥哥在房间里一个劲地拼命翻译,但是却一点都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所以我才要代替哥哥发挥眼睛和耳朵的作用!这不是冒险的基本吗?」
见我还愣着,缪莉明显地露出了不高兴的模样。
「难道说,哥哥你真觉得人家只是在打发时间而已吗?」
「不……」
其实我的确是那样以为的。
「真是的,所以我才说哥哥你这样不行啦!这样不是连那个金发到底有什么企图都不知道吗!」
当然,海兰德那样身居高位的人物,是几乎不可能以那个单纯的理由为动机展开行动的。
只是缪莉似乎是从根本上地不信任他。
「果然,哥哥你只看到了世间的四分之一。」
「连一半都没有吗?」
世上有男人和女人。而我似乎是完全不了解女性,因此也不了解世界的另一半。可就算我接受了这样的评价,现在又剪掉一半是为什么呢。
缪莉露出了有些困扰,又有些悲伤的表情。
「因为哥哥,你只看见了人好的那一面。」
这个天真烂漫的少女,有时却相当一针见血。
「可是啊,人心并非全都是善意,对不对?」
冰冷的事实的确如此。这话从只有年纪只有我一半大的缪莉口中说出来,或许,我真的是连那四分之一都只看到了一半而已。
茫然之中,缪莉温暖的小手放在了我的手上。
「不过,本来我也想象不了哥哥耍坏心眼的样子。」
我低头看着缪莉,刚才耍完坏心眼的她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所以我要来保护哥哥。我要看着那些哥哥看不到的地方,防止你一下子从悬崖边上掉下去才行。」
这孩子小小年纪在胡说什么,我心想道。可埋头于思考时,是缪莉拉了一把才让我免于被疾驰的马车碾过,这样的事情也的确发生过。
虽然找不出什么可以反击的话,但一直沉默的话就要失去兄长的威严了。
「那么,我在自己狭窄的视野中究竟要看什么才好呢?」
缪莉斜着眼朝上瞄我,然后像是对我的回答很失望似地摇了摇头。
「让哥哥无暇他顾的不是只有一个人吗?」
明显是用错了成语,但缪莉的模样看起来却自信满满。
这样的落差实在是太有趣了,我禁不住笑出了声。
「你说的没错。」
「所以说嘛。」
缪莉咧着嘴露出微笑,然后将脑袋贴在我的手臂上。
「所以说嘛……」
「嗯?」
我没听清楚她说了什么,等接着问的时候,缪莉已经放开了我的手。
「先不提这些,我肚子饿了!」
总觉得她像是说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但也可能只是鼻子痒了在我的胳膊上蹭蹭而已。不管怎么说,让我无暇他顾这点确实是真的。
「吃太多东西可不行啊。」
「好~」
一如往常的撒娇声音。
我苦笑着,朝早已跑出房间的缪莉身后追去。
夜里城市的热闹,和白天又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觉。
若是类比的话应该说更近似于纽希拉,即酒与肉的豪宴。
和纽希拉不同地方在于,坐在临街长椅上肆意喧嚣的人变成了一群筋骨隆隆的粗犷男人。这些人大多是港口工作的荷夫、加工圆木的劳力,或是在船上操弄粗大缆绳的水手。经受了海风和烈酒双重刺激之后,他们那干哑的笑声和怒鸣声散发着一种独特的迫力。
我立刻明白了缪莉的忠告有多么正确。
「大主教说到底打算怎么办?」
「今天早上的祈祷也只见从主教露了脸。是我们把温菲尔老爷给吓住了吧。」
「不对不对,大主教和温菲尔老爷一直在教会里开会呢。」
每个人谈论的不是教会和温菲尔王国,就是海兰德。其中有人只是观望事态的发展,但也有人述说着对税收的不满,将海兰德称作救世主。
我们一边看着这些人一边漫步,在晚上也出摊的小店里买了夹着油炸鳕鱼肉的面包。缪莉大概是通过白天的工作赚了零花钱,又从自己的钱包中取出硬币,给面包里加了一条猪肉肠。
「的确,要是穿着圣职者的衣服出来,大概就连吃的也买不了了吧。」
恐怕一上街就会被醉汉们围住,逼问「你是站在哪一边的」。
「外表可是很重要的哦。」
明白了吗?缪莉歪着脑袋用这样的眼神盯着我。于是我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在她头上轻轻碾了两下。
站在十字路口,一边吃面包一边看着过往行人,真的能发现很多事情。
──他们感兴趣的是什么,谈论的是什么。其中也有人对周围宣称手中掌握了圣典的白话译本,接着便立刻激起了一片敬畏的声音。仿佛只要有了那个就能一扫教会之恶弊。
全盘相信这群醉汉的言论和行动当然是危险的。但他们期待的程度也由此可见一斑。如果有这么多人站在我们一边,海兰德的愿望应该是能够实现的。纵然是大主教,也不能无视众人的呼声。想必他也会很快一改往日作风,与大家一同声讨教皇的行为吧。
「这样下去,或许正义真的能重见天日了。」
阿提夫的教会将成为嚆矢,影响一个又一个城市。一想到自己的工作也在这进程中多少起了作用,我的心中就涌出了一股激动难耐的感觉。
我怀着如此的想法注视着街道,却看到身边的缪莉一副早已习惯这里的模样,靠着墙咬了一口面包,然后长叹了口气。
「正义……正义?」
「怎么了?大家,不是正在朝海兰德殿下指引的那个正确方向前进着吗?」
我问了一句,结果缪莉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像真正的商会学徒一样抬了抬下巴。
沿着她的视线看去,是一群聚在小酒吧外面长凳上,吵闹着的男子。
「哈!哈!哈!」
「快看,快看啊!」
狗叫声随着男子们起哄的声音传来。这群醉汉似乎是在用肉干逗弄着野狗。事情本身并不稀奇,因为城墙里也有各种各样游荡的动物。
「吃吧!什一肉!捡起来吃吧!」
肉干刚一被丢出去,野狗立即冲上去将其吞下。男子们见状发出了放肆的笑声,而我也立刻明白了他们在笑什么。
那条狗被人套上了司祭服模样的围嘴。
「狗祭司大人!这是我们的什一面包!」
每当野狗吞下丢给它的食物,男人们就会笑得前仰后合。
缪莉也在忍着笑,但我却完全笑不出来。
因为这是再明显不过的,对权威的冒渎。
「大概从昨天开始就一直是这个样子了。虽然喝了酒之后大吵大闹的人我在纽希拉早就看惯了,可是那些人跟纽希拉的完全不一样。有点……可怕。」
缪莉吃完面包,拍了拍自己身上的面包屑。
「今天白天的时候,附近岛上教会里有一个祭司先生来了。当时的情况更厉害。」
「……是怎么样的?」
野狗得到了食物,高兴地摇着尾巴。摇得越厉害,男子们也就越开心。
「好像,教会里了不起的人坐船的时候,船帆上一定会有教会的纹章。所以大家一看到船就明白里面是谁了。然后就是突然一阵拍手和欢呼声。」
和谈及的内容正相反,缪莉的表情看起来非常黯淡。
还是说,她不喜欢看到祭司受人欢迎?
美貌的小学徒叹了口气。
「谁都不是在欢迎他。商会的人告诉我说,那个祭司先生是被叫来给大主教撑腰的。因为全城的气氛都在跟教会敌对,所以需要更多人来对抗那个金发。然后大家明白了这个,所以才故意用拍手和叫喊声来欢迎他。毕竟到了港口船已经不能再回头了。祭司先生从船上下来的时候,一副又疑惑又害怕的模样,还说自己来到了最糟糕的时间点上。」
恶意。
面对权威,当时的港口里缓慢沸腾起了一股恶意。
「明明不是在真的欢迎他,但是当时的港口却挤满了人,真的好可怕。那个祭司先生看起来人很好,可离开港口的时候就像是在逃跑一样。」
并非每个人在特权之上都会变得随心所欲不思进取。即便是阿提夫的大主教也是一样。毕竟生性恶毒之人,是不可能那样热心于圣务的。
「我在这里工作了好几天之后发现,其实大家好像都不怎么关心那些细小的事情。怎么说呢,就好像是有一个可以发泄的对象就什么都好一样。虽然每个人都喊着『教会要把人榨干了』,可我问他们『十分之一税真的有那么高吗?』,结果大家又都笑着说『反正我们也没啥可缴的』。」
的确,要向那些整天搬运货物计日取酬的人们征税是很难的。什一税的对象往往是具有一定规模的商会,关卡,或是拥有土地的人。当然也可以认为这笔税收最终仍会分摊到每个人头上,可在生活中要感受到这点是很难的。
「呐,哥哥,我觉得自己是明白你的信念的,而且你翻译时的样子也的确很投入,所以才一直没跟你说。」
缪莉抬起头来看着我,视线中透露着前所未有的认真。
「哥哥你写的译文已经传遍了城里。但是对大家来说,反而像是要有了那个,就可以随便对教会说坏话了。」
「圣典译本,并不是那样的──」
「可是哥哥怎么想,纸上究竟写了什么,好像已经跟事实没有关系了。」
神的教诲之类细碎的东西怎样都好。在我进行每日必修的圣典暗颂时,也会有商人把这当作顺道沾光的好机会,擅自跑来低头垂手。这是极普遍的事情。
「所以呢,哥哥真的要当心才行了。那个金发,或许早就知道了事情会变成这样。」
「这……」
「那家伙,根本就是只会捡好听的讲。」
一半世界的,再一半。
我看着缪莉的眼睛,却无法反驳她。移开视线,那只被人捉弄的野狗又进入了眼帘。自己果真是太过天真了吗?可是,所谓信仰本来就是天真无邪的。如果天真无邪的存在却被用来行恶,那究竟该怎样是好?
我也不认为海兰德的动机会像圣人般单纯。然而,心里却有种感觉,确信这条路的确通往真理和正义。
我意识到自己似乎无法分辨什么是可信的,什么不可信。
好想再翻一翻圣典。
「缪莉。」
「?」
我看着被众人愚弄的野狗,还有周围放肆大笑的人群,对缪莉说。
「我们回商馆去吧。」
自己翻译圣典的初衷,绝非是为了助长那样的恶意。也不是要嘲弄教会的权威。只是想要陈述现实存在的扭曲,并呼吁改正而已。
当然,我不认为他们能代表所有人,也不认为海兰德是在存心煽动。可即便如此还是被上了一课──然后明白了自己所能看到的世界,仅仅只有四分之一。
「好吧。」
我本以为缪莉会缠着再买其他食物,却没想到她回答得那么轻巧。
接着她离开靠着的墙壁,快步朝前走去,又转头向我。
「要不要我来牵着哥哥的手?」
为了理想而努力的结果,却是目击了令我始料未及的恶意。恐怕我的失落早已浮上了脸吧。所以才会有缪莉半是捉弄,半是关心的这句话。
简直让人分不清我们之间到底谁更年长。
「……要是走散了的话,我可不管啊。」
「这话是人家说的才对吧!」
我被缪莉拽着手,从来时的路
上返回。
她的脚步稍有些快,大概是为了早一点让我离开这片卑猥而暴力的氛围吧。尽管聒噪而且任性,有时还会说出了不得的话来吓人一身冷汗,可缪莉根本上还是个好孩子。
那么──我心想道。
既然缪莉是这样的好孩子,世上会有更多如她一样善良的人也不奇怪。
我知道这世间的事越是纠缠越是看不清楚,也知道恶人的存在更是理所当然。毕竟自己和罗伦斯的相遇,就是以一场欺诈为开端的。
所以,既然有人会为了自私的欲望而嘲弄教会的权威,那么也一定会有更多人在阅读了圣典译本之后,就能清楚地理解教会的是与非才对。至少,我愿意如此坚信。
和缪莉一起返回商馆,从那些这个时间仍在加班的职员中挤出一条路,回到我们在三楼的房间。
「不管怎么说,至少今天要好好休息!哥哥你明白了吗?」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缪莉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吠叫的小狗,于是我先笑着答应了她,然后才打开房门。一股墨水的味道立刻溢来,瞬间驱散了外面的喧嚣。
因为这股香味代表着知识与静谧。
「只是,睡觉之前我还想洗一把脸。而且,缪莉,你也有些脏了,去拜托商会的人烧一点热水──」
我一边说一边点燃蜡烛,这才发现缪莉仍站在门口不动。
「缪莉?」
她没有搭理我,而是浑身如寒颤般地一抖──露出了耳朵和尾巴。然后走进房间,关上门,开始四下嗅起什么来。
我以为这又是玩笑,可缪莉却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般,径直走到了书桌前。
「缪莉。」
不是问句,而是直呼她的名字。桌上整齐地摆着完成的译稿。恐怕,和我们离开之前相比,什么都没变过。
「我们不在的时候,有谁来过这里。好几个人。」
我没有质疑,是因为她的耳朵和尾巴上的毛此刻正如旧刷毛般逆立着。
况且这个房间的门没有锁,谁都可以任意出入。
「莫非,是盗贼?」
对着烛光检查了一下羊皮纸卷。但是张数正确,笔记也是我自己的。
「也没有涂鸦……或许,只是谁出于兴趣来看了一下?」
商会里也有虔诚的信徒。大概有谁听到了翻译快要完成的传闻,可来到这里却发现我们不在,才按耐不住擅自翻看了羊皮纸卷。
我作出了这样的推测,而缪莉则又弯下腰在桌子周围嗅了一圈,才支起身子来,擦了擦鼻子。
「不知道。我能发现的,只是有谁来过这里而已。要是能像妈妈那样变成狼的话,或许就能知道是谁来过了。」
她打了个喷嚏,然后用带着不甘的声音说。
缪莉能自由地收入耳朵和尾巴,却无法像母亲赫萝那样变身成巨大的狼。大概是因为她流着一半人的血脉吧。
「总之,哥哥你真的要更小心点才行哦?」
「我知道的。可是,我觉得过度怀疑别人也不合适。」
听我这样回答,缪莉虽然双手抱在胸前,但尾巴却不满地摇了摇。
接着她又耸了耸肩膀,还像是放弃了什么似地长叹一口气。
「那么,我去准备热水……为了保险起见,请你把短剑戳在地上,用剑柄来顶住门吧。」
「与其那样的话,还不如我也一起去呢。」
听她的声音好像是有点生气了,不过这样想的确也对。
我把蜡烛插在手持的烛台上,准备走出房间。
「啊,正好有谁到三楼来了。是谁呢,这个脚步声是路易斯的吗。」
缪莉抖了抖耳朵,说出了一个人名。大概是和她在白天的工作中熟识的学徒。那么正好可以拜托他准备热水──我冒出这个想法的同时,缪莉收起了自己的耳朵和尾巴。紧接着,敲门声响了起来。
「打扰您休息了。」
敲门之后首先通告。这样看起来,他应该不是那个趁人不在进入房间的人吧。
「请进。」
我答了一声,打开门。发现门外是一个比缪莉还小两三岁的少年。
打扰了。海兰德殿下在找您。」
这句话突然让我意识到,来房间里的或许是海兰德。作为我的雇主,他当然有权利随意阅读我的成果,以贵族之身进入平民的房间也不会受任何呵责。
「我知道了,马上就去。」
得到了我的回复后,小学徒恭敬地低下了头。我看到他的视线趁机在房内扫了一圈,之后很快又换上了笑脸,并和我们挥手道别。
当然,我温柔地选择了装作没注意到。
关好门之后,我发现缪莉正坐在在工匠们用的那张桌子上笑着。
「那就是路易斯君吗?」
「嗯。我们一起在港口工作,他掉进海里了两次。」
缪莉的笑容究竟是代表着亲近,还是在笑他掉进海里的笨拙,我一时无法分辨。大概,是两者皆有的。
「那么,我要去一趟海兰德殿下那里了。」
我故意停顿了一下。
「我当然也要去。」
「这次可未必会有点心啊?」
「正好。反正吃了太多诱饵也会影响判断。」
事实上,海兰德会给缪莉吃点心,或许是出于喂食满是戒备的山中野兽,使其驯服一样的乐趣。
「务必不要说失礼的话。」
「好~」
她跳下桌子,然后走出房间。
我在跟上去之前又回头看了看房间里。
译稿这样放在桌上,不会有事吧?
「哥哥?」
走廊里传来了缪莉的声音。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随身带上。
毕竟还要向海兰德报告前七章的翻译成果。
「让你久等了。」
「嗯。不过呀,先前见到了越橘和苹果,这次会不会是梨呀?」
缪莉的脑海里似乎只剩下了点心。我一边笑她的贪吃,一边朝前走去。
只是,长长的走廊,在那烛光不及的另一边,只剩下了深深的黑暗。
当心一点是不会有损失的。
我在脑海中再次提醒自己,然后向海兰德的房间走去。
夜色已浓时的传唤。而且,海兰德昨天才刚和大主教接触过。
他要找我的理由一定不少。
「哦,你来了。」
我被带到房间里时,海兰德正坐在一张长桌前。桌上铺着醒目的白布。再上则是各色料理,不论其中的哪一道,看上去都早已凉透了。
「打扰您用餐了,实在抱歉。」
「不。」
海兰德露出苦笑,玩弄着手中的餐刀。
「我没有食欲。」
然后将餐刀放下,身体则靠在椅背上。
「我听说您在交涉中透支了极大的精力。请务必不要勉强。」
「透支……这种说法似乎不太合适。准确地说,是不愉快,以及失望。」
失望。也就是说交涉并不顺利吧。
「纵然有人民如此的支持,大主教阁下仍然不肯让步吗?」
海兰德笑了笑。
「人民的支持……」
我发现缪莉似乎有些不高兴了。因为海兰德的笑容透露着一股嘲讽。只不过,似乎是对他自己的。
「我也曾如此认为。然而,群起的仅仅是下层之人。」
挑工、渔夫、或者计日取薪者。
「而且,这些人的脑中只有暴力。今天大主教阁下似乎请来了属下的司祭,但那司祭到教会时几乎是面如死灰。简直如从战场幸存下来一般。」
恐怕,就是缪莉说的那位在全然不欢迎自己的场所中,遭遇了拍手和叫喊声的司祭吧。
「我思考过外人会如何看待这些结果。」
海兰德带着满脸憔悴坐在一桌冰冷的盛宴前,用悲伤的声音接着说。
「人们会怀疑,是我意图煽动内乱,将这个城市划入王国的版图之下。」
「啊。」
温菲尔王国和教会的争端,与这完全是另一回事。
「城里有人高举着圣典译本,肆意炫耀,你也看到了吧?因此,大主教竟然指责我说圣典译文只是个幌子,那实际上是煽动内乱的揭帖。」
「怎能这样──」
「当然,真相如何,只要读过一遍自然会明白。我也向大主教进献了一份。可是教会这个权威的象征已经在怀疑我们煽动内乱。因此城里的重要人物目前纷纷开始观望。毕竟万一教会的指控成立,协助我就等同于协助逆贼。」
海兰德脸上的自嘲笑容,看上去无比痛苦。
我突然意识到,史蒂芬的殷勤与其说是出于敬意,倒不如说是敬而远之。毕竟他既然在这里经商,那么自然不愿意卷入这样的是非。
如此想来,究竟是谁趁我们不在时读了原稿也就不难猜测了。是德堡商会的人。驱使他们的不是信仰与好奇,而是不安──为了确认桌上放着的究竟是圣典,还是内乱的导火索。
海兰
德深吸了一口气,接着缓缓地叹出口。
「在我国,举目可见因为教皇而在人生重要关头无法得到神之护佑的人们。我们并非不信神。更未企图趁机谋取他国的领土。我们只是不满那个将神的护佑明码标价出售的教皇。为何人们就是无法理解这个单纯的道理……我不明白。」
海兰德紧握的双拳在桌上颤抖着,我也是一样。──因为明白这股无法消解的愤慨与不甘。
可很快他又松懈了力气,露出惭愧般的笑容。
「或许,对方正是有意这样令我生气。愤怒即意味着失败。尤其是对交涉来说。」
他拿起酒杯抿了一口,然后继续说。
「和大主教的对谈也是同样。对方摆出了一长列人,每张嘴都在口吐恶言。如此一来即便要陈述事实也是不可能了。」
既然不能以武力排除,就施以数量上的暴力。
「因此,柯尔。我有事要拜托你。」
「拜托我?」
「我想尽量增加我方的阵容。明天教会或许还会采用一样的手段,因此你能与我同行吗。」
这个要求让我始料未及。我正想推辞,却被海兰德的笑容打断了。
「或许我要在神学方面仰赖你的助言,但你无需与教会的司祭舌战。只要堂堂正正地站在我身旁即可。我对他们宣称你是一位年轻有为的学者,与你交游的尽是扬名八方的神学大家。因此只要你摆出一副威严的模样,应该就能起到效果。大主教阁下是不可能与你进行教理问答的。毕竟让他得到大主教之位的并非是经卷,而是人情世故。」
与其说这是海兰德的偏见,或许更像是与大主教实际对谈后的感想吧。
「何况这里是港镇。即便是那个从未通读过圣典的大主教,应该也见过那些往来于纽希拉的高位圣职者。只要你能摆出一副颇有深交的模样谈起他们的名字和特征,司祭们必然会把你与那些教廷权贵们同列起来。」
尽管这个工作简直就像是田间驱赶乌鸦麻雀的稻草人般,可只要能为海兰德服务,我什么都愿意做。
「我实在是不愿委屈你做这样的事。然而,只要陈述事实便能使愚人自知的美好世界,恐怕只存在于书本之中。」
海兰德似乎正是在理想与现实的夹缝之间磨耗着自己。
不过,说起书本,我想起自己手中正有那样一本理想之书。
「对了。有关翻译的工作,我暂且完成了前七章。」
「哦!」
海兰德的表情一下子放出光彩,这股喜悦甚至感染了我自己。
「修正校订自然是必须的,但我想大意应该已能体现。」
「有劳你了。」
从我手中接过纸卷后,海兰德立刻逐行端详起其上的文章。
「唔……嗯,这样的译文可称佳作。」
这当然是客套,但作为报酬,我多少是可以些微骄傲一下的。
「只可惜我现在没有时间全部读完了。抄写工作进行得如何?」
「第七章已经抄写过半。由于剩余的部分今天已经完成,只要我在早上之前抄写一份交给工匠,即便我们将原稿带到教会去,抄本的复制也不会中断。」
「你果然善解人意。那就拜托了。」
「谨遵旨意。」
从海兰德手中拿回羊皮纸卷的那一刻,我有了一种朝着希望迈出步伐的实感。
「这是历史性的第一步。人们将凭自己的眼睛阅读圣典,凭自己的眼睛判断正误是非。拜托了,柯尔。」
我带着海兰德的鼓励离开了房间。
结果当晚也亮起了蜡烛,但缪莉既没有生气,也没有把我从房间中撵出去,只是坐在我身边直勾勾地盯着译文。缪莉终于也要接受神的恩典了吗,这样想恐怕仍是一场空梦。或许是因为最近总被我忽视,或许是因为不喜欢海兰德,又或许是因为不想我接受新的工作,总之大概是有什么事让她不满了吧。
中途,她的脑袋突然靠在了我的肩膀上,恐怕也是这样的一种表现。
我将手指捋过她银色的发丝,缪莉的耳朵和尾巴随即翻动了两下。
平时聒噪又吵闹的缪莉,结果到睡着为止,一句话都没说。
她把头从我肩上抬起,用力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哈欠。然后再瞄了瞄我的手边。或许是发现剩下的部分还有很多,便一声不吭地从椅子上坐起,回到床上去了。
缪莉依旧是这么自我,不过从这幅模样来看,她的确是在生着什么气。明天之后要找个时间去陪陪她了。
想到这里,我突然惊讶地发现自己又开始想着如何去照顾她,而事实上,这已经成了习惯一样的东西。
没有了在温泉旅馆要做的工作,如果再和缪莉分开的话,我的心中一定会空出一个大洞。我有了这样的感觉。
还不到早上,在夜里街道完全安静下来的时候,剩余的抄写便完成了。
我想在陪同海兰德时假若打起哈欠就糟糕了,于是便借着缪莉暖和的尾巴阖上了眼睛,结果却在黎明时就醒了过来。等太阳完全升起后才睁开眼的缪莉吃惊地以为我一夜没睡。但我自己明白,这是由于兴奋的缘故。
等到抄写工匠陆续到齐之后,我将最后的那部分交给了他们,并拜托他们在完成后立刻将抄本分发给想要阅读的人们。译文的原稿,则由我和海兰德一同带往教会。
「那么,你为什么要穿成那副模样?」
缪莉穿上了那身从纽希拉带来的衣服,还带上了披肩。明明只过去了几天,可现在她打扮起来却比先前看起来成熟了不少。
或许是因为在港口工作的缘故。
「要说为什么,因为假如穿成学徒的模样去教会,不就要给商会惹麻烦了吗?昨天才说过的呀。」
即便德堡商会支持着海兰德,但在当地商馆的运营者史蒂芬看来,与教会的正面对抗是尽量要避免的。尤其是现在海兰德还处于煽动内乱、夺取领土的嫌疑之下。
缪莉的判断要说正确也算正确,但前提却是个问题。
「乖乖地留在房间里等着。你就没考虑过这个选项吗?」
「才不要~圣典也看完了,继续去帮忙也得不到什么新情报了。」
「而且我又只能看到世界的四分之一,你是不是还想这么说?」
缪莉愣了一下,紧接着咯咯咯地笑起来。
「没错没错。」
「真是的……但是,海兰德殿下会说什么,我可不知道。」
我将希望寄托在了海兰德身上,但这个希望很快就破灭了。
「这副打扮必然是不行的,但若是脱下束腰穿上学徒的裤子,再将腰带卷厚……唔,看上去就像个宫廷里的见习行政官了。顺带再戴一顶插羽毛的帽子吧。毕竟她的长相标致而且大方,无论穿起什么衣服都会像个样子的。」
海兰德会这么说,有一半只能认为是出于好玩。可实际按他的主意换好衣服之后,先前还只是把头发大略束在脑后的缪莉竟然真的摇身一变,成了贵族随扈般的模样。
「衣着可是很重要的。」
「的确如此。」
得到了海兰德的同意,缪莉一副得意的模样哼着鼻子。
「那么我们出发吧。现在晨祷已经结束,人们应该都从教会回到了各自的工坊和店铺里。」
海兰德和他的随从们准备了马车,但我和缪莉选择步行追上他们。毕竟城里的道路混杂又拥挤,乘马车未必比步行更快。何况这样也能更好地感受城镇里的氛围。
昨晚那躁动的光景已经消失不见,此时阿提夫的每一寸土地都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眼前的景色几乎能使人相信昨晚的一切都只是场噩梦。
马车没有进入教会大门,而是在门前停了下来。因为若非祭典,乘马车进入教会实在有违礼节。
我们绕到后门,看到年轻的助祭们正挽着袖子干活。每个人的手都被水冻得通红。
他们正用抹布吭哧吭哧地擦着教会的石壁。
「早上好。大主教阁下呢?」
海兰德从马车上下来后问了一声,接着一个比缪莉稍年长一些,但还没长出胡子的助祭抹了抹手,一言不发地打开了后门。那是一扇铁制的巨大门扉,在非常时刻能阻止歹人的入侵。
「失礼了。」
只有先头的海兰德通过时他们才低下了视线。而当海兰德的随从以及我们通过时,迎接的却变成了露骨的睨视。当我们走进昏暗的教会楼内,后门发出沉重的声响在身后关住之后,缪莉悄悄地对我说。
「完全不欢迎我们呢。」
「恐怕是因为一早便被强加了额外的工作吧。」
回答的人是海兰德。
「可是,扫除不也是一种修行吗?」
「那要看是因什么而脏污了。」
缪莉歪了歪脑袋,然后在我耳边悄悄说。
「其实是臭鸡蛋。」
我不由得愣了一下。教会后面的路上没有店铺,入夜之后也少有人通行。怀抱不满的人带着臭鸡蛋前来的模样不难想象。在教会的人看来煽动他
们的正是海兰德,自然没有欢迎他的理由。
我们如若无人地在教会庞大的建筑内穿行。与其说这是不逊或是厚颜,其实理由在于若是露出一点怯意便可能被赶出去,而若是礼貌地请求引路,又会被扔在一个偏僻的房间里不知等上多久。
教会的空间比从外面看起来更大,全体石造的建筑物处处透露着庄严。墙上挂着巨大的绯红壁毯,雕成天使模样的石烛台排列在其间,看上去极尽奢华。恐怕就连夜里点灯所用的也不是兽脂,而是蜜蜡吧。
我们走到议事厅门前,海兰德毫不犹豫地推开了面前的门扉。
然后走向前说道。
「早安。感谢神让我今日也能拜见诸位。」
议事厅是个细长的大房间,天井很高。其中摆着一张能坐下约莫二十人的长桌──如此长的桌子,我恐怕还是第一次见到。墙上有雕工精美的木架。再上方,则是涂有灰泥的墙壁,以及比德堡商会那副还要大的天使画像,总计共十二位。即便是大商会的接待室,也不会有这般豪华。
长桌旁坐着七位穿着紫色刺绣僧服的主教,他们的身旁则是两名摊开羊皮纸的书记。长桌的最顶端,墙上那巨大教会纹章的下方,坐镇着身穿黄金刺绣僧服的大主教。
每位主教的身后都有两到三名年轻的侍从。或许是一边在教会做杂事一边修习神学的助祭,或许是负责教会运营的圣堂参事会雇佣的世俗秘书。的确,有这么多人一齐站在面前,无论怎样的真理都会被他们压倒。
「愿荣耀归于我主。」
大主教虽然应了一声,但表情却相当难看。
「你还带了不少人来啊。」
第一句话就如此惹人生厌。可海兰德却坐在文官拉出的椅子上,露出安稳的微笑。
「我想人多起来,这个空荡的议事厅也会暖和一点吧。」
大主教仍板着面孔,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此外,圣典前七章的翻译也终于在本日结束。请允许我进献原稿。」
海兰德说完,同行的文官便拿起羊皮纸卷,朝主教们的阵地走去。
眼前的主教们的表情没有一人可称得上带有丝毫友善,但他们的侍从小心地接过羊皮纸,递交给了大主教。
「这不是煽动叛乱的揭帖,想必您自己读过一遍后便能相信。更何况神向来不喜争端,倡导融和。」
大主教扫了一眼面前的羊皮纸,然后抬起头来。
「你愿意让我读?」
「当然。」
海兰德的声音听上去有些雀跃。事实上就连我自己也吃了一惊。毕竟我本以为他只会收下纸卷放在一旁。大主教立刻开始阅读起第一页──仔细地逐行阅读,接着又拿起第二页,仍是同样慎重地默读。
议事厅里有三十多人,其中却没有一个人开口。只有不时谁挪动身体或是咳嗽的声音额外引人注意。而大主教的眼光始终落在羊皮纸上,从未抬起。
有什么不对劲,我产生这样的想法,是在他已花了异样长的时间在第二页时。
「您有何赐教。」
海兰德开口则是在大主教看完第二页,拿起第三页时。当时他的模样就像是终于要读完一样。然后,大主教又在第三页上耗费了同样漫长的时间。
我看了看海兰德,他的侧影正因愤怒而变得僵硬。
中计了。我意识到。
我们本因圣典被怀疑是煽动内乱的揭帖,为证明其清白才请大主教亲自阅读的。那么不读到最后便无法证实,可对大主教而言,他却没有任何必要读完圣典。因为如果对话不能进行,为之困恼的将是海兰德自己。
催促他快些阅读恐怕没有任何意义,愤怒地指出他在拖延时间则更是正中对方下怀。
如果大主教能站起身来说一句「与你们交涉纯粹是浪费时间」那就真是万万岁了。毕竟这本来就不是交涉,而大主教与其属下恐怕也根本不打算听我们的理由。让他坐上大主教之位的不是经卷,而是人情世故。海兰德的评价果然正确。
死寂的议事厅里,空气越来越沉重。海兰德始终保持着贵族的威严,一只手搭在长桌上,注视着大主教。仿佛是在盯着一只移开视线就会立刻逃走的野鼠一般。
然而,他究竟要如何利用这个胶着的状态呢。等大主教读完那份原告显然是不现实的。催促也不可能,从椅子上站起来也不可能。我们完全被囚禁在了这里。
诺雷斯的失败,这件事突然复苏在我的脑海中。或许海兰德曾在诺雷斯大主教的面前遭遇过同样的陷阱。在神学教理方面我们不分上下,莫非对世间恶意的不习惯这点上也是一样?
想到这里,我越发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感到懊悔,感到痛心疾首。
自那之后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议事堂外传来了钟声。大概是教会钟楼宣告正午的鸣钟。当我听到钟声,才意识到无论议事堂内部多么胶着,外面的人们依旧过着普通的生活,时间依旧如往常般流淌。海兰德究竟是在赌什么,我开始好奇起来。
到夜幕落下,那段卑猥而暴力的时间又会再度来临。醉酒的男子们会给狗套上司祭服来冒渎权威,好讲道理的商人会一手拿着鸡腿,一手拿着从圣典译本上撕下来的某一页,大发对教会的牢骚。
不过即便没有这些人,圣典译文的抄本仍会源源不断地从德堡商会散发出来。只要读过一遍,有良知的人们自会明白教会的横暴没有任何正当性。或许这样一来,人们也将不会把鸡蛋投向教会的后门──而会直接扔向前门。当人们纷纷起身意图改正教会的恶弊时,海兰德也会做好准备为了最后交涉而拔剑吧。
有了这样的想法之后,我仿佛忽然理解了大主教一方的意图。他们或许也是在赌。
根据缪莉收集来的消息,骚动的下层民众只是单纯在宣泄自己的感情,他们的眼中毫无信仰的正当性,甚至也丝毫未受什一税的直接压迫。而骚动只会成为一段时间的流行,倘若接下来什么都没有发生,这群人的注意力很容易转移到其他的方向上。
季节正从冬天转向春天,一年来最为忙碌的时节很快就要来临。这一点从涌向德堡商会请愿的人数就可以看出。当春祭和教会的仪式接踵而至时,作为宗教权威执掌其筹办的大主教也将有了搪塞海兰德,拖延交涉的借口。
圣务就如同地上的盐*。而在季节变动,人生重大关头,每日的生活中,教会的存在也必不可缺。倘若圣务由于与海兰德的交涉而出现了停滞,人们必定会对海兰德本人产生厌恶。毕竟温菲尔王国的民众之所以苦不堪言,正是因为遭到了全面的圣务停止。
(*注:「地上的盐(Sal terrae)」一句出自玛窦福音5:13,原本是描述教徒与世界的关系)
人们究竟会先发出愤怒的声音,还是会先让注意力回到眼前的生活?
这是一场战争。我在窒息般的紧张中静静地想,一场有关在这世上究竟相信着什么的战争。人们终将会发现何为真理和正义,并为之奋起。至少我自己和海兰德是如此坚信的。
神啊。我祈祷道。
但是,祈祷本应为神之仆从的大主教才是犯错的一方,这种祈祷究竟是否正确?现实的构图仿佛天地倒转般,让我感到一阵眩晕。正如纽希拉的船夫所说,河流并非总是笔直的。
这世间也是如此,但在纽希拉那个单纯的地方,我很难感受到这一点。
时间仿佛一刀一刀切削着身体般,在精神的剧痛中慢慢流逝。无论是海兰德还是大主教都没有开口,自然也没有人提过午饭要如何。一分钟,一刻钟,一小时。从议事厅天窗射入的阳光,已经变成了和我们进入房间时相反的角度。
脚踝实在疼痛难忍,这一点在场的每个人应该都有同感。不仅仅是站着的那些,对坐着的人也一样。一直坐在椅子上对身体同样是不小的负担。高龄的主教们已经出现了明显的消耗。而包括我自己,海兰德一方则多是年轻人。尽管主教们身后的侍从们也很年轻,但若是论耐性,胜机还是在我们这边的。
只有缪莉让我担心,不过看起来她不但有满山乱跑的体力,也具备了相应的耐力。只是明天缪莉大概不会嚷着要来了吧,这让我竟有些想笑。
天窗里的阳光终于开始倾斜,颜色也开始变得彤红。人们的脑袋里大概都只想着「再坚持一下今天就要结束了」的时候,一声响传遍了议事厅。是某位高龄的主教倒在了长桌上。
「主教大人!」
侍从们连忙跑来扶起主教。随着议事厅的门被再次打开,紧张感也如同崩溃的堰塞湖一样迅速流走消失了。
大主教终于从纸卷上抬起头来,开口说。
「这样一来会议是无法进行了。既然翻译我还没有读完,那就明天继续。」
不仅仅是主教们,就连海兰德侍从,甚至包括我在内,都因为这句话而松了一口气。
紧接着。
「不,夜还很长,让我们等您读完吧。」
海兰德毅然地说道。瞬间,大主教的表情变得僵硬,明显地语塞了。他身旁的
主教们则都露出始料未及般的表情,向他投去求救的目光。
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海兰德果然绝非养尊处优不谙世事的贵族。
他等了这么久,就是在等对手精神松懈的这一瞬间。
海兰德仍盯着大主教,那副目光仿佛表示要奉陪到地狱去一样,丝毫没有让步的打算。大主教大概也明白这一点,因此才哑口无言。
但他手下的主教们明显已经到了体力与精神的极限。毕竟,他们紧张的神经刚刚才完全松弛下来。而一旦松懈下来,想要继续振作精神就成了至难之业。形势出现了明显的逆转。
或许,大主教原本便小瞧了海兰德。认为他终究只是豪宅温室中长大的软弱贵族。身形如女性般优美的海兰德看起来的确和市井气息毫无关系。然而在他身体里却有着如同猎人般的坚韧,和如同商人般的狡黠。
「唔……咕……」
尽管大主教呻吟着,额角也流下了冷汗,但这个人或许也具备着占据权力宝座的相应资质。
「的确……如此。半途而废,并不好。」
大主教用仿佛要扑上去撕咬海兰德般的眼神睨视着他,表明了自己的奉陪。所谓同归于尽般的表情大概就是如此吧。主教们的脸上虽然写满了绝望,但没有一个人能违背大主教的意志。
海兰德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接着说道。
「但是,稍微进些餐点如何呢。」
这样会给对手喘息的机会,我的脑海中首先这样想到。紧接着看到主教们的表情后才明白过来。现在他们的情感明显偏向了海兰德一方──那是犹如看着救世主一般的表情。
大主教终于觉察到自己又被下一城,可他现在也只能不情愿地点头同意了。
「唔……那么,去买面包,和饮品。城里现在应该还有开着的店铺。」
侍从们低下头,纷纷走出议事厅。海兰德也转身面向我们露出从容的微笑。
「请你们也去帮忙吧。」
这并不是役使,而是明显地让我们去活动身体休息片刻。
然而护卫们却纷纷表示「不揣冒昧」,并拒绝离开海兰德身边。毕竟他们的主人此刻正忍受着鞭打般的痛苦,这也是忠诚的一种体现。
「那么,就由剩下的人去准备吧。」
从早上一直在同一个地方站到了现在。我有种感觉,好像腰和膝盖已经不属于自己的身体了。
缪莉也踉踉跄跄地,用手支撑着自己纤细的身体。
「你没事吧?」
「……好想泡个热水澡。」
「我也是一样。」
我笑了笑回答她说。走出议事厅,不论敌我,每个人都是这副弯着腿抻着腰的姿势。教会的侍从与海兰德的随从们虽然互相都有些尴尬,但在这一点上应该是有共感的。
话虽如此,可他们似乎还是忌惮一同走向市场,于是教会的侍从们选择从后门离开,而海兰德的下属则走了前门。我们也必须要买来自己的餐食,但由于缪莉的脚似乎很痛,中途我们决定先在走廊一角休息片刻。
「好厉害。」
缪莉坐在堆在墙角的木箱上,笑着说。
「那个金发的性格果然很坏。」
我不由得四下张望了一番,但周围没有任何人。终日在教会里忙碌的助祭们,此刻大概全都聚集在圣堂里准备晚祷告。而且,缪莉的语气里似乎带着某种敬意。
──真能干啊。这应该才是她的本意。
「要是哥哥坐在那里的话,大概在那个老头子读到第三页之前,就会投降了吧。」
何况他还巧妙地使其他主教们的情感纷纷倒向了我们一方,这是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但是,那些家伙到底是什么打算呀。」
让我在意的并非缪莉毫无遮拦的口吻,而是「那些家伙」这个字眼。
「那些?」
「那个老头子和那个金发。因为两边应该都有胜算的。」
「这一点我也考虑过。」
海兰德在等待着民众的怒火爆发,而大主教则等待着民众对这场争端失去兴致。
听我说完,缪莉却愣住了。
「所以才说哥哥你不行嘛。」
「不、不行?为什么?」
缪莉在木箱上支起腿来,将下巴顶在上面。这副模样简直就像是孩子王在部署对邻村的作战计划一样。
「哥哥你有射箭的本领,而且也有耐心,所以能在山里打到鹿,但是论陷阱可就不行了。」
起先我不知道缪莉为何要提起这个,但这话是没错的。有时我会拿着弓箭进山去,回来时总会收获一两头鹿。熟识的猎人们见了我的成果也会拍手称好。可是,每当缪莉进山,就会有猎人抱怨说她是在侵犯别人的地盘。因为缪莉总能捕获大量栗鼠和野兔,它们的皮毛能换得一大笔钱。
「用陷阱捕猎,比的就是谁更坏心眼。」
「坏心眼?」
「要布下很多陷阱,然后留出一条路,一点一点地把猎物赶进去。」
缪莉在这方面有极高的天赋,而我却总是失败。因为我不像她那样熟悉栗鼠和兔子常走的路径,也无法像她一般有效地俯瞰全局。
「因为哥哥你太温柔了,而且又很认真。」
缪莉笑了起来。
「然后,那个金发应该是知道教会的那个老头子已经束手无策了,所以似乎在准备这什么。昨天才有了一次喊叫和拍手的作战对不对?不管怎么看他都跟猎人一样。不可能什么准备都不做,就到教会来碰运气的。」
「所以呢?」
听到我追问,缪莉耸了耸肩。
「他在准备的不是小伎俩,而是能够把现在的状况一口气逆转过来,让那个老头子知道自己不得不让步的手段。不是在今天,就是在明天。」
我的记忆瞬间飞回了那个黑暗的夜晚。
「难道说……怎么可能。」
难道说,那恶意沸腾骚动的一幕,不是自然,而是人为所致?
海兰德居然会做出那样的事情,那样,践踏教会权威的事情──
精神上的冲击让我无法吐出一个字,缪莉带着悲伤的表情抬起头继续说道。
「即便哥哥再怎么温柔,这个世界也未必会同样对哥哥温柔的。」
那时缪莉散发的气氛,与在世界地图前给她编头发的那晚一模一样。
曾经,缪莉藏起了自己的耳朵,尾巴以及身体。不论她对外面的世界有多么大的兴趣,世界一定只会给她带来痛苦。
很多年前,在缪莉还很小的时候,她就理解了这一点。
「那个金发应该明白城里很快就会出现很大的骚动。所以才会那么有自信。但是呢,哥哥。」
缪莉的视线直视着我。
「要是那样的话,就很奇怪了。」
「奇怪?还有……还有什么……」
「哥哥你也知道吧?惹人生气虽然很简单,但要安抚人却很难。」
她突然露出了恶作剧般的笑容,我也被她带着无力地笑了起来。自己曾有一次试着安抚怒气冲冲的缪莉,那的确实在是太难了。
「这个……的确如此。」
「我不觉得那个老头子已经没办法了。他应该也留着一手才对。但是,这样就完全让人搞不明白了。可如果按照哥哥你说的,那就像是用不带鱼饵的直针钓鱼一样,实在是太慢了。他一定有什么办法能应对生气的人们。」
这样说来,或许真的没错。
不论是大主教还是海兰德,双方都有很重的负担,使他们不能长期对峙。因此海兰德才会有意在那晚营造出那样恶毒的氛围,借以推动事情发展。我虽然不愿意如此想象,但道理上的确如此。那么,大主教呢?他也在等着什么吗?
「如果能知道大主教阁下的打算,或许就能借此帮助海兰德殿下……」
「只不过,能确定的是,那肯定不是什么哥哥能猜到的事情吧。」
我瞪了缪莉一眼,得到的回复是「这是说哥哥你非常善良的意思啦」,但怎么都让人开心不起来。缪莉如此捉弄了我一番之后,大概是脚终于不痛了,这才从木箱上下来,拉起了我的手。
「肚子饿了。」
「真拿你没办法。」
之后我们在广场购买了一些食物。但因为议事堂的气氛实在令人难以下咽,于是我们决定就在教会一旁尽快吃完。一边看着热闹的广场一边吃着面包,世界看上去也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般地和平。离黄昏还早,但天空已经渐渐变成茜色,街道上散发着一股工作结束的倦怠气息。性急的路边小店已经开始准备收摊,而临街的小酒吧也更换了烛台上的蜡烛,并将火盆和长桌摆到户外。
但是,当太阳下山之后,城内的气氛又将为之一变。温暖、热闹而明朗的日间即将结束。寒冷会裹挟着篝火映照下的卑猥恶意,随黑夜悄然而至。
海兰德大概在太阳下山后也不准备离开,那么这一夜恐怕就要迎来胜负了。
「你吃完了吗?」
缪莉舔着手指点了点头
「如
果感觉不好的话,趁现在一个人溜走也是没关系的。」
我姑且还是提醒了一下她,结果缪莉却神气地耸了耸她娇小的肩膀。
「哥哥你才是,小心不要被别人的恶意给打倒了。」
看起来她没问题。
然后,为了真理和信仰,我们再次返回了教会。
因为休息与进食的关系,返回议事厅后气氛果然缓和了几分。先前倒下的那位年迈主教此刻虽然仍面色不佳,但已重新坐回了位置上。主教们身后的侍从们也都到齐,我发现自己是最后一个走进房间的人时,不禁有些慌张。
不过,看到大主教仍在读着羊皮纸上的字句,我的慌张便无影无踪了。他的心境究竟有了怎样的变化呢。
抑或是被圣典上的教诲所吸引,一发而不能自已……这显然不太可能。恐怕是为了防止一旁的主教──他的部下、他的伙伴们──在这场耐力比拼中更加背离自己,而考虑着如何将对峙转移到下一阶段吧。
问题是,他究竟打算怎么做。
海兰德的计划,恐怕是利用人群的愤怒。虽然我不认为他真如缪莉所说般直接煽动了群众,但这样做的理由却是十分充足的。当夜幕降临,人们聚集在教会门前开始痛陈其横暴时,不得不让步的必然是大主教。
那么大主教又在等着什么呢?
不管怎么说,可以肯定房间里的所有人都在企图抢先读出对方的底牌。从墙上俯瞰着一切的天使们又在想着什么呢。为时已晚,还是尚不可知?
我在脑海中思索的时候,一名侍从清点了房间里的人数,然后关上了议事厅的大门。就仿佛是要堵住房间里的瘴气,不让它外泄一样。
于是议事厅再度被沉默占据。而大主教的视线依旧粘在羊皮纸卷上。我能看出来他不是在简单浏览,而是仔细地检查着每一个字。这副模样让我自己作为其中的译者之一,感到了极大的紧张。现在他究竟读到了哪里?对翻译的质量评价如何?我自己的所学,究竟是否在这世上通用?
功名心,这种东西是如何都无法消去的。此刻我才理解了这一点。
无论人们怎样议论,无论所作所为如何偏离圣典,始终在这庄严的大圣堂中牢牢把持着特权的主教们的感情,似乎也能稍稍体会其一角了。
尽管我的这些思绪是不大可能被对面的主教们觉察的,但大主教的视线突然停在了羊皮纸的某一点上。接着又像是被引起了兴趣般返回前一行,重新读起了这个段落来。
我知道这并不是单纯在拖延时间,是因为他在读完后又将羊皮纸传阅给了身旁的主教。接过纸卷的主教露出了瞠目的神情,又将译文指给自己身边的主教看。
究竟是哪一部分的内容,又是因为何种原因被如此传阅,我心中实在是在意的不能自已。
从堆起来的其他羊皮纸来看,这一部分应该是我翻译的没有错。
至少能知道他们是在传阅那部分的内容就好,我抱着这样的想法前倾身体想要窥视。结果看到羊皮纸面的一瞬间,浑身涌过一阵颤抖。那明显是自己的笔记。自己亲笔写下的文章,正被一群位高权重之人传看。意识到这一点我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似乎是自己过于沉浸在这难以言喻的兴奋之中,我的脚不由得要迈向前方。缪莉拽住我的衣角轻轻踩了我一下,海兰德也回过头来对我露出微笑。
仿佛在这房间,里只有我自己像个孩子一样。
羊皮纸环绕了长桌一周,终于回到了大主教手中。
他小心地将那一页放回纸卷里,然后咳了两声。
「这就是世间传阅的白话译本,着实世人惊叹。」
房间里的所有人都明白,这一句话绝非单纯的感想。
海兰德沉着地回应道。
「我一心祈祷,愿世人多少能知晓一些神的教诲。当然无意煽动民众蜂起,这一点还请您理解。」
大主教缓缓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海兰德。
「那么,这份译本究竟是出自何人之手。是温菲尔王国驰名的神学者吗。」
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的头发似乎像缪莉的尾巴一样倒竖了起来。桌上的羊皮纸毫无疑问是自己的笔记。是自己负责的那一部分。
而大主教以为这些译文出自名家之手。
「不,阁下手中的部分,由这位年轻学者执笔。」
在海兰德的介绍之下,我抬起了头,脊背也挺直到了极限。尽管没到非常的地步,但对面主教们一同投来的视线着实有些令我无法招架。不过他们的身后就是教会的纹章。我的所学在这个不断传播神之教诲的建筑中也具备了些许意义,这样想来,又觉得像是得到了神的祝福一般。
「呵。那么,委托这位学者进行翻译的,就是你了。」
「正是。我们温菲尔王国并非试图独占神之教诲,何况神意也应如此。」
这是明显的讽刺,但大主教却轻描淡写地忽视了。
「唔,倘若这就是海兰德殿下,以及温菲尔王国国王熟虑之后的结果,那就别无他法了。」
大主教看上去似乎是深受感触的样子,可他所说的内容却让我一时无法明白。
从余光中看到的海兰德的表情依旧是不变的沉稳从容。因此他们大概是从文章中读出了什么吧。
紧接着,大主教的口中说出了格外着重的一句话。
「那么,写下这份文书的责任,也应由海兰德殿下,以及温菲尔王国来承担了。」
情况有些不对劲。
大主教身旁的侍从从他手中接过羊皮纸,朝我们走来。
海兰德的神情有些疑惑,大概是他也没有预想到大主教这出乎预料的行动吧。
没有任何理由能使他向人们传阅这一页译文,并说出那番话来。翻译是一种独自解释圣典语句的行为,充满了争论的余地。可是,阿提夫的大主教大约从未完整地读过圣典,难道他企图和我们进行教理问答的对抗吗?
还是说有了明确的误译?不。这不可能,我已经检查过了多次。何况译文质量的好坏,应该也不可能由简单的一两处就可以判断。
侍从将羊皮纸交还给海兰德。我凑近一看,上面果然是自己的笔记,内容也是有关先知赞美神的话语。并非比喻或是其他含义不定,可以自由解释的段落。
海兰德只扫了一眼便明白了这是圣典的哪一部分,因此没有细读便递给了我。
「这一部分怎么了吗。」
我从他手中接过羊皮纸,又从头读了一遍。果然没有错。重新阅读自己的译文,写下那些字句时的兴奋与喜悦,或是深夜中的困倦与腰部的疼痛仿佛也一并复苏。
缪莉突然拉了拉我的一副。
她将脸凑近纸张,盯着羊皮纸本身──而非文字。
「这里……」
大主教几乎是同时和她开口的。
「倒数第四行,本来在圣典中不应是重复赞美神的感动之辞吗。」
倒数第四行?
我的目光回到刚才从上到下浏览过的那一页上。
然后,不由得叫出了声来。
能感觉到海兰德的视线也转向了这边。但我已经无暇顾及了。我开始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我的脚开始不稳,我的身体里甚至涌起了一股将要呕吐的感觉。
那是什么?
「怎么了,柯尔。」
连视线都已经无法移动。海兰德从椅子上站起来,夺过了我手上的羊皮纸。然后他全身如抽搐般颤抖了一下,抬起了脸。从早晨直至傍晚,在切削神经般严酷的耐力比拼中也未曾改变过丝毫颜色的这个人物,此刻出现了明显的动摇。
但他的目光并非注视着我,而是大主教。
「难道说……不,怎么可能……」
这一句话成为了我的救赎。是的,怎么可能?
这不可能是我的笔误。因为本应赞美神的部分,现在却写着神是一头猪,其教诲则是猪的哼声等等字句。
「无论如何,笔迹是前后统一的。这名年轻学僧,必定是在你的庇护下写出了这番言辞。」
在大主教的声音中,海兰德痛苦地注视着手中的羊皮纸。笔记的确是统一的。
完完全全是我的字迹。相仿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
只能认为是那一夜有恶魔潜入房间,偷偷写下了这段字迹。
但是,就在这时。
「哥哥,上面有抄写工的气味。」
缪莉的耳语让我理解了一切。
抄写工匠一共有三名。其中一名不识字。即便如此他也依旧能从事抄写的工作。为什么?因为文字究其根本仍是一种图画,只要准确描摹便能完成工作。
既然能够准确描摹,自然也可以通过替换用过的单词,来达到伪造一切文章的目的。羊皮中便是这样混进了狡猾的狐狸。有谁潜入了我们的房间中完成了这个阴谋。缪莉的警告是正确的。
倘若我能更认真地检查原稿──可现在已经追悔莫及了。
「柯尔,应受责备的是那些使用肮脏手段的人。」
耳边传来了
海兰德的声音。抬头看时,他对我点了点头。
「而且,或许是在休息时被替换的。这样的阴谋我们无法防御。」
的确,在交涉之前替换也有被察觉的风险。这样想来,海兰德的话的确有道理。
尽管胸口仍如刀绞一般痛苦,但被海兰德安慰之后,我有了思考的余裕。毕竟现在还不是责备自己的时候。
何况即便我们中计是事实,可这样明显的做法又有何意义?从技术上来讲这样的伪造没有任何难度,很容易想见之后交涉会演变成围绕「写过或是没写过」展开的无休止争论。何况这一句还如此突兀。
难道说这仍是对方企图拖延时间的手段?可是,如果民众知道了教会正在围绕此事纠结,又会作何感想?与其认为是海兰德在煽动,恐怕人们更倾向于相信是大主教使用了卑劣的手段吧。
这样只会起到反效果。
如果说这还能起到什么作用的话,那就只有……
就只有──意识到这点时,浑身的血液仿佛一齐冲上了头脑。
「对于写下如此文书的人。」
大主教仍在继续,
「只能判断为异端。」
「何出此言!」
海兰德喊叫的同时,议事厅的门被猛地推开了。
外面占满了城镇的士兵。
「老实点!现在你们被控散布异端,以及制作并持有禁书!」
「一派胡言!」
海兰德的声音仿佛成了信号,让他的护卫们一同将手放在了剑柄上。之所以没有拔出,是因为在这神圣的圣堂中拔剑,当即就会被认为是逆反。
异端的嫌疑。
虽然明白了大主教的手段,但这其中仍有难解之处。城镇的士兵只有在市政参议会的命令下才会调动,而阿提夫作为自治城市,其市政参议会由城内的贵族和大商人组成。他们难道不是站在海兰德一边的吗?
如果不是海兰德的判断错误,那么要引起眼前的事态,应该还需要一把钥匙才对。
这把钥匙随即从士兵们身后走出。
「你、你是……」
海兰德倒吞了一口气,而我也开始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主教和大主教们则全都从椅子上起立,将手放在胸前以示对神的敬意。从士兵中间走出的是一名壮年男性,身穿白色的僧服。臂上则有醒目的红色染成的教会纹章。身穿这套服装的人,会受到一切当权者的安全保障,并不受任何法律约束。
因为,能束缚他的只有神的教条。
因为,他是受神在世间的代理人──教皇委托,而在世界巡游的教皇使者。
「奉教皇之名在此宣告。」
沉重,不容人抗辩的声音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张羊皮纸。
「认定温菲尔王国提倡之思想为异端,认定篡改神之教诲,假称圣典之一切书籍为禁书。第一百七十任教皇,艾默·迪塞尔十七世。」
从远处无法看出羊皮纸上的火漆印是真是假。
但是,倘若伪造教皇使者的敕许,那么接受异端审判的就将是大主教了。
只可能是真的。
「以神之名,逮捕海兰德,及其以下全员。」
士兵们涌入议事厅。海兰德的护卫们虽降低重心准备迎击,却被海兰德用手制止了。只能如此。因为局面是以寡敌众,而倘若落败,则会任由教会来扣上污名。毕竟鲜血能压倒一切辩驳。
而且,当海兰德看到拿着绳子靠近的士兵时,恐怕就已经机敏地察觉到了吧。士兵们在私情方面是站在海兰德一方的,只是由于教皇使者的登场才不由得接受违心的命令。
那么事情便还有转机。
为此,我们必须坚守贞洁。
「神是正义者的伙伴。」
在被带出议事厅之前,海兰德对大主教如此说道。大主教则僵硬地转过视线,接着对教皇使者露出了阿谀的笑容。
我们被士兵押送着,进入了等待在后门的几辆马车中。
没有从前门走,恐怕是因为教会畏惧民众察觉之后的怒火吧。
之后马车在这狭窄的城市中移动了很久。不知是因为缪莉一直始终紧紧抱着我,还是因为难掩同情神色的士兵有意安排,我们被关在同一辆马车上。我想握住她的手,却因为绳索的捆绑而不能如愿。
马车仍在继续前行,轮下也由石铺的道路变成了踏平泥土而成的土路。等到终于离开马车时,我们来到了一片周围似乎是田地和果园的区域。
「城市的,外面?」
缪莉小声问道。将被捕者带往人迹稀少的地方,那么能产生的联想也就只有一个。而且,这里的土地果然实现被耕好了。
可是,忍耐着胸口的狂跳四下打量,却又在林间缝隙里看到了城墙。无论怎样,看来是不会突然在城内接受处刑了。
「这边。」
看到士兵拉着缰绳停好马车,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里,似乎是在田园地带经常能看到的,由某个城市贵族建起的房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