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棺奈手中接过小太刀的枯叶,拔刀后随手将刀鞘往地上一丢。
手持鞭子的巳代则面露残忍的微笑斜睨枯叶的一举一动。
景介等其他人退避到美术教室的角落,旁观两人的对峙。通夜子也是一样——她背靠在景介等人的对面、黑板旁边的墙壁,于胸前盘起双臂观战。
“奴家一直引颈期盼和你的再会之日呢。”
枯叶口是心非,从她的声音听不出一丝的喜悦。
蕴含在声音里的非但不是喜悦,还是混杂了憎恨的鬼气。
景介压抑不住内心的忐忑不安。
和日崎一战的经过在他的脑海重现。当时的枯叶宁静中带有锐不可挡的气势,英姿焕发,怀着几乎将旁观的景介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坚贞气节投入战斗。纵使身陷被日崎折断刀子的危机,依旧保有那份尊严。
但和当时相比,现在的她明显判若两人。
有猛烈的斗志,却失去了清冽的神采。有壮烈的精神,却失去了庄严的心。
明明还没交锋,可是景介已经感受到一股比被日崎逼到绝境的当时更为巨大的不安。这感觉就好比——在看着一支被削尖到极限的枝头一样,有如一把尽管锋利却随时都有可能折断的脆弱凶器。
“咭咭,引颈期盼?没死在我的手下有让你那么遗憾吗?”
巳代用酸溜溜的语气挑衅着。
衡量双方,景介的不安慢慢转成了笃定。
枯叶和巳代。
这是为什么呢?原本打从骨子底完全不同的两人,此刻却形如同类。
感觉好像被憎恨冲昏了脑,贪婪着对方鲜血般的那种阴沉存在——
“好怀念喔,那晚发生的事。”
巳代轻甩鞭子挥击教室的地板。
“你的爸爸被我这把‘物主之杖’劈成了两半。”
枯叶不动声色。不——不对。
是因为她的愤怒早就到达了饱和的程度,所以才会没有变化。
“本来想顺手把你也一起碎尸万段的,结果被人抢先了一步说。人家超不甘心的啦。因为老娘从以前就看你很不顺眼了!”
“……是吗。”
枯叶的回答出奇地平淡。
“奴家过去倒是不讨厌你这个人。固然觉得彼此的个性并不对盘……不过从来没想过你会憎恨奴家哪。”
“哼,我也没有恨你呀,纯粹只是心有不满而已。不满明明我们有一副这么完美的身体却窝在村落里,避人耳目地生活。”
“还记得你从以前就嚷着想到外界去哪……看来你是到外界后被男人洗脑啰?”
“我们是优秀的种族。”
巳代的表情除了笑容以外,同时还混杂了类似愤怒的情感。
“要我在那种鸟不生蛋的村落跟眼神死气沉沉的家伙一起过完一生?害怕那些以前被我们当作猎物随我们高兴蹂躏的人类的目光?开什么玩笑。我跟你们不一样。我想活得更自由、更随心所欲、更自在啊!”
“猎物?拿一千三百年前的价值观出来大放厥词的你,才是真正的迂腐。更何况……彻底打败我族的,正是你口中的猎物。长年来扫荡歼灭了无数异类的铃鹿一族为何会败于人类的手下、又何故不与人类为敌的个中道理,你还不懂吗?”
出自枯叶口中的话语带有自嘲的意味。
面对这番说词,巳代只是一笑置之。
“哼,单纯只是因为消灭了人类的话,我们一族就无法繁衍后代而已吧?有够无聊!一开始就采管理的方式饲育人类不就没事了吗?早这么做的话,现在也不会让人类繁殖到满地都是,还被他们驱逐到荒凉的不毛之地去了……这都怪祖先大人的失策。不对,是你们本家的失败!”
听到这话,枯叶笑了。不,那是嗤笑。
残忍之程度——连景介也不曾看过。
“你根本就一无所知。”
枯叶摆出架式。
后脚退开,重心向下沉,提刀过肩采刺击之姿。
“你不明白对于人类何以持续繁衍,而我族数量减少的理由。也不明白原本充斥了整个国家的土蜘蛛和魑魅魍魉当初日渐绝迹的理由……不过只是因为我族太过不堪一击罢了。正因为我族向来自甘堕落于欲望和杀戮的冲动之中——不知恐惧为何物又欠缺理性,活着只为互相厮杀,才会小觑了知晓恐惧并且能理性思考的人类的实力。”
枯叶冷冷地驳斥……
“……没错,我等怪物皆脆弱,终将难逃遭人类诛灭的命运。”
“喂,慢着,枯……”
她无视景介的阻拦……
“既然如此,咱们两个脆弱的怪物何不干脆厮杀个痛快!”
——纵身跃出了。
一口气拉近双方距离的枯叶,向巳代的怀中直扑而去。没有一丝犹豫,朝着巳代的头部刺出雷霆的一击。
“别说梦话了!”
巳代大喝一声,展开迎击。先是以‘物主之杖’弹开刀锋后,另一只手向枯叶的腹部游去。手中握着暗器。
枯叶没有躲开。纵使自己的,不,是灰原的身体会受伤也毫不引以为意——直接以肉身的腹部硬吃下暗器,同时挥出小太刀砍向对手的首级。
弓起上半身闪避,借力后空翻的巳代甩出了‘物主之杖’。
和握柄一体化的鞭子一度掠过了枯叶头顶,之后不自然地改变轨迹将前端扬成了镰刀状。这回枯叶向后退开一步,但鞭子的前端先是弯曲弓起,紧接着长长地伸长了。有如生物的鞭子打在枯叶的肩上。
皮肉连同和服的袖子一并爆开。
“……哈!”
旗开得胜的巳代伸出舌头舔舐嘴唇嗤笑。
“怎么啦?不是要帮爸爸报仇吗?”
巳代间不容发地展开下一波攻势。
往斜上方抽出的鞭子从斜下方袭击枯叶。枯叶虽试图扭身闪避,但巳代的手瞬间剧烈一晃,同一时间鞭子在半空中停止了行动。
趁枯叶不备,重新加速。枯叶的大腿应声撕裂。
“还是说……为了人类这等生物战斗让你提不起劲?”
巳代不肯就此停止暴虐。
枯叶旋即退居守势。
尽管躲开了前三波的攻势,第四波还是逃不了冲击。
成功闪避了第五六波之后,第七波终究还是见了血。
第八波袖子碎裂,第九波耳边的空气爆破。
配合脚步一个踉跄在第十波遭到直击的部位则是背部。
眼睛开始跟不上速度。也无暇计算。
枯叶身体伤口增加的速度远比景介掌握状况的速度还快。
“……情况不对劲。”
站在旁边的型羽轻拉景介的袖子喃喃嘟嚷道。
“咦?”
无法从战况移开视线的景介面朝着前方表示疑问。
“枯叶姊姊的样子不协调。”
型羽的回答十分抽象。
不协调是怎么回事?是没办法顺应自己的节奏的意思吗?
不、不可能会是这样。
型羽所怀抱的感情恐怕跟景介所感到的不安是一致的。
“心和身体……没有同步。”
景介忍不住转头看了身旁的型羽。
“我们铃鹿一族……”
她的表情已经不是不安二字可以形容,简直低迷到说是哀戚也不为过。
“从行完丧服那一刻起,就要试着让心契合身体。不这么做的话,人类的身体会承受不住铃鹿的武艺。一定要让内心理解身体、动作学会收放自如,如此一来人类的身体才会适应铃鹿一族的血液。”
景介觉得当中的原因并不难理解。
人类和铃鹿一族身体能力存在着差距。而且那个差距是天壤之别。
行完丧服的一族头部以下是人类的身体。从伤势能轻松治愈这点来看,可以简单推论出有某种生物性的、或者人类无法理解的超凡能力发挥了作用使整个躯体脱胎换骨的结论——即便如此,会蜕变到这种地步还是十分令人匪夷所思。
“理解……身体、吗?”
“是。”
型羽点头。
“我的身体双手无法使用。有一条腿长度比较短,脊椎也侧弯。可是我理解我的身体。微小至肌肉的运作,每一道血流和每一条神经,全盘理解。”
说穿了,那就是牢记身体的——力量的使用方式。
该怎么做才能跑出最快的速度。该怎么做行动才能持久。
以及该怎么做才能发挥出最强大的战力。
她们一族的人对身体有充分的理解。恐怕比身体原先的主人了解得更深。
“枯叶姊姊她明明做得到的……”
对铃鹿一族而言如此理所当然且基本的要求,枯叶现在却失去了平时的水准无法达成。
原因就在于她愤怒得失去了理智。不对,或者说——是因为憎恨来到了临界点,在丑恶感情的驱使下使用灰原的身体使她感到惭愧,才故意让身心分割开来的?
“现在的枯叶姊姊是当自己还在用原先的身体来战斗。她的心配合的是原先的身体……根本没有在聆听现在这副身体的声音。”
型羽咬住了嘴唇。
景介把视线放回枯叶身上。
呼吸急促,浑身上下都在流血。别说是疗伤了——原先那么珍惜呵护的灰原的身体如今变得伤痕累累她却全然不当一回事。
“该死的混帐!”
争先显露的只有谩骂的恶言和强烈的恨意。
相对地巳代则是杀红了眼。
没几下工夫,才刚得手的崭新身体现在她已经运用得比枯叶还要淋漓尽致。
以大胆的动作翻弄对手,变化自如地操作鞭子,精准地施加攻击。
“哈哈!怎么了?你就这点程度?动作迟缓,准度粗糙!”
从上段甩下的鞭子打在枯叶握住小太刀的手上。
“……呜!”
枯叶忍不住呻吟。巳代不放过机会继续追击。
一抬腿,往枯叶才刚挨了痛击的手高高一踹。
于是就在此刻——
小太刀终于从枯叶的手上松脱在半空中回旋,最后刺在教室的地板上。
巳代使出扫堂腿绊倒伸长手试图捡回武器的枯叶的脚。
“呜、啊!”
枯叶失足摔倒在地。‘物主之杖’的尖端就抵在她扬起的下巴。
“哎呀哎呀,瞧你败得一塌糊涂呢。”
面对露出游刃有余的表情放声嘲笑的巳代,枯叶只是不甘地咬牙切齿。
“……要我告诉你吗?”
睥睨枯叶的巳代脸上闪耀着欣喜的光辉。但那就好比毒蛇即将张开血盆大口吞下猎物前一样——是一种预感自己的欲望将得到满足的光辉。
“你打不赢我的理由。”
“奴家……还没战败。”
相对地,枯叶的杀气和怒意则全然没有萎靡。就连景介也知道,以现在单凭憎恨盲目行动的状态,她是无法逆转局势的。之前和一族对峙了好几次,每次总是束手无策任凭对方摆布,所以景介有着切身之痛。空有态度,是打不赢的。
“……型羽。”
景介呼唤了身旁气势变得凌厉的少女。
“不用你说我也明白。枯叶姊姊她……应该会大发雷霞吧。”
型羽已进入了备战姿态。尽管她没有摆出攻击架式以免被巳代发现,不过随时加入战局应该都不成问题。景介也用意识确认皮鞘里的东西。
其实,早在来美术教室前就完成了能力范围内的准备工作。
在被通夜子打昏之后,景介被关在另一间教室。趁着这个机会景介偷走了一些诸如原子笔和橡皮擦这类的小玩意儿。会这么做原先只是想以备不时之需,侥幸的是,通夜子刚才大方地退还了‘贺美良之枝’。将它收回皮鞘的同时,顺便划伤了偷来藏在皮鞘里面的那些小东西。虽然称不上是武器也没有杀伤力可言,至少能用来迷惑对手。巳代还不知道景介从通夜子手中拿回了藏物。
“因为你在害怕啊,枯叶。”
“胡说八道。”
枯叶彻底强力否定。一脸仿佛听到意料之外的理由般的表情。
“不,你是真的在害怕。自己没发现吗?唉,我想也是啦。”
巳代面露自鸣得意的冷笑。
一边把玩掌心的鞭子,一边意有所指地说道:
“害怕的不是你本人,而是你的身体。”
“……这话是什么意思。”
面对怒眼圆睁强势逼问的枯叶,巳代伸出舌头舔舐嘴唇。
“要试试看吗?”
然后,指头伸向了戴在右眼上的眼罩。
“‘伽罗婆的魔眼’吗……你以为那种东西会对奴家管用?”
如是说的枯叶一边微微放低重心,准备起身。
看来是打算先伺机拉开距离再重整态势的样子。
“难道你忘了吗?你的那只眼睛曾被奴家破解过。”
“我承认十天前是我太大意了……可是现在就难说了。”
“喂,那是……?”
型羽轻声回答了景介的问题。
“‘伽罗婆的魔眼’的能力是利用恐惧束缚敌人。可是只要别让她趁虚而入,怀有坚定的意志,就不怕会被迷惑。”
她的声音充满了不安。
弦外之音,她担心目前的枯叶恐怕难以抗衡魔眼。
型羽的身体隐约动了起来。她藉着宽松病服的遮掩偷偷摆出了架式。
应该是打定了主意,一旦枯叶被‘伽罗婆的魔眼’封住了行动,就要立刻闻入战局吧。型羽之所以不到最后一刻不轻举妄动,是因为不想干扰她们一对一的对决?
“那玩意儿一次只能对一个人产生效果吧?”
景介姑且先确认清楚。在早上的对战中,自己看了那只眼睛却没感觉到什么异状。
“没错。”
型羽点头的同时……
巳代的手指勾到了眼罩的绳子上。
“来吧,枯叶妹妹。让我……好好看看你吧。”
然后一鼓作气地——
将眼罩撕个粉碎!
就跟白天一样,从眼罩底下显露而出的是一颗塞住了整个眼窝的蓝色石头。表面凹凸不平的模样与其说是宝石,称为原石还比较贴切,未经琢磨的硬块。
“……如何?漂亮吗?”
巳代一如在卖弄炫耀般,把根本称不上是义眼的蓝色石块展露给枯叶看。
枯叶一开一阖地张动着嘴巴。
“啊……咦?”
仿佛在表示无法相信力量从身上流失掉了一样。
“哈哈哈哈哈!知道厉害了吧!”
“……巳代!”
巳代大笑的同时,型羽冲了出去。
刹那间让距离化为乌有的型羽张开双臂交叉挥击两把铁爪。
“哈,我早料到啦小鬼!”
企图被看破了。巳代旋即转身面向型羽,抽鞭攻击爪子。
“……休想碰枯叶姊姊一根寒毛!”
“求之不得!老娘先从你开始收拾!”
展开交手的两人所投射出的杀意视线隔空交错着。
两人的行动已经迅速到肉眼无法跟上的速度。
景介深深地吸进了一口气。
自己这个时候应该采取的行动。
——就是趁现在想办法解除枯叶的定身。
可是,实际上到底该怎么做才好,景介一点头绪也没有。用力打她这招不可能会有效果,更别说用喊话的方式了。
带着枯叶一起逃走或许也可以列入选项。景介瞅了身后的棺奈一眼。用不着以语言确认,她便颔首回应。
和尸体心灵相通也算一件奇闻异事了。就在景介心想着这种事,准备朝枯叶跑去的时候,放眼瞥去,无意间和身在美术教室一角的通夜子对上了视线。
——惨了!
通夜子始终袖手旁观。应该是和型羽一样认为这是枯叶和巳代一对一的决斗,才会选择不出手的吧。可是一对一形式如今已破局,她也有展开行动的可能。即便她刚才有保护自己,也不能因此过度乐观判断。
然而,出乎疑心重重的景介的意料之外。
“雾泽景介。”
通夜子依旧靠在墙上动也不动,只是静静地直视景介的眼睛。
“你现在一旦介入,就无法回头了。”
那口气仿佛在指出严酷的事实。尽管如此,却又像是在规劝、询问景介。
她想问的是——觉悟。
同样的话景介也听木阴野说过。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一个礼拜前也听日崎提起。甚至是枯叶——只是兜了个圈子较为委婉。
景介自己也明白严重性。屡屡自问自答。
自己不过是个平凡人。是那种瞬间就会被巳代和通夜子击昏,什么忙也帮不上的存在。战斗时不仅不能为枯叶两肋插刀,还只能当拖油瓶。
景介想知道姊姊的下落、不愿就这么淡忘灰原这个人、也希望能把日崎找回来,这些或许足以做为涉入的理由。
可是谈到觉悟够不够就又另当别论了。
无法回头指的是什么状况?
所谓的涉入又意味着什么?
啊啊,这些我明白。我全都明白。当然这不是能轻下结论的问题,但——
“通夜子……同学。”
景介坦然直视对方的眼睛,明确地做出了宣言。
“我是铃鹿一族本家的……枯叶的未婚夫。”
通夜子没有回话。
只是——露出貌似落寞的微笑垂下眼帘。
景介跨出了步伐。
放下型羽和巳代的战斗,把通夜子的微笑收进心里,直奔枯叶的身旁。
背后瞬间有一股杀气袭来。
“小子,想上哪去!”
巳代火爆的叫喊声撼动了景介的耳膜。
别管她。随她去鬼吼鬼叫。
“你那么想死吗混帐!”
脚底传来一道猛烈的冲击。地板被铲掉了一大块。
“……休想得逞……!”
型羽出言吓阻。要不是她出手阻拦的话,自己早可能中招了吧。
“啊啊啊啊烦个屁啊!”
耳边传来血肉被狠狠重击的声音,以及一声短短的悲鸣。
景介忍不住想回头的冲动,但是死也不能回头。
型羽是‘轧’家的人。是本家的守护役。
本家的女婿乃是接受她保护的存在,而非保护她的存在。
感觉得出来型羽娇小的躯体在地板上翻滚弹跳。
巳代将暴涨到了极限的杀意的矛头转向这里。她把目标切替成了景介。
“你休想动……”
即便如此——
“枯叶姊姊和景介哥哥的任何一根指头!”
景介依然深信着——型羽。
“啊啊啊啊啊!”
爬起身的型羽发出吐血般的嘶吼。
鞭子与肉、肉与铁、铁与鞭子撞击在一起的声音又再一次于美术教室回响缭绕。
景介斜睨一眼后咬住嘴唇心一横。
“……枯叶!”
总算赶到了瑟缩成一团拚命颤抖的少女面前。
2
“景……景、介……”
嘴唇直打哆嗦模样柔弱的枯叶看起来身子是那么的娇小。
灰原本来就蛮矮的嘛,景介冷不防想起这件理所当然的事。当她坐在椅子上时就像一个摆饰品,每次看到她独自一人坐在教室的模样,景介往往会感到有些内疚。
“对不、起。奴……家……”
“枯叶。”
景介蹲下身子。
和枯叶四目相对,只见她的眼眶有泪水在打转。
“奴家只是想、为父亲大人……报仇……”
先前那股血液仿佛也会为之冻结破碎的憎恨已荡然无存。
“这是何故?为何奴家……会……”
眼前只是一个样子软弱又狼狈不堪,被彻底击垮的少女。
“枯叶,你听我说。”
景介开始回想。
奴家是很软弱的。昨天晚上枯叶曾这么自嘲道。
当时自己根本不懂这话的意思。心里还很错愕,你明明就很强啊。
可是现在景介能懂。
枯叶所怀有的——枯叶她个人的软弱之处。
同时也体悟到一个事实。
——我跟枯叶是一样的。
软弱之处。那大概就是……
“我啊……白天的时候差点杀了秋津。”
屈服。
屈服于愤怒。屈服于憎恨。屈服于恐惧。放纵自己被混浊的欲望驾驭行动。
枯叶屈服在感情和冲动之下,以至于无法控制憎恨。强烈的憎恨是如此离奇难以捉摸。不仅无法自律,甚至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我也很软弱。就跟你一样呢。”
“景……介?”
景介把手轻放在枯叶的头顶。
然后定睛注视那副娇小的躯体。
现在的枯叶。
还有坐在位子上一个人孤伶伶的灰原。
尽管酷似,用的又是同一副身体,给人的印象却截然不同。
并不是因为两个人的脸长得不一样。因为那家伙的——
“那家伙……巳代用的是以前欺负灰原的人的身体。”
“……咦?”
“大概是你心里的灰原想起了自己被欺负的记忆吧。”
“不、不是……这样的。”
“啊啊。没错。灰原她……个性很坚强。才不会害怕那种人呢。”
尽管口头上这么说,景介在心中想的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灰原她一定很害怕吧。
假如灰原的身体还留有当时的记忆,而且还晓得正在和过去欺负自己的人交手的话,即使产生强烈的恐惧也不奇怪吧。
可是——
灰原她一定跟枯叶不一样——绝不屈服于自己的软弱。
和枯叶不同,她应该从来不会去怀恨对方吧。复仇这种念头更是压根儿都没想过才对。因为她从来没有屈服过那种没有意义又肮脏的欲望,一路忍了下来。
十天前没有奏效的‘伽罗婆的魔眼’为什么如今却困住了枯叶?
那是因为枯叶的心和灰原的心比起来软弱多了。灰原可以忍耐得住的恐怖,枯叶却承受不了。所以才会绑手绑脚。所以才会输给了巳代。
“……枯叶。”
景介从头上拿开手,看着枯叶的眼睛。
“你说过,吉乃配当你的身体对吧。”
他以严肃的口气询问。
“那我问你……你自己又如何呢?”
“奴家?”
“你配得上灰原的身体吗?或者说……你是那种明知自己渺小又懦弱,却还是不顾一切一败涂地的没有脑筋的女人呢?”
问题一针见血。
那当然,我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我以前就有说过了。
今后我会一直拿你们两个做比较。
“如果是的话,那我现在立刻砍下你的脑袋拿回灰原的身体。灰原的身体给你这种家伙实在太浪费了。和尾上一起埋在那棵樱花树下还比较值得。”
愈说思考愈是朦胧。
最后景介不经思考,只是任凭嘴巴张动发出声音。
“可是我也半斤八两。我……现在的我很软弱,还配不上灰原。所以我希望自己能变得更强。那你呢?想让自己成长到配得上灰原吗?你办得到吗?能与我并肩站在一起吗?能和我一起站在灰原的身旁吗?”
“奴、奴家……”
“你怎么能输给那种人呢!”
不知何时。
景介紧紧搂住了枯叶。
“灰原没有低头屈服过,所以你也别输了!灰原就存在你的心中。你不是一个人。你本来就很强了,有灰原作伴应该更强才对吧!”
身子好纤细。
消瘦成那样,仿佛一下子就会折断似的。
如果没有人在一旁扶持,仿佛马上就会垮下来似的。
为何自己过去没能给灰原一个紧紧的拥抱?景介心中充满亏欠。没能对以这副身躯独自一人咬牙苦撑的灰原付出什么,使得景介万分懊悔。
可是,现在——
至少,现在自己紧抱的——是枯叶的身体。
“所以……你要加油喔!”
隔了一会儿,有某个东西触碰了如此喃喃说道的景介的背部。
“……景介。”
原来是枯叶的手环了上来。
“谢谢你,景介。奴家……真是太笨了。”
环住景介的双手轻抚着他的背。
指尖充满了意志。
“你说得对极了。奴家这模样没脸面对吉乃。真是窝囊啊……身为本家的次女,在夸下海口之后竟然落得如此狼狈。”
枯叶的声音隐约含有笑意。
那是让人感受到说话者兼具了柔情与坚忍不拔的意志的声音。
尽管妄自尊大,可是稚气未脱,并且充满了威严与自豪——
这正是枯叶她平时的声音。
“没事了。奴家从你身上得到了勇气。心底的吉乃也是如此替奴家打气。”
枯叶缓缓离开景介的怀中。
她已不再颤抖。宁可说勇敢威猛。
枯叶站起身。
动作毫不拖泥带水,展露出的风采神姿是那么的威风凛凛且屹立不摇。
高雅的气息中掺杂着霸气,锐利的视线孕育着温柔。
无疑就是景介所认识的那名名叫枯叶的少女。
“……这不是奴家一人的战斗。同时也是吉乃的战斗对吧!”
“枯叶。”
“真是……着实被你吓了一跳。不愧是吉乃看上的男人。”
如果是平时,景介一定会讲些玩笑话来掩饰自己的难为情。
但枯叶的话语是那么的诚挚且正正堂堂,景介甚至连句话也回不出来。
“你愿意在旁见证吗?奴家……与吉乃的战斗。”
“当然。”
景介这时才总算笑了笑,以一贯的风格回答。
“你要是打了让人看得呵欠连连的一场战,我可是不会原谅你的喔。”
发现枯叶重整了态势,巳代从和型羽的对峙退开了一步。
转头面向这里,嗤鼻一笑。
“唉,被你熬过啦。真是没意思。”
讥讽的语调是出于自信的展现,抑或不服气?
仔细一看,型羽早巳遍体鳞伤。
头部血流如注,其中一只手无力地垂挂着。病服满是血迹,遍及全身的撕裂伤甚至有几处深可见骨。
“景介,型羽有劳你了。”
“没问题。”
听到枯叶的吩咐,景介朝型羽跑去。途中和巳代擦身而过,但她连看都不看景介一眼。
或许——现在的枯叶威胁性高涨到让她无暇分心也说不定。
“喂,你不要紧吧?”
情不自禁地将整张脸皱成一团的型羽伤势十分严重。如果是一个礼拜前的自己,见状可能早就昏倒了。是说,怎么感觉自己一天天习惯这种血腥事,我这个人还正常吧?是不是真的应该接受大家的规劝回头是岸才对啊?
“才犯不着你这人类来担心……”
型羽口头上虽然仍不忘逞强,但体力和气力应该早濒临了极限。一双脚不听使唤,伴随一声悲鸣,整个人重重地栽进了景介的怀里。
“瞧你白天那么骁勇善战,怎么现在……是累了吗?”
“‘轧’的招式不是拿来决斗用的……呜呜。”
虽然不是很清楚怎么回事,不过看来在这个场合的一对一战斗对型羽似乎不利。
总之,多亏了她才得以获救。
“枯叶、姊姊、呢……?”
“啊啊,她已经没事了。”
“是吗。那我、可以睡了。”
“景介大人,接下来、由我、代劳。”
棺奈走了过来,从景介怀里接过型羽。被抱进棺奈怀中的同时,型羽开始发出香甜的呼声。
确认型羽被带到美术教室的角落躺好之后,景介把视线移回枯叶与巳代的身上。
相互对峙,以眼神隔空交火的两人。
不过,气氛却明显和先前回然不同。
巳代仍弥漫着一身卑劣的——仿佛有一股血味飘来般的浓厚杀气,相对地枯叶则判若两人。气定神闲的枯叶在抵御杀意的同时,还能散发出豪气制衡。
动与静。岩石与海浪。
两人之间的差别就像一组对照般显而易见。
“去捡起你的武器吧。”
巳代斜睨插在地上的小太刀一眼呛声道。
“我给你重新来过的机会。”
“你还真是亲切。”
枯叶笑了笑。但没有去捡刀的意思。
“从这种小地方来看,你果然是一族的哪。”
“啥?你在说什么?”
巳代蹙眉歪起脑袋。
“我辈乃是拥有远比人类强韧的身体与生命力的存在。也因为这个缘故,同族之间的胜负所追求的精神是以自身的全力彻底痛击对手的全力。这才是铃鹿的战斗,也是至高的尊严……你的潜意识里也是这么心想的对吧?”
“所以你想说什……”
“奴家是在延续先前的话题。”
枯叶打断巳代二度的疑问,开口表示。
“你可知咱们一族为何不与人类为敌吗?”
“还不就是因为你们本家的没有胆子!”
“那你就错了。我族实力坚强,要让人类在眨眼间兵败如山倒简直易如反掌。但也正因为我族如此强大……以至于从未能理解软弱为何物,也因此我族是很软弱的。”
“老娘可懒得跟你在那边禅问答。”
巳代举起‘物主之杖’不屑地说道。
枯叶依然没有采取备战姿态,也没有捡起武器。
“我族必须与人类共存。此乃正因为强,所以对软弱一无所知;正因为软弱,所以脆弱乃我族的命运。人类很强。他们的强大之处在于知晓软弱……巳代啊,奴家以为,咱们一族之所以透过丧服获得人类的身体,其实为的就是将人类源自于弱小的坚强借作己用。”
“你是怎么啦?脑袋因为刚才的恐惧吓得发狂了吗?”
巳代指着自己的头部嘲笑枯叶。
但景介能懂枯叶想表达的意思。
灰原的坚强,与枯叶的脆弱。
其实是一体两面。因为灰原比其他人还要弱小,所以才会变得强大。枯叶则是站在本家的立场试图让自己力保坚强,所以显得脆弱。
“就凭一心把人类视为祭品、只会将人类的坚强当成弱小的你是不会明白的。如果只晓得利用,心便无法沟通。唯有相互扶持,身体才会有所回应。”
“哈!那你刚才怎么会害怕成那样?明明十天前的你完全不吃‘伽罗婆的魔眼’那一套的耶。我告诉你,原因就出在你的身体。被人骑到头上的灰原吉乃想起自己曾惨遭我这副身体……我的祭品修理过,所以才会脚软不听使唤啊!用那种懦弱的身体也妄想打赢我?我告诉你,这副身体我满意得不得了。她欺凌弱者,把人家逼到极限再加以杀害,事后还在那里翻脸不认帐,简直就是卑劣恶毒的典型人类!不过最后她也精神崩溃就是了啦!哈哈哈!”
巳代就像觉得非常可笑似地哈哈大笑。那是一种威吓。
但枯叶依旧不为所动。
枯叶心中的吉乃同样也——没有丝毫的动摇。
“……真是丢脸。”
枯叶垂下眼睛,叹了口气。
“你连身体的名字也没记住?”
她针对巳代的口吃之处予以指责。
“有必要去记吗?”
“名字也不记,又怎么能理解身体?”
枯叶先是狠狠瞥了巳代一眼——
“好吧,奴家这就让你见识……铃鹿的软弱之处。”
接着别开视线,望向了安放在美术教室角落的白木箱子。
“怎么?想换武器吗?”
“假如你许可的话。”
“啊啊又有啥关系?你尽管换吧。跟一把钝得要命的小太刀对打,老娘可是一点都提不起劲。”
“是吗……你可别后悔喔?”
枯叶走到角落打开‘黑暗墓穴’的盖子。
“你要拿啥跟我奉陪呢?”
“奴家答应过景介,绝不能让他看到沉闷的战斗。奴家就拿压箱宝跟你打吧。”
“哇……会是‘轮回人狼’吗?还是‘饭纲之簪’?不会是要拿出从步摘那里接手的‘白银魉牙’吧?”
巳代冷笑了几声。
面对巳代的挑衅,枯叶只是若无其事地回答。
“……是‘通连’。”
3
枯叶吐露的字眼让巳代和通夜子僵住了。
“你说……什、么?喂,通夜子!”
“那是不可能的。”
通夜子开口答覆大声嚷嚷的巳代。声音隐约有些颤抖。
“刚才枯叶确实把‘通连’……交给了秋津依纱子。”
“啊啊,通夜子所说的没错。”
脸上挂起狂妄的笑容,枯叶瞟了巳代一眼。
“既然这样,那就……”
“奴家交出去的只有刀柄跟刀鞘。对奴家来说不痛也不痒,里头只是一把平凡的刀。”
两人脸色铁青。
“喂,慢着。”
“……意思是你把宝刀给拆了?”
景介无法理解她们两人为何会有此反应。
只交出刀柄和刀鞘给对方,确实是相当大胆的奇策。景介也认为枯叶这人比外表给人的感觉更为胆大心细。可是就算是这样,那个反应也未免太激动了吧。
固然是遭到枯叶的欺骗,但巳代也就罢了,连通夜子都脸色大变究竟是为什么?她看起来明明就是那种不会为这种事动摇的人啊。
“……嘿,棺奈。”
景介试问背后让型羽枕着自己膝盖的棺奈。
“是。”
“为什么她们两个会那么惊讶?”
“‘通连’是、一族的、宝刀。最古老的、藏物。”
“然后呢?”
“传说是、始祖铃鹿大人、曾使用过的、宝刀。”
“不……这样子吗。好吧,那我大概懂了。”
说穿了,就是枯叶把历史非常悠久的宝物给拆掉了。
“你这女的,是疯了不成?”
巳代脸上带蓍惊愕的表情皱起眉头。
“实在是大不敬。”
通夜子喃喃嘟嚷了一声。
景介做了新的思考。
难道说不是她们两个反应过度,而是枯叶做了什么让她们脸色大变成这样的大胆举动吗?
棺奈说那是一族最古老的藏物。而且始祖曾经使用过。
虽然不知道她们一族的历史到底有多悠久,不过地位应该差不多就类似人类的三神器吧。那假设一下把天丛云剑彻底拆散的情况好了……
光是想像就感觉严重性非同小可。
枯叶之所以会做出这种事来,难道是因为景介的缘故?或许是既想救出被抓为人质的景介,可是又说什么绝不能交出宝刀——所以只好在明知是亵渎的情况下,依然抱着椎心泣血的决心拆了宝刀以做为苦肉之计。
这不是一句抱歉就能了事的骚动。就算被祖先降祸报复也无法怨天尤人。
“喂,枯叶……”
但,说到当事人。
她不知何故一脸得意的表情,手插进桶棺的黑暗里窸窸窣窣地摸索着。
“找到了。”
那声喃喃自语好比找到了遗落的失物般。
“你们睁大眼睛看仔细吧。”
枯叶用双手将那东西拖出。
“此乃我族宝刀、铃鹿一族首领的证明。始祖铃鹿所挥砍过的同族克星……”
从黑暗中现出身影的那个东西,是一把大小需要双手环抱、金属色泽的——
“……‘通连’!”
电锯。
“咦?”巳代目瞪口呆。
“啥?”通夜子一脸茫然。
“耶?”景介发出了傻眼的声音。
加装了引擎的把手,和从引擎前端延伸出来的椭圆形金属板。环绕在金属板四周的锁链刃。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不管由谁来看,这都是电锯。
“不会吧,枯叶,你……”
就在景介疑惑她怎么选在这种节骨眼胡闹的瞬间,突然“喀”的一声冒出了一个声响。
“难道……”
原来是通夜子脚步没站稳。
“枯叶,你……难道……”
“啊啊,没错。”
枯叶颔首。
“奴家将‘通连’拿去重新镕融打造了。”
“怎么可能……”通夜子说。
“你这家伙……”巳代说。
“喂,枯叶你……”景介说。
三人异口同声地大喊:
“疯了?”“疯了吗!”“疯了是不是!”
跨越敌我双方障壁的完美合音。
“如何?很酷是吧!”
枯叶一脸得意扬扬地昂然而立。
“哪里酷了!问题不在外观上!就算是为了救我,也用不着做到那种地步吧……”
“你在胡说什么?这跟拿‘通连’和你交换的事情无关。”
“那为什么……”
“因为奴家的兴趣。”
“就因为兴趣……重打了宝刀?”
通夜子神智恍惚的呢喃声仿佛与先前判若两人。
这回景介终于亲身体验到了。
毫无疑问的。
这家伙是笨蛋。
是个超级大笨蛋。
而且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笨蛋。
“繁荣派的首要目的并不在奴家身上,而是这把‘通连’。所以无论如何,终究是得想办法替它伪装。况且奴家认为……一旦本家的笨蛋女儿重新镕铸了‘通连’,或许有些人会因此丧失与本家作对的动力也说不定。”
姑且不论她的立意是否正确,至少她本人也承认自己是个笨蛋的样子。
“喂,棺奈。”
斜着眼睛瞟了哑口无言的巳代和通夜子一眼后,景介茫然地开口说道。
“是。”
“那个叫‘通连’的东西很宝贵是吧。”
“是的,很宝贵。”
“超级宝贵的没有错吧?”
“是的,超级、宝贵。”
“枯叶拿去那样子乱搞……没有关系吗?”
“棺奈、不晓得。”
棺奈不动声色地逃避了问题。不对,她有可能是真的不晓得吧。
“但……”
然而——
棺奈接下来的话使得巳代和通夜子脸色一沉。
“即便、镕融了、‘通连’、仍是、‘通连’。依然是、专克铃鹿、的魔剑。”
“棺奈所言极是。”
枯叶露出目中无人,然而又像是在嘲讽的笑容。
“何须被外观迷惑?你们或许只当‘通连’是一族的象征吧……但是你们别搞混了。这可不是夏天祭祀时专门供奉在祭坛上的饰品。而是铃鹿一族的诅咒与疾病、肮脏与污秽的最古原貌。往昔始祖铃鹿大人用来斩杀同族,奴家的母亲拿来降伏了背叛者神乐的……货真价实的藏物!”
通夜子眯起眼睛,气氛显得紧绷。
巳代咂了声嘴,重新摆出架式。
枯叶拉动了引擎的起动器。
随着低沉的轰轰作响声,二行程循环的内燃机开始回转并排放废气。
成排的刀刃以眼睛跟不上的速度开始转动了起来。
下个瞬间——
嗡——
一道朦胧的红光沿着转动的刀刃向上攀升。
那道光不仅颜色似血,还发出类似人临死前所发出的凄厉叫声,悠悠晃晃地飘荡在刀刃的四周。
与引擎所发出的断断续续的轰声和在一起的厉声,恰如男女纠缠在一起焚火自尽的悲鸣——替美术教室带来了战傈。
“巳代。”
手持电锯的枯叶已卸下了脸上的笑容。
双手捧着那部工业制品,恭敬得一如即将开始神圣仪式的巫女。
同时也庄严得一如站在断头台前的刽子手,向眼前的敌人投问。
“你可有胆量和它较劲?”
战栗的表情瞬间从巳代的脸上一闪而过。
“……哼。”
但她的只眼旋即充满了与先前相同的凶残杀意。
“我求之不得,很有意思嘛。如果你手上的家伙叫同族克星,那放火烧了村子的我也是同族克星啊。反正我早料到这一天迟早会到来的……尽管放马过来吧!”
巳代激励自己,抽动‘物主之杖’鞭打地板。在划裂空气的撕裂声响起之前,地板上便先刻出一道道的裂痕。伸出舌头舔湿嘴唇,腰一沉,巳代飞也似地冲向了枯叶。
枯叶将‘通连’横端,准备迎敌。
景介感到了不安。
电锯对身材娇小的枯叶来说实在是太过巨大了,看起来光是拿着感觉就很吃力。她真的有力量挥动那把电锯战斗吗?
巳代半途急停,从下段往斜上方打出鞭子。
枯叶看似草率地挥下了电锯。
磅,一个从来不曾听过的声音。
鞭子被旋转的刀刃硬生生弹开,脱离轨道飞往预期外的方向。
“……哈!”
巳代大笑。手腕轻轻一翻动,鞭子的前端又高高扬起呈镰刀状。
往身后退开一大步的同时喊道:
“……伸长吧!”
‘物主之杖’从乍见之下感觉已经超出了射程之外的距离向枯叶袭来。
鞭子描绘出函数曲线般的轨迹,动线之诡异难以预测出最终将打在何处。
枯叶随着嘶鸣似的呼吸舞动了起来。
纵身跃起的枯叶只手撑住机械,就像在把玩扇子一样转动了一圈。鞭子与回旋的刀刃撞击的声音接连响起。令人惊愕的不单只是枯叶的腕力,她的反应就好像对鞭子的轨迹了若指掌般。
着地的同时,枯叶压低身子蹬地。
一边把刀刃面向后方的电锯扛在肩上,一边像只四脚兽一样俯身前冲。直逼到巳代的眼前之后,就地一跃。双手握住电锯,擎过头顶用力挥下。巳代立即收缩‘物主之杖’使其硬化变成形同其名的细长棍杖,抵御朝自己挥来的电锯,然后——
一举击飞。
电锯被弹开的反作用力使得枯叶的身子大幅地往后仰。
咚!
但枯叶只是顺势高高跃起。
在半空中后转了一圈,于后方着地。
‘通连’泛出的红光留下了圆形的残像。
“……这身手也太夸张了吧。”
景介满脸惊愕。
那部电锯本身应该算是小型尺寸。专门用在砍伐树枝,并非砍得断树干的大型电锯。即便如此,好歹也有两、三公斤重才对。更何况电锯上头的刀刃持续在转动,只要触碰到就会身受重伤。
然而——枯叶却挥洒自如一点也不痛苦。
双手就甭提了,视场合还会改用单手握持,并且时而利用电锯本身的重量支撑身体,时而用蛮力拉回。动作大胆又不失优雅。就连长长的和服袖子也不曾触及刀刃。
景介想起了刚才型羽说过的话。
铃鹿必须让身心契合。
枯叶她理解了吗?从构成灰原身体的骨骼、每一根肌肉纤维、流经神经的电流,直至在体内流动的任何一滴血。关节能弯曲到什么地步、身体的柔软度又有多少,她把握了所有身体的资讯,操控自如。
绝不会让身体有过度的勉强,可是又将能力发挥到了极限。
如今枯叶已把灰原的身体完全纳入已有。而且不是基于主仆的服从关系,而是以宛如手牵手——一起奔跑般的温柔。
战局逐渐由枯叶取得优势。
“奴家……不会输的!”
一声激励的吆喝,无数次和巳代的交锋。
景介觉得自己好像也能听到枯叶和灰原的对话。
枯叶用单手举起电锯。
——这样激烈的动作你行吗?
仿佛在跟灰原说话似地。
让电锯藉由重力朝巳代脑门落下的同时,往身后飞跃以闪避攻击。
——有些吃力,不过还撑得过去。
一边聆听着灰原的声音。
你能跳得到那边去吧?枯叶鼓励。
攻击要从斜上方过来了。灰原提醒。
该怎么对应才好?枯叶问。
抬起手臂就能闪过。灰原回答。
——我们一起加油吧。
——啊啊,是啊,吉乃。
“因为……有景介在旁看着!”
枯叶终于把巳代逼退到了墙边。
“别把人瞧扁了!”
巳代沉下腰部,从正面迎击。
将鞭子掷向前方。枯叶头一扭闪了过去,但那只是烟雾弹。巳代握住藏在左手的暗器朝枯叶的喉头刺去。
枯叶空手抓个正着。
没事吧?一边向灰原如此询问。
——这点程度不足以挂齿。
“啧……!”
暗器被一把抓住,巳代一时之间行动失去了自由。
见机不可失,枯叶身手俐落地直接反转电锯,前端瞄准巳代的腹部——
猛力一刺。
“咕……!”
巳代硬是扭动身躯侧跳闪避,就像在打滚似地逃开了攻击。护身着地的同时从枯叶的身旁一溜烟窜过,在空中抓下准备掉落到地面的鞭子。
重新保持距离和枯叶对峙。
“呜!”
巳代看着左手咂舌。皮肤被电锯的刀刃给划过了。
手背和手腕之间的关节一带。明明只是擦过而已,裂伤的程度却像被挖开一样。伤口四周的皮肤外翻,出血严重。
巳代抬起脸。
两人站立的位置逆转了过来。这回换枯叶背靠墙壁。
巳代握住鞭子的手加强了力道,准备挥鞭反击。
但——
“……巳代。”
枯叶解开架式,垂下电锯。
引擎停止发动。原先响彻美术教室的断断续续的轰声戛然而止。包覆刀刃的红光也在同时消失,刺耳的寂静笼罩了整个房间。
“胜负已分,奴家获胜了。”
“……枯叶,你在打什么主意?”
一脸诧异但又忍不住想笑的巳代斥啐了一声。
“你在说梦话吗?打中一击就算赢?你以为我们在切磋武艺啊。我们现在是在杀个你死我活。你搞清……!”
“……所谓‘通连’。”
枯叶平心静气地以冷冽的声音开口说。
“乃是一族克星的宝刀。你明白其中的意义吗?”
“哼,如果你想拖延时间……”
就在巳代欲张嘴大喊的那一刹那……
“啪沙”一声!
某个东西掉到了她的脚边。
“……咦?”
巳代的声音充满困惑。这也是情有可原。
因为掉到地上的,正是她自己的左手。
“这是、怎么?”
景介全身寒毛直竖。
因为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所以全程的经过都看到了。
不久前电锯在巳代左手腕上划下的裂伤——
“‘通连’留下的伤口会成长。”
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加深加剧,不一会儿伤势便恶化到断掌的程度。
“咦?啊……”
抬起左手,目不转睛地注视自身伤口的巳代由一脸的惊愕——
“……呜!”
旋即化成了恐惧。
伤口在断掌之后仍继续成长。断落的部位只有手掌,可是巳代的手伤伤势目前已经扩张到下手臂的中半段——
枯叶貌似悲痛地喃喃说道:
“能夺走即便断头仍死不了的铃鹿的性命。这就是出嫁人类的始祖大人用来消灭同族,然而也因此落得遭人类放逐的下场的……无情之刃。”
“咕、啊、畜……畜生!”
巳代一脸狼狈地用‘物主之杖’缠绕住肘关节。
“咕、呜……啊啊啊啊啊啊!”
拉住鞭子,随着高分贝的尖叫一鼓作气地将手肘以下的部分连同蔓延的伤口一起扯断。
“自残也没有用的,巳代。”
枯叶摇了摇头。
“咦?啊……!”
手肘的断面开始蠢动了起来,仿佛掉在地上的伤口瞬间移动了一样。
“不管你选择切断还是远走天涯,伤永远都会跟随着你。这也是人称舞空剑的缘由。”
“噫、噫!……通夜子、通夜子!”
巳代露出拚了命的表情向在教室角落旁观事态的通夜子低头拜托。
“放火烧了!用你的‘狂恋火车’烧掉我的手!”
“放火烧也没有效果。”
“那就丧服!把祭品带来!我要重行丧服!”
“做那种事伤口也不会治好。奴家不是告诉过你了吗?这是‘一族克星’。”
“啊、啊啊……啊!”
巳代按着伤口瑟缩在地上害怕了起来。
就连身为第三者的景介也浑身颤抖不止。
‘通连’——
会留下绝无法治愈并且逐渐恶化扩张的伤口的刀刃。
以人类的角度来看还是很毛骨悚然。对于只剩一颗头也不死的铃鹿而言,只是擦过就必死无疑的命运究竟有多恐怖呢。
“不、不要,我……不要死死死死死!”
巳代一边用手指抓着快侵蚀到肩口的伤势,一边放声哭喊。
景介本想别开视线,但马上念头一转。
——不可以。
我必须看到最后。
我有义务见证枯叶、灰原所赋予的死直到完成那一刻为止。
那是一种责任。因为我的涉入所连带产生的义务。
仿佛早就预料到景介的觉悟似地——
枯叶将视线转向他。
她以一脸一点都不适宜在即将杀死一名族人的时刻摆出来的柔和表情……
“……景介,麻烦你替奴家捡来掉在那里的小太刀。”
“咦……?”
……淡淡地笑了。
4
几分钟后……
把‘通连’收回桶棺里的枯叶就地坐了下来,长长地叹了口气。
“……真的是一场硬仗哪。奴家可累惨了。”
尽管口头上喊累,脸上却是一扫阴霾神清气爽的表情。
“你可以接受?”
站在身旁的景介针对她刚才所下的决定询问。
“她不是你的杀父仇人吗?”
“啊啊。”
枯叶颔首答覆,露出了带着一丝落寞的表情后——
“那样……就行了。”
——又深深地点了头。
数分钟前。
从景介手中接过小太刀的枯叶站到了巳代的面前。
然后用手中的小太刀割破自己的手腕,让流出的红色液体灌注到巳代的伤口。
下刀者的鲜血。
那似乎就是抑制‘通连’制造出来的伤口继续成长的唯一解药。
后来巳代因伤口的侵蚀停止之际所造成的休克而陷入了昏迷,由通夜子带她离开了美术教室。因为事态紧急而错失了询问通夜子那件事的机会令景介有些懊恼。算了,无所谓。礼拜一上学时再跟宫川英确认就好了。
询问他的青梅竹马叫什么名字。
总之,表面上看来事态暂时是告一段落了。
景介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里也有一股无法释怀的痛苦。
景介很庆幸枯叶最后并没有杀人。
过去被吉田美希等人欺负的灰原只是默默地忍受了下来。要是拥有灰原身体的枯叶在此时——下手杀害了夺走吉田美希身体的巳代,感觉灰原当初所做的努力一切都枉费了。
当然,不光是灰原的关系。
假使枯叶当时被杀意这种欲望给蒙蔽而杀了巳代的话……光是想像那个情况,景介心情就煎熬得难以自持。说什么就是会把那时差点动手杀了秋津的自己跟她重叠在一起。
如果真因此杀了人,内心的某个重要信念可能早已因杀了不可原谅的对象也是情有可原的自欺欺人心态、以及自己杀了人的既成事实而折失了吧。
可是,景介还是向枯叶确认了感受。
自己父亲——血亲的仇敌。
那个事实有多沉重景介是再清楚也不过了。
除了有一个后悔差点杀了秋津的自己以外,还有另一个盘算如果遇到横夺姊姊身体的一族必定杀了那个人的自己存在。就这意义的层面来说,灰原跟姊姊还是不能相提并论。景介拥有一个因为姊姊的失踪而差点分崩离析的家庭。父亲的悲痛,母亲的灰心,还有自己的绝望全都牢牢地刻印在记忆里头。
放走杀害了血亲的仇敌。
刚才枯叶宽恕仇敌的表现,景介也能做到吗?不对——是非做到不可。如果做不到,自己就没有待在她身旁的资格了。
因为,枯叶她——
是为了灰原、以及体念灰原的景介,才没有下手杀死巳代的。
“枯叶。”
景介抑制不了满腔的情绪,喊出了身旁少女的名字。
“怎么?累了吗?也难怪,毕竟你被囚禁了半天的时间。”
“不是啦……刚才是我不对。”
景介觉得自己跟被‘伽罗婆的魔眼’定身的枯叶说了相当过分的话。一开始先说她不配使用灰原的身体,最后还放话要砍掉她的头。
即便是在忘我的状态下想要激励她的斗志,但回头一想,那样的说法算是再恶毒也不过的了。
即使会挨打也怨不得人,景介一边如此心想一边等待枯叶回应。
然而枯叶的反应却是……
“嗯?你在为哪桩道歉?”
她怔怔地张大眼睛,脑袋歪向一旁。
她是真的不晓得?
还是说——
“啊,那个吗?”
枯叶敲了一下掌心,像是猛然想起般说道:
“你是指突然抱住奴家的事情对吧。喔不……那该怎么说呢,坦白说奴家还挺开心的。但一如你说的,咱们的进展略嫌快了点。连手都还没牵便猴急地抱上来,看不到你身为男人的责任感。你得再好好思考循序渐进的道理。”
还是说——其实她心知肚明呢?
真是的,完全拿这家伙没辄。
景介脸上挂起苦笑。
“我们早就牵过手了吧,上次的时候。”
然后按照规矩先吐槽再说。
枯叶翘起嘴角,露出了狡黠的表情。
“哦,原来你还记得啊!能和倾国倾城的美女牵手,果然你还是很高兴的是吧。”
“你……”
正中她的下怀了。
原本景介差点脱口骂出“别闹了呆子”这句话,但枯叶好歹有恩于己,今天就闭上嘴巴不跟她计较了。下定决心后景介回道:“好啦,你说的没错。”
“……今了天是吹什么风?你还蛮老实的不是吗?是不是在被俘虏的期间被灌了什么毒药?或者是那个……人称恋爱发展过程中的腼腆期吗?”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论啊!你不要自己乱解释行不行!”
收回前言。我跟她杠上了。
“真是!”
景介气呼呼地在枯叶的身旁坐下。
“你真的无可救药耶你!”
喃喃地发了个牢骚后,突然——
“……哈哈。”
枯叶花枝乱颤地笑了出来。
“喂……我看吃到坏东西的人应该是你吧?”
“呵呵,景介。”
“干嘛啊。”
“奴家喜欢你。”
“……啥?”
“奴家说,奴家喜欢你。说第二次会很奇怪吗?”
——问题不在于奇不奇怪,而是被当面告白有点……
“奴家喜欢你。深爱着你。喜欢你的程度就跟奴家心底的吉乃不相上下……奴家本身也是很喜欢你的。所以啊景介——”
“‘喜欢’这句丢脸的台词你是要说几次才满足啊?”景介话才来到喉咙,枯叶接着又说:
“……你仔细想清楚吧。”
“咦……?”
“铃鹿的始祖大人……当年在爱上人类嫁给人类之后,最后不惜与人类站在同一阵线将同伴和同族的人全杀光了。然而她的下场却是遭人类放逐,只得在怀了人类之子的情况下逃往山中。奴家觉得……即使自己步上同样的后尘亦无所谓。但奴家绝不希望你也一样。”
“你在说什么啊?”
“简言之,就是希望你能好好想个明白……究竟是要当奴家的夫君,还是回到人类的社会。等所有的事情尘埃落定之后再下决定也不迟。”
坦白说景介一头雾水。对枯叶而言,始祖的轶事或许是老生常谈,但听在景介耳里只觉得既抽象又陌生,难以理解。
只不过——
“以后我会不会跟你结婚,我是不知道啦。”
只不过——
“但是呢,我姑且就先当你的未婚夫候选人吧。”
至少再观察这家伙一段时日吧。
观察这个和灰原合而为一,可是和灰原一点也不像,然而一看到她却会让人不自觉想起灰原的——让景介头痛不已的少女。
枯叶简单地应了一声“是吗”之后——
阖上眼睛轻轻地把头靠到了景介的头上。
“唔……”
身后,坐在棺奈膝上打盹的型羽喃喃地冒出了句梦话。
今后状况会变成怎样呢?景介赫然心想。
继灰原之后,校内又多出三个下落不明的学生。
合计四人了。这样的事态已不是用偶然两个字就能收拾的。到时别说是警察了,连媒体都会跑来凑上一脚吧。平凡的乡下地方这下肯定要热闹好一阵子了。
但,那或许不过只是开端而已。
如果镇上只是陷入人心惶惶的状态,这结果还算是和平的。和繁荣派的战争才刚揭开序幕,况且对方是一群不把杀死人类夺走身体当作一回事的人。
若不让战争划下句点下落不明的人往后只会有增无减,就连景介自己哪天加入失踪者的行列也不奇怪。之前所过的平凡生活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吧?一想到明天之后的事,景介不免心情有些沉重。
话虽如此,现在烦恼那些有的没的也是无济于事,一切也只能顺其自然了。
——眼前的难关是,该找什么藉口跟爸妈解释深夜返家呢?
景介叹了口气。
枯叶靠在肩上的头部虽重,却也带来了一种宁静祥和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