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介是在经过三个多小时的午后恢复意识的。
“不会又碰上了吧?”醒来第一时间朦胧闪过脑子的念头就是这个。
上个礼拜也是失去意识醒来之后就身在一个陌生的场所。在那之前,自己平生未曾尝过失去意识的滋味,结果现在却短时间内连续碰上两次。该不会只要继续跟铃鹿一族纠缠不清,就会维持一礼拜一次的频率不断失神下去吧?
话虽如此,现在不是想这些繁琐的杂事的时候。
由于意识清楚、思路也清晰了起来,景介便开始确认环境。
这里光线昏暗。而且遍布尘埃。
幸运的是,失去意识前所发生的事自己还记得很清楚。当时向巳代展开攻击,结果却轻轻松松就被打晕——景介打从心底觉得自己愚蠢到无药可救。
景介从自己保住了一命以及如今不是在迷途之家苏醒的这两件事来看,判断自己应该是遭到了俘虏。手臂在这时突然痛了起来。翻开上衣的袖子一看,被巳代刺伤的伤口有完善地缠好了绷带。既然有获得治疗,对方应该是无意要自己的命。景介也在意起枯叶她们是否平安无事的问题。尤其型羽格外教人担心。
总之得先确认这是什么地方,再来做各方面的考量。
景介挺起上半身,四肢好端端地没有被绑起来。
睁大眼睛定睛注视,四周环境的轮廓在黑暗中浮现了出来。
这房间空间不大,左右两侧有柜子,上头收纳了几个巧克力盒。
垂靠在墙上的是方框的三脚画架。白色人影映入眼帘的瞬间令景介吓了一跳,但仔细一瞧,那是只有头肩的石膏像。
视野所及的各式道具特征都十分强烈。
由此推测,不对,这个地方明显就是——
“……喂。”
就在景介顿悟的瞬间,一把怒火涌上了心头。
同时涌现的还有不快感。
开什么玩笑,这真的是太超过了!
会做这种思考的家伙——就景介所知只有一人。
景介爬了起来,尽管双脚仍有些不听使唤他也丝毫不放在心上。口袋里摸索了一番却遍寻找不到手机。‘贺美良之枝’也是。腰际的皮鞘空空如也。
虽然手无寸铁难免会有所不安,不过就算有武器在身应该也是毫无用武之地。比起那个问题,现在景介只想把满腔的怒火化为言语,狠狠地发泄在那个人的身上。
景介走到位在房间角落的门前将它打了开来。
不出所料,这里是白州高中的美术教室。
除了一张椅子外,其余的桌椅全都收了起来,窗帘也关得紧紧的。
并且在教室的中心、就在一个礼拜前灰原倒下的那附近——
“哎呀,你起床啦?早安。”
“早安个屁啊,闹够了没……你在打什么主意?”
一丝不苟的制服打扮。
坐在教室唯一一张椅子上,秋津依纱子面挂着微笑。
2
“好过分喔,劈头就说我‘闹够了没’。我们一个礼拜没见了耶?”
那个表情和口吻与最后一次见面时一模一样。
秋津无视景介的敌意,朝他轻轻地挥了挥手。
“不过看你还是老样子,我就放心了。”
“短短一个礼拜最好有人能说变就变……你则是另当别论。”
虽然景介反唇相讥,但秋津毫不为所动。
“别这么说,我也是一样。一点都没变呀。雾泽同学你也心里有数吧?”
这也是事实。所以才会看不透她的庐山真面目。
景介又问了一次刚才被忽略的问题。
“你有什么企图?”
“果然还是会在意?”
微微将脖子倾向一旁咯咯矫笑的秋津面挂笑容。景介顿时有种好像回到了以前在教室闲聊时的错觉,浑身感觉不舒服。内心仿佛快要失控了。如果这里不是学校那倒也就罢了,问题是包括身穿制服在内,所有的一切恐怕都是秋津刻意安排的吧。
景介深锁眉头、抿紧嘴唇。
“诶,雾泽同学。”
秋津便从椅子上起身,双手背在身后将脸凑向前,以窥伺景介的眼眸说道:
“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到底想说什么啊?
“啊,对了,我忘记你睡着了嘛,对不起啊。”
瞧景介闷不吭声,秋津洋洋得意地竖起了食指。
“放心,雾泽同学你来到这里的时间并没有很久。今天还没过完喔!”
虽然窗帘关得老紧,但外头的天色是亮的。太阳也还没下山。
“所以应该算是勉强赶上吧。”
虽然秋津是看着景介的眼睛在说话,却丝毫不把景介的感情和意思看在眼里。
景介对她的态度显得不耐烦。然而就在无意间——
“能确实完成约定……真的太好了。”
他终于察觉到这家伙所想表达的意思。
脑袋瞬间沸腾了起来。
“秋津!”
景介并没有对女生使用暴力的癖好。但他咽不下这口气。
用力抓住秋津的胸膛后,景介一把将她拉过来,以最凶恶的眼神狠瞪。
“你……你这个人!”
“住手啦,很痛耶。”
“你太过分了!”
“你要揍我吗?”
景介抡起拳头的事被秋津挑明指出。靠着仅存的一丝理性,景介打消了念头。
“……为什么要俘虏我?”
“当然是为了一起玩呀。我们不是约好了礼拜日要一起玩吗?”
“你不用跟我装模作样了。况且……我不准你再提那件事。”
那是和灰原的约定。
那是为了已不在人世的她所安排的。绝对不是为了什么秋津。
不准你擅自掉包!不要用你的存在来践踏我的记忆!
“太可惜啦,那个约定我在昨天就实现了。”
景介一边奋力将秋津推开表示拒绝,一边不屑地说道。
秋津往后倒退数步踩了个踉跄,垂低了头。
“那样太狡猾了。照理说,我们约好的是今天吧?而且我没有参加到呢。无效啦。”秋津就像闹别扭般发起脾气,斜睨了景介一眼。
她的视线里未存有杀意与敌意。看起来真的只是心情不好而已。
这样的反应反倒令人毛骨悚然。
“……原来灰原同学在你心中份量那么重呀。甚至还更胜于我?”
“干嘛纠缠着我不放啊。那么饥渴想要男人的话,不会去拜托荒木疼你吗?”
不小心又犯了尖嘴薄舌的老毛病,可是话才一脱口景介便后悔不已。这家伙说不定真的会对荒木下手。
但结果证明景介只是白担心一场,秋津的回答相当直接了当。
“才不要呢。我只要雾泽同学。”
——太遗憾了荒木,看样子秋津她打从心底爱上我了喔。
虽然可以的话我是真的很想把她让给你啦。景介在心中开了个玩笑来使自己的心情放松。
现在恐惧和愤怒参半,如果不想办法让自己轻松一些,感觉理智会再也把持不住。
话虽如此,就算对她表露出害怕或愤怒,应该也收不到效果。
果然这是应该饱她一顿老拳才对的?想归这么想,她好歹也是铃鹿一族的人。轻举妄动的下场很可能像之前对巳代一样被三两下击晕。若有任何闪失,搞不好还会被杀掉。
这下没办法了,总之也只能先配合对方的话题,再设法尽量探听状况。
景介装模作样地长长叹了一口气后就地坐了下来。
“哎呀,你怎么了?”
“我放弃了,懒得再挣扎,反正我想逃也逃不了。”
“怎么那么说嘛,什么逃不逃的……”
秋津虽眉头紧蹙,但旋即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不过我就不跟你计较了。因为我可是一直很期待今天的到来喔。”
秋津蹲下身子让视线和景介齐高说着。
景介做好了觉悟。
“好啦好啦。我跟你奉陪就是了……话说回来,我的手机跑到哪去了?如果在你手上麻烦还给我吧。我得跟家里通知一声我会晚点回去。”
景介故装开玩笑的口气如此试探。
“嗯,你的手机我请通夜子保管了。现在还不能还给你。”
秋津也回以俏皮的微笑。
“要是看到你在和我约会的时候传简讯给其他女生,我会很难过的。”
不过,景介不是很肯定秋津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说真的。
“我看起来有那么风流吗?”
“依我看嘛,感觉只要有正妹招招手,你就会迷迷糊糊地跟着跑了。”
“这话也太失礼了吧。别看我这样,我这个人向来都是从一而终的。”
“嗯,我很清楚。瞧你现在这么努力回报灰原同学的感情就知道啰。”
一听到灰原的名宇,景介顿时面色凝重。
秋津神色自若。
“不过,等着瞧吧。我一定会让你倾心于我的。”
她骨碌碌的眼珠向上一转,朝景介露出挑战意味的笑容。
若光论字面本身,这着实是一番洋溢着青春气息的甜蜜对话。
不仅和美女独处,她逦为自己的事嫉妒其他女人,这种状况简直教人乐得忍不住要手舞足蹈……假设不是在这种地方,而且话里并未另有其他含义的话。
也罢,识时务者为俊杰。能问到手的消息就先尽量套出来吧。
“……你把日崎怎么了。”
景介一问出口,秋津便回了个厌烦的表情。
“你在担心步摘?也不想想自己差点命丧在她的手下,你人还真好呢。”
“回答我的问题嘛。”
“她没事啦。很难说她精神很好就是了。”
这句意有所指的话使景介的心脏抽动了一下。
“你对她做了什么……”
“可不可以不要在约会的时候跟我聊其他女生的事呢。”
即便景介嗓门变大,秋津仍丝毫不引以为意,就像闹起了脾气一样嘟起嘴巴。
“人家都说她没事了嘛。可是……如果雾泽同学你再继续这么不解风情的话,我有可能会开始嫉妒步摘了喔。”
意思是会下手杀掉步摘?
既然对方已经这么暗示了,也只有选择沉默一途。景介噤下声来,放弃追问。
不过,既然会以性命安危做为威胁,也就表示现阶段日崎尚未遭到毒手啰。景介决定相信这般穿凿附会的解释。要是不做如此正面的思考,景介感觉精神紧绷到快要崩溃了。
“啊,对了。”
秋津突然敲击了一下掌心,站了起来。
“雾泽同学,你肚子饿了吧?”
“不,一点也不饿。”
“我有做便当来喔。”
心中浮现不好的预感,景介随即摇头否定。但受到彻底的忽视。
秋津掉过身子走到教室角落,打开放在那里的袋子里拿出一只包袱。
从那大小来看,是多层式餐盒。
“……糟透了。”
“你说什么?”
“我啥也没说。”
秋津从角落的袋子里捧着一个仿佛要去游乐园野餐的多层式餐盒又折返回来。拜托饶了我吧。
“我好怕不合你的口味耶……不知道你会喜欢吗?”
包袱在景介的面前被解了开来。合计三层的餐盒密密麻麻塞满了三明治、炸鸡、热狗、红烧鱼等等,甚至连水果也一应俱全。
如此大费周章的恶意骚扰直教人啧啧称奇。
“来,从这个开始吃起吧。”
秋津拿起一块三明治凑向景介的嘴边。
“拜托放过找吧,我真的一点食欲也没有。”
如此丰盛的菜色光看都觉得很腻,但——
“来,啊~”
秋津无视景介的意愿,执意要手拿三明治喂他。
即使僵持再久秋津都没有死心的意思,最后景介终于在气氛的逼迫下张开嘴巴咬了一口。
“如何,好吃吗?”
这种状况下最好吃得出味道。
景介开始怀念起昨晚享用的杂烩火锅和早餐的味噌汤了。
棺奈拥有一手好厨艺。或许应该这么说才对,死人亲手制作的料理比起不晓得葫芦里在卖什么药的女生所做的三明治,要美味上一百万倍了。
“那下一道……吃炸鸡好吗?”
“不用,我吃鲍了。”
“来,啊~”
——搞不好这是划时代的拷问手法。
虽然也想过食物被下毒的可能性,但秋津应该没有这么做的理由。若她真有心夺走景介的性命,也不会拖拖拉拉到现在。还是把这样的举动视为秋津策划出来的恶作剧比较妥当吧。
景介无奈地在口中咀嚼炸鸡。在紧张心理的作祟之下,果然吃不出什么味道。
这样的喂食行为,秋津后来又持续了三回左右。从三明治开始,喂景介吃过一轮大部分的菜色后,秋津才总算罢手。
“我一直很向往这样的互动说。”
放下筷子的秋津脸上挂起了开心的笑容。
姑且不提实际的情况,至少她那表情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
不过——开于秋津当下的想法,景介所能推测到的部分也仅只于此。
“那你的感想呢?”
景介夹杂着叹息问道。
“感觉不怎么有意思耶。”
秋津笑笑地表示,叠起餐盒用布包好后,提着它站了起来——
“咦……喂。”
然后走到教室角落,随手将餐盒丢进了垃圾桶里去。
“你这是在干嘛……?”
“怎么了?难道你还想吃?”
景介表面上故作冷静,其实心里已快按捺不住逃之夭夭的冲动。
秋津的行动完全没有脉络可循。搬出豪华的便当却只是喂了景介几口,明明有大半连碰都没碰过,一句“腻了”就毫不恋栈地丢进垃圾桶。莫非她真的纯粹只是想尝尝‘喂男生亲手制作的料理’的滋味?
和她两人独处的气氛直教景介坐不住。明明一个礼拜前,对方还是能正常交谈的同班同学,现在却是让自己害怕得无以复加,一个无法摸清底细的女生。
此时,有人敲了美术教室的门。
身体情不自禁发抖的景介在心中默默松了一口气。
与其只有两个人独处一室,不如有其他人在场,不管是谁都好。
“请进。”
秋津应声的同时教室门跟着开启。
一头齐肩的头发,藏在眼镜底下的刺人视线。
是通夜子。
“巳代在抱怨你‘好了没’。”
通夜子开门一劈头就冷冷地如此说道。
“哎呀,是这样啊?那能麻烦你去带她过来吗?我这就去拿。”
答完腔的秋津转头面向景介。
“雾泽同学,你稍等我一下喔。”
她向景介投以一个无法看出感情的笑容。
一进一出,秋津离开了美术教室。留在教室的通夜子则无视景介的存在,拿出文库本开始阅读。尽管模样看来注意力全放在书上,却找不到任何一丝可趁之机。即便如此,向她攀谈她也不可能会回话,于是景介也随她一起保持沉默。
彼此默默无语的状态大概持续了约一分钟左右。
“她到底要让我们等多久啊?”
一会儿,随着忿忿不平的埋怨声……
下手使景介昏迷的凶手——巳代来到了教室。
“哎唷,你醒来啦,迷糊的女婿大人。被监禁在朋友死掉的地方,感想怎么样啊?”
“……!”
景介怒瞪着一看到自己便一派轻松地揶揄着自己的巳代,并反射性地向前挺出身子。
“哎唷,好有气魄喔。巳代怕怕~”
引来的却只是阵阵刺耳的嘲笑。景介完全被看扁了。
定睛一看,她的身子还是当初在森林交战时的模样,手脚各有一边是残缺的。伤口有经过绷带的包扎,或许是为了行走的方便,脚伤的部分有额外装上了一条由木棍加工而成的简单义肢。
手脚被切断固然接得回去,但并不代表会自己重新再生的样子。
对方的身体至今遍体鳞伤。不被身受重伤的家伙放在眼底令景介气急败坏得不得了。然而自己跑去制伏受创严重的巳代不成,反倒轻而易举地就被击昏也是不争的事实。如今秋津和通夜子又都在场,拚尽全力打破状况的成功率更是微乎其微。
不过,当下这个状况至少比跟秋津两人独处要容易应付多了。当然——这是以对方不会使用暴力为前提。
“原来是……巳代啊。伤口不会痛吗?”
景介决定暂且先试探。
“人家好歹是学姊耶,之前就提醒过你要记得用敬语了,好难过喔~”
“很遗憾我是回家社的,对于那种阶级关系不是很习惯。”
“哎呀哎呀,真的是气焰嚣张的小学弟。跟那个本家的蠢蛋简直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好一对臭气相投的夫妇喔。”
“反正我压根儿没想过要被你喜欢啦……型羽她怎么了?”
“你很担心那个死小鬼吗?这样子啊,我想也是啦。瞧你甚至还慌张得冲出来救她哩……结果只是帮倒忙嘛。”
那是故作轻薄,充满藐视意味的口吻。
景介有种愈说火气愈大的感觉。真是够了,难道繁荣派尽是充斥一些会使人恐惧不安或者令人生气的家伙而已吗?
或许是在这四面楚歌的状况下,危机感反而麻痹了也说不定。
景介朝巳代面露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趁势开口说道:
“学弟我的问题是‘型羽还平安吗’耶,请问你是不是没有听见呢,学姊?”
不忘拿出一贯的毒舌口吻,并且更为加油添醋。
“啊,对了。该不会学姊你连耳膜都被型羽弄破了吧?唉,抱歉抱歉,实在没想到你会被那么年幼的小孩修理得那么惨说。”
经这么一挑衅,巳代的只眼顿时笼罩了一股令人汗毛直竖的杀气。
“哦,你嘴巴倒是挺犀利的嘛。好有趣,好棒喔……活腻了是不是啊?”
巳代的口气仿佛开关切换一样突然变了个调。
她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一如景介先前对秋津所做出的举动——使劲地揪住了景介的胸口。被一把向上拧起的景介喉咙被压迫得甚紧,不寻常的力气让他喘不过气无法呼吸。
“刚刚老娘只不过给你点好脸色瞧,你就骑到我头上来啦?啊,型羽?好奇她怎么了是吗?既然那么想知道,老娘就告诉你吧?”
单凭一只手就轻易吊起景介的巳代笑得一脸残酷地说道:
“——我杀掉她了。”
语罢,放开吊起景介的手。
“咕……嘎哈!”
巳代垂下视线睥睨着一屁股重摔在地呛咳不止的景介,继续往下说:
“我断了她的手脚又开膛剖腹,把尸体挂在路边的树上当装饰了。至于她的头呢,我也没忘记挖出眼珠子拔掉舌头,效法伯劳鸟的习性插在树枝上。这样你满足了吗?自己拚了命想救的小鬼变成那副惨兮兮的模样,做何感想呀?”
听完巳代的说词,景介内心顿时充满绝望。但——
——冷静点吧。
仔细思考分析。回想当时的状况。不要被她的话给蒙骗了。
“这是骗人的吧。”
没错……这应该只是虚张声势。
“是你从现场把我带走的吧。当时后有追兵枯叶和木阴野,要在这样的状况下砍断人手脚?情势如此危急,你哪来那个时间?就凭那么短的一把刀。”
景介怀着一丝希望,努力相信自己的话,同时继续接着往下说。
“再者,也没有杀害型羽无端激怒枯叶的必要性。”
“你以为我随身携带的刀械就只有那个暗器而已吗?更何况,先取一人的性命好警告枯叶,要是她好大胆子敢不赴约,重要的女婿大人也会落得一样的下场。”
听到这里,景介笑了。
“原来如此,我是被掳来当人质的吗?用来做交换啥宝刀的筹码是吧?”
巳代脸上的表情写着“完蛋了”。
当然,这并非十分重要的情报。即便景介知道了事态也不会因此有所好转,而且终究会从其他人口中得知此事。景介主要的目的唯有让巳代一尝不小心说溜嘴的后悔滋味。
即便只能唬三岁小孩也无所谓,只要能掌握话题的主导权那就够了。
“如果你携带的武器真的不只那一把,那你为何从来都没拿出来使用过?你只手只脚被硬生生斩断,一度被逼到差点被型羽杀死的生死关头,最后落得必须使出最后的绝活……那只右眼。都已经落到这个田地,还有必要留一手最擅长的武器吗?不会有错,那把短刀就是你最后的应急手段,你的身上已经没有其他武器可用了。”
景介拚命绞尽脑汁,将灵机一动想到的东西全说出来。
“杀死型羽好威胁枯叶?我看根本是反效果吧。身为同族的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枯叶才不是会被这种手段吓到退缩的家伙。相反地,在那种情况下还不如放型羽一条生路比较有效果。因此得证型羽还活着。好,QED。”
实际上,这根本不叫啥QED(证明终了)。
从头到尾都是随机应变瞎掰出来的,只要有任何一个地方被戳破就完蛋了。
“你是呆子吗?就凭那种笑死人的歪理……”
——但是这样就够了。
“呆的人是你呀,学姊。”
景介这回露出了真正感到安心的笑容。
“看你那张嘴脸,就连我也看得出来杀掉型羽是骗人的。”
因为巳代明显被惹毛了。
自己的说词被景介以三寸不烂之舌逐一推翻。
面对一个全然不相信自己的说法,并且顽固地坚称那是谎言的对手——
“依你的个性,假如你真的杀了她,这时早指着我的鼻子嘲笑了才对。”
至少她并非脑筋灵光的类型是显而易见的事实。这家伙一根肠子通到底,不是属于会玩弄手段的个性。她的感情——特别是愤怒和嘲讽很容易就会写在脸上。
“不要小看我了,你这怪物。我也是黑心一派的。”
平时景介面对朋友总是恣意地吹牛皮乱盖,不然就是利用头头是道的花言巧语来排除众议。耍这点程度的嘴皮还难不倒他。
但景介的盘算也只到这一步。
“……唔……”
面容扭曲的巳代眼神凶恶地怒视景介。接着她仿佛要使自己重拾冷静般长吁了一口气,草草地将一头染成了鲜艳粉红色的头发向上撩起后,低声嘟嚷道:
“老娘宰了你。”
说完,巳代从袖口掏出暗器。
“……咦?”
“既然你那么巴不得,老娘就让你如愿变成那样吧。先把你碎尸万段再拿你的内脏加以装饰,一件前卫艺术便大功告成。我会记得顺便帮你计算一下整件工程得耗上多久时间的。三十分钟吗?还是一小时呢?放心吧,我会让你死得毫无痛苦。”
“啊,咦……真的?”
“你尽管当我在开玩笑无所谓,下地狱后再发现我是认真的就可以了。”
看来她是认真的。
——糟糕,我说得太过火了!
不该在QED之后继续对她穷追猛打的吗?现在想想,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好像就是暗讽她“你是单细胞的大傻瓜”的时候。
“等一……”
“你诚心诚意地跟我道歉吧,我会原谅你的……等你葛屁了之后!”
巳代的脸上不见一丝笑意。换句话说,她发怒了。
景介要后悔祸从口出也来不及了。
巳代抓住景介的胳臂一把拉了过来,拿出暗器抵在他的咽喉。
“永别啦,你这黑心的混球。”
没办法了。好歹在被杀死之前,使出吃奶力气哭天喊地挣扎抵抗吧——正当景介放弃求生念头时,突然有人从巳代的身后扣住了她的手臂。
“住手。”
“……阻止我是想怎样。”
本以为是秋津折回了教室,没想到那个人竟然是通夜子。
“意思是教你别杀了他。”
“你何时有立场指使我了?”
巳代仍抓着景介的手臂不放,和通夜子互不相让地瞪视。景介痛苦地整张脸皱成一团。过于心浮气躁的巳代不自觉地加强了勒住景介手臂的力量。
“让老娘宰了他又有什么关系啊。反正这家伙除了引诱枯叶上门以外也没有其他屁用了,活着也只是碍事而已。”
“你忘记条件了吗?”
通夜子面对怒火中烧的巳代也毫无惧色,只是冷冰冰地表示。
“我可以助你们一臂之力。相对地,跟人类有关的生杀予夺全交由我一手决定。”
“你这家伙,干嘛事到如今才……”
“我感觉不到非杀他不可的必要性,所以不杀。”
“你没有是你的事,老娘有好不好!”
“我既然决定不杀也只能请你服从。这是条件。”
“去吃屎吧你!”
“若无法遵守条件,那我只好与你为敌啰?”
“……求之不得啊,通夜子。”
紧张感弥漫在两人之间。景介的手臂也跟着快被折断了。
两人就这么僵持了约数秒吧。
巳代松开景介的手臂,一把将他推开。
“哼……这次就听你的。”
同时也用力甩开通夜子的手,貌似郁闷地咂了声嘴。
“明智的决定。现在的你是不可能打赢我的。”
“闭嘴!”
一如不甘心认输似地撂下狠话后,巳代走向安放在教室里的椅子不耐烦地坐了下来。
景介为自己捡回一条命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底感到了疑惑。
好奇地望向重新背倚墙壁,就地站着读起了文库本的通夜子。
这家伙会为何救了自己?
客观而言,景介的性命正如巳代所言一文不值。
被掳走的事实既然已成立,枯叶终究会找上门来。即便是景介自己也认为,只要有任何一丝造成妨碍的可能性存在,先行抹杀以绝后患才是上策。
从外在的口气、态度和举止来看,通夜子给人远比巳代沉着冷静且思绪清晰的印象。为何却偏偏不惜背负风险也要留给景介一条生路?搞不懂个中的理由。
除此之外——还有刚刚的说词。
助繁荣派一臂之力的条件,是要由她掌控人类的生杀之权。
这和景介从木阴野她们口中得知的‘繁荣派’的理念互相矛盾。
人类只不过是饵食,再怎么滥杀也无须介意——身在怀有这种观念的繁荣派里头的通夜子,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在尽自己的能力阻止她们一样。
之后三人默默不语地过了约莫五分钟的时间。
打破沉默的是一阵脚步声。
“久等了。”
回到教室的秋津以天真无邪的表情打开了门。
“有够慢的!”
面对声音明显带有不满的巳代,秋津只是一点歉意也没有地回了句“对不起”。巳代“啧”地啐了一声,没再继续抱怨。
“快点动手吧。没有时间了!”
“嗯,是呀。”
景介这时才注意到……
秋津的背后——还有个人影。
难道是其他的繁荣派?景介提起戒心加强防备,但状况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稍微耽误了一点时间。”
秋津先是一笑。
“嘿!”
然后将身后的人影一脚踹入美术教室。
那个人也没表示出什么像样的抵抗,就这么摔倒在地上。仔细一瞧,那个人的手脚和嘴巴都被封箱胶带给封起来了,在无法护身的情况下硬生生地重摔在地板亡,一声模糊不清的痛苦哀号从口中透出。
是一个身穿便服的女生。
长相因为嘴巴被遮住的关系没办法一目了然,不过看得出来年龄跟景介不相上下。染成了茶色的头发梳成左右两半在后脑勺扎成了双马尾,称不上特别土气或花枝招展。就外表所见,感觉是一个极其平凡的女高中生。
紧张感从景介的背脊脊一闪而过。
他望向巳代问道:
“喂……该不会是要把她……?”
“答得好。”
回答得眉开眼笑的巳代从椅子上起身,瞥了残缺的右手臂一眼。
“这么一来,我就能跟令人郁闷的伤势说掰掰了。”
“开……开什么玩笑!”
景介情不自禁地大喊。
——繁荣派。
这帮人在打什么盘算、又怀着什么样的价值观,这些景介早已有所耳闻。自认对她们有一定的认识。不过看来自己之前似乎一直未能亲身体验到真正的可怕之处。
还没亲眼目睹,本能的厌恶感便开始涌上心头。
动手杀害不知从哪绑架来的少女?还要侵占人家的身体?
简直就像——在换衣服一样。
别太过分了!
景介无视巳代、通夜子和秋津,赶到了少女的身旁。
拚了命地为少女撕开缠住嘴巴、脚、手腕的封箱胶带。
浑然忘我的景介无暇思考为何巳代都没有跑来妨碍救援的问题。
被封住的嘴巴获得了解放的少女“噗哈”的一声深深地吸了口气。尽管五官因泪水与恐惧扭曲变形,不过原本应该是一个相貌可爱的女孩。
或许她是有男朋友的。当然还有父母。
“喂,你没事吧!?”
景介一面搂起了少女一面反射性地回忆起在这个地点死去的灰原。巳代的状况和当初——和枯叶那次不能相提并论。巳代不但没有像枯叶一样面临生死攸关的危机,也没有什么荣耀可言,单纯只是把少女视为一个东西或零件。
少女的呼吸好不容易稳定了下来。
她浑身颤抖地扬起视线看了景介的脸。
“振作点!我现在马上……”
让你逃离这里。
因为和少女对上了视线,于是景介准备如此告诉她。
当准备开口时——
景介注意到少女的表情产生了变化。
首先浮现在脸上的是困惑。
接着认识景介的脸。
最后——她把视线移到了景介的背后、恐怕是秋津的脸上。
少女惊吓得双眼圆睁。
“……噫!”
“咦?”
“噫、啊、啊!”
两片嘴唇变得苍白。泪珠在眼眶里打转。手脚微微颤抖个不停,然后——
“噫、啊啊啊!”
少女用力挣脱景介的身体,以发软的双腿连滚带爬地逃到了美术教室的角落。
身体瑟缩成一团的她口中念念有词:
“啊、对、对……对、不、起!”
秋津是对她做了什么事,让她怕成这副德行?
少女只是一再“对不起、对不起”地向神色木然的景介喃喃道歉。她一如在祈祷抑或诅咒般紧握双手,涕泪俱下的脸有着一双空虚无神的眼睛。
“喂,你……”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抱歉,请原谅我拜托请原谅我原谅我吧对不起求求你……”
少女的视线已经没放在景介身上。
她蜷起身子,低头看着下方,仿佛在拒绝现实似地,只是一味乞求原谅。
“喂喂!”
巳代忐忑不安似地说道:
“她那脑筋秀逗的样子不会传染给我吧?”
“这个嘛,能否只有保留有利的记忆,就得看你的造化了。”
“哼,反正现在也由不得我挑就是了。”
“喂……这是怎么一回事?”
景介转头回望秋津等人。
“你对她做了什么?你们有什么企图?”
秋津从口袋掏出了某个东西代替回答。
是两张照片。
“雾泽同学,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喔!”
“为了……我?”
简直莫名其妙。
朝景介走来的秋津把照片往地上抛。
景介拾起飘落的照片一看,胃部顿时反射性地产生了逆流。
“咕……!”
景介强忍住呕吐的冲动,将差点从喉咙深处涌上来的东西给反吞回去。
两张照片照的,都是原先曾是人类的物体。
第一张是碎尸万段的尸体。身体半截以下被扯断得支离破碎,杂乱无章地堆叠成山。最顶部则摆着一颗头颅,死亡的脸孔上挂着充满痛苦与绝望、令人不忍卒睹的表情——很容易就能推测出死者是活生生地遭到肢解的。
另一张是焦尸。不过并非全身都烧成了焦炭,皮肤还留有斑驳的颜色。感觉比起全身上下彻底焦炭化还要更为血淋淋。凹陷的眼眶与鼻子,还残留着毛发的半熟头皮。从仿佛仍在贪求着氧气般大大张开的口腔可以瞧见几颗白色的牙齿。
“她们是一年B班的米村凉子同学和一年D班的岛本香澄同学。”
秋津喜孜孜地背诵出牺牲者的姓名。
“至于那边那位则是一年B班的吉田美希同学。这女生是主犯级的喔。”
“主犯……级?”
“你还不懂吗?照理说她们是雾泽同学你最为可恨的对象才对耶。”
秋津在雾泽的面前蹲下,用指尖轻抚他的脸颊。
随着冰冷的手指的触感——景介终于理解了话中的含意。
“你……难不成……”
复数的女孩子,可恨的对象。
长期欺负灰原——并且杀害了她的家伙们。
“这么做全都是为了雾泽同学。”
秋津她……
“还有……为了灰原同学。”
从口袋拿出了某个物体。
是数位录音机。秋津按下了开关。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啊。’
‘灰原?那是谁呀?’
‘我们没见过那个人耶。对不对~凉子。’
‘对呀对呀。’
复数少女交谈的声音。
一副佯装事不关己的语调。不过显得有些紧张,感觉得出她们在装傻。
“别再……继续了。”
景介脑筋一片空白,喃喃说道。
“那是……怎样啊。”
“哎呀,为什么呢?”
秋津操作著录音机。
“这应该是你乐见的呀。”
喀嚓!
下一个档案被按下了播放。
‘可是……人家真的没想到会闹出人命啊,又有什么办法!’
‘对呀……没错。明明只是撞了一下头……是那女生自己的问题。’
‘要怪就怪那么简单就死掉的人不对吧!’
这回的语调满是激昂与焦躁。
有一半是恼羞成怒,冷静早已荡然无存。
“不是这样的!”
景介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直打哆嗦。
“我……灰原……”
“什么事情不是这样?”
秋津询问的同时,喀嚓地按下了按钮。
下一个档案。
‘那个女生她……拒绝了入江学长的告白……’
‘后来美希跟学长告白了,可是没有成功……’
‘所以才会反过来……怨恨灰原……’
‘我们只是听从美希的命令行动而已!全部都是美希干的!’
‘就是说啊……那个时候动手推灰原的人也是美希!’
最后——是一段夹杂着哽咽,可以听得出是不计任何代价只求活命的苦苦哀求。
喀嚓!
播放停止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原谅我……求求你不要杀我……”
录音机沉寂的同时,少女——吉田美希的谢罪声又再一次在静悄悄的教室响起。
“……啧!”
一副不耐烦模样咂嘴的人是巳代。
“真没想到我们这派的公主殿下竟然是做得出这种人类才会做的下三滥事情的人哪。”
巳代愤怒的矛头指向了秋津,毫不掩饰地叶露出自己的厌恶——就连巳代也看不下去了。
秋津没有吭声,只是窥伺景介的眼睛。
模样雀跃的她,两只大眼睛却空洞无神。
景介的臼齿不由自主地发出颤抖的声响。
“啊、啊……”
视线已被淹没,心脏的狂跳声之大仿佛在耳边作响般。
“呜、啊、啊啊啊、啊……!”
呜咽声从景介的口中、喉咙宣泄了出来。他蹲下身子双手抱头,牢牢捣住自己的耳朵。
——这是为什么?
我一直都希望把欺负灰原、杀了灰原的凶手给揪出来。
也有过让她们尝到报应的念头。
但不是这样的!
绝对不是这样的!
不论以什么角度思考,都不该是这样的!
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我期望的不是这种结果。
换作是灰原——她也不可能乐见这种事情发生。
“雾泽同学,感想如何?”
秋津状似开心地询问。
“别再……说了。住口。”
“这就是雾泽同学你想看到的结果吧?”
宛如送礼物给心上人的少女。
投向景介的视线感受不到一丝恶意,仿佛在期待着能得到什么回应。
“住口……”
“如此一来灰原同学的在天之灵也能安息了对吧?”
“我叫你住口!”
景介终于克制不住发出了咆哮。
“混帐东西!这哪里是为了我!这哪里是为了灰原!”
整张脸哭得涕泪纵横,感情有如脱缰的野马。
袭上心头的某种情绪。
那不是喜怒哀乐,而是一种有别于喜怒哀乐、压倒性的可怕情感。
如果不这么大声嚷嚷的话,感觉就快因此失心疯了。
仿佛整个人都快被那个感情给压垮似的。
“不准你擅自盗用灰原的名义!也不要假借我的心情!”
景介有种灰原遭到了玷污的感觉。
始终默默地忍受着恶意欺负的灰原。
个性坚强、有尊严、品格高洁又美丽动人。获得那个枯叶如此评价——能让枯叶如此大力称赞的灰原。这家伙的嘴巴、这么心狠手辣的人,凭什么以一副自以为很了解的姿态假借她的名义?玷污她的名声?
复仇?而且是以如此残忍的形式?
说什么这是如灰原所愿。
说什么灰原的在天之灵得以透过这种下流恶劣的杀人行径获得安息。
“像你这种……像你这种怪物,我不许你侮辱灰原!”
“怪物、啊……”
“对,没错!你就是怪物,秋津依纱子!”
景介不禁用手掐住了秋津的脖子。
掐住的双手愈来愈用力。
这种怪物不容许存在于世上。
这种怪物——没道理能存在于世上。
“你想、对我、怎样?”
秋津没有抵抗。
只是露出一脸满足的表情。
“给我消失!怪物!”
“是吗?雾泽、同学……”
一边笑着说——
“你要、杀了我吗?”
“……”
景介掐住秋津喉咙的五根手指僵住不动了。
杀人。
杀人?
要是杀了她——那么我就——
“啊……”
景介无法进一步使出力来。
不是本能,而是仅存的一丝理性在告诉自己:不可以杀人。
我下不了手。
这种行为天地不容。
一旦动手杀人,自己就和这些怪物半斤八两。
跟她们成为同类——那是绝对不能允许的。
瞬间,景介的后颈受到一股冲击。
“呜、咕……”
景介回头一看,不知不觉间通夜子出现在自己的身后。
“你做得太过火了,秋津依纱子。”
通夜子面露不快发完牢骚后,抓起景介的肩膀以膝盖撞击心窝。
“咕啊!”
景介的意识渐远。
眼前视线逐渐变得昏暗。
——我怎么这么倒楣啊,不会又来了吧。
同一天碰到第二次,这频率已经超过一个礼拜一次了。
景介夹杂着自嘲意味这么想着。而同时心中其实十分感激出手阻止自己的通夜子。
景介在倒向地面陷入昏胀之前,秋津依纱子的脸庞映入了眼帘。
她正面带忧郁,神似哀伤地注视着景介。
3
日落西山,夜幕笼罩。
对方指定的时间是晚上九点,地点在美术数室。
务必携带铃鹿一族的宝刀‘通连’前来赴约,以做为交换景介的条件——
依照了吩咐的枯叶等人伫立在校门口前。
目前时刻为晚上八点五十分。
人影有三。
枯叶、棺奈、以及——型羽。
校园冷冷清清。期末的周日连社团也宣告暂停活动,多数的教职员在中午过后便下班打道回府。也因此身穿和服和病院服的少女们免于顾忌第三者的视线,纵身跃过校门朝校舍迈进。
领在前头的是枯叶与型羽。棺奈保持三步远的距离紧跟在后。
枯叶手持用布块裹住的细长物体,长度不及三尺。型羽的双手装备了铁爪,棺奈的背上则背着白木的箱子‘黑暗墓穴’。
“枯叶姊姊。”
一边和枯叶并肩走在校园,型羽一边刺探性地问道:
“……带我来真的好吗?”
“说那什么话。你是不满奴家的人选吗?”
枯叶笑着回答型羽的问题。
“不,我没有不满。”
型羽摇摇头,用虚弱的声音继续说道:
“可是,与其找我助阵,不如请枣姊姊……或夭姊姊比较……”
“型羽。”
面对踌躇不前的型羽,枯叶这是一样面带着笑容,但是以责备般的语气询问:
“你在迷惘什么?”
型羽没有答腔,只是微微倾低着头。
“确实,枣是景介的朋友,她希望亲自前往搭救的心情自然不在话下。但居然连夭的名字也提出来,你究竟是怎么了?一旦打起来,她那身子怎么吃得消。”
“就算无法战斗,她也能赢。”
“奴家并无让夭实行那个的意愿,那会削减寿命。最重要的是……何苦拉生活平稳的人一起蹚这浑水。只要她别出面,繁荣派那帮人应该也不会主动骚扰她。”
“可是……”
“你有完没完?”
枯叶定下了脚步。
“讲这么多还不明白吗?”
枯叶宛如在责备型羽似地,但又依稀带着一丝丝温柔,用手轻抚型羽的头。
“型羽啊,奴家之所以选择你,理由莫过于你是参加意愿最强烈的人。”
“枯叶姊姊。”
型羽听枯叶这么一说张大了眼睛,但随即紧抿嘴唇别开了视线。
“我才不想救什么人类……”
“也罢。”
枯叶从型羽头上拿开了手。
“等到开打之后,你自然就会明了吧……是时候动身了。棺奈,现在的时辰是?”
“再七分钟、就是、晚上九点。”
“话说回来……没想到居然挑了奴家行丧服的地点,着实是精心的安排哪。”
校舍的出入口是敞开的。
三人从出入口进入校舍,爬上楼梯通过回廊,往目的地前进。
一行人打开了灯火通明的教室的房门。
“奴家依约前来了。把景介还来。”
枯叶开门见山的第一句话不见丝毫警戒之心——而是显得英勇威风,堂堂正正。
进门的瞬间,一个开怀的声音随之响起。
“欢迎大驾光临。”
坐在教室中心的椅子上的秋津依纱子缓缓站了起来。
“话说,你也太没防备了呢。都没想过可能有陷阱在守株待兔吗?”
展开对峙的枯叶回睨依纱子。
“非但抓了人质,还要使出那种偷鸡摸狗的手段,莫非你唯有如此才能得胜?”
“你没听过‘以备万全’这句话吗?”
“奴家当然知道。不过至少对咱们铃鹿一族而言,那不会是使用在这种状况的字眼……非我族类的你或许无法理解就是了哪。”
“好过分喔,人家是你的表姊耶?”
“奴家可不记得自己是你这种家伙的表妹。”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牵制。
“同行的就只有那个女孩而已吗?”
“那当然,因为敌方是巳代和通夜子两人。”
“哎呀呀。好有气魄喔……这意思是你没把我计算在内啰?”
“你想动手吗?”
“不,很遗憾。”
依纱子轻耸肩膀,脸色一沉。
“你有依约把‘通连’带来吧。”
“在此。”
枯叶提起裹上了一层布的那个东西。
“让我看看里面。”
“此话当真?此乃一族的宝刀……不仅是始祖铃鹿所爱用的剑,也是我族的圣物。没有仪式就在这种地方解封未免过于失敬。再者,按约定是拿‘通连’交换景介,先让奴家确认他平安无事。”
“雾泽同学?先前瞧他哭天喊地一直到中午为止耶……不晓得他是否平安呢?”
“你对景介做了什么好事!”
枯叶的语调突然变得沉不住气。
她怒视着依纱子,浑身散发出威震八方的敌意,向前跨出一步。
“只要景介伤了任何一根寒毛,你们统统别想活命!”
“好可怕喔……雾泽同学对你来说有那么重要?”
“他是奴家的夫君。岂有不重要的道理!”
“是哦。不过很可惜,雾泽同学是不会交给你的。”
“笑话!你这……”
“你可别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面对逐步逼近的枯叶,依纱子毫无惧色。
反而是就像在四两拨千斤般,面带充满自信的表情微笑。
“我会遵守约定把他这个人交还给你。当然是和‘通连’一对一交换……我指的是心。”
“心?”
“你喜欢雾泽同学,可是雾泽同学他又是怎么想的呢?他会愿意接纳你吗?夺走灰原同学的身体并且占为己有的你。”
“那不是奴家所能决定的事,景介他……”
“雾泽同学他啊——”
无视话只说到一半的枯叶,依纱子开始侃侃而谈。
“灰原同学在他心中的地位好像非比寻常喔。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算了……他还开始喜欢上灰原同学了。明明那个人早就已经死去,不存在于这个世上了呢。不对,应该说就是因为人死了他才会这么迷恋。正因为对方已经不在人世,死后的恋情才会更为轰轰烈烈。”
依纱子手指轻触着脸颊,宛如在描述一部罗曼史般。
“你继承了灰原同学的……雾泽同学他念念不忘的心上人的记忆和感情。假使你有完整继承,想必你们俩如今早就开启了一部极其动人心弦的罗曼史吧。遗憾的是,存在于你心中的灰原同学的记忆和感情不过都只是残渣而已。并不是完整的灰原同学喔!所以你和雾泽同学是不可能谈得成恋爱的。他不会喜欢上假冒爱人的冒牌货。残留在你身上的影子愈浓,他愈是会离你远去。”
“景介绝非如此气量狭小之辈。”
“哎呀,是这样吗?”
依纱子矫揉造作地微微歪起脑袋说道:
“既然如此,为何你现在会显得这么狼狈呢?”
“……”
枯叶的表情自始至终都没有变化。
但被依纱子直指心里的不安后,不禁微微地绷紧了神经。
“……退一步说,即便事实如你所言,难道你以为景介往后就会移情别恋于你?”
枯叶提出反驳。
“是啊,那当然了。”
依纱子的点头含有毫无根据的确信。
“至少我的可能性比背负着灰原同学影子的你要高多了。若由我当他的对象,我有自信能使他忘了灰原同学……还有你这个人。虽然现在还有不确定性,不过雾泽同学的心迟早会变成我的囊中物的。”
依纱子就像沉浸在胜利的快感似地扬起下巴蔑视着枯叶。
嘴角带着一抹优越感。
但——
面对自信满满的依纱子——
枯叶只是微微垂落眼帘,长叹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这样一点都不像奴家,居然因为被说中痛处就陷入迷惘吗?”
可叹,看来奴家仍不够成熟哪。
如此喃喃低吟后,枯叶扬起头来。
——脸上的动摇之色已荡然无存。
“很遗憾,你说的全是诡辩。果然……景介他是不会钟情于你的。”
枯叶改用单手握持搂在胸前的包裹,向前刺出。
“你并非真心爱慕景介。只不过是在觊觎人家所拥有的东西罢了……一如繁荣派觊觎这把‘通连’一样。”
“别人的东西?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雾泽同学才不是你的东西,就跟‘通连’并不属于你一样。”
“误会的人是你!”
枯叶以镇定的语气大喝。
“景介绝非奴家的东西,景介的心是属于景介自己的。他有自己的思考与迷惘,所有行动全凭自己的意志,奴家所爱的正是这样的他。而你只是想要束缚景介的心吧?以为只要剥夺他的意志拘束他的行动占有他的一切,他就会变成你的东西,但那不过是你的一厢情愿罢了。”
说着,枯叶的语气略显激昂,散发出的怒气凶险得仿佛会螫人。
“拿‘通连’来说也是同理。一族首领之证的宝刀……只是拥有它又有何意义?若没有包容一切和足以驾驭的器量,宝刀也不过只是平凡的装饰品。视始祖的遗志如敝屣,从不努力试着与人类共生共存的你们,又何来身作铃鹿首领的资格。”
言尽于此,枯叶缓缓蹲下身子——
“把景介还来。只要能换回他的平安,像这样的东西……奴家乐意双手奉上。”
——并且恭恭敬敬地将‘通连’放在地板上。
依纱子沉默不语。
什么也没说,一动也不动。
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枯叶,然后——开口说道:
“我明白了,雾泽同学就还给你。”
她掏出手机操作。重新塞回口袋之后,接下来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大概经过了三分钟左右。
教室外的走廊响起轻缓的脚步声,门打了开来。
景介在通夜子的带领下现身了。
4
“……景介!”
重回美术教室的景介所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枯叶呼唤自己的喊声。
担忧与心安交织、几近悲鸣的声音,令景介为之心痛。
心怀感激的同时,不免有些愧疚。
追根究底,事态会演变成如此,都怪自己的行动太过鲁莽大意。
小觑了铃鹿一族的身体能力,误以为稳操胜券而盲目攻击巳代——到头来,不但落入了对方的手中,还害枯叶为自己担心成这副模样。
“抱歉……都是我的错。”
“说那什么话,你人平安无事就好。”
枯叶甚至激动得眼眶泛泪。看到枯叶的泪水,景介心情甚是复杂。
——像我这样子的家伙,并不值得你那么高兴。
景介回忆几个小时前的经过。
当时被秋津的言行刺激得心情激愤,忍不住掐了她的脖子,那个触感至今仍鲜明地残留在自己的手上。要不是那时候通夜子出手让自己失去意识的话,不知现在的结果会是怎样。
如今已不能把“秋津是一族而不是人类”当作理由,对方是人类也好,铃鹿也罢,景介企图夺走对方性命是不争的事实。
和杀害了欺负灰原的女学生们的秋津依纱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事态丝毫未顾及景介这样的心情,持续发展演变。
“通夜子,把景介交来!”
枯叶脸色骤然一变,以说是苛刻也不过分的表情放话。
“‘通连’就在那里,想要就尽管拿去吧。”
“喂,这样可以吗,那不是啥一族的宝刀……”
景介不觉打了个岔,枯叶倒是向他露出了笑容。
“无妨。如果想要,未来再设法夺回即可。可是……你的性命是无法挽回的。”
性命是无法挽回的。
这句话使得景介的胸口一阵揪痛。
“不好意思,请容我先检查过一遍。”
秋津慢条斯理地拿起放在地上的细长包裹。
长度约有五十,不,是七十公分左右吧。
裹在外层的布被打了开来。
从中现形的,是一把收在金属刀鞘里的——剑。
握柄是白金色。上头并未缠有皮革或布料,表面上成排的一颗颗突起物应该是作为止滑用。从握柄到刀锷这一段的曲线有着神秘的形状,让人感受到大和时代的风情。
剑鞘为铜青色。但并非生锈的缘故,在萤光灯的照射下甚至还绽放出了光泽。上头有好几处装饰了宝玉,颜色半透明的宝玉根据角度的不同而或白或红。刻印在剑鞘上的几何学纹路则为黑色,只有在那部分才看得见的依稀褪色痕迹说明了这把剑的悠久历史。
秋津将剑推出鞘口,只露出一截刀刃。
这把剑并非一般的日本刀,而是双面刃。
“是这把剑没错吧?”
通夜子回答秋津的疑问:
“我在祭祀看过几次。没有错,这是铃鹿的宝刀……‘通连’。”
“是吗?”
秋津颔首后把剑收回刀鞘,缠上布块。
“劝你小心使用。要是封印失败,宝刀可是会失控的。”
“哇,好吓人喔。”
斜睨随口敷衍了挖苦之词的秋津一眼,枯叶转头面对景介这边。
“依照约定,快把景介交还给奴家。”
景介看了身后的通夜子。
通夜子轻轻点头示意,向后退开一步。
“这就依约解放你。”
一瞬间景介忽然怀疑起其中可能另有陷阱,不过她应该不是会趁人之危的那种人吧。
要不然的话,她也不会采取那样的——
景介缓缓前进,走向枯叶等人的身边。
枯叶的身旁是始终低垂着头的型羽。身后则是背着棺桶面无表情的棺奈。
怀着愧对大家的内疚,景介一边紧咬嘴唇一边站到了枯叶的面前。
“奴家担心极了……你这傻子。”
“抱歉。”
换作是平时,景介老早就回呛一句会让人气得牙痒痒的话,不过今天实在没有那个脸。
就在两人凝望着彼此的时候,突然间——
型羽一声不吭地一把抱住了景介的腰。
“……型羽。现在是夫妻再会的场面,你好歹识相点。”
也多亏如此,景介的心态得以稍微放宽松了些。
“谁跟你是夫妇啊……喂,小鬼你在哭喔?”
“谁……呜噎、在哭了啊。”
——明明就哭得很凄厉不是吗?
或许是把景介被掳走的责任归咎在自己的身上吧。
“是我不好,害你哭了。”
“我才没……呜噎。”
景介用力按住型羽的头胡乱搔了一番,回以微笑。
接着扬起脖子,视线射向秋津。
她怀里搂着‘通连’,将窗帘和窗户稍稍拉开,往窗框坐下。
“那么,我的任务就到这里为止。”
“最好是从窗户离开。你就不能好好从正门走吗。”
“我也没有办法呀。谁教我已经不是这所学校的学生了。”
枯叶似乎没有尾随秋津离去的打算。只是一语不发地以锋利的视线钉住她。
秋津无视枯叶,向景介笑了笑。
“那……我在此告辞了。接下来各位请随意。”
说完,秋津的身子往窗外探出。
一道白光顿时从底下的地面一闪而过。应该是‘白鵺’吧。
秋津纵身跃出了窗外。
制服的白逐渐融于黑暗中。
“……再见了,雾泽同学。”
最后只闻‘白鵺’的呜叫声划破了天际。
“现在……”
估计秋津的气息完全消失之后,枯叶转身面向通夜子。
“你们如愿拿到‘通连’,咱们也救回了景介。既然双方目的已成,继续留在此地也无益不是吗?”
“无所谓。我对你们并没有兴趣。”
“巳代……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吗?”
“是啊。”
“她人在哪?”
“她随即就到。还气势汹汹地扬言要杀了你呢。”
“那你怎么办?坚持和巳代站在同一阵线吗?”
“事情与我无关。随你们自己高兴。”
通夜子冷漠地撇清关系。
枯叶朝她跨出一步。
“是吗。通夜子……你是否愿意跟咱们同行?”
枯叶的脸上挂起一抹淡淡的笑容,一如下战帖般问道。
一瞬之间通夜子显露出讶异的脸色,但表情旋即从她的脸上消失。
“……你是认真的?”
“那当然。在你的身上找不到憎恨人类的理由。”
“你又了解我什么了?”
面对带着质问意味的语气,枯叶仍丝毫不显退缩。
“哼,你心里怎么想不关奴家的事。但你现在是基于某个苦衷才委身于繁荣派……任谁都一目了然。”
枯叶这番话景介也有同感之处。
就在刚才——在秋津的传唤下,准备前往美术教室之前。
景介和通夜子聊过几句。虽然只是简短的三言两语还称不上是对话,不过感觉得出来她跟繁荣派的巳代和秋津不大相同。
通夜子不仅交还手机,甚至出乎意料之外地连‘贺美良之枝’也一并还给了景介之后,交代了一句话。
——别再和一族扯上关系。
景介不懂隐藏在这话中的真意。可是至少她没有敌视景介——不对,是没有敌视人类。
现在回想起来,差点命丧巳代手下时挺身相救的人正是通夜子。不仅如此,后来也是通夜子出手阻止了想杀死秋津的冲动。如果其中没有误会,怎么想都只能得出她是在保护自己这么一个结论。而且是从保护性命和免于沉沦罪恶两方面。
照理说她没有为在繁荣派眼中不过只是饵食的人类付出这么多的道理。
一如在为梭巡于景介脑中的疑问解答般,枯叶向通夜子开口说道:
“再者。你若继续维持这个现状会伤了枣的心的。和自己一样在人类社会生活长大的人……非但与自己为敌并且开始危害人类,这样的事实想必教她难以承受吧。”
和人类一起长大——跟木阴野一样?
假使枯叶所言不假,那么事情的脉络又更清楚了些。
通夜子曾说过——拿掌握人类的生杀予夺权利做为她协力繁荣派的条件。
也就是说,她真正的目的并非随心所欲地杀死任何自己想杀的人。根本可说是恰恰相反。
是为了保护想保护的人类免于被繁荣派杀死?
只不过她又为何会救景介一命呢?
欺负灰原的人惨遭了秋津的毒手,可是通夜子似乎并未予以阻止。难道会是因为觉得她们死有余辜?她以自己的标准在区分好人与坏人吗?不对。应该不是这样。这个人的思考逻辑绝不是那样。而是乍见单纯明快,实为更为复杂的——
“你住口。”
通夜子的语调失去了平常心。
她在这个节骨眼生气的理由是什么?因为提及了木阴野?
还是因为自己的内心情感被摊出来给人知道了?
给谁?
“……我吗?”
或许她一点都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曾在人类社会生活过的事。
景介开始思索。
假设推测全都正确无误的话,那么能得到的结论只有一个,就是景介和通夜子之间存在着某种密切的关系。然而通夜子一直努力隐瞒不想让景介察觉。
“……难道……”
脑海中想起了一个串连的线索。
浮现而出的是某个同学的脸。
为了一个距今约半个月前,没错,也就是凑巧在铃鹿的村落即将遭到纵火之前,便一直卧病在床见不到面的青梅竹马担心不已的那家伙——
“喂……你……”
天底下应该不会有这么巧合的事吧。
只是问个问题的话也不用钱,没什么好吃亏的。
“该不会是……”
不过,正当景介准备将把心里萌生的预测转化为言语说出口的同时——
哔哩哩哩——
无巧不巧地,突然有电话铃声响起。
“是。”
拿出手机的人,偏偏是通夜子。
“我知道了。”
说完,通夜子望向枯叶。
光凭这一个动作,就能猜到之后将发生什么事。
“巳代似乎已经做好准备了。”
景介的思考被迫做切换。
“是吗。”枯叶向挂断电话后告知信息的通夜子回答道。
景介失去厘清疑问的机会,现场顿时弥漫紧张的气氛。
“……枯叶姊姊。”
型羽挤出夹杂了悔恨的声音说:
“这里交给我。”
可是——
“不,型羽。”
苦苦恳求最终获得的却是拒绝。
“因为奴家还得麻烦你保护景介才行哪。”
枯叶淡淡一笑,轻轻摸了摸型羽的头,将视线投向通夜子。
“难保她不会半途出手。供子和槛江也有可能在暗中埋伏。景介就拜托你了,抱歉你白天才负伤便指派任务给你。况且……对手是巳代。你明白吧?”
“……是。”
意有所指的口吻令型羽也只得不情不愿地颔首应允。
接着,枯叶她——
转过头面向景介,目不转睛地直盯他的脸,开口道:
“景介。”
“……怎么了?”
脸上显露出一抹落寞——以及歉意的枯叶又随即挂起笑容掩饰。
“奴家有事必须跟你赔罪。”
“为哪桩事啊?要道歉的话,我才……”
“为了吉乃的事。”
枯叶打断景介的话,伸长了手。
往景介贴近一步,与他的手指交缠在一起。
“奴家稍后将与巳代一战。暂时将忘记心中的吉乃……变回枯叶。”
“咦?”
那是——什么意思?
“对你而言,或许那会是难以承受的事吧。毕竟吉乃是个绝不会伤害他人、残杀生命的女孩儿。奴家会因此被你厌恶也不足为奇。不对……即使被你憎恨也是无可奈何。”
枯叶的手指在颤抖着。
这个事实使景介万分讶异。向来泰然自若意志坚定而且胆识过人,原以为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受到动摇的这个家伙……枯叶竟然也有畏惧的时候。
她刚说自己将会伤害、杀死某人。莫非——
“不过唯有这件事奴家绝不肯让步。这是奴家……不是吉乃,是奴家本身的坚持。”
“等一下。你为啥会这么……”
就在这时……
教室的门随着粗暴的巨响打开了。
“久等啦!枯叶,心情如何呀?能再见到你一面,巳代高兴得不得了说。”
一道尖锐的嗓音将现场气氛破坏殆尽。
庞克风的爱丽丝装扮配上眼罩,高亮度粉红色头发。豪放的锐气隐藏在奇特的外表下。和表面上的愉快口吻有着天壤之别,全身上下所散发的则是仿佛将脑袋里的一些正常零件拔掉、改塞了刀械般的——非比寻常的杀气。
原本白天残缺的右手臂和左脚如今也都接回了原状。
不对,那不是接回去,而是换上了一具四肢健全的身体。
“来啊,枯叶?”
巳代一边甩动手上的鞭子绕圈,一边嘲笑。
“白天错失了机会……我们来继续十天前未完的交手吧?……这次我一定会狠狠宰了你!”
枯叶松开和景介交缠在一起的手指。
“抱歉了,景介。”
她回过身,直视眼前的敌人。
“喂,枯叶……”
景介终于理解了。
枯叶表示灰原是个绝不会伤害他人的女孩儿的那句话,以及自嘲即使会被憎恨也是无可奈何的达观态度,一切都是在说明她接下来的行为。
她的手指之所以会发抖,并不光只是因为恐惧。
而是——刚才景介也怀有的那个感情。
是当时面对秋津的景介所置身的那片幽暗黏稠的可怕泥泞。
视线从景介别开的枯叶,看起来身体好像显得有些紧张。
平时威风凛凛的清冽神采已不复见。
取而代之的是,尖锐混浊的负面能量令人毛骨悚然地涌出。
——因为憎恨。
“奴家将取巳代性命——以报父亲大人的血海深仇。”
绷起全身的肃杀之气的同时,枯叶的背影残酷地做出了宣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