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达十几秒的沉默之后。
景介还是只能吐出愚蠢的问题。
「你刚、刚刚、说什么?」
狼狈得连话都含糊地黏成了一团。景介的内心比外表呈现的模样还要混乱。
换句话说,这家伙不是『铃鹿一族』、就是一族有关的人物。那么,她会知道自己的名字也不足为奇——不、不对。
不对。她刚刚说的是——
「雅……」
雅姊姊的弟弟。她确实是这么说的。
「你、是……」
姊姊的名字从铃鹿一族关系者的口中说出。
果不其然,景介心想。
但,内心终究有个希望事实并非如此的自己存在。
景介并非还抱着「姊姊至今还活得好好的,在别的土地上生活着」这种如同白日梦般的幻想。只不过,内心里还是有一块地方,希望铃鹿一族跟姊姊的失踪是无关的。明知是徒劳无功,却还是抱着希望不放。
然而那个希望如今也完全破灭了。
「你把、姊姊的……?」
景介的双脚开始颤抖。舌头也变得不灵光。
难不成这家伙、这家伙的脖子以下是——
脑子在发热。有一股冲动遽然涌现。
如果真的是这样,要是这女的就是夺走了姊姊身体的头号凶手——
我会当场砍断那颗令人恨之入骨的头,丢进火堆里面烧个痛快。我一定要把姊姊抢回来。
自从那一天消失不见的姊姊。即使她已经成了一具尸体,我也无所谓。
因为姊姊终究是姊姊——
「……」
景介蹲了下来。
搂着自己的手臂,把指甲刺进大衣。
——我在想什么啊!
景介克制了在体内狂窜的杀意。
让人感觉温热不舒服,又有如泥泞般的晦暗欲望缓缓地从背脊消退而去。绝不能任凭两个
礼拜前才使自己迷失自我的那个,乍似甜美但一失足便成千古恨的那个随心所欲地操控自己。
况且,只要冷静下来思考、看个仔细,真相不就大白了吗?
这家伙的身体并不是姊姊的。
姊姊是在八年前失踪,当时十八岁——光是年龄就不符合了。
然后体格也不同。这家伙的个子娇小到甚至看起来比自己年纪还要小,体型也很稚嫩。姊姊则和她恰恰相反。她以前还非常头痛自己高于平均的身高。景介还记得很清楚,姊姊常常打趣地说「如果能分一点身高给阿景就好了」。
「身体不舒服?」
声音从瑟缩在地上的景介头顶飘下。
「不……我、我没事。」
景介勉强站起来之后,再一次和少女四目相对。
沉住气,冷静下来吧。
就算她的身体不是姊姊的,好歹也知道姊姊的事。
这无疑是上天赐予的良机。自从知晓铃鹿一族存在的一个月前起,不对,从姊姊失踪的八年前起就一直期待碰上的机会,如今就在眼前。
「那个,请问你的名字叫?你既然知道我的名字,那表示——」
「槛江。」
少女只简短地交代了名字。
槛江。浅野槛江。名字有列在木阴野的清单上的——繁荣派一员。
原来这家伙是敌人吗?景介立即提起警戒心。可是说也奇怪,完全感受不到敌意或恶意。
「……你是为了对付我才埋伏在这里的吗?」
「不是。」
槛江宛如人偶般摇头否定。
「偶然罢了。我没有接到那样的命令。」
槛江一副木讷寡言的模样说道。
「那为什么……不、不对。』
问题不在她为何出现在此。槛江有什么目的,一点都无关紧要。
就算她是敌人也一样。
「为什么你会知道姊姊的名字?」
唯有这个疑问——无论如何都要想尽办法问出个所以然。
「你和姊姊是什么关系?朋友吗?」
被另一种激情给冲昏了头的景介向槛江追问。
「拜托告诉我。我想知道姊姊……」
她的下落,哪怕是什么结果都好。
就在景介准备接着说出这句话时,槛江念念有词地嘟嚷了一声。
语气不带感情的她有话直说道:
「雅姊姊的事你一无所知?」
「……!」
景介的感情一口气超过了沸点。
他冷静顿失,用力抓住槛江的肩膀怒吼:
「会这样还不都是你们……你们这些混账东西害的!」
没错。我是对姊姊一无所知。
姊姊是在景介即将迎接八岁生目前失踪的。回忆虽有,但所记得的那些全都显得模糊不清,在记忆中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雾。
最喜欢姊姊,而且黏她比黏父母还凶的这份感情,景介明明记得一清二楚。然而最重要的声音和容貌,景介却是印象模糊。长相更是想破脑袋也想不起来——这样的事实更加无奈地助长了沮丧感。
把这些苦痛带给景介的,正是这些家伙——铃鹿一族。
「会痛。」
槛江露出一点都不像有感到痛苦的表情制止,但景介不肯就此善罢罢休。
「不然你又知道什么了!你又知道我姊的什么……说啊!」
「我也什么都不知道。」
一句意外的话浇熄了景介的激情。
这时景介才注意到,槛江的脸上浮现有类似情感的反应。但看不出来是喜怒哀乐的哪个。等到景介想再确认一次时,表情从她的脸上消失了。
景介一放缓抓住她肩膀的力道时,槛江便开口说道:
「我连她长什么样子也没看过。」
「……咦?」
「大姊姊她人在村落。待在宅邸里面没有出来。」
她往后退开一步,甩开景介的手,继续接着说:
「所以我也跟你一样,对大姊姊一无所知。」
——这是怎么回事。
姊姊在村落?待在宅邸里面没有出来?
这意思是说,在姊姊还活着的时候——她跟一族之间存在着某种关系吗?
「那……那首歌谣是?」
满脑的疑问盖过了愤怒,反而因此恢复冷静。
景介一边重整呼吸,一边询问槛江。
「你刚刚在唱的那首歌谣是?」
「是大姊姊教我的。」
「什么时候?在哪里教的?」
「以前,隔着宅邸的墙壁。」
「为什么我姊会出现在一族的宅邸里面?」
「不知道。我禁绝丧服。」
「禁绝丧服?」
「是铃鹿,但也不是铃鹿。被禁止流传血脉。」
「什么跟什么啊……」
真是莫名其妙。
到底是不擅长说明,还是根本无心说明?
愈是交谈,当初见到她时所感受到的不协调感就愈发强烈。
这个人真是怪异。
说法的语调毫无抑扬顿挫,甚至让人听不出一丝的感情成份。那个视线,与其说是在看着景介,倒不如说是恍恍惚惚地发愣而已。不像是有在思考的样子。
彷佛对外界一点也不感兴趣一般。虽然就无机质的层面来说给人跟棺奈近似的印象,不过这名少女更夸张。
不对——连身为活死人的棺奈看起来都还比较有感情。
至少棺奈有着必须关心枯叶和景介等人的理念。即便那不是出于感情或意识,纯粹只是秉持那样的原则在行动;纵使那跟觉得机器宠物很可爱是同样的道理,从棺奈的身上景介仍然感受得到人格,并且也对她产生好感。
不过对这名少女就丝毫不会有那种想法。跟墙壁说话感觉都还比较有意义。
槛江突然淡淡地说:
「时间。」
「咦?」
等注意到时,她的视线已从景介身上移开,正在看手表。
那是一只与流行品味无缘的廉价电子式手表。感觉只是因为有必要掌握时间才配戴在身上,一点都不适合高中女生。
「我得走了。」
喃喃说完,槛江唐突地转过身子。
「喂,等……等一下啊!」
她瞥了连忙阻止她的景介一眼。
「怎么?」
「我们话还没说完吧。」
「可是时间到了。我得走了。」
「……你要去哪啊?」
「医院。」
然后,对于景介的狼狈毫不引以为意,那个奇妙的少女——槛江一如无所谓般开口询问。
「你要不要来?」
不等景介答复,便直接转身迈步离开。
景介本想叫住她,但念头一转,心想叫了可能也是白费力气。
「搞什么啊……真是。」
于是下定决心跟在槛江的身后离去。
之后,景介随着槛江远远绕离了归路,离开住宅区徒步行约莫十五分钟。
槛江前往的目的地是位在郊区的筱田医院。
那是一栋颇具规模的六层楼建筑,关于它的存在,在市内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虽没听过有名医驻诊或者设备充实这一类的风评,不过若不是什么大病大痛,先去那间医院看诊准没错,总之就是一间这种感觉的——随处可见且平凡无奇的综合医院。景介很幸运地从没有去那里报到过的经验,不过国中的时候,曾因为班上有同学得盲肠炎住院而前去探病过。
槛江穿过停车场,直往医院玄关而去。
跟她保持数步的距离跟在后头的景介,被两人之间的气氛搞得很疲惫。
一路上完全没有交谈。本来想找些话题,但跟她攀谈大概也得不到什么认真的答复。即便想追问一些姊姊的事,景介自己也还不能整理出一个头绪,想不出恰当的问题。也因为这个缘故,景介处于一个默默跟在少女身后,很容易被偶然擦身而过的路人误以为是跟踪狂或变态的状况。
赫然记起自己得跟父母先报备一声,景介赶紧传了一封『今晚会晚点回家』的简讯。如今回想起来,这个会认真跟父母一一报备的习惯也是因为姊姊失踪的关系才养成的。
在一般的家庭,就读高中的儿子就算晚一点回家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景介的父母表面上不会针对晚回家这件事刻意表示什么或严厉斥责。不过,只要超过平时回家的时间,景介的父母一定会传给景介一封询问今晚是否晚归的简讯……他们至今仍然深受景介的姊姊——自己的女儿去了学校之后便再也没有返家的事件所影响。
话说回来——传完简讯后景介心想。
——这家伙跑来医院干什么?
铃鹿一族的生命力远比人类强韧。非但头被砍断也不会断气,不是太严重的伤势当场就能治愈。纵使断手断脚,也有办法重新接回身上。
拥有那种身体的家伙,上医院会有什么事?
也很难想象眨眼间就能治好外伤的一族犯感冒。而且光看槛江的模样,也看不出身体有哪里不舒服。
既然如此,难道她是来探病的?
就在景介想象这种事情的时候,两人已通过玄关进入院内。
槛江直接从挂号台通过,向电梯走去。
「果然是来探病的……吗?」
不过现在时间就快来到五点半。景介对规定不是很清楚,所以也不敢断定,不过医院开放的会客时间应该早就结束了吧?
电梯的门打了开来。
接在搭进电梯的槛江之后,景介也穿过了电梯门。
「喂,你到底……」
无视发问的景介,站在控制盘前面的槛江采取了不可思议的行动。
首先将门关上。
接着——她同时按住『3』和『5』两颗按钮不放,长达数秒之久。
待她一放开手指,按钮的灯光显示便全部熄灭,电梯开始往上攀升。
「……咦?」景介呆若木鸡地发出声音。
「这电梯是要上哪去?」
忍不住好奇一问,槛江便转头回望景介,像是在呢喃似地回答道:
「四楼。」
景介重新观察控电梯按钮。
上头的数字从3一口气跳到5,没有表示四楼的楼层按钮。倒是操作面板旁边有一条注意事项写道:『本电梯为来客·患者专用。不停靠四楼的员工楼层。』
「四楼……不是员工楼层吗?」
「不对。其实是我们的医院。」
在景介问出「这是什么意思?」之前,小空间停住了。
电梯门再次开启,两人踏进四楼的走廊。
「啊,你好啊,槛江。」
两人一出电梯,就碰见一个推着装了医疗器材推车的中年护士。
她望向景介,面露笑容。
「那个男生是你的朋友吗?」
「不是。」
可是槛江只简短否定,连个说明也没有便自顾自地向前走去。
景介尴尬地向护士轻轻点头致意。护士顿时露出诧异的表情,但彷佛放弃详细追究似地把头挪回正面,推着推车逐渐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环视四周环境,感觉实在不像医院。不但不见任何病患,还安静得格外异常。
不过,空气里还是充斥着刺鼻的消毒液的——让人联想到死亡的讨厌味道,以及漆成了纯白色、彷佛在举办丧礼般的墙壁。从窗户射进的黄昏时分的幽暗阳光,更加助长了那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槛江在某个房间的门前驻足。
门旁挂牌上所写的文字是『筱田玲二郎医师』。
「我现在要接受诊疗。」
槛江唐突地转过头回望。
「咦?」
所以是我要在这里等她的意思?
「那我呢?」
「不知道。」
「不是这样的吧……」
「是你自己跟来的。」
「是我自己跟来的没错,可是基本上也算你约的吧,再说——」
「一小时左右就结束了。」
「那你教我这一小时能干嘛啊……」
好歹对方是同校的学姊,景介却全然忘了得说敬语这回事。
毕竟对方不仅个头娇小长相也很稚嫩,再加上彷佛不具有感情似的,也难怪景介全然不觉得她年纪比自己大。
该怎么办才好?就在景介自暴自弃地心想「干脆像个傻子一样呆呆站在这里站一个小时算了」的时候,房门赫然从内侧打了开来。
「啊,是槛江。」
从房内现身的,是一名和槛江呈对比,有着成熟嗓音的——女性。
她有着一头及腰的长发。旁分的前发厚厚地盖住了左半边的脸庞。虽然脸色苍白得宛若病人,不过多亏容貌长得标致,不至于让人看了感觉不舒服。而且反而带着一种——会令人头皮发麻的妖艳感。
身上穿的是浅灰色的和服。
看来似乎不是医生。难道是病患吗?这身打扮虽然在医院很突兀,不过或许很适合略显老旧的诊所。从和服的袖子探出的两只胳臂细得教人吃惊,而且十分白皙。
那双隐隐让人感受到一股背德魅力的细长眼眸,盯住了景介。
「哎呀,你是……」
「……啊。那个我——」
「你是雾泽景介对吧?枯叶的恋人。」
「啥?不,跟我她倒也不是啥恋……」
「呵呵。害羞了呢,真可爱。」
或许是有抹上口红吧,不自然的红唇弯成了一道弧线。笑容意外地和蔼可亲。
「幸会。我是夭。」
那名女性恭恭敬敬地低头行礼。
「啊,咦……夭?」
三年C班的筱田夭。
想到这是登记在木阴野给的名单上的名字,景介愣住了。
「在这种地方也不方便说话,欢迎来我的房间坐坐。」
夭如此说道,力邀景介前往走廊的另一头。
「啊,可是……啊。」
直到这时,景介才发现槛江已消失得不见踪影。她抛下无所适从的景介,自己早早进入了房内。看来也别无其他选择了。
景介暧昧地向招手的夭点了点头,决定接受她的邀约。
2
景介被带到了一间病房。
这是位于四楼走廊的尽头,只摆了一张病床和书柜的单人房。虽然连个花瓶也没有,还在墙壁上装设密密麻麻地排满了文库本的大型书柜,感觉十分煞风景——不过扣除这点,无论棉被的床单和墙壁,甚至连天花板全都以纯白色来装饰的这间房间,无疑是病房不会有错。
「真不好意思,没什么东西好款待的。」
景介脱下大衣在夭提供的椅子上坐定后,夭递给他一杯热茶。
夭坐在床边,像是感到疲倦似地叹了口气。
「那个……」
该启齿说些什么才好?景介丝毫没有头绪。有一种像是来跟陌生人探病的感觉,如坐针毡。瞧景介拿不定主意,夭开口说了:
「你的事我听枯叶提过了。」
「啊,是……这样吗?」
「是啊。」
夭俏皮地笑说:
「她说,你是一个生性温和、意志坚强的好男人。是万中选一的本家女婿……」
「那家伙……!」
出乎意料的一番话令景介慌得失了分寸。感觉得出来自己涨红了脸。
平常当面跟自己这么说也就罢了,没想到枯叶私底下跟外人也讲这种话。这跟被人当面夸奖有着另一种不同的尴尬。
「她讲得可得意的呢。这应该是身为男人最大的幸福了吧?」
「我这个人……没有她说的那么优秀。」
景介苦笑着否定,这不是刻意装谦虚。
「是她太看得起我了。」
「一旦爱上了男生,他在女孩子的眼里就是会不一样呀。」
景介搔了搔头。夭则是一副彷佛乐开怀的模样。照理说彼此只相差了两岁,看起来却一点都不像。该怎么形容呢——她给人一种大人的从容感。
「呃,我也有听枯叶她们转述过你的事情。你是学姊对吧?」
「是呀……只不过如你所见,我几乎都没办法上学。」
「请问学姊是身体哪里不舒服呢?」
这么说来,果然铃鹿一族也是会生病的啰?从『几乎都没办法上学』这句话来判断,她似乎已经在这里住院好一段时间了。只是砍断头也不会死的一族,竟然也会久病不愈到无法上学,这倒教景介有些好奇。
不过,夭只用简单的一句「是啊。」便带过这个问题。
「话说,你怎么会和槛江出现在这种地方?」
她收起笑容,一脸严肃地询问。
「啊,不。」
难不成她在怀疑我?
槛江毕竟是繁荣派的。跟她厮混在一起会被怀疑也是无可奈何。
景介连忙摇头否定。
「我们是放学后偶然在路上碰面的。然后……在我跟她问话的途中,莫名其妙地就跑来这里了。所以我连这所医院是干嘛的也不太清楚。」
景介说着说着发现到一件事。仔细想想,反倒是自己应该怀疑她才对。
面对身为繁荣派一份子同时是本家之敌的槛江,夭看起来并未特别表现出什么怨恨与仇视之意。甚至还像遇到熟人一样简单打了个招呼不是吗?除非夭跟繁荣派私通勾结,否则怎么想都不合道理。
「请问学姊你跟槛江学姊是什么关系呢?」
「哎呀呀。」
景介一间,夭有如感到错愕似地笑了出来。
「原来枯叶没跟你说明啊。」
「怎么回事?坦白说,我完全在状况外。」
看来她似乎知道很多内幕。
这是个好机会,就请她从头开始说明吧。
「请问你目前在这里住院吗?槛江学姊也有说她是来诊疗的……铃鹿一族也会生病的吗?是说,槛江学姊是繁荣派的吧?可是你怎么……」
打定主意,景介把从一开始想到的疑问一一列举出来。
「另外……这里到底是什么设施呢?我是本地人,所以当然从以前就知道有这所医院……可是我一直以为是普通的医院。」
——还有呢,呃。
大概是把发问被思考打断当成问题问完了,夭接着开口回答:
「你对自己就读的高中有所了解吗?」
「嗯,『圣』的事情我也有听说了。」
景介等人所就读的白州高中,还有一个功用是训练铃鹿一族的女孩融入人类的社会。发挥火车头作用的,就是『圣』这个分家。
「啊,难道这里也……?」
「是的,没错。」
夭点点头。
「这话虽然有些不中听……但这间筱田医院其实也是仰赖我们一族的鼻息的。」
或许是体谅景介是无知的外人,夭继续了详细的说明。
「因为我们的身体与人类不同,即使生病,一般的医生也无法替我们诊疗。古时候就不提了,即便现代也是一样。说到这里呢,景介,除了一般综合医院这个表面上的面孔以外,这里还有铃鹿一族专用医院的另一面喔。」
「原来是这样子啊。」
「在这里是严格禁止斗争的。不单是繁荣派的人无法出手,我们也一样受到限制。况且,不论患者是谁都要一视同仁地诊疗才是医生的职责,不是吗?」
「啊……虽然感觉似可以释怀又似不能释怀,不过我理解你的意思了。」
回想起来,白州高中也是一样。
通夜子她们也没因为身属繁荣派便遭到退学处分。就连背叛了枯叶的日崎和可能身处繁荣派核心的秋津也是一样,即便她们俩自此人间蒸发,还是获得了「转学」这个社会性的名目好使人信服。
她们恐怕讲究的是优先顺位。
比起『繁荣派造反』这场一族的分裂骚动﹒白州高中和这所医院更优先重视族人在人类社会避人耳目和一族整体的存续问题。
「意思也就是,个人的深仇大恨和主张主义在这里都要暂且先搁置一旁是吧。」
「你的理解力很强喔。」
开心似地笑盈盈的夭突然向景介伸长手。
一如在夸奖小孩子一样,摸了摸景介的头。
「乖孩子乖孩子。」
「……请不要捉弄我啦。」
「唉,表现得再更害羞一点有什么关系呢。捉弄你一点意思也没有。」
其实景介着实吃了一惊,也害臊无比。轻轻地拨开头上的手,脸也跟着发烫了起来。该怎么说呢——本来还以为自己对年纪较长的女性不感兴趣,没想到一旦被美女这样逗着玩,心脏怦怦跳的程度比原先想象的还要夸张。
「不提那个了,我还有更多事情想请教你……」
「哇,你真的好乖巧呢。」
但夭还是继续说着莫名其妙的事。
「啥?请问什么意思?」
「受到女人的诱惑也不会露出一副羞答答的模样,正是好男人的证明喔。枯叶的眼光果然没有错……真是,那女孩儿也挺有两把刷子的嘛。」
「所以说,请不要再捉弄我了……」
景介这才发现。
本以为她是个气质端庄的美女,不过如今看来,这名女性似乎拥有调侃别人为乐的兴趣……而且比自己年长的年纪和乍看之下成熟稳重的外表,更加让景介感到棘手。碍于这个原因景介也变得比较收敛,不好意思卖弄得意的嘴皮子。景介最后只得一路挨打。
「唉……为什么铃鹿一族的人每个都像这样……」
「个性有些古怪吗?」
「没错,我就是这么觉得。没有更普通一点的人吗?」
景介试图以发泄不满聊表抵抗之意,但——
「毕竟我们本来就不是人类。要求我们普通也太强人所难了。」
摀着嘴边、彷佛觉得非常可笑似地,夭果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打败的。
景介叹了口气,就在这个时候……
咳咳。
大概是笑得太激动了吧,夭轻咳了一声,拿开原本摀在嘴边的手。
「对不起,失礼了。」
抽了几张放在棚架上的卫生纸后,夭重新摀住嘴巴。
接着又连续咳几声。
这次不再只是轻咳,听起来有些严重。
「你、你还好吧……」
景介手足无措,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视线游移不定。
那个东西——卡在摀住夭的嘴边的卫生纸上。
附着在上头的,是红色的液体。
「夭……学姊?」
亦即鲜血。
「我没事的。」
停止咳嗽的夭扬起脸来,擦拭着嘴角。脸上虽挂着笑容,但感觉似乎非常痛苦。
「不好意思,能麻烦你帮我拿放在那边的水吗?」
「啊,好!」
景介将棚架上的细嘴壶递给夭。
喝下里面的水后,夭这才像平复下来一样吁了口气。
「那个……」
景介想不到自己该主动表示些什么。
毕竟她会在这里住院,想必一定是染患了什么疾病。不过一旦亲眼目睹到她咳血的事实,不免还是会感到惊讶。
「枯叶也没把这件事告诉你吗?」
见景介一副心慌意乱的模样,夭轻叹了口气。
「她……是有说会找机会介绍我们见面啦。」
「呵呵,大概是在担心我的身体状况吧。真是体贴的女孩。不过,我的身体从没有好转过就是了。」
宛如在自言自语般的夭,脸上浮现出一抹貌似厌世的神韵。
「请问这话这么说……呢?」
「我生病了。而且是不治之症。」
她的笑容显得虚无缥缈。
景介倒抽了口气。
因为他领悟到——夭所具有的妖艳气质或许并非与生俱来,而是在成长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培育出来的也说不定。
躺到床上只坐起上半身的夭,神色落寞地开始侃侃而谈。
「铃鹿一族现在面临了种族存续的危机。」
同样的内容记得以前也曾听枯叶和木阴野说过。不过如今在景介耳中响起的话语,含带着比当时更为沉重的感情。
「丧服这项仪式,最初也是因为铃鹿的女性无法受孕才衍生出来的。」
天生的身体无法生儿育女。
所以必须跟人类交换,藉以得到人类的躯体。
「更不巧的是,现在铃鹿一族只生得出女婴,这你应该也知道吧?」
「知道。」
「所以单靠丧服也没有用了……现在的我们必须借助人类男性的力量,利用掺杂外族血统的方式才有办法传宗接代。一族的血统实在过浓了。」
景介忆起在生物课上学到的有关遗传的原理。
因为当初没有很认真地听讲,而且就凭高中生的初步知识也不太清楚专业的理论,不过——好比说男性的Y染色体产生了某种缺陷,下一代的孩子照理说Y染色体也会有异常。万一那样的异常在群体数目小、且不断重复近亲婚姻行为的一族之中持续发生的话,也可能导致只生得出女婴的现象。
「人类和铃鹿一族相比,比较弱势的是人类的基因吗?」
「没错。即使掺杂了人类的血统,生下来的终究还是铃鹿的女婴。」
是因为以生物的立场来说一族比人类还强大,所以才没有人类的基因介入的余地吗?这问题到底是属于高中生物课的知识程度、还是常识外的范围,景介也没个底。
夭向沉思的景介继续接着说明:
「不过,血统变浓的弊害并不光只有这样而已。」
接下来的内容,景介就没听枯叶和木阴野说过了。
「那就是疾病。」
那个声音听似寂寞,又彷佛万念俱灰般。
「一族里面,会有一定的机率出现先天患有特殊疾病的小孩子。而我就是其中一人。我的胸腔,应该说是肺部——天生就体质孱弱,时而像刚才一样咳血,时而呼吸困难……其实,我一就算短命早逝也不奇怪。」
「病治不好吗?」
「嗯。不过没有关系。我的身体里面放入了藏物『翠羽』。那个东西能抑制病情恶化。是唯一有效的药。虽然无法治愈,至少勉强能让我延续生命。」
「身体上的疾病不是只要行过丧服就好?」
景介说道。
虽然站在人类的立场,这并不是一个值得夸奖的好主意,不过只要头部以下换上健康的身体,疾病的问题总有办法解决的不是吗?
但——
「试过了,没有用。」
夭摇头表示。
「其实我已行过丧服了。一开始疾病看似治好了没错,可是健康只持续不到一年。后来同样的症状发生,我又把『翠羽』装了回去。」
或许这是一种诅咒吧,夭念念有词地说。
不过,既然可以持续一年左右……
「这样的话……」
脑中浮现的念头,难免使内心被身为人类的伦理谴责。景介强忍着心痛,犹豫不决地将想法说出口。
「既然能获得一时健康的话,那……」
丧服不见得一定要选活着的人类当对象才是。还记得有听说过『圣』会替尚未行丧服的一族之女代为领收孤家寡人的尸体。
听景介这么一说,夭不知为何直视着景介的眼睛笑了出来。
「你这人还真善良。」
「咦……?」
夭像刚才一样伸出手抚摸景介的头。
景介抗拒不了。
这次的心态不是在捉弄,而是带有一种——好似这名女性原本的感情,彷佛喜悦与怜爱随着体温一同传递过来般的——那种柔软的感觉。
「身为人类的你居然愿意这么表示。这对于背负了绝不会被宽恕的恶业的我们来说,意思等同于获得了救赎喔……枯叶真的找到了一个好对象呢。」
「没有啦,我……」
景介不禁将头垂低,别开了视线。
不对。不是因为我内心善良。
只是容易受到影响而已。
是我心志不够坚定,动不动就会对眼前的对象产生移情作用。想到姊姊和灰原的事情时,就把铃鹿一族视为异物;可是一旦和枯叶等人在一起,又会觉得她们并不是什么坏人。口头上建议夭行丧服,实际上又无法真心接受丧服这种行为。
通夜子也提醒过。不要错估自己掌心的大小。
她所指的——正是这一回事。
「我……才不是那么了不起的家伙。」
「别这么说。」
温和一笑后,夭收回抚摸景介头部的手,改放在自己的胸口上。
「而且我已下定决心,再也不会行丧服了。」
那是能让人感受到坚定信念的声音。
「这副身体属于一个我很重视的朋友。我想跟她一起走完这一生。和能跟这女孩在一起的幸福相比,一时的身体健康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一副像是感到疼惜不已,又像沉浸在幸福里似的表情。
——啊啊。
景介将刚才的自我厌恶抛到脑后,又开始心想:
我无论如何讨厌不了铃鹿一族的理由就在这里。
枯叶也像她一样,对灰原的身体呵护备至,并且把灰原视为自己的一名亲朋好友。她们都向死去的女孩致上了敬畏,与至高无上的敬爱之意。
型羽也是一样。尽管没有听说过详细的来龙去脉,不过从她讨厌人类的珲由,可以看出来应该是因为她十分重视身体的原主人,所以才会表现出这样的反面情绪。
不久前,景介上网调查后得知。古时候人类女性成年的仪式似乎就称作为『裳服』。因为从此之后要身穿代表成年女性的衣裳,所以叫裳服。
至于发音相同的铃鹿一族的仪式,大概也是同样的意思。
向为了自己而牺牲的死者追悼、服丧。她们一定也是在内心里穿上丧服,走过成年之后的人生吧。
如果说那就是一族的矜持,那景介便没有资格蔑视。
她们深明自己为了生存所背负的罪恶有多沉重。景介以为这跟能否得到宽恕无关,即便是人类,向她们抱持敬意也并无不妥。
话虽如此,要将这样的想法直接告诉夭和枯叶,景介还是有所顾忌。
「对了,有关槛江学姊。」
景介换了个话题。心中还有其他挂念的事。
「她……也是身染病痛吗?」
槛江看起来不像得了和夭一样的病。既然如此,她为何会跑来这医院接受诊疗?
「其实,本来是不太方便谈论别人的私事的……」
听到景介的问题,夭的态度显得有些迟疑。
过了一会儿——
「……不过跟你说应该没有关系。」
才终于貌似下定决心,不过还是略有顾虑似地说:
「她染的病跟我不同。也是一族的人鲜少会染上的特殊疾病。」
「治疗呢……」
「还在研究中。因为那是比较近代才出现的疾病。」
夭——开口说了。
「她的成长会停止。她看起来有些年幼不是吗?」
「咦?」
这么说来,她——槛江的五官以高二的年纪来说显得稚气未脱。体格也是偏娇小。由于她是异性,因此景介并未特别放在心上,只以为是个人天生身材的差别——
结果事实并非如自己所想象。
「是从何时开始……?」
「大约是三年前吧。因为她的身体一直停留在十四岁的时候。她应该是还没行过丧服……不过已有证明无效的前例存在。」
「是这样子啊……」
尽管只有短暂的一时,景介还是为自己曾怀疑她是否使用了姊姊的身体一事感到抱歉。
「她的病有致命的危险吗?」
「这点目前尚未获得确认。不过,长生或许反而是种不幸……毕竟她将维持十四岁的体型逐渐年华老去,不会有长大成人的一天。」
尽管听完说明,景介还是很难具体想象,不过至少可以理解所谓的生长停止,并不代表外表就不会衰老。他不自禁地想象出一个身披老人皮肤的小孩子的模样,因而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难不成她是因为生病的缘故才加入繁荣派……?」
她没有贱视人类,宁可说刚好相反。会不会她恨的其实是自身的疾病,并且对一族的存在心怀憎恶,才导致放火攻击本家的结果呢?
夭向做了如此想象的景介摇头。
这意思不是否定,而是自己也不清楚。
「她从以前就绝口不提自己的事……所以我也无法妄下定论。」
「是……这样子啊。」
那么,当面询问本人也无所谓。
反正无论如何,终究得向她追问关于姊姊的事情。再说,既然自己身为本家的女婿人选,就免不了和槛江有所牵连。
虽然性格难以捉摸,不过目前看来她对景介并未怀有明显的恶意。只要坐下来好好谈,或许双方有机会化敌为友。
念头一转——
「……唉,我这人还真是没有学习能力哪。」
景介回想起刚才在学校被通夜子拒绝一事。
明明今天才碰了根硬钉子,却一点也学不到教训。
「什么意思?」
「没事,我在自言自语。」
景介向一脸诧异的夭面露微笑的同时,他深刻地感觉到一件事。
那就是,这辈子活到现在,之前从来没有发现——
原来自己是一个自私自利到不行的和平主义者,而且脑筋似乎相当顽固。
3
等候的一小时感觉远比想象的还要漫长。
尽管大致和夭聊过了一轮,结果却连半小时也没消耗掉。就在景介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时,夭主动提议到外头走走。
「差不多是时间了。」
「咦,还有四十分钟以上吧。」
「不,我是说另一个时间。」
瞧夭一副笑得鬼灵精的模样,景介油然感到一股可能又要被捉弄的不好预感,偏偏又找不到反对的理由,只得默默表示赞同。总不能因为没事可做,就两个人一语不发地在病房内看书
打发时间,那样也太枯燥而且气氛也太尴尬了。
「你的身体撑得住吗?」
「哎呀,你在替我担心吗?谢谢你的关心。」
乖孩子乖孩子,夭边说边把手伸出来摸景介的头。
「……呃,能不能请你不要再这样摸我的头呢?我们也只相差两岁耶。」
对这样的行为感到十分害臊的景介,只得委婉地表示困扰。
「呵呵,探究女性的年龄是不可取的行为喔。」
结果却被夭用似是而非的道理模糊焦点。
——没用。果然还是拿她没辄。
当景介放弃挣扎任她摸头时,病房的门赫然被打了开来。
「夭。你在吗?」
景介吓得回过头一看。
自命不凡的口气,相形之下显得毫不协调的稚嫩嗓音。那个耳熟的声音的主人就是——
「……枯叶?」
「景介……你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枯叶露出吃了一记冷箭般的表情站在门前。
她的身后则是背了一具白木棺材的棺奈。
「……说真的,在医院背着那玩意也未免太过应景,看了真的让人很毛耶。」
「咱们也是无可奈何。敌人随时有可能展开攻击。奴家可也是使尽千方百计才成功留下型羽只身前来。她若一起行动,反倒引人注目。」
反正都这么夸张了,也不差多那一个白衣幼童吧——如此心想的景介也很佩服真亏她们两个有办法没被路人报警处理、一路畅行无阻地抵达医院。是因为傍晚以后的天色较暗,所以看起来比较没那么显眼吗?
棺奈连同背上的『黑暗墓穴』微微弯腰行礼。
「晚安,夭大人、景介大人。」
枯叶用狐疑的视线直盯着这里。
夭还在摸着景介的头。
「啊,不……这是……」
当景介在这个状态下和枯叶用尴尬的视线对望时,背后响起了咯咯笑声。
景介突然想起来。
先前她提到的『差不多是时间了』原来指的是这一回事。
「你早知道枯叶会来了吗?」
景介轻轻拂掉她的手一边叹息。
「哎,我不懂你问题的意思耶?」
对方倒是撇清得很彻底。
她原先的计划应该是到外头去迎接枯叶,然后企图让景介和枯叶同时大吃一惊的样子。姑且不论前者,后者的反应倒是正中她的下怀。
「……景介。瞧你一脸羞答答的模样,到底跟夭做了什么好事?」
特别是枯叶选在这个时机入室,虽说纯属偶然,不过却发挥了比她预期中更高的效果。
枯叶带着抽搐般的半笑瞪视景介。
景介反射性地回想起礼拜目的凄惨下场。
「我哪有羞答答的,我哪有。」
「不,你就是有。奴家看得出来。」
枯叶一边摩拳擦掌,一边气势汹汹地朝这里走了过来。
直到最近,景介才知道这家伙意外地嫉妒心很重。
「慢着!这是误会!」
「很遗憾这里是※四楼。」(译注:日文的『误会』发音同『五楼』。)
「一点都不好笑!」
是枯叶天生个性如此吗?或者说,难道是——灰原的?
不,那怎么可能。
「哎呀呀。」
天就像在对枯叶开玩笑般拉高了嗓门。
「女人的嫉妒是很可爱没错,不过没拿捏好只会招来反效果喔,枯叶。」
「夭……你可别太常戏弄景介了。」
「欢迎。感谢你来看我唷。」
尽管枯叶板起了臭脸,还是乖乖地在夭提供的椅子上坐定。
「要吃吗?」
接着,夭从棚架拿出糖果请枯叶吃。
「……唉,你这人总是……把奴家当作小孩子看待。」
这样的应对看来似乎是家常便饭。
「是你喜欢的葡萄口味喔。」
「奴家在意的不是口味的问题啊……」
枯叶皱着一张脸,但随即有如放弃抵抗般收下糖果。
她打开包装把糖果放入口中。
「唔。夭,这是?感觉口中有东西在跳动。」
「糖果里面添加了碳酸。」
「哦。这是……」
「……瞧你根本已经被人家收买了不是吗?」
不过是一颗添加碳酸的糖果就高兴成那样,还好意思要求人家不要把她当小孩子。话说回来,这手法确实高明。
眨眼间就将那个难搞的枯叶驯服得服服贴贴,这技术直教景介赞叹不已。
「那个,夭姊。」
「什么事?」
「之后能请你教我吗?跟枯叶的方法。」
「喂,景介……你这小子,还想跟奴家讨教几招是吧?」
景介装模作样地向重新变回杀气腾腾视线的枯叶耸起肩膀。
「总之先拿出吃的东西给她就准没错。」
「当奴家是狗吗!」
「把糖果含在嘴里抗议一点说服力也没有啦,小不点。」
「你这小子,从以前就真的……奴家哪里是小不点了!」
「大小姐她、也很喜欢、橘子口味。」
「棺奈,用不着你插嘴!」
枯叶回身,向冷不防从背后补了一刀的尸体人形一喝。
只不过,她并没有否认喜欢糖果的事实。
景介忍不住噗哧一笑。
心中好像有一个松了口气的自己。和夭两人独处难免有些拘谨不自在,不过等到枯叶一来,肩膀便有种卸下重担的感觉。我果然还是在紧张哪,景介心想。
话虽如此,被年长的女性玩弄在股掌之间,也是颇为难能可贵的经验。
「言归正传,景介,你为何会出现在这儿?」
大概是重新打起精神了吧,枯叶又重提最初的疑问。
「奴家应该还没跟你介绍过天才是……是枣吗?总不可能会是型羽。」
「是啊,该怎么说明啊,这话说来可长了。」
景介斜眼瞅了夭一眼,需要说明的不是只有枯叶。
当初向夭说明来到此地的过程时,景介因为对她还怀有警戒心,所以隐瞒了关于姊姊的部分。或许把关于那部分的事重新交代一遍给她听过会比较妥当。
总之,景介从头依序说起。
首先是从学校回家的路上偶然碰见槛江的事。
她吟唱了景介的姊姊常唱的歌谣一事。
槛江和姊姊似乎是知己一事。
以及被槛江带来这所医院,误打误撞地和夭巧遇的事——
大致交代过一遍后,景介向枯叶问道:
「她说,我姊姊出现在你们的村落里。还说她都待在宅邸里面没有出来……那是怎么一回事?宅邸指的是什么地方?你不是本家的吗?有没有听说过什么?」
然后也不忘向夭询问。
「家姊名叫雾泽雅,如果还活在世上已经二十六岁了。请问你有什么头绪吗?」
两人一时陷入了沉默。
率先开口的人,是夭。
「对不起。我不知道有这号人物。而且二十六岁的话……也没有年龄相近的女孩。」
「当然,只要长到一定的岁数……那个,要行丧服便没有困难。」
带着沉思脸色的枯叶,一如在斟酌用字般说道。
「抱歉。你们不需要顾虑我的心情。说穿了,夺走姊姊身体的人至少是比你们还要大上个几岁的前一世代吧?所以说……是从几岁左右开始比较有可能?」
「奴家周遭年纪最长的就是二十岁的夭了。要再更年长的话……」
「夭姊,你已经二十岁了?」
也难怪会感觉那么成熟了。
她今年才高中毕业,也就表示应该是因为生病的关系,拖延到入学或毕业的年纪吧。
「讨厌,枯叶你喔……明明人家把神秘女郎的气氛扮得很好耶。害我的苦心都白费了。」
夭像是有些生气似地半开玩笑,不过立刻重新板起严肃的面孔。
「年纪跟我最接近的年长者是砂姬姊。她二十七……还是二十八了。不过由于『圣』的上一代是晚婚,所以只有砂姬姊世代跟别人不同。」
「再来就是奴家的家母那一辈了。年纪最轻的也有三十四、五。有可能的就是这附近的了。」
那个叫砂姬的人,似乎恰巧跟姊姊同世代的样子。
「用不着说,砂姬夫人绝不会是凶手。丧服的对象身分明确。记得是她的丈夫玄先生的旧识。她春分时节就会回来,到时可向她求证。」
「别担心。再怎么样我也不会见一个怀疑一个的。」
景介轻轻摇了摇手。
「不过,家姊为什么会出现在村落里?」
这也是最令人费解的谜题。
但照理说在那个村子里长大的两人,却无法答复景介的疑问。
「奴家也不明白。基本上铃鹿一族的村子严禁人类女性进入。人类的女性是不可能出现在村子里的。至于那个所谓的宅邸……会是哪一户人家呢?」
夭接着为枯叶的说词做补充。
「我们的结婚对象是人类的男性,也因此对男人们而言,他们必须在村子这种狭隘封闭的场所——同时也是一个非常陌生的异界生活,不是吗?所以……」
「原来如此。」
换个白话一点的说法,就是防止偷情。
和铃鹿一族生活在村子里,跟生活在人类社会不能相提并论。当然,男人回到人类环境偷情又是另外一回事。如果在一群非人的女性里面出现了一名人类女子,有可能会导致不敌想跟人类亲近的情感,以及物以稀为贵的诱惑、纵情女色的人增加。
而且——万一大量的男性都开始偷情,狭小的社会将一举崩溃。
虽然是会让人感觉不舒服的理由,不过既然身为男人,景介其实可以理解。
「会不会是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她才会被人关在『宅邸』里呢?不对……我想不到姊不惜被关在屋子里,也要待在村子的理由。」
一想到姊姊有可能独自一人被监禁在陌生的场所,景介就心痛不已。情不自禁地从『家姊』改口成『姊』。
「对了,槛江学姊她……说过奇妙的话。」
记得是自己向她询问,为何姊姊会待在村子宅邸的时候—
「什么『我禁绝丧服所以不知道』之类的。禁绝丧服是什么意思?」
景介心想一族的人理当都知道,所以没有多想便问出口。
然而两人听到问题却都回以讶异的表情。
「我听都没听说过……枯叶你呢?」
「奴家也是。那是什么?」
「……咦?」
意外的反应使得景介一脸吃惊。
「可是我瞧她说得很自然耶。还以为是你们一族的用语。」
「字面上是写作禁止、根绝丧服吗?照这么说来……那不就无法生小孩?」
「虽然这用语我们不曾使用过,不过从含意看来应该是这样没错。」
「啊啊,她好像是这么说的。」
听了枯叶俩的预测,记忆在景介的脑中重现。
——是铃鹿,但也不是铃鹿。
——被禁止流传血脉。
没错。她确实有这么说过。
不过,枯叶和夭还是一脸无法释怀的表情。
「她说被禁止?被谁?」
「不是被本家?」
「别傻了。本家怎可能会刻意做出那种搞垮分家的事情来!」
景介顿时被搞迷糊了。
光是跟与姊姊有关的诸多情报就够让自己焦头烂额了,现在还多出一个槛江。莫非是槛江向自己说谎?虽然模样看起来不像,不过这有可能其实是繁荣派为了让景介中计所设下的圈套。
「槛江……是个怎样的人呢?」
枯叶面色有些凝重地喃喃答道:
「坦白说,咱们也不太清楚。」
「她是一族的吧?那不就形同你们的童年玩伴吗?」
「咱们确实是自幼在村子里一起长大的。但……彼此几乎少有交谈。」
「是这样吗?」
听到枯叶的说词,夭先是一愣。
「啊。我因为身体不好的缘故,很少到外头嬉戏。跟常常来家里找我玩的枯叶和步摘她们感情是不错……不过跟槛江就……」
接着为不知缘由的景介说明自身的状况。
枯叶则是摇头以对。
「她没有朋友。奴家还记得童年的时候……她总是坐得远远的,用貌似羡慕的眼神看着和步摘、枣一起嬉戏的咱们。」
「那你约她一起玩不就好了吗?」
景介反问。
「一开始奴家当然有邀请她加入,但槛江总是摇头躲得远远的。虽然奴家不气馁地一再邀请……可是,最后咱们也就认为槛江是生性孤僻。以为或许她就是讨厌咱们吧。」
枯叶压低了嗓音,神情看似落寞。
她的责任感向来很强。经常将类似『身为本家的继承者』这一类的话挂在嘴边。如果她从小就是这种个性,会觉得有义务跟所有人和睦相处的心情也不奇怪。然而若是事与愿违地被人家讨厌,难免会有耿耿于怀的心情吧。
「所以,当奴家听说她加入繁荣派时,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如果她讨厌一族全部,会加入繁荣派也是意料中事。」
枯叶的预测就跟景介先前想的一致。
但是——一旦从他人的口中听到这个推论,却觉得有点不对劲。
「我今天才第一次见到她,对她的了解不若你们深刻……」
尽管觉得自己的判断不见得正确,景介还是试着说出自己的想法。
「不过我觉得她并没有怨恨或憎恶谁。这样讲可能有些不礼貌……可是看起来槛江学姊对其他人丝毫不感兴趣。不太像是漠不关心,那个……」
景介不愿做批评。但——
「我从她的身上——感受不到感情与意志。」
景介觉得有必要将实际的印象给说出来。
成长陷入停止的疾病。
假使精神也随着肉体一起停止的话。景介甚至想过这样的可能。
没有人接下去发言。寂静支配着病房。
「总之……」
隔了一会儿的沉默之后,枯叶一如归纳结论般开口了。
「无论如何,也只有当面跟槛江把话问清楚一途了。包括景介姊姊的事情在内,请槛江说出她所知道的一切。」
景介看了挂在墙上的时钟。
时间刚过下午六点。距离槛江诊疗结束还有二十分钟左右。
——我的天。
原以为离姊姊更近了,没想到感觉却有如雾里看花,不解的疑点也跟着变多了。
景介一边压抑急切地想查出真相的心情,同时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4
又过了十五分钟后。
比预计提早提结束诊疗的槛江步出病房,回到了走廊。
一脸茫然地环视四周,可是并未有任何人影映入她的双眼。
「雅姊姊的弟弟……不在吗。」
并非在跟谁对话,只是喃喃自言自语。那是听不出带有何种情感的声音。
看似没有寻找景介的意思,直接往电梯走去的槛江突然半途停下。
「啊……我得报告。」
槛江一如想起任务般嘟嚷,在口袋摸索。从中掏出手机,操作按钮。
铃声响起数回后。
『是……怎么了吗,槛江。』
受话器另一头的少女出声应答。
是个音调低沉,听似淤浊黯淡,宛如受到诅咒的声音。
「我有事报告。」
相对的槛江则是不带感情,一如在朗读写好的文章般开始讲述。
「我见到了雾泽景介。」
『是吗!』
对方夹杂着怨叹的音调隐隐流露出一丝喜色。
『他现在人在哪儿?』
「医院。」
『原来如此。』
声音在此短暂中断。
数秒后。
『那么我们这就进攻。』
禁止将斗争带进白州高中和筱田医院——少女全然不把这条在铃鹿一族之间形同默契的规矩放在眼里,以阴沉的语气宣言道:
『对方有其他打手吗?』
「有夭在。」
『要是遭到那个的介入,那可就有些棘手了……不打紧,她终究是有病在身的人。』
咯咯咯。
电话另一头的少女发出了和口吻一致、阴沉至极的笑声。
『槛江。我有任务要指派给你。』
「嗯。」
『监视好雾泽景介。视线绝对不可离开他,切记随时跟在他的身旁。』
「他不见了。」
『不见那就去找出来。他人不是在医院吗?』
应该是在夭那吧,槛江自言自语道。
不晓得对方是听见了,抑或没有听见。
『我十分钟后到。咯咯,真是期待啊……要开战了。』
随着有如自言自语般的耸动言词,电话「噗」的一声挂断了。
完成了任务的手机被槛江草率地重新塞回口袋中。
走廊冷冷清清。
槛江移动焦点固定不下来的恍惚视线,不再是往电梯,而是改往走廊内部踏出一步。
同时,唇边挂着一道有如微弱的悲鸣般的声音。
——冬天要到来了,我最钟爱的冬天。
——我得准备好一束满天星。
那是雾泽景介放学途中所听到的同一首歌谣的后续。
全诗由四节所构成,当中的第二节。
——只不过我即便历经千辛万苦也无法抵达。
——在天空翱翔的老鹰抛下了干瘪的肉。
也不知她是否理解歌谣的内容。
也不知她是否从中找出何种意含。
——你捡起了那块肉,必恭必敬地。
——就宛若被装饰在画框里的模仿画一般。
只是,假若此时有人在聆听她的声音,应该可以从那有别于平时欠缺了感情的腔调中——感受到抑扬顿挫、音色以及美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