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学生而言,周末不仅是为即将到来的下个礼拜养精蓄锐的时间,也是充分恢复累积到周五的疲劳的休假,同时是用来尽情放纵青春的美好时光。然而现在的景介却无法站上享受那些权利的立场,也没那个余心余力。
原因在于自从被牵连进铃鹿一族的内斗以后,礼拜六大半的时间他都在『迷途之家』度过。在那里不是和木阴野进行训练,就是和枯叶一边品茗一边思考今后的事情,这样的日子或许有些偏离一般高中生运用周末的方式吧。
不过——这个周末,景介倒是破天荒地不准备前往已形同自家厨房的迷途之家,而是有另外的行程。正确而言,是景介自个儿决定这么计划的。
这天是『圣』返国两天后的礼拜六。景介离开家门,朝目的地出发。
出门搭公车行经四站左右,来到虽位在同一镇上、距离却远到几乎没有地方交流可雷的木阴野家。
当然,这是景介第一次来她家拜访。
外观是平凡无奇的独栋透天屋。
按下门铃,一会儿后木阴野的母亲出来开门了。
「欢迎你来,雾泽。」
她的装扮就跟两天前见面时一样,看起来是相当普通的家庭主妇。不过今天藉这机会重新再看一次,她果然显得异常年轻。在※三方面谈那天,班导师见到她肯定会大吃一惊吧。(编注:由导师、学生、监护人三人进行的面谈,内容主要以讨论学生的在校情形为主。)
难道说铃鹿一族老化的速度比较缓慢吗?
想归想,景介终究提不起勇气询问当事人。
「请进。」
受邀进门后,景介脱下鞋子回招呼说「打扰了」。
「枣她不在家喔。」
在通往起居室的走廊途中,蓟唉声叹气地耸起了肩膀。
「她只说有事,去了迷途之家一趟。」
「我想她应该是不愿和我见面吧,因为我上次狠狠训了她一顿。」
自从那天以来,景介便再也没跟木阴野聊上几句。
「稍微教训得她抬不起头来也好啦……不过,朋友都登门拜访了,人却消失不见,会不会是药效太猛了一点?」
「……不好意思。」
「你不需要道歉啦。」
景介被领到起居室后,木阴野的父亲从沙发站了起来。
「你好啊。」
他笑咪咪地举手打招呼。瞧那副悠哉放松的模样,实在无法和两天前的威风联想在一起。左看右看都只是一个随处可见的中年大叔。
不过,景介今天来到这里,为的不是遁逃到迷途之家的木阴野——而是这名丝毫不引人注目、感觉有罹患代谢症候群风险的中年男性。
「我早料到你会来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呢。这也表示你是非常认真的吧?」
景介低头行礼的同时脸上挂起了苦笑。
「也不是啦,与其说认真,应该说是没有时间。」
「年轻时最愁的就是时间不够用了。只不过年纪大了以后时间会更不够用。」
木阴野慎一以大人常见的说教口吻,请景介在沙发就坐。
双方中间夹着桌子对坐。
「那个,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
「别那么着急。我知道你现在急得如热锅蚂蚁,可是让自己保持从容也很重要。」
「这跟你前一句话会不会有矛盾……」
景介忍不住吐槽,但慎一不改轻松的态度。
「至少等茶水上桌再进入正题吧。也没有急到刻不容缓的程度吧?」
尽管心情上难以苟同,不过就现实而言,慎一说得并没有错。
自己确实有些操之过急了。景介做了一次深呼吸,让心情沉淀下来。
「对了,雾泽。」
这时——
恍如箅计好了时机一样,木阴野慎一脸一沉,变得严肃了起来。
「在内子回来前,我们来场Man talk吧。」
「咦?啊,好。要聊什么呢?」
景介反射性地感到紧张,挺直了身子。
慎一开口说:
「你……跟我女儿是什么关系?」
「……什么?」
「在我看来,你们感情似乎很不错。我心想你们该不会是那个吧,应该不是我想的那样吧?」
慎一表情之严肃,连两天前打斗时都难得一见。
景介被吓得有些畏缩。
——呃,那个,我该不会……
就连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引来这样的误会。
「不不,没的事,那怎么可能。」
景介连忙摇头否定,可是木阴野的父亲似乎有些情绪失控。
「你说怎么可能?意思是怎么可能不是吗!」
「我是说您搞错了!」
慎一面露杀气腾腾的表情,滔滔不绝地说道:
「你以后不是会成为枯叶的夫婿吗?既然如此……」
「不,现状那个还没确定……糟了。」
「还没确定?你这是说你没办法下定决心娶枯叶吗?怎会如此心猿意马……」
「所以说您误会了!」
「我也不愿做这种揣测,不过你该不会脚踏两条船吧!」
「伯父,您先别激动好吗?」
「谁准你叫我爸了!」
「我哪有叫你爸!明明是叫你伯父好吗?」
景介也不禁粗声粗气。
不过,慎一早已火冒三丈地向前挺出身子作势要揍景介,根本没注意他的态度有了改变。
「拜托……为什么好端端的突然搞得像是要打架一样。」
蓟端着咖啡和配茶的点心走进了起居室。
「……孩子的爹,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啊?」
蓟像是感到傻眼似地向慎一说道,把拖盘放在桌上后,不客气地赏了丈夫的脑袋瓜一掌。
「少胡思乱想了。拜托你不要也跟我讲这种没头没脑的话。」
「啊,不……」
赫然回过神的慎一惊觉自己先前的举动失了分寸,不禁面红耳赤。
「抱歉抱歉。从那天起我就很不安,想确认一下,一激动就……」
「不会啦不会啦。」景介有些刻意不自然地把手放在眼前挥了挥,向搔头尴尬的木阴野慎一回答。
虽然景介开始为木阴野的将来感到担心,不过看样子还是不提为妙。
「啊~那个。嗯哼。」
慎一清了清嗓子。
这样的举动固然很像漫画常见的桥段,不过干咳似乎真的还挺有用的。他的表情不再狼狈,景介也成功转换了心情。
「刚才让你见笑了,现在能回归正题吗?」
「好的。」
景介一本正经地点头。虽然发生了不预期的意外,不过终于要进入正题了。
今天会拜访这里,是景介主动提出的。
理由只为了一个。
「能请您……教导我如何战斗吗?」
景介单刀直入地提出了请求。
这件事自两天前他便一直放在心上。
面对巳代非但没有往后倒退半步,还轻轻松松地就收拾了她。那场战斗实在是太令人赞叹不已了。甚至连枯叶和女儿木阴野都备感惊愕。
而且对跟木阴野慎一同样都是人类的景介而言,无非形同启示。
景介过去一直认为不管怎么挣扎,都不可能和铃鹿一族相抗衡。毕竟基本的身体能力有着天壤之别。可是,木阴野慎一的表现彻底让景介改观了。即便没能像慎一那么厉害,只要肯下苦功,说不定自己也能变强到足以抵抗铃鹿一族——景介的心中涌现了这样的希望。
「求求您,我一定得变强。」
景介磕头拜托。
「第二课奏效了呢。」
木阴野蓟状似欣喜地说道:
「虽说第一课的效果好像就没那么明显了。俗语说,子女不会懂父母的用心良苦,果然是真的呢。」
「雾泽,头抬起来吧。」
慎一轻叹了口气,向景介露出微笑。
「我们本来就有这打算了。」
「那……」
然而慎一却又向情不自禁地在膝上握拳的景介摇头。
「只不过,可能没办法如你想像得那么美好。」
「……咦?」
「当年是我运气不错。」
慎一突然开始侃侃而谈。
「十七……就快算是十八年前了吗?铃鹿的村落发生内乱时,我跟蓟也结婚了三年的时间。所以那时我才有能力战斗。纯粹是时期凑巧。」
「请问,那是什么意思……」
「说来,当时我也是个脾气很硬的倔强小伙子。」
慎一露出怀念的表情苦笑。
「你也很清楚,铃鹿一族有非常强大的能力。这让我咸到非常的不甘心。你想想,和铃鹿之女在镇里约会时如果被痞子缠上,男女立场会顿时颠倒过来吧?受女孩子保护的男人。这画面说有多窝囊就有多窝囊。就算不提那个,去到村落也是女强人到处跑,男生全都被骑到头上去了。全天下没有比这更教人脸上无光的事了。」
蓟安安静静地听丈夫谈起往事,貌似有些开心。
「所以我们开始交往后……应该说在我认识铃鹿一族之后,我就主动表示自己想变强,请她们训练我。就跟现在的你如出一辙。」
「是这样子啊。」
「结果我没被痞子缠上,倒是碰上了内乱。」
原先打趣说道的慎一话锋一转。
「五年。」
他持严肃的神色。
「我从一个没有底子的外行人到勉强练出个架式,总共花了五年时间。我被以蓟为首的铃鹿之女们操得死去活来,什么空手道啦合气道啦每一间道场我都有去拜师学艺喔。即便付出这么庞大的心血,在那场内乱我依然无用武之地。」
「咦,请等一下。」
景介一脸错愕。
「您说……花了五年?」
「雾泽,听我说。」
蓟从旁打岔。
她说出了——荒唐得让人无法置信的话。
「他全身上下找不到任何一处从没骨折过的骨头。手脚也被砍断过好几次。而且还不是在内乱的时候。全是发生在村落的练武时……还只是练武而已喔?他就是了投注如此惊人的心血。」
「……!」
「他付出这么多牺牲也在所不惜地练了五年。你懂这代表什么意思吗?」
这回景介不单只是惊愕,甚至哑口无言。
他懂。可是,却也惊人到无法理解。
从他现在这副中年肥胖的身材,实在很难想像曾有那样的过去。
五年——换句话说,在那五年内他就算全身骨折、连手脚都被砍断,也是用藏物硬是治疗好,然后又开始重复同样的过程。这样应该可以获得跟用一般方式锻链身体二十年、不,是三十年以上相匹敌的成果吧。或许他本身就是个练武奇才。不过,比起才能,如果缺乏某种超越努力与执念那种概念的东西,是不可能贯彻到底的。
「问题是你没有时间了。所以不可能强求你做得跟我一样吧?」
虽然慎一说得轻描淡写,可是即便时间充裕,景介也不认为自己能做出那么大的牺牲。
跟慎一经历过的修行相比,景介在迷途之家做的练习简直形同儿戏。不讳雷地说,自己也没有不惜牺牲身体到那种地步的觉悟。
「也……对。」
景介俯首,紧抿嘴唇。
当然,景介也没天真到妄想自己能变成慎一那般的武打高手。
只是觉得如果可以跟他讨教,多少依样画葫芦地学到他的皮毛,或许能比现在有帮助,所以才会专程前来拜访——如今却被当头棒喝,原来连这点卑微的愿望都是遥不可及的。
「喂喂,雾泽,你大可不用那么沮丧。」
真希望他不要再刻意安慰我了。反正再怎么挣扎,我做不来的事情就是做不来。
景介一边如此心想一边抬起视线。意外的是,慎一脸上并没有笑容。
他直视景介说道:
「我的方法确实不适合你。可是……倒不至于说如果没有到我的水准,就没办法跟铃鹿抗衡。」
「请问……您的意思是?」
「现在已经不是靠毅力就能克服一切的时代了。实际上,我所历经的那五年,多半是为了满足我自己,没有其他的意义可书。还是说,你是那种说什么也不肯容许有女生臂力比自己还强的类型?」
「那倒没有……」
自己是那种多少会觉得有点难堪,可是顶多摸摸鼻子算了的类型。
「如果提到比臂力,连我也只能甘拜下风。即便是年轻时候的我也一样。铃鹿一族和人类之间,有一道难以跨越的藩篱存在。你应该也有亲身体验过吧?」
「嗯嗯……或许是这样没错啦。」
景介想起上个月跟供子交手的事。
供子在面朝上被压倒的情况下,使出蛮力一口气把医院用的病床和柜子砸飞了数公尺之远——严格说来,人类根本不可能做到这种事。
「那你以你的经验为基础,试着回想我和巳代对战时的情况。」
景介翻找记忆。
慎一当时曾说过。
他预测了对手的行动。配合呼吸的节奏找出破绽。
接着攻击对方的下巴,使其产生脑震荡—
「没错。关键就是不跟对方以蛮力硬碰硬。我这样说或许有些卑鄙……不正面冲突,不让对手有机会使力,在最恰当的时机予以攻击。所谓的战斗就是这么一回事。至少以人类的立场来说啦。」
「问题是我……我不会那么高深的技术啊。」
慎一经历了超乎想像的五年严酷修行,才成就了他的功夫底子。所以他有那个能力。
不过慎一像是别有含意般,向垂头丧气的景介闭起一只眼睛。
「重点就在这。如果没有技术,那就利用其他方面掩护就行了。」
「其他方面……?」
「呵贺美良之枝b你有带来吗?方不方便借我看一下?」
景介起身,依要求抽出插在腰上的东西。
「唔。」
递上前后,慎一接过手仔细打量把玩。
「先前你是怎么使用它的,我已经听枯叶她们提过了。」
「呃。」
「你敢保证,自己有把它的能力发挥到最大极限了吗?」
「……您的意思是?」
慎一不理会问话的景介,指着咖啡杯向蓟询问。
「这杯子贵吗?」
「也不值多少钱。」
「那就没关系了。」
慎一轻轻地用『贺美良之枝』尖端在杯子的握柄划了一痕。
接着他皱起眉头集中精神——
「……什……」
景介被慎一接下来所做的事吓得目瞪口呆。
「怎么可……能……」
咖啡杯就像黏土一样开始蠢动变形。
一下子像试管一样变得细长,一下子变成葫芦状,接着变成了金鱼缸。
最后,握柄的上半部和杯子分离,宛如蛇般开始扭动了起来。
景介恍若遭到晴天霹雳。
以前压根子没想到,原来这个藏物竟然还能做这样的利用——
「嗯,果然如我所料。」
慎一解除放在咖啡杯上的集中力,点了点头。
「从以前我就在想了,既然是把东西纳入自己的支配之下,照理说应该可以做到这个程度的操纵——超乎你的想像吗?」
「……嗯,太厉害了。」
景介得到这把『贺美良之枝』已有两个月的时间。以为能做的实验都做过了。也以为自己对这个道具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
结果,自己的了解其实还不够。不对,是根本搞错了重点。
景介该了解的,不是能利用它做什么。
而是——能利用它发挥到什么境界。
「连我都很吃惊。」
蓟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不过,变形能派上什么用场吗?」
过了一会儿,她才像回过神似地如此说道。
闻言,景介感到十分讶异——不如说是错愕不已。
「那个……伯母?」
他注视着蓟。
「请问您是认真的吗?」
蓟的厌想让景介觉得难以置信。
「现在你明白了吗?」
慎一向景介眨眼示意,同时瞥了妻子一眼。
「你们两个刚刚反应的差别,显现的就是铃鹿一族和人类……拥有力量和没有力量的人的差异。」
「啥?这话怎么说?你们在说什么?」
慎一没理会面露诧异、在两个男性之间来回游移视线的蓟,重新面向景介。
「你可能会觉得很意外。其实铃鹿一族是坚决反对让人类使用藏物的。就连在那场内乱的时候也是一样,就算我磕破了头她们也不肯答应让我碰藏物。」
「咦,有这回事吗?那我的这个是——」
「你算幸运的例外。有很大的因素是你聪明地抓住了那个名叫棺奈的『腐女』的逻辑破绽。此外,枯叶她们那些年轻人还不是很懂传统的风俗。算了,姑且先不管那些……现在的你应该可以搞懂为什么她们不愿让人类使用藏物的理由了吧——因为人类远比铃鹿一族更知道如何活用藏物。」
景介点头表示同意。
「以前我只会傻傻地埋头猛练技术。那是因为她们死都不答应让我使用藏物。可是你呢……拥有呵贺美良之枝。的你不需要模仿我那一套。」
「……是的。」
话说到这,慎一露出小孩般的顽皮表情咧嘴一笑。
「据我听到的八卦,大家不是都叫你黑心仔吗?那你就不用客气,尽管发挥自己的想像力吧。所幸对手正如你所见识到的,真的非常单细胞。」
「……是的。」
在他的牵动下,景介也不禁自然而然地浮现了笑容。
慎一说得对。
我不会他那么纯熟的功夫。可是,能对抗铃鹿一族的不光是只有功夫。
——没错。
童话和寓言故事里,人类都是怎么和怪物作战的?
该如何做才能制伏力量输了不只一筹,而且正面迎战绝不可能打嬴的对手?
主宰胜负的关键往往在于人类的智慧和勇气。
「什么跟什么啊?你们两个可不可以用我听得懂的方式说明?」
做丈夫的,淘气地向这把年纪还气呼呼地鼓起腮帮子的蓟回答道:
「意思就是雾泽现在已经学会怎么打赢你啰。」
或许真的是这样没错。
这时景介的心,早已雀跃到连表示「您过奖了」的谦逊也没有了。
2
当雾泽景介在木阴野家向木阴野慎一请教的时候——
型羽正身在荒僻得几乎没有道路可言的深山里。
她以超乎人类所能的速度在树枝间跳跃移动着。时而惹得底下的狐狸和兔子好奇仰头观望,时而将半路偶然撞个正着的狸猫吓一跳,在甚至连东西南北方向都搞不清楚的山中行进。
离开迷途之家出发的时间是一大清早。
连续冲刺三个小时之后,她发现了一条涓涓流水,在那里停下了脚步。
等了数分钟,另一个人——从后头追上的人影从树丛探出了脸。
「速度满快的嘛。」
型羽心服口服地赞美了那名少女——槛江。
「本以为你会再更慢一点的。」
「……我累了。」
槛江只喃喃说了一句话后,便来到河边蹲下。上下起伏着肩膀喘气。
背负着母亲力挺神乐叛乱的罪孽,她并未完整接受过村里的武术训练,所以没什么体力。因此,她跟得上被视为本家守护役『轧』的继承者、而经过严格训练的型羽的速度,教她有些难掩惊讶。
「维持这个步调下去,我想你应该很快就会变强了。」
型羽露出了微笑。
「槛江姐姐的可塑性很高喔。」
槛江只当耳边风。她用手捧起河水生饮。
「……真是的,态度如果能更亲切一点不是很好吗?」
「你有说什么吗?」
槛江怔怔地转头回望。型羽则是摇摇头。
「没事,我们来吃午餐吧。」
说完,她当场坐了下来。
型羽和槛江两人是从这个月起,感情才开始热络的。
留住在迷途之家的人先前合办了宴会,庆祝型羽生日。那时,型羽为了生日礼物的事起了一点小争执,闹得心情不愉快——后来好心去安抚她的人,正是槛江。原先型羽并不怎么信任脱离繁荣派的槛江,可是自从发生这件插曲之后,就化解偏见接纳了她。两人外在的年龄看起来相近固然也是原因之一,不过,或许是型羽觉得面无表情且没有感情起伏的槛江性格表里一致、很好相处吧。
型羽把背后的背包放在地上。槛江靠了过来,打开背包翻找。
饭包里面装的是饭团。是一早拜托棺奈做的。
槛江挑了块岩石坐下后,型羽毫不犹豫地坐在她的膝上,背部依偎在她的胸前。
「来。」
槛江拿起一颗饭团,凑到型羽的嘴边。型羽直接张嘴咬下。
喂型羽吃饭的同时,槛江自己也拿起另一颗饭团,小嘴微张。
一边的吃相宛如初生的野兽狼吞虎咽,另一边则好似大只的栗鼠,一口接着一口细细地咬。
「还有多远?」
「已经剩一半不到的距离了。接下来只要沿着这条河前进就到了。」
两人一边用餐一边对话。
今天两人结伴外出的目的,有一半是型羽为了锻链槛江。
另一半则是槛江顺道陪同型羽去一个地方。
这一条路,型羽在三年前也走过。
那时只有她一个人独行,花了整晚的时间才抵达:心中满是期待与不安。然而这次就不一样了,不仅不再是独自一人,应该也不至于那么耗时。
不过,同时心中也少了期待,只剩不安。
「我们走吧。」
用完餐后,两人休息了十分钟左右,再次打起精神出发。
这回沿着河川往下游前进了约莫一个小时。
两人发现位在林子另一头的目标建筑,停下了脚步。
一栋五层楼建筑座落在森林内一瑰被夷平的空间,彷佛只有那里经过砍伐似的。混在绿意里的陈年灰色弥漫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气氛。
「……就是那个。」
型羽以视线指出那栋楼房,抬头仰望。
又名阳光洒落之家。
那里是为了帮助某些因特殊理由而无法上学的儿童重回社会所成立的感化设施。在大自然中过着集体生活,找回健康的心灵。打着那种正当理由,数十名小孩和几名工作人员在此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三年前,型羽的父亲跟同父异母的妹妹也在那里。
撇开父亲不谈,如今妹妹已经不在了。
她现在跟型羽合为一体。
这间设施里的大人们过去曾群起虐待。或许是藉由向弱者施暴舒缓压力的方式,集团才能维持集团的机能运作下去吧。
型羽的妹妹被当成『弱小的小鸡』,不只受到设施里小孩们的欺负,甚至连亲生父亲也助纣为虐,对她施暴虐待,最后她从这栋楼房跳楼自杀身亡——就在一无所知地前来见父亲的型羽面前。
不过型羽今日会重返旧地,并非为了当年的理由。
促成她前来的动力是两天前秋津依纱子所说出的那句『弱小的小鸡』。
她知道这间设施所发生的过去。以及型羽头部以下是妹妹身体的事。
「走吧。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型羽催促槛江,朝着楼房迈步前进。
穿过树木,拨开草丛,眼前豁然开朗。
顷刻间两人抵达了灰色建筑的前方。
「……果然。」
乍看之下,建筑感觉荒废了许久。
疑似入口的大门缠上了锁练,玻璃窗几乎无一完好。脏兮兮的外墙爬满了数量惊人的藤蔓。庭院的花坛也落入茂盛野草的支配之下。
里头俨然早已人去楼空。
「要进去吗?」
「那当然。」
向提出问题的槛江点头示意后,她放下了背在后面的长刀『攫食玉藻』,将刀从鞘中拔出。只见她举刀一挥,玄关的锁链随着尖锐的声响被一刀两断。
「槛江姐姐,暂时先别收刀。」
「嗯。我知道了。」
型羽同样亮出两手的铁爪。
两人打开玄关,进到了建筑内。
建筑内部的构造给人的感觉就像医院和学校加起来除以二。壁面上黏贴有小孩的画作和标语海报,部分房间里头排满了一张张的床。从掉在走廊上的球、标示有供餐室的房间里头摆放了餐具柜等小地方来看,不难发现曾有人生活的痕迹。可是所有东西全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不知这里已经荒废多久了呢?」
型羽喃喃发出的疑问声反射在壁面上,阴森森地回荡着。
槛江茫茫然地观望四周回答道:
「我想应该有一年以上了。」
「我上次来是在三年前……那时候还有人在这里生活。」
「大概型羽妹妹死后,这里的人就被迁出了吧。」
「是有那个可能。」
凡是过去住在这里的小孩,都知道型羽的妹妹自杀的事情。因为他们不分男女,都面无表情、无动于衷地从这栋楼房的窗户俯瞰着妹妹的尸体。
没有告知设施的工作人员,型羽擅自把妹妹的尸体带回了村落——当然,事情的真相并未全部据实公诸于世。设施方面的人员应该是把这件自杀事件当作病死之类的处理掉了。
型羽对这个地方的了解也只到这里为止。
毕竟闹出了人命,设施事后没多久便因此被勒令关闭的可能性也很高。
「秋津依纱子……」
她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什么她会知道型羽之妹的过去?
根据景介她们的调查,户籍上的『秋津依纱子』似乎另有他人。那么,身为神乐女儿的『那个女人』在得手秋津依纱子的名字和屋子之前,究竟是栖身在什么地方呢?那个问题的答案——恐怕就是这里。
「我们从明显的地方开始调查吧。」
槛江淡淡地提议,型羽点头附和。
两人开始了地毯式的搜查。
虽不至于到连只老鼠也不放过的地步,不过两人还是翻箱倒柜地从一楼找到五楼,甚至掀开床铺、把书撒得满地都是。
理想而言,若能找到曾入院、住在此地的病患病历表自然是最好。最少也希望可以找到能证明秋津依纱子存在的证据。然而,两人花了三个小时把整栋楼翻过来找了一遍,也找不到任何可疑的蛛丝马迹。
不一会儿太阳西下,差不多该踏上归途了——可是至今依然可说是一无所获。
再继续耗下去也不是办法。
下了如此判断的型羽向槛江提议打道回府。
两个人全都弄得灰头土脸。到时枯叶肯定会大惊小怪地好奇她们究竟干什么去了吧。
「假使这里发生过事件,或许也有上过新闻吧。」
熬到这时也难免面露出些许倦色的槛江,灵机一动地向型羽说道:
「要不要拜托景介帮忙调查?」
「好是好……可是……」
型羽一脸不是很乐意的模样点了点头。
型羽并未向砂姬坦白自己在村里跟秋津依纱子对话的事。之后会同枯叶等人开会的时候,也是一字不提。
爬下楼梯的同时,她向槛江说道:
「这件事我看还是先保密别说好了。既然没查出任何有利的情报,我不想因为我个人的因素招致大家的混乱。」
「既然型羽不想公开,那就不说了。」
槛江的脸看起来面无表情。所以型羽再一次强调拜托保密的意思后离开了楼房,踏上返回迷途之家的归途。
一路上,型雨一直带着徒劳无功和疲倦所导致的沉重面色。
——然而,型羽忽略了一件事。
她说服槛江的理由,不过只是个藉口。
其实她打从心底感到惧怕。
对于有可能虐待了自己妹妹的秋津依纱子的存在——
对于挂着居心叵测的笑容讥笑自己是『弱小的小鸡』的女人——
拒绝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内心的恐惧,以及畏惧敌人的事实,这样的不成熟逞强心态正是使她三缄其口的最大主因。
3
达成目的后,景介本想就此打道回府,不过却受到了木阴野父母的极力挽留。尽管景介当下的心情就恍如刚得手新玩具的小孩,一心只想赶快回家拿『贺美良之枝』做多方尝试,不过听说有客人想见自己一面,于是也只得乖乖应挽留坐了下来。等了约莫十分钟后,随着响起的门铃声进入起居室的,是砂姬和她的丈夫玄。
「阿玄,好久不见了。」
慎一起身走向玄,状似开心地和他握手打招呼。外表怎么看都像是黑道份子的玄则默默地低头弯腰致意。
「那我们去楼上喝一杯了。」
然后两人随即一同离开了起居室。
蓟一副无奈的模样,向看得一头雾水的景介笑说:
「雾泽,你以后可别变成跟他们一样的大人喔!」
「……呃。」
照这演变看来,有种不祥的预感。
玄会和慎一跑去喝酒——也就表示,来这里有事的并不是他。
这么说来——
「要见我一面的客人是……」
「是我。」
果然没错。
坐在沙发的砂姬以盛气凌人的视线注视着景介。
坦白说,景介实在不晓得跟如何跟这个人相处。第一次见面时被冷言冷语教训了一顿固然有所影响,不过还是她那没办法开玩笑的气势最教景介无所适从。
「个性很可怕,但也有温柔的一面」——这是木阴野给砂姬的评价。
不过景介总觉得她的温柔并没有用在自己的身上。
「怎么,不想跟我说话吗?」
砂姬面露宛如去除了温和成分的解热除痛药一般、只剩猛烈药效的笑容。
「没、没有……」
「人类要怎么看待我,也不关我的事情就是了。」
「我没有那种意……」
「你应该很清楚我找你是为了哪件事吧?」
与其说是问话,倒不如说是带有确认意味的质问。
不好意思,我完全没有头绪。
见景介闷不吭声浑身僵硬,砂姬锁起了眉头。
「……是为了枯叶的事。」
「枯叶的事?」
枯叶她怎么了吗?
景介怔怔地傻在那儿。砂姬见状,不知何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像是在发牢骚似地喃喃自语了起来:
「……受不了,搞不懂她到底看上这男的什么地方了?」
——呃……
记得以前也有听到别人说过类似的话。对了,那次是型羽说的。
看样子,自己在一族某些女性的心中印象恶劣到了极点。
拜托,想唉声叹气的是我好不好……就在景介如此思忖时,有人跳出来缓颊。
「小砂姬别这么说嘛,人家没你想像得那么不中用啦。」
那个人正是蓟。她一边帮忙续添咖啡,一边笑说:
「虽然看起来感觉不是很可靠,不过他可是一个很优秀的男孩子喔。」
「我不明白。我看,枯叶只是被那个叫做灰原吉乃的少女的感情牵着鼻子走而已吧?」
「就算你说的是事实,铃鹿之女本来不就是该接受身体原主人的感情,一同携手活下去吗?她可是枯叶看上眼的女孩所欣赏的男孩子喔,不会有错的。」
这就是所谓「姜是老的辣」吧,砂姬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被人家当面嫌弃得一文不值,景介也觉得非常尴尬难堪。可是——既然连灰原的名字也被搬上了台面,他便念头一转,觉得是该展现气魄的时候了。
而且不光是因为灰原的关系。
枯叶同样在景介的心中占了重要的一席之地。
「那个,砂姬小姐。」
该吐露的心声还是不吐不快。
「我或许让人觉得没什么安全感,和繁荣派发生冲突时可能也发挥不了什么战力……可是我绝不会丢下枯叶、自己一个人逃走。」
「这我明白。」
会获得砂姬的认同倒是出乎景介的意料。
「好歹你也击退供子,成功把槛江拉拢到我方。我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贬低你这小子。况且我一看就知道,那些家伙全都很仰慕你。」
「雾泽,你别见怪。因为铃鹿一般都没有自己的兄弟姐妹,所以大家都是情同手足地长大。所以对年轻女子的男人会怀有类似姑嫂情节的感情,也可以算是一种风俗了。」
砂姬用没好气的表情向补充说明的蓟顶嘴。
「你少加油添醋。」
「哎呀,你该不会忘了吧?当初你把玄带回村子,遭到我极力反对的时候……你可是怒气冲冲地痛骂了我们一顿耶?」
被翻出旧帐,那个砂姬居然露出恨不得想找地洞钻的表情。
景介有股想提倡木阴野蓟最强学说的冲动。这母亲简直是天下无敌。
「总之你别再批评枯叶看上的人了,这是婆婆我下的命令喔。」
「我知道了啦。真的是辩不过你。」
顿了一会儿,她的视线从蓟移回景介身上。
「蓟说得没错,跟你抱怨再多也于事无补。」
不过表情跟先前不同,显得有些忧郁凝重。
然后——她说出了令景介极其诧异的话。
「毕竟,我今天是来跟你致谢的。」
「……咦?」
砂姬端正坐姿,开口说道:
「我不晓得你发现了没。枯叶……她其实是很脆弱的。」
——『脆弱』。
听闻这个字眼,景介立刻将嘴合拢成一直线。
「思。」
景介点头回答。他早已发现枯叶的那一面。
「她一直努力想让自己变得坚强。纵然如此,她的心灵还是比年纪要稚嫩多了……我想她本人对此应该也心里有数,不过她的认知还是太过天真。」
「您的意思是,她比自己想像的还要脆弱吗?」
「没错。偏偏她的个性却倔强又顽固。唉,这缺点倒是跟她的母亲一个样。」
砂姬像是在吐苦水似地露出了微笑,但随即又绷紧了表情。
「雾泽景介,你可曾听枯叶提起过木春的事?」
木春——就是被繁荣派火攻村落害死的枯叶之姐。
「呃……」
景介试图回想。可是并没有特别的印象。
「像是——原本的预定是姐姐继任首领,又或者她本来没有行丧服的计划。她有说过这类的话吗?」
「啊啊,有。」
的确是有听过这些话的印象。
「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她是有说过这些事情。」
「……果然吗?」
不知何故,砂姬面露出沉痛的表情。
而且连蓟也不例外。
「那孩子还坚持那么认为……」
「……怎么了吗?」
景介难掩讶异。砂姬略为垂低了头。
「前者是正确的。次期首领原本应该是木春,然而后者就不是如她所说的那么一回事了。」
——说法怎么会有出入?
「你知道槛江生了什么病吧?」
「知道。」
据称是生长会停止的铃鹿一族之病。
砂姬接下来说出口的事情,是景介第一次耳闻的情报。
「枯叶的姐姐也罹患了一样的病。而且还是在初经来潮之前。」
「……咦?」
「那不是行丧服就能药到病除的疾病,所以生育继承人的责任自然降到枯叶的头上。枯叶得代替木春,生下在木春之后接替首领位子的女婴……这样的安排村里的人大家都接纳了。抗拒接受的,只有枯叶一人罢了。」
为什么枯叶要坚持这种不合理的主张?
景介稍微想了想,马上就理解她的理由。
「她……一定是认为姐姐的病终有一天能痊愈吧。」
「没错。她坚信姐姐患的才不是不治之症……纵使自己的身高已经超过了木春,她还是坚持那套理论。所以才会固执地不行丧服、不生小孩。」
枯叶这个人就是倔强又耿直。这也造成当她面对这个世上的——一些无可奈何的事情时,会显得无法适应。槛江那次也是一样,枯叶无法理解她抹杀了自己内心的事实。
不愿放弃、拒绝承认、不容许有那样的事情存在。她愈是这么钻牛角尖,就愈是固执不知变通。由于无法舍弃梦想,因而变得无法接受现实。
「原来如此……枯叶她是不是觉得承认是一种脆弱的表现呢?」
只因为她试图让自己坚强,只因为她觉得自己非坚强不可。
然而却浑然没有发现,其实那是逃避面对『没有勇气正视现实的自己』的表现。
「但那个倔强的态度才是软弱的写照。继续这样下去,她迟早会折断的。」
砂姬弯低脖子垂下了头……
「雾泽景介,我请求你——能请你成为枯叶的支柱吗?」
……向着前一刻才以冷峻的视线睥睨的景介深深地一鞠躬。
「我们也无能为力。能扛起这个责任的只有人类……不对,是非你莫属了。只有能让枯叶死心塌地的你。如果是你,或许她会愿意把软弱的那一面展现出来吧。如果是你,或许有办法帮她找出软弱之处吧。所以,我拜托你。」
以成人对小孩子而书,这样的礼数说是过当也不为过。
景介闭上眼睛。
回想枯叶的人、枯叶的坚强、枯叶的软弱,然后——
「砂姬小姐,请您抬起头来。」
景介的脑海浮现了另一个人的脸孔。
「您不用担心,不会只有我一人而已……能扶持她的人,不是只有我。」
「这话怎么说?」
「还有另一个值得我和枯叶依靠的人。我和枯叶都十分仰慕她。只要思念起那个人,就能变得坚强。所以……」
没有错。
人类的软弱与坚强——枯叶曾说,丧服其实是为了借助人类的软弱所衍生出来的坚强。
若是如此。
那个人的坚强,应该会弥补枯叶的软弱吧。
那个人的软弱,应该会支持枯叶的坚强吧。
因为那个人就在枯叶的体内,永远守护着她——
「一定没有问题的。」
景介斩钉截铁地保证。
「即使枯叶哪天真的折断了,我和灰原也会把她重新扶正的。」
4
不仅宣称有事要去迷途之家一趟是谎话,而且根本没去迷途之家。
木阴野枣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后,独自一人坐在邻镇公园的板凳上。
枣会发现这处公园纯粹是因为凑巧,不过会不辞辛劳跑来邻镇就不是凑巧那么简单了。有一半的理由是无意识.至于另一半——则是因为小折谷通夜子的家位在这个镇上。
话虽如此,枣的眼神依然不见意志坚定的光芒。
她一手拿着在附近买来的果汁,神情恍惚地看着小孩在嬉戏玩闹。
「感觉我好像被裁员的上班族一样。」她小声地呢喃道。
抬头看公园的时钟。时间快逼近中午了。
雾泽景介回家了吗?离家最大的理由,无非是看了他的脸会感觉很尴尬,另一方面也不太想和自己的父母大眼瞪小眼。
「……我看干脆倒戈加入繁荣派算了。」
脸上挂起像是灰心丧气的表情,但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念头。
哪能说背叛就背叛。
「忘了会……比较好吗?」
那是以前通夜子跟枣说过的话。
要忘记什么端看你自己决定。看是要忘了我,还是忘了战斗。
忘记通夜子——换句话说,也就是身为本家侧的一族,投身战斗与通夜子为敌吗?
忘记战斗——代表的是放弃铃鹿一族的身分,扮成人类过和平的生活吗?
不过,通夜子并未向枣提出忘记枯叶等人这个选项。
这意思也就是说,通夜子也不认为自己现在置身于繁荣派的状况是正确的。本人也很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是错的。
即便如此,通夜子也不会改变自己的意志吧。
她的行动、选择,前提是建立在效率高低,而非讲求正确与否。
如果说她的目的,只有确保青梅竹马的宫川英的人身安全的话——
枯叶的理想,应该是只求本家侧能平定这场内乱。实际上这样的结论也没错。然而通夜子也是在评估过枯叶的想法后,才决定自己的方针。
如果枯叶那一方获胜,即使通夜子战死也无所谓。只要盼望与人类共存的思想能普遍传开,可能对宫川英不利的一族也会因此消失。
反过来万一枯叶那一方被斗垮,而通夜子又站在本家那一边的话,单是这个原因就会使宫川遭到性命威胁。因为和敌人亲近的人类对繁荣派而书,往往是欲除之而后快的对象。
所以通夜子才会决定加入繁荣派。假如本家获胜顶多也是赔了自己一条命;如果繁荣派获胜,那也只要从内部保护宫川的安全即可——所有的行动都经过了这番精辟的计算。
把世界分成『重要的人』跟『其他』两边,放到天秤上一量,二话不说舍弃分量较轻的那一方。这是枣说什么也学不来的觉悟。也因此,枣才会拿不出办法阻止通夜子的行为。
枣从长凳上起身,把喝到一半的果汁丢进了垃圾桶。接着她长叹一口气,又恍恍惚惚地信步往回走去。
就在这时,有人从旁唤住了枣。
「……木阴野同学?」
枣几乎是反射性地转头回望。
「啊……」
那是面带讶异的宫川英。
「怎么会!?」
枣以没人会听见的音量在口中嘀咕道。说起来,她既然来到了通夜子家附近,和住在她家隔壁的宫川遭遇的机率自然也不低。
「你在这种地方干嘛?」
宫川问道。
「啊,呃……我——」
枣一脸慌张支吾其词,不过随即就挤出了一个说是虚情假意也不为过的笑容。
「我在散步。」
「咦?你家住这附近吗?」
「没有啊。呃……以前电视不是有引领一阵风潮吗?掷飞镖决定旅行地点的节目……就跟那个有点类似啦;我的兴趣是随便找个陌生的地方,漫无目的地游荡再回家。」
「……好奇特的兴趣啊。」
虽然两人在学校的交情还不差,不过也没亲密到会单独谈天。或许是因为交情不上不下的关系,宫川也没有特别挖苦和嘲笑枣的古怪兴趣,只是给了一句平庸的评语。
「啊那个……那你又在干嘛?」
「我买完东西正要回家。」
仔细一看,他双手提着塑胶袋。
他穿的也是运动服。这身隐约流露出一股家居感的打扮,跟他在学校的印象感觉天差地远。
「这是我们家的午餐和晚餐。」
「唷,你也会帮忙做家事喔?吓死人了。」
话题顺利带开了。
所以枣也露出夹带着心安的表情调侃宫川。
「嗯。」只见宫川点了头,若无其事地开口说道:
「因为我家没有妈妈,家事都是我在做的。」
「咦……」
「怎么,你不知道吗?」
枣在做出惊愕的反应之后,随即露出「惨了」的表情。
「……抱歉,我不晓得。」
「喔,原来景介那家伙没跟你说吗?」
「雾泽早就知道了?」
「他有来我家玩过嘛。」
宫川丝毫看不出难过的样子。
「你不用介意啦,反正我妈又不是这几天才不见的。」
「那个……你妈怎么了吗?呃,只是当作闲聊问问。如果你不想说就算了,我也不是非知道不可。」
枣之所以会顾左右而言他地问出尖锐的问题,会是因为在无意间期望他能提起通夜子的名字吗?
「哈哈。」
宫川苦笑了一声,跨过隔开公园和马路的树丛后,把两袋塑胶袋放在长凳上,自己也坐了下来。枣跑去公园中央的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瓶果汁回来。
其中一瓶递给了宫川。
「难得在外头碰面,请你吧。」
「可以吗?谢啦。」
枣把背部靠在长凳旁边的登高健身杆后,宫川开口说了:
「我妈在外面有了男人,离家出走了。好像是在我小学的时候吧。其实我从那时就一点都不觉得难过了,感想就只有『是喔~』这样。毕竟不是无故出走,而且我妈本来就不是那种对小孩很温柔的母亲。」
「是吗?不过在第三者眼里看来,那样的遭遇感觉还算挺沉重的啦。」
枣如此答腔道,因为在这时露出哀痛的表情反而是失礼的表现。
「我想也是。」
宫川淡淡一笑,接着脸上浮现了怀念之情。
「反倒是阿通哭成了泪人儿。之前你应该也有见到吗?就是她啦。」
宫川提起的名字令枣顿时表情僵硬了起来。
即便这段对话一开始就带有诱导询问的意味,可是一旦当真切入通夜子的话题,依然难掩动摇。
枣尽力佯装平静。
「啊。呃,你是说通夜子学姐?」
「嗯,对。就是那个人。」
宫川没有查觉到枣的动摇,一如只是在闲话家常似地淡淡说道:
「她还大言不惭地说『我要当阿英的妈妈』呢。什么我会代替不见的伯母当你的妈妈,所以你绝对不许哭、这样……明明我连一滴眼泪也没掉哩。」
宫川一副像是觉得很可笑似地——不过又好似感到有些开心。
「通夜子姐……她……」
枣忍不住咬住了嘴唇。
她把头垂得低低的、别开视线,不想让宫川从自己的表情看出端倪。
通夜子的个性总是保持冷静沉着,对任何事都无动于衷。至少在村子的时候她是这个样子——却跟和宫川在一起时的『阿通』判若两人。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呢?大概——无论是在村落展现出来的个性,还是身为宫川英的青梅竹马的那一面,都是通夜子这名少女的真实面貌吧。
所以——
「……什么嘛。」
枣不禁想像了强装扑克脸的少女通夜子——把嚎啕大哭的幼童通夜子牢牢关起来的画面。
无论幼童通夜子再怎么声嘶力竭地哭喊,现在的通夜子也不会放她出来。
不但铐上大锁,大门也关得密不通风,就怕恸哭声传到外面。
以强硬的方式封锁。
将自己真正的心情——彻底扼杀。
「拜托别闹了吧……」
枣低声喃喃自语。
表情扭曲、心跳加速、使劲地纠着左边的胸口。悸动却始终无法平复下来。
浮现在脸上的表情既不是哀伤,也不是痛苦—
「谢谢你跟我说这么多,宫川——」
枣意识到从心头涌上的某种情感,同时吁了口气。
她尽其所能地挤出笑容,当下的心情绝不能被眼前的朋友察知。
「今天的游荡有了意想不到的收获。这就叫瞎猫也会碰到死耗子吧。」
「也不是那么有用的情报吧。」
宫川露出苦笑,似乎没有发现枣的本意。
「是吗?把你很会煮饭的秘密拿到学校公开,一定会很有趣吧?」
「……最好是啦。」
「搞不好有女生听到会被激起母性本能耶?你不想受欢迎吗?」
「拜托饶了我吧。」
宫川开玩笑似地耸了耸肩膀。
「哈哈,别担心啦,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
再见啰。
枣向宫川挥挥手道别。
「嗯,路上小心。」
宫川也从长凳上起身,向枣轻轻挥手。
直到掉头背过身子离开公园之后,枣才拿下挂在脸上的假面具。
取而代之自然浮现的,依然不是悲伤与痛苦的表情。
「要我忘了?」
她低声嘟囔。
「少自以为是地……教训别人了。」
语气中夹带着克制不住、无从宣泄的怒火。
她是在开什么玩笑?枣心想。
通夜子是想拿自己已经做到忘记这件事来说教吗?
忘了宫川这个人,忘了自己对宫川英怀抱的心情。
她的言下之意是——自己早已忘却了当年对宫川啜泣着说「我来当你母亲」的强烈意念,并且毫不留恋地割舍掉了吗?单凭这样的、这一丁点儿的意念,她有什么资格拿,我的目的是保障他的幸福』这种话往脸上贴金?这样的做法也能称作觉悟吗?
枣回想两天前震慑于通夜子的气势而显得狼狈不堪的自己。也难怪会被雾泽景介和枯叶不留情面地狠狠教训。整个人变得这么懦弱憔悴,最后甚至还想依赖父母出马解决问题。
做为分家『木阴』的当家却仰仗上一代解围,这件事没什么好丢脸的。
丢脸的是只想躲在父母的保护伞下、给朋友带来困扰的自己——木阴野枣。
枣的步伐变得坚定不移。
她正视前方,稍稍抿住了嘴唇,快马加鞭地一路直赶回家。
5
景介是在距正午还有十分钟左右时离开木阴野家的。
因为逼近午餐时刻,所以木阴野父母大方招待景介留下来吃饭,只可惜家里的电冰箱已经放着母亲外出工作前事先准备好的饭菜。不回家将它吃完,对母亲也不好意思,景介只得婉拒了对方的好意。
到家后,时间也过了中午。父母都出门了,家里只剩景介一人。吃过用微波炉加热的午餐,景介回到自己的房间拿『贺美良之枝』做了许多实验。没想到过程还挺有趣的,眨眼间两个小时就过去了。
门铃响起是在快三点的时候。
尽管景介觉得八成又是来劝人订购报纸或加入宗教的,可是又不能装死当作没听见,于是只好透过室内对讲机说「请问您哪位?」来询问身分。
没想到应声的是一个始料未及的声音。
「是奴家。景介在吗?」
景介的思绪顿时停止运作。几个小时前才跟砂姬谈过她的话题自然也是原因之一,不过最大的因素还是——枯叶亲自跑来家里找景介,这还是前所未有的头一遭。
过了两秒,景介才回神应答。
「都听到本人的声音了还问,你是问好玩的吗……你等我一下。」
景介前往玄关打开大门。
「……你为什么还穿着制服啊?」
发现枯叶一副有些开心的样子,景介问道:
「你喜欢上制服了吗?」
「穿起来轻便多了。虽然裙底很透风这点教人挂念。」
「是吗?先进来再说吧。」
不管有什么事,总不能站在玄关聊开了,于是景介把枯叶请进门。
枯叶一脸兴冲冲地东张西望。
本以为枯叶是对西洋建筑感到新鲜——
「这儿就是你长大的地方吗?」
不过看来她似乎又在想一些会让人面红耳赤的事了。
「呃……来这坐吧。」
领枯叶到起居室后,景介请她在沙发就坐。之后便开始烦恼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不知道怎么招待客人,对于高中男生来说很正常的一件事——尤其当来客是同年的异性时。
啊啊对了,要倒茶。
「等我一下,你可以先开电视看。」
景介连忙跑去厨房。可是根本不知道日本茶放在哪个地方。死马当活马医地打开柜子一瞧,结果找到了宝特瓶装的橘子果汁,于是景介便拿它倒进杯子加入冰块。应该没关系吧?既然是未开封,也就表示这瓶是准备请客人喝的吧?
如果能再多个点心就更完美了——在这个念头的驱使下,景介擅自拿了放在冰箱里的布丁。尽管上头贴了『妈妈要吃的』的纸条,景介选择视若无睹,把布丁倒在盘子上。
准备就绪后,景介将果汁和点心放上托盘,端回起居室。
「……你在搞什么鬼啊。」
枯叶趴在电视机前,盯着黑漆漆的画面猛瞧。
「哦哦,景介。」
她就着那个姿势转头回望。
「这玩意儿要怎么打开呢?」
「你该不会连遥控器这种东西都不知道吧?喂,你站起来啦,小心内裤露出来喔。」
那个姿势非常引人遐想。大概是平时穿惯了和服的关系,枯叶才会没注意穿裙子时的小细节吧。
然而,景介却错估了一件事。
那就是枯叶她——平时穿惯和服所造就的粗枝大叶,实在是出人意表。
闻言,枯叶怔住了。
「何谓内裤?」
景介无言以对。
思考了整整五秒,才理解枯叶话中的意思。
和服底下到底穿不穿内裤景介是不太清楚。不过,至少可以知道枯叶并不认识内裤是什么东西。然后,枯叶现在穿的正是裙子。
从这些线索可以推得的结论是……
「枯叶,等一下,你先别动,保持那个姿势就好。」
「咦,为何?」
「反正你不要动就对了!具体而言就是不准把头垂得更低!屁股也不要再翘高了!」
景介原地右转并发号施令。
「站起来。快点站起来。马上!然后去沙发坐好!」
「可是电视……」
——在看电视前,有可能会先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啦!
「你先去沙发坐好,我就帮你开电视。」
「规矩那么多,真是奇怪。」
景介咬牙忍住了脱口说出「奇怪的是你」的冲动。
直到听到「奴家坐好啦」这句话,景介才松了口气把身子转回来。
「呐,这你拿去吃吧。」
说罢,景介把果汁和布丁放到了枯叶的面前。
「……景介。」
「怎样?你讨厌吃布丁吗?」
「你真的是个好人哪!」
枯叶突然大声嚷嚷。仔细一瞧,她的眼睛正亮晶晶地闪耀着光芒。
「而且这竟然是橘子果汁!橘子果汁跟布丁的组合实在是……!」
「……你平时到底都吃些什么东西啊。」
看到乐得跟小孩子没两样的枯叶,景介叹了口气。
「奴家平日都喝茶啃馒头。」
迷途之家不是有电冰箱吗?
「也有马铃薯片。可惜棺奈管得严,不答应给奴家吃哪。担心奴家会蛀牙什么的。」
「她真的是过度保护主人的死人耶。」
枯叶手拿汤匙,开始津津有味地享用布丁。看她那副幸福的模样,没吃到布丁的老妈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吧。虽然老妈并没死——而且景介有会被她骂得狗血淋头的预感。
由于枯叶吵着看电视,景介帮她打开电源的同时,赫然想起了要紧的问题。
「你今天怎么会突然一个人跑来?」
「啊啊。」
枯叶嘴里衔着汤匙面向了景介。
「大伙儿全出门去了,害奴家闲得发慌,所以也决定出门晃晃了。奴家也只认得你家的位置,便走来瞧瞧。奴家会自己搭公车了呢,厉害吧!」
「你说其他人都出门了?一
景介为要不要夸奖她会自己一个人搭公车的事犹豫了一下子,最后还是放弃,免得把她捧上天后尾巴就翘起来了。而且迷途之家的人全跑光了这点更教景介好奇。
「型羽跟槛江两个人一大早就溜出门了。」
「她们两个好像交情变得不错呢。」
槛江刚到迷途之家报到的那几天,型羽也不例外地对她抱着高度的警戒——可是不知不觉间,两人忽然变得亲密了起来。应该说,是型羽开始缠着槛江。
印象中是以四月初为分水岭,那段日子所招开的型羽庆生会前后。至于她们两人间发生了什么事就不得而知了。
「棺奈呢?」
「今天奴家请她帮忙修理『通连』……只不过,她碍于危险不肯让奴家越雷池一步。伤脑筋,你说得一点也没错,她真的是保护奴家过头了。」
真教人惊讶,尸体女仆似乎也懂得如何操作精密仪器。话说,她是在迷途之家的什么地方修理,又是怎么修理的呢?而且她哪来的工具?
「你不会是瞒着棺奈偷跑出来的吧?」
「她可是严厉地阻止了奴家呢。不过跟她解释奴家是要去找景介之后,她就答应放行了。」
看来自己似乎挺受到棺奈的信赖的样子。
「原来如此……不对,慢着。」
就在景介听完大致的脉络,蓦然想到木阴野的事。于是向枯叶打听。
「枣吗?不见她有来啊。」
「那家伙明明说要去迷途之家而溜了出去呢……真是的。」
看样子木阴野的心情比景介想像的还要沮丧。
大概是随便瞎掰一个去处之后,便跑去泡在某间电玩游乐场或咖啡厅流连忘返了吧。
景介也考虑过是否该联络她母亲一声,但还是觉得不便让她母亲过度操心。更重要的是,木阴野也不是小孩子了。总之要是改天遇见她,她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死样子,就狠狠地教训她一顿——景介在心里下了决定。
「还有,你也一样好不到哪去。一个人上街实在不是值得鼓励的行为。」
景介轻叹了口气,重新面对枯叶。
「犯不着担心。奴家有随身携带武器,再者,繁荣派也不至于在这镇上……」
「重点不是那个。」
或许是被木阴野的问题烦得想迁怒,一股心浮气躁的感觉油然而生。
于是景介情不自禁地说出了自己的真心话。
「我知道你实力很强。不是那种三两下就会被解决掉的三脚猫。问题是……我不愿看到你在我浑然不知的情况下遇袭。既然你要来,何不事先知会我一声?我总不会连去接你一趟都办不到吧。」
景介已做好了心理准备,这番毫不客气的指责有可能会使枯叶翻脸。不过,反正现在在气头上的人是我,而且该说的话终究还是得说出来才行。景介边想着这样的念头边看了枯叶,不料,她居然目瞪口呆地说:
「……你今天是哪根筋不对劲了,竟然这么温柔?」
「咦?」
「吃错了什么药吗?喔,奴家当然晓得你是温柔的好男人,只是……」
然后,枯叶脸颊飞上一抹红晕,视线飘向了他方,显得莫名心神不宁。
——惨了。
看样子刚刚好像不小心触动了她奇怪的按钮。
这人明明平时都赤裸裸地表现出自己的好感,把肉麻当有趣,现在却突然摆出娇羞的态度,反倒更教景介觉得难为情。
枯叶似乎也感到很难为情的样子,开始坐立难安地游移视线。
「啊,你家有院子吗?」
看到面向起居室的玻璃门,枯叶用不自然的语调如此说道。
「不、不就院子而已,没啥好稀奇的吧。」
「呃……奴家可以参观一下吗?」
连转移话题的手腕都有够差劲。
话虽如此,两个人继续这样忸忸怩怩只是徒增别扭,气氛实在尴尬。
「好啊。」
景介点头答应,站了起来。打开玻璃门,邀请枯叶。
「……先跟你说没什么好看的喔。」
家里的院子一点都不豪华气派。处于一个很难界定是庭院或阳台的规模,不过父母还挺热衷于种植园艺的,所以看起来还算整齐。
枯叶在缘廊坐了下来。
「那是什么?」
她指着右手边角落的草丛。
「香草啊。它们的繁殖力太旺盛了,害我爸妈头痛得很呢。」
「那边那个奇形怪状的是花吗?」
「你没看过郁金香?」
迷途之家的院子里是没种郁金香没错,可是连村里也没有吗?
「好多很有意思的花草哪。」
「花坛里的花会随着季节交替,改种一些风信子之类的……不过我也不是很懂啦。就算你一个一个问,我也答不出一半来吧。」
「奴家可以下去看看吗?」
「记得穿那边的拖鞋。」
景介随着枯叶一起走下到院子。
景介本身也是好久没到院子逛逛了。
小时候也常在这里玩耍,可是随着年纪的成长,也愈来愈少到院子了。其实,他甚至没替花浇过半次水。因为父母是在姐姐失踪之后才开始玩起花草的——所以为花浇水感觉就像在帮忙他们逃避现实,景介没来由地就是不喜欢这样。
长这么大后再好好端详,蓦然觉得院子变得好小。
父母是为了忘记丧女之痛,才在这么狭小的院子种起花草的吗?还是藉由种花弄草,回忆昔日女儿与年幼的儿子在此嬉戏的光景呢?
枯叶赫然对院子一角的树木显现了兴趣。
「是椿树。」
「对啊。」
记得这棵树存在很久了。不过自从父母开始种植西式的花草以来,这棵树在这院子就显得格格不入。对这棵椿树而书,它一定是觉得自己被反客为主了吧。
椿树有花朵盛开。景介有些吃惊,椿花的开花期有到初春这么长吗?不过花朵为数不多并且开始呈现枯萎的状态。看来只是回光返照而已。
「奴家很喜欢椿花。」
枯叶在树前屈身蹲下,盯着花朵说道:
「因为那是家姐的名字。」
木春。把※椿这个断头花拆解成两个字,使不吉更加不吉——然而也正因为如此触霉头,对铃鹿一族而言反倒是个吉利的名字。(译注:椿在台湾一般俗称为山茶花,由于山茶花是整朵连带花蒂落下,有如头颅落地,所以又有断头花的异名。)
「你姐是怎样的人?」
「啊啊。她为人坚强又善良,貌如天仙。是奴家远比不上的出色人物。」
遥想故人般的赞美令景介感到心痛。
果然事实如砂姬所说的——这家伙对姐姐的病能治愈深信不疑吧。
她肯定发过誓,身为次女的自己绝不会生下继嗣。只因为她尊敬姐姐、认为这么做有损姐姐的颜面。
景介无法自持,在枯叶的身旁蹲了下来。
一朵桩花孤伶伶地坠地了。
宛如希望在枯叶看着它似的。
彷佛要将最美的香消玉殡的瞬间展现给她看似的。
这时——
看到椿花落地,枯叶开怀地笑了。
「好美。」
顿时。
——好美。
随着一股强烈的既视感。
一幅雪白的情景在景介的脑海浮现。
「……咦?」
太唐突了。
那就好似头颅猛然挨了一拳般。
又或者被人轻抚脸颊般。
一段从来不曾回忆过的——不,是根本忘得一干二净的——记忆。
彷佛是打从水底浮起般缓缓复苏。
——没有南天竺吗?
有人这样问我。为什么?
——我来做一只雪兔吧。
有人这样跟我说。是谁?
——你好活泼、好有精神哪。
一个身穿和服的少女。头发乌黑亮丽。
——景介、吗?好名字。
和当年还是小孩的景介年龄相仿,以格外悦耳动听、尊大的口吻说话——
「枯叶,我问你。」
景介一脸茫然地询问身旁的少女。
「你……以前曾经离开过村落吗?」
「干嘛问这么突兀的问题,而且问这个有何用意?」
枯叶回以诧异的表情。景介不死心,继续问道:
「小时候。你有离开村子来到镇上……吗?」
「嗯,不瞒你说。」
不解景介问题的真正含意,枯叶露出了微笑。
「奴家小时候可是个不服管教的野丫头哪,而且好奇心又旺。」
枯叶一如开始念旧般地谈起了往事。
「奴家曾背着父母还有砂姬夫人,偷偷下山来到人类世界里溜达呢……只是往往马上被逮个正着,给带回村子去了。」
「你还记得吗?那个……」
「不,奴家不记得那么多了。只有逃开长辈们法眼的方法是拚了命才想出来的,所以还有些印象……至于来到镇上发生了什么事,除了兴冲冲地四处蹈躂以外,奴家全忘得一干二净了。」
「是吗,原来你不记得了啊。」
那也是当然的。
景介自己同样也忘得干干净净的——直到刚刚才想起来。
「……你有什么疑虑吗?」
「不。」
景介摇摇头。
「别放在心上,抱歉问了奇怪的问题。」
没有逼她回想起那件往事的必要,只要自己有想起来就够了。
总是把『喜欢你』这句让人听了害臊的肉麻话挂在嘴边的枯叶。
她喜欢景介的心意,过去总让景介觉得好像欠了她一份情。
所以这份回忆,是景介面对枯叶时暗藏的筹码。
她一点印象也没有,只有景介自己还记得的回忆——
景介并不相信命运这个字眼。
也从不认为上帝老早就安排好人的未来。
不过,如果所谓的命运,指的是由偶然所衍生出来的未来样貌——
如果说,能与童年时代的偶然再一次相遇,就是命运的话——
那么,自己应该可以把这份记忆拿来做为理由吧。
就让童年时代——一度曾为她怦然跳过的心,再一次跃动起来吧?
「景介,你怪怪的哪?」
枯叶露出呆头呆脑的模样。
那个表情,跟姐姐拿着红色珠子、为雪兔加上眼睛时的那个年幼少女重叠。
「到底是哪根筋……唔?」
不是因为本来就有那个动机,而是自然而然地受到吸引似的。
景介亲吻了枯叶的唇。
他把灰原吉乃抛到九霄云外,这一刻只想着枯叶。
6
顷刻,天黑了。
枯叶后来继续坐一会儿,便回迷途之家去了。两人的气氛也不若景介原先所担心的那么尴尬,枯叶的态度相常自然——至少在景介的眼里看来是如此。
景介回到自己的房间后,重新投入反覆试验『贺美良之枝』的作业,藉此想转换心情。现在整间房间几乎找不到任何毫发无伤的东西了。
不过景介自认努力获得了回报。感觉现在有能力可以实现与以往截然不同的作战方式。甚至开始妄想如果能早一点注意到这个,当初和供子交手时搞不好能赢得更轻松呢——内心对木阴野的父亲怀有无比的感激。
只不过,也碰上了奇怪的现象。
那是发生在景介把房间里的组装家电划伤,试图把外形改成软趴趴的型态的时候。
赫然——一幅奇妙的画面,像是半途插入视野一样浮现在眼前。就连画面是彩色的还是黑白的,景介也搞不清。那是很朦胧的影像。第一眼看见时,景介一头雾水,等到影像消失后再仔细回想,那幅画面感觉好像是把组装家电的零件全部拆解下来、排在一起一样。同样的情况也在操纵其他物品时发生过好几次。
虽然不懂个中道理,不过会不会是操控对象的构造或机关之类的东西以抽象的形式输入到脑子里来了呢?或许,是因为更进一步地支配物体,导致产生类似讯息反馋的现象。
尽管多少有些不安,不过并没有伴随头痛等实际的伤害,因此景介也就没放在心上。傍晚母亲回家,景介马上被抓出来逼问布丁的下落,于是便向她解释布丁下午拿出来招待突访的来客,最后是景介跑超商一趟买了一样的布丁回来,风波才告一段落。
几个小时后父亲也下班返家,一家三口一同享用了晚餐,一天宣告落幕。
接下来只需准备洗澡、睡觉。
附带一提,功课的问题早就被景介彻底抛到脑后去了。在礼拜六担心课题的高中生活可谈不上健康。「不急着在今天做明天也能搞定的事」是景介的生活哲学。
忙了一天,也难免感到有些疲倦了起来,景介早早打消本想熬夜把玩『贺美良之枝』的主意。精神如果不够专注,在让经过变形的东西恢复原状的时候,容易出现发生些微的误差。虽然在状况好的时候只需要心想『恢复原状!』就能轻松搞定——不过再怎么超常的道具毕竟不是万能。
时间是晚上八点。这时候就上床未免太早了一点,于是景介开殷电脑、打算上网浏览一下打发时间。
这时,一楼传来了母亲呼喊的声音。
「干嘛?」
景介开门回应。得到的答案让景介感到意外。
「有你的客人。」
「……啥?」
——晚上八点有客人?
景介离开房间。会是谁?
班上同学不可能事先没约好这么晚还跑来。所以说应该是铃鹿的人。
而且枯叶下午才来过——难道是枯叶发生了什么意外?
回家时景介有亲自送她到公车站。而且她还随身携带了武器,照理说应该不会有事。但心跳却遽然开始加速,景介楼梯下到一半就拔腿用冲的下来。
「谁?」
「干嘛那么慌慌张张的……呵。」
待在玄关的母亲,不知何故投来了意味深长的视线。
「我本来想请对方进门的,可是对方婉拒了。人家还在外面喔。」
「喔,我知道了。」
「没想到你还挺有两把刷子的嘛。」
从母亲那番像是在调侃的话看来,来客应该是同龄的女孩子。
若是如此,不是木阴野就是槛江啰?担心枯叶出事的不安愈来愈强烈。
景介打开了大门。
心中的不安,就某个层面来说——算是没有命中。
「晚安,雾泽同学。你家还挺别致的耶。」
出现在玄关前的人,既不是木阴野也不是槛江。
——不过确实是铃鹿一族。
「你……这家伙。」
景介十分后悔没把『贺美良之枝』带下楼。不对,连到自家的家门口都要随身携带武器这种念头,原本就不可能出现在自己的脑海里。
至少应该携带手机的。现在的景介完全束手无策。
眼前的——
「你妈还请我进去坐坐呢。」
秋津依纱子面露看不出有敌意——却有因此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你来……做什么?」
震惊得无法自己的景介,除此之外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勉强将手伸到背后把门关上。
「很过份耶,不请我进去喔?你都进去我家过了说。」
「那里才不是你家吧!」
「不,那是我的家——秋津依纱子的家没错哟。」
「……你!」
背后窜起一股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寒意。
自从秋津家相簿上头的判若两人的照片曝光之后,她在景介心中的『前同班同学』的印象早已荡然无存。
这女人,只是一个剽窃秋津依纱子而存在的可怕怪物。
尽管害怕得差点快跌坐在地上,景介还是设法提振了自己的勇气。
「没听到我问你来这里做什么吗?」
如果不做表面工夫的话,感觉就快撑不下去了。
景介强迫自己开启尖酸刻薄模式。
「你应该不是来找我玩的吧……难不成你希望我邀你进门热情招待?」
「我可以进去你家吗?我进去的话头痛的人是你吧?这么天大的秘密,也不方便被你的父母听到。啊,还是你愿意请我进你的房间?」
我好期待哟——秋津捣住嘴巴吃吃地笑。
无论撷取哪个部分观察,看起来都只是一个感到开心的花样年华美少女。
「很遗憾,我房间乱七八糟的像个狗窝,没办法见人。」
「要不要我帮你收拾房间?」
「里面有不适合让女生看到的东西啦。」
「是吗,可惜了。」
露出一脸当真感到惋惜的表情后,她把手伸进裙子的口袋。
景介原以为对方要展开攻击而提起了戒心,不料秋津从口袋拿出的却是一张折起来的纸条。
「今天我是来邀请你约会的。」
「……约会?」
景介收下秋津递出的纸条。同时不忘用力,以免指头发抖。
「明天,嗯……就傍晚左右好了。能请你到纸条上头所写的地点吗?」
景介没有勇气当场打开纸条。
「那是什么地方?」
「我家,真正的家。」
「你有什么目的?」
「因为上次没能好好招待你嘛,所以想另找个机会啰。」
她的回答秉持扑朔迷离的一贯风格。
景介豁出去询问:
「如果我说不去呢?」
「呵呵,我欣赏的就是雾泽同学的这种个性。不过……」
秋津蓦然从景介身上移开视线。
她眺望着景介身后的雾泽家,语出惊人地表示。
「嗯,如果你不肯来,那我只好烧掉这栋房子了。」
「什……」
见景介哑口无言,像是感到满足的秋津开始乐陶陶地高谈阔论了起来。
「铃鹿一族好像很讨厌这种不光明正大的手段,说什么很卑鄙。也不想想烧掉了她们村子的不就是自己人吗?有够任性耶……不反对我这种作风的,充其量也口一有供子。」
秋津根本无视于无言以对的景介。
「可是呢,我并不怎么喜欢供子这个人。基本上,她之所以不反对,也只是因为『此花』的作风本来就是不计任何手段而已,其实内心底还是觉得很卑鄙的。很奇怪的价值观对吧?不过是把家人拿来当作人质罢了,哪有什么好卑不卑鄙的呢。」
秋津就像在分享昨天所观赏的综艺节目的感想似的。
「所以啊,我觉得铃鹿那种奇妙的传统必须被打破……不要小看我喔,雾泽同学。一旦我下定决心要做,就会放手去做。我会锁定你父母都在家的时间,让他们无处可逃且痛不欲生地被活活烧死。」
轻松自若地畅谈着既疯狂、又让人作呕的——
「……好吧。」
景介用力握紧了拳头点头答应,指甲都吃进了肉里。
「我去就是了。不过,拜托不要叫我单独赴约。还是人多热闹比较好吧。」
「那当然了。如果只有雾泽同学一个人来,那就没有意义了……不过,老实说喔,我只要你一个人来就满足了。」
「老实说,打死我都不要跟你两人独处。」
「那太遗憾了。」
秋津率性地往后退开一步,掉头转身。
「那我回去了。明天请你多关照啰?」
「知道了,我会带礼物过去的。」
「呵呵,我会期待的……再见。」
秋津一边挥手道别,一边逐渐消失在黑暗中。
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见之后,景介这才筋疲力尽地瘫坐了下来。
「……混帐。」
景介一声长叹。不过现在不是纵容自己继续腿软的时候。
「你们聊了什么?」一进入玄关,母亲悠悠哉哉地以意味深长的口气向警介打探。父亲虽然在起居室看报纸,不过肯定竖长了耳朵在偷听。
你们两个差点就要被活活烧死了啦!这句话景介实在难以启齿。
因为父母能像这样过着闲适的生活,正是景介心中最大的愿望。
「我是不知道你在期待啥啦,先说她可不是我的女朋友,只是同学的关系。她亲戚家刚好就在这附近,她今天晚上住那顺便来跟我聊天说笑而已。」
景介一边苦笑一边随口瞎掰,脱下鞋子走进玄关。
之后便爬上楼梯、准备回自己的房间。
爬到一半,景介突然停下脚步回头。
不只是做为对秋津的不痛不痒报复、以及对父母的微不足道宣言——同时也是在确认自己该怀有的觉悟,他刻意开口说了这样的话:
「我的女朋友另有其人。比刚才那个漂亮而且善良多了,你们放心吧。」
「啥、景介?你那是……」
无视错愕的父母,景介进了自己的卧房。
他拿起手机。
做了一口深呼吸的同时翻出电话簿,为明天备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