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忘却白日悄现影 第二幕 伫于回路

1

景介穿过起居室,马不停蹄地继续往前跑。

目的地是起居室对面的厨房。那里除了餐具以外,应该也不乏有菜刀等物品——简言之就是可以充当武器的器具。尽管尽是些并不具威胁性的东西,但只要用『贺美良之枝』划伤,应该至少可以收到扰敌之效。

得赶紧加快脚步。虽说现在有枯叶帮忙牵制住了两名敌人,但二打一的形势十分不利。要是巳代过于难缠使枯叶穷于应付,通夜子很有可能会趁机杀来。

「木阴野,快来帮我!」

景介催促一同前来厨房的木阴野。但她却面色沉痛地将嘴抿成一直线,杵着不肯行动。

「喂,木阴野!」

「……我——」

木阴野嘟嚷道:

「我真的非打不可……吗?」

她的表情彷佛快痛哭出来似的。

景介过去从未看过她露出那样的表情。和平时总是落落大方的她不同,木阴野露出了极为懦弱的神色。

景介可以理解她为何会如此踌躇。

木阴野的犹豫是迫于和通夜子——和自幼仰慕的少女敌对所导致。

「……你在说什么傻话?」

然而,能理解却不代表可以接受。

木阴野和通夜子对峙这已经不是头一遭。听枯叶说,当时木阴野展现了奋战的意念。可是到了这个关头,她又却步不前了。

「我很清楚你提不起斗志,我个人也很不愿意与通夜子为敌。可是,现在这个状况并不适合和她讲道理……」

「不是……不是那样的!」

木阴野摇头。

「上次通夜子曾挑明跟我说:『忘了吧,要忘记战斗还是忘记我,端看你的选择。』可是我……」

就像懊悔不已同时又哀伤得不能自己似地。

「可是我现在还无法做好觉悟啊!」

「……木阴野。」

景介这才明白。

基本上,木阴野是个一日一下定决心,便不会心存迷惘的少女。正因为如此,她对自己处于犹疑不决、随波逐流的心态下行动的现状产生了抗拒感。

过去,景介一直以为她早已下定了决心要击败繁荣派,救回日崎、保护枯叶、说服通夜子,使铃鹿一族重回和平的怀抱。

然而那只是景介一厢情愿的误解,事实并非如此。

木阴野始终不曾摆脱迷惘。不对——还是说,她是因为外力的影响才发现自己仍举棋不定的事实呢?

恐怕是那个时候的影响吧。

上个月某一天放学,景介被通夜子点出矛盾之处羞辱了一番之后,接着木阴野也被通夜子说了些什么。

「啧……哪壶不开提哪壶。」

景介的这声咂嘴和埋怨针对的是通夜子。

她的行动原理都确实经过了计算。她为了青梅竹马——宫川英的幸福,不惜狠心抛下一切、甚至自己的幸福与生命也可弃之不顾。

见识到那么强韧的决心,任谁都会动摇。

就连景介也不例外。曾经就『自己是否是无能、却又好高骛远地冀望拯救所有事物的不切实际蠢蛋』的问题自问自答了一番。

木阴野大概也是一样吧。不对,立场与通夜子相仿的她,内心的纠葛比景介更严重。她没办法拿『我跟通夜子的情况不能相提并论』这种理由来一笑置之。

「木阴野!」

景介用力抓住她的手臂,拉了她一把。

「现在先不要想那么多!我们又不是要杀了通夜子。枯叶一定也没那个打算的!」

景介以小声、但又尽可能显得强硬的口吻叱责。

「我知道……但是……」

即便如此,木阴野的眼眸依旧充满迷惑。

拿她没办法。再耗下去也只是浪费时间。景介决定豁出去,只靠自己做准备,着手打开流理台下面的柜子东翻西找。

菜刀总共找到了三把。景介拿出来用『贺美良之枝』划伤刀柄,安置在流理台上。

后面有人的气息。看来追兵已到。不得已,餐具类只能留待稍后再行准备。

「通夜子……姐。」

木阴野颤抖着呢喃道。

景介回过身子……

「真是的,你来得可真早啊。」

……故意向站在厨房入口的通夜子揶揄一番。

「为什么不逃?」

通夜子面无表情地询问。

「才打赢供子一次,你就得意忘形了吗?」

「不是那样啦。」

景介拉住木阴野的手臂,把她拉往自己的背后。

这不是为了保护她,景介也不认为自己打得过通夜子。只不过——至少单就目前的状况来说,自己远比木阴野派得上用场。

「你想拿我们怎么办?杀了我们吗?阿通。」

「以为用那名字叫我,我就会动摇吗?」

「我确实是有稍微期待一下下啦。好佩服你喔。」

「做好觉悟了吗?」

「你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已经做好了呢。好佩服你喔。」

「你们不逃的话,我也只好开杀戒了。」

通夜子彻底表露出无情的态度。景介的嘲讽、挖苦、玩笑全然不管用。

「我跟你真的很不投缘耶……从以前就有这种感觉了。」

「是啊,我很看不惯你那吊儿郎当的态度。」

「你说得这么直接,教我很难不受伤耶。」

这是实话……

然而……

「可是呢……」

景介绷紧身子,硬是镇住在背脊流窜的——一股名为恐怖的恶寒。

「你知道我的绰号叫黑心眼镜仔吗?而且……平常总是这么叫我的家伙正待在我的背后。既然如此,我也只得坚持这个态度了。」

木阴野在后头轻轻地「咦」了一声。

「我来回答你第一个问题好了,小折谷通夜子——木阴野是我的朋友,当然枯叶也是……所以我不会逃走的。原因就是这么简单,没有别的了!」

「我警告过你了,不要错估自己掌心的大小。」

「啊啊你是这么跟我警告过呢,我还记得。」

「既然如此,你还要这么执迷不悟?」

「我这人就爱讲这种执迷不悟的话了——因为我是黑心眼镜仔嘛。」

景介感觉得出自己跟通夜子之间的紧张感正节节攀升。通夜子正在试图割舍。亦即把雾泽景介身为宫川英好友的事实从心中割舍掉。

没有一丝眷念地——只基于『只能怪他自己不逃走』这种纯粹的理由。

「顺便告诉你,你这个人快让我看不下去了。」

通夜子无视景介,高举左手。缠绕在她左手上头的,是可以引火的藏物『狂恋火车』。从手腕垂下来的一根绳子「轰」地一声烧了起来。

——管他那么多。

「你只是在逃避而已。逃避一个只要有心面对总有办法解决的问题……只因为有可能会失败,你又害怕失败而忍不住逃避,根本是没志气的胆小鬼。跟你相比,会烦恼迷惘打不定主意的木阴野还比较了不起咧。」

「你想说的就只有这些?」

「想跟你说的话?呵,那可跟一座山一样多啰。讲个一天一夜也讲不完。」

「我可没有那么闲功夫听你长篇大论。」

绳子前端的火焰摇摇晃晃,如蛇般朝景介扬起了脖子。

要攻来了。景介牙一晈,把意识集中在放在背后的菜刀上。

不晓得通夜子有没注意到我的盘算?就算她还没察觉,到时也有可能照样被她轻松躲开。可是,比起担心还没发生的事,现在还是先专心想像顺利成功的画面吧——

「哦,他就是雾泽?真让我意外,是个很有出息的男孩子嘛。」

起居室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

通夜子反射性地跳跃到厨房内侧,也就是景介的斜前方。景介咋舌说不出话来。

「……咦?」景介身后的木阴野则无意识地发出了傻眼的声音。

声音的主人从纸门后方现身了。

「相较之下,你啊,畏畏缩缩成何体统?躲在男生背后,真是丢脸。」

对方留着一头带有微卷的波浪、长度留到胸口的头发。身穿雅致的棉织衫与裙子。至于五官,则长得跟景介认识的某人一模一样。

「阿通,你长大了呢。」

木阴野喃喃开口说:

「妈……?」

「对,我是你的母亲。看不就知道了吗?你该不会近视了吧?」

「……啥?」

景介目瞪口呆地瞧了那名女性。

木阴野的母亲?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回过头来,你为什么无缘无故翘课?为母的可不记得有把你教成不良少女了。」

连豪爽不拘小节的语调也跟木阴野十分相像。

唯一让人不解的是——她的外表与其说是木阴野的母亲,毋宁说是姐姐感觉还比较说得过去。不管怎么打量,看起来都不到三十岁。

「讨厌啦。被小男生这样一直盯着看,感觉很害羞耶。对孩子的爹会内疚的。」

「啊,我没有啦,那个……」

「妈……你怎么会出现在这?」

木阴野的母亲听到女儿的问题,长吁了一口气说。

「照理说,隐居的人还像这样抛头露面、强出锋头实在很丢人现眼。不过这次算是破例。砂姬都来拜托我了,也拉不下脸拒绝吧。」

「砂姬小姐……她?」

「那么——」

木阴野的母亲唐突地转身朝背后大喊。

「枯叶、巳代!麻烦你们暂时停战!」

隔着墙壁传来的打斗声戛然而止。

想必对她们来说,这个声音与台词都来得十分突然吧。不难想见两人现在都一脸困惑。

确认枯叶和巳代貌似已停手后,她重新把身子转回正面,用世上大半的母亲或许都十分擅长的——不由分说且强势强悍的命令口吻斥喝景介等人。

「你们三个还不快到外面去?穿着鞋子把别人的家里踩得脏兮兮弄得乌烟瘴气,一点教养也没有!」

于是,状况不预期地有了急转直下的发展。

在木阴野母亲的催促之下,景介等人停止剑拔弩张的对峙来到了户外。枯叶和巳代的交战同样遭到半途打断。两人那副非常难以言喻的复杂表情,令景介相当印象深刻。

不过,最教景介搞糊涂的,还是来到户外——

「让你久等了。」

「嗯,也辛苦你了。」

见到那名在外头、等候着木阴野母亲把屋里的五人全揪出来的人物之后——

「……爸!」

「枣啊。白天跟你见面的感觉还挺新鲜的呢。」

照木阴野的称呼,看样子对方是她的父亲。

身高不高也不矮。面貌和善。穿着皱巴巴的POLO衫和棉裤。

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平日以上班族为职,嗜好是打高尔夫球的大叔。

顺道一提,他的体格略显福泰,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中间管理职。虽然他跟年轻貌美的木阴野母亲理应是夫妇,可是实不相瞒,看起来非常地不登对。

「嘿,枯叶。」

先前紧张的气氛消失得无影无踪,景介一时之间也无法振作起来。

「现在是什么情况啊?」

「……这问题别问奴家。」

走在一旁的枯叶一脸怅然。不只是因为被迫休战的关系呢,还是就连她也搞迷糊了?

景介固然觉得,现在这个气氛好像调皮的小孩等着被父母抓去教训一顿一样,不过这说出来应该也没有人捧场,还是别自讨没趣吧。

「既然都来到外面了——」

不过,木阴野的母亲露出冷静下来的表情,紧接着——

「今天大家就先解散如何?」

她做了一个让来到院子的所有人哑口无言的提议。

现场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沉默。

经过了十秒左右,巳代率先开口打破沉默。

「……你是在耍我们吗?」

「我没有在耍谁,我是认真的。」

「啊?」

「……木阴野蓟。」

通夜子用掩饰不住困惑的声音说道。

会刻意省略敬称并且用全名称呼,大概是为了让自己恢复冷静吧。

「你已经是隐居的人了,这里没有你置喙的余地。」

「是呀,这里确实是不容我表示意见。不用你说我也很清楚。只是呢……我跟你的母亲一同以人类的身分生活了一段很长的时间。在人类的社会里,为人父母是不可能默默坐视高中的女儿身陷危机的。」

「那根本是狡辩。以人类的身分?……害我们走上歧路的就是你们那个态度。」

「现在是把责任推给母亲了吗?那是幼稚的证据。」

「不要浪费口水跟她争了,通夜子。反正我们迟早要杀了这个女的。」

大概是再也按捺不住了吧,巳代貌似一肚子火地打岔说道:

「现在只是提前要她的命而已。没关系吧?」

「……你们坚持不肯回去吗?」

「如果你肯把枯叶的头颅交上来,我倒是可以考虑一下啦。」

手持『物主之杖』的巳代早已进入了备战态势。

「是吗……那就没办法啰。」

木阴野的母亲,转头面向身后的丈夫。

「孩子的爹。」

「嗯。」

木阴野的父亲点点头,拎起放在脚边的包裹抛了过去。接住细长形物体的木阴野母亲动手解开了上头的布巾,里头装的是一把少了箭的弓——换句话说,那是——

「……『阿形之琴』……?妈,你想干什么?」

「你们退下。」

她端起弓,喝令枯叶和景介退开,并且把视线投向了木阴野。

「枣……当初没能给你像样的铃鹿教育,为母的也很内疚。所以隐居的我稍微跳出来争口气,也请你不要见怪。」

说完,她重新面向巳代和通夜子,拉紧『阿形之琴』——

「巳代、阿通。这回可是破例。」

「等一下,妈……」

对木阴野的叫唤充耳不闻,向两人做出了宣言。

「『木阴』先代、蓟……来当你们的对手。」

眼前掀起的激战让型羽看得浑然忘我,倒抽了一口气。

局势整个一面倒。

这几个字正是此情此景最好的写照,恐怕也没有人想得到其他的形容了。

「……呜。」

单膝跪地的供子以痛苦的眼神仰望砂姬。她全身爬满了撕裂伤,制服上头血迹斑斑。状似无暇治疗伤势。

相对地,砂姬则是自始至终未曾离开原地半步。

她手提长度比自己还高的长刀『攫食玉藻』,神情冷峻。

「供子,我就大方地褒扬你几句吧。」

砂姬盛气凌人地说道:

「『攫食玉藻』当前,你居然还能保住一条小命,你的实力变强了哪。」

「少……少睁眼说瞎话。」

供子对她的夸奖毫不领请。

她那总是以阴险来修饰从容的特有笑声,早已消失得全然不见踪影。

「那藏物是什么鬼玩意儿?开什么玩笑!」

她气喘吁吁地埋怨。

「那你要认输吗?」

「哼……谁要认输了!」

供子随着一声宛如怒骂的叫嚣起身,扑向砂姬。

她双手握持的,是一把铁枪。外形与西洋的斧枪十分相似。

亦即名为『牛鬼之牙』的藏物。

这把藏物的特性是可以瞬间改变刀刃部分的重量,在挥击的瞬间施加最多达百贯——三百七十公斤以上的重量,藉此制造莫大的破坏力。

可是无论威力再怎么惊人,如果无法命中那就失去了意义。

砂姬一语不发地抡起『攫食玉藻』横向劈砍。

那个动作彷佛不把和供子的距离放在心上,只是朝空气挥击一般。

同时,有一副刀刃以相同的轨迹出现在供子眼前那片空荡荡的空间……

「……呜!」

即便供子打算半途停止冲锋、闪躲攻击,也无法完全避开。腹部被割开一道深深的伤口,从中喷出了血来。

若单论实力,双方应该是处于伯仲之间。年长的砂姬胜在经验与技术,年轻的供子则是在力量与速度占优势。然而,砂姬却冷静判断对手的动向,并且可以从远距离施放的斩击,大大地弥补了臂力的差距。

型羽不动声色地瞥了槛江一眼。

她以一贯的面无表情,全神贯注地观看两人的战斗。

和供子交手前。砂姬曾叮咛槛江说:仔细看着我的作战方式。型羽不懂砂姬有何用意,恐怕槛江自己也是想不透吧。

但槛江依然忠实地遵照吩咐,看得目不转睛。

和型羽两人一样站得远远地观战的依纱子此时开口说道:

「看来供子你是输定啰。」

她的表情就像十分快活、又彷佛满不在乎似的。

「供子,我建议你还是早点溜之大吉吧?我就直言好了,你根本毫无胜算不是吗?」

「……你给我闭嘴!」

朝背后大喝一声,供子攻势再起。只见砂姬配合供子的行动随手挥下『攫食玉藻』,刀刃穿越空间出现在她的眼前。

尽管以『牛鬼之牙』的刀柄挡架住了一击,但供子的脚步也随之停下。砂姬施展了连续攻击。供子拚了命承受自四方八方袭来的白刃。感觉有如在与看不见的敌人交手一般。

型羽和槛江专心地看着眼前的刀光剑影。

然而却有人不安分。

那个人就是依纱子。

她离开先前所站的地点,朝型羽走去。

「……!」

型羽释放出杀气,挂在手上的铁爪直指着依纱子。

但依纱子丝毫不引以为意。露出一副彷佛开心到忍不住要哼起鼻歌来的模样,无视型羽的牵制,一路靠近到只剩五公尺的距离才停下脚步。

「你好啊,型羽妹妹。」

见依纱子示好得很唐突,型羽自然而然地露出凶狠的表情。

「……我跟你可没有熟到允许你叫我『妹妹』。」

「哎呀,又有什么关系。」

「你再靠近一步,别怪我不留情了。」

「哎呀,又有什么关系。」

笑咪咪的依纱子令型羽无所适从。这是一种让人完全无法洞悉她有何目的、貌似故作玄虚却又捉摸不定态度。也或者这个没有防备的模样是在诱使型羽攻击的陷阱。型羽即便脸上写满了焦虑,也只能伸出铁爪牵制、无法轻举妄动。

依纱子再次开口说道:

「上次见面时没有机会好好跟你聊聊嘛,稍微谈一下没有关系吧?」

「我没有跟你交谈的理由,你若那么想对话,不如我们以刀剑交心如何?」

「不要,因为我是和平主义者。」

「……你哪里配称得上!」

秋津依纱子的恶劣行径,早已透过景介这个管道被型羽知道得一清二楚。她杀人不眨眼地夺走三个人的性命,还把其中一人的身体送给了巳代——其卑劣的行径可谓将铃鹿的名声败坏到了谷底。

「那就可惜了。本来想说我跟你应该很合得来的呢。」

「如果你真的这么以为,那表示你的脑袋有问题。」

「真的是这样吗?……你不是很讨厌人类吗?」

依纱子说得对,型羽是憎恨人类没错。那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但—

「我是铃鹿。纵使我再怎么憎恨人类,我也不会抛弃铃鹿的荣耀。」

「哦,是这样啊。」

依纱子像是深感佩服似地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荣耀吗?荣耀啊~」

话中有话的语调,令型羽不禁眉头紧皱。

「你想说什么?」

见状,依纱子笑了。

「……什……」

型羽被她的模样吓得无意间往后倒退了一步。

依纱子脸上所挂的笑容,跟先前她所展露的——看不出有任何情感、想法让人捉摸不清的微笑全然不同。

那个上扬的嘴角若要打个比方来形容,就好比饱餐一顿的猎食者碰上猎物时脸上所浮现的表情,又好比偶然发现一排蚂蚁军队的小孩子,从容不迫的气息里夹带着一股一时兴起的破坏冲动。

那是掌握他人的生杀予夺之权时,才会流露出的喜悦表情。

秋津依纱子向型羽露出那样的笑容——

「……『弱小的小鸡』。」

然后喃喃地如此说道。

「咦?」

那个字眼。

出现得既唐突又无脉络可循,而且意义不明——但听在型羽耳中却不是这么一回事。

「你、你说什……」

型羽一时之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茫然不知所措,型羽确实知道这个字眼。

但——

那不应该会是在这个场合出自这个家伙口中的字眼才是。

依纱子开口说:

「荣耀……吗?那就是你的理由?」

紧接着她说:

「这么说来,当时你一个人也没杀就回来啰?」

她又开口说:

「你没有对杀了你妹妹的人复仇吗?」

「你……」

型羽的嘴唇直打颤,两只脚不听使唤地颤抖着,牙关也在喀喀作响。

依纱子慢条斯理的态度让惊愕的型羽更加动摇。

「你妹妹本来是住在『阳光洒落之家』那里对吧——虽说她只是你同父异母的妹妹。」

「……为……」

「你妹妹在感化设施被那里的小孩欺负。不对,不光只有小孩喔。连大人也是帮凶。别说无亲无故的外人了,连在感化设施工作的亲生父亲也不例外。」

「为什……」

「小鸡。鸡这种生物呢,会对团体中最弱小的一只群起围攻。团体就是像这样透过向弱者排解压力的方式才得以维持正常。而你妹妹所扮演的,就是『弱小的小鸡』这个角色。不……说是『你妹妹』好像也不太对喔?因为……」

「为什么?」

「因为『你妹妹』已经变成你了。」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件事!?」

身体之所以会不停发抖,是因为没预期这段往事会被挖出来吗?

或是因为身体回想起当年的恐怖记忆呢?

「型羽妹妹,不对……礼菜。」

依纱子以怀念的语气呼唤了型羽丧服的对象——同父异母的妹妹的名字。

「刚才我不就说了吗?我有话想跟你谈谈。」

型羽神情恍惚,一动也不动。

原本直指敌人的铁爪,也在不知不觉间颓然垂下。

2

面对木阴野的母亲,蓟,通夜子与巳代分别亮出了武器。

『狂恋火车』的绳子前端燃起了火焰。『物主之杖』则伸长化成了鞭子。

然而,蓟手上的武器却是『阿形之琴』。那是一把拨动琴弦,便使所有听到声音的人全都受伤的弓——威力固然强大,却碍于本身的特性只能使用在奇袭上。

她到底在盘算什么呢?景介难掩心中的不安。

仔细一瞧,枯叶和木阴野同样面露担心。

唯有一人仍显得泰然自若,那就是木阴野的父亲——慎一。

「靠那种玩意儿你想怎么跟我们打呢?大婶。」

巳代露出游刃有余的表情,笑得讽刺。

「还是说,你打算采取自爆行动,不惜把自己的女儿也一起拖下水?」

蓟没有回答。她面朝前方,向身后的女儿说道:

「枣……你睁大眼睛看清楚了。」

「咦?」

「『阿形之琴』要像我这样用。」

话一脱口。

毫无预警地,蓟轻率地将弓弦拉到了最满。

景介倒抽了一口气。

「喂,你这死老太婆该不会当真……!」

无视乱了阵脚的巳代,蓟兀自从弓弦放开指头。

景介根本来不及反应,这么一来她自己不是也会受伤吗——这一类的问题也无暇思考。他只是连忙想牢牢捂住耳朵。

其他人也是一样。唯独木阴野的父母亲例外。

可是没有人来得及捂住自己的耳朵。

被拉到满弦的『阿形之琴』强劲地弹放,如雷的轰声响彻于现场——

「……咦?」

没有响起。

明明有拨动,却没发出声音。

怎么会没有声音?云时,蓟窜进了满脑子这个疑问而楞住的通夜子怀里。

那是彷佛企图一口气重创对手的冲撞。临去前,蓟朝通夜子的心窝施以猛烈的肘击。

通夜子毫无反击之力地被应声击飞,身体撞破了日本民房的玄关。

「刚才那是……?」

巳代连想都没想到自己该攻击或防御。蓟回头一笑。

「你还杵在那里做什么?」

「呜!」

当着往后退开一步的巳代的面,蓟再一次随手拉起了『阿形之琴』的弦。拉到约三分之一的程度便松开指头。巳代浑身都僵直住了。但——依然没有声音。

「……是假的?」

巳代一面大喊,一面连忙向上挥起『物主之杖』。

但说时迟那时快,蓟早已窜进了巳代的怀里。

她将『阿形之琴』连弓带弦只手提握,然后将拳头举到了巳代的耳畔。

食指轻轻地拨动弓弦。

「不,这可是真的……左脚。咬碎吧,吽形。」

「……呃!?啊!」

『阿形之琴』貌似发出了音量小到不足以让景介等人听见的声响。

啪叽。

只闻轻脆一声,巳代的左脚踝——脚胚中段以下的部位应声折弯。

「莫非……」

枯叶用难以置信的口吻喃喃说道:

「弦的振动可以中断?那是如何办到的……」

「部分是依靠拿捏握力和手指的技术。」

朝失去平衡的巳代脸部赏以回旋踢、一脚踢得她在地上翻滚的同时,蓟一边回答道: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必须了解藏物。」

「……了解?」

「该怎么弹音量才能变大;又该怎么弹才能弹得小声。要怎么弹才能弹出空气传导效率良好的音色;又要怎么弹才能弹出空气传导不易的音色。这把藏物也是有它的脾气的。一旦摸熟了这一点,想要在发出难以听见的音色之后尽量抑制振动消除声音……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话说到一半,解释的对象从枯叶变成了木阴野。

「骗人,我完全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了,谁教你那么排斥练习。」

虽然蓟说得倒简单,但只要思考一下『练习』这两个字所代表的意义,也难怪木阴野会敬而远之。即便是景介也能想像那个画面。要熟知如何才能弹出想要的音色,这也就是表示——必须不断重复聆听那个光听就会使自己受皮肉伤的声音。

不晓得木阴野的母亲是受过几万回的伤害,才成了能将弦音收放自如的高手呢?纵使她是能瞬间治愈伤口的铃鹿一族,身体感受到的痛楚应该与一般人无异才对。

想必她是切身体会何谓「呕心沥血」的努力与觉悟后,才把技术提升到这个境界的吧。

「……呜。」

「畜、畜生。」

通夜子和巳代两人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不过,蓟却依然背对着她们。

「总之第一课结束了。紧接着要上的是第二课。」

她向景介身后的丈夫露出了微笑。

于是——

本日最大的震撼弹,投向了从刚刚就一直惊愕连连的景介等人。

「孩子的爹,跟女儿同龄的女孩对打,是不是会让你放不开身手?」

丈夫——木阴野慎一听到妻子向自己丢出这样的问题。

他开口回答了妻子。

「嗯,就交给我吧。」

「咦、啥?等、等一下,没……没搞错吧,咦?爸爸你要上场?」

木阴野陷入一团混乱,整个人狼狈不堪。可以体会她的心情。因为景介的心情就跟她一样。

毕竟他是一般人类,这么说虽然很失礼,但左看右看都不觉得他有过人之处。

而且,他还是一个看似有轻微代谢症候群的中间管理职大叔。他在街上被小混混抢走皮包的画面反而还比较容易想像得出来……虽说对朋友的父亲怀抱着这种印象实在非常的无礼。

——他该不会随身携带着手枪吧。

心怀远超过「一身冷汗心跳加速」这种层级的不安,景介紧盯着慎一慢吞吞地朝巳代走去的身影。

「嗯~对手是跟女儿同龄的小女生,真的很难下手耶。」

他一边叽叽咕咕地说道,一边扭腰拉筋。实在很难不让人产生一股想呛他「现在做什么屁广播体操啊」的冲动。连景介都快看不下去了,即将与他交手的巳代自是早已讶异到哑口无言亦不足以形容的地步。

「……喂,我是不是被瞧不起了?」

巳代无视眼前的中年老头,向枯叶问道。

「这问题奴家也很难……」

枯叶也同感困惑。

看来,现在不分敌我,都抱着同样心情的样子。

「你叫巳代是吧,先用不着那么愤慨。」

慎一毫不把现场的气氛放在心上,露出了业务性的微笑。

「用不着手下留情。尽管放马过来杀我吧。」

「喂喂,你是想用中年老头油腻腻的血来弄脏我的『物主之杖』吗?恶作剧也要适可而止。我没兴趣奉陪老伯的无聊玩笑。」

「被跟女儿同龄的小女孩这么说,我的心被刺得好痛呢。可是你搞错了一件事。」

「啥?我搞错了什么?」

「我的血不可能溅上你的藏物。」

「你少嚣张了!」

巳代的怒火一下子就冲到了沸点。

被火气冲昏了头,她二话不说自斜上挥下『物主之杖』。鞭子的前端更迅于音速,撕裂声咻咻地响。朝慎一袭去作势将他的胸膛斜劈成两半。

然而——

「啊,我还没做自我介绍是吧?」

慎一垂下了头配合鞭子的攻击。

乍看之下就像在弯腰敬礼般。

那只是十分平凡无奇的动作。可是鞭子却连他身上皱巴巴的衣服也没摸到。

个百之就是——他闪过了刚才的攻击。

「幸会。我是株式会社四方田制药经理课长木阴野慎一,年四十二岁。兴趣是围棋。特技是模仿声音,这招可是我参加宴会时的压箱宝喔。附带一提,今天请的是有薪假。」

「……唔!」

巳代脸上挂着「一定是我一时失误而已」的表情重新挥下『物主之杖』,然而结局还是一样。慎一这回轻轻向后仰起身子,一如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般朝巳代步步逼近。

「言归正传,你应该知道前首领在十七年前掀起叛乱的历史吧?」

巳代不予以理会,展开第三度的攻击。

慎一堂而皇之地向前跨出一步。鞭子没有命中。

他一边闪避,同时睨了景介一眼。

「当年,我也有跟妻子一同并肩作战呢……还记得那时年纪差不多就像景介这般大吧。」

「像我……一样?」

这话使景介不禁瞠目结舌,霎时——

慎一采取了行动。

那是与先前一样稀松平常的跨步。然而巳代却反应不来,任凭慎一侵入自己的眼前。

「咦?」

她目瞪口呆。

慎一宛如是在为自己的脸扇风似地挥了挥手。

只见巳代膝盖一沉,在地上跪了下来。

然后面朝下地伏趴在地。

「啊……咦?」

巳代在搞不清楚自己发生了什么事的情况下,趴在地上吃泥巴。尽管她一直尝试想爬起来,不过状似身体使不出力量,只能四肢伏地。

「即使是铃鹿一族,也拿脑震荡没辄。」

慎一一边解说一边蹲下身子,揪着巳代的领子把她提了起来。

然后在她的后颈上予以猛力的一击。

巳代当场失去了意识。

同一时间,另一头也传出有人倒下的声音。原来是木阴野蓟也如法炮制地让通夜子陷入昏迷。但景介没有心思去顾及木阴野蓟和通夜子的战况。

毕竟慎一只是个平凡的人类,跟木阴野蓟无法相提并论。

照理说他应该跟景介一样,远不如铃鹿一族有力量——但结果却跌破众人眼镜,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击败了那个巳代。简直是易如反掌。

慎一朝景介回过头,耸起肩膀。

「对手的行动在我的预料之中。于是我配合她呼吸的节奏抓到了破绽。然后在她的下巴打了一拳。我采取的行动不过如此简单。不过,利用这么简单的方式……人类也能战胜铃鹿一族。」

「好……厉害。」

景介情不自禁地发出赞叹。

「说穿了就是诀窍啦。有没有学起来啊?雾泽。」

闻雷,木阴野慎一似乎有些洋洋得意地笑了。

突然出现在自己身旁的强大热量,使型羽恢复了理智。

「……唔!」

型羽连忙纵身跳开,回身一望。

出现在那里的,是一团迸裂出白色火花、亮度刺眼,并且拥有野兽相貌的强光——藏物『白鵺』。

「我已经腻了。」

依纱子有如百般无聊似地喃喃说道:

「再见啰,型羽妹妹。你果然还是那个『弱小的小鸡』没变。」

『白鵺』龇牙咧嘴,屈身放低了重心。

型羽无法反应。只是圆睁着眼睛,身体甚至完全没有灌入力气,定睛直视着即将向自己袭来的死亡。

有所反应的反而是槛江。

「型羽!」

她喊了一声。那个声音引起了砂姬的注意。

「……啧!」

她从还在交手的供子身上挪开视线,挥下手中的『攫食玉藻』。长刀的刀刃穿越空间出现在『白鵺』的眼前。铁与电气互相冲突。白光灵兽被一举击退到了后方。

「型羽,动啊!」

砂姬那一声斥喝,总算令型羽回过神来。

她往后方跳离,和『白鵺』拉开距离。

「你这混帐……」

不料,供子却突然愤恨地开口咒骂。而且——还是针对依纱子。

「这是什么意思?我事先警告过你不准插手了!」

「不然你还以为自己有胜算吗?」

依纱子一针见血地笑说。她说得没错,供子现在已是千疮百孔的状态。

「我也有事先声明过了,万一你快落败时我会出手的。」

两人互瞪数秒僵持不下,旋即——

「啧,不愉快得让人笑不出来……没有比这更教人不爽的了。」

供子不甘不愿地放下手上的武器。

「哎呀,瞧你好像很不满呢。」

「……哼。」

供子闷哼了一声,把视线投向槛江,怒目直视。

「背叛者,今天是砂姬让你捡回了一条命……别以为这样就算了,我总有一天会再来杀你的。」

「我不会被供子杀死的。」

「倒是学会了嘴上功夫嘛,你这傀儡。滑稽得让人看了就不爽。不爽得教人忍不住反胃想吐。」

放完话后,供子掉头转身。

依纱子也跟在她的后头离去。

「……『白鵺』!」

电气的野兽一如要阻止追击般,站到了砂姬等人的面前。

「你们以为我会就这么放你们俩拍拍屁股回去?」

仍不肯放下长刀的砂姬作势追击。

「你以为我们逃不了吗?」

依纱子以『白鵺』做为肉盾,对她的威胁嗤之以鼻。

两人慢慢退回到最初所现身之处——那片烧焦的森林里去。

「再见啰,型羽妹妹。」

在两人离去之际……

依纱子转过脖子轻轻挥了挥手,向型羽说道:

「下次要记得稍微抵抗一下喔?『弱小的小鸡』。」

型羽没有答话,她答不出话来……

……只是俯首,眼帘低垂。

转眼间,两人的身影完全离开从视野消失——牵制砂姬的『白鵺』也有如电源被切断了般,从原地消失不见。

直到这时,型羽才总算抬起了头。

她的脸上疑惑的成分远多于恐惧。

「……为什么?」

为什么秋津依纱子会知道——型羽的妹妹的事情?

包括型羽本人在内,在场没有人能回答这个疑问。

3

木阴野家的爱车,是一辆看起来明显就是买来做为游山玩水之用的休旅车。

车子以法定速度行驶在乡间道路上,若站在第三者的角度旁观,样子看来就像是父母亲接送女儿以及她的朋友放学回家吧。

实际上,除了放学这点以外,其余都符合事实——不过由于先前那场战斗的关系,景介已经没办法说服自己「眼前相信开车的司机是一个温吞敦厚的爸爸」了。

车上每个人都静默不语。弥漫着一股尴尬的气氛。

因为感觉如坐针毡,景介不自觉地开口说道:

「对了,抢走她们的武器不是比较有利吗,为何没这么做?」

一行人后来把失去意识的巳代和通夜子丢在原地,就这么离开了。

和景介并肩坐在后座的枯叶愣了一下。

「……你怎会有这样的念头。」

枯叶的口吻与其说是佩服更像是在责备,眉头皱成了一团。

「那是什么意思啊?」

在驾驶座上的木阴野之父,隔着后照镜露出了苦笑。

「这是一场堂堂正正的胜负。既然胜负已决,强夺对方的武器未免有失卑鄙。这就是铃鹿一族的思考模式。你应该也有印象吧?」

「啊……或许真的是这样没错。」

景介想起以前枯叶和巳代在学校对阵时的会话。

族人间的交战,求的是以自己的浑身解数彻底击溃对手的反击——好像是这么一回事。不夺走对手武器有可能就是自这个想法延伸而来的。或许正因为她们是拥有天赋异禀的一族,所以才会特别注重战斗方面的情操吗?

「思?可是你怎么抢了供子的武器?」

「那是因为她耍了卑鄙的手段偷袭,跟方才的战斗不可相提并论。」

「是这样子喔。」

照这样说来,枯叶对敌人显露出愤慨之情时,确实很常见到她以「没有矜持」为理由——秋津依纱子就不失为一个好例子。

就这层意思看来,那个女人一点也不像是铃鹿的人。不仅侵占人家的家庭,还夺走了别人的名字——光想都让人觉得作呕。

「不过,『通连』就另当别论了。若奴家败下阵来,她们定会毫不留情地抢走吧。」

「我想也是。」

和枯叶聊着聊着,车内忽然响起了手机的铃声。铃声选用的是歌曲,而且还是放浪兄弟的曲子。

「喂?」

声音从前座传来。木阴野的母亲拿着手机答话。

……没搞错吧,这把年纪还喜欢放浪兄弟。

「你妈都几岁的人了啊……」

景介瞥了坐在枯叶旁边的木阴野一眼问道,但——

「……木阴野?」

低头不语的木阴野,迟了数秒才注意到景介在问话。

「咦?啊啊……什么事?」

不过她也只是露出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望了过来。

看来她似乎想事情想出了神,俨然没有在听的样子。

「不,没事。」

反正也不是啥值得刻意再问一次的重大问题,而且说明起来也麻烦。

木阴野的母亲东一句「是吗」西一句「果然如此」地向着电话答腔。

「我明白了。就约在那儿见吧。思。你那边也辛苦了。」

通话结束了。

「小砂姬打来的?」

木阴野的父亲问道。

「是呀。」

虽然替那个砂姬的名字多冠一个『小』字着实令人无言,不过对木阴野的父亲来说砂姬不但年纪小了许多,而且应该也是双方自幼认识的关系吧。

「她怎么说?」

「进行得很顺利。所以目的地不用变更……她们那边果然也遇上了。」

那一句话,令景介不由自主地向前探出了身子。

「遇上了谁?」

「嗯。供子和一个叫秋津依纱子的女孩。」

「然后呢……」

记得槛江和型羽也和砂姬在一起,景介忍不住忧心她俩的安危。不过——

「砂姬把她们赶跑了。」

「……是吗?」

见木阴野母亲回头露出笑容,景介松了一口气。

撇开型羽不谈,槛江不像有力量可以作战。因为被人贴上背叛者之女标签的她自幼在村落便受人排挤,照理说应该不像枯叶她们有受过日积月累的武术训练。

她能平安无事真的太好了。况且要是槛江遭遇了不测,景介也无脸跟姐姐交代。

「所以说,藉报告事态之便,我们现在要去跟她们会合了。」

打开方向灯、手打方向盘的同时,木阴野的父亲开口说道。

车子一路驶离了田园景色的街景,来到了路面平整的路段。再过十分钟左右,应该就能抵达景介等人的行动范围、平时所熟悉的景色了。

「……爸、妈。」

这时——

就在沉默即将重新降临车内的时候,木阴野倏地抬起了头来。

景介跟枯叶皆转头向她看去。

木阴野脸色一沉,露出了格外严肃——而且沉痛的表情。

「你们两人……在过去内乱的时候也有参战吗?」

「规模是没有大到可以称为内乱的程度啦。」

「不过倒是闹得有三个分家与我们为敌呢。」

父亲答完后,母亲语带叹息地接着补充:

「同样的事我们本来也不愿再经历第二次了……只是没想到,种乐居然还活着。」

「是吗?」

木阴野呢喃了一声,隔了半晌又开口说道:

「我觉得……爸妈你们两个的实力都很坚强,非常地强。我根本望尘莫及。」

景介也怀有同感。

这么说虽然对木阴野很不好意思,但事实确实是如此。把巳代和通夜子翻弄在股掌间的蓟,以及身为一介平凡人仍轻而易举地击败巳代的慎一。两人的实力都深不可测。

既然这样的话——

木阴野把正如景介所料想的台词给说了出口:

「所以我在想……与其让我出面,还不如交给爸爸和妈妈你们去……不是比较好吗?」

隔了数秒的时间,蓟才开口说话。

不过她叫的对象却不是自己的女儿。

「欸,枯叶。」

「怎么了,蓟夫人?」

「枣的意见你也听到了,你怎么认为?」

枯叶连想都不想,旋即回答了那个单刀直入的问题。

「此乃愚问。」

枯叶的声音没有丝毫犹豫,态度十分坚定。

「如果得劳驾隐居人士出马相助,那实在有损本家的、不,是首领的颜面……就拿这回的事件来说吧,奴家可也有满腹牢骚想跟你们两位抱怨呢。」

蓟对貌似悻悻然的枯叶露出苦笑,接着把视线移回女儿身上。

「……枣,你听见了吗?」

不过木阴野还是不服气。

「可是……枯叶有枯叶的立场,我们『木阴』家……妈你的力量比我强大太多了,所以……!」

语气愈讲愈激动的枣令蓟蹙起了眉头。

她轻叹一口气,转头面向前方后,这回唤了景介的名字。

「雾泽,你的意见呢?」

真是拿她没办法,景介心想。

这股无奈不是针对蓟。

——而是中间夹着枯叶、坐在隔壁的隔壁的木阴野枣。

所以景介也用装模作样的口吻,摆出臭屁的架子,脸上挂起了微笑。

「我吗?说真的,我觉得自己应该很快就会没命了啦。再怎么说,眼前杀个你死我活的双方可都是怪物,而我只是一介凡夫俗子。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我没有炫耀的意思,我跑一百公尺得花上十三秒多呢。论腕力,我可是在班上敬陪末座呢,武术更是从来都没学过。」

景介睨了垂低头看也不看这里的木阴野一眼,语气中掺入了些许的烦躁。

「其实,我是感激两位在我们碰上危险的时候出手相救没错。可是呢,要你们代我上战场我才不愿意呢……死都不要。」

枯叶默默不语地握住了景介放在膝上的手。

她视线始终直视着前方,彷佛是在向景介表达谢意似的。

景介觉得很尴尬,若是平时也早甩开手教她别肉麻了。不过现在的气氛并不容许像这样笑闹。枯叶也明白这点,因此才会默默不语。

因为,在场所有人语重心长地所说的话,都是为了某一个人。

「如果能由你们代为出马,问题当然是轻松多了。不过,这样跟格林童话里昀小矮人与鞋匠又有啥不同?由小矮人代劳做出来的鞋子,鞋匠竟然还好意思沾沾自喜地交给客人。自己则闲闲没事做了双超小鞋子送给小矮人当礼物,这样结局就算皆大欢喜了吗?……我啊,看那则童话就讨厌。」

景介在说谎。其实他并不觉得讨厌。毋宁说喜欢轻松交差了事。

但,景介等人必须去面对的问题并非只是一双鞋子。

没错——这并不是什么受人之托,然后可以麻烦别人帮忙搞定的工作。

景介需要知道,曾出现在铃鹿村落里的姐姐后来怎么了。

希望能保护姐姐的朋友槛江。

渴望能和拥有灰原身体、明白说出喜欢自己的枯叶并肩迎战。

或许想要独力解决问题的难度十分艰钜,也或许会尝到失败的苦果。

可是相对的,问题若不由自己——雾泽景介——亲自去面对的话,就失去了意义。

景介边说,边瞪着木阴野意志消沉的侧脸。

木阴野也是一样。

阻止身为繁荣派一员的通夜子。想办法说服她、使她倒戈加入我方。

——这些事情只有你才办得到不是吗!

木阴野的父母实力比她还要强乃是毋庸置疑。

但他们能做的,也只有殴打通夜子使其昏迷。

如果说以蛮力迫使对方屈服的方式可以解决问题,枯叶老早就这么做了。

那真的很简单。只要用一族的天敌宝刀『通连』将繁荣派的人格杀勿论,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就这层意思面百,持有『通连』的枯叶远比木阴野的父母还要厉害。

木阴野始终一语不发。垂低脖子不想看任何人的脸。

「……啧。」

景介渐渐失去了耐性,轻声地咂了嘴。

可以明白木阴野现在陷入了迷惘,她的心情也能体会。

不过,绝非是基于「母亲实力比较坚强」这种理由。

自己能否和通夜子为敌?自己的话是否有传到通夜子的心坎里?木阴野如陷五里雾愈想愈糊涂,而且又被通夜子的一句『忘了吧』给套牢住——如今只是在寻找逃避的藉口而已。

「喂。」

景介看着其他地方,粗声粗气地唤了木阴野。

「你给我差不多一点喔,木阴野。」

口气不由自主地变凶了起来。

尽管当着人家父母的面,景介再也忍不下去了。

「……你这混蛋应该不是只有这点程度的女人吧。」

木阴野仍闷不吭声。

景介没有再多说什么,闭上嘴巴开始远眺窗外的景色。

两人认识是自升上高中之后,才不过短短一年多的时间。

不过至少就景介而言,他一直觉得自己跟木阴野一定可以成为好朋友。也希望是如此。

枯叶先前曾说过。即便遭到对方背叛也无所谓,那才是好朋友。

所以要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是她的自由。景介的不会因为她的选择而不当她是朋友。

只不过——

如果她最后选择了逃避,哪管她是男是女。

景介已经下定决心到时会狠狠揍她一顿,再把她拖回战场。

这里是一间独栋透天屋,位在距白州高中一小段距离的住宅区里。外观是西洋建筑,没有值得一提的特征。此处就是景介一行人所搭乘的车子的目的地,亦即砂姬的住所。

原本很意外她居然住这么朴素的地方,不过后来得知这里不是她的主房,景介吓了一跳。据称,单是在这块地区砂姬手中就另有三栋房子。如果把范围拉大到县外,全日本她拥有将近十栋的房子。其中当然也不乏是以收购二手屋等方式逢低买入的——不过,『圣』所据有的资产似乎远比景介想像的遗要庞大。

兵分二路到铃鹿村落和秋津依纱子家的两派人马,最后选在这栋房子集合。

此时大伙儿聚集在在一楼的客厅——当初的设计或许就是以这种开会场合作为预想,不仅空间宽敞,还有大张的桌子和十来把单人沙发,堪称是实务性的格局配置。

一行人各自随意找了把椅子坐下,待棺奈冲泡好咖啡分配给所有人之后,会议正式开始了。

话虽如此,值得报告的事情却少得可怜。

尽管景介等人发现了关于秋津依纱子的一些秘密,但这样的情报能否成为解决的线索也没人知道。至于砂姬一行人,原先的目的本来就单纯只是去探查烧毁的村落状况,以及埋葬往生者遗体而已。

至于两边都有碰上的出其不意的敌袭,由于敌我双方都无人伤亡,因此也无进展可书。于是在集合约十五分钟之后,报告便草草落幕了。

「有关今后的方针。」

等报告暂告一段落,砂姬将手上的咖啡一饮而尽,环视了在场的所有人。

最后视线停留在枯叶身上.开口说道:

「我还有『圣』的事务得处理。往后不会再积极出面干涉。你可以接受吧?」

枯叶颔首。

「那当然,砂姬夫人有非砂姬夫人不可的事情得处理,您就忙您的吧。」

接着,木阴野的母亲有些客气地笑说:

「这问题在车上我们也谈过了,结论跟砂姬一致。既然轮到你们这一辈的人在舞台上活跃,那么隐居的人还是尽可能不要涉入战斗比较好。假使你希望繁荣派的人能认同你,就更该这么做……当然,如果我们判断状况真的危急,我们也会毫不客气地插手喔。」

「可以的话,奴家也不愿陷入那般的困境。」

瞥了苦笑的枯叶一眼后,景介漠然地环顾了所有人。木阴野仍旧一脸憔悴,不知何故——连型羽也面色凝重不发一语。虽然很担心她是不是有什么烦恼,不过有听说她吊祭了自己的母亲,因此景介也就当她是在为那件事感到闷闷不乐了。

「话说回来,小砂姬。」

木阴野的父亲像突然想到什么事般说道。

「玄他人呢?」

「他去忙工作了。毕竟才刚返国,有堆积如山的事情等着他去处理吧。」

「能麻烦你转告他找时间来玩吗?好久没跟他喝一杯了。」

「我明白了……话说慎一,你也看一下气氛吧,现在哪是交代这种闲事的时候?」

砂姬蹙眉指责。

「你怎么这么冷淡啊?真怀念当年那个喊着『慎一哥哥』、爱当跟屁虫的可爱小女孩呢。」

听闻慎一口出揶揄,她轻叹了口气。

然后——

「……闭嘴。」

冷冷地吐出一声恫吓。

「那个,砂姬小姐。」

景介情不自禁地开口。

「有什么事?」

「请问您小时候很可爱吗?」

「我不是说过闭嘴了吗?」

白白被砂姬用跟可爱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脸狠瞪。那表情不仅跟可爱沾不上边,甚至夹杂了杀气。

「傻小子。」

一旁的枯叶打了景介的脑袋一巴掌。

「……好痛。」

「为什么你要如此目无尊长地乱开玩笑。」

「唉,可是……对不起,是我错了。」

发现砂姬还在瞪着自己,景介连忙道歉。虽然自己只是心情一松懈就管不住嘴巴,感觉颇为委屈,不过最后还是放弃自清了。

「关于依纱子的情报请各自检讨。我如果有任何发现也会联络各位。」

砂姬再次环视全员,低喃了声「该交代的差不多就这些了吧」。

「……那么。」

她一站起身,这回不知何故——视线落到了槛江的身上。

「枯叶。」

「知道了。」

获点名的枯叶缓缓地站了起来。

她走到离桌子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后,叫了槛江。

「你过来一下。」

槛江露出仔细看才能看出的惊讶表情,听话站了出来。

枯叶和槛江两人呈面对面而站之势。

包含景介在内,几乎没人知道枯叶有何打算,只能静观其变。

「棺奈。」

「是,小姐。」

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枯叶后头待机的棺奈,蹲下身子在白木的箱子里摸索。

砂姬起身说道:

「槛江……还记得在村落时,我有特别叮咛你仔细看我的战斗吗?」

「嗯。还记得。我有认真看喔。」

「是吗,那你应该清楚如何使用了吧?」

棺奈从『黑暗墓穴』拿出了一把刀。

——好长。

长度远比枯叶和棺奈的身高还长,估计有两公尺左右。

金色的刀鞘上头缀饰了火焰的图纹,握柄则是形成对比的黑色。染成了朱色的刀锷上则刻印了仿似藤蔓的细致雕刻。不知是否刀身细长的关系,虽然整把刀用色鲜艳且工艺出众,可是比起奢华感,更给人一种脆弱不够坚固的印象。

棺奈将那把刀递给了枯叶。

枯叶只手握住刀鞘的中心,将其横放——提到了槛江的眼前。

「……咦,这是?」

槛江怔住了。

砂姬微微地伏下了眼帘。

「藏物『攫食玉藻』……槛江,那原本是属于你母亲的东西。」

「咦……」

一瞬间……

型羽像是恍然大悟,木阴野貌似大吃一惊,木阴野父母则彷佛事先早就被知会过似地,立刻从沙发上起身直立不动。

景介虽不懂有什么意义,也慌忙配合他们的行动。

「……槛江。」

枯叶的声音比平时更加严肃许多,同时孕育着些微的紧张。

彷佛是在举办仪式一般——不对,不是『仿佛』。

景介看懂了。

接下来要进行的,正是仪式没错。

枯叶开始致词——

「本人乃铃鹿一族临时首领,名枯叶。奴家以本人的名义、以始祖铃鹿御前的鲜血宣告……在此恢复分家『江祚南』的名誉与矜持。特将这把忌讳与疾病之剑、汝之鲜血所成就的战争之证重新交由『江祚南』保管,以兹证明。」

「请问,我现在该怎么做才好?」

槛江难得露出困惑的表情,视线游移不定。

枯叶放松了力道,微笑说道:

「抱歉……这样的仪式奴家也是头一遭。」

「不用想得那么复杂。」

砂姬出声说道:

「就如致词的意思。你懂的吧?」

槛江花了数秒的时间默默不语地深思,一会儿她点点头——在枯叶的脚跟前下跪,磕头收下枯叶递上的长刀,尽管略显缺乏自信——

「『江祚南』当家、槛江。从今起归位为铃鹿分家一员。誓将拥戴首领,并且……」

她的视线投向了景介,站起身,用双手把长刀搂进自己的怀里。

「竭力保护首领的夫婿……我以这把刀和我的意志发誓。」

依然条理分明地做出宣言——然后破颜而笑。

景介在那笑容牵动下,也跟着笑了出来。

太开心了。

由于母亲力挺神乐而遭到村人排挤、并且赋以断绝丧服之名,差点就此失去了感情的槛江,如今却像这样笑逐颜开。枯叶和型羽也接受了这样的槛江——尽管现状上只有形式,不过还是让她复兴了分家。

那就是枯叶等人有严肃正视当下和未来的证明。

哪怕每次只有一小步,也会锲而不舍地朝目标挺进的最佳证据。

「谢谢你的心意。」

景介坦率地向槛江道谢。

「不过有性命危险的时候,你还是得逃走喔。」

「不,我不会逃走的。我会当你的盾牌保护你。」

「唉,这种时候一般都会姑且先点头答应再说吧……」

景介苦笑。

枯叶也一副看似感到高兴的样子。型羽和木阴野两人同样露出了微笑。

所以——这么一来的话我也得好好加把劲才行了,景介的心里油然产生了这般充满志气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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