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缇亚被突来的巨大转折弄得脑袋轰隆作响,学者清单又颇为纷杂,需要一点时间整理。
于是我们决定先回旅舍,这时一直保持安静的缪里说她要留下来谈救小鸡的事。
她已经被迫保持「等一下」的姿势太久,很难说她言之过早。再加上迦南的出现一口气解决了种种问题,她是想尽快拟定计画大显神威吧。
「不可以耍任性为难人家喔。」
一听我唠叨,她就臭着脸转一边去。不过我有一大堆大公会议和俗文圣经的事要跟迦南谈,这样刚好。要是我跟迦南谈得热烈,她却一句话也接不上,一样会不高兴。
再次强调不能为难露缇亚后,我们离开青瓢旅舍。高挂的太阳照得我睁不开眼,迦南的表情却比阳光还要灿烂。
「寇尔先生,今天也要感谢神赐给我们这么好的天气呢!」
面对那充满乐观的笑脸,让我有那么点庆幸他不是女性。
回到宿舍房间,和迦南谈了一阵子圣经,在给海兰的回信写下新想法和更好的译法时,歇市钟声已经敲响,火红的太阳等着坠地。
为了寄信,我们又去看鲁•罗瓦。他精神迷茫得像连睡两次回笼觉的缪里,附带很没面子的表情。
看他酒醒得差不多了,我将补充过的回信交出去。迦南似乎还没聊够,我便打算一起到饭桌上聊,可是缪里还不回来。
缪里没有贴心到会把时间让给我跟迦南长谈,不太可能到了房门又折回去。如果她还在露缇亚那扮军师,吃饭或许是个拉她走的好理由。
边想边跟迦南下楼时,正与来客对话的旅舍老板往我看来。
「您来得正好,有人要传话给您。」
「给我?」
传话的像是个小鸡,他紧张地跑过来,说出的熟悉名字又使我吃了一惊。
「缪里和露缇亚小姐传话给我?」
有必要这样吗?我不禁望向迦南。
「说、说是有计画要谈,请您到废弃礼拜堂去。」
这让我有大致了解情况了。
八成是救小鸡的事让她聊到连自己来一趟都懒吧。也搞不好是吵着要今晚就行动,露缇亚找我搬救兵。
再往迦南一看,这次他点了头。
「知道了,我们马上过去。」
小鸡这才放松表情,慌忙跑回黄昏的街。
「真是的……这性急的野丫头真让人伤脑筋。」
听我叹息,迦南替缪里说话似的微笑。
「说不定是那些被囚禁的孩子让她想到您被抓走时的事了。」
的确是有这种可能,但我想有一半是小鸡刺激到她狼的本能。她原本就是爱死打猎的人。
「我是不希望她去做危险的事啦。」
迦南对泄气的我投以安慰的微笑,转向护卫。
「能请您保护鲁•罗瓦先生吗?今晚城里可能会特别乱。」
寡言的护卫望向天花板另一边的鲁•罗瓦,无奈地耸耸肩。要是状况好,把这书商丢在战场中间都能气定神闲地活下来,但现在酒才刚醒,让人不太放心。
我想迦南请护卫保护鲁•罗瓦,或许是出于别的理由。迦南在我们面前愈来愈率真,可以看出不少与缪里相似之处。这样的一个男孩子,说不定也不希望护卫成天黏着。
我们就这么聊着学识性话题,比路边学生更像学生,踏上今晚也恐将满是烂醉学生的街,前往露缇亚的秘密基地──废弃礼拜堂。可是──
「奇怪?」
穿过阴暗许多的小巷,我们来到废弃礼拜堂前,门却是锁着的。
露缇亚已将钥匙交给我,所以不成问题,但她自己还没到倒是很奇怪。会是计画订得太投入,还在青瓢旅舍跑来跑去吗。
想着今晚要训训缪里,我开门进去。
「是古式的礼拜堂呢。」
迦南站到曾有祭坛的位置,凝视墙上因过去装置教会徽记而留下的晒痕。
「这里以前是这个教区的小教堂,已经荒废很久了。」
「让我想起教廷的书库,有种书的味道。」
迦南怀念地深呼吸的样子,使我有些惊讶。
「不愧是在书库工作的人……其实这里藏了一些书。」
「咦?」
迦南眨眨眼,犹豫片刻后望向我。视线略为抬高,好像催我快说的样子像极了比较乖的缪里,让我不禁苦笑。
「您看得出来这里地板底下有洞吗?」
我抱着以后恐怕不能骂缪里溜进粮仓偷吃蜂蜜的心情,和迦南一起挪开地板。虽然那些书被鲁•罗瓦评为没有商业价值,迦南却不在乎这种事,一看到书就坐在地板上翻起来。
日渐西斜,礼拜堂已是阴暗得很,好歹等我点个蜡烛吧。
我苦笑着找到摆在角落的蜡烛,却发现没点火工具。而且那都是便宜的兽脂蜡烛,若不开窗通风,有独特臭味的黑烟恐怕会沾到书上。
于是想至少开窗引入月光时,我发现外面有动静而停下手。
「缪里?」
不是她。巷子里出现轮廓陌生的身影,一个、两个……
我离开微开的窗边,蹑手蹑脚回到迦南旁。
将鲁•罗瓦认为几乎没价值的书一本本搬出来翻的他,像是找到有意思的章节,表情雀跃地要对我说话。
我赶紧伸指按住他的嘴,扫视废弃礼拜堂。
这里不大,房间也只有一个。这类建筑天井都很高,天窗不在构得到的距离。夕阳几乎沉没,巷里一片漆黑,我又不是狼。
我先搁下没制止迦南留下护卫的懊悔,拼命镇静要脱缰的心跳,用力地想。
「寇尔先生?」
我对不解的迦南点点头,往旁一指。
「给我束手就擒!」
一群人踹开门涌了进来。
「有人通报这里有异端!奉神之名──」
入侵者的宣告被吞回去似的断了。
「……人呢?」
礼拜堂年久失修,每在软化的地板踏一步就嘎吱作响。
有三人──不,四人吧。有硬物碰撞椅子、拖过地板的声音,表示有人持枪。
像是教会或城里的卫兵,可是声音很年轻。
他们的影子,随蜡烛的红光剧烈晃荡。
「没人……吗?」
「门不是没锁吗?从里面窗口跑了?」
「不,应该没人跳窗出去。」
如此对话后,像是队长的人蹬了一脚。
我按住迦南不让他叫出声,静静地等。
「可恶,被骗了吗?」
「别急,先到附近路上看看再说。不管从哪里跑掉,天已经黑了,跑不远才对。」
入侵者快步离开礼拜堂,脚步声逐渐远去。
完全听不见以后,我又整整数到三百。缪里每晚都在写的骑士故事里,有这样的场面。
「……好像没事了。」
我对迦南这么说,慢慢推开地板。
侧卧地下储藏空间的我们坐起来,确定自己和堆在礼拜堂角落的书都没事后才松口气。原本还担心被他们泄恨踢坏了怎么办,所幸学问之都不至于发生这种事的样子。
我唏嘘地爬出藏书的地洞,而迦南依然傻在里头不动。
「迦南先生。」
被我一唤,恍神的他才用力紧闭眨都没眨的眼,眯着看来。
「我连向神祈祷都忘了……」
若是几个月前,就换我缩在洞里,被缪里不耐地拉出来了。
我出手拉起他,帮他拍拍尘土。
「习惯就好。」
有过用同样方式躲避房间大火的经验,让我很快就能继续行动。
迦南脸上是惊魂未定又尊敬的奇异表情。
「话说回来,他们要抓的是异端是吧。」
看不见他们的面貌,只知道他们是接到通报而来的。
「……是您身分曝光了吗?」
我也是先往这想。假如雅肯的教会腐败,黎明枢机无非是个不速之客,抓到了就是大功一件。
但以此而论,人手似乎有点少,感觉不像正式捉拿。声音年轻也颇令人在意。
「无论如何,我们的旅舍和青瓢旅舍恐怕都被人监视了,先到城外避一避吧。」
「那、那缪里小姐她们怎么办?」
要是缪里都被抓,我怎么挣扎也跑不掉。或许是不幸中的大幸,因宿醉而虚弱的鲁•罗瓦有那位干练的护卫保护,不必担心。
「把书留在哪里的话,她们应该会知道我们是怎么躲过去的。」
再循味道找过来就能会合了。
要是真有需要,夏珑的鸟同伴多半就躲在某个地方偷偷看着我们,请它传话就行。
「总之先离开这里吧,他们说不定还会回来。」
我就这么和脸色在黑暗中也看得出发青的迦南离开礼拜堂。
在伸手几乎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我左手抓着迦南的手,右手拨开黑暗般前进。
迦南
紧张到连连打嗝,脚步蹒跚,抓得我手都痛了。我又想起海兰说迦南在我面前总是比较拘谨。
现在我则是相反,像「责任感会使人成长」这句话一样,因迦南的存在而得以保持冷静。同样地,我能够轻易想像前方黑暗中有个朦胧的小骑士大步向前,才能不去胡思乱想。
为了不让想像中的缪里笑我,我稳稳踏实地面穿过巷弄,并不停思考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首先,自称替缪里和露缇亚传话的小鸡肯定是其他人派来的。原本猜想教会组织发现我是黎明枢机了,可是以捉拿企图揭露教会腐败的党众来说,规模似乎不够大。
想到这里时,我们来到巷子里的井边小广场,白天会有妇女打水、老人晒太阳的地方。
这里比较开阔,说不定会有人监视,我便从隐蔽处探头查看,然后想到一种可能。
会不会是南鹫帮在搞鬼呢?
或许是露缇亚那里有内贼密报我们想破坏南鹫帮的既得利益。于是南鹫帮要栽赃我们为异端,让我们待不下去。
这样就能解释他们为何只带那点人来抓人,也没有包围礼拜堂防止我们跳窗,还像是作梦也想不到我们就躲在地板下等种种缺乏经验的样子了。
那么,说不定缪里她们还不晓得这桩阴谋,仍在青瓢旅舍开作战会议。是不是该过去看看情况呢?让她们知道这件事以后,应该能轻易翻转战局。
在隐蔽处想着想着,迦南忽然碰碰我的肩,用惶恐的眼神问我在等什么。我用微笑安抚他,伸长脖子看看广场后打手势要他继续走。幸好今天没月亮,没人在路上闲晃。
正在想青瓢旅舍在哪个方向时,背后冷不防的脚步声让我全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以为是追兵的我抓起迦南的手就想走,不过忽然发现脚步声只有一组,而且有点熟悉,接着对方还出声了。
「大哥哥!」
是缪里。循气味找来的吧。
「缪里。」
我呼唤的同时,那银色的瘦小人影扑进我怀里。
「没想到你们自己也跑得掉。」
她把脸埋在我胸口这么说。
我不禁查看她耳朵尾巴有没有跑出来。在迦南面前被她抱,感觉有点害羞。
「我旅行这么久也不是白混的。」
想回抱缪里时,发现左手仍抓着迦南的手。
缪里也奇怪哥哥怎么这么久还不抱人,抬头却见到我抓着迦南的手,皱起了眉。
「好了,露缇亚小姐怎么样了?你们那边也有被人袭击吗?」
她经我一问才回神。
「这个,是没有……喔不,现在不晓得。」
并放开我,整理想说的话。
「回旅舍以后,老板说我们传话给你。」
聪明的缪里一听就知道有人搞鬼。
「旅舍有被人监视的感觉吗?」
缪里摇了摇头。
人手很不够,不像是大规模行动。
「这样的话,我们就去青瓢旅舍跟露缇亚小姐说明情况吧。这肯定是南鹫帮的诡计不会错。很遗憾……露缇亚的同伴里面有内贼。」
缪里睁大了眼。
「解救小鸡的计画也都败露了吧。」
虽然在露缇亚的指挥下,他们可能没那么容易被埋伏打垮,但小鸡应该都会移走,只有扑空的份。
「露……露缇亚那里有内贼……」
我摸摸试图帮她说话的缪里的头,告诉她不用多说什么。我知道她明白露缇亚是多么看重同伴,多么照顾他们。
「鲁•罗瓦先生他们还在旅舍吗?」
我无法预测南方学生会闹到什么程度,难以判断留在旅舍还是换个地方比较安全,不过我还是比较想先会合再说。有熟识的护卫在身边,完全失去白天那份乐观的迦南也能安心一点。
可是缪里似乎在努力想些什么,没有回答我。
「缪里?」
「咦?啊……啊,嗯。」
与过去遭遇的危机相比,这根本不算什么,然而缪里却和平常不太一样,有点魂不守舍。但很快就恢复正常,说道:
「我有跟他们说,最好在事情变麻烦以前换个地方。既然有迦南小弟的护卫在,鲁•罗瓦叔叔应该不会有问题才对。」
点头时,左手动了一下。紧张得发慌的迦南现在眼神变得有力了些。
「既、既然这样,到事先约好的紧急会合地点就能找到他们了吧。到城西的大路上就看得见了。」
准备得这么周到,或许是因为跟异端审讯官在同一个屋檐下工作的缘故。往缪里看,只见她脑袋里的天平摆了摆,叮铃一声后开口:
「那就先把你们带去找迦南小弟的护卫跟鲁•罗瓦叔叔好了?」
「先通知露缇亚小姐不好吗?」
缪里对我耸个肩。
「露缇亚有把城里的野狗招来当手下啦。」
然后丑丑地眨起一只眼睛。是指知道小鸡假传留言时,她已经叫野狗去通知了吧。
我再次俯瞰目前拼凑的状况,认为没有遗漏。
「那好吧,麻烦带路。」
「包在我身上。」
在这种场面比谁都兴奋的缪里实在可靠。
若是只有点恶胆的学生追上来,也算不了什么。
「迦南先生,我们再多享受一点冒险吧。」
我不知道我笑得自不自然,只知道迦南也努力对我笑。我握紧左手,希望他能安心。
「有我在就不用怕了啦!」
缪里立刻抗议,看看我和迦南的手,抢下摊贩最后一个商品般用胜过迦南的力道一把抓住我的右手。
在学生可以闹一整晚的雅肯里,仍有许多鸦雀无声的小路。缪里小心选择这些路,带领两头完全迷失方向的羊前进。
不晓得是自力躲过抓捕所产生的自信,还是已经有过多次经验,抑或是身边有可靠的骑士,我没有我以为的那么害怕。
多半是以上皆是吧。随着体会到紧张所带来的从容,我也开始明白缪里为何这么喜欢这种事。这种紧张和亢奋,是留在纽希拉所尝不到的。
我们追随缪里的引导,走过黑漆漆的小巷。来到宽广田野时的解放感,也是畅快无比。
这让我不敢嘲笑缪里为想去沙漠地区而吵了。这样就能让人如此感动,面对地平线另一边陌生土地的景象,肯定只会是加倍感动。
「好,到了。」
缪里若无其事地这么说,我终于能挺直略驼的背脊。这条通往城西大路,白天满是旅人、近郊农夫与学生的路上,有两道人影。
两人的轮廓都很有特征,不用说,即是迦南的护卫和鲁•罗瓦。
「都没事吗?」
护卫跑过来,要举起迦南似的抓住双肩,到处看他有没有受伤。而迦南又跟缪里一样,被担心的护卫弄得很不自在,颇为滑稽。
「寇尔先生,您也是轻车熟路了呢。」
鲁•罗瓦捧腹大笑。
「我也不想习惯这种事。大家没事就好。」
「我们什么事也没遇到。从只有两位遭遇不测看来,八成是南方学生搞的鬼。」
鲁•罗瓦也做出相同结论,状况也是晚间散步的感觉。他都是这样游刃有余地躲过异端审讯官抓捕的吧。
「今晚要在哪过夜呢?如果是南方学生做的,目的就只是赶我们出城。在城门外随便找个酒馆或旅舍就行了吧。」
「这个嘛……」
我也是这么想,只是太放心恐怕又要尝到苦头。
先正确了解状况比较好吧。
这么想着寻找缪里时,我发现她独自站在一边。
「?」
会是在警戒周边吗。可是神情有些落寞。
而且她的站姿像是少了些什么。
不晓得是怎么了,或许是因为担心露缇亚而心神不宁。因为现在能确定,为维护群体而劳心劳力的露缇亚身边出现了内贼。
这事实一定让温柔的缪里很痛心吧。
「缪里。」
彷佛能看见她藏起的狼耳因这一喊而竖起来。
「我们现在应该没事了,你去看看露缇亚小姐吧。」
如果她正为了解救小鸡而忙得不可开交,野狗传话出了错也不奇怪。
「还是要我去?」
补这一句,是因为那等于是让她告诉露缇亚她们之中有内贼,心里恐怕不好受,由我扮演这角色或许更好。
可是缪里摇了头,轻轻深呼吸后说:
「我去就好了,你去只会迷路被人抓吧。」
尽管还能挖苦人,语气仍然无力。
虽想干脆就别让她去了,不过缪里是个骄傲的狼。
爱不只是一味保护而已。
「即使我们不在城里,一样能解决露缇亚小姐的问题。请告诉她,我们离开后也绝对不会忘了她。」
纵然有内贼潜入身边,我们仍能提供助力。我相信露缇亚这狼族子女和缪里一样,没那么容易打垮。
结
果原本闷闷不乐的缪里忽然讶异地睁大眼睛往我看。
说不定是以为我会像迦南的护卫那样,又拿出过度保护的态度。
用「我相信你」的笑容点头之后,缪里也放心地微笑了。
缪里是在担心我们会因为与教会的抗战来到大公会议这最大关头而离开之后,会忘了远在大学城奋战的狼吧,但我不会。
为了让缪里安心,我再开点玩笑。
「所以说,不可以因为嫌麻烦就乱咬南方学生喔。」
缪里用泛红的眼眸注视我,浅浅苦笑。
「嗯,我知道。」
然后扭腰转身,奔向夜城。
虽然还是有那么点无力,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目送缪里离去后,有人拍我的肩。
「寇尔先生,不可以气馁喔。」
鲁•罗瓦也来关心我。
「毕竟露缇亚小姐想对付的是根深柢固的问题。」
既得利益、榨取弱者、恶用制度、自私自利。
这些问题不是只限于雅肯,现今的教会同样也是陈垢难清。
「来,我们走吧。夜还会再冷下去呢。」
随鲁•罗瓦拍肩回头,还见到迦南跟护卫都担心地看着我。其实真正该担心的是又回到满城敌人之中的缪里,还有对抗他们的露缇亚,怎能让他们担心我呢。
看来我不太有希望成为身经百战,沉着冷静的圣职人员。
但我现在也不会想追求那种名誉,当众人各自背起行李时,我再度望向缪里离去的方向。
虽想跟去,可跟去了又帮不上半点忙,况且我不是为了让缪里成长才托她去的吗。
我一面对自己这么说,一面甩开担忧转向前,伸手拿取鲁•罗瓦替我和缪里从旅舍拿来的行李时,我注意到一件怪事。
喔不,那都是缪里的东西,其实一点也不怪,但就是不对劲。
「这怎么会……在这里……?」
前不久的记忆忽而苏醒。缪里在稍远处注视雅肯,那略显落寞的身影。
觉得她缺了些什么,绝不是因为表情。她身上真的没有该有的东西。
「寇尔先生?」
背起行囊的迦南向我问。
这次我没有余裕对他微笑,翻开缪里的侧背袋。
头一个见到的是她天天都在写的骑士故事。然后是装有海兰给她的羽毛笔等文具的皮囊,再下面是变装用的服装、同样来自海兰的小糖果袋等,装满了幻想与现实冒险搅成一团,一如她脑袋的东西。
见到彷佛刻意藏在最底下的东西时,满头的疑惑使我头皮冒汗。
缪里做这样的事,一定有其原因。
我忍住令人作呕的坏预感,拼命思考这在述说些什么。
然后我忽然想起缪里先前也做过类似的事。
就是神秘人捎来大公会议的消息,和缪里讨论是不是该来雅肯的那晚。傻哥哥因孩提时代在雅肯吃足苦头,不想重游旧地,却在缪里的劝说下终于鼓起勇气之后的事。
缪里为前往大学城这段新的冒险满心雀跃,孩子气地钻到哥哥的被窝里,还用力搂搂抱抱,要把之前忍住的份讨回来似的。
当时缪里还做了什么?
不就是在钻进被窝前,将倚在墙边的剑翻成反面吗。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因为她不想让狼徽见到不符骑士风范的事。
「这么说来……?」
长剑留在行李堆里,狼徽腰带也收在布袋最底下。要去拯救被假留言骗走而再度陷入险境的哥哥,缪里却一样也不带,自己跑来礼拜堂找我们。
我只看得见这世界一半的一半。
因为蠢哥哥不懂女人,又对人的恶意不敏感。
只要妹妹有事想瞒哥哥,只要悄悄放在那个范围里,哥哥就不会发现了。
回想缪里奔向露缇亚时,宛如一幅幅的画浮现眼前。每一举手投足,都多了新的隐意。
「迦南、先生。」
听我一唤,疑惑的迦南不禁挺直背脊。
「缪里追上我们的时候,她是从背后来的嘛?」
「呃……这……」
他是没想到我会这么问吧。
尽管不解,迦南仍点了头。
「应该是这样没错。因为我突然听见后面有脚步声,吓了一大跳。」
突然有脚步声。
对方是狼,应能悄无声息地接近,直到她的气扑在你后颈上。或许那能说是避免吓到我们,但还是不对劲。
缪里什么时候有这种沉着和体贴了?
她可是会怕哥哥又被绑架,就一脸认真地给我系绳子的人。
如果知道我被假留言骗出去,又在废弃礼拜堂躲过一劫,不会只是系绳子而已。
肯定会在确定我们安全以后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跑掉,满眼怒火地追查袭击我们的人。
「鲁•罗瓦先生。」
身经百战的书商只是静静站在那里。
「缪里回到旅舍,发现小鸡传的话有问题时,她是什么样子?」
鲁•罗瓦眨眨眼睛,「嗯……」地手扶下腭。
「有种经历过不少风浪的感觉,下了几个明确的指示以后就跑出旅舍了。可能是之前表现得太慌,让她学到教训了吧。」
反应镇定的缪里还把有狼徽的剑留在房间里,腰带更是细心地塞进布袋最底下。
至少我能肯定地说,她不是这样的人。绝对有问题。
缪里就只是「不想让狼徽看见」而已。
不想让狼徽看见什么呢?配合缪里在小广场边追上我们时的样子,答案自然就揭晓了。
缪里事先就知道抓捕的事。不仅如此,她还知道本来就不危险。也就是那场假留言和抓捕,其实缪里也有涉入,不然说不通。
不懂的,是动机。
头一个猜的是想营造冒险气氛。这少女曾因为自己和诺德斯通闹得不够大而拿起羽毛笔自编故事,而且前阵子哥哥还硬生生被敌人抓走,会是想重来一遍吗?不是在纸上,要在现实里。
所以才会躲在废弃礼拜堂附近,要在哥哥被敌人抓走时来场帅气营救。
这样是不是就能轻易解释袭击者人力薄弱,和他们在礼拜堂说的话等怪异之处呢?
──被骗了吗?
和缪里合作的南鹫帮成员,也知道那只是为了吓唬露缇亚的帮手而演的一场闹剧吧。为了替每晚酒会添点话题,就来陪这个小女孩玩她的骑士游戏了。
道理通顺得教人害怕。但就另一种角度来看,这想法却也可笑得可以。
因为我怎么也想不通缪里这么做的理由。
这么一来,她自己不就成了叛徒吗。
她对露缇亚的境遇感同身受,憎恨南鹫帮的傲慢,气得想咬他们屁股等情绪,应该都是千真万确。
很难想像这样的缪里自导自演一出会离开雅肯的戏,半途抛下露缇亚的问题。她会只是想营造危机的感觉吗?
例如南鹫帮用假留言这种肮脏手段绑人,她就有名义用狼的力量狠狠还以颜色了。
苦无动用利爪尖牙的机会,让缪里很不是滋味。一旦有了名分,就能咬傲慢的南鹫帮的屁股了。
以这个爱动歪脑筋的野丫头而言,是比较可能这样想。
但这种解释有个但书。
耍诡计来制造变狼的理由,等于是刻意践踏露缇亚想在人世生活的决心。缪里暴怒时,也会在知道自己要做坏事的情况下露出獠牙,这次却始终保持冷静,没这种感觉。
不,那不是冷静,恐怕是知道自己在做无颜面对狼徽的事,心里惭愧。
因此,缪里更不可能会去做践踏露缇亚决心的事。要跨过这道墙,得先有堪称发狂的激情。
她为何要做出违背骑士精神,甚至不敢给剑与腰带上的狼徽看见的事呢?
而且还有件事,我怎么也无法相信。
她虽然调皮任性又粗鲁,但好歹是个分得清是非善恶的人。
「……所以不是缪里的主意?」
这低语将一切都串了起来。
「啊,原来是这样!」
我不禁大叫,吓得迦南跳了起来。
「鲁•罗瓦先生,有件关于露缇亚小姐的事想请教您。」
「请说请说。」
这位书商像是早已惯于应付容易沉浸在自我世界的怪客,有点等好戏看的样子。
「您知道她在这里抗战几年了吗?」
迦南愣住,而天天在城里探消息的书商则讲古似的说:
「听说已经很久了。从开始跟南鹫帮杠上开始算,也有四、五年了……」
我将「果然」二字吞回去。
「这里人口流动很快,实际上多少年也没人清楚。有人说她在那之前就在雅肯待很久了,也有人说她曾被某个与众不同的领主收养,所以原本是孤儿之类吧。父母将子女送来大学城以便未来任职,子女也为了报恩努力学习,却在城里受尽磨难的事,其实很常见。我想
她就是因此厌恶富裕学生,才会跟他们杠上吧。就算抛下学业也在所不惜。」
鲁•罗瓦的眼神,与我和缪里看露缇亚的眼神不同,距离更远更冷静。
「所以我才说必须适可而止。因为这座城的问题根深柢固,就连露缇亚女士对抗了那么久也无法解决。」
会觉得鲁•罗瓦的判断冰冷,不是因为他的想法太冷酷,而是我们的认知有差距。
鲁•罗瓦知道露缇亚投身于这场胜算稀薄的战斗已经很多年了。不,更进一步地说,这位世故的书商或许从很早以前,就察觉了我至今都没想过的,露缇亚的隐情。
「再请问一下。」
「尽管说。」
「我听说露缇亚小姐念教会法学,是为了争取某位领主的继承权,对抗想窃占其领地的人。」
露缇亚当时说得很顺,不像是在这方面有所隐瞒。当然,鲁•罗瓦也知道这件事,慢条斯理地点了头。
「这位领主是谁呢?」
迦南的表情似乎是不懂我为何这么问。
鲁•罗瓦搔搔他花白的平头说:
「原来您还不知道啊。」
可是我猜中了。
「据说这位领主已经过世很多年,领地早就落到别人手上了。因此露缇亚女士──啊,寇尔先生!」
听到这里就够了。我拔腿就跑,要到缪里那去。
重点在于露缇亚为何不惜放弃学业也要为贫穷学生而战。
露缇亚说她在森林里遇见一位特别的领主,知道了在火炉前让人梳头的生活,明白了孤独的意义。
她用了好几次「群」这个字。为了群,誓言就算再怎么不甘,也要掩藏爪牙装成人类。
因此,当她听说我们要快刀斩断贫穷学生的困难而睁大眼睛,并不是在惊叹这黎明枢机的能耐。
单纯是对懵懂无知的我们一来就要拆掉她用来逃避现实的墙,感到反弹而已。
要是黎明枢机没出现,这座城的问题永远不会解决。
可是这个问题,却在雅肯给无家可归的狼制造了一个归宿。
「也就是说,我……」
并不是什么救世主。
完全是不速之客。
缪里则是在某个时间点察觉了露缇亚的心事,选择帮助她。
也因此得以预料到很多事。
「莫名其妙嘛!」
我自己也不晓得这是在骂谁。
即使夜深已久,城中心一带仍有许多青少年搭肩唱歌结伙作乐,再加上为他们摆摊的小贩和吟游诗人,愈夜愈喧腾。不过还是有些少年利用这些灯火,在角落读书写字。
所谓大学城的空间,充满了这样的景象。一个大人与小孩的世界混杂难分,与世隔绝般的奇异之城。
他们能在这里度过不属于孩童或成人的时光,在一时的恶梦里恍惚度日。
在雅肯如此的大街上,我找到了一道垂头丧气的身影。
不会错,是缪里。
「缪──」
一出声,我就后悔自己的粗心。
狼女立刻在杂沓中感到我的存在,猛然向我回头。
惊愕的表情只停留一瞬之间。这种事我们在纽希拉重复了无数遍,她马上就明白我的来意。
那野丫头正蜷着尾巴,懊恼于自己恶作剧的结果。
而且她现在没佩戴骑士之证,没凭据训她死到临头还想跑。
见到狼脱兔般逃跑,我立刻喊人。
「等一下──别跑!」
缪里头也不回地冲进小巷,我也追了过去,但不见人影。
刚这么想,她的背影就像游过浓浓黑暗般,忽然出现在巷子另一边的稍亮处。
「啊啊,够了喔!」
我凝视黑暗,翻越木箱,跳过堆积的砖块,钻过某户人家没修完的斜倚门板底下,不停追逐缪里。
我们脚程差距太大,一下子就跟丢了,不过我很了解缪里。这野丫头在逃跑时,一定是一右一左交互拐弯。
于是我仔细查看每个巷口,一右一左小心拐弯。
在肺里开始渗出血味时,我遇上了死巷。
但缪里不在那里。
若对方是山上的熊,我还会担心它小心踩着自己的脚印,躲在草丛里等着从背后偷袭猎人。可是我还没见过缪里恶作剧败露而逃跑时,能从容到做这种算计。
于是我调整呼吸,擦去额上汗水等待眼睛习惯黑暗,果真在巷底的木箱边发现一撮白白的尾尖。
从这令人傻眼,好气又好笑的画面,可以看出认真逃跑的她还是希望被我发现。
「缪里。」
或许是因为跑得太累,以及她显然为自己的计画后悔,我语气比想像中还要柔和。
「那场抓捕,是你计画的吧?」
尾尖一弹,缩进木箱后头。
「剑和腰带都没带,是因为你知道自己在做坏事吧?」
缪里没说话。
我叹口气向前走到木箱后,盯着那已经在纽希拉看腻,缩成一小团的小狼。
「受不了……」
这种闷气究竟叹了多少次,连神也懒得数了。
「如果这是你为了自己寻开心,我已经准备把你绑住尾巴吊起来了。」
尾巴上的银毛全竖起来,藏到身前去。
「再怎么不顾后果,你也不是会践踏露缇亚小姐心意的人。也就是说,这场抓捕其实她也知道,然后从这里就能明白她的动机了。毕竟她所敬爱的领主夫妇,都已经蒙主宠召了。」
缪里没有反驳,蜷缩的背上也没有锐气。
表示我推理正确。
我调整着跑乱的呼吸并深吸一口气,加以思索。
「不懂的,是你做这种坏事的动机。」
问题就在这里。
无论是露缇亚主动向她求助,还是缪里在某个时间点发觉露缇亚的心思,缪里都能直接把事情告诉我吧?倘若露缇亚想永远沉浸在梦里,根本没必要故意隐瞒,还做出找人抓捕我这种违反骑士精神的事。傻哥哥耳根子这么软,多得是说服的空间。把事情解释清楚,让哥哥不要傻傻只想解决问题,应该是最确实稳当才对。
可是缪里没这么做,搞出礼拜堂的抓捕事件,而且露缇亚恐怕也有份。
所以借推理追循尾巴的影子到最后,还差临门一脚。答案淹没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而这种时候依然一股脑儿往前冲,多半只会摔进窟窿动弹不得。
想看清正确的路,需要先掌握一切。
「缪里。」
我低头看着蹲在黑暗里的缪里,说道:
「你自己说,你不是──」
骑士吗?
或许缪里是觉得,被我说出来的话会再也不敢自称骑士吧。
塌平的狼耳忽然一抖,畏缩的狼声打断了我。
「……露缇亚的,信。」
「咦?」
「我是从露缇亚的信,发现的。」
露缇亚什么时候写信给我们了?……想到这里,我才发现那是指与她有联络的教授的回信。
「金毛的信有旅行过的味道,露缇亚的却没有。所以我发现她说她跟远方的大人物有往来,是骗人的。」
缪里大概是在对话中恢复镇定,也鼓起勇气面对了。不过罪恶感仍在,即使坐直了也是看着旁边。
「我不懂的是,为什么露缇亚要骗我们。她藏起爪子牙齿,为大家奋斗、忍耐了那么久,为什么还要这样。」
想解开这谜题,得从那对领主夫妇开始。鲁•罗瓦能查到那么多,多半是因为他对露缇亚没有多余想法,我们却因为她是狼而从不怀疑。
不是该怀疑她说谎,而是有没有说出全部真相。
露缇亚没有说谎,只是巧妙地掩盖了自己的足迹。
「可是,其实我更早以前就发现她怪怪的了,一定有事瞒着我们。」
「怪怪的?」
这问题使缪里为哥哥的迟钝叹息。
「你们把问题解决了,她却一点也没有高兴的样子。」
「……」
傻哥哥以为她单纯是因为我们一口气解决掉种种难题而傻住,而缪里在那一刻就觉得不对劲了。
「然后因为那封信,很多事一下子从脑袋里冒出来。」
并发现露缇亚其实并不希望解决这座城的问题。
「……我跟迦南先生离开的时候,你们已经串通好了吧。」
当时缪里说她要留下来谈救小鸡的事,是有些不自然,不过缪里本来就很热衷于救小鸡的事,所以也没什么大不了。
可是一片好心的羊群找到解决城里问题的猛药,她们已经没时间误导了。
露缇亚和缪里只能用克难方式执行作战计画。
「没错。露缇亚不想解决问题,因为她无家可归了。只要在这里一直对抗问题,时间就会停止。」
露缇亚来到雅肯时,领主夫人是生是死犹未可知。
但修习教会法学需要花很多时间,她绝
对来不及打赢领地之战,报答恩情。
如今再修学位也没有意义,可是就此放弃学位也无非是糟蹋夫人一片心意。
所以她也像害怕一睡天明,拼命想用酒留住夜晚的少年,用自己的手把巨大的问题堆在眼前。
「我多少了解你为何会有共鸣,不过……」
若想保护露缇亚,跟我把事情说清楚,放弃解决这里的事,直接到下一个城镇去就行了吧。我实在不懂刻意演这场抓捕戏,还要承受违背骑士精神的罪恶感来替露缇亚掩饰的道理在哪里。
缪里终于肯看我了。知道自己不对,却又无法不那么做的为难,变成眼泪流出来。
「因为,大哥哥,人很好。」
表情和话的内容对不起来。
「所以,没有解决露缇亚的问题就走,以后也一定会用各种方法继续帮她解决吧?我……就是希望你这样……」
「咦……?」
我听得一团乱,但觉得神也怪罪不了她。
缪里在说什么,我还是听不懂。
露缇亚和缪里合谋,不就是要我无法解决露缇亚的问题吗?
可是缪里却说希望我继续帮她解决。
就像一则古老的逻辑问题──衔尾蛇会不会吃饱一样。
「这是什么意思……」
缪里不耐地摇起头。
「就是那个意思啊。大哥哥人很好,离开这里以后也会一直关心露缇亚,做这做那想帮她解决问题。不是吗?」
一点也没错。礼拜堂事件后,和鲁•罗瓦几个会合,缪里正要返回城中时,为了让她安心,我就是请她如此转告露缇亚。
「所以你跟我想的一样,请我跟露缇亚那样说的时候,我尾巴差点就要跑出来了。」
我想起当时她不安的神情,以及我说不会抛弃露缇亚时那张如释重负的脸。
我眼中的世界,轮廓逐渐模糊。
「可是,你们不在这里以后,城里的坏男生想一直踩在露缇亚头上,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所以……」
从缪里看我的眼神,迟钝的我才终于发觉。
原来缪里也和露缇亚一样。
「只要能一直帮露缇亚处理解决不了的问题,我们就能一直旅行下去了吧?」
看到珍珠般的泪水从缪里的眼眶零落,我却不禁想,承自母亲的红眼珠不曾这么红,眼泪却依然透明。
(插图019)
「如果事情真的是迦南小弟说的那样,等那个大公会议结束,我们的旅行也就结束了。发现露缇亚在做什么,知道原来还能那样以后,那就像抓住了我的心脏一样。」
她们不单都是狼而已。
缪里是因为能打从心底了解露缇亚的感受,才能成为她的同伴。
「可是,这样就等于……欺骗你,还发现以后也要不停妨碍下去……」
缪里右手揪住衣摆,左手擦着扑簌簌的眼泪。
「可是,这样能帮到,露缇亚……我们的旅程,也能继续下去……所以我就……」
所以她就卸下了有骑士徽记的剑,将腰带收到行囊最底下,即使计画顺利得逞也闷闷不乐地走在雅肯喧嚣的夜街上。
头脑聪明,总是面面俱到又懂得往远处想的她,竟落得这副德性。
我俯视着坦白罪状而抽泣不已的缪里,想起她体型只有现在这毛茸茸尾巴那么大的事。
当时她经常动作大一点,就被跟身体差不多大的尾巴拖着跑。即使后来长大不少,也还是很容易受到尾巴拉扯。理性有是有,但没强到无时无刻都能克制住耳朵尾巴。
而且缪里招的供合理得教人发噱。没有任何听不懂的地方,只能说非常符合缪里的行为方式。
一点恶意也没有,甚至让人有些失望。
所以我怎么也止不住叹息,并不是因为缪里想骗我。
而是想把这颗小小的黑雪球从山上滚下来的偏见。
「拜托喔,缪里。」
缪里全身一怔,停止哭泣。
她窥视我的样子是打从心底害怕,看了很不舍,但我仍努力维持生气的脸说:
「大公会议的事,我不是解释过了吗?」
因害怕而暂歇的泪水当然不会就此止息,很快又流个不停。
为了不流于同情,我挺住肚子继续说:
「照迦南先生的说法,教会是被逼急了才决定召开大公会议。所以只要我们准备得够充足,想逼教会接受我们的要求,并非不可能。也就是说,这有可能让王国和教会的冲突就此落幕。」
亦即表示,带领我走出纽希拉的梦想终于得以实现。
「不过整件事不会那么简单。印制大量圣经广布于世,使舆论倒向我们这边,就是事先要做的准备之一。光是这样,我们就要大老远跑来这个城镇到处奔走了,未来一定有很多困难等着我们去克服。这我不是都说过了吗?」
对缪里解释时,她一直在吵说她就是要去沙漠地区,不管那么多。沙漠地区在我听来就只是沙漠地区,可是对缪里而言,那问题有更多意思。
不去沙漠了吗?不去沙漠那样,身边都没人去过,只存在于书本里的地方了吗?新大陆这个遥遥无期的梦,已经不需要了吗?不知何时会结束的旅程,变成总有一天会结束的旅程了吗?
我应该也有发觉缪里是这么想的才对。
可是没想过那会是急需解决的大事。我是不至于认为没必要陪缪里痴人说梦,但歧异显然是发生在这一刻。
所以那当时,缪里是愈听愈火大吧。
尽管眼泪还在流,她仍抬头起来看了我。充满不平的眼睛诉说她也有她的主张。
我也注视回去,洗耳恭听。
听她宁可违背骑士精神也要和露缇亚联手延续旅程的理由,究竟多有道理。
「大哥哥……」
缪里的狼耳随开口而摆动,尾毛倒竖。接着拱腿而立,尖尖的犬齿在湿濡的唇下发光,使我不禁瞥向脖子上赫萝给她的麦囊。
「大哥哥打倒教会以后……」
「以后怎样?」
我是想维持兄长的威严来问话。
「不就要去金毛那里工作了吗?」
「……」
如果她是想出我意料,效果的确很可观。
「咦?你、你说海兰殿下?」
我连维持怒目都忘了,傻呼呼地反问。
但我这样的反应反而惹得缪里不高兴,龇牙低吼起来。
这样子挺吓人,提到海兰又过于唐突。难道她其实是嫉妒海兰,可是这也未免太奇怪了。最近对海兰态度明明软化很多,很难想像那种事会触怒她。
那么,为海兰工作的事会是解答的关键吗?
有此想法后,我终于从记忆里翻出一件事。
「你该不会……是在说我想成为圣职人员的事吧?」
我奋勇离开纽希拉时,也怀着和漂泊到这座城的学者一样的志向。那绝不是我的第一目的,但成功帮助海兰匡正教会恶弊以后,我想从事领取圣禄的职业。
虽然我一开始动机不纯,是为了保护故乡不受教会权力侵犯,不过神的教诲倒是与我的个性十分契合,令我由衷地崇敬。
所以我认为从事圣职,为人们开导烦恼,尽可能让他们在这茫茫苦海中好过一点,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也曾利用圣职人员不能结婚这点,抵抗缪里的追求。
然而在目不暇给的冒险中,我把这些事都忘了。
我在想,缪里会不会是以为成为圣职人员,就等于必须与非人之人为敌。
可是缪里扮起圣女不仅不生气,样子倒还挺开心,应该是能够轻易辨别真心话与场面话才对。
那么「我可能就此成为圣职人员」究竟给了缪里怎样的想法呢?
我注视她的红眼睛吞吞口水,只见银狼说道:
「没有冒险,你又不娶我当新娘,还跑去金毛盖的教会工作,那我不就什么都没得做了吗!大哥哥、大哥哥你──」
半蹲的缪里像狼一样向前倾。
「你绝对会把我赶回家吧!」
「呃,那个,缪──」
还来不及说完她的名字,她的头就往我肚子撞来。
扑得像冲撞一样。
当然她不是要咬我,也不是想推开我跑掉。
而是像个小孩,用她细细的手臂紧抱猎物,要让哥哥知道她和那时候没有任何改变。
「我不要那样!我绝对不要一个人回村子里!」
她吼完又开始啜泣,不久嚎啕大哭起来。
一点都不像原先的她,哭得像小孩一样。
其实这在纽希拉的温泉旅馆三天两头就见得到,现在却有阔别多年的感觉,反而格外新鲜。同时我发现,缪里在这段旅程中是真的把她的孩子气藏了很久。
我低头看着泣不成声的缪里,不敢置信地重重叹息。手绕上她瘦小的背,她却像是以为我要推开,抱得更紧了。
看似率真的她,把该掩饰的都掩饰了。动不动就说骑士该怎样,说不定也让她刻意去装成熟。
而最后是旅程恐将结束,与哥哥想成为圣职人员的事实撞出的火花,点燃了这堆层层堆积的稻草。
这团火吓得狼六神无主,捏造出一场抓捕行动。
但我怨不了,当然也骂不了怀中啼哭的缪里。甚至松了口气。
即使常被她的孩子气搞得团团转,在这趟旅程中,我仍常觉得她是个谨慎冷静的狼,和愚蠢的我不一样。尽管她一下哭一下怒一下耍任性,忙得不得了,每逢紧要关头,她都会变回勇往直前追捕猎物的狼,情理也是不偏不倚。
可是这次呢。
缪里发现露缇亚的秘密,产生共鸣,联手共谋有愧之事并付诸实行,最后还是后悔了。
这一连串行为是有其道理,但于情是狗屁不通。如果说很高兴缪里也有这种少根筋的一面,会很过分吗。
然而我还是无法完全原谅痛哭的缪里。不是因为她明明有罪恶感还陷害哥哥,单纯是她这一连串行为的大前提,有个明显到不行的漏洞。
最近这哥哥都被她踩在脚下,是该尽点责任了。
「缪里,你先听我说。」
让她哭了一会儿后,我摸摸她的背,双手扶肩轻轻推开她。
深怕流血地小心翼翼剥开痂疮般,与银色少女拉开距离,只见她用随时会喷火的稚子面容看着我。
「请你用最单纯的方式想一想。」
我对眼泪流得像温泉的缪里说:
「就算我叫你回纽希拉,你会乖乖回去吗?」
我想,我可能是有点数落她的表情。
因为我能轻易想像自己因故而不得不将她送回纽希拉时,那会是多么辛苦的一件事。
「不管我有什么理由,你都不会乖乖回去吧?」
有个形容是说「啃石头也要如何如何」。在我准备下山时,缪里是真的啃我的手脚,说什么都要跟我去,最后躲进空桶里跟来。我是要怎么想像这样的缪里会乖乖回纽希拉呢。
我敢对神发誓。
无论我有怎样的理由,缪里都会抵死不从,硬是要跟在我身边。
「你是不是幻想故事写太多啦?」
听从兄长吩咐怆然回乡的柔弱少女,只存在于她自己的想像或诗人歌曲中的虚构故事里。
我看她是深陷于露缇亚的孤独故事里,也把自己当作悲剧女主角了吧。
毕竟她是多愁善感上有挂保证的青春少女。
「怎么样?」
缪里目瞪口呆地仰望逼问的我。
「我叫你回去,你会乖乖回去吗?我要怎么讲你才会乖乖回去?」
「……」
她吸吸鼻涕,用力摇了摇头。
苹果不会往天空掉,太阳不会打西边升起。
这个野丫头,不会因为我叫她回去就回去。
「……呃……这、这样……那、那不就……?」
缪里的狼耳迷了路似的左右打转,尾巴低垂。
表情随后跟上,尴尬地垂下头。
「这次是你耍白痴了。」
我敲敲她的脑袋,她木桩似的愈缩愈低。
「你应该是太同情露缇亚的遭遇才会这样吧。」
羞得勾起手指的缪里像是因这句话想起重要的事,忽然抬头说:
「啊,大、大哥哥!」
「什么事?」
「露、露缇亚那边……怎么办……」
她又一脸快哭的样子,害我紧张起来。
「你们到底是计画了些什么东西?」
爱捣蛋的缪里脑筋比大人还贼,搞得我在纽希拉天天胃痛。
而且这次还跟露缇亚联手搞鬼。
「那、那个……因、因为你们好像可以轻松解决所有问题,我就跟她说,不如大胆一点跟南鹫帮合作,会比较有效……」
大概是认为面对黎明枢机、稀世书商和任职于教会中枢的神童这般阵式,不这样不行吧。
对南鹫帮来说,与露缇亚联手的动机也是十二分地充足。
「他们还没开始谈吧?」
我问缪里还来不来得及,而她眼神心虚地游移几圈才对我说:
「应、应该吧……」
袭击礼拜堂的南方学生,似乎也没有多相信她们。
所以我想事情还不至于无法挽回,而缪里这么说:
「露、露缇亚为了取得对方的信任,说要故意让解救小鸡的计画失败得很难看……拿来跟他们交换……」
决心收起尖牙利爪的露缇亚,连自己的良心都要出卖了。
认为做出这种事情,也比美梦破灭来得好。
我重重叹息,吓得缪里又缩起头。
「不可以让露缇亚小姐心里留下这种烙印。」
人家是迷途羔羊,她是迷途的狼。
水往低处流,弱者会受到深渊的吸引。
搁下骑士之剑与腰带的缪里对自己的错误急得发慌,想起身补救,却遭到我的遏止。
「这件事你不能出面。」
「可、可是!」
「没有可是。你找她做坏事却中途反悔,这样是要露缇亚小姐相信谁?」
「啊……唔……」
缪里的耳朵都瘫了。要解开这团缠得乱七八糟的毛球又不扯断毛线,需要想个好法子。
「你听好。你现在是诡计被我拆穿,然后被黎明枢机这哥哥揪起脖子痛骂一顿,只好哭哭啼啼地把事情都说出来,知道吗?」
「咦?这……样是……」
即使脖子缩得像是被我按住,她仍支支吾吾地有话想说。
「就跟你说,现在能把露缇亚拉回正路的只有我而已。」
这样缪里就不必成为轻易泄漏合作伙伴密约的叛徒,露缇亚也不必遭到茫茫天地间只遇到这么一个的狼同伴背叛。
缪里会招供,是因为狼群中不可违背的阶级关系。被哥哥抓住了脖子,就只能嗷嗷呜咽。
「至于你在这时候要做什么嘛……先跟鲁•罗瓦先生他们一起耐心等待吧。」
留下缪里,是避免露缇亚不相信我,同时还有另一个目的。
「呃……去、去他们那边……?」
缪里像是想像到那画面,尴尬得尾毛倒竖。
眼睛彷佛在求我好歹让她单独留在这里。
「你的骑士佩剑和腰带都在那里。把骑士誓言的意义重新复习一遍。」
缪里一脸快哭出来的样子,最后无力地点了头。
「真是的……」
我知道她和露缇亚勾结不完全是自私自利,所以用力摸摸她的头。我相信她是真的对露缇亚的孤独产生共鸣,无法抛下无家可归的狼。虽然她老是嫌哥哥滥好人,她自己心肠也挺软的。
和我不一样的是好心归好心,脑筋还是挺灵光。
毕竟她是发现帮助露缇亚也能顺便延续她的美梦,才选择和她联手。
「你做的坏事就是坏事,我不会装作没看见。我会另外找时间好好处罚你。」
缪里像是想起自己在温泉旅馆成天捱骂,嘴巴一张一合抬着头,像鱼一样。
「装这种表情也没用。来,耳朵尾巴收起来,快点到鲁•罗瓦先生他们那去。」
拍了拍手之后,大受打击的缪里不情不愿地站起来。
她又不死心地用乞怜的眼神看我,这次我倒是很轻松就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因为我有种预感。
果不其然,缪里退却后视线飘了飘,舌头一吐拔腿就跑。真不晓得她是懂事还是幼稚。
结果她跑到巷子口停下来,转身喊:
「大哥哥,要救露缇亚喔!」
说完就消失在巷弄的阴影里。
我甚至有点希望她永远保持这样,不要长大。
「好啦。」
还有一只迷途的狼。
我挪动双脚,踏出步伐,可是黑漆漆的巷子路让人走得很不安。
不禁想请缪里先带我去青瓢旅舍,并为自己太依赖缪里而苦笑。
经过几次迷路,我终究是来到了青瓢旅舍。路上所望见的贫穷学生住处,乍看之下与平时无异,仔细看便能发现窗缝间的烛光,还有人影匆忙来去。
看来我是在小鸡解救计画执行前赶到了。
缪里说露缇亚为了博取南鹫帮的信任,要故意搞砸这场行动。
若进行得顺利,她的同伴就不会知道密约的事,可以将这场对抗南鹫帮的戏码继续演下去。可是知道真相的露缇亚本身,自尊将会像暴露在硫气底下一样遭受腐蚀。
会这样自甘堕落,并不是因为她心智不坚。如果要怪,该怪的是我太天真,以为问题都能解决,或以为都该解决。完全没考虑需要这些问题的人怎么想。
就跟世上没有战争比较好,可是有许许多多的骑士团或贵族子弟,会因为无法战斗而失去希望一样。
因此,我显然不应该单方面指责露缇亚是个骗子。
可是露缇亚的企图是对的吗?当然不是。她困在夫人在火炉前替她梳头,或者说梳毛的回忆里。宛如漂流于天地的夹缝间,在这座城里作梦,这实在不是一件健全的事。更别说和
南方学生勾结,害无辜贫穷的学生遭殃了。
露缇亚或许会怪我多管闲事,但立志投身圣职的我若要视而不见,就得跟缪里一样,先把圣经藏在地毯底下。
既然她因伤而苦,我就得抓住她的手,将她拉出黑暗才行。
我和只想到互舔伤口的缪里不同,有其他解法。
「露缇亚小姐在吗?」
青瓢旅舍门后的酒馆部分充斥着平静的喧嚣。
有人拿刷干净的锅子当头盔,在把手上绑皮绳固定。有人在挥舞擀面棍,有人在检查牲口皮鞭的手感。
每个都是脸上仍有些稚气的少年,在烛光的映照下,宛如缪里笔下的儿童历险记一景。
旅舍老板这少数的成人看我很急,有点吓到地回答:
「露缇亚小姐在上面……」
「谢谢!」
我甩开备战少年们的视线,跑上阶梯。
二楼也都是赶着准备袭击敌方据点的少年,乱糟糟的。一眼找不到露缇亚,我便继续往三楼走,那里反而没人。视线往天花板扫,也包括求神保佑的意思在。
我有说服露缇亚的手段,可是难免有些多管闲事的感觉。
想填满那空隙,需要不少决心。
多到甚至需要神助。
到了四楼,储存知识武器的房间开着,有烛光透出来。
「露缇亚小姐。」
我在门口叫她的名字。我还没进旅舍,她就知道我来了吧,用心凉了一半的脸阖上手里的书。从厚度来看,大概是以教会文字写成的圣经。
「既然黎明枢机代替银狼来到这里,不会有好消息吧。」
「一样是好消息。 」
露缇亚转过头来。
「我是来把你拉出恶梦的。」
掩盖隐隐作痛的伤痕,藏于人群之中的狼抬起一边嘴角。以人脸来说,那是笑容没错,但同时也是猎人借着追踪血迹把狼逼到无处可逃的表情。
「管那么多做什么。」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讲。」
我向前一大步,以为她会用圣经扔我。
可是她动也不动,只是露出狼耳狼尾。
像在说再靠近就会亮出爪牙。
「我相信你不会乱来。」
我并不退却,若无其事地向她逼近,结果是她睁大眼睛退了半步。
「露缇亚小姐,你失去狼的骄傲了吗,该收手了吧?」
露缇亚用冒火的眼睛骂我自以为是。火是过去感受到的炉火,也是吊唁过世领主的烛火。
「继续这样沉溺在虚伪的战斗里,对谁有好处呢?」
贫穷学生会在绝望中怀抱对取得学位些微希望,露缇亚继续希望时间停留。在这遍地野心的城里,即使是如此虚幻的愿望也不足为奇。
「我为不了解你的苦衷就一厢情愿地想解决问题道歉。」
黎明枢机这角色,具有我无法想像的力量。这次我总算切身体会到,在现实中耍弄起名声、人脉这些难以捉摸的东西,有多么可怕的威力。
露缇亚放心地认为无解的问题,在如此力量前简直不堪一击。
「知道你的苦衷以后,我深深认为必须彻底斩断问题的根源。」
「闭嘴!」
露缇亚大声怒骂,龇牙扑过来。
在森林里狼扑上来,凶猛低吼着张嘴时,人通常会用推的方式拼命闪躲尖牙。可是住在森林里的狼和住在屋子里的人力量相差巨大,用这种方式抵抗几乎是必死无疑,但不是完全没救。面对强大的力量,就不该正面对抗。
该做的,是相反。
「露缇亚小姐。」
「!」
露缇亚像是一时间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只知道自己被我正面紧抱,和牙齿咬过空气。
若换作缪里,多半会预测到这种事而保持距离,不然也能像兔子一样迅速从底下钻出去。因为她动不动就被人抱,对人的关爱已经习惯到撑了。
可是露缇亚并非如此。
她曾腼腆地说,在火炉前梳头,给她露缇亚这名字的生活让人陶醉。这样的人过去的生命里,不太可能会有被人正面拥抱的解法。
「我不是你的敌人。」
「唔唔唔唔!」
她吼叫着扭动挣扎,但我左手压住她惯用的右手上臂,右手也从她左手底下绕到背后并抓住左手手腕紧紧扣住,保持相错的姿势。就算是粗鲁的缪里也没那么容易挣脱。
露缇亚果然不知道怎么使力,不停无谓挣扎,当然也咬不了我,整个人就像溺水一样。
「露缇亚小姐,我不是你的敌人。」
若换成缪里,我已经做好吃头槌的准备了。露缇亚不知是反应没那么快还是只是装凶,就只是胡乱扭动、低吼。
不变回狼,是因为两者皆是吧。我忽然放开双手。
露缇亚从我身上弹开,远远后退,却也为我为何放开她而困惑,表情忐忑地看着我。
「你必须回归正途。」
而且我相信她做得到。
可是这句话却使她露骨地扭曲了表情。
气我多管闲事只是一瞬之间,很快就变成不堪痛苦的少女脸庞。
「……我不要。」
因此,她弱弱的回答感觉十分幼小,宛如山崩前的小碎石。
「我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露缇亚叫得披头散发,还抓起头来。
「你又懂什么!我都是一个人!我的长嚎都没有人回!他们把我带出森林就自己死掉了!留下我一个!把我丢在这座破城里不管!」
露缇亚是瞪着我骂,不过她的眼睛其实是看着记忆中敬爱的领主夫妇吧。
原以为会永远持续的日常,一转眼就结束了。露缇亚这样长寿的非人之人,是不是将那视为背叛了呢。她是不是知道这样想不对,没有机会诉苦呢。是不是为了吞忍作呕的纠结,才需要活在梦里呢。
如同从前沙漠地区服侍王室的杀手家族,为抑制恐惧吸食特殊焚香,她大口呼吸着大学城颓废的梦幻空气。
露缇亚抱持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滴下了眼泪。
森林里的狼从不落泪。
只有见过人世温暖的炉火,才懂得伤悲。
「你懂、什么……」
面对这样的露缇亚,做什么都没自信的蠢羊是这么说的:
「我懂。其实我懂。」
口吻略显疲倦,或许增添了点信度。
「我身边的狼,也曾经有过那种阴影。」
为了驱散阴影,我对缪里发了誓。
承诺永远站在她这边。
但我和露缇亚的关系没那么深,这招不能用来说服她。接着想到的是邀她与我们同行,可是这不仅失礼,还是种污辱。
因为那等于厚着脸皮说,我们可以填补她失去领主夫妇的寂寞。
我想缪里一开始也曾试图说服露缇亚,然而她身边有我,说能填补她的寂寞没什么说服力。以负面动机与她维系,也许是因为没有其他选择了。
所以想解决折磨露缇亚的问题,需要先与她建立连缪里也达不到的感情。
前往青瓢旅舍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该怎么做。
只凭承诺和言词,显然不具意义。
有人会以自己的血来立誓,以证明自己的决心和言词不假。就像露缇亚为了和对抗多年的南方学生合作,想把自己的良心整个卖给他们一样。
既然如此,我也有机会说动她才对。
想想来到这里而认识的露缇亚即可。
线索就在那里。
我正面直视露缇亚,说道:
「曾有诗人说,失恋的痛楚,只能用新恋情来医。」
「啊……?」
想让亢奋的狗转移注意力,得先做点它意想不到的事。
「不想离开我身边的狼,认为一旦看见冒险的终点,只要强行开启新的冒险,延长下去就行了。」
「……」
露缇亚像是想起了真的从信上嗅出谎言还为她保密的缪里,沉默不语。
「你纵有尖牙利爪,也帮不了你所爱的人,无法保护他们不受人世的不公不义侵害,所以想取得能在人世起作用的力量。」
教会法学即是文字形式的力量中最强大的一种。千百年来有许多国家兴起、制法、灭亡,唯有教会法典存续至今。
「而且你说过,那些贵族跟教会勾结,要窃占你深爱的领主夫妇经营多年的土地。那么,如果有东西能撼动教会的根基,你会想要吗?」
错愕到现在的露缇亚总算跟上对话,防备起来。
「哪……哪有那种东西。教会就是人世的主宰,如果那些红披风戴王冠的做得到,我早就用爪子牙齿摆平教会了。」
剑与盾力量有限。事实上,这世上任何一个国家的势力范围都没有现在的教会广。靠蛮力乱咬教会,只会被压倒性的力量打回来。
所以露缇亚才会像我刚才抱她那样,想借学习教会法学欺近教会。
「你现在是想怎样?要说只有黎明枢机才能打倒教会吗?」
那讥讽的笑
看似逞强,我当然也不会说那种话。
只是有个甚至没对缪里说的秘密。
「我不是打算打倒教会,而是匡正教会。」
露缇亚觉得我是没胆又爱面子吧,努力摆表情嘲笑我的怯懦。但我对她说:
「可是我却发现了能彻底颠覆圣经正确性的事。这件事关系到曾经在古帝国时期,流传于沙漠地区的知识。」
露缇亚笨拙的嘲笑僵住了。
「你到底……在说──」
我迅速逼近一脸疑惑的露缇亚,抓住肩膀不让她逃走。脸贴得连泪湿的睫毛都数得清楚,是因为这件事不能被任何人听见,就算是月亮也不能。
我用全世界只有这对狼耳听得见声音低语:
「这件事,牵涉到世界的形状。」
「……世界的……形状?」
「大海有没有尽头,尽头另一边又有什么。或者说──」
我望向半开的窗外。
「天上的月亮,为何会有圆缺……」
露缇亚眼睛大睁,表示心里有数。
这位少女曾为了寻找狼族同伴,调查过起源于古帝国,使用狼做徽记的家族,也在这过程中学会了沙漠地区的语言。那么,听过相关学说也是很正常的事。
因为文法课一般是利用故事书当课本。
古帝国有许多稀奇古怪,现在的教会听了会跳脚抓人的故事学说。其中影响最大的,即是世界并非平坦,恐为球形的假说。
藏在诺德斯通住处的银色金属球。
彷佛把月亮摘下来的外表上,刻划着世界地图。
从一边打来的月光,正确重现了月的圆缺。
「教会也很可能不想从梦里醒过来。」
圣经写道,这世界是神所创,万物的唯一中心。
但若大海真的没有尽头,往西一直走会从东边绕回来,而且这假设也适用于月的圆缺,那么太阳也肯定适用,夜空中大大小小的星斗亦如是,只是真的很难想像。
如此一来,传颂千年的神创天地,以及地底的概念,规模简直小得可怜。要是天上不是天国,而是有千千万万如同我们脚下大地的地方,那么蒙主宠召以后究竟是要去天上的哪一颗星呢?如果大地是一直往下挖就会从另一边出来的球形,那么地狱究竟在哪里呢?
教会有许多聪明人,很早以前就注意到一旦认同世界可能是圆形的想法,会立刻爆发出无数棘手的问题。
所以急着掩盖这件事,当作没发生过。
「曾经有个非人之人的炼金术师,和某位贵族住在一起。她是猫的化身,做出这世界的模型之后就突然出海追寻西方的尽头了。她也懂得古帝国的知识,还会观察星象,调查星星怎么移动。所以这个炼金术师,可能是去寻找所谓的新大陆了,但我觉得不是这样,而是为了确认世界的形状。」
我到此稍停片刻,刻意地唐突说道:
「我认为,教会的弊病是一定要匡正。」
有害的梦,就必须醒。即使会因此目睹残酷的现实,也比自欺欺人来得好。
「这件事我都还不敢告诉缪里。这对她来说……刺激恐怕太大了点。」
甚至难以想像她会是什么反应。
不是能凭臆测来谈论。
「不过你在深爱的领主夫妇过世后也依然能收起爪牙,凭借理性找到学习教会法学这条路,来面对人世的不讲理。我相信这样的你值得信赖。」
我抓起露缇亚的手,她惊恐得像我在手里塞了一大颗宝石一样。
「你能替我查明真相吗?」
说不定,我这是在做一件非常残酷的事。因为这大到深植于大学城的既得利益问题完全无法比拟,而我却要把这样的事推给她。
我连如何确认这世界的形状都无法想像。猫炼金术师就这么不顾危险地跳上了船,为证实往西走也能从东边回来而启程。
不过这同时也是露缇亚所想要的,或许永远无法解决的问题。
而且是出于黎明枢机的委托。
我不是只凭自己的伦理观,要露缇亚一个人醒来。
把为了信仰,不惜证明教会是个大骗子这种几乎与异端无异的事,交到露缇亚手上。
「从前有过猎月的熊,这次换狼来猎怎么样?」
露缇亚有知识,有尖牙利爪,相信能以黎明枢机所做不到的方式破解世界的奥秘。
再加上非人之人本来就有搞垮教会的理由。
「你这是……」
露缇亚几乎是傻眼地看着我,然后笨拙地笑了。
「我是黎明枢机,夹在黑夜和白昼之间不是正合适吗?」
不懂男女关系,也很容易受到善恶变化的翻搅。
但我确有跨足非人之人世界这独特的优势。
既然能够连接两个世界,自然也能在歌颂教会应有面貌的同时去怀疑其根基。
「我是因为相信你,才交给你这把钥匙。」
这把钥匙,能开启或许不该开的门。
透露这秘密,绝不是为了博取她信赖的权宜之计。
我接下来需要和海兰跟迦南正面对抗教会,不能随随便便照缪里希望的那样前往沙漠地区,更不能大剌剌地调查那种比新大陆更荒诞,而且与异端直接相系的事。
可是这件事又必须有人来做,而我认为目前没有人比露缇亚更值得信赖。
其实颇为认生的缪里居然和她共谋出卖良心的计画,就是十足的根据。我没有理由不信任缪里信任的人。
「从今以后,你所爱的人恐怕依然会一个个从你面前消失。」
我将真正的钥匙放进露缇亚手里。
「可是把你当同伴的人,也会一个个出现。」
所以别再沉溺在黑暗里,请站起来走出黑暗。
这或许是种残忍,或许是多管闲事。
更何况无法给予任何保证。
但是我相信她。
毕竟我都愿意相信从没见过的神了。
露缇亚注视我一会儿,忽然移开视线。
咽下什么般低头后,抬起头来。
「……我好像知道缪里那样的人为什么会咬着你不放了。」
露缇亚笑着用手背拭泪。
「跟我说这种秘密,未免太傻了。真的是,傻到极点。」
习惯被人说傻的我只是缩脖子微笑。
「要从梦里醒来是吧。」
露缇亚视线垂落掌心,然后握起手抬头说:
「好哇。可是我有个条件。」
「条件?」
露缇亚不枉是狼族儿女,大胆地露出牙齿,不过这次是个可爱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