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身旁的幼子这么一问……身为牧羊人的父亲便抬头仰望着天空。
现在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大概再过不久,这个世界就要降下夜晚的帷幕了吧。父亲、孩子,以及两只年迈的牧羊犬正在将动作迟缓的羊群们赶回部落的路上。
比远方的山棱更遥远的彼端——天空染成了一片浓烈的朱红色。
在即将结束的白昼与即将开始的黑夜的夹缝之间……一个异形正飘浮在那里。
那不是一只鸟。那个东西没有翅膀,更不可能振翅飞翔。那个东西只是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关联,超然地飘浮在虚空之中。既没有任何连接物,也没有其他支撑物……那个带有奇妙轮廓的影子只是孤零零地烙印在染上晚霞的天空中而已。
“…………”
父亲反射性地将背上的来福枪握在手中。
他以为那是新品种的〈遗落之子〉。
就算不是猎人或军人之类的人,只要在城市外头求生存的话,枪械就是不可或缺的必需品。毕竟〈代行者〉所创造出来的食人怪物们——而且还是只偏好选择人类的怪物们——不知道会潜伏在什么地方。即使在他们的部落里也偶尔会出现被害者。因此,男人们就不用说了,部落里不分男女老幼,每个人都学会了枪械的使用方法。
然而……父亲很快就理解了现状,并且放松了全身的力量。
这是因为他听见远方传来了机械运转的轰然巨响。
“那是……”
那恐怕是飞行船吧。
那是利用最新技术制造出来的——名符其实地在空中飞行的船只。
尽管飞行船是和像他们这样的游牧民族完全无缘的东西,不过飞行船的存在早就已经成为人们口耳相传的流言了……更何况这位父亲以前到城里兜售羊肉与羊皮之时,曾经近距离目睹了偶然停泊在城里的实物。
只不过……
“那是……怎么一回事?”
眼前这艘飞行船的形状……大幅地偏离了他印象中的飞行船形体。
飞行船本身的形状并没有扭曲歪斜。仔细一看,飞行船的下方悬吊着某个巨大的东西——那个东西让飞行船整体的影子呈现出一个奇妙的轮廓。
由于飞行船在一定的距离之外,再加上逆光的缘故,使得父亲没有办法把那个影子看得一清二楚,不过……
“……人?不对……”
那个影子有手有脚。
然而那手脚的长度与粗细却显得有些诡异。虽然那个影子和人类的形体很相似——仿佛模仿人类的形体而制造出来的一般,不过却显然与人类不同。不知道该说是整体的平衡失调还是什么的……那个影子的外形显得相当不对称。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异形了。而且那个影子身上还可以看到寻常人类绝不可能会有的突起物。
垂吊在飞行船下方的,大概是身着铠甲的人偶吧。
不过考虑到飞行船的巨大程度的话,那个人偶可说是大得离谱——
“好可怕。爸爸。我好怕哟。”
身旁的幼子一脸胆怯地对父亲说。
那个“人影”的确极具威胁性。特别是除了四肢以外,那副躯体上又冒出了好几个突起物,而且这些突起物一看就知道十分锋利的样子……让人完全想像不到这个东西到底会有什么和平的用途。
然而——
“啊啊。原来如此。”
父亲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别怕。那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哟。”
他这么教导着面有怯色的儿子。
虽然这位父亲并没有直接目睹过那个异形的模样——不过关于那个巨大人型的流言,他已经不知道听说过多少次了。
一开始,他把这些流言当成无聊的闲话而加以嘲笑。第二次听到时则是觉得有些厌烦。第三次则是开始觉得有些讶异——到了第四次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遇见的每个人嘴里都说着这件事情的缘故,他甚至觉得那件事情仿佛就不证自明。
也就是那个化不可能为可能的黑色巨人。
“那是……会拯救我们的东西哟。”
父亲看着以傻愣愣的眼神抬头仰望自己的幼子,并且接着说。
“是这样吗?”
“是啊。对了……我们前不久到城里去的时候,柏藏那边的二儿子不是说过了吗?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救世主殿下保护我们免于遭受〈代行者〉的怒火时所乘坐的交通工具啊。”
“就是那个吗……?”
幼子眨着眼睛仰望着往彼方的天空离去的影子。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父亲保证过“没有必要害怕”的缘故……那双幼小的眸子里已经不见任何恐惧的色彩。不过在他凝视着陌生异形的表情里,依然有着不可思议般的神色。
“那个是救世主殿下吗?那个奇形怪状的东西吗?”
“那不是救世主殿下本人哟。”
父亲露出苦笑说。
的确,要儿子把那个东西理解成“交通工具”大概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吧。而且说到儿子知道的交通工具,充其量也不过只有马或牛之类的程度罢了。在整备上需要耗费大量工夫与费用的蒸气式汽车是与游牧民族无缘的东西,更不用说是会移动的巨大钢铁塑像了。这大概完全超乎他们的想像范畴之外吧。
“那是为了让救世主殿下搭乘而存在的巨大可动式人偶哟。”
“……哦……”
幼子依然一脸不可思议地凝视着那个异形。
“没想到居然会在这种地方亲眼看见……”
虽然这位父亲已经不知道听过多少流言蜚语了,不过他却从未想过自己居然能够实际看到那个巨大人偶的身影。听说巨大人偶的“公开亮相”只有在拉威森城举办过一次而已——而且眼前开阔的视野中也不见〈代行者〉的踪迹。就算〈代行者〉真的出现了,大概也不会到这种人口密度低的场所来吧。
况且——飞行船现在正开往险峻山脉的另一侧。
那一带既没有城市,也没有村庄。
那个地方除了以岩山为中心而连绵不绝延展开来的险峻地形之外,周围的土地也很贫瘠,几乎没有什么利用价值可言。不可能会有人出于一时的好奇而心甘情愿地住在那里。或许在那座山脉的另一侧真的有什么东西也说不定——不过就父亲所知,从未有过哪个好事者赌上自己的生命硬是前往“另一侧”。他们的部落里虽然流传着过去曾前往山脉的“另一侧”的人再也没有回来过的故事——由于这个故事已经半传说化了,实际上到底有没有发生过就不得而知了——不过那也只是用来劝戒年轻人应当深思熟虑的故事而已。
对于身为游牧民族的他与伙伴们来说,这片草原地带的终止之处——那排连绵不绝的山峰就是代表世界终止之处的分界线。
可是……
“……那边……有什么东西吗……?”
如果那边没有城市,没有村落,而〈代行者〉也没有出现的话,为什么那艘飞行船会悬吊着那个“救世主殿下的交通工具”直往那种地方开去呢……?
当然——就算他想破了头也得不到答案。
所以他和儿子与年迈的牧羊犬们继续赶着羊群,再度踏上了归途。
等到两人回去时,整个部落的妇女们也差不多准备好晚餐了。到时候就拿现在看到的“救世主殿下的交通工具”当作助兴的话题,和部落的人们一同举杯畅饮吧——父亲心里想着这种无谓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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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渎神之主〉。
秘密结社〈雷涅盖德〉所制造出来的超巨大拟神机。
尽管〈渎神之主〉的力量是限定的,同时也是拟似的,不过这个体内收纳了死去之神的遗体——收纳了〈圣遗物〉的最终兵器却能行使和神本身一模一样的力量。
当〈渎神之主〉完全启动运转时,它的威力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兵器、任何现象都要来得强大……包覆着奇迹之力的铁腕能够逼退海啸、击溃山峦。那股连人类凭肉身之躯绝对无法打倒的〈代行者〉都能打倒的力量,正可谓唯有神才能够成就的力量。
然而人类终究不是神。
人类制造出来的东西也不可能等同于神本身。
就如同之前说过的一样……〈渎神之主〉的力量只不过是限定的与拟似的罢了。
说起来,〈渎神之主〉就像用来强迫神之肉体复活的工具。
那副钢铁的筐体可以说就像补强器具之类的东西——由于〈圣遗物〉原本的型态就是人型,因此要以最高的效率使用〈圣遗物〉的话,收纳〈圣遗物〉的筐体最好也同样是“人型”——不过在装载了必要机能的前提之下,以人类们的技术进行筐体的小型化还是有极限存在的。
结果〈渎神之主〉最后变成一个比人类大上好几十倍的巨大道具。
而且还是一个耐久性出奇地低,又不安定的道具。
〈渎神之主〉在整备上需要耗费庞大的时间与巨大的设施,更重要的是需要大量的资材与人员,因此就算〈渎神之主〉只出击了一次,也会对〈雷涅盖德〉造成沉重的负担。此外,启动〈渎神之主〉时也需要紧复的程序与大量的人力,而且在战斗中也需要姬巫女们进行各种支援控制。
同时为了让操纵者——也就是驾驶者的各种感官神经连接到〈渎神之主〉的奇迹术回路上,驾驶者的神经就必须暴露在庞大的情报奔流之中。
当然,各种缓和用、或者是几个保护用的术式也介入其中,将这个过程调整到不至于为驾驶者带来致命性的痛苦……不过也很难称得上绝对安全。而且既然〈渎神之主〉原本就只有一具试作机体的话,那么〈雷涅盖德〉当然也不可能会有充足的实战纪录或资料。由于每一次的启动都像是在做人体实验一样,因此现阶段就连开发者们也无法确切地掌握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这也就是说。
即使〈渎神之主〉拥有再强大的力量,光凭〈渎神之主〉这个单一个体也很难进行战斗,而且〈渎神之主〉不安定的机构也会对搭乘者——也就是对驾驶者造成非比寻常的负担。
因此——
“…………”
〈渎神之主〉的驾驶者——也就是以“救世主”的身份从异世界召唤过来的少年·香芝省吾发出了微弱的呻吟声。
一直和〈渎神之主〉联系的状态让他觉得越来越痛苦了。
现在……他的各种感觉神经正透过奇迹术式连接到〈渎神之主〉的感知用奇迹机关上。结果他那扩展开来的各种感觉的确被赋予了能够在战斗中派上用场的全能感。
然而那种全能感也只维持了极为短暂的一段时间而已。
因为连接到省吾神经上的各种感知器具有人脑无法完全处理完毕的感知领域。这一点不可能不会对省吾造成负担。更何况如今外部的支援控制者——也就是五位姬巫女们并不在这里。虽然姬巫女们应该可以透过奇迹术通信在远距离进行控制或干涉才是,不过不知道是不是被人用什么方法从中妨碍的缘故,现在省吾完全感觉不到来自姬巫女们的支援。
结果,省吾被迫长时间看着原本看不见的东西,听着原本听不到的声音,原本应该感受不到的各种情报正强制性地输入他的脑袋里头。
省吾连瞥开视线或塞住耳朵都办不到。
这就像被迫看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影像,被迫听着让人震耳欲聋的声响一般。省吾的神经已经疲惫到不停地向他痛诉的程度了。
如果可以的话,省吾也很想立刻切断和〈渎神之主〉之间的联系。
不过——现在的省吾处于不知道下一个瞬间会发生什么事情的状态。所以就算只有短短的一瞬间,他也不能放掉自己的最大战力〈渎神之主〉。
……呵呵……呵呵呵呵…………
一阵笑声偷偷摸摸地在省吾的脑海中回响起来。
那个笑声并非从某个特定的地方传过来的,但是省吾却能听得一清二楚。
省吾过去曾经怀疑听见这种笑声的自己是不是疯了——不过现在的他已经察觉到,那其实是被封印在〈渎神之主〉内部的“神”的人格。
据说那是过去创造出这个世界·索隆的“神”。
这样的存在就算死后——别说是整个遗骸了,就连一根毛发、一片皮肤的碎片,都能以奇迹术的形式对索隆的万物造成影响。一般常识对于这种怪物到底能够适用到什么样的程度呢……或许就连它死了之后,还能够对活生生的人类说话这种程度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吧。
然而——
……你……做了一件挺大胆的事情嘛……?
……你很不安吧?很害怕吧?我说的没错吧……
“吵死了。给我闭嘴。”
省吾咬紧牙关说。
他很清楚。一旦离开了姬巫女们——梅莉妮她们的庇护之下,就会发生这种麻烦的情况。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虽然这个声音的主人从未清楚声明——不过它应该是打算侵占省吾的肉体,进而达成复活的目的。毕竟这个声音总是试图潜入省吾的意识之中,而且实际上省吾也曾经有好几次处于被这个声音的主人半侵占般的状态。
不过……反过来说,只要省吾的肉体没有被这个声音的主人侵占,那么对方就无法做出什么像样的事情来。更何况要夺取省吾的肉体似乎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如果能够轻而易举地办到的话,这个声音的主人大概早就下手了吧。
这样一来的话——
(只要我清楚地保有自己的意识……那家伙的耳语也只不过是胡言乱语罢了……)
省吾这么想。
不过就算省吾理智上明白这一点……让他人在脑海里偷窥着自己、对自己呢喃低语的情况,还是让省吾感到非比寻常地不快。据说麻药中毒患者典型的妄想症状之一是“脑袋里埋藏了一台收音机”——而且这台收音机似乎终日不断播放着某人的窃窃私语——省吾现在的状况大概就很接近那种感觉吧。
唯一让省吾感到安慰的是,那个呢喃低语的声音终究只出现在搭乘〈渎神之主〉的时候而已。
可是——一群不明人士强行掠夺了用来搬运〈渎神之主〉的飞行船,如今整艘飞行船正被移送到省吾所不知道的某个地方。虽然省吾不能就一直这样搭乘着〈渎神之主〉,不过在还没有厘清状况之前,省吾也不能轻易地切断和〈渎神之主〉之间的联系。
顺道一提。
对〈雷涅盖德〉来说,“救世主”——省吾本来就只是一个用来控制〈渎神之主〉的零件罢了。虽然在行使奇迹术机关时,基本上需要一个拥有意志的“主体”……不过说得不客气一点,省吾也只不过是〈渎神之主〉的“主体零件”,同时也是“用来供应意志力的零件”而已。
正因为如此,〈渎神之主〉内部可说是完全没有基于尊重这个“零件”的自由意志而设置的装备。就省吾他们世界的观感而言,战斗机或战车的操纵席上应当设置的几个装备或装置,在〈渎神之主〉里头是完全看不到的。
(……既然要把人家捧成“救世主殿下”的话,那么也该多关心一下现场的环境吧……)
省吾痛切地这么想。
总之,在搭乘〈渎神之主〉的这段期间之内,省吾简直就像被绑在电椅上的死刑犯一般。他的身体被重重的拘束带给固定住,几乎无法动弹。
当然,这是为了在剧烈动作的〈渎神之主〉内部保护省吾肉体的处置——不过在省吾自己的印象里,与其要说自己的身体受到安全带的保护,倒不如说自己只不过是个被固定起来的零件罢了。拜此所赐,每当省吾搭乘〈渎神之主〉之际,他的全身各处总是会弄得僵硬不已,同时也会出现轻微的肌肉酸痛症状。
然而……
在省吾和梅莉妮有了肌肤之亲,同时省吾在真正的意义上和她心意相通之后,单纯地关心省吾身体的梅莉妮,为他在〈渎神之主〉的内部动了几个简单的手脚。
其中之一是拘束带。
这些拘束带原本被设计成省吾无法靠自己拆卸下来的样式。不过现在右腕上的拘束带已经动过了手脚,只要省吾操作设置在驾驶者席扶手部份上的一个金属零件,右腕上的拘束带就能完全被拆卸下来。而一旦右腕重获自由的话,省吾要解开其他拘束带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了。
另一个则是放置在省吾坐着的驾驶者席下方的小型置物箱。
为了让省吾在有什么万一的情况下能够保护自己,这个小箱子里放了蓓尔提雅准备的小型左轮手枪与四十八发弹药,此外还有短剑、急救用的止血剂、绷带与止痛剂,以及其他零碎的小东西。
最后则是装置在驾驶者席内侧的拟神杖。
通常——〈渎神之主〉必须依照数量庞大的奇迹术程序来启动。
当然,由于启动过程需要用上好几位奇迹术师与大量的奇迹术机关才得以完成,因此就算省吾有了拟神杖,也无法光凭他一个人启动或停止〈渎神之主〉。
不过已经处于启动状态的〈渎神之主〉却可以转为暂时性的“休止状态”,或者是“假死状态”——同时〈渎神之主〉之后也能重新回归启动状态。而装配在驾驶者席内侧的拟神杖正是为了这个目的。
虽然省吾对于奇迹术的理解程度只有基础中的基础而已——不过省吾认为这应该就像让电脑暂时处于“休眠模式”,随后再重新恢复成正常的使用状态吧。
〈渎神之主〉在设计上原本就具备了这个休止机能。不过不管是将〈渎神之主〉转为休止状态也好,或者是让〈渎神之主〉恢复活动状态也好,〈雷涅盖德〉认为都没有必要让省吾进行这方面的操作,因此〈渎神之主〉内部自然没有装设相关的操作装置——也就是这一把拟神杖。
这些先姑且不提——
“……嗯?”
老实说,省吾并不清楚到底经过了多久时间。
然而——在这段期间之内,宛如耳鸣般未曾中止的轰然巨响却稍微变调了。虽然那是一直听着这个声音的省吾才能察觉到的违和感就是了。
“抵达什么地方了吗……?”
轰隆声的变化是飞行船的姿势改变造成的。
省吾那连接到〈渎神之主〉双眼的视野之中,映照出缓缓往上方流逝的明月——以及夜空中的星辰。
飞行船大概正在降低行驶的高度,准备进入着陆状态吧。
当省吾将视线转向下方时——他看见了一座地表尽是裸露的岩块,而地势又相当险峻的山脉。看来飞行船似乎是飞越了一座山脉之后才开始下降的。
然后——
……铿!
省吾的脚尖传来了一阵冲击。
不——不对。
被山峰凹凸起伏的地表钩住的并非省吾的脚尖,而是〈渎神之主〉的脚尖。
虽然省吾反射性地试图缩起身子——不过已经来不及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飞行船的下降速度比省吾预期中还快的缘故,在〈渎神之主〉被绊倒的下一个瞬间,〈渎神之主〉的两膝便重重地撞上了满是岩石的斜坡。
连续的冲击化为微微的痛楚不断传来。
〈渎神之主〉就在飞行的惯性还没有完全消弭,同时又是以双膝跪地的状态下咯吱咯吱地被拖行着——往下方滑落。
“呜……呜……”
省吾动了动〈渎神之主〉,好不容易恢复了原本的姿势。如果继续这样下去的话,不管〈渎神之主〉何时毁坏都不奇怪。
虽然〈渎神之主〉的机体原本就预设用来投入格斗战,不过其内部机构终究还是精密的奇迹术机关集合体。因此在制作的过程中,〈雷涅盖德〉必然曾经假设过〈渎神之主〉会遭受到预料之外的冲击。
经过一番艰苦奋战——省吾总算成功地让〈渎神之主〉的躯体以单膝跪立的姿势稳定下来了。不过那大概也是因为拖行着〈渎神之主〉的飞行船降低速度的缘故吧。
过了一会儿——
“…………”
冲击与轰然巨响都消失了。
看来飞行船似乎已经停下来的样子。
这里应该就是自称〈血族〉的那群家伙们的目的地了。
虽然省吾一瞬间试图举目环视周遭的环境,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渎神之主〉被拖行在斜坡上的缘故,周遭扬起了大量的砂尘,可见范围也明显缩小。要等这漫天的砂尘平息大概还需要一段时间吧。
不管怎么说——
“……总算抵达了……吗?”
省吾叹了口气。
虽然省吾并不清楚这片名为索隆的大地具体上到底有多宽广,不过他却觉得自己仿佛被带到了很远的地方。
就省吾的知识而言,飞行船决不能被归类成高速的飞行物体——虽然直升机或喷射机之类的东西并不存在于这个索隆里,不过省吾还是对这些交通工具的速度有基本的认识——尽管如此,飞行船的移动速度显然还是比在地上行走要快上许多。
“……接下来。”
总之,〈血族〉似乎不打算将〈渎神之主〉从高空中扔下去,或是用火炮、还是攻击用奇迹术之类的方式来攻击〈渎神之主〉的样子。那么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就算被这么一问,省吾的心中依然没有任何头绪……总而言之,他似乎并没有陷入了非得直接动用〈渎神之主〉来应对的事态。
“……呜……”
省吾集中意识,将自己的感觉从〈渎神之主〉身上剥离开来。
直到感觉不到情报的压力与那个“声音”的主人投注过来的视线之后——省吾才安心地喘了口气。
一部份的拘束带已经被省吾拆卸下来了。
他先将手伸向驾驶者席的背后,并且操作起拟神杖,让〈渎神之主〉暂时转为休止状态。
“这样……应该就可以了吧?”
一边以肉眼确认了充满驾驶者室的〈圣光〉一口气降低明度,省吾一边呢喃低语着。
由于这是省吾第一次执行这种作业,因此他还是无法完全抹去心中的不安。再加上曾经对他保证过“不会有问题”的梅莉妮又不在这里。
“…………”
省吾硬是压下了不安的感觉——接着他从小型置物箱里取出了枪械与收纳枪械的腰带,并且把它绑在衣服上。
然后省吾抽出手枪,拉开五连发的弹匣,开始装填起子弹来。由于蓓尔提雅已经教过他手枪的使用方法了,因此他的动作里没有任何踌躇犹豫与困惑。当然——如果要省吾用手枪指着人,并且扣下扳机的话,那又另当别论了。
“〈血族〉……会采取什么行动呢?”
尽管省吾旁若无人地呢喃自语,心中的不安依然没有消除。
对手可是一群真实身份不明的袭击者们。省吾绝不能掉以轻心。
然而。
(……这也是……这个世界的其中一面……我一定……得好好地看个清楚……)
省吾下定决心要改变这个世界。
不过这也代表着他必须凭自己的力量破坏既存的状况。
省吾不认为受〈代行者〉威胁的这个世界是正确的型态。
然而就像〈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一样,这个世界里存在着以这种型态为前提而成立的组织或体制,也有将之奉为宗旨而活的人存在。这样一来的话,肤浅的改革很有可能会剥夺这些人的日常生活,甚至是整个人生。
(……茉莉……)
省吾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位少女的笑脸。
省吾并不认为不需要流血就可以完成改革。
可是……他希望可以尽可能地减少流血的程度。要是办不到的话,他也想努力地去接受流血的事实。并非任由自己处于无知的状态而胡作非为——省吾想要负起责任而做出判断。
所以省吾认为自己非得亲身体验不可。
并非只是满足于别人给予的情报而已,他必须亲眼看过、亲耳听过,理解了这个世界的现状之后,再以一个货真价实的“救世主”身份来下达判断。
所以省吾才会故意完全不反抗,任凭这些〈血族〉们将自己绑架到这个地方来。
毕竟要是一直在〈雷涅盖德〉的庇护之下观看这个世界的话,省吾很有可能会错看了某个决定性的东西。
而这些血族们恐怕拥有和〈雷涅盖德〉相异的——像是处于相对位置般的价值观与正义感。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他们也不可能和〈雷涅盖德〉敌对。
再说,这些〈血族〉们似乎和“神”有某种关联的样子。
这样一来的话,知道他们的状况一定有助于理解这个世界——省吾这么想。
——突然间。
“…………”
咚咚咚咚——响起了一阵某种东西的撞击声。
省吾吓得缩起身子,并且紧握手枪。
那阵声音并没有那么大。而且听起来也没有那么遥远。
那阵声音听起来就像从数枚装甲的另一端——刚好从封闭驾驶者室的铁门外传来一般。
大概有某个人正用拳头敲打着铁门吧。
“…………”
省吾眨着眼。
虽然这种情况可以说是很理所当然的,不过也有点出乎省吾的意料之外。
毕竟从这些人抢夺〈渎神之主〉的过程看来,省吾原本以为他们会用更粗暴的方法——该怎么说呢?好比强行扒开装甲破门而入之类的方式。省吾从未想过他们居然还会郑重其事地先敲门。
然后——
【喂——】
铁门外传来了一阵确认般的声音。
【——你没事吧?】
那是男人的声音。
那是让人不可思议地感到亲昵的声音——也是仿佛粗暴与亲切同时并存般的声音。
省吾曾经听过这个声音。而且是最近才刚听过。虽然省吾一时之间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不过……
【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到了这个时候,省吾好不容易才回想起来。
(这个声音……)
由于省吾是第一次直接听到本人的声音,所以他才会感受到一股违和感。
这是巨大飞行船遭受强夺之际,省吾透过通信回路听到的其中一个声音。当然,尽管省吾曾经听过这个声音,他却不知道声音的主人是谁。
只不过……
(这家伙也是〈血族〉吗……?)
事实上,省吾透过通信回路听到的声音大致上可分为三类。
〈雷涅盖德〉相关人员混乱又恐慌的声音。
〈血族〉宛如沉醉在杀戮一般傲慢至极的声音。
以及这号人物的声音——冷静的口吻中又带点嘲讽般的声音。
没错。这号人物说话的语气显然与自称〈血族〉的那群人不同。
虽然和〈血族〉一起行动的他应该也是他们的同伙,不过该怎么说呢——和〈血族〉们处于兴奋状态的声音不同,省吾可以从他的声音里窥见冷眼旁观现况般的态度。
【喂——你听得到吧?】
接着又传来了一阵呼喊声——钢铁的门扉也再度被捶打了几下。
省吾只犹豫了短短的一瞬间而已。
就算一直把自己关在这里也于事无补。
“我听到了。”
【那就好——】
对方这么说。
紧接着对方突然切换了使用的语言。
【接下来,如果方便的话,可以请你打开这道该死的笨重铁门,然后出来见个面吗?救世主殿下。毕竟——我们也算是有同乡的情谊,我不会害你的啦。】
“……!”
省吾感到一阵愕然。
这是日语。
自从来到这个索隆之后——省吾只从花梨与姬巫女们的口中,也就是只从女性的口中听过的日语,如今却由一个男人的声音说出来。
一时兴起怀念之情的省吾仿佛就要不假思索地微笑起来似地……
(不……)
省吾慌慌张张地克制住自己的心情。
对方说着自己知道的语言——光凭这一点,人类就会不知不觉地放下对说话者的戒心。当一个人在异国语言的包围下而感到不安时,所谓母语这种东西在抚慰、舒缓这个人的神经上具有超乎想像的效果。
省吾记得自己以前曾经听花梨——现在被〈雷涅盖德〉当成人质囚禁起来的表妹——说过,在海外旅行的日本人屡次传出遭人诈骗的事件,大多都是这样的模式。
而且省吾本身也曾经在爱好的网络游戏上体验过同样的现象。面对着用日语和自己交谈的外国人时,省吾总是会不知不觉地放松警戒心。而事实上在这些外国人玩家之中,的确存在着少数趁人不备而窃取他人道具的恶质玩家。
(总之——先出去吧。)
省吾心想。
(可是也不能让他们夺走〈渎神之主〉……)
省吾并不清楚这群自称〈血族〉的人是基于什么样的想法才做出强夺〈渎神之主〉这种暴行。不过既然他们都用蛮干的手段发动袭击了,他们一定打算以某种形式利用〈渎神之主〉。
在最糟糕的情况之下——如果〈渎神之主〉被分解的话,省吾就失去了只有他才能驾驶的唯一、同时也是最强的“王牌”。唯有这一点是省吾不得不避免的情况。
然而……
(那些家伙们应该不知道〈渎神之主〉的内部构造才对,而且他们也不可能那么轻易地就把〈渎神之主〉调查得一清二楚——这样一来的话……)
要是省吾试着虚张声势的话,或许能够牵制对方的动向也说不定。
【怎么了?你打算一直把自己关在里面吗?】
铁门另一边的声音以揶揄般的口吻这么说。
省吾一瞬间在脑海里整理好“虚张声势”的内容——毕竟省吾要是随便敷衍的话,只要一被指出矛盾点,谎言马上就会被拆穿了——做了个深呼吸之后,他开口说:
“请等一等。你不要随便打开这道门。”
【哦?我们一打开这道铁门,你就会立刻发动攻击吗?】
“不是的。是安全装置的问题。”
省吾一边慎选用语,一边说:
“为了保持机密,〈渎神之主〉事先做过了各种设定。当〈渎神之主〉离开〈雷涅盖德〉的控制底下时,只要随便操作的话,〈渎神之主〉似乎会自爆的样子哟。就算只是打开一道铁门,如果不先进行几个不让自爆装置运转的程序,我和你都会一起被炸死的。”
【咦——什么时候——】
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好像觉得很有趣的样子。
【——追加了这种机构啊?虽然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啦——】
“…………”
……“什么时候”?“追加”?
也就是说对方知道〈渎神之主〉的身上“原本没有这样的东西”。
不管是会说日语也好,还是知道关于〈渎神之主〉的知识也好,这个声音的主人到底是什么人呢?
虽然省吾也想像到了——不过他的警戒心也越来越强了。
(……不过,就算一直在这边犹疑不定也于事无补。)
在洋溢着朦胧圣光的主控制室中,省吾站起身子。紧接着他伸手握住了眼前门扉旁的把手。
省吾扭转把手——然后往门上一推。
其实这是省吾第一次自己打开这道门。平常都是姬巫女或〈雷涅盖德〉的作业员们来为他打开这道门的。
这道门扉比省吾想像中要来得——沉重坚固。
铣铿……在这般沉重的声响之下,铁门微微地往外侧突出了一点。
夜晚冰冷的空气流进了驾驶者室之中。
接着省吾用力一推——结果铁门轻易地往外侧开启了,甚至轻易到让人觉得有点扫兴的地步。
“呜哇……”
多余的惯性让省吾往前扑倒。
就在这个时候——
“噢。”
从铁门旁伸出来的一只结实臂膀抓住了省吾的后颈领。
“总算直接见到本人了。”
那是省吾直到刚才为止都透过钢铁门扉听见的模糊声音。
那个声音如今就在他的耳朵旁边而已。
“…………”
省吾站直了身体,转头面向声音的主人。
对方比省吾想像中要来得——年轻。
年龄大概在二十五岁以上,最多也不会超过三十。
不过这个男人虽然年轻,他的身上却没有一丝丝不成熟或乳臭未干的感觉。尽管他的容姿强烈地流露出一种年轻人特有的精悍印象……不过他的身上也同时感觉得到有如老兵一般目中无人的风度。不管是那头倒竖起来、充满攻击性的头发也好,还是那没刮干净就直接放着不管的络腮胡也好,都在整体的野性感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他的衣着是穿了很久的骑马装。那身给人一种相当习惯旅行的印象,以及去除了所有装饰的实用性装扮,非常适合索隆里充满杀戮的空气。
“……你是?”
省吾一边警戒着,一边问。
“哎呀。你也别那么着急嘛。”
这个年轻人说话的语气从容到可能会让人觉得不快的地步。
在他坦率的用字遣辞之中,也看不见一丝一毫的紧张感。
“总之,等我们从这里下去之后,再来自我介绍也不迟吧?”
说着说着,这个年轻人退到了旁边。
到了这个时候——
省吾总算才看见了自己被带往之处的景观。
“……这是。”
省吾茫然地伫立在〈渎神之主〉身上。
他的头顶上是高挂天际的月亮。
现在大概已经接近深夜时分了吧。大小两轮明月——两颗占据了天空正中央的天体洒下了青白色的光芒,描绘出异世界特有的奇妙光景。
然后是——省吾眼下的大地。
那里是一片花圃。
就算已经埋没了省吾的整个视野,广大的花丛依然往另外一边继续延展下去。
在青白色的月光之下,五颜六色的花卉盛大地绽放着,同时绵延不绝地覆盖在这片缺乏高低起伏的大地上。红、蓝、白、黄、绿,甚至还有黑色的花卉。而这些充斥其中又千变万化的色彩简直就像某个异国的精致挂毯一般,在延展开来的同时也画出复杂的浓淡变化。
一阵风吹起。
花儿一同随风摇曳。
这些描绘在大地上又绚烂多彩的图腾,卷起了一阵宛如万花筒般的波涛。这阵波涛缓缓地扩展开来,弯过了〈渎神之主〉的脚下,然后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这里……是……”
省吾再一次打量起这个地方——看来这一带似乎是个盆地的样子。
四面八方被山脉包围,宛如刻意和周遭隔离起来一般的地形。
这里大概本来只是一个岩石裸露的场所,不过因为有山脉地形汇集起来的雨水流进这里……同时也因为有这些雨水冲刷或削去的诸多物质流进这个盆地里,结果才造就出这片肥沃的大地吧。
“…………”
这是一幅美不胜收的光景。
省吾完全说不出话来。在尽是给人荒废印象的索隆大地上,省吾没想到居然还会存在着这样的场所。
而且正因为时值深夜……五颜六色的花卉随风摇曳的这幅光景才能彻底强调出那份极为蛊惑人心,同时又偏离现实的美感。
——乐园。
这样的辞汇闪过了省吾的脑海中。
“这里到底是……”
“那些家伙们用〈庭园〉来称呼这里。”
省吾身旁的年轻人这么告诉他。
——〈庭园〉。
的确,省吾也觉得这是个名符其实的名字。
只不过……
“——那是。”
省吾往下一看——〈渎神之主〉的脚下似乎有什么蠢蠢欲动的东西。
那是人类。
〈渎神之主〉的脚边窜出了一群人。人数——大约有数十名左右。那是男人?是女人?还是老人?或者是年轻人——省吾无法区分到这么仔细的程度。因为这些人从头到脚紧紧包着一件任谁看了都觉得厚重的大衣。省吾看不见他们的脸。甚至连体型都无法确定。他顶多只能知道那些摇曳的身影是人类而已。
省吾……总有一种非常不祥的感觉。
也不是说他们不能这样穿。只不过——省吾觉得藏起了脸,藏起了身体,而且又像幽灵一般伫立在那边的他们,实在和“乐园”的居民不怎么相称。
“那些人是这里的居民。这些家伙们自称〈血族〉——他们就跟隐士差不多吧。”
“……那些人就是〈血族〉。”
省吾呢喃着。
省吾透过通信回路听到的那个傲慢哄笑,实在无法和眼下宛如幽灵一般伫立在那边的他们凑在一块。或许藏在那件大衣底下的表情带着与那阵哄笑相符的桀傲不逊也说不定……
“接下来。”
年轻人对省吾说。
不知不觉间,他的脚下已经垂挂着一副绳梯了。绳梯的另一端绑在用来整备〈渎神之主〉的金属零件上。
“我们下去吧。”
这么说完之后,年轻人指了指绳梯。
省吾遵循指示准备爬下绳梯——然后。
“小心脚下啊。要是掉下去的话,可不是只有一句‘好痛’就能了事的——救世主殿下。”
“…………”
对年轻人的最后一个字眼起了反应的省吾停下动作。
省吾从刚才开始就很介意了——关于自己被称为“救世主”一事。
“……我是省吾。”
省吾转头面对一脸络腮胡的年轻人,并且斩钉截铁地说。
“……嗯?”
“我是——香芝省吾。”
“……”
“我才不是什么救世主……”
省吾的心里多少还是有些犹豫。
不过他轻轻地收回下巴之后,又接着说。沉醉在“救世主”之类的辞汇中会让人变得什么也看不见。一旦变得什么也看不见的话,就会错失了什么致命性的东西。对省吾而言,这是一个应当划分清楚的界线。
“我并不是救世主。我是一个名叫香芝·省吾的人类。”
“嗯哼?”
年轻人——突然莞尔一笑。
“明明都已经说过等到从这里下去之后再自我介绍了。真是性急的家伙啊。”
“…………”
“算了——顺道一提。”
年轻人耸耸肩说:
“我的名字是雷奥·笹原·史普林菲尔德。请多指教啦——香芝·省吾殿下。”
——————————
——〈圣庙〉。
这里是秘密结社〈雷涅盖德〉耗费悠久的岁月挖掘出来的根据地。
以巨大的纵坑——这个纵坑除了是〈渎神之主〉的整备收纳库之外,同时也是〈渎神之主〉出击时将它当成炮弹击发用的巨大炮身——为中心,周围的地层里有如蚂蚁的巢穴一般筑起了交织罗布的通道,同时也建造了几个房间。
五家族族长专用会议室就是这些房间的其中之一。
紧邻纵坑而设置的这间房间乃是〈雷涅盖德〉的最高意志决定机关·五家族会议的舞台。这个房间的用途就只有这样而已。因此,除了巨大的圆桌与五张椅子以外,这个房间里并没有其他特别显眼的家具。这只是一个宽广又无机质的房间罢了。
房间深处的墙壁设计成可以移动的形式——只要一打开这面墙壁,就会出现一整面的巨大玻璃窗。
透过这面玻璃窗,五家族族长们可以一眼看清整个纵坑内部,也就是巨大拟神机〈渎神之主〉的整备收纳库。
不过现在,那里并没有黑色钢铁巨神的身影。
因为〈渎神之主〉在他们的一时疏忽之下被人强行夺走了。
〈渎神之主〉原本就是〈雷涅盖德〉的最高机密,同时也是最后的王牌。
当然,不管在〈圣庙〉的内部也好,还是〈渎神之主〉出击的现场也好,〈雷涅盖德〉的警备工作都是万无一失的。应该是滴水不漏的才对。而且在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陷入了几近崩溃状态的现在,能够募集到对〈雷涅盖德〉发动战争的兵力,并且掠夺了〈渎神之主〉的组织,应该已经不存在于这个索隆当中才是。
然而……
实际上巨大拟神机却被人从〈雷涅盖德〉的手中强行夺走了,而且至今依然行踪不明,杳无音讯。
这是比“救世主”省吾·香芝失踪时更严重的大纰漏。
在这样的状况之下,如果〈代行者〉出现的话,〈雷涅盖德〉也无计可施。当然,〈代行者〉说不定只会袭击和〈雷涅盖德〉毫无关联的城市或村庄罢了,不过〈雷涅盖德〉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世人对“救世主”省吾·香芝的评价,要是这些评价最后一落千丈的话,那可就麻烦了。毕竟〈雷涅盖德〉试图将省吾·香芝当作傀儡,借此支配打倒所有〈代行者〉之后的索隆,而“救世主”的风评一落千丈的结果,也会对这个目的造成不好的影响。
如果不好的风评只有一两个的话,〈雷涅盖德〉还可以借由情报操作来粉碎这些风评。
不过一旦这些不好的风评变成十个二十个的话——风评扩散的速度就会比粉碎风评的速度更快。
正因为如此。
“——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
身为议长的巴尔德说:
“那就是夺回〈渎神之主〉。”
当然,那也是出席五家族会议的全体人员心中所想的事情。
“〈渎神之主〉的机体本体和‘救世主’。只要我们有庞大的建造费用,以及展开麻烦的大规模奇迹术式时所必备的人员与时间的话——这两者倒是可以轻易地替换掉。”
巴尔德继续这么说。
巴尔德·柯德兰——他是构成秘密结社〈雷涅盖德〉的五家族中,位居领导地位的柯德兰家族之长。
在他严肃的容貌中,那双让人联想到猛禽类的眼眸释放出炯炯有神的光芒。
不光只是议席上的地位,也不仅止于容貌上的意义而已,就实质上来说,他也一手掌握了整个五家族会议。虽然距离独裁者的称号还很遥远——不过在这〈雷涅盖德〉里最接近那种地位的,就是这位正要迈入老年期的人物。
“可是——〈圣遗物〉的替代品却是不存在的。”
巴尔德的话很短……然而他的语气却相当沉重。
超巨大拟神机〈渎神之主〉。
〈渎神之主〉光是存在于那里,旁观者就会被它的气势压倒。而一旦〈渎神之主〉启动的话,它的大脚刻画一步就会让山峦塌陷,它的手腕一挥就能劈开海水,它用上全身的奇迹术机关凝聚出来的一击,就如同字面上所说的一样,能够强行让本属不可能的难事化为可能。
拥有绝对无敌的威力,傲视一切的钢铁巨人——不,是巨神。
不过追根究底来说,大多数人对于〈渎神之主〉的认识只不过是个巨大的“容器”罢了。连身为操纵者的“救世主”终究也只是能够替换的零件而已。
〈渎神之主〉之所以能够成为对抗〈代行者〉的兵器,是因为它的内部使用了五个无法取代的零件——也就是〈圣遗物〉。
〈渎神之主〉的各个部位以收纳了〈圣遗物〉的奇迹术机关互相连接。
这正是〈渎神之主〉的本体。
那副巨大的钢铁筐体只不过是用来使役限定复活之“神”的强化装备罢了。
也就是说。
没有了〈圣遗物〉,〈渎神之主〉就不存在。
没有了〈圣遗物〉,〈雷涅盖德〉的夙愿就不可能实现。
正因为如此,〈圣遗物〉才会是〈雷涅盖德〉应当最优先确保的东西。
“我想各位大概都知道了,为了夺回〈渎神之主〉,搜索队已经先行展开搜查了。”
自从〈渎神之主〉遭人抢夺的消息传回〈圣庙〉以来,已经经过了一天以上的时间。
而在这个消息传遍整个〈雷涅盖德〉内部之前,巴尔德早就擅自放出了搜索部队。这也就是说,巴尔德的这项举动并没有经过五家族会议的审议。不过如今也没有人对这一点提出任何异议。毕竟对〈雷涅盖德〉来说,〈圣遗物〉是比任何东西都要来得重要的物件。因此就算往后会遭人非议,巴尔德也不会在搜索〈圣遗物〉一事上犹豫不决。
当然,等到事情结束,事件的余波也平息下来之后,巴尔德不难想像会招致什么样的非议——
“…………”
坐在巴尔德右手边的聂罗——欧托鲁奇家的年轻族长勾起了左右两边的嘴角。
不。那只是巴尔德自己这么觉得罢了。他将视线转向了聂罗那边。
然而这位皮肤白皙的美青年只是带着一如往常的淡淡微笑坐在那里而已。至少他的脸上并没有嘲讽的神色。看来刚才应该是巴尔德自己看错的样子。
话虽如此……
这位年轻的族长依然让人难以看出他在想些什么。
尽管面临这种紧急事态,这位欧托鲁奇家的年轻族长还是没有表现出惊慌的样子。
“…………”
察觉到巴尔德的视线之后,聂罗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的视线像是反过来问巴尔德“怎么了吗?”一般。
轻轻地摇摇头之后,巴尔德转回视线。如果聂罗是个一问就会露出马脚的对手,那么他大概早就被逐出这张圆桌了吧。
“那……那……那些〈血族〉的行踪呢?”
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这场细微的精神对峙似地,围坐在圆桌旁的其中一位男人探出身子问。虽然这位男人有着一副神经质的学者风貌,不过却因为无法压抑心中的焦躁而露出了丑陋的扭曲表情。
他是玛布罗家族族长——泰罗伊德·玛布罗。
“柯德兰卿!关于〈渎神之主〉,不,关于〈圣遗物〉的下落——”
“很遗憾……”
巴尔德对泰罗伊德,应该说对全体成员摇了摇头。
当然,巴尔德并非完全没有线索——也就是目击情报。
毕竟飞行船〈艾狄尼特〉与〈渎神之主〉的体积那么大——要像烟一样消失无踪是不可能的事情。实际上巴尔德也已经掌握了几个目击证词。不过那终究只是一些零碎的,而且只指出了大方向的证词罢了。
况且只要使用奇迹术,就能够在空中投射出幻影。
考虑到袭击者们可能因为担心〈雷涅盖德〉的追踪而布下这种伪装——巴尔德也不清楚这些目击证词到底可以采信到什么地步。
“…………”
沉重郁闷的空气有如波纹一般扩散开来,会议室里充满了沉默。
他们现在只能等待搜索队的报告而已。这是明确到不需要经过议论的事实。
然而——
“这是……这是何等的失态呀!”
不知道是不是连这一丁点沉默都不能忍耐的缘故……这回换坐在泰罗伊德身旁的男人站起身子。这是一位头发有些稀疏的圆脸男子。
巴尔玛斯·路思波力提——他是构成〈雷涅盖德〉的五家族之一·路思波力提家族的族长。
每当发生问题时,这个男人必然是率先激动大喊的哪个人。这回似乎也不例外的样子。当然——他的性格过于躁进也是造就这种情况的原因之一,不过毕竟他也不是小孩子了,他会做出这种行径的理由当然也不会仅止于此而已。他大概是为了对犯下过失的对手施加精神上的压力,好让自己在往后的交涉中处于有利的地位吧。
尽管这种行为相当幼稚,不过只要选对了对象,就能发挥相当程度的效果。
话虽如此——
“请你冷静下来,路思波力提卿。”
“这是冷静得下来的情况吗?”
听了银发青年——聂罗以平稳的语气说出这番话之后,巴尔玛斯激动地大喊。
不知不觉之间,他自己也被卷入了原本当作手段而伪装出来的激情之中。虽然这种情况真是再滑稽不过了,不过巴尔玛斯本人却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虽然以前还不至于那么夸张……不过自从打倒了第一具〈代行者〉之后,巴尔玛斯与泰罗伊德的情绪就变得有些不安定,同时他们的言行举止也变得很引人侧目。在〈雷涅盖德〉的夙愿终于得以实现而感到喜悦的背地里,置身于未知的——前人未曾体验过的状况之中,说不定也让他们感到不安而变得感情用事起来了吧。
结果尽管泰罗伊德与巴尔玛斯背地里把聂罗当成“欧托鲁奇家的小鬼”,并且加以蔑视,他们却还是时常被聂罗的说话技巧与逻辑所哄骗。
可是……
(欧托鲁奇家的年轻族长……究竟在想些什么?)
巴尔德自己也对聂罗感到有些不快。
欧托鲁奇家在五家族之中位居第四。不过一个人的“器量”与家系的上下顺位无关。
从至今为止的趋势看来,他在五家族会议中的发言力显然提高了。他那大胆又条理分明的发言内容,连最后一线都无机可趁。而且他也不像会主动引发什么事端的样子。他总是接受泰罗伊德与巴尔玛斯的所有言行,并且做出无懈可击的应对。
不过……巴尔德很难认为头脑如此精明的聂罗并没有怀抱着任何野心。
聂罗一定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偷偷地策划些什么,巴尔德总是不由自主地这么想。当然,巴尔德自己也在欧托鲁奇家中放出间谍暗中探查,不过不知道是欧托鲁奇家的向心力很强,还是情报管理做得很彻底的缘故,巴尔德一直得不到什么太大的成果。
“欧托鲁奇卿啊。”
巴尔玛斯的额头浮出了血管。
“你当时也在现场哦。难道你完全没有责任吗?我倒是对你能这么冷静感到相当不可思议呢。莫非你已经确切地掌握了整个事态吗?”
巴尔玛斯以宛如嘲弄般的——纠结在一起般的阴湿语气说。
奋力地抖动着松弛的脸颊,眼神也显得相当得意的巴尔玛斯,甚至让人觉得有些滑稽。
“您说的是,路思波力提卿。”
相对地,聂罗那一如往常的温和语气仍旧没有改变。
“当然,我也十分清楚这是自己的责任问题。不管您要斥责或惩罚,我都已经做好接受的觉悟了。”
尽管嘴巴上这么说,聂罗却仍旧没有表现出胆怯或惊慌的样子。
然后他完全不改表情与口吻地接着说:
“话说回来,路思波力提卿。那时,我从来自〈艾狄尼特〉的通信中听见一个相当有趣的名字——如果您对这个名字有所考究的话,还请您务必发表高见。”
巴尔玛斯的表情冻结了。
那张原本就属于油性肤质的脸上,转眼间冒出了大量的油汗。
“雷奥·笹原·史普林菲尔德。”
聂罗有如歌唱似地说出了这个名字。
“既然他涉入了这件事情的话——也就是说。”
“欧——欧托鲁奇卿!”
巴尔玛斯试图抹灭聂罗所说的话而从嘴里进出高八度的假音。
“此……此时此地,我们应当讨论的事情、是、是尽快查出〈圣遗物〉的所在之处,还、还有……还有该如何……夺回、夺回〈圣遗物〉,不、不是吗?”
“是的。就如同您所说的一样。”
“那么——”
“啊啊……看来路思波力提卿似乎有所误会的样子。”
聂罗的微笑和语气还是没有变化。
他只是淡淡地维持着温和的态度而已。他的脸上没有弹劾政敌的过失,并且仗着道理穷追猛打般的蛮横模样。只有宛如闲话家常般的平稳表情。
“误会?这话是什么意思?”
巴尔玛斯立刻追问。
当聂罗正准备开口时——他稍微窥探了一下巴尔德的脸。
现在五家族会议正在进行当中。而巴尔德又是会议的议长。所以聂罗才会用眼神询问巴尔德是否可以就这样继续发言下去。正因为认同巴尔德是一手掌握了这个会议的人——而且也是在〈雷涅盖德〉中拥有最大权力的人,聂罗才会以只有巴尔德才能明白的形式尽这个特别的礼数。
当然,聂罗的这个举动并不是出于对巴尔德的尊敬。
大概只是因为他连细微的部份都不想让人有机可趁的缘故吧。
(精明的家伙。)
巴尔德依然轻轻地点了点头。
聂罗露出淡淡的笑容点头行礼——然后继续说:
“说起来也是很理所当然的事,路思波力提卿。关于令千金安洁莉特的背叛一事,事到如今再来谴责您也没有意义。安洁莉特的背叛的确在〈渎神之主〉计划上造成大幅度的停顿,不过在场的所有人都很清楚您之后为〈雷涅盖德〉尽了多大的心力。我认为您的赎罪也已经足够了。”
“哦……哦哦……”
巴尔玛斯的表情流露出喜悦之色。
巴尔玛斯已经被聂罗的说词牵着鼻子走了——不过他本人还是没有自觉到的样子。
“我关心的问题只有事实而已,也就是用以夺回〈渎神之主〉的对策是否有用。”
说到这里,聂罗稍微停顿了一下——
“既然雷奥·笹原·史普林菲尔德也牵涉其中的话,我们当然可以认为安洁莉特·路思波力提也和这次的抢夺计划有关。如果是这种情况——也就是问题所在的〈血族〉与这两人同行的话,那么我们的本事应该全被他们给看穿了吧。”
“……然后呢?”
泰罗伊德不耐烦地催促着聂罗。
“所以你自己就没有责任了吗?”
“不。我是说就某种意义上看来,雷奥与安洁莉特对我们而言算是非常危险的存在。那么为什么我们一直以来都没有特意去寻找他们,而是就这样置之不理呢?”
“……不用说。”
泰罗伊德说:
“当然是因为光凭两个人能办到的事情很有限。安洁莉特·路思波力提的确是个优秀的人才,而且雷奥·笹原·史普林菲尔德也是个难以应付的男人。不过尽管如此——我们都很清楚,区区两个无依无靠的人类不可能有办法对抗名为〈雷涅盖德〉的‘组织’。”
没错。
〈雷涅盖德〉之所以将问题所在的两人放着不管,只是因为“他们大概什么也办不到吧”的轻蔑心态。〈雷涅盖德〉不认为〈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会对他们两人伸出援手,而且索隆里也没有其他组织拥有足以威胁〈雷涅盖德〉的实效战力。
正因为如此,〈雷涅盖德〉才没有特意追捕逃亡的两人。
可是……
“然而——两人却和名为〈血族〉的神秘集团联手抢夺了〈渎神之主〉,而且还攻占了由因培拉斯家保护的那艘〈艾狄尼特〉。”
“对了——就是因培拉斯家!”
巴尔玛斯反而开心似地大叫起来,并且转头面向身旁的男人——也就是从刚才为止都一直保持沉默的五家族中的最后一位族长。
“您出这什么纰漏啊——因培拉斯卿!”
“…………”
杰布隆·因培拉斯。
五家族之中唯一一个开山鼻祖不是奇迹术师,而是“剑舞师”的家族·因培拉斯家。杰布隆正是这个因培拉斯家的族长。
如同历任因培拉斯家族族长一样,杰布隆也毫不例外地精通所有武术。尽管他的身高不高,肩幅却很宽,胸膛也很厚实。光是伫立着就足以带来某种压迫感的那身姿态,往往被人喻为“岩石”。
这个词汇同时也表现出他的沉默寡言与耿直。
“什么武门嘛,真是太可笑了——居然被手无寸铁的对手给压制住了。”
“〈剑之一族〉的名号都在哭泣了呢。”
泰罗伊德加入巴尔玛斯的行列,两人严厉地指责起杰布隆。
然而——
“…………”
因培拉斯家族族长却连眉毛都没有动过一下,全盘接受了谴责的话语。
不过泰罗伊德大概对杰布隆那副冷静的模样感到不是滋味吧,他的声音变得粗暴起来。
“因培拉斯卿!你是我们〈雷涅盖德〉的——”
“冷静一点——玛布罗卿。”
当泰罗伊德从椅子上站起来大声嚷嚷时,巴尔德那平静——却又沉重的声音制止了他的动作。泰罗伊德也露出了有点惊讶的表情注视着巴尔德。
“柯德兰卿——?”
“借用欧托鲁奇卿刚才的话来说。”
巴尔德淡淡地接着说:
“就算在这里谴责因培拉斯卿,事情也不会因此好转。”
“那……那是。”
泰罗伊德露出一副还说不够的表情咬紧了牙关。不过被巴尔德锐利的视线一望——泰罗伊德才大大地吐了口气,接着又坐回椅子上。
“而且……根据因培拉斯卿的报告,袭击者们似乎没有拟神杖也能使用奇迹术的样子。如果这是事实的话,不管因培拉斯家旗下之人有多么勇猛,也不可能是他们的对手。再说,飞行船里原本就不是一个适合搏斗的场所。”
“虽然我也听过因培拉斯卿的报告了,不过——”
泰罗伊德皱起脸来说:
“真是太让人难以置信了。虽然理论上可以将拟神杖小型化,不过凭现在的技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将机构缩小到能够藏在身上的尺寸。”
既然专精奇迹术研究的玛布罗家族之长都这么说了,那就绝不可能会有错。
不过这样一来——
“对方会不会使用了奇迹术以外的什么东西呢?”
“那是不可能的。”
听了聂罗所说的话之后——一直保持沉默的杰布隆开口回应:
“我也亲眼看过那些袭击者们。在他们发动攻击时,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光芒的确是‘圣光’。虽然我不是奇迹师,不过我也看过无数次的奇迹术。我不可能会看错的。”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蠢事……”
泰罗伊德摇摇头。
“那么因培拉斯卿,卿的意思是这样吗?袭击者们只用了他们的身体就发动了奇迹术?”
“……正是如此。”
“不可能!如果、如果真的做得到这种事情的话——”
说到这里,泰罗伊德突然中断了话语。
仿佛恐惧着接下来要说出口的话一般——
“…………”
“…………”
聂罗和巴尔玛斯也沉默不语。
不需要拟神杖,光凭一己之身就能操控奇迹术——操控奇迹之人。
那不就跟“神”一样吗?
然而……
“——或许。”
经过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聂罗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地开口说:
“只是我们在根本上误解了什么也说不定。”
“这话怎么说?”
“虽然我们在奇迹术这种利用‘圣体’的技术上已经有一段相当长的研究历史,不过事实上在根本的部份——也就是‘神’为什么能够引发这种奇迹的问题上,我们的研究却没有任何进展。”
“那是——”
为什么东西会从上面往下掉?
为什么火只要被水一泼就会熄灭?
这种问题……就像怀疑着带有“这是理所当然的”这种思考大前提的事实一样。“正因为神身为神,神才能够引发奇迹”——奇迹术就是立基在这种大前提之下发展起来的。虽然对于这项根本准则的研究也不能说完全没有,不过在这个受〈代行者〉的影响而年年荒废的索隆里,这种不知道能不能产生实际利益的学问也不可能发展得起来……现阶段只得到了几个纸上谈兵的理论,相关研究可说是完全没有进展。
“或许不用拟神杖也能施展奇迹术的方法真的存在,只是我们不知道也说不定。”
“……可是。”
泰罗伊德说:
“就算真的是这样好了……”
那在目前的情况下又能成为什么慰藉呢?
“我明白玛布罗卿想说的话,不过我们不能这样想吗?”
环顾了众人之后,聂罗开口说:
“如果那是我们所不知道的技术体系的话……那就不可能会存在于这一带的城市里。只有在某种与世隔绝的土地,也就是具有某种物理或制度上的条件,仿佛刻意避免与周遭交流般的场所之中,这样的东西才能茁壮成长。”
“……也就是说。”
巴尔德接着说:
“我们应该试着将搜索范围扩展到边境地区或深山幽谷之类的场所,而不是只局限在普通的村落吧。”
“是的。您说的没错。”
聂罗点了点头。
现阶段〈雷涅盖德〉的确以城市或村庄——以人口密度较高的场所为中心进行搜索。
既然袭击者们夺走了〈渎神之主〉,那么他们的目的应该足以某种形式来利用〈渎神之主〉如果他们的目的是破坏的话,那么他们应该当场就能下手才对。
不过要对〈渎神之主〉进行分解也好、调查也好,或者是整备利用也好——不管要做什么,都需要大量的设备与人员。正因为如此,难以确保这些条件的边境地区,或者是只有称不上城市或村庄的聚落存在的区域,打从一开始就被〈雷涅盖德〉屏除在搜索对象之外。
然而。
如果〈血族〉是完全与索隆的一般社会隔绝的存在呢……?
“我明白了。我会传令给搜索队的。”
巴尔德点点头——然后环顾着众人。
“有人有任何异议吗?”
“…………”
“…………”
“…………”
泰罗伊德、巴尔玛斯,以及杰布隆。
他们都没有任何异议的样子。
“很好——那么就让我们各自为夺回〈渎神之主〉尽最大的心力吧。”
听了巴尔德所说的话之后,所有人都默默地点了点头。
——————————
等到爬下了绳梯——而且又能冷静地说话之后,省吾有几个问题想问问这位自称雷奥,又带着一脸络腮胡的年轻人。
首先要问的是,这里是哪里?
而所谓的〈血族〉到底又是什么?
他们基于什么样的目的抢夺了〈渎神之主〉?对身为驾驶者的省吾本身又是怎么想的?是有或没有都无所谓呢?还是抱持着敌意呢?
还有最重要的是——雷奥他究竟是什么人?
不过当省吾与雷奥抵达地面,并且面对着前来迎接他们的一位女性时……比起刚才一直思考的那些问题,另一个疑问反而率先浮现在省吾的心头。
(……瑟妮卡……?)
她为什么长得那么像其中一位姬巫女——瑟妮卡·路思波力提呢?
虽然省吾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两人只是面貌相似的想法……不过因为她长得实在是太像瑟妮卡了,把她当成毫无关系的他人反而显得不自然。特别是她的眉宇之间——那副悬在小巧鼻梁上的眼镜,以及眼镜深处的理性双眸,真的和瑟妮卡极为相似。她的右手也同样拿着一把拟神杖。虽然年龄与发色不同——瑟妮卡是枯叶色,省吾眼前的这位女性则是漆黑色——不过整体的气质真的相当神似。
她是瑟妮卡的血亲——省吾会这么想也是很自然的事。
从年龄看来,她大概是瑟妮卡的姐姐,或者是表姐。
(不过……为什么……?)
瑟妮卡的血亲为什么会跟雷奥一起出现在这种地方呢?
(……该不会是。)
雷奥的日语。
瑟妮卡的血亲。
这也就是说——
“史普林菲尔德先生——”
“叫我雷奥就行了。省吾·香芝。”
雷奥苦笑般地说。
“那么你也叫我省吾就可以了。”
“这种简单的称呼还挺不赖的。”
雷奥耸了耸肩。
“不过——要是这种称呼让我们两人看起来交情深厚的话,那可就不太妙了。”
雷奥这么说完之后——不知道为什么,〈血族〉的人们团团包围了雷奥与跟随在他身边的女性。
他们的模样并不像是庆祝伙伴的归来。〈血族〉的人们依然深深地戴着连帽,别说是脸了,省吾甚至连他们的性别都无法判别——不过从他们的动作看来,省吾至少能够明白他们并不是雷奥的“朋友”。
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虽然省吾还是摸不着头绪,不过——
“毕竟我们在这里是外人。一旦没有用处的话,我们就得赶快退场啦。”
既然雷奥都说了“我们”,那么他身旁的女性果然也不是〈血族〉吧。
“……噢。”
“唉,虽然我也有一大堆问题想要问你……不过这就留待下一次机会吧。”
“——史普林菲尔德殿下。”
〈血族〉的其中一人从连帽深处以阴郁的语气说:
“请您用我们能够理解的语言说话。”
他的声音里很明显地透出了警戒之色。
〈血族〉和雷奥之间大概存在着某种合作关系吧,不过他们却绝非伙伴的样子。所以〈血族〉才会以为用他们听不懂的语言进行对话的雷奥,是在对省吾说些不必要的事情。
“——这真是失礼了。”
雷奥耸耸肩之后,便改用索隆的语言。
“也罢……反正我们应该还会见面吧。在那之前要保重身体啊。走吧,安洁。”
举起单手示意之后,雷奥便离开了省吾身边。
同时被称为安洁、外形神似瑟妮卡的女性轻轻地点点头,并且站向距离雷奥身后半步的位置。于是——仿佛那里不言可喻地就是她的固定位置一般,一幅极为自然的风景就这样完成了。恐怕他们两人一起行动的时间也很久了吧。
然后——
“杜梅里莉耶。”
〈血族〉的其中一人这么一喊之后——另一位〈血族〉走出他们的行列,并且站到雷奥两人的旁边。
“史普林菲尔德殿下他们就交给你了。”
“是。”
连帽底下的人似乎点了点头的样子。
尽管这位人物的脸同样也是深藏不露,不过从声音听来,这位人物应该是个年轻女性。
“再见啦——省吾。”
雷奥以轻快至极的语气说:
“〈渎神之主〉就拜托你了。”
“……?”
虽然省吾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不过雷奥却没有进一步再说些什么——便和他称之为安洁、外貌神似瑟妮卡的女性,跟随着名为杜梅里莉耶的〈血族〉女性就这样离开了。
(〈渎神之主〉……就“拜托”你了?)
这种说法仿佛暗示着雷奥自己才是〈渎神之主〉的正当持有人一般。
尽管省吾也想质问他这番话的意义,不过雷奥他们一离开之后,〈血族〉的人们便像是和他们交接似地团团包围了省吾。
“喜……吾·香……”
一位〈血族〉之人——站在省吾正面的人说了些什么。
省吾花了几秒才察觉到他正试着说出自己的名字。对于地道的索隆人来说,“省吾·香芝”这个名字里恐怕包含了某些难以发音的部份吧。
“我是省、吾、香、芝。”
省吾以能够让对方听清楚的咬字重新报出自己的姓名。
就在这个时候,省吾突然回想起来。
自己一开始学习索隆语的时候大概也是这种感觉吧。
(茉莉……)
省吾在亚奈克特雷亚城遇见的少女。
这位少女教会了省吾索隆语——而且最重要的是她为省吾带来了心灵上的安宁。
喜欢照顾别人,个性开朗,而且又纯真无比——不过就是因为她太纯真了,所以她才会惨遭炸死的下场。身为〈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虔诚信徒的她,在〈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袭击〈圣庙〉之际,对〈渎神之主〉发动了自爆攻击——结果连完整的遗体都没有残留下来。
这件事情在省吾的心里深深地划上了一道伤痕。
她的笑脸闪过脑海里——让省吾觉得喘不过气来。
“——省吾·香芝——殿下。”
好不容易能够正确地说出省吾名字的〈血族〉之人呼唤着他。
“〈首领〉想见您。希望您能跟我们一起来。”
〈血族〉之人以极为平淡——仿佛扼杀了感情般的语气单方面地说出这番话。
同时省吾也察觉到,他的用字遣词与发音和索隆的标准用法有微妙的差异。会话时的抑扬顿挫更是不同于省吾所知道的索隆语。
简直就像是——某种方言一样。
“请往这边走。”
〈血族〉的人们一边催促着伫立不动的省吾,一边迈开脚步。
走在将他们团团包围的花圃之中——省吾心想。
(在这前方——有什么东西正等着我。)
省吾应当“一探究竟”的东西正在这双脚大步前往的目的地中等着他。
仔细一看,这一带并非全都被花卉所覆盖。虽然很窄小,不过地面上显然有条铺满石头的“道路”绵延不绝地延伸下去。而〈血族〉和省吾正走在这条道路上。
仿佛置身在童话故事里一般。
这幅情景只能用美丽来形容——而且又带点幻想的色彩。
〈庭园〉——
这的确是个很相称的名字。
省吾一边走在月光下盛开的花丛之中,一边这么想。
——————————
“——这样可以吗?”
走着走着,安洁莉特开口询问雷奥。
“把〈渎神之主〉就这样放着不管。”
她说的是——日语。
这么说起来,最先成功地完全解析日语的人就是她。在这个索隆里,她也可以说是日语的最高权威。虽然日语原本只是用来顺利地和“救世主”沟通的道具,不过如今安洁莉特却时常用在和雷奥谈些不想被别人知道的事情——特别是身边还有监视者在场的情况下。
“〈血族〉那些人说不定会破坏〈渎神之主〉。”
“如果他们真有那种打算的话,在〈渎神之主〉运送到这里之前就可以那么做了。”
雷奥稍微瞥了走在旁边的杜梅里莉耶一眼之后说。
尽管表面上一副佯装不知的样子,但她实际上一定正竖耳倾听着雷奥两人的对话吧。不过她应该不可能听得懂日语的对话内容才对。
“可是他们……”
“恐怕那些家伙们并不知道〈圣遗物〉残留下来的形体有多完整。”
雷奥说:
“那些家伙们大概会先确认这一点吧。然后——就不得而知啦。总之,省吾应该也会确实地对那些家伙虚张声势一番吧?”
“是的。”
“这样一来,那些家伙们就不会轻易对〈渎神之主〉出手了。而且他们对于外界的技术也不怎么清楚。一旦随便乱碰就会自爆——就算省吾这么说,他们应该也没办法立刻断定那是‘谎言’才是……毕竟那些家伙全是一些没有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啊。”
这么说完之后,雷奥笑了笑。
“总之,如今〈渎神之主〉被调整成适合那位少年搭乘的模式。即使我们现在硬是把〈渎神之主〉给抢了过来,也无法达成我们的目的。那位少年的协助还是必要的。因此,我们最好让他仔细看看这个〈庭园〉的现实。”
“……原来如此。”
安洁莉特同样斜眼瞄了一下杜梅里莉耶之后说。
由于这位〈血族〉之女的脸藏在连帽深处的缘故,因此雷奥与安洁莉特也不清楚她的脸上到底浮现出什么样的表情——以及她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顶多也只能从旁推测而已。
“哎……如果要采取行动的话,也是明天以后的事情了。总之我们就先观察一下状况吧。”
“我明白了。”
安洁莉特轻轻地点了点头。
——————————
省吾在绵延不绝的铺石小径上走了好一会儿——就在他差不多厌倦了这片尽是花卉的风景时。
省吾他们的眼前出现了一栋极具特征的建筑物。
“——〈首领〉人就在那里面吗?”
最先浮现在省吾脑海中的是“水坝”这个单字。
这栋建筑物全都以石材建造而成。
仿佛贴在峭立的斜坡上一般——有如在几近垂直耸立的岩石表面雕刻出来的一栋灰色建筑物。它的外形看起来就像水坝一样。而且……建筑物的背面似乎和斜坡紧紧相连,内部构造仿佛深深地陷入了岩壁深处一般。
建筑物的大小规模也是非比寻常。
虽然因为建筑物周围没有可供对比的东西,所以省吾也难以判断……不过光是高度就有十米,至于横幅大概有一百米以上吧。建筑物整体呈现横向宽广,左右对称的形状。窗户很少,壁面上也看不出特别的装饰性。建筑物中央下方大大地开了一个纵向细长的半椭圆形洞穴——恐怕这就是正面的玄关吧——如果要说这是特征的话,也的确算是特征。
建筑物本身的轮廓并没有那么复杂。
只不过……即使建筑物的形状很单纯,可见范围内全都是石造之物的厚重感却朝周围散发出一种特别的氛围。
简直就像是——没错——就像是某个异教的神殿一般。
省吾觉得这的确是一个适合真实身份不明的〈血族〉〈首领〉居住的场所。
然而——
“…………”
省吾却感受到某种违和感。
并不是建筑样式或规模方面的问题。那是什么呢?就算被这么一问,省吾一时之间也回答不出来……不过这栋建筑物带有某种异于普通建筑物的风情。
在省吾察觉到那股违和感的真面目之前,〈血族〉之人就先回答了刚才的问题。
“是的。〈首领〉就在那座‘神社’里头。”
道路在不知不觉问变成了平缓的坡道。
省吾一边走在通往那栋话题建筑物——借用〈血族〉之人的话来说就是“神社”——的道路上,一边环顾着周遭环境。
省吾越接近那座“神社”,他所感受到的违和感就越强烈。
这到底是——
“……啊。”
省吾总算察觉到这股违和感的真面目了。
没有……接缝。
名为“神社”的石造建筑物上完全没有任何貌似接缝的接缝。
虽然岁月造成的细小龟裂随处可见,不过却完全找不到普通建筑物——至少就省吾常识中的建筑物而言——理应存在的建材接缝。
这栋建筑物并不是堆起石材建造而成的。
仿佛真的在岩石裸露的斜坡上雕刻出来的一般……铲去岩石凿穿洞穴才建造出这栋建筑物。
“……这该不会是。”
如果单就这个索隆的文明看来,大概只有一个技术可以成就出如此特殊的建筑法吧。
那就是奇迹术。
这栋建筑物恐怕是用奇迹术从岩山上刨出来的。内部构造大概也是用同样的方式挖掘出来的吧。如果是可以自由自在地控制所有物质状态的奇迹术,的确有可能从一整个巨大岩块中削凿出一栋建筑物。
可是……
“…………”
省吾感受到微微的寒意。
在这个索隆里,奇迹术是非常贵重的技术。虽然省吾在搭乘集奇迹术精粹的〈渎神之主〉时总是不自觉忘了这个事实——不过奇迹术并不是一般人可以轻易使用的东西。就连那个〈雷涅盖德〉也不会在照明、汽车、各种机械动力等等——无须仰赖奇迹术的部份上使用奇迹术。
然而〈血族〉却实行了这种可谓浪费、装腔作势的建筑法。
省吾从他们的身上感受到某种超越理性的固执。
那是某种——和〈雷涅盖德〉共通的东西。
而且……
仔细一看,“神社”附近的山壁上也开了几个小洞穴。
虽然这是一幅让人联想到蚂蚁窝的光景——不过问题是这些洞穴的大小只能容许一人通过,长宽只有六十公分左右,而且同样也是凿穿岩石建造而成的。
(窗户……?)
仿佛证实省吾的这般印象似地,那些小洞穴的另一边不时有像是人影般的东西窜动。
有貌似大人的人影,也有貌似小孩的小人影。而且上方的窗户里还有一小撮烟雾流泄出来。那只是煮饭时的炊烟吗?还是某种工业装置排放出来的废气呢?省吾并不清楚,不过在那道窗户里应该正进行着什么作业吧。
也就是说,〈血族〉在那座岩山——在岩盘的深处确保了大量的空间,并且让人们在里面生活。对于在貌似〈血族〉的根据地中找不到除了“神社”以外的建筑物一事,省吾多少也感到有些疑惑,不过看来这似乎是因为他们在地下——尽管这种说法是否适用还很微妙——过活的缘故。
(这个〈血族〉……到底是什么……?)
事到如今,省吾更是感受到一种毛骨悚然的印象。
虽然他们会使用奇迹术,不过在岩山中——如同字面上所说的岩山“中”——确保生活空间,根本就不是正常人会做的事情。如果他们是利用天然洞窟的话那还可以理解,不过如果要特地挖开岩山以确保生活空间的话,那么就算他们有多么会使用奇迹术,建造普通的房子应该还是轻松好几倍才对。
如此一来,这应该是基于某种超越建筑法简易性的目的而造就出来的结果。
比方说——对了。
像是和〈圣庙〉一样必须对一般大众隐匿本身的存在。
(……有人在看我。)
省吾感觉到小洞穴的另一头传来了射向自己的视线。
那些视线并非只有一道两道而已。好几十道视线行经花园,集中在省吾的身上。当省吾转头回望时,那个小洞穴里的视线便突然离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从另一个小洞穴继续对省吾投注着视线。
或许只是省吾比较迟钝也说不定,但他觉得那并不是带有敌意的视线。
不过省吾却知道……那些视线里蕴含了某种浓烈的情感。
“从这里开始,您必须一个人去。”
当省吾注意到时,他们已经抵达了像是“神社”入口处的地方。
同样貌似石造的门扉往左右两边敞开。
而这道门扉里延伸着一条长长的走廊。这条深不见底的通道上摆放了几座烛台,这些烛火勉勉强强地遏止住蔓延其中的黑暗。
“〈首领〉就在这里头。”
“……我知道了。”
省吾点点头之后,便迈开了步伐。
〈血族〉的人们停留在入口处。从这里开始,大概只有被“首领”召唤之人才得以进入吧。从这种情况看来,省吾似乎是受到了〈首领〉的邀请——不过〈血族〉的〈首领〉找省吾到底有什么事情呢?
“…………”
省吾慎重地在走廊上缓慢前行。
和外头一样——走廊里并没有任何形似装饰的装饰,岩层就直接这样裸露出来。独自前行的省吾“叩叩叩”的脚步声在地板、墙壁,以及天花板之间产生回音,显得格外响亮。
……省吾感到有点意外。
因为〈血族〉的人们并没有解除省吾的武装。
他们不可能不知道枪械或刀具的存在才对,不过他们却没有调查即将和〈首领〉会面的省吾持有什么。或许〈首领〉的身边还跟着身强力壮的护卫也说不定,不过即使如此,他们这样未免也太粗心大意了。
省吾想得到的可能性有两个。
一个是……被称为〈首领〉的人并不是多么重要的人物。
另一个是……不管省吾有没有武装,都威胁不了〈首领〉。
“……奇迹术?”
省吾脱口而出地呢喃着。
如果是精通奇迹术之人的话,的确有可能不畏惧枪弹或刀具的存在。因为他们能制造出枪弹或刀具无法穿透的防壁,或者是产生弹飞这些威胁的攻击。
不过在这种技术存在的另一方面,武术或武器的发展之所以没有就此衰微下去,必然是因为奇迹术不适用于战斗的缘故。毕竟施展奇迹术时,除了无论如何都需要拟神杖这种大型装置之外,咏唱圣句的手续也会造成时间上的延滞。
“…………”
走廊的深处就这样直接与大厅相连。
这个五十几坪大的空间里——充满了严肃的空气。
和其他地方不同,只有这里左右并排着一列施加了细致雕刻的石柱,石地板上也大量地刻划着某种花纹和文字……这些东西在烛台的火焰映照之下,酝酿出一种宛如神殿般的庄严印象。
然而……
(好像游戏里的感觉哟。)
省吾不由得这么想。
“走进神殿里见某个位高权重的人,并且听他说些什么。”——这的确是游戏里会出现的事件。周围的风景也给人这种感觉……反而让省吾觉得极度缺乏现实感。当然,这一点在〈雷涅盖德〉的内部设施里也是一样的,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还没看惯这种风景,以及这里萦绕着一股格外庄严、空虚——非人类的氛围之故,这里的风景在省吾的眼里看来,反而相当欠缺现实感。
没错。
这里并没有任何现实感……也就是生活感。
省吾仿佛确认着自己的脚步一般缓缓地在两列支柱之间前进,不久,省吾在看得见房间最深处的地方停下脚步。
那里比其他地方还要高了一层。
然后——
“……你就是〈首领〉吗?”
省吾开口询问坐在平台中央的人物。
那个人影坐在宛如王位般造型夸张的椅子上,左右还放置了篝火。
明明身在屋内,那个人物却还是和其他〈血族〉之人一样从头到脚紧紧包着一件大衣。让人完全看不出这个人是男是女,或老或幼。省吾只能从〈首领〉这个称呼想像对方是个老人而已,不过——
“是的——我就是首领。”
经过短暂的沉默之后,回应省吾的声音却辜负了他的期待。
那个声音并不年轻,事实上也的确很嘶哑。
不过那却不是属于一个男人的声音。
那是个宛如用指尖拨弄一条细弦般的——尖细的女性声音。那个年迈女性的声音既不低沉,也不厚重,反而相当温和,又带着高贵的音韵。
“请问您贵姓大名。”
“我是省吾——香芝·省吾。”
省吾静静地回答。
“省……吾……殿下。”
〈首领〉宛如确认般地呢喃着——接着依然用稳重大方的语气继续说:
“欢迎来到我们这座〈庭园〉。我是〈血族〉的〈首领〉——名叫塔耶妮亚塔。”
她的声音还是让人感觉不出敌意。
只不过……
(……怎么搞的?这种感觉是……?)
她的语气确实很温和。
然而——却不温暖。她的声音里并没有善意。
那只不过是形同自言自语般的“声音”罢了。她并不憎恨省吾,也不喜欢省吾。或许不光是这位塔耶妮亚塔而已,所有〈血族〉之人对于省吾的认知都只不过是附属于〈渎神之主〉的剩余零件也说不定。他们对待省吾的态度就像是在对待一个物体一般,而非对待一个人。
“我们对您有几个请求——也有几个问题要请教您。”
不知道是不是把省吾的沉默视为肯定的意思……塔耶妮亚塔淡淡地接着说:
“首先是对您的第一个请求。我听说那个不祥的巨像上施加了外人随便触碰就会自爆的装置。首先我希望您务必解除这项装置。”
不用说,“不祥的巨像”指的就是〈渎神之主〉。
省吾已经预料到这个要求了。
因此——
“……为什么?”
省吾才能冷静地提出问题。
谈判从现在开始。为了从对方的身上引出自己想要的情报,省吾非得使出一、两个戏法不可。为了让快速鼓动的心跳重新平静下来,省吾吐了一口又深又长的气。
然而……
“想请教您的问题是——”
塔耶妮亚塔无视于省吾的问题,并且接着说:
“由于您被选为那个不祥巨像的驾驶者,所以我想这几乎已经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了——不过为了慎重起见,我再请教您一次。您是不是被人从异世界召唤过来的人类呢?”
“——!”
省吾露出了愕然的表情。
这位年迈的女性——知道省吾的来历?
“塔耶妮亚塔女士。”
省吾说。
将自称〈首领〉的塔耶妮亚塔的脸紧紧包住的连帽深处——她那连颜色都无法确认的双眼只是不时闪烁着而已。省吾凝视着那双眼睛。
“我也有几个请求。”
“…………”
塔耶妮亚塔沉默不语。
凝聚在连帽底下的黑暗还是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不过省吾不以为意地继续说:
“所谓的〈血族〉到底是什么?你们是基于什么样的目的而抢夺了〈渎神之主〉?又为什么对我的来历感兴趣呢?”
“…………”
“有句话我必须先说在前头。”
省吾故意用显眼的动作将手靠上系在腰际的皮带。
越夸大的虚张声势越容易产生效果。如果不能引起对方的注意就没有意义了。
“我随时都可以从这里——让〈渎神之主〉自爆。”
省吾在声音里灌注力道说。
当然——这是个漫天大谎。
不过既然梅莉妮她们可以透过奇迹术通信,以远端操控的方式进行〈渎神之主〉的机能调整的话,那么这也绝非不可能的行为。而〈血族〉他们……不可能有足以判断现在的省吾能不能做到这件事情的信息。
“……省吾·香芝殿下。”
塔耶妮亚塔的语气第一次产生了动摇。
看来她不再把省吾当成路边的小石头——而是一个拥有个人意志的人类。她的声音里稍微透出了对省吾不随自己的心意而动的焦躁。
“为什么您想知道那些事情呢?我对这一点感到相当不可思议。”
“绑架了自己的人在想些什么——我当然会对这一点感到不可思议。”
省吾一边慎重地选择用语,一边说。
他还不清楚〈血族〉他们究竟在想些什么。粗心大意的回答可能会让他们不容分说地把自己当成敌人。而且……就算省吾是〈渎神之主〉的驾驶者好了,如果他回答“为了改变这个世界”或是“为了理解这个世界”的话,对方会不会相信还是个疑问。
“…………”
虽然有好一会儿……塔耶妮亚塔一直从连帽深处凝视着省吾,不过。
“……我明白了。”
她以重归平淡的语气说。
“〈血族〉是什么——”
然后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或许塔耶妮亚塔正在心里整理着什么也说不定。
“你是什么?”如果被这么一问的话,大部份的人应该都会感到很困惑吧。是回答自己的家世好呢?或是回答自己隶属的组织好呢?还是回答自己的头衔好呢?又或者是——回答自己的生存目标才好呢?
“话说……该从哪里讲起才好,其实我也觉得有些迷惘。我想请问您,您对这个世界的构成方式知道多少?”
“构成方式?”
“您是否知道所谓的创世神话?”
“……我。”
知道。
只是省吾知道的创世神话有两种。
〈雷涅盖德〉告诉他的故事。
以及茉莉——也就是〈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方面的人告诉他的故事。
当然,一般社会认为〈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方面的神话才是正确的,省吾也很清楚这一点。在省吾被带回〈雷涅盖德〉后当面质问梅莉妮时,她也承认了这件事情。
不过……神话就是神话。
神话的内容不一定都是真实的。在把历史上的事实当成神话讲述之际,其中必然存在着主政者刻意改编的部份——这也是省吾过去听花梨说过的事情。就像〈雷涅盖德〉将编写成对自己有利的神话说给省吾听一样,就算〈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将神话改写成对〈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有利的内容,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
“如果是〈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内部普遍流传的神话,那我还算清楚。”
“……哦。”
省吾的回答似乎让塔耶妮亚塔感到有些意外的样子。
“不是那些罪人们为了自己的方便而编造出来的故事吗?”
“那个我也知道。”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塔耶妮亚塔在连帽里点了点头。
“您果然是个异世界人。我确信这件事了。”
“…………”
虽然省吾原本打算试探对方……不过似乎反而被对方试探的样子。
的确,就这个世界里被视为理所当然的神话而言,省吾现在那样的回答方式就像是自白着“我本来就是在不知道那种神话的情况下成长的”一般。
“当然——正确的是〈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方面的神话。背信者们的神话只不过是为了方便操控无知的异世界人而编造出来的故事罢了。”
“…………”
省吾默默地思考着。
“罪人们”、“方便”、“故事”、“无知的异世界人”——
从目前为止的对话看来,〈血族〉必然对〈雷涅盖德〉抱持着敌意。这样一来,难道〈血族〉的立场比较接近〈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吗——
“可是。”
塔耶妮亚塔略为提高音量说:
“神话并未道尽所有的事实。历史亦然。”
“……这话怎么说?”
“神话或历史里还有诸多未曾言明的事情——比方说。”
塔耶妮亚塔进一步地提高音量说。
宛如诉说重要台词的舞台演员一般——她的语气显得有些戏剧性。
“在伟大的‘御神’身边——有一位被允许侍候‘御神’的女孩。”
“……?”
尽管省吾试着搜索着自己的记忆,但他的确没有听过这样的事情。
虽然他也曾经向梅莉妮确认,不过——
身为〈雷涅盖德〉始祖的五罪人,也就是当时在“神”的身边侍奉它的四位奇迹师与一位剑舞师共谋杀死了“神”。然而没有当场死亡的神在临死之际吐出了诅咒的话语,让这个世界上产生了一个奇迹。那就是“神罚代行者”——通称〈代行者〉的自存型高密度诅咒。
流传后世的神话充其量也只有这种程度罢了。
至少里头并没有出现在“神”的身边侍奉它的女孩。
话虽如此……
在省吾的印象里,这个索隆的“神”比较接近希腊神话或克尔特神话里的神——该说是很俗气吗?和以基督教为代表的一神教的神相比,索隆的“神”拥有明确的肉体,而且看起来似乎也具备着有如人类般的欲望。如此一来,就算索隆的“神”像普通的王公贵族一样有人类的女孩或什么的随侍身旁,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吧。
“还有。”
塔耶妮亚塔停顿了一会儿后,又接着说:
“那个女孩怀了‘御神’之子的事情也是。”
“……!”
就连省吾也不由得对这句话感到震惊。
这个索隆的“神”——有小孩?
那么它的子孙是……
“……该不会是。”
“所谓的〈血族〉就是——继承了高贵的‘御神’之血者。”
塔耶妮亚塔宛如歌唱般地说。
“唯一被允许在‘御神’身边侍候它——并且接受了‘御神’宠爱的女孩便是我们的始祖,我们是‘御神’的后裔。”
“……你是说……你们是‘神’的子孙吗?,”
“没错。”
说着说着——塔耶妮亚塔微微地举起了右手。
从那件大衣的袖子里伸出来的右手指尖缓缓地滑过了虚空。
同时连帽深处传出了宛如自言自语般的微弱声音。虽然省吾听不懂那些话语本身的意义,不过他却曾经听过这些以独特的韵律编织出来的语言。
“……圣光……!”
没错。
她那发光的指尖在虚空中留下了白色的轨迹,那正是省吾也很熟悉的圣光。
然而……
(她的身上找不到像是拟神杖的东西……)
省吾在其中一位姬巫女——哈杰妲的奇迹术讲座里一开始就听过的事情,如今在他的脑海里复苏了。
人类行使奇迹术时不可或缺之物。
那就是拟神杖。
索隆这个世界的所有物质中都存在着名为〈存在子〉的记述,这个东西就像省吾的世界里常说的“遗传因子”。而〈存在子〉里记述着“物质应当如此存在”,以及“遵从神的命令”这种情报。拟神杖里收纳了神身体的一部份“圣体”。所谓的奇迹术,便是利用这个“圣体”来冒充神,并且透过改写物质的〈存在子〉而引发超常现象的行为。
而奇迹发动时,“圣体”会释放出光芒。
朦胧的白光——“圣光”。
也就是说,没有拟神杖就不可能会有圣光。就算是技艺多么高超的奇迹师,只要没有了拟神杖,就不可能引发奇迹。就连对奇迹术研究得极为仔细的〈雷涅盖德〉中,连制造出那个超巨大拟神机的秘密结社中,也没有能够空手施展奇迹术的人。
不过在现实中——塔耶妮亚塔那只宛若枯枝的手却什么也没有拿。
尽管如此,她的指尖还是点亮了只要不用拟神杖就不可能制造出来的光芒。
(椅子里好像可以安装什么机关的样子……)
拟神杖终究只是为了让名为“圣体”的部份神之肉体暴露在真空中,借此从“圣体”里强制引出圣光的道具罢了。没有必要非得做成手杖的形状。虽然并非专家的省吾很难果断地说——不过那有可能是利用什么诈术伪装成空手施展奇迹术的样子。
只不过……
(……在这里欺骗我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吗……?)
省吾曾经听花梨说过,在众人面前表演奇迹——并不是指奇迹术这种意义,而是如同字面上所说的意义——是异教的惯用技俩。为了破坏普通的价值观,展现奇迹似乎是一种很方便的手段。目睹了奇迹之后,人们一直以来仰赖的常识就会遭到否定,并且转而寻求可以依赖的新价值观。结果他们便很容易溶入新的价值观——也就是异教的教义中。
然而省吾原本就是异世界的人类。
省吾很清楚自己原本居住过的世界里的常识在这个索隆里根本就靠不住,事到如今,省吾也不会因此而感到动摇了。而且塔耶妮亚塔也确信了省吾是异世界人的事实。
如果这个人会特意用诈术表演不需要使用拟神杖的奇迹术,那么她应该也相当精通人类的心理才对……这样一来的话,她不是应该也会察觉到“奇迹的表演”对省吾的效果很薄弱吗?
那么……这果然是货真价实的实物吗?
“由于我们继承了御神的尊贵血统,我们才能以自己的肉体操控奇迹之术。”
塔耶妮亚塔说:
“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会自称为〈血族〉。我们自认是这个索隆里继承了最尊贵的血脉之人。”
“……原来如此。”
省吾立刻点了点头。
假如塔耶妮亚塔所说的话是真的,那么省吾就能理解了。
〈血族〉是如何抢夺了猛将齐聚的因培拉斯家与相关人士严密警备的〈艾狄尼特〉呢?省吾的心里一直存在着这个疑问。
不过要是〈血族〉不需要拟神杖就能施展奇迹术的话,省吾就能理解这个疑问了。如果对手的手里没有貌似武器的武器,那么就算是精通武术的他们也会大意轻敌吧……最重要的是,狭窄的飞行船内无法充份地发挥搏斗的技术。这一点对于能够空手施展奇迹术的〈血族〉也是有利好几倍。
话说回来……
“那么,继承了那个高贵血脉的你们,为什么会隐居在这种深山中呢?”
“…………”
塔耶妮亚塔一动也不动——却又默默不语。
莫非自己误触了逆鳞?
省吾一边摆出架式,一边用指尖碰触悬吊在腰间的手枪把手。
然而……
“‘御神’……”
塔耶妮亚塔用听来有些惭愧的语气说:
“‘御神’不知道有后继者存在就这样亡故了。在不知道希望存在的情况下深感绝望,只是一味地创造出诅咒所有人类的〈代行者〉,并且将之外放到荒野上。”
“……那又如何?”
“我想请问身为异乡之民的您,您是否能够想像继承了‘御神’之血的我们一旦在俗世露面的话,到底会遭受到什么样的对待呢?”
“…………”
省吾的确可以想像。
如果是台风,又或者是地震,就算这些灾害对自己造成了危害,甚至杀害了亲人,也不可能会有人直接憎恨这些灾害。毕竟对方本来就不是人类,也很难当成憎恨的对象。
不过如果对象是——和自己同样的人类。
而且这个加害者已经逝世了——取而代之的是这个加害者的亲属依然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话。
十之八九,被害者与其亲属的憎恶会转向加害者的亲属。
如果〈血族〉的存在被一般世人知道的话,大概会有可以轻易称之为激烈的差别待遇在等着他们。毕竟只要有不计其数的人类惨遭〈代行者〉杀害——就同样会有不计其数的被害者亲属存在。
况且——
“而且如果——流在我们体内的血被人知道的话,世间的凡夫俗子们必然会猎捕我们。”
塔耶妮亚塔说。
没有拟神杖却能使用奇迹术——也就是说他们拥有和神相同的肉体。
当然,既然他们不是神本身,那么他们的品质应该多少有些“劣化”才是。
不过就算品质多少有些劣化,只要确保了他们,就能确保得以扩大生产“圣体”的供应源。
(在这种人权思想未曾普及的世界里……这种事情也是理所当然的。到时候会产生我们的世界无法相比的人口买卖……不,是脏器买卖……!)
杀了〈血族〉再解体贩售反而比较容易获利。
毕竟这样一来,他们就不可能使用奇迹术逃走或反抗——而且不管是手指或头发都可以当成奇迹术用的零件,所以只要杀了他们再分割出售就可以赚钱了。
然而……
“那么……你们是为了什么目的而抢夺了〈渎神之主〉呢?”
离世隐居的〈血族〉——甚至甘冒一个不小心就会暴露本身存在的危险夺取〈渎神之主〉,这样做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你们的目的并非只是隐居而已——不是吗?”
“……省吾·香芝殿下。”
塔耶妮亚塔叹了口气说:
“如果您想进行交易的话,那么我希望您也能秉持公正的原则。我已经按照您的要求回答了一个关于〈血族〉的问题。接下来您应该告诉我们该如何解除施加在那个不祥巨人身上的自爆装置,这才合乎情理。”
“……我的王牌可没有那么多啊。”
省吾盯着凝聚在连帽底下的黑暗说:
“更何况我是被你们绑架过来的人。从那个时间点开始就不可能有什么公平的交易存在。”
“…………”
塔耶妮亚塔沉默不语。
仿佛斟酌着省吾话里的意思似地,好一会儿她都在连帽深处一次又一次地轻轻点头,不过——
“那么我建议我们今天就到这里为止吧。”
塔耶妮亚塔说:
“省吾·香芝殿下。经过一番长途旅行,想必您应该很疲倦了吧。疲惫会让人类的言行变得粗俗。我们已经准备好房间与餐点了,我想您先慢慢休息消解疲劳吧。我和您约定,我会另外准备适当的场所与您对谈的。”
“……我明白了。”
省吾点点头。
老实说,刚才的谈判已经让省吾的精神与体力逼近极限了。
虽然长时间和〈渎神之主〉连接也是原因之一——不过除了单纯地被摇晃了很久之外,省吾已经有将近一天没吃任何东西,也完全没有睡。要是花梨在身边的话,那又另当别论了。不过如果要省吾自己一个人持续地相互刺探的话,老实说他也已经没有那个力气了。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还有。”
塔耶妮亚塔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地说:
“请您务必带着这孩子一起回房间。”
“……咦?”
“特丽法!”
塔耶妮亚塔高声说。
“——是。首领大人。”
一道人影摇摇晃晃地从她的背后走出来。
到了这个时候,省吾才注意到塔耶妮亚塔的背后开了一条细小的通道。看来这个新的人影似乎是从神社的更深处行经通道来到这里的。
这大概也是〈血族〉之人吧。
这个人和塔耶妮亚塔一样深深地戴着连帽。
不过从大衣上就看得出来的娇小身材,以及刚才回应塔耶妮亚塔的声音中,省吾大概可以察觉出大衣底下的人物是位少女。
“这孩子名叫特丽法斯基亚塔……特丽法。在这边这位殿下是香芝·省吾殿下。我命令你跟这位殿下问好。”
“是。首领大人。”
微微地动了动身体之后,少女伸出手来——缓缓地脱掉了披在身上的大衣。
灰色的衣服底下出现的是宛如一幅单色画的少女。
润泽的黑色长发流泄而下。洁白似雪、可比陶器的光滑肌肤。饱满的嘴唇。形状姣好的鼻梁。而且最重要的是那双仿佛凝视着某个遥远彼端的——宛如看着梦境般的水润黑眼。这些要素毫无空隙地配置在均衡的轮廓之中。
她身上穿的是以白纱纺织而成的衣服。
她的手腕、脚踝、脖子,以及头发上都戴着几个环状的饰品——这些饰品上头还垂挂着几层貌似装饰用的布条或带子。尽管她的服装和姬巫女们不同,整体的剪裁却同样让人觉得是用于某种仪式上的服装。不过另一方面……露出一部份的肩膀与大腿也给人一种极为煽情的印象。
她是一位美丽的少女。
如果只问容貌优劣的话……她绝不比姬巫女们逊色。
只不过……
“我叫特丽法斯基亚塔。请您务必授与我优良的种子。”
特丽法斯基亚塔用那水润的双眼凝视着微妙地偏离了省吾的地方,并且行了一礼。
(这女孩的……眼睛?)
那双眼睛会对不到焦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位少女大概失明了吧。
“叫我……带着她。”
该不会是要她照料自己的身边琐事吧?
不过要是她的眼睛看不见的话……就不可能做得到这些事情。的确,省吾也曾听说过有人就算失明了,也能毫无障碍地在家中行动,不过那也只局限在熟悉的——而且是特定空间的屋内而已。至少省吾觉得她不适合照顾不熟悉这座〈庭园〉的自己。
“不会有问题的。”
塔耶妮亚塔仿佛看穿了省吾的内心似地对他说:
“就算眼睛看不见,她也能确实地完成身为〈血族〉的职责。”
“是的。不会有问题的。我会克尽自己的职责。”
特丽法斯基亚塔点点头。
〈血族〉的少女以让人想不到她失明的稳定步伐接近省吾之后,便伸出手来触摸省吾的身体。看来就算能够凭声音的方向与强弱掌握省吾的位置,她似乎还是不知道省吾的身体姿势。
少女的手以有点笨拙——甚至可说是幼稚的动作啪搭啪搭地触摸省吾。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省吾却觉得她的手势显得极其淫靡——仿佛在爱抚着省吾一样。
“省吾·香芝殿下。我可以叫您省吾殿下吗?”
和省吾的感想完全相反,少女用纯洁的——宛如银铃般的可爱声音问。
“啊……嗯。”
“省吾殿下……省吾……殿下……”
仿佛要把这句话吞进胸口深处似地——特丽法斯基亚塔将手靠在胸口上,并且不断复颂着省吾的名字。她的动作显得相当可爱……又像小鸟一样纯洁。
“再会——与您相约明日再谈。”
这么说完之后,〈血族〉的首领便站起身子,并且消失在座位后方开启的昏暗——细小通道。
仿佛诉说着谒见的时间已经结束了一般,她那单方面结束对话的方式让人感觉到某种傲慢。不过她大概本来就不习惯和〈血族〉以外的人类对话吧。
事到如今,省吾也没有自我意识过剩到会为了这件事情生气的地步了。
然而——
(……封闭社会……吗?)
省吾不能批评些什么。
不过该说是有什么地方微妙地扭曲了吗……省吾有一种像是在根本之处啮合不起来的感觉。当然,省吾无论如何都听不惯的语法表现与那独特的音韵所带来的违和感也有很大的影响……
〈血族〉。神的正统后继者。
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
“省吾殿下?”
特丽法斯基亚塔像是窥探着省吾的脸色似地歪着头。
省吾只是默默无言地目送着〈首领〉离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