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开始与终结。不管是什么样的生命,一旦开始存在了,就不得不迎向终焉之死。尽管任谁都很清楚这个事实,然而人们还是相当忌讳死亡的到来。回避它,逃离它,就算只有一瞬间,也想继续苟延残喘下去。
人们为此挣扎的模样有时很美丽。
不过有时——也很丑恶。
就好比位于荒野正中央的小城市·多洛潘卡城。
如今这个地方卷入的状况,正以无比明确的形式描绘出人们执着于生命的丑恶。
时间是早晨。虽然旭日在此时早应升起,城市里却还是一片昏暗。取代早晨的明亮白光而洒落在这个城市里的——不,应该说毫不留情地打在这个城市里的是激烈的雨。城市的上空被厚重的雨云所覆盖,落到地面的只有云缝间渗出来的微光而已。
染上阴影的城市——连城里的居民们也毫无生气。
他们还活着。
不过前提是“呼吸”这个行为就代表“生存”这件事。
尽管雨声正逐渐歇息,但呼吸声却蔓延了城市所到之处。就连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店面栉比鳞次,交易品的买卖络绎不绝的大街也不例外。在毗连的建筑物里,潜藏着吐息与吸气的杂乱声音。
不过反过来说……这里也就只有这样的声音存在而已。
店铺的屋檐下并没有摆出形形色色的商品。
在恐惧、混乱,以及丧失理性的情况下,人们最后采取了强盗行为。这些人们争执过的无数痕迹——说得更极端一点,无数的尸骸乱七八糟地散布在马路上。满地的尸体就这样被搁着,任凭风吹雨淋。
别说是吊唁了——就连试图整理这些尸体的人也没有。
也没有人出声责难,或者是感叹此情此景。
仿佛这一切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副惨状并非只局限在大马路上而已。
屋内、空地、小巷子里——数也数不清的尸骸随意被扔在多洛潘卡城的各个角落。好不容易幸存下来的人们也已精疲力竭了。没有人哭泣,也没有人吼叫。这些仅是没有死去的人们,只是以空虚的眼神凝视着各个角落,仿佛明天躺在那里的人就是自己一般。
不过即使如此,他们的双眸仍不时闪过……猜疑与恐惧的光芒。
任谁都在怀疑着谁。任谁都在畏惧着谁。
亲人、朋友、以及素未谋面的他人。这些关系性早就已经没有区别了。居民之间无止境地反复掠夺与杀害,造就了现在的结果。为亲密关系所累的人们全都死了。被恋人从背上刺了一刀的女人、被父母绞杀的幼儿、被孙子殴打致死的老婆婆、被好友从高处推下的男人。事到如今,早已没有任何人指望这些不具实效性的常识与道理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谁袭击自己。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谁变成敌人。
在这个出奇安静——除了偶尔不知从哪儿间歇传出某人神智崩坏似的笑声之外——的城市里,唯有尚未死去的人们反复呼吸的声音充斥在阴郁的空气之中。
只要是神志清楚的人,一定都会迫不及待地逃出这个场所。
要是被迫留在这个地方的话,说不定就会发疯。周遭弥漫着已经开始腐败的尸骸恶臭,普通人的感性绝对难以遏制呕吐的冲动。
只不过……
“…………”
那位少女却若无其事地走在这个城市里。
就算看见躺在路上的尸体,她还是不曾因此腿软,更别说是露出一丝畏惧的表情了。
这不是因为她很冷静。适用这种形容词的大前提是,该人物必须具备能够感知恐慌或迷惘的感性。我们不会用冷静这种辞汇来评定石头或机械。少女的行动很简单,她只是以机械性的动作走在泥泞不堪的路面上而已。
不过披在那纤细身躯上的却是男装——而且尺寸显然太大了。
这不是适不适合的问题。过长的袖子与下摆甚至还留有硬被撕碎的痕迹。如果少女走在和平的城市里,周遭的人们或许会对她投以怪异的视线也说不定。不过就如今的多洛潘卡城而言,少女的穿着并不算特别。
所以没有人对她行注目礼。
然而……如果有人一直追寻着少女的动向,那么他大概会注意到异常之处吧。
少女持续不断地走着。
少女片刻不休地从城市的一端彻底地扫到另一端,不管是大马路,还是窄小的巷弄,只要是那个娇小的身躯进得去的场所,她绝不放过——就在这五天之内。
那和“代行者”出现后经过的天数一致。
当然,这种情况绝非偶然。
再说,不吃不喝不休息,又要在五天内持续不停地行走,这根本就不是人类办得到的事情。
这是因为少女是“代行者”的终端——也就是“探查体”。
“…………”
少女淡淡地将情报不断传送给身为主人的“代行者”。
用那双腿走过。用那双眼看过。用那对耳听过。用那鼻子嗅过。
绝望、恐惧、猜疑、疯狂——少女一丝不漏地仔细感受如今遍布多洛潘卡城的种种空气后,再将之传送给“代行者”。人类的感情如果不站在人类的视点观察的话,还是会有很多无法理解的部份。因此,“代行者”才会透过少女这个感应器搜集情报。以这些情报为基础,“代行者”便能更有效率地检讨出更为绝望苦恼的演出。
这绝非昨天或今天才开始的事情。
至今为止,“探查体”曾一次又一次地像这样潜入人类居住的城市,并且持续将贵重的判断材料传送给“代行者”们。为了带给人们更深沉、更强烈、更晦暗的痛苦,“代行者”们仔细地观察人类们的反应,并且反复进行研究。
几百年来如是。几千年来如是。
然而——这回的情况却有点不同。
“…………”
这回可说是前所未有的破例。
“代行者”——正确名称是“神罚代行者”。
那是惨遭背叛杀害的神,为了永远诅咒人类世界而下达的诅咒本身。
为了让这个名为索隆的世界埋没在人类们的恐惧与痛苦之中,被遗留下来的十三具“代行者”轮流启动一具,为地上带来一定的“神罚”后,在下一次启动前又消声匿迹。
它的威力是绝对的,它的存在是不可侵犯的。
人类的肉身之躯别说是要与之抗衡了,甚至连接近它都办不到。
因此,一具“代行者”就足以造成充份的威胁……根本没有必要同时以复数启动。只要一具“代行者”就能轻易地烧光村落,击溃城市,名符其实地在瞬间杀伤无数的人类。
所谓的绝对者,指的正是如此。
在这数百年间,这种情况未曾移易。
直到——那个黑色的钢铁巨人出现为止。
〈渎神之主〉。
在这个名为索隆的世界里,唯一得以歼灭“代行者”的存在。
这个钢铁巨人的出现证明了“代行者”既非“不灭”,也非“绝对”的事实。
它让人们认知到“代行者”的威胁是能够去除的。
这种情况对“代行者”而言相当不利。
就算希望是多么遥远、多么渺小——倒不如说正因为如此,希望才能在这个充满绝望的世界里绽放灿烂的光芒。为了继续将人们强行囚禁在绝望之中,“代行者”必须是不可抗拒力,同时它的威胁也必须是绝对的。
因此,比起原本的行动,“代行者”们优先选择歼灭〈渎神之主〉。一看到无法以单体战胜〈渎神之主〉,“代行者”立刻以复数启动,才造就出以复数体发动攻击的破例行动。
这是因为——〈渎神之主〉的出现,让“代行者”们不得不被迫改变自身的观点。〈渎神之主〉是“代行者”们被赋予的第一个“敌人”,也是除了单方面地歼灭人类以外,第一次得到的“目的”。
因此——
“…………”
少女在雨中漫步而行。
她的正面有一具。
她的背面有一具。
她的右手边有一具。
她的左手边有一具。
总计——四具。
巨大直立的人型黑影在城市周围高高地耸立着。
四具“代行者”包围这座城市已经有五天了。
然而“代行者”却没有降下任何“神罚”。四具“代行者”什么事也没做,就只是存在于那里而已。以巨大黑影之姿忽然出现在城市的东南西北,并且包围了城市的四具“代行者”,就只是化为恐惧的绝壁持续地耸立着而已。
这是前所未闻的事情。
如果四具“代行者”同时出现的情况是异常的话,那么“代行者”连日来什么也没做,就只是包围着人类聚集的城市,这种现象就更不寻常了。
当然……“代行者”的周围依旧产生了必杀的“奇迹”领域。只要有人踏进这个圈子里,他的〈存在子〉记述就会被破坏得一干二净,肉体也会瞬间灰飞烟灭。
因此,就算再怎么恐惧,城里的人类还是无法逃出来。
在可谓绝对之死化身的影子巨人们持续地包围之下——却还能遵循理性行动,多洛潘卡城的人们并没有这种胆识。
说来真是讽刺。
已经累积数百年的历史赋予了“代行者”某种“权威”。就算“代行者”并未展现出任何自发性的行动,人们还是会随恐惧起舞。多洛潘卡城的居民们自顾自地陷入恐慌状态而引发暴动,彼此之间反复掠夺与杀害,结果城里的人口锐减到一半以下。
“心肺功能停止人口,六成——”
“探查体”的少女——“代行者”重新利用过去被称为茉莉的外壳而制造出来的终端——以欠缺抑扬顿挫的口吻低喃。
“自昨日起,几乎无变化。”
从围城开始过了三天左右,城里的人口减少率开始呈现稳定的趋势。
“代行者”一开始出现时,城里产生了大量的死伤者。
这是狂乱的居民们强行逃离城市时造成的伤亡——接近“代行者”而化为尘埃者有七成,在混乱状态中死于事故者有三成。
接下来——随着时间流逝,被攀升的不安与恐惧逼得丧失理性,进而对同城的居民们施以加害行为的人增加了。这时惨遭杀害的死者远远凌驾当初笼罩在“代行者”的奇迹圈而死的人数,最后累计的六成死伤者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然而这个状态也延续不久。
就算那是极限状态——人类还是会习惯的。至少人类无法长时间维持由恐惧与疯狂激发的兴奋状态。一旦跨越了某一道界线,这种兴奋状态就会被屈服侵蚀,接下来人类就会陷入连这一点都意识不到的虚脱状态中。连名为紧张的线都被切断之后,幸存下来的人类就像断了线的牵线人偶一般,只是无力地瘫坐在城里的各个角落。
尽管衰弱而死与冻死者以一定的速度产生,不过那却无关乎人口的大量减少……多洛潘卡城的人口就这样以平缓的下降曲线持续减少。出现死于饥饿者,或者是死于卫生条件低落——死于腐败的遗体造成的某些疾病者,都是更早以前的事了。
也就是说,事情暂时告一段落了。
现在的状况——姑且不论事情对错——已经安定下来了。
也就是说……
“要脱离现状似乎需要突发性的状况变化。”
少女自言自语似的进行状况报告。
少女的报告应该没有夹带任何主观意识,也并非追求自己口中的“突发性的状况变化”才是。
然而——
“…………”
茉莉停下脚步。
这是因为她的背后……远方突然传来声响。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犹如远雷,宛若地鸣,重重堆叠的低沉音群震动了被雨水濡湿的空气。
那并非绝望的叹息。亦非狂乱的嘶吼。
那是——欢呼声。
当然,那并不是出自于一个人的嘴里。满是希望与喜悦的声音宛如从虚空里渗出来似的逐渐增加,眨眼间就覆盖了整个多洛潘卡城。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原本绝望至极,一切的希望都灭绝的城市里——如今却涌现出轰然的欢呼声。也不知道城里的居民们到底是潜藏在哪儿,只见他们跨过,或者是踩过躺在地上的尸体,接二连三地出现在大马路上。
大概是因为这条大马路上的视野最好吧?
“…………”
茉莉伫立不动地环顾起周遭。
直到方才为止,这个城市显然还被囚禁在缓慢的死亡之中。残存下来的居民们本应失去了气魄,名符其实地化为只是呆坐着静待死亡爬向自己的活尸才对。
然而——现在。
原本连站起来的气力都失去的人们,却争先恐后地——不,有时甚至还有余力对弱者伸出援手——走到大马路上,并且抬头仰望乌云笼罩、阴雨绵绵的天空。
不,不对。
他们抬头仰望的并非天空。
而是朝这里而来的存在。
“…………”
混在不知不觉地挤满了大街的人群中——名为茉莉的“探查体”抬起那双空洞的眼眸。
“那是……那是……!”
“看啊……快看啊……那是……!”
“……那就是……!”
人们不顾落到身上的雨水,纷纷伸手指向远方的天空。
他们的表情里带有希望。
人们原本沉浸在绝望带来的失魂落魄与猜疑之中,如今表情却突然大放光彩。这种转变让人无法联想到眼前的是同一批人。他们手牵着手,抱起了孩子,并且齐声大吼。在交错的叫声中,甚至还混杂着笑声。
连朝阳都看不到的阴雨早晨。
被绝望的巨影包围的城市。
就算如此,人们——还是笑得出来。
那是……
“——希望。”
茉莉低喃。
“即是在这种状况下诞生的产物——”
那是确认的话语。
她——正确地说是她的本体早已预测到这种事态。不,甚至可以说事态之所以会演变至此,都是“代行者”事先做好了准备,才会造就这场在绝望中诞生希望的演出。
“希望之源——那是。”
雨声与欢呼声中混杂着异音。
既沉重又坚硬——那是巨大金属块嘎吱作响的声音。
在天空的另一端,巨大的影子横切过漆黑的雨云。
那个影子既扭曲,又带有人类的外形。
“——〈渎神之主〉。”
轰——天空咆哮着。
在下一个瞬间……阴暗的天空被凿出一个宛如弹痕的巨大孔洞。
巨大的人型突破厚重的云层,从云层底下一跃而出。
外形暧昧的影子凝聚成明确的轮廓后,那个异形——身上长着好几根突起物,宛如铠甲般具备了异样均衡感的巨人,就这样展露在众人的眼前。
它是黑色钢铁的重巨人。
不——是巨神。
足以与神遗留下来的诅咒抗衡,同时也是人类最强的唯一兵器。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城里欢声雷动。
“是救世主殿下!”
“他来了!”
“他来拯救我们了!”
人们一边在雨中高举着拳头,一边大声呼喊。兴奋唤来兴奋,并且化为足以将部份打下来的雨转变成水蒸气的热烈氛围,充满了周遭一带。
任谁都为绝望中获得的希望感到狂喜。
唯有一人除外。
“…………”
那就是茉莉。
她依然以不带任何感情的观察者眼光,淡淡地注视着翩然降临到城市外头的钢铁拟神。当然,她并非受到感动。她那冷静透彻的双眸只是精密又正确地盯着“代行者”的“敌人”而已。
因此——
“突发性状况变化发生。”
茉莉呢喃。
“〈渎神之主〉出现。然而〈渎神之主〉的状态与之前的情报之间出现差异。”
没错。
虽然狂喜的人们并没有注意到——不,考虑到任谁都是第一次亲眼目睹〈渎神之主〉的情况,那么他们会没注意到也是理所当然的——不过就像宣告故障的不协调音一样,大小无数的钢铁摩擦声环绕着从天而降的〈渎神之主〉。如果是熟知以前的〈渎神之主〉的人,大概会对眼前的情况皱起眉头吧。
〈渎神之主〉的状态并不完善。
茉莉的眼与耳瞬间察觉到这个事实。
——————————
“日语里似乎有句话叫做‘有福之人不用忙’的样子。”
聂罗·欧托鲁奇露出些微苦笑说。
他是支配秘密结社〈雷涅盖德〉的五家族之一·欧托鲁奇家的年轻族长。这位美青年拥有一头清爽的银发与端正白皙的脸庞,带给观者一种女性化的印象。
(插图)
“与其不断使出各种小聪明的手段,倒不如彻底做过必要的处置后,再静下心来等候结果——那句话的意思似乎是这样的。”
“——卿想说什么?”
和聂罗同坐在一张圆桌旁的泰罗伊德·玛布罗扭曲着那张神经质的脸问。他的声音里明显地透出了憔悴之色。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毕竟唯一能对抗“代行者”的最大战力——也就是〈雷涅盖德〉的王牌〈渎神之主〉,如今正脱离了五家族会议的掌控。在这种状况之下,〈雷涅盖德〉收到了“代行者”出现在多洛潘卡城的报告。而且还是一次四具。当然,失去了〈渎神之主〉的〈雷涅盖德〉无计可施。
这样继续下去的话,至今为止的功绩——为了把省吾·香芝拱成“救世主”而做的重重安排,就会全部化为泡影。
“不。我的意思是——各位稍微放松一点会比较好。”
聂罗带着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说。
这里是圣庙内——五家族专用会议室。
这个房间是秘密结社〈雷涅盖德〉的最高意志决定机关·五家族会议——也就是〈弑神罪人〉的后裔柯德兰、玛布罗、路思波力提、欧托鲁奇、因培拉斯等各家族族长们集会的舞台。尽管室内非常宽敞,但除了巨大的圆桌与五张椅子之外,多余的家具与浮躁的气氛可说是完全不存在。毕竟这里乃是五家族族长们进行权谋术数之争的战场。
然而现在——这间会议室里却充满了更甚以往的紧张气氛。
这是因为他们同时面对了好几个无法忽视的严重问题。
首先是——“血族”的存在。
不用拟神杖就能操控奇迹术的神秘集团。他们的“力量”本身当然是个威胁,不过更让人感到恐惧的是该组织的机密性,直到不久之前的袭击为止,〈雷涅盖德〉甚至无法掌握他们的存在。
他们的根据地是哪里?组成人员有几人?资产有多庞大?还有该组织信奉的理念又是什么?这些事情——〈雷涅盖德〉全然不知。唯一明白的只有他们是与〈雷涅盖德〉敌对的组织而已。
再者——加剧这股威胁的是第二代救世主雷奥·笹原·史普林菲尔德,以及前姬巫女安洁莉特·路思波力提。
虽然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过光就报告看来,两人似乎与“血族”相互勾结的样子。
虽说已经是数年前的东西了,不过前姬巫女安洁莉特熟知〈雷涅盖德〉的内情,以及代表〈渎神之主〉的各种机材与设施。这样的她站在“血族”那边——也就表示“血族”方面得到了许多与〈雷涅盖德〉有关,又相当深入的情报。相对地,〈雷涅盖德〉却没有得到任何关于“血族”的情报。
对于以秘密结社的型态来维持组织的〈雷涅盖德〉而言,被外人——特别是被敌对者掌握了组织的全貌,这种情况可说是相当致命的。
而最后是——超巨大拟神机〈渎神之主〉。
〈雷涅盖德〉的王牌被“血族”强行夺走,下落不明,至今尚未回到五家族会议的掌控之下。对于以打倒“代行者”,以及支配往后的世界为存在目的的〈雷涅盖德〉而言,在完成这两者上必备的〈渎神之主〉遭受夺取的现在,形同于手脚被扯断的状态。不仅如此……由于多洛潘卡城出现了“代行者”,附近的民众间已经出现了期盼〈渎神之主〉“降临”的声浪。
要是这时不出动〈渎神之主〉的话,视情况转变,民众间很有可能会产生不信任感。就算再怎么用情报操控遏止这股不信任感,终究还是有极限的。如果只有多洛潘卡城就算了,要是今后这种情况一次又一次地不断发生,那么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民众对于〈渎神之主〉的敬畏,也极有可能会随之崩溃。
因此,〈雷涅盖德〉拼了命地搜寻〈渎神之主〉的下落。
不过索隆实在是太大了,而身为秘密结社的〈雷涅盖德〉人手又太少了。
在现在这个时间点,五家族会议依然没有得到多少有关〈渎神之主〉与“血族”的情报。
然而…………
“…………”
率先做出反应的是因培拉斯家族族长——杰布隆。
虽然因培拉斯家是起源于剑舞师的武门一族,不过这个宛如磐石的家族统帅更是〈雷涅盖德〉内首屈一指的武人。就算这男人早一步感受到有人接近的气息,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杰布隆回头望向会议室的大门。
就在这个瞬间——
“——报告!”
大门的另一边响起了声音。
“……!”
泰罗伊德与圆脸的路思波力提家族族长——巴尔玛斯,两人露出惊讶的表情面面相觑。早已感受到报告者存在的杰布隆就不用说了,连聂罗也一脸泰然,完全没有对突如其来的报告感到惊讶的样子。
而且——
“…………”
欧托鲁奇家族族长反而恶作剧似的眨着细长的红眼——身为柯德兰家族族长,同时也是五家族会议议长的巴尔德并没有漏看这一幕。
(——简直就像是事先知道会有报告传来一样。)
正当巴尔德想着这种事情的时候……会议室的大门往左右两边敞开,门后出现了一个气息紊乱的男子。恐怕他是为了尽早向五家族会议报告,才从“圣庙”内的某处一路狂奔过来的吧。
“发现〈渎神之主〉了!”
“哦哦!”
面露喜色探出身子的是巴尔玛斯与泰罗伊德。
杰布隆则是像平常一样如岩石般面无表情。聂罗也一如往常地——只露出了游刃有余的淡淡笑意而已。
“找到了吗?”
“一时之间,我还在想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巴尔玛斯与泰罗伊德带着满脸的笑容互相点头。
在巴尔德的眼里看来,他们两人的单纯实在是让人不得不为之苦笑。
现在还只是“发现”而已。那根本就不是〈雷涅盖德〉凭自己的力量“找到”的。
这也就是说——
“现在高兴还太早。”
听了巴尔德所说的话,巴尔玛斯与泰罗伊德回过头来。
“〈渎神之主〉可是还没回到我等的支配之下哦!”
没错。
〈渎神之主〉与其驾驶者省吾·香芝,两者终究有可能是以“血族”之物的身份降临多洛潘卡城。
也就是说,“血族”或许取代了〈雷涅盖德〉虎视眈眈的地位——把〈渎神之主〉与其驾驶者当作傀儡,进而支配打倒了所有“代行者”后的索隆——也说不定。如果那就是“血族”的目的,那么他们强夺〈渎神之主〉的理由也不难理解了。
“——快报告详情。”
巴尔德催促着报告者。
“是——”
在五家族会议的议长,也就是实际上位居〈雷涅盖德〉顶点的男人一声令下,男子重新端正姿势。
“〈渎神之主〉如今正在特莱欧高原上空飞行中。据推测,〈渎神之主〉应该正朝着贸易都市多洛潘卡城前进——”
一瞬间将视线落向手中的纸上后,男子又继续说:
“〈渎神之主〉恐怕是意图与出现在多洛潘卡城的四具‘代行者’交战——”
“除了自己主动回来之外,又在没有任何指示的情况下赶赴现场。我们可得好好地感谢救世主殿下呢。”
聂罗带着苦笑的表情说。
“坐在上面的是省吾·香芝吗?”
“……这点还未确认——”
报告者含糊地回答巴尔德的问题。
然而——
“〈渎神之主〉原本就是配合省吾·香芝而进行调整的。其他人应该不可能运作才对——”
提出这种主张的是泰罗伊德。〈渎神之主〉身上搭载的各种奇迹术机关几乎是出自于玛布罗家的设计。所以泰罗伊德会说得好像自己的事情一样,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不过——
“我们并不清楚‘血族’在奇迹术机关方面的技术水准。”
巴尔德却这么说。
“万一那些家伙们的技术在我等之上,那么他们不就有可能把驾驶者替换成其他人吗?”
“那种事情——”
是不可能的。不过泰罗伊德似乎也无法如此轻易断言的样子。
不用拟神杖就能行使奇迹术的“血族”——尤其是他们的奇迹术相关技术水准方面,更是超乎〈雷涅盖德〉的想像之外。
“再说……”
杰布隆罕见地插嘴说。
“就算省吾·香芝驾驶着〈渎神之主〉,他也未必会回到我们的指挥之下。”
“这话是什么意思?因培拉斯卿。”
巴尔玛斯皱起脸来问。这位路思波力提家族族长表现出轻视杰布隆,对他的发言感到厌烦的态度。
然而——
“他绝非我们的同志。在他的眼里看来,我们只是一群挟表妹为人质,强迫他当救世主的残酷恶徒罢了。如果他基于什么理由而有意舍弃表妹的话,那么他很有可能就这样带走〈渎神之主〉,再也不会回到我们的身边了。”
“…………”
就连巴尔玛斯也只能保持沉默。
杰布隆说得一点也没错。巴尔玛斯与泰罗伊德大概有轻视他人——轻视被自己当成棋子利用之人的倾向。这点在面对身为救世主的省吾·香芝时也是一样的。反正他只是个小鬼——这种想法在他们的态度里随处可见。
相较之下,杰布隆不仅实际上担任省吾·香芝的监护人一职,也充份掌握了他的人格与行动理念。
没错。老实说,这回〈渎神之主〉遭到强夺的事件中,省吾·香芝会不会是自愿被带走的呢?——这样的疑问一直是五家族会议上悬而未决的议案。
在他与姬巫女梅莉妮·柯德兰的通信纪录里,留下了带有这种意味的对话。
而且省吾·香芝之前已经有过一次行踪不明的纪录了。
也就是〈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一事。
如果事情的开端纯属偶然的话,那么他那时应该也是偶然间被教会的驻留派遣士收留的——不过不管怎么说,省吾·香芝希望逃离〈雷涅盖德〉的支配下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辛苦你了——退下吧。”
巴尔德慰问男子的辛劳后,便命令他退出房间。
报告者深深地行了一礼——然后离开了会议室。
“——就如同各位所听到的。”
巴尔德以猛禽类般的锐利视线环顾在场众人。
“虽然现况还有很多不明朗的部份——不过我们已经无暇进行琐碎的讨论了。我认为应当解除姬巫女们的禁足处分,并且将她们派往现地。”
“那样——”
仿佛要打断巴尔玛斯所说的话似的,巴尔德接着说。
事实上,现在的确不是进行琐碎议论的时候。要是像平常一样配合脑袋转得慢的人,很有可能会错失良机。
“只要进入一定的距离之内,飞行船就能干涉〈渎神之主〉的机能。而且姬巫女之中有我的女儿,也就是深受省吾·香芝宠爱的梅莉妮,以及他寄以信赖的蓓尔提雅·因培拉斯。我认为这样的安排不管在机能面或精神面上,都能将省吾·香芝彻底地置于我等的控制之下。”
“…………”
“…………”
当然,其他人也能操作飞行船的装置——不过最熟悉装置的必然是现任的姬巫女们。不管怎么看,巴尔德的提议都是最适切的对策。
泰罗伊德与巴尔玛斯只是沉默不语,杰布隆与聂罗也没有异议的样子。
“那就解除姬巫女的禁足处分,并且尽快将飞行船派往多洛潘卡城。在〈渎神之主〉置于飞行船控制下的同时,立刻开始与‘代行者’交战——有人有任何异议吗?”
当然,回应巴尔德的只有四人份的沉默。
巴尔德满意地点点头后——便转头面向杰布隆说:
“至于联络姬巫女们解除禁足处分这方面,就交给因培拉斯卿了,可以吗?”
“了解。”
杰布隆简短地回答,并且点了点头。
(……这个男人在想些什么,也还出乎意料地难以看穿呢!)
巴尔德不经意地想着这种事情。
巴尔玛斯与泰罗伊德——或许连聂罗也是——感觉不太重视这位因培拉斯家族族长。因为本人天生可谓憨直的性格,以及因培拉斯家在五家族中屈居末席的事实,所以杰布隆一直以来从未成为五家族会议的中心。
然而——随着时间过去,这个男人在五家族会议上越来越让人无法轻忽。
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救世主省吾·香芝的监护人。
当然,那只不过是个头衔而已。监护人这种立场并没有伴随着任何特权。宅邸的周边警备原本就配置了许多精通武术的因培拉斯家族之人,而且杰布隆也没有做出任何抢先其他人的具体行为。正因为如此,巴尔玛斯与泰罗伊德才会默认他担任监护人。
不过……这种情况今后未必能一直持续下去。
虽说那是出于省吾·香芝本人的期望,不过就因培拉斯家的权势而言,故意跳过其他四人而就任监护人之职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要是因为专断独行而被其他四家盯上的话,在五家族会议上很有可能会被孤立。柯德兰家、玛布罗家、路思波力提家也就算了——因培拉斯家与欧托鲁奇家根本就没有能够与其他四家敌对周旋的“体力”。
况且对于原本就表现出有点反抗的态度,又二度脱离了〈雷涅盖德〉控制下的第四代救世主省吾·香芝,巴尔玛斯与泰罗伊德两人都已经死心了,同时也积极地检讨召唤第五代救世主的相关事宜。
要是真的召唤了第五代救世主,那么省吾·香芝就没有用处了,站在监护人立场的杰布隆只会招致其他四家的反感,结果得不到任何好处——这种情况也是很有可能会发生的。
就这个意义上看来,杰布隆的立场可说是既微妙又纤细。
而且因培拉斯家族族长也不是昏庸到不明白这种道理的人。
如果他是全盘理解了一切而就任监护人的职责——
(因培拉斯卿——你为什么要如此地袒护省吾·香芝呢?)
那是不懂权谋术数的武人一时失策吗?
又或者只是单纯的一时兴起呢?
还是说——
“——那么。”
无论如何,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多想了。
巴尔德为会议做了总结。
“即刻起,我等开始进行〈渎神之主〉的支援与回收作业。希望各位能克尽自己的职责——为了我等〈雷涅盖德〉五百年来的夙愿。”
“——为了人类支配的世界。”
齐声唱和后,所有人都点了点头——接着便各自从位子上站了起来。
一开始是杰布隆,再来是巴尔玛斯与泰罗伊德,最后聂罗瞥了巴尔德一眼后,也走出了会议室。
默默地目送他们离去的背影后,巴尔德将手肘靠在圆桌上,并且握起双手。
他把下巴靠在手上,然后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
“——省吾·香芝。”
巴尔德低声呢喃。
仔细一想,自从第一次失踪回来后,省吾·香芝感觉上就有哪里不一样了。
姬巫女们的报告也验证了这一点。他看起来就像从以前那个任情况摆布的少年,转变成心怀某种志向的男人一般。
那是因为看过〈雷涅盖德〉的“外面”后,价值观产生变化的缘故吗?
还是说……
“要是我等拱为救世主的人类是个懦弱又没有自主性的人,那的确是件很困扰的事情。不过——”
要是太过于独立也很麻烦。
自己思考自己决定的人偶——是没有必要的。傀儡就该认清傀儡的本份。就这个意义上而言,差不多该管教一下第四代救世主了。
要不然很有可能会产生第二个雷奥与安洁莉特。
“……这女儿还真了不起啊。”
巴尔德露出微微的苦笑说。
他说的是梅莉妮。
当然,巴尔德是为了让梅莉妮成为救世主的宠妃,才会将她送到省吾·香芝的身边。其他家族的族长们恐怕也是抱持着同样的想法吧?让容貌秀丽的少女们委身于省吾·香芝,进而成为束缚操控救世主的“温柔枷锁”。姬巫女们肩负着这样的期待。
而梅莉妮率先被省吾·香芝拥抱,漂亮地完成了自己的职责。
如今省吾·香芝显然特别重视,也特别疼爱梅莉妮。
不过……
“有点做过头了吗?”
有时女人能将少年转变成男人。
近来,省吾·香芝身上的自主性急速地成长——有时甚至还表现出把〈雷涅盖德〉耍着玩的动向。这不单只是看过“外面”的缘故而已,梅莉妮必然也有影响。省吾·香芝抱过梅莉妮后,得到了身为男人的某种自信与自觉。
这是巴尔德他们不乐见的效果。
能让男人成长原本是身为好女人的条件。
不过却让他成长过头了。
用以剥夺省吾·香芝的自由意志,好让他依附〈雷涅盖德〉而活的温柔枷锁——这是梅莉妮原本被赋予的职责。要是培育出不必要的自主心的话,也未免太本末倒置了。
况且……
“比起‘父亲’,还是以‘男人’为优先啊……”
有时男人能将少女转变成女人。
梅莉妮被省吾·香芝拥抱后,在身份的自觉上,省吾·香芝的“女人”似乎变得比隶属于柯德兰家的姬巫女更占优势。在杰布隆担任监护人一事上,梅莉妮事前也没有传来报告。受到省吾·香芝的宠爱,又和蓓尔提雅·因培拉斯交好的梅莉妮,再怎么想都不可能不知道监护人的事情。
她显然是故意拖延向巴尔德报告的时间。
恐怕——她是为了保护省吾·香芝的人身安全,并且制造出巩固立场的情况。
“差不多也该做点处置了。”
巴尔德这么呢喃后——便站起身子。
——————————
要说当然也是很理所当然的。
“……呜…………”
省吾一边咬紧牙关,一边发出短暂的哀号。
“……果然……还是太乱来了吗……?”
当然,那只是无意间从嘴里冒出来的自言自语罢了。平常这些话只会无意义地消散在钢铁的密室中。不过——如今却有个仿佛在耳边窃窃私语的声音回应了省吾的呢喃。
“省吾殿下?”
那是个可爱的声音。
“您身体不舒服吗?”
听到这句仿佛搞不清楚状况……不,显然是真的搞不清楚状况……听到这句欠缺紧张感的慰问,省吾露出了微微的苦笑。
特丽法斯基亚塔。
在被称为“庭园”的封闭社会里,在名为“血族”的集团中,被极为偏颇的价值观扶养长大的少女。对她而言,这个世界里几乎都是首次见闻之物。
况且她是失明的。
她也不可能正确地理解自己现在身处的情况为何。
“与其要说是身体不舒服——”
省吾突然词穷了。
他——的确感到身体不适。
身体很沉重。全身关节很疼痛。双眼模糊。耳里也听得见如耳鸣般的声音。恐怕全身各处正产生许多细微的异常吧。
然而原因并不在省吾的体内。
(不对劲的……是〈渎神之主〉吧。)
省吾他们现在的所在之处是〈渎神之主〉的头部——也就是驾驶者室。
一旦关上了门,被钢铁保护的密室就会完全密闭,与外界断绝接触。为了在这种封闭空间里操控〈渎神之主〉,驾驶者除了味觉以外的五感全都连接到〈渎神之主〉的感应器上了。
也就是说……事实上,现在的省吾既是自己肉体的主人,同时也是〈渎神之主〉的大脑。
〈渎神之主〉原本就不是不需维修的兵器。如今他感受到的身体不适,并非来自于他那活生生的肉体,而是在长时间未经整备,又没有姬巫女们支援的情况下启动〈渎神之主〉——也就是所谓的勉强而为所造成的结果。
“——我要着陆了。抓紧我。”
“是。”
坐在膝盖上的少女用手臂紧紧环抱住省吾的脖子。虽然驾驶者席上有用来保护省吾的皮带,不过那只能供一人使用。这间驾驶者室原本就不是为了让两人以上的人类运用的。为了保护特丽法斯基亚塔免于冲击或其他伤害波及,两人只能紧紧地互相拥抱而已。
不过……现在的省吾当然没有余力去感受少女柔软的身体。
(〈渎神之主〉——应该不至于会被着陆的冲击分解吧。)
省吾一边以浮现在脑海中的想像画面慎重地控制奇迹术场,一边注视着急速迫近而来的地面。
(对手有四具……一旦被包围了会很不利,也不能让它们有多余的时间采取额外的战术。)
省吾将〈渎神之主〉的视觉切换到广角影像,并且进行确认。他俯瞰多洛潘卡城,确认了四具“代行者”的位置。
东南西北,四具“代行者”漂亮地配置在四个方位。距离〈渎神之主〉着陆地点最近的是北边的那一具。这具要尽可能地以快攻打倒。然后接下来——以顺时针方向看,剩下东、南、西三具。不过比起打倒剩下的三具,反而应该优先将它们引开城市。特别是南边那一具。一旦被北边那具耽搁了时间,南边那具极有可能会横跨城市逼近而来。如此一来,城里的居民们就会全数灭亡。
(这样说来——我就必须率先发动攻击吧!)
大概是已经习惯了吧?
省吾极为冷静地在脑海中编排战术。
“——〈破神之弓〉!”
在省吾下令的同时——随着一阵金属摩擦的声音响起,安装在〈渎神之主〉手腕里的数座奇迹术机关也跟着运转了起来。力场形成炮身,并且展开了炮击战用的武装。
钢铁巨人一边落下,手腕上一边生出又长又大的半透明炮身。
“首先是——”
南边的那一具。
(插图)
功率输出固定在六成。以全力攻击的话,或许能轻易打倒那具“代行者”也说不定,不过〈渎神之主〉的动作在炮击后有可能会变迟钝。总之,现在只要能或多或少伤到那具“代行者”,达成牵制的效果就好。
然而……
“……!”
省吾愕然地看着自己的——不,是看着〈渎神之主〉的右腕。
展开力场所形成的炮身,就像寿命已尽的日光灯一样明灭闪烁——然后消失了。
这显然是运转失常的结果。看来不经过〈雷涅盖德〉的整备,又没有得到姬巫女们的支援,果然还是没办法顺利运作的样子。
(糟了——)
这样下去,〈渎神之主〉只能进行近身格斗战了。以四具“代行者”为对手的话,无论如何都会演变成腹背受敌的情况——至少省吾无法一边保护自己的背部与城里的居民,一边进行战斗。
这样的话……
“呜——”
〈渎神之主〉着陆了。
虽然〈渎神之主〉在飞行时,身上也产生了许多细微的金属摩擦声,不过——此时钢铁巨人的身体摩擦声却特别响亮。无路可逃的〈渎神之主〉全身累积了名为应力的疲劳,而省吾也切身地感受到了。省吾也很明白,一旦这股疲劳超出极限,身体就会招致破裂与粉碎的下场。
“——!”
冲击也袭击了本应被奇迹术场重重守护的驾驶者室,紧紧抓着省吾的特丽法高声喊出不成声的悲鸣。和能做好心理准备的省吾不同,双眼看不到的她感到更为惊慌。
不过省吾没有余力去顾虑特丽法。
(没有余力——)
事到如今,省吾更深切地感受到,姬巫女们与〈雷涅盖德〉的整备员们肩负着多么重要的职责。
〈渎神之主〉并不是汽车。它是以会毁坏——越是使用,越容易不停毁坏——为前提而制造出来的兵器。因此,〈渎神之主〉必须时常修理有问题的部份并更换零件,也就是必须进行所谓的“新陈代谢”。如今的〈渎神之主〉却没有这些支援。这就好比——硬是让尸体动起来一样。
然而……
(我得尽快打倒两具“代行者”才行。)
险恶的嘎吱声作响的驾驶者室中,省吾这么想着。
着陆的冲击扬起了大量土砂——在轰然卷起的帷幕后,省吾的,不,〈渎神之主〉的眼睛捕捉到巨大的黑色人型。
那就好像〈渎神之主〉本身投射在粉尘布幕上的影子。
“代行者”——
“〈诛神之刃〉!”
省吾重新启动接近战用的武装。
虽然不知道会不会启动的不安一瞬间掠过省吾的脑海里,不过爆裂螺栓还是推出了具有实体的两枚刀刃,并且从〈渎神之主〉的手腕长长地延展出来。
原本——为了抑制“圣遗物”的活性化而填充在〈渎神之主〉各部位的“原罪物质”,如今透过管线集中到右腕上。“原罪物质”一边在展开的两对刀刃中进行限制循环,一边展开令神之力无效化的“亵渎领域”。
如果是这把刀刃的话,应该可以斩断构成“代行者”的诅咒才是。
然而……
(……果然……)
右腕上还残留着一点僵硬的感觉。
同时〈渎神之主〉全身也摩擦得嘎吱作响。这并非具体上有哪里怎么了,而是整体的动作都很迟钝。就像硬是让生锈的机械动起来般的不协调感,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而且……洒落在驾驶者室里的“圣光”也变得越来越微弱了。
可说是〈渎神之主〉主动力的“圣光”已经掉到仅剩状态完善时的两成。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省吾硬是将无法保存的“圣光”用在维持奇迹术回路上。
(不过我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省吾让因着陆的冲击而跪在地上的〈渎神之主〉站起来。
就连一瞬间都不能浪费。
仿佛要推开尚未平息的砂尘似的,巨大拟神机往前突进。
如果这时有人能在近距离下观看〈渎神之主〉的话,大概会注意到它的全身正掉出——不停掉出有如细小尘埃般的东西吧。正确地说,那并非尘埃,而是劣化或破损的部份零件正从〈渎神之主〉本体脱落。
如今的〈渎神之主〉正可谓满目疮痍——形同全身不停流血的状态。
“可……可恶。给我撑下去!”
省吾一边大叫,一边将〈诛神之刃〉砍向近处的“代行者”。
然而带有旗开得胜之意的这一击,却切开了虚空。
被闪开了。
“代行者”就像水底摇曳的水草一样,以感觉不出重量的动作回避了〈渎神之主〉的一击。“代行者”往后退,并且拉开了距离。
“等等!”
省吾大叫着追赶“代行者”。
可是——
“省吾殿下——”
省吾的耳边突然响起特丽法斯基亚塔有点不安的声音。
她大概只是因为不了解状况的不安,才会呼喊唯一能依赖的存在,也就是省吾的名字。
不过,省吾在这个瞬间却尝到了宛如头上泼了盆冷水般的感觉。
他忘了。
忘了现在特丽法斯基亚塔也坐在〈渎神之主〉里。
虽然这个世界——索隆的人类无法对抗“代行者”的理由有好几个,不过其中之一就是索隆的人类无法靠近“代行者”。索隆的人类光是靠近“代行者”,其〈存在子〉就会受到干涉而化为尘埃。之所以特地从异世界将省吾召唤过来,作为〈渎神之主〉的驾驶者,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也就是说。
一旦〈渎神之主〉发起接近战,特丽法斯基亚塔就会死。虽然不知道要接近到什么程度的距离内,才会触及“代行者”的绝对杀伤圈,不过这并非可以一试的事情。
“可恶——该怎么办啊?”
现在也没有闲时间让特丽法斯基亚塔下去了。
不能使用中距离炮击战用的〈破神之弓〉——着实损失惨重。就算挖起附近的岩石扔过去,也不可能打倒“代行者”。
“省吾殿下?您怎么了?”
“没什么。什么事情也没有。”
“可是——”
“抱歉,你稍微安静一下。”
虽然感到过意不去,不过省吾还是这么说,好让特丽法斯基亚塔住嘴。
省吾没有多余的心力。思考也乱成一团。
找不到能够顺利化解僵局的对策。
唯有焦躁在他的脑海内无意义地空转。
……就在这个时候。
【……吾殿下,省吾殿下!】
“咦……?”
一开始——省吾以为那是自己焦虑过头而听到的幻听。
然而在下一个瞬间,他的胸口便洋溢着足以令全身颤抖的喜悦。没错。就算隔着通信机,就算混入了杂音,省吾还是不会听错。那是他最爱的女人的声音。
“……梅莉妮!”
【是……省……吾殿下。我是……梅莉妮!】
这恐怕是“代行者”在附近造成的影响吧。尽管充斥在通信里的杂音让省吾难以听清楚,但那确实是梅莉妮的声音。
“梅莉妮,梅莉妮——你为什么。”
会在这里?虽然省吾试图这么问,不过他马上就察觉到那是个愚蠢的问题,而把话给吞了回去。
四具“代行者”出现了。在案隆全土布下严密监视网的〈雷涅盖德〉是不可能不察觉到的。况且本应遭到强夺的〈渎神之主〉又出现在这里,姬巫女们更没有不赶赴这里的道理。毕竟对〈雷涅盖德〉而言,〈渎神之主〉是独一无二的——名符其实又无可取代的最终兵器。他们绝不能在这里失去〈渎神之主〉。
“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飞行船上……马上就要到了……】
“…………”
省吾——〈渎神之主〉抬头仰望上空。
头上延展开来的天空依然像笼罩着黑烟般阴暗。
这片灰暗天空的远方看得见四个小黑点。
没错。那是〈雷涅盖德〉的飞行船。
除了被“血族”夺走的〈艾狄尼特〉以外——〈富尔伐斯〉、〈爱耳哈姆〉、〈维滋登〉、〈帕柏丝库〉等四艘飞行船都到了。不知道是不是以奇迹术获得了某种加速度的缘故,四艘飞行船正以让人想不到是飞行船的速度在雨中前进。虽然省吾现在是透过〈渎神之主〉双眼在高倍率影像上进行确认,不过要不了多久,就连肉眼也能清楚地看到那四艘飞行船。
【省吾殿下!】
【省吾殿下。】
【省吾殿下!】
【省吾殿下……】
其他姬巫女们的声音也接连传来。
大叫的声音大概是蓓尔提雅。极为冷静的声音应该是瑟妮卡。突然蹦出来似的可爱声音是爱菲妮耶,而极为感动的声音必然是哈杰妲。
【我很担心您呢!】
爱菲妮耶这么说。
【您没事吧?您有没有受伤或生病——】
这是蓓尔提雅。
该怎么说呢?……这种气氛就像平常一样。
感受到自己“回来了”的事实,让省吾的心里涌现出小小的惊讶与满足。原来那五位少女对自己而言成了如此重要的存在。
【话说回来,省吾殿下。】
梅莉妮突然问。
【您那里……有谁在吗?】
“啊——”
省吾瞥了身旁的特丽法斯基亚塔一眼。
纯洁的“血族”公主正遵照省吾的吩咐紧紧地抓着他。
“……嗯。”
省吾老实地回答。
特丽法斯基亚塔的存在迟早都会在〈雷涅盖德〉中曝光。问题是该怎么说明她的事情。这段通信大概也会被〈雷涅盖德〉的其他人听见吧。这样一来,要是随便把她的事情讲得太仔细,那就麻烦了。毕竟身为“血族”公主的特丽法斯基亚塔是〈雷涅盖德〉的敌人之一——恐怕〈雷涅盖德〉还会把她当成贵重的研究材料处置。
“——抱歉,详细的事情之后再说。”
省吾这么说。
“因为一直以来都是单机作业——都靠我自己一个人运作,所以〈渎神之主〉的身体出了很多毛病。从你们那边能够调整的部份就拜托你们了。不管是〈破神之弓〉还是什么都好,给我能不触及“代行者”的绝对杀伤圈,又能战斗的中距离战用武器。”
【调整作业早就已经开始了。】
瑟妮卡淡淡地这么说。
哈杰妲紧接着说:
【辅助回路临时切换至副次机构!细部程序就由我们这边处理!请省吾殿下专心战斗,不用顾虑我们!启动中距离战用武装〈打神之拳〉!】
“拜托你们了。”
省吾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渎神之主〉的控制上。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影像。
(这是——)
省吾用影像中的手抓住了那个影像。
然后伴随着一阵明确的声音与震动,安装在〈渎神之主〉体内的武装也跟着展开了。
〈渎神之主〉展开前臂,收回了〈诛神之刃〉,取而代之的是从手腕的左右两侧滑出了一组机构。这组机构一边变形,一边贴向握紧的拳头。此时的状态——就像是有个状似手指虎的物体包住了〈渎神之主〉的拳头。
这个武装的特征瞬间送进省吾的脑海里。
〈打神之拳〉——这是将冲击波顺着拳头的动作击向对手的武装。虽然乍看之下是格斗战用的武器,不过带有指向性又集中的冲击波,能毫不扩散地传播到远处。其有效射程约一麦里斯多。
(——感觉好像漫画啊。)
这样的感想一瞬间闪过省吾的脑海里。的确,这很像时常出现在漫画或动画里,只要挥拳就能将未曾碰触到的对手打飞的必杀技。
无论如何,这样一来的话——
“大概……打得赢吧?”
〈渎神之主〉摆出架式。
然而——
“…………?”
“代行者”却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当然,省吾既不可能掉以轻心,也不可能忘记——就算是〈渎神之主〉无法灵活地发挥出原本性能的这段期间内,“代行者”应该也有无数次的攻击机会才是。然而带着朦胧的轮廓耸立在四方的巨大黑影,却一直丝毫未动。
简直就像是等待着〈渎神之主〉主动攻击过来的样子。
“‘代行者’到底在想什么……?”
在不见歇止迹象的大雨之中。
尽管省吾抱持着一丝疑问,不过为了攻击“代行者”,他还是把右拳往后拉。
——————————
在抱紧省吾的同时——特丽法斯基亚塔轻轻地歪着头。
(…………?)
自出生起,特丽法斯基亚塔从未见过光。
虽然她没有视觉,不过剩下的四感——也就是听觉、嗅觉、味觉、触觉都远比一般人优异。当然,这并不是因为她身为“血族”的缘故。只是单纯地在“生存”中磨练出来的必然。轻触耳朵的微弱声音,搔弄鼻孔的淡淡香气,拂过肌肤的气流……每当走路、吃东西、听人家说话等,进行各种行为时,这些都是不可或缺的关键。
她生存在异于常人的感觉世界里。
当然……她本人并没有自觉。
不过由于“听”、“嗅”、“尝”、“触”等四个动作得到的经验与记忆,构成了她的意识与人格,因此在她脑海里描绘出来的东西也显然与一般人不同。
这也就是说……
(……省吾殿下?)
大部份认知都仰赖视觉的人类会漏看的东西——因为没有进入视野之中,所以没有发现其存在的东西,特丽法斯基亚塔都能敏感地察觉到。正因为她天生被剥夺了一个感觉,所以游刃有余的大脑处理能力,才能从俯瞰的角度分析其余四感所得到的情报,并且在脑海中描绘出“图形”。
因此……
(省吾殿下没有注意到吗?)
在〈渎神之主〉立足的大地底下深处,某个巨大灼热的东西正蠢蠢欲动。
那像块状物,却又不是块状物——反而像是会形状不定又会流动的东西。
统合震动、气温、声响等等……统合在〈渎神之主〉体内也能感觉到的无数情报,并且感受脑海中描绘出来的东西,这对特丽法斯基亚塔而言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
来了。
(正在上升……)
“某种东西”正挖开大地,溶化岩盘。同时一边剧烈地扭曲,一边增强威力,最终转变成有如生物般的激流,然后直驱而上——
如果特丽法斯基亚塔是普通人类的话——又或者是能够理解现况的话,那么她应该会提醒省吾多加小心吧?然而省吾却命令她“住嘴”,再加上她根本就不明白省吾正处于激战中的事实——因此她只是一味地感受着,并且把感受到的东西就这样放着不管。
不久——
(后面…………)
她轻轻地回头。
刹那间——
轰……轰……轰嗡……轰嗡嗡嗡嗡………轰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从地底传来的轰然巨响,达到了就算不是特丽法斯基亚塔也能清楚认知到的程度与规模。同时震动摇晃大地,搅拌着〈渎神之主〉周围的大气。
……轰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什么?”
省吾感到惊愕。
尽管将脸颊贴在他的胸口上,感受着紊乱的心跳与呼吸,然而特丽法斯基亚塔却只是遵照吩咐,继续保持沉默。
——————————
省吾有种不妙的感觉。
不过省吾却不得不回头——不得不将意识转向背后。这是因为从脚边——正确地说是从背后的地面传来的震动与轰声,就是如此地非比寻常。省吾好不容易才打消让〈渎神之主〉回过头去的念头,同时将意识转向设置在〈渎神之主〉背面的光学感应器。
虽然省吾以为那是地震,但其实不是。
距离多洛潘卡城短短半麦里斯处。
刚好在“代行者”和〈渎神之主〉对峙的荒野与多洛潘卡城两者的正中央。
那里原本有个小小的丘陵地带。
那个丘陵地带其实没那么高。就省吾的感觉看来,那是个顶多数公尺高的平缓突起……那真的是不超过丘陵程度的地形。
然而现在——
“——居然来这招?”
以前,不,直到刚才为止确实存在着丘陵的场所——如今已不复存。
由于承受不了往上涌起的内部压力,地面一边产生一道道红色的龟裂,一边膨胀、隆起,成长到荒谬的高度。转眼间,地面的隆起已如〈渎神之主〉的身高一般高。
虽然规模不大,不过那已然是个结构完善的“活火山”。
在放射状龟裂的中心点,也就是崩裂成圆形的大地孔洞中,可见熔岩不停冒泡,火花四处飞散。
接着席卷而来的会是什么现象?——就算完全不具备地质学知识的省吾也能明白。
那就是火山爆发。
当然,这种自然现象是不可能突然发生的。这是“代行者”干的好事。过去“代行者”也曾经制造出海啸或龙卷风。对于这些能够干涉物质存在方式的神之诅咒们而言,加压岩浆促使火山爆发,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要是四具同时出现的话,那就更不用说了。
“——该怎么办?”
大气被火山口的热度烤得轰轰作响。闪动微光的熔岩阴森森地照亮了昏暗天空下的大地,倾注而下的雨水在碰触到熔岩的瞬间就蒸发了——同时化为白雾笼罩四周。一瞬间,省吾甚至期望熔岩会在雨水的浇淋下冷却凝固,不过那似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从地底下喷发出来的熔岩显然势力较强。
这样下去的话,火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发,并且溢出大量熔岩。
当然,人类卑微的身躯根本无法奈何得了大自然的惊奇。
然而……
“我该如何使用这家伙才好呢……?”
就算是赝品——省吾驱使的这具〈渎神之主〉也算是神。
只要用对方法,应该可以遏止即将席卷而来的大灾害才对。
不过尽是顾虑着那边的话,“代行者”有可能会趁隙袭击自己的背后——
“——咦?”
省吾将意识拉回〈渎神之主〉面前。
“又来了……?”
消失了。
“代行者”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代行者”原本就是不具有物理性实体的巨大“影子”。所以就算它瞬间消失,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
不过……
【省吾殿下!】
仿佛证实省吾的惊愕与疑惑一般,梅莉妮传来了通信。
【“代行者”——四具“代行者”全都消失了!】
这也就是说,就算从上空的飞行船观察,也无法确认到“代行者”的存在。四具“代行者”一瞬间逃出了〈雷涅盖德〉的探查范围。
“代行者”是因为提防〈渎神之主〉才撤退的吗——?
不,不对。如果是这样的话,“代行者”在〈渎神之主〉出现的同时就该撤退了。
“代行者”们特地四具一起出现,以那身姿态让无力的人类们一味地感到恐惧,却没有采取任何具体的攻击行动,就这样经过了数天——而当〈渎神之主〉来到这里,并且开始进行战斗时,“代行者”却又像是留下临别赠礼似的做出火山,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个行动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这样简直就像是——
(被“代行者”耍着玩一样。)
当然……现在的省吾并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推测“代行者”的思维。
火山口终于喷发出大量的熔岩,并且朝着城市一涌而去。
“呜——”
省吾让〈渎神之主〉跑了起来。
为了赶在熔岩前面,好遏止灾害波及城市。至于具体上该如何遏止,省吾还没想到。不过一旦到了紧要关头,省吾也有用〈渎神之主〉的身体当作盾牌的打算。
钢铁巨腿一边掘起大地,一边飞快地奔驰着。
【省吾殿下!〈渎神之主〉的装甲无法承受熔岩的热度——】
仿佛看穿了省吾的想法一般,哈杰妲慌慌张张地说。
“我知道——梅莉妮!”
省吾大叫。
他几乎是一边跑,一边归纳出对策。
熔岩,也就是熔化的岩石如河水般流动。虽然面对这幅异样的光景时总会不自觉地忘记,不过这条河流的本质正是名符其实的流体。
这样一来——
【是,省吾殿下!】
“我有事要拜托你。告诉我熔岩的流速、宽幅、周边的详细地形,还有——抵达城市前还剩下多少时间。”
【是!——哈杰妲,你听见了吧?】
【咦……嗯嗯。——瑟妮卡、爱菲妮耶,来帮我。这样应该会比我自己一个人做要来得快才对!蓓尔提雅和梅莉妮请继续进行〈渎神之主〉的调整,以及远端操控的修复。】
【了解!】
姬巫女们齐声说。
不愧是从〈雷涅盖德〉中选拔出来的五位少女。她们并非只有容貌优秀,各种能力也相当显著。当〈渎神之主〉追过熔岩流,并且回过头来面对火山时,她们已经大致凑齐了省吾需要的情报。
【省吾殿下!】
哈杰妲报告。
脑袋灵活的她,似乎已经大致察觉出省吾构思出来的作战方案了。
【现在将俯瞰图传送到您那里去!压缩情报可能会造成您些许的头痛,这点还请您见谅!】
“别说了,快点!”
【遵命!】
不从上空的视点观察恐怕是无法明白的吧?
多洛潘卡城周边存在着好几个丘陵地带,而多洛潘卡城就位于丘陵之间的洼地处。由于这些丘陵地带并非连绵不绝,而是断断续续地分布在多洛潘卡城的周围,所以勉强说来,这些丘陵的分布状态就像一条虚线一样。
现在——熔岩正沿着虚线的其中一个空格,也就是沿着丘陵与丘陵之间流下,同时逐渐迫近多洛潘卡城。而站在这道熔岩前方的正是〈渎神之主〉。
【熔岩流前端距离〈渎神之主〉还有O.5麦里斯。】
瑟妮卡淡淡地说。
不断接近的灼热河流夹带大量蒸气,看起来就像拖着一条尾巴。
(不能像萨非城那样处理。)
省吾回想起袭击港口都市的巨大海啸。
那时省吾用奇迹术制造出巨幅的冲击波,然后如同字面上所说的一样推回海啸。同样的事情恐怕这次也是有可能办到的吧,不过省吾却不能这么做。在萨非城的那个时候,被冲击震起来的水滴宛如雨水般倾注在四面八方。
因为那是海水,所以那时顶多只是城市被潮水泡湿就了事了。虽然咸水的雨可能让附近的农作物受损,让城里的金属物品生锈,不过这些都不是会直接致人于死的威胁。
然而——如果倾注而下的是熔岩的飞沫,那么城市恐怕会陷入一片火海之中吧。
【剩下O.45……0.44……0.43……】
瑟妮卡的声音淡淡地流进省吾的耳里。
鼻子已经闻得到强烈的硫磺臭味。当然,那并不是省吾自己的鼻子直接闻到的。而是〈渎神之主〉被增感的嗅觉感受到的气味。不过——为了不妨碍省吾在战斗时集中意识,〈渎神之主〉具备了缓和痛苦与不快感的机能。而那个气味正是经由具备了这种机能的感觉同步机关传来的……这也代表那个气味原本有多么地浓烈。
(和海啸不同。不过这样——也未必都是缺点。)
海啸与熔岩流的性质显然不同。
正因为如此,能够用在海啸上的方法并不能用在这里。不过反过来说,不能用在海啸上的方法也未必不能用在这里。
比方说熔岩流的幅度并没有那么宽,流动速度也比较缓慢。
这样的话——
【……0.38……0.37……】
瑟妮卡继续倒数。
一边持续盯着迫近眼前的红莲之河,省吾——〈渎神之主〉一边单膝跪地。紧接着〈渎神之主〉弯下上半身,并且推出双手。
铿——随着这种声音响起,巨大的钢铁手掌也拍向大地。
这个姿势简直就像是起跑前的预备动作,或者是正准备开始倒立的前一刻。
“一定要成功啊……”
省吾闭上眼睛,集中意识。
贴着大地的钢铁手掌——底下开始冒出了白光。
从大地与钢铁间溢出来的白光逐渐增加亮度,并且开始膨胀。
圣光——所有奇迹的基础之光。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省吾半出于无意识地大声吼叫。
仿佛被他的声音牵引出来似的——大地里又响起了新的轰声。
——轰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冷雨的声音。火山喷发的声音。以及——原因不明的地鸣声。
浑然一体的各种声音酝酿出异样的空气。
多洛潘卡城的居民们或许会以为这是新的,而且还是比刚才规模更大的火山爆发出现的前兆,而感到恐惧不已吧。毕竟那的确是从地面产生的声音——质量大得离谱的岩石与土壤产生质变,同时不断移动的声音。
然而那并非火山爆发。
尽管大地和火山爆发时一样凸了起来——不过那并未伴随着破坏性的热度。
〈渎神之主〉的眼前。
原本只是荒地一部份的地面上出现了一块奇怪的隆起物。
简直就像原本埋没在地底下的巨大柱子从底下被推上来一般,巨大的圆柱在砂尘的缠绕下,一根又一根地出现在地表。傲然耸立的柱子紧密地排列在一起,不久便形成一个弧度平缓的“墙壁”。
只要从上方俯瞰的话,一眼就能看出那是什么东西。
正确地说,那并非只是单纯的“墙壁”。
而是巨大的——“堤防”。
在省吾的命令下,〈渎神之主〉的奇迹术机关干涉地底下的土砂,制造出五十根高密度的巨大石柱。省吾企图借由交叠这些石柱来拦阻熔岩流。
幸好熔岩缓慢地流过丘陵与丘陵间的狭窄洼地,所以用来拦阻用的“墙壁”就算不宽也没关系。只要在像是河口的地方立起一面墙就好了。由于熔岩流的速度就像人类小跑步一样缓慢,因此只要看准了一个定点,就能成功地拦阻熔岩流。
“——这样一来……”
“堤防”的高度已经抵达了〈渎神之主〉直立时的身高。
接下来——就看这道“堤防”能够支撑到什么地步了。雨还没有停。既然“代行者”已经不在了,熔岩流也不可能绵延不绝地流出来。在熔岩被雨水拍打而凝固之前,只要这道“堤防”能撑下来就好了。
然而……那到底需要多久的时间呢?
【O.20麦里斯……O.19麦里斯……】
一边听着瑟妮卡的声音,省吾一边让〈渎神之主〉站起身子。
如果有必要的话,省吾打算再建起一道“堤防”。不过要是熔岩流的压力比省吾预料中要来得强,那么“堤防”恐怕眨眼间就会溃决,〈渎神之主〉也会和城市一起被熔岩流吞食殆尽。
【……省吾殿下!】
梅莉妮那带有悲壮感的声音——
【抵达。】
和瑟妮卡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被大地的“堤防”阻挡了去路……熔岩剧烈地舞动起来。
从飞行船〈富尔伐斯〉传来的影像投射在省吾的脑海里。熔岩顺利地被挡在“堤防”的另一端,其“水位”正在增加的样子。虽然雨水接触到的表面急速地冷却,变得有如疮疤一样黑——不过底下的红色熔岩还是划开凝固的部份,源源不绝地窜出头来。
这个“堤防”到底能撑到什么地步呢?
面对着这道“堤防”——
“……越是冷却,动作就越是迟缓。”
省吾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呢喃。
没错。熔岩越是冷却,被剥夺了越多热能,其流动性也会越低。
那么……
“我办得到吗……?”
尽管感到些微的不安,省吾——〈渎神之主〉还是仰头望向天空。
不久前紧贴着大地的两只手掌,这回高高地举向天际。
拳头上再度寄宿着圣光。
虽然圣光还是朦胧的白色——不过却又带着若干青色,这或许是省吾脑海里描绘出来的想像画面所造成的影响吧。
“来吧——…………”
〈渎神之主〉摆出一副有如向上天祈祷的姿势。
在〈渎神之主〉的体内,省吾——咆哮起来。
“…………来吧!”
从〈渎神之主〉的双手迸发出来的光芒刺进了雨云之中。
在下一个瞬间,雨云——宛如被刀子割开的生物般大大地蠢动起来,然后大量的雨水像是鲜血涌出似的朝地面倾注而下。
不——不对。
那不是雨。
那些水珠在从天而降的过程中结冰了。冻成白色的冰粒大量地——比刚才的雨更激烈地落下,敲打在熔岩上。熔岩表面冒出了一层剧烈的水蒸气,急速冷却造成的密度差,使得熔岩表面到处产生了龟裂。迸发而出的水蒸气,嘎吱作响的熔岩——这简直就像熔岩流正在做临终前的垂死挣扎一般。
让天空降雨原本就不是〈渎神之主〉的力量使然。
如果现在是晴天的话——连省吾也不确定究竟能不能让这股熔岩流彻底冷却。
这么一想,这场从阴郁的灰色云层间落下的雨,或许可以称得上是恩赐之雨也说不定。
(不——)
省吾嘲讽地笑了。
恩赐之雨?恩赐?
在神早已死去的这片大地上,还会有谁的恩赐呢?
“大地……镇静下来了。”
突然间——身旁传来了特丽法斯基亚塔呢喃的声音。
“镇静下来了……啊。”
省吾将意识抽离〈渎神之主〉的感觉。
以前不管是感觉同步还是什么的,全都是在姬巫女们的支援下进行的,不过最近省吾已经能够独立进行这边的作业了。
一回过神来,省吾才注意到自己满身大汗,衣服也湿透了。
“啊……嗯嗯,抱歉,特丽法。”
这么说完后,省吾将特丽法斯基亚塔从自己的身上拉开。
“……?”
特丽法斯基亚塔歪着头。
就省吾的观感而言,毕竟自己现在满身大汗,所以紧抓着自己的特丽法斯基亚塔可能会觉得既湿黏又恶心吧……不过她似乎完全不介意的样子。
“我……已经可以说话了吗?”
“嗯。”
省吾苦笑着点头。
这时——
【省吾殿下,您做得真是太漂亮了。】
梅莉妮的声音插了进来。
“不,如果只有我自己一个人是一定会输的。这都是梅莉妮你们的功劳。”
实际上,如果没有梅莉妮她们的应急处理——不,是没有“调整”的话,〈渎神之主〉恐怕连原本一成的力量都发挥不出来吧。
“谢谢你们——梅莉妮、蓓尔提雅、爱菲妮耶、哈杰妲、瑟妮卡,真的很谢谢你们。”
省吾感慨良多地说。
然后……
【……我好……心。】
“嗯?你说什么?——梅莉妮?”
梅莉妮的声音突然变得含糊不清。
“是下雨的关系吗?我听不太清——”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省吾殿下。】
的确,省吾这次能一字不漏地清楚听到梅莉妮的声音。
就连她的声音在颤抖也听得很清楚。
“梅莉妮……你该不会是在哭吧?”
【啊……是的……让您见笑了……】
从通信机另一头传来的声音,省吾想像得出她那副羞涩的模样。
【我好开心。省吾殿下没有违背约定,您真的回来了——光是听到省吾殿下的声音……梅莉妮就觉得好开心……】
“啊……嗯。”
省吾有点脸红地说。
虽然任谁都知道省吾与梅莉妮的关系,而且两人的身体也结合了无数次——不过被梅莉妮这么直接地表露思慕之情,省吾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感到害羞。恐怕几乎〈雷涅盖德〉的所有人都在听着这段对话吧?
【喂——梅莉妮。】
在通信机的另一端,有个声音向梅莉妮搭腔。
那是蓓尔提雅的声音。
由于因培拉斯家的飞行船遭“血族”夺走,因此蓓尔提雅和远端支援〈渎神之主〉的所有设备一起搭上了〈富尔伐斯〉。
【你一直哭的话,可是会被省吾殿下笑的。】
【…………蓓尔提雅。】
梅莉妮——用有点闹别扭的语气说:
【你还不是在哭。】
【啊……等……那是!】
蓓尔提雅慌张的声音也直接传进了通信机。
虽然有好一段时间都听得到争执着什么的声音,不过不久后,蓓尔提雅用压得特别低的声音总结似的说:
【这个、那个,省吾殿下您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
光是想像着蓓尔提雅害羞的模样,省吾就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个笑声大概也传到了另一头吧。
【啊,那个、省吾殿下?您——您在笑吗?】
“不——”
将笑容转换成温柔的微笑后,省吾说:
“总之,我没事。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省吾殿下。】
瑟妮卡静静地问:
【我们接下来准备回收〈渎神之主〉——然后回归“圣庙”。这样可以吗?】
也就是说……瑟妮卡正在问省吾是否有意再度回归〈雷涅盖德〉的庇护之下。毕竟在“血族”袭击之际,省吾留下了一句“我马上就回来”,〈雷涅盖德〉或许会将之解读成省吾有叛离的意思也说不定。
然而……
“嗯。拜托你们了。”
省吾说。
反正省吾无法运用〈渎神之主〉和〈雷涅盖德〉为敌。那么他只能在所有可能的选项中,选择最接近自己目的的道路。对于回到〈雷涅盖德〉的庇护下,省吾也没有异议。
“还有——哈杰妲。回去之后,我有点话想跟你说。”
【咦?您——您说我吗?】
哈杰妲大概没想到自己会突然被指名吧。她以飘高的声音回答。和她强势的容貌相反,这位玛布罗家的姬巫女有着如此可爱的部份。
(插图)
“应该说我有点事情想问你。”
【是,如、如果您觉得我可以的话。】
【省吾殿下,省吾殿下——】
接着爱菲妮耶又插进对话里。
【请您看看多洛潘卡城。】
“——啊。”
在爱菲妮耶的催促下,省吾再度将一部份的感觉连上〈渎神之主〉。
突然间——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省吾首先认知到的是声音。
那是——声音的集合体。多洛潘卡城的居民们发出欢喜的叫声。
接下来认知到的是光景。
多洛潘卡城的人们挤满了大街。他们高举拳头,或者是泪流满面地注视着〈渎神之主〉。没有必要放大视野去看每个人的脸,因为任谁的脸上都闪烁着喜悦的光芒。正因为曾一度被推进名为绝望的冰冷深渊中,所以从那里被救出来后,两者的落差才会让他们的脸上充满了庞大的喜悦。
震天价响的庞大欢呼声包围了〈渎神之主〉。
不分男女老幼,幸存下来的人们都竭尽所能地对拯救城市的钢铁巨人投以赞词。
“我是——”
省吾呢喃。
后半段——就留在心底深处说。
(——英雄。)
这并非一时得意忘形而说出来的话。
省吾之所以会说出这句话,是为了重新确认自己在这个世界里被赋予了多么强大的“力量”,以及因为拥有这份“力量”而必须背负的重责大任。
——————————
“无论如何——那都不能说是上策。”
听了巴尔德·柯德兰所说的话后,巴尔玛斯与泰罗伊德露出了不快的表情。
不过他们并没有提出异议。而是等待身为议长的巴尔德继续说下去。这两人大概也明白,要是迫不及待地随便发言——届时很有可能会被其他人抓住话柄穷追猛打吧?
场所仍旧是在五家族专用会议室。
“首先,处刑实在是太过于感情用事了。”
这么说完后,巴尔德盯着巴尔玛斯。
仿佛被巴尔德的气势压倒似的,路思波力提家族族长的身体僵硬了起来。
“就如同玛布罗卿所说的一样,那个女孩是极为贵重的存在。能从她身上得到‘血族’的情报就不用说了,还可以把她活生生地当成‘圣体’生产装置使用。虽然生产出来的‘圣体’程度上大概比神低劣,不过应该可以从数量方面弥补这项缺点吧?”
巴尔德他们正在协商如何处置省吾·香芝带回来的“血族”之女——也就是特丽法斯基亚塔。
在没有充份的时间交换意见的情况下,巴尔玛斯直接提议“处刑”,而泰罗伊德则是想把她当作研究用的实验材料。考虑到他们各自的性格与立场,这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意见。反而可说是极其理所当然的事情。
然而巴尔德却一口驳斥了他们的意见。
“而且……就算要研究,也得小心不能对那个女孩进行解剖,或者是施加过度的负担。要是她因此而死的话,就不能当作‘圣体’的生产装置使用了——更重要的是,这样会严重坏了救世主殿下的心情。”
“可是——因为‘血族’袭击的缘故,我等〈雷涅盖德〉出现了多名死伤者。”
巴尔玛斯说。
“要是把那个女孩放着不管,而不加以报复的话,恐怕会影响〈雷涅盖德〉整体的士气。”
“的确,这点我也有同感。”
瞥了杰布隆一眼后,巴尔德说:
“不过,既然损失最为惨重的因培拉斯卿都不说话了,我们自然也没有多嘴的道理。”
“那是——”
巴尔玛斯愤恨地瞪着杰布隆。然而宛若磐石的因培拉斯家族族长,只是静静地承受巴尔玛斯的视线。
没错。在“血族”的袭击中出现的伤亡者,尽是因培拉斯家所有的〈艾狄尼特〉的船员。这也就是说,死伤者全都是因培拉斯家旗下之人,而非玛布罗家或路思波力提家的成员。的确,既然杰布隆都保持沉默了,巴尔玛斯自然没有高声主张“复仇”的权利。就算他提出了这样的主张,也只会把自己搞得很难堪而已。
“——听说。”
杰布隆开口说。
“那个女孩既没有参与先前的袭击,也并非战斗要员,只是一位普通的‘血族’而已……这样一来,对她处刑就太不合情理了。”
“你——你说不合情理吗?因培拉斯卿。”
“只因她是罪人的亲属就惩罚她——这种想法既幼稚又野蛮。”
“呜……”
就连巴尔玛斯也为之语塞。
对于只因为身为“五罪人”的亲属,就饱受俗世间的迫害,最后不得不集结为秘密结社而活的〈雷涅盖德〉相关人员来说,那是只能点头称是的道理。
“可是……她也有可能是‘血族’佯装无害而送进来的间谍或破坏工作员吧?”
泰罗伊德陈述这样的意见。
“那样的可能性的确存在。”
巴尔德转头面向泰罗伊德。
“不过只要把她一直安置在救世主殿下的身边,那么她应该就不至于会造成什么危害。而且姬巫女们也能监视她。”
“那么省吾·香芝投靠‘血族’的可能性呢?那种情况十分——”
“玛布罗卿。”
聂罗用规劝——不,用安抚似的语气说:
“尽管救世主殿下曾二度失踪,但他两次都确实地回到了我们身边。我们是不是也差不多该信任他了呢?”
“那是因为有人质在的关系吧。”
巴尔玛斯说。
没错。〈雷涅盖德〉掌控了和省吾·香芝一起被拉进这个索隆的表妹——花梨·敕使河原。正因为如此,省吾·香芝才无法背叛〈雷涅盖德〉。至少在表面上是如此——
“啊啊,您说的没错。”
聂罗满意似的点点头。
“所以他才无法向‘血族’那边靠拢。不过人质也不无失去效力的可能性——”
好比省吾·香芝舍弃了花梨·敕使河原的情况。
然而那么一来的话,省吾特地回到〈雷涅盖德〉里就没有意义了。至少他们认为是没有意义的。他们也不认为省吾·香芝是因为真的拥有身为救世主的自觉,才会再度回到〈雷涅盖德〉麾下。
除了杰布隆·因培拉斯以外。
无论如何——
“只要不疏于监视的话,应该是不会有问题的。”
“正是如此。”
巴尔德作了个总结。
虽然各家族之间有权势的强弱之分,不过五家族会议采用的是多数决的合议制——这也就是说,既然巴尔德、聂罗,以及杰布隆持反对意见,那么巴尔玛斯与泰罗伊德就没有权力强行通过自己的提议。
“那就决定让她在‘宅邸’内与姬巫女们一同生活。”
然后巴尔德以视线询问在场众人有无“异议”。聂罗露出微微苦笑,同时沉默不语。杰布隆也是面无表情地默不作声。虽然巴尔玛斯与泰罗伊德依然露出不情愿的表情——不过他们终究还是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特丽法斯基亚塔的处置就这样决定下来了。
“那么接下来——”
五家族族长们没有可以绕着同一个议题打转的闲工夫。
他们将讨论的焦点转向出现在多洛潘卡城的“代行者”。
“不过这回居然又来这套。那些家伙们打算一直这样反复下去吗?”
巴尔玛斯愤恨似的说。
出现。恐吓,或者是挑衅。然后撤退。
“代行者”在最近这几次总是反复这样的行动。当然,巴尔德他们也察觉到这种情况了。
“嗯。不过或许有另一种可能性。”
听了巴尔玛斯所说的话后,泰罗伊德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轻声说。
“虽然我们推测‘代行者’的行为是在煽起民众对于〈渎神之主〉的期望感,不过‘代行者’会不会真的想不出用以对抗〈渎神之主〉的手段呢?当然,这种可能性或许很低就是了……”
“不,我们应当将更多的可能性纳入讨论之中才是。”
聂罗露出淡淡的笑容说。
然而……以人类的观点看来,“代行者”实在是过于异质,其思考本身也是迷团重重。而就算人类试图理解“代行者”,相关情报却又太少了。虽然“代行者”的目的必然是折磨人类,不过仅为此而生的自存型高密度诅咒,还是有可能采取超乎人类想像的奇怪行动。
继续观察“代行者”——最后他们还是导出了以上的结论。
然后……
“我——有件事情要跟各位报告。”
抓准了交杂在说话声之间的短暂寂静,巴尔德低声说道。
其他四人将视线集中在柯德兰家族之长身上。
等到大家的目光都确实地聚集过来后,巴尔德说:
“我以柯德兰家族族长的权限宣布,即日起,梅莉妮解除姬巫女之职。”
“…………”
一开始回应巴尔德这句话的是——沉默。
紧接着这股哑口无言的气氛传染给每个人,引发出各种不同的反应。
杰布隆连眉毛都没有动过一下。不过巴尔玛斯与泰罗伊德的表情却由惊愕转为疑惑,然后又渐渐地透出喜悦。聂罗只是露出了一如往常的微笑——但他却又像是有点感兴趣似的轻轻点头。
“这样一来,争夺救世主宠爱的竞赛,或许又会回到起点也说不定。”——这是所有人都在想的事情。梅莉妮是省吾·香芝唯一出手过的姬巫女。而她的好友蓓尔提雅又在杰布隆就任监护人一事上居中斡旋。和这两人相比,其他三家的姬巫女们似乎落后一步。
不过一旦梅莉妮遭到解任的话,情况就不同了。
只是——
“——为什么呢?”
聂罗会这么问也是很理所当然的。
毕竟原本在竞赛中领先的巴尔德故意提出了像是重赛般的提议。这不仅违背常理,对柯德兰家也没有任何有利的因素。
然而——
“毕竟她显然有些失职啊!”
巴尔德露出微微苦笑说。
“所以我决定让她为救世主二度失踪一事负起责任。信赏必罚要是沦为形骸的话,就失去它的意义了。因此除了禁足以外,在这里也必须给她其他处分才行。我认为这对姬巫女之首而言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您说的是。”
虽然巴尔玛斯与泰罗伊德纷纷点头称是——不过他们的笑容却显得有些生硬。如果要问及失败的责任,那么哈杰妲与瑟妮卡也是同罪的。当然,最该被问罪的是姬巫女中负责警备的蓓尔提雅……不过既然巴尔德自己说要“追究姬巫女之首的责任”,那么杰布隆与聂罗也没有提出异议的余地。
当然……将身为宠妃的梅莉妮·柯德兰自姬巫女之列剔除,很有可能会招致省吾·香芝的不满。不过从省吾·香芝特地将特丽法斯基亚塔从“血族”的“庭园”带回来,而且又对她格外保护的态度看来,族长们也认为梅莉妮已经渐渐地失去了救世主的宠爱。
因此——
“有任何异议吗?”
只有沉默回应了巴尔德的确认。
“那我们就继续下一个议题——”
柯德兰家族之长静静地这么宣告。
——————————
族长们的反应……反而让省吾觉得有些扫兴。
“特丽法斯基亚塔小姐就用花梨殿下的房间。目前暂时由瑟妮卡负责照顾她的生活起居——”
梅莉妮这么说。
特丽法斯基亚塔。
不用拟神杖就能施展奇迹术的“血族”少女。因为怜悯在扭曲的价值观中成长的她,所以省吾才带着她一起回到了〈雷涅盖德〉——然而省吾并不认为〈雷涅盖德〉知道了她的来历之后,还能默不作声。
话虽如此,省吾也不认为特丽法斯基亚塔能够彻底地隐藏自己的身份。不管是好是坏,这位天真纯洁的少女都不可能作出欺瞒他人的行为。况且特丽法斯基亚塔在尽是住着“血族”之人的“庭园”中成长,对她而言,使用奇迹术是极为理所当然的事情。就算再怎么隐瞒,只要她一不小心使用了奇迹术,那么在那个瞬间,她身为“血族”之人的事实就会曝光了。
正因为如此,省吾才没有隐瞒特丽法斯基亚塔的出身,反而直截了当地对〈雷涅盖德〉的族长们主张——希望能把她安置在自己的身边。
“总之……这样就可以放心了。”
省吾一边抱住梅莉妮那微微冒汗的纤细肩膀,一边放心地这么说。
这里是“宅邸”内——省吾的房间。
虽然这是个没有月光的夜晚,不过房里并没有点灯。
室内几乎为黑暗所占据,看得清楚的地方只有身边而已。如今具体地映照在省吾视野中的是——梅莉妮那张近在身旁的脸。第一位姬巫女端正的脸孔,还残留着情事后的微晕。
原本两人应该都有很多事情不得不互相倾诉才是。
不过省吾回到“宅邸”后,先是向哈杰妲问过几个简单的奇迹术相关问题,接着和姬巫女们共进一顿久违的晚餐,随后入浴,最后才回到甚至让人感到怀念的房间里……然而一看到独自在房间等候的梅莉妮,省吾就再也无法压抑在自己体内打滚的欲望了。
恐怕梅莉妮也是一样的吧?
两人同时伸手拥抱彼此,并且顺势倒向床上……非比寻常的激情让省吾与梅莉妮互相索求对方。一切的一切都让人心急难耐。省吾像是撕裂似的褪去彼此的衣物,一次又一次地亲吻梅莉妮,并且反复激烈的爱抚——然后省吾在梅莉妮的体内达到了顶点。
之后……梅莉妮才趁着剧烈喘息的空档,将特丽法斯基亚塔暂时的处置告诉省吾。
“省吾殿下。您和她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啊——……啊啊。”
省吾搔了搔脸颊。
这个嘛,该从哪里说起才好呢?
不。在那之前——
“慎重起见,有句话我必须先说在前头——”
“是。”
“……那个……我跟特丽法并没有什么……也就是说,那个,我并没有花心哦!”
“…………”
梅莉妮一瞬间露出愣愣的表情看着省吾。
然后——
“是。我——当然相信您。”
“啊。是……是吗?”
省吾觉得有点放心,又觉得有点失望。
虽然自己简直就像个外遇的丈夫一样搬出拙劣的借口,不过梅莉妮似乎完全不在意的样子。
毕竟姬巫女们原本就有轮流被省吾拥抱的觉悟。或许连梅莉妮本身也没有想要独占省吾的意思吧?
虽然梅莉妮那样的反应也让省吾感到有些落寞就是了。
“话说回来,梅莉妮不困吗?特丽法和‘血族’的事情……如果要把来龙去脉说清楚的话,可能会花上很长的时间哦……”
梅莉妮的语气里透出了些微的倦怠感。虽说这是两人互相索求的结果,不过激烈的情事后必然也会累积疲劳吧?没有必要急着现在讲——省吾是这样认为的,然而。
“没关系的。请您告诉我,省吾殿下。”
在黑暗中——一双洋溢着真挚光辉的蓝色大眼凝望着省吾。
“我知道了。”
省吾露出淡淡的苦笑,并且点了点头。
然后他一边让梅莉妮躺在自己的手臂上,一边陈述了他在“庭园”的所见所闻。
省吾一点一滴慢慢地说——就像为孩子说故事一样。
继承了“神之血统”的“血族”。
他们生活的“庭园”,与其异常的社会。
和他们结盟的雷奥与安洁莉特。
“血族”之长塔耶妮亚塔。
从他那儿听说了“神”的真实身份。
身为“神之母胎”的特丽法斯基亚塔。
在说话的同时,省吾的眼睑里浮现出那些情景与人物的面孔。
然后——
“我的身体里似乎也流着‘神’之血的样子。”
“…………”
梅莉妮沉默不语。
因为这份沉默而担心起来的省吾,又开口说了超乎必要以上的话。
“也就是说——我跟‘血族’同样都是‘神的后裔’。”
在索隆里——特别是对〈雷涅盖德〉的人们而言,“神”即为怪物的同义词。而自己的体内正流着那样的血。
梅莉妮究竟会如何解读这个事实呢……?
“…………”
室内充满了刺耳的沉默。
省吾屏息等待梅莉妮的反应。
然而……少女还是什么话也没说。
她可能是因为感到恐惧或嫌恶才说不出话来,也可能只是竖起耳朵等候省吾接下来要说的话而已。参不透意义的寂静重重地压在省吾的身上。
不久……
“——梅莉妮。”
省吾忍不住开口对身旁的少女说:
“即使如此,你……你以后还是愿意接受我吗?”
“是的。”
梅莉妮的回答简洁无比。
“那是当然的。”
梅莉妮露出微笑。
她的脸上既没有恐惧,也没有嫌恶。她只是温柔地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省吾殿下就是省吾殿下。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事情就只有这样而已。”
梅莉妮斩钉截铁地如此断言。
省吾——放心地叹了口长长的气。
“……梅莉妮。”
“是,省吾殿——啊……”
省吾再度抱住梅莉妮,并且压在她的身上。
满溢而出的爱意让他无法再忍耐下去了。省吾一边亲吻梅莉妮的颈项,感受那副白皙躯体的颤抖——一边吐出了热烈的喘息。
——————————
特丽法斯基亚塔独自坐在房里等待。
这位“血族”的少女不具备自主性。
她只是为了随时被人命令或索求而存在着。因此,她并不会采取任何自发性的行动——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彻底处于被动状态的她,对周围的状况更是极为敏感。
尽管特丽法斯基亚塔双眼失明,但她的其他四感却异常地发达。而且又因为打从出生起就接受了适度的教育,所以她几乎可以像是运动自己四肢似的施展奇迹术,并且用以支援自己的知觉。
因此——她对这个宅邸里发生的事情了若指掌。
当然,特丽法斯基亚塔只是知道而已,她对那些事情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想。她只是把一切当作事实接受——然后淡淡地等候其中出现他人对自己的要求与命令而已。
比方说在楼下活动的姬巫女们。
脚步声、走路的步调,以及呼吸声的韵律——光靠墙壁外传来的各种微弱震动,她就能掌握得到对方是谁。现在正在厨房收拾餐具的是哈杰妲。正在入浴的是蓓尔提雅。正在房里睡觉的是爱菲妮耶。正在对监视装置进行检查与调整的是瑟妮卡。
然后——
“…………省吾殿下。”
和省吾一起待在隔壁房间里的是梅莉妮。
当然……既然特丽法斯基亚塔能从地板下传来的声音,钜细靡遗地推测出楼下发生的事情,那么她自然也知道隔壁房间里正发生什么事情。
省吾与梅莉妮压抑的喘息声,以及床铺微微晃动的声音。
那些声音是什么意思——身为“太母”候选人,同时也是“血族”公主的特丽法斯基亚塔当然明白。
然而特丽法斯基亚塔却不觉得嫉妒或羡慕。
她反而对省吾具备性交能力的事实感到放心。不管是好是坏,异性对她而言都只是用以产下“神”的合作人而已。只要男性机能正常的话,她对省吾就别无所求了。而她也深信省吾在明天或后天就会像对梅莉妮那样拥抱自己。毕竟特丽法斯基亚塔没有所谓的贞操观念。她无法想像省吾为什么会对拥抱其他女孩一事感到犹豫。
因此……
“…………”
她也不是很明白姬巫女们投向自己的视线代表着什么意义。
“救世主省吾·香芝带回来,并且希望安置在自己身边的少女”——打从以前就随侍省吾的身旁,而且勉强算是在争夺他宠爱的女孩们是如何看待这种立场的,特丽法斯基亚塔也无法想像。
就这层意义上而言,特丽法斯基亚塔这个女孩可说是意想不到的迟钝。
相反地,也可以说正是对他人情感的迟钝救了她。
姬巫女们——〈雷涅盖德〉的人们绝非对她怀有好意。
不光是秘密结社,组织这种东西原本就多以竖立起共通的敌人而团结凝聚在一起。如果实际上出现被害者,那就更不用说了。就这层意义上而言,身为“血族”的特丽法斯基亚塔实在是一个无比适切的“敌人”象征。
虽然〈雷涅盖德〉表面上尊重省吾的意向,让特丽法斯基亚塔接受和姬巫女们相同的待遇,不过如果是对他人的恶意或敌意稍微敏感一点的人,就算再怎么不情愿,也不得不意识到这里就是“敌区”中心的事实。
然而……
“……?”
特丽法斯基亚塔的表情突然动摇了。
尽管对他人的情感很迟钝——但她对他人的状态却很敏感。
她知道谁正在争执。就算那争吵声再小,都完全无法逃过特丽法斯基亚塔的四感。
没错。
谁正在宅邸的某处争吵着。
那并不是一场上演全武行的争执。只有几个处于兴奋状态的人——以强烈,却又压抑的语气争执着某件事情。
不久……争吵声平息了。
然而紧接着传来的却是压抑的呜咽声。
谁正在哭。
特丽法斯基亚塔认知了这项事实。
不过她只是认知而已。她并没有将感情带入这位正在哭的某人身上。省吾以外的人类感情上产生了什么样的波动,特丽法斯基亚塔都没有兴趣。就算那人再怎么哭喊,只要与自己和省吾的关系性无关,那就不是她应该去关心的对象。
因此,特丽法斯基亚塔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她持续不断地等待——甚至连自己正在等待什么都没有意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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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没有这么熟睡过了。
当省吾睁开眼时,时间已经接近中午了。几道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间射进来——带状的光线中可见微小的尘埃翩翩起舞。
“………嗯嗯……”
睡眼惺忪的省吾在手臂上施力。
然而——他的手却拨过虚空。省吾试图拥抱的梅莉妮——原本应该睡在他怀里的姬巫女已经不在床上了。省吾眨眨眼,环顾起昏暗的房内,不过他还是找不到梅莉妮的身影。
“梅莉妮……?”
她是趁省吾睡懒觉的时候离开房间的吗?
这是有可能的事情。姬巫女们一手包办这栋宅邸的生活大小琐事。她们五人决定好各自分担的工作后,便轮流处理。这点就连身为宠妃的梅莉妮也不例外,今天她应该也有被分配到的工作才对。
“我也不能一直贪睡下去了。”
省吾露出苦笑坐起身子。
梅莉妮或其他的姬巫女们之所以没有叫省吾起床,大概是体恤他的辛劳吧?也有可能是她们来叫过省吾了,只是他没有察觉到而已。在“庭园”里经历的一切恐怕真的让省吾的精神如此地紧张吧?
正当省吾想着这种事情的时候——
“——省吾殿下。”
响起了敲门声与呼唤他的声音。
那是蓓尔提雅的声音。
然而——
“…………?”
她的声音里却有某种不协调感。
那确实是蓓尔提雅的声音。就算隔着一道门,省吾也能如此肯定地断言。不过——或许也正因为隔着一道门的缘故,她的音调听起来跟平常略为不同。但如果要问是哪里不同,省吾一时之间也说不上来。
“您起床了吗?省吾殿下——一
“啊啊。抱歉,我正要起床。”
隔着门这么说完后,省吾慌张了起来。
因为他想起现在的自己是全裸的状态。
“啊——不,你先等等。”
省吾急忙伸手去拿掉在床边的内衣裤。然而——不知道是没有听到“等等”这句话,还是蓓尔提雅原本就无意等候,早在省吾捡起衣服之前,门就已经打开了。
“等——”
脸色大变的省吾用毛毯遮住下半身。
“…………”
站在门口的果然是蓓尔提雅。
因培拉斯家的姬巫女有着一头黑色长发,言行举止给人一种凛然的印象。这位出身武门的姬巫女不仅是梅莉妮的好友,也是继梅莉妮之后,省吾最信赖的人。更进一步地说,她还是省吾武术方面的老师。
可是——
“……省吾殿下。”
她的声音却细如蚊鸣,一点都不像那个阔达的蓓尔提雅。
这显然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之所以没得到省吾的允许就擅自进入房间——恐怕是没有多余的心力能这么做吧。走向省吾的她,表情显得有点空洞,让人联想到丧失了什么重大的东西。
蓓尔提雅会如此意志消沉着实非比寻常。
“……蓓尔提雅?”
听到省吾的声音时,走向床边的蓓尔提雅停下脚步,然后站在那里注视着省吾。
她的表情极度憔悴,显然异于平常的她。虽然在武人教育下成长的她把嘴唇紧紧地抿成了一直线,不过她越是试图装出凛然的态度,她那强忍着苦难的模样反而更清楚地显露出来——这反而给省吾一种悲惨的印象。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省吾像是开导蓓尔提雅似的慢慢问。
毕竟现在的她看起来既不是女武术家,也不是因培拉斯家的姬巫女,而是与年龄相符的——稚气未脱的少女。如果不小心温柔地对待她的话,仿佛会弄坏什么东西一般。
“…………”
蓓尔提雅沉默不语。
在省吾的心中,讨厌的预感正逐渐攀升。
“蓓尔提雅?”
省吾伸出两手轻触她的双肩。
在那一瞬间,因培拉斯家的姬巫女身体大大地震动了一下——然后好像下定决心似的抬起头来,并且注视着省吾的眼睛。
“省吾殿下。”
蓓尔提雅以颤抖的双唇宣告这个极为唐突的事实。
“梅莉妮——被解除姬巫女之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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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干道宛如某种龟裂似的分布在荒野上。
一个小小的城市建立在这个干道旁——而雷奥他们正在此逗留。虽然住的旅馆只有一个房间,老板的态度又很恶劣,不过在这种穷乡僻壤光是有宿泊设施就该偷笑了。惯于露宿荒野的雷奥他们也没有特别不满的地方。
“…………”
一边横躺在房间角落的床上,半出于无意识地摩娑着长满络腮胡的下巴——他一边回想起省吾·香芝不久前在“庭园”说过的话。
【就因为觉得害怕,我才更不能对他们见死不救!】
【像这种人类无法以人类的身份活下去的世界,我再也无法忍受了!】
这话说得还真好听。
雷奥早已不是小孩子了,事到如今,他也不会再对这种话由衷地感到敬佩,进而改变自己的想法了。
然而……
“真正意义上的——‘救世主’吗?”
雷奥·笹原·史普林菲尔德。
这位青年是早省吾两代的“救世主”。他也是被身为“弑神者”后裔的〈雷涅盖德〉召唤到索隆,并且被迫搭乘对“代行者”用兵器——超巨大拟神机〈渎神之主〉的其中一人。也就是说——虽然“远”“近”不同,但他的身上也跟省吾一样流着“神”之血。
当初雷奥被召唤过来时,〈渎神之主〉的制作尚处于调整阶段。
表面上说是调整,但换句话说就是人体实验。虽然实验的危险性极高,不过幸好有比任何人都更早察觉到这一点的一位姬巫女——安洁莉特·路思波力提的协助,雷奥最后才能免于沦为牺牲品的下场。
安洁莉特——和省吾一样,五家族也分别准备了五位姬巫女随侍雷奥身边,安洁莉特正是其中之一。
而她也是雷奥唯一以心相许的女性。
雷奥逃出了〈雷涅盖德〉。
和安洁莉特一起。
追求两人的平稳生活。
如今——他们仍持续迈向追求平稳生活的道路。为了夺取实为巨大拟神杖的〈渎神之主〉,好达成回到原本世界的目的,两人一边窥伺机会,一边在索隆的世界中游走。
送还奇迹术需要莫大的奇迹量,因此非得用上体内埋藏了“圣遗物”的〈渎神之主〉。不过问题是巨大拟神机如今被调整成适应第四代救世主的模式,所以没有他的帮忙,雷奥他们的计划是不可能实现的。
第四代救世主——香芝省吾。
在“庭园”里,雷奥首次见到了他。
要是那时,或者是从抢夺了〈渎神之主〉的“血族”手中再度拿回它的那个瞬间——香芝省吾有那个意思的话,现在两人或许早就回到了原本的世界也说不定。
然而他却拒绝了雷奥的邀请。
就算额头被枪口抵着,他还是用笔直的视线拒绝了。
那是做好了某种觉悟的人特有的眼神。
“唉,虽然有些愚蠢——”
就算同为“救世主”,他跟雷奥还是不同。甚至可说是完全相反——
“不过有些事情只有愚蠢的人才办得到。”
能够成就丰功伟业的大都是这种做好觉悟的愚蠢之辈。
有小聪明的人无法冒险。只有意志坚定的理想家和梦想家,才能成就近似疯狂的丰功伟业。当然,这种说法终究只是结果论——大部份的愚蠢之徒终究还是被自己的梦想吞没而消失。
“他——”
雷奥的耳边响起一个声音。
“说过……有人质在吧?”
“我吵醒你了吗?”
“不……现在也已经快到中午了。”
横躺在面带苦笑的雷奥身旁,安洁莉特露出了微笑。
只有雷奥一个人知道这位常保冷静沉着的女孩能像这样子微笑。所以能够充份享受她的笑容,也是雷奥独享的特权。
两人习惯性地交换一个吻,作为刚起床的招呼。
然后雷奥接着回到话题。
“是表妹吗?不过应该不只如此吧。”
“您——指的是?”
“恐怕他跟姬巫女里的某个人搞上了吧?”
雷奥露出苦笑说。
“应该是柯德兰家的梅莉妮吧?”
安洁莉特说。
“她是姬巫女之首。现阶段唯一与省吾·香芝有过肉体关系的姬巫女。在武术、奇迹术、语言学、心理学等方面——她都没有足以压倒其他姬巫女的卓越才智,不过相对地也没有特别显著的缺点。”
“像这种均衡型的人,一到了紧要关头反而会变得很脆弱啊。”
雷奥说。
“无论如何,如果要攻略省吾·香芝的话,应该朝这方面下手吧。”
“是的。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Giveandtake,如果可以的话,我还真想卖他一点人情啊!”
雷奥露出微微苦笑说。
既然他是个认真的理想主义者——那么他大概会规规矩矩地报恩吧?只要以某种形式,而且还要尽可能明确的对省吾建立起“借贷关系”,那么要动摇他应该也会比较容易。
“Give……andtake?”
安洁莉特含糊地呢喃着。
“就是——‘平等互惠’。听得懂吗?”
雷奥说。
“平等……互惠?”
虽然安洁莉特对日语相当精通——不过她却不懂外来语和惯用语的说法。这种部份要是不在频繁使用该种语言的生活圈里耳濡目染的话,恐怕是学不会的。
“因为我们在对方有困难的时候伸出援手,所以我们有困难时就换对方来帮助我们,你就想像成我们和对方缔结了这样的协定就对了。”
“像我跟雷奥殿下之间的关系……吗?”
“那又有点不一样了。”
雷奥苦笑。
这位名为安洁莉特的少女也是在〈雷涅盖德〉这种扭曲的价值观中成长的。虽然她所拥有的知识超乎常人,却极度欠缺这种极为基本的——对人类而言理所当然的感情与概念。
“总之——既然那位少爷能那么厚脸皮地说出那种好听话来,那么只要我们主动帮他的话,等到我们向他请求协助时,他也会很难拒绝的。不过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那位少爷得先遇上自己无法应付的麻烦事才行啊!”
“——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情的话,我这边应该也会接到联络才对。”
安洁莉特说。
没错——虽然他们没有让省吾知道,当然也不可能让〈雷涅盖德〉的人们知道,不过其实安洁莉特在〈雷涅盖德〉内部……有个内应。这位内应将〈雷涅盖德〉大致上的动向都泄露给安洁莉特。
“在那之前……我们就慢慢地等吧!”
“——啊!”
被压在雷奥底下的安洁莉特发出了甜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