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斥于夜晚山林的寂静攫住了杂音,复杂交叠的树干与枝叶,以及层层堆积的柔软腐叶土挡下了声音,使声音无法反射。
「…………」
好像连自己都会被抓进黑暗里似地——这种无益的想象让花梨不经意地露出自嘲般的笑容。
跨坐在马上的她……如今正和雷奥他们一起移动。
严格说来那并不是马,而是某种类似马的索隆生物;马原本是特化成在草原上奔驰的生物,这种由腐叶土堆积的柔软地面反而有可能让它们的脚受伤。
马有两匹,主人是雷奥他们;一行人分成了雷奥与安洁莉特、梅莉妮与花梨两组骑乘这两匹马,巧妙地操控着缰绳的分别是雷奥与梅莉妮。马术大概也是姬巫女的必备技能吧?只见梅莉妮毫不犹豫地控制着马匹——她不仅教导没有骑马经验的花梨『如果可以的话,请您尽量配合马的动作提起腰部。如果只是一直坐着的话,长时间下来会很难受的』这样的技巧,还将折叠起来的布铺在马鞍的后半部,以保护花梨的大腿与臀部。和车子不同,如果不配合上下摇晃的马背,选择能吸收冲击的骑乘方式,大腿与臀部似乎马上就会产生酸痛的样子。
雷奥与安洁莉特,梅莉妮与花梨;虽然花梨一瞬间认为这么分配的雷奥他们太粗心了——因为他们让两个人质坐在同一匹马上,甚至还让人质自己掌握缰绳——不过仔细一想,就算花梨两人做出了什么奇怪的行动,持有枪械与拟神杖的他们应该也能马上压制才是,让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失控的人质坐在自己背后反而危险吧。
雷奥一行人硬是驾马奔驰在没有道路的山路里。
当然,他们是为了闪避〈雷涅盖德〉的耳目才特地选择走这种路。在『代行者』消灭后——也就是状况大幅地产生变化后,〈雷涅盖德〉内部恐怕也像普遍社会一样产生了无数大大小小的变动,这些变动当然也会造成许多破绽,现在的确是和省吾实际接触的大好机会。
『我原本打算等混乱稍微平息下来再说——不过情况变了。虽然这样确实很乱来,不过〈雷涅盖德〉应该也想不到我们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再度入侵他们的警戒领域吧:这是个可乘之机啊!』
这是雷奥的说法。
不过他们的目标并非雷奥两人先前入侵过的『圣庙』、而是省吾与姬巫女们居住的宅邸;虽然那里同样部署了警备,但不可能会像『圣庙』那么严密。
因为省吾的绝对价值已经降低了——
「……花梨殿下,您没事吧?」
「还好。」
花梨简短地回答梅莉妮的问题。
她并不清楚距离离开小屋后过了多久,恐怕已经过了半天左右吧?不过在摇晃的马背上持续移动之下,时间感无论如何都会变得暧昧模糊,再加上面对的还是完全没有改变过的山林风景,当然就更不用说了。
所以花梨的思考自然也越来越深入内心。
(…………小省。)
虽然以体感时间而言顶多只过了一两天左右……她却觉得彷佛有好几年没见过省吾了;事实上就省吾的观点看来,两人也已经有好几个月……不,是有超过一年以上的时间没见过面了。
少年只要三日不见,便令人刮目相看。
就像这句俗话所说的一样——十几岁后半的少年少女在肉体上与精神上都很柔软,因此成长也相当显着;就算三天这种说法只是单纯的比喻,一年的时间也足以让省吾产生变化了。
那让花梨感到有些不安。
她已经确信省吾拥抱了梅莉妮。
而且梅莉妮恐怕——在自己不在的这段期间内持续支持着省吾吧?
(……真不公平。)
花梨这么想。
对人类而言,时间并不是均等的。
花梨和省吾打从懂事开始就一直住在一起了。
自己对省吾怀抱的感情是恋慕之心吗?还是其它东西呢?花梨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她认为最理解省吾的人是自己,而且像他这样明明个性温柔,却又会固执且莽撞于某些奇怪环节的人——套用花梨的说法就是很不协调——她认为只有自己才能勉强支持他。
正因为如此,尽管身处年龄相近的表兄妹这种微妙的立场,她和省吾却没有因此疏远——由于交友关系的变化,加上单纯地感到难为情,表兄妹通常都会避开彼此——反而像感情很好的兄妹般一块长大。既然从出生开始就在一起的话,那么两人的交情也已经有十六年以上了。
不过那十六年的密度……
与这一年多来的密度……
两者一定不是一样的——
(虽然我也没想过要和小省结婚就是了。)
花梨也明白——总有一天,双方都会从彼此的身边毕业。
明白总有一天,自己不能再依赖『支持省吾』这种立场。
所以这也不是什么应该感到哀伤的事情。
虽然花梨很明白这点——不过却没想到『毕业』会在自己睡着的时候,而且还是单方面地举办了。她总觉得省吾和梅莉妮对自己使了什么阴险的秘技。
「…………」
花梨的眼前就是梅莉妮的背。
当然,她的背部没有任何防备——别说是瞪视了,要打她也不成问题;要是手里有刀子的话,花梨甚至还可以往她的背刺进去。
不过……不知道该说是幸或不幸,花梨是个聪明的少女。
所以无法任由自己受感情驱使而憎恨省吾和梅莉妮,她明白那是既没意义又非常难看的行为——因此,在委身于那种心情之前,自己就会先感到厌倦了。
于是她只留下了半途而废的烦闷心情。
(父母亲看着孩子离开的感觉大概就像这样吧——)
花梨同时这么想。
然后——
(当梅莉妮和我……)
同时回到省吾的身边时——他会先对能再次见到谁而感到开心呢?
当两位少女站在他眼前的瞬间,他到底会拔腿奔向哪一边呢?
一同度过大半人生的表妹。
一起经历激动的一年多的恋人。
恐怕——
(——蠢毙了。)
这是多么无聊的空想。
花梨觉得一次又一次地反复着这种思考的自己很可耻。
在她想着这种事情的当下——
「——?」
振动突然停止了。
仔细一看,两匹马都停下来了。
「——梅莉妮?」
花梨露出讶异的表情问,回答她的却不是梅莉妮,而是雷奥。
「有声音。」
「咦……?」
那是很微弱的声音。
不——只有一开始很微弱而已。
那声音变得越来越大,因为发出声音的源头正逐渐接近他们。
黑暗的另一端传来了像是什么东西辗过碎石子地的嘎吱声。不久,那声音又加上了蒸气机关的驱动声,揭露了接近之物的真面目。
经过山林旁边的道路。
蒸气式汽车正在上头行驶。
而且……
「——这是……」
好几台大型蒸气式汽车丝毫没有减速,就这样经过花梨他们旁边。
对方似乎没有察觉到混在树丛之间的花梨等人的样子,开了夜间行驶用的远光灯恐怕也是原因之一吧?虽然远光灯仿佛要撕裂黑暗似地照亮道路,不过另一方面,当眼睛习惯了光线后,透视黑暗的能力自然也会衰减。
「……那是欧托鲁奇家旗下的车吧。」
梅莉妮呢喃似地说。
蒸汽式汽车的行列一边前进,一边揭起漫天的尘埃。
总数有十二台,而且每台车都拖着一看就知道很坚固的钢铁制货柜;虽然花梨不知道里面装了些什么东西,不过从车体晃动特别剧烈,以及低沉到近乎不自然的地步看来,她也明白里头装满了具有相当重量的东西。
汽车车身上似乎印着什么文字的样子——但花梨根本看不懂。
然而……
「里威斯公司……」
雷奥一边目送着消失在黑暗另一头的车队,一边低声说。
「里威斯公司……?」
花梨听过这个名字。
「那是欧托鲁奇家表面上经营的公司,主要制造汽车与拟神杖相关的工业制品。」
「是的……」
没错。
当省吾和汇集了〈渎神之主〉的备用零件所制造出来的空壳子,两者一起在一般民众前公开亮相时——表面上的主办人确实是里威斯公司,所以社会上普遍认为「救世主省吾•香芝乘着在里威斯公司的支持下制造出来的〈渎神之主〉而战」
「我想……那些车队大概正运送着〈渎神之主〉在这回的战斗中耗损的零件,以及相关设施的修缮资材吧。」
梅莉妮说。
然而——
「……不,真的是那样吗?」
雷奥呢喃。
「……?」
花梨转头望向雷奥,
不过雷奥只是一边抚摸着落腮胡,一边像是思索着什么似地皱起眉头,似乎不打算继续把那别有含意的话说完的样子;相反地——
「我们快走吧。」
雷奥这么说。
他们再度策马前行。
在回归平静的山林之中——一行人再度默默地赶路。
「…………」
雷奥方才的呢喃残留在花梨的脑海里。
他对梅莉妮的判断提出疑问。
只要雷奥他们不是所有人联合起来欺骗花梨的话,那么梅莉妮被解除姬巫女之职,以及她对省吾的思慕之情大概都不是假的吧?事到如今,那个梅莉妮也不可能说谎了。
如此一来,雷奥就是从那列车队之中厌觉到什么梅莉妮没察觉到的东西。
邪到底是什么呢?
(按梅莉妮所言,里威斯公司运送资材和零件确实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不过反过来说,正因为从平常就看惯了那种情形,梅莉妮才不会对里威斯公司的车队起疑——也就是说……)
花梨的脑海里闪过某个男人的身影。
聂罗•欧托鲁奇。
他——
(如果我是聂罗•欧托鲁奇的话——)
花梨更进一步地让思考运转起来。
(我就能假藉搬运资材的借口将军队和武器带进『圣庙』里,然后一口气窜改〈雷涅盖德〉内部的势力分布图;当然,平常呵圣庙‘都会严密地检查车队吧?不过如果是现在这种时期的话……)
自然就有机可乘,正如同雷奥所说的一样。
欧托鲁奇家和因培拉斯家在〈雷涅盖德〉内部的发言力都较弱。
因为聂罗还年轻,再加上历史经纬、资本力、政治力等其它因素的影响,才会造就出这种结果——无论如何,那样的排序恐怕很难在一朝一夕之间颠覆吧?如果他是接受了这点才甘愿敬陪末座的话,倒是没什么问题。
不过——那个欧托鲁奇家的年轻族长却不是那种天真的人。
虽然花梨只和他直接交谈了几分钟而已,但在这几分钟内,她却感觉到聂罗•欧托鲁奇的体内存在着某种不知名的『力量』……不——那当然不是指超能力或臂力,也不是人格的完成度或精神力这种东西。
倒不如说是相反。
那像是因扭曲——导致能适用于普通部分的抑止力起不了作用一样,也像是因为欠缺了什么东西,所以一旦动起来就无法煞车一般,花梨从他身上威觉到这样的危险性:如果就影响他人的意义来说,那的确是一种『力量』。
(……谋反?可是——)
其它族长们也会提防这种程度的事情吧。
排序第一的柯德兰家为了守住自身的地位,警戒程度自然是不在话下,至于排序第二以下的玛布罗家、路思波力提家、因培拉斯家,或许还有欧托鲁奇家也为了夺取第一的宝座,从平时起就检讨着像那样进行内部抗争的可能性;结果长达五世纪以来——〈雷涅盖德〉恐怕都维持着这种五方彼此箝制的状态吧?
聂罗虽然危险,却不是笨蛋。
如此一来,他应该已经获得了能够突破这种均衡状态的绝对王牌吧?
现在的状况顶多只是使用那张王牌的好机会罢了。因为状况的变化势必也对欧托鲁奇家的势力造成了影响——就这层意义上而言,五家族的立场是对等的。
那么……
(那张王牌……到底是什么呢?)
最新型的枪炮?
还是战车或装甲车之类的?
又或者是——新式拟神杖?
那种程度的东西真的能够压制〈雷涅盖德〉吗?当然,只要凑齐了相当的数量,那些武器确实是很大的威胁,毕竟战斗——不,战略的基本就是如何准备好比对手更多的物力。
不过即使如此……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最想得到的应该是——————————————
「——扫描结束。」
安洁莉特的声音让花梨回过神来。
她回过头去,只见马背上的安洁莉特正高居拟神杖施展着某种奇迹术。
「现在除了姬巫女们以外,宅邸周围还有五名警备人力,装备是四把小枪与一把拟神杖。也就是最基本的战术单位,熟练度不明——不过从配置看来,对方似乎还没发现我们的存在。」
「可以从这边瓦解那些警备吗?」
「当然可以。」
听了雷奥的问题后,安洁莉特依旧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在她的操作之下,拟神杖随着微弱的金属声运转起来,同时从零件的缝隙间透出了些许白光;那些白光遵循她咏唱的圣句而描绘出复杂的图腾,并且滞留在半空中——然后在下一个瞬间……
「——击。」
当安洁莉特这么低喃的同时,图腾里击出了五发光球。
这些光球各自描绘出独立的轨道,并且如生物一般地避开树干与枝叶,朝黑暗深处消失而去。
至于黑暗的另一头传来某种东西倒下来的扑通声,则是下一个瞬间的事情。
「……好厉害。」
梅莉妮呻吟似地呢喃。
「那样真的有那么厉害吗?」
突然被激起兴趣的花梨问。
虽然她对奇迹术也有某种程度的理解——不过光凭外行人一知半解的程度并无法理解初学者与高手之间的具体差别。
「是的,光是同时以个别的轨道击出五发光球就已经够困难了——如果还要在几乎不发出声音的情况下一瞬间击昏五个人的话,威力调整与命中精度的条件就会变得更为严密,所以难度也会大幅提升。」
只是要杀人的话很简单。
不过要是对方发出悲鸣或放声惨叫的话可就麻烦了——如果要让对方像睡着一样昏过去,甚至死亡,便需要一击就能不偏不倚地打中要害的精度;倘若还希望现场不留下多余的痕迹,那么甚至连让对方流血都是不被允许的。
「……原来如此。」
花梨呢喃。
「接下来——我们走吧。」
再度骑马移动了大约三分钟后——被微弱星光照出来的宅邸外观映入了花梨的视野,和花梨记忆中的宅邸一模一样,省吾他们就在那里。
「…………」
花梨的心中慢慢卷起了不安与兴奋的漩涡。
突然担心起来的花梨窥视着梅莉妮——但是光从背影也看不出太多端倪;只不过花梨环绕在她腰上的手能感觉到她正微微地颤抖——并非马行走时造成的振动。
她大概很紧张吧?
就像个与初恋情人重逢的少女一样。
「…………」
花梨露出苦笑。
因为她觉得这样的梅莉妮『很可爱』。虽然她原本是自己应当忌妒的对象……不过一想到她是如此真诚地思念着省吾,身为表妹的自己反而不自觉地骄傲起来了。
「辛苦你了,我们快点去拜访省吾吧。」
雷奥一边停好马跳下马背,一边这么说。
当他确认安洁莉特、梅莉妮,以及花梨也下了马之后——便以一派轻松的态度走向宅邸。前方可见宅邸正面的玄关,雷奥的样子就像拜访熟人的家一样随兴自然。
「等等……你不绕到后门吗?」
「毕竟警备人员已经被我们镇压了嘛。」
雷奥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像是开玩笑似地回应:
「而且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是这栋宅邸的前居民吧?」
「……这——」
这话是没错啦。
「那么我们不是应该堂堂正正地从正面『回去』吗?」
雷奥若无其事地说。
所谓『勇者无惧』指的大概就是这种人吧?警备人员的确已经被击倒了,但宅邸里还有姬
巫女们在,要是突然踏进宅邸里的话,不晓得她们会采取什么应对方式。
不过——
(莫非……这个人……)
花梨突然这么想。
虽然雷奥不可能发现花梨已经看穿自己了——不过他耸耸肩地这么说:
「其实啊——我很焦急。」
他再度朝宅邸迈开脚步,接着表示:
「因为——怀着各种企图的家伙们似乎比想象中更早动起来了。」
在夜晚冰冷的空气中,他低喃的声音里蕴含着些微的紧张与焦躁。
*
蓓尔提雅一边从宅邸的走廊步向玄关,一边在脑海里整理着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虽然省吾要自己『休息』——但光是躺在房间里并不符合蓓尔提雅的个性,而且她已经习惯所有的肌力训练与柔软运动了,所以脑袋里要同时思考其它事情也没有问题;就算要休养,锻炼还是每天不可或缺的例行公事,不如就趁这段时间来整理思绪好了,她是这么想的。
(『圣庙』基层似乎还很慌乱的样子——)
蓓尔提雅刚才在通讯室联络了父亲杰布隆•因培拉斯。
听杰布隆说,〈雷涅盖德〉的相关人员还没有完全稳定下来的样子——不过为了实行下一步计画,〈雷涅盖德〉的高层,也就是五家族会议的巨头们已经开始行动了。欧托鲁奇家以里威斯公司为中心,开始增产各种资材与机材,而路思波力提家也透过交易网开始调度物资及收集各地情报的样子,恐怕是想趁着「救世主省吾•香芝拯救了世人」这种认知在人们的心中还火热时,大大地进行启蒙活动,好煽超人们对于省吾的皈依心吧?所以才需要各种机材与资材。简单来说,他们打算在整个索隆举行以前曾在拉威森城举办过的『公开亮相』。
同时他们似乎也计画假借填补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衰微后的空隙,逐渐将维持治安的人员派往混乱尚未平息的索隆各地——藉此确立自己的支配权,抢先造就既成事实;因培拉斯家如今正为了这支维安部队的编组与重新训练而忙得不可开交的样子。
『老实说——情况很不妙。』
杰布隆说:
『如果以维持治安的名目将因培拉斯家的兵力分散到各地去的话,我们在五家族之中就会屈居于比以往更甚的劣势;虽然路思波力提家也同样分散了一部分的兵力,不过为了进行交易,路思波力提家旗下原本就有许多在『圣庙』外活动的人员,他们被削弱的势力比例跟我们因培拉斯家截然不同。』
不过……站在因培拉斯家的立场也无法拒绝这件事情。
万一某个家族企图以武力进行谋反的话,届时能不能遏止还是个很大的疑问;虽说因培拉斯家相关人员多少都有些武术涵养,但总不可能压制数达好几倍又装备了枪炮的敌人。
这的确是很危险的状况。
不过——
(省吾殿下的境遇会变成怎样呢——?)
蓓尔提雅最在意的是这件事情。
当然,那是因为她把省吾当成最优先的考虑——不过并不表示她完全不在意因培拉斯家的情况。因培拉斯家如今是庇护省吾的家族,所以他的待遇十分有可能让因培拉斯家颠覆目前的窘境。对蓓尔提雅来说,确保省吾的人身安全也等于是守住了父亲与家族的伙伴们。
据说明天早上召开的五家族会议预计决定省吾大致的待遇。五家族会议已经知道他在姬巫女们的保护下回到了宅邸,只要能够说服五家族会议相信省吾还是有所用处的,他们应该就不会导出『把本尊暗杀掉,树立一个听话的冒牌货』这种极端的结论。不过——在『代行者』消灭后的现在,救世主也没有理由非要省吾不可;姬巫女原本就是为了获得省吾的宠爱才被送到他的身边,但如果是在这种竞争中稍微落后的玛布罗家与路思波力提家的话,的确很有可能下定决心『干脆用冒牌货好了』。
(省吾殿下的便利性——吗?)
左手提着装了爱用的木剑与一些训练道具的袋子,右手拿着拟神杖,蓓尔提雅来到了玄关大厅。
就在这个时候——
「……!」
突然响起的木头嘎吱声让蓓尔提雅立刻扔掉袋子。
她几乎是瞬间举起拟神杖——当然,那原本是用来施展奇迹术的道具,不过她的爱用品却做得更为坚固,因此也可以当成棒术长棍的替代品使用——并且用力跺地。
瑟妮卡在厨房,哈杰姐与特丽法斯基亚塔在清理浴室,艾雪在自己的房间,爱菲妮耶还没有回来。虽然那也有可能只是爱菲妮耶回来了,不过蓓尔提雅身为武者的感觉却捕捉到门外有四个人的气息。
在宅邸周围巡逻的〈雷涅盖德〉警备员应该是五个人才对,和这数字不合;如此一来——
「…………」
蓓尔提雅在稍微偏离正面的位置摆出架式,并且一边将呼吸调整到随时可以发动攻击的状态,一边紧盯着门扉。
在她的视线前方,门正缓缓地开启——
「咦……?」
蓓尔提雅发出惊呼声。
站在那里的并不是爱菲妮耶。
「梅莉……妮……?花梨……殿下?」
那是被某人带走而下落不明的柯德兰家前姬巫女,以及身为省吾表妹的少女。当然,蓓尔提雅他们也知道那是雷奥•笹原•史普林菲尔德干的好事,不过……
「……蓓尔提雅……!」
梅莉妮似乎也认出了蓓尔提雅的样子。
她冲向惊讶得呆立原地的蓓尔提雅——并且伸出双手紧紧抱住了她;毫无防备的蓓尔提雅光是为了撑住好友而不跌倒就已经竭尽全力——
「梅莉妮……这到底是……?」
她光是为了说这些话也已经竭尽全力了。
不过一脸感动的梅莉妮却迟迟说不出话来,发出来的只有呜咽般的声音而已。
梅莉妮的确被救出了〈雷涅盖德〉,但那是借助雷奥他们的手;虽然雷奥他们显然会把她和花梨的存在当作王牌,以便对省吾提出什么要求——不过总比继续让〈雷涅盖德〉关着他们好,听以省吾才会拜托雷奥救出两人。
也就是说……不管手段是和平或暴力,省吾他们早就对总有一天得从雷奥身边救出两人
的这种情况有所觉悟了。
然而梅莉妮与花梨如今却在这里。
这么说来——
「——花梨殿下。」
蓓尔提雅一边安抚似地轻轻拍打着梅莉妮的背,一边将视线投向花梨的方向;和省吾一起被召唤到异世界的表妹,正露出苦笑望着蓓尔提雅她们。
「这是……不——『
虽然多少还有一点混乱——但看到花梨的身影后,蓓尔提雅稍微恢复了冷静:她把梅莉妮劝离自己的身边,当场单膝跪地,并且做了个礼拜。
「您没事真是再好不过了。」
「……谢谢。」
花梨轻轻地耸着肩说:
「还有,我回来了。」
「欢迎您回来。」
这么说完后,蓓尔提雅露出了不是基于礼仪的笑容,
她真的感到很开心。蓓尔提雅原本就对花梨抱有好感——而且更重要的是这样一来,省吾肩上的重担又放下了一个。
然后……
「——怎么了?」
瑟妮卡与哈杰妲恐怕是听见了碰撞声吧。
只见两人带着一脸讶异的表情从房里走出来——她们当然也对梅莉妮与花梨出乎意料的归来感到惊讶,同时露出了喜悦与安心的表情:就连那个总是面无表情的瑟妮卡,也稍微软化了那张千年如一日的铁面具,
可是……
「蓓尔提雅——」
梅莉妮说:
「省吾殿下——现在人在哪里?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吗?」
「啊……嗯。」
蓓尔提雅点点头。
她之所以会稍微犹豫了一下,是因为内疚的关系。
当梅莉妮不在的这段期间内,蓓尔提雅在省吾的房间内被他拥抱了;虽然她并不想从梅莉妮的身边抢走省吾,不过其它人大概会认为她利用了梅莉妮不在的事实,好让省吾把宠爱从梅莉妮的身上转向自己吧。
而且……蓓尔提雅与梅莉妮都不是基于姬巫女的部分职责才会让省吾拥抱,如果是那样的话,蓓尔提雅也不会感到难为情了;她们都是因为深爱着省吾,才会和他有了肌肤之亲,那是单纯的男女关系……没有义务或必要性——这种借口介入的余地。
蓓尔提雅应该已经有所觉悟了才对。
然而一旦面对着梅莉妮,她还是不得不感到动摇。
就在这个时候——
「打断了你们感动的重逢,我也觉得很抱歉——不过情况紧迫啊。」
敞开的玄关响起了这个声音。
反射性地转头望向该处后——姬巫女们露出了紧张的表情,同时稍微摆出架式。
「你是……」
「不好意思,可以把我们的救世主殿下叫来吗?」
站在玄关口的人物有两人。
不用说,双手叉腰,悠然地望着姬巫女们的青年就是第二代救世主,雷奥•笹原•史普林菲尔德;而拿着拟神杖站在雷奥一步之后的则是瑟妮卡的亲姊姊,安洁莉待•路思波力提。
当然,蓓尔提雅她们认得雷奥的脸。
对于〈雷涅盖德〉来说,他们是应当憎恨的逃亡者——为了不重蹈前姬巫女安洁莉特的覆辙,〈雷涅盖德〉让蓓尔提雅她们看过了雷奥的容貌与逃亡的所有过程。
不过实际上这却是她们第一次见到本人。
就连救出梅莉妮等人的交涉也是省吾亲自进行的,在一旁观看的蓓尔提雅她们看不见雷奥的模样。
总之,姬巫女们对雷奥最深刻的认知是呵大意不得的对象‘。
虽然雷奥现在不算是敌人了——但要毫无保留地认定他是伙伴……蓓尔提雅她们还是会感到犹豫。如今他并没有将梅莉妮与花梨当成人质,而是让她们回到宅邸,这种情况反倒让姬巫女们更兴起了疑心与警戒心。
可是——
「——瑟妮卡?」
蓓尔提雅忍不住呼喊同僚的名字。
因为平常总是冷静沉着的瑟妮卡•路思波力提露出了有点险峻的表情,往前走去。
圆形镜片底下的眼睛——正潜伏着强烈的某种东西,很像是怨恨,却又不是怨恨;又像是忌妒,却也不是忌妒。或许那是连瑟妮卡自己也不太明白的感情也说不定。
瑟妮卡稍微收回下巴,以冰冷的眼神盯着雷奥。
「……你好像有什么话想说的样子。」
雷奥露出微微苦笑说。
当然——他明白瑟妮卡的视线潜藏着什么含意。
蓓尔提雅、哈杰姐,还有梅莉妮也都明白。
过去被誉为〈雷涅盖德〉创始以来的才女,安洁莉特——如果没有她的话,〈渎神之主〉与其周边设施据说要晚十年才会完成,这样的她既是路思波力提家的骄傲——也是妹妹瑟妮卡的骄傲。
然而从某一天开始,安洁莉特的名字却被冠上『背叛者』的污名,而不再是『才女』,同时路思波力提家陷入了非常难堪的立场;据说要是掌握身为〈雷涅盖德〉资金来源的交易队的家族不是路思波力提家,那么五家族恐怕就会变成四家族了。
安洁莉特和背叛了〈雷涅盖德〉的雷奥一起踏上逃亡之路。
当时〈雷涅盖德〉的设施蒙受了庞大的损失——导致〈渎神之主〉的计画不得不停摆了将近一年的时间。
「雷奥•笹原•史普林菲尔德。」
瑟妮卡以冰冷的声音呼喊那个名字。
「这还是我们第一次直接见面呢。」
「没错。」
雷奥始终保持若无其事的态度。
他甚至有种以瑟妮卡的针锋相对为乐的感觉。
不过——
「你把安洁莉特——」
「——瑟妮卡。」
打断瑟妮卡的是……安洁莉特。
除了利用奇迹术进行通讯之外——这回应该也是这对姊妹阔别多时的重逢才对。
蓓尔提雅曾听说她们是一对厌情很好的姊妹,如果不是那样的话,瑟妮卡也不会冒着危险,把〈雷涅盖德〉的情报透漏给身为『背叛者』的姊姊了。
可是……
「照雷奥殿下说的话去做。」
安洁莉特却淡淡地命令自己的亲妹妹。
她的表情里看不出任何感慨。在蓓尔提雅她们的眼里看来,瑟妮卡反而显得表情丰富;当然,瑟妮卡的侧脸还是维持一贯聪明伶俐的铁面具——不过那微微皱起来的眉头、眯细的眼睛,以及颤抖的脸颊充分地证明了她内心压抑的激情。
「…………」
然而她没有试图反驳。
瑟妮卡只是瞪着安洁莉特——安洁莉特则以仿佛看着路边的小石子般,毫无热度的眼神望着妹妹。
不久——
「把省吾•香芝带来。」
安洁莉特叮嘱似地说。
「…………」
大家原本以为瑟妮卡会开口拒绝——不过在下一个瞬间,她却出乎意料地转身,踩着重重的脚步声离开了玄关大厅;然而瑟妮卡并没有走上二楼,因此似乎也不是接受了安洁莉特的要求。
目瞪口呆的蓓尔提雅等人只能目送她的背影。
然后——雷奥用有点焦躁的声音对这样的她们说:
「我不是说情况紧迫吗?如果你们不帮我叫省吾过来,我就只好自己过去他的房间罗。」
「咦……啊……」
蓓尔提雅与哈杰妲只是一脸困惑地看着彼此。
「我很清楚宅邸的格局,毕竟我也在这里生活了一段时间。」
「不……不,您不必亲自过去。」
蓓尔提雅突然这么说。
不让雷奥与省吾见面——这种选项是不存在的。
安洁莉特不可能容许她们拒绝,而且如果雷奥所说的『情况紧迫』是真的,她们也得尽快采取什么对策才行;要是继续在这里袖手旁观下去的话,的确有可能使行动变得太迟。
即使如此——蓓尔提雅还是无法无条件地相信雷奥:虽说现在彼此之间存在着合作关系,但过去这个男人可是和『血族』一起抢夺了〈渎神之主〉……不,唆使『血族』抢夺〈渎神之主〉的很有可能是雷奥,而且这件事情也让因培拉斯家产生了许多死伤者。
就蓓尔提雅的立场看来,这男人是伙伴的仇人。
而且——
(这个男人恐怕会不择手段地达成自己的目的……)
也可以说是没有节操。
虽然这几乎是蓓尔提雅的直觉,但恐怕错不了吧。倘若有必要,他可以一边笑着握住对方的右手,一边理所当然地用左手拔出短剑,雷奥就是这种类型的人——只要对自己的目的有其必要性,这男人甚至会不顾一切又若无其事地堆起尸山血河。
这——反而是指导者或支配者必备的某种资质。
不过对于实际上与他交涉的人而言,这个男人依旧很危险,他会那么干脆地奉还梅莉妮与花梨——或许只是因为方针转变成直接压制省吾而不再需要人质了也说不定。
无论如何……蓓尔提雅她们绝不能带他到毫无防备地在房内休息的省吾身边。至少该让省吾拿个武器,并待蓓尔提雅她们重整态势后,再来和他对谈,才是上策。
「我去请省吾殿下下来一楼。雷奥——殿下,请您稍等一下。」
「……要我说多少次……不——」
雷奥叹了一口气——然后说:
「……请您稍等一下。」
留下这句话后,蓓尔提雅便转身面向楼梯。
当她正准备跑上二楼时——梅莉妮却叫住了她。
「等等,蓓尔提雅,我也一起去吧。」
「我也要去。」
这么说完后,花梨便站到梅莉妮身边。
让重要的人质离开自己的身边原本是件很不妥的事情——雷奥却什么话也没说,安洁莉特也没有采取行动的迹象,或许雷奥所说的『情况』真的已经到了进退维谷的地步也说不定。
「我知道了,跟我来吧——花梨殿下也请一起过来。」
把现场交给哈杰姐后,蓓尔提雅便在梅莉妮与花梨的陪同下走向省吾的房间。
*
省吾打开自己房间的门。
从窗边射进来的月光将灯火熄灭的室内染成了朦胧的白色。
桌子、椅子、床、衣柜、书架、烛台,看惯了的各种家具摆放在看惯了的位置,描绘出看惯了的情景。
正因为如此,只要房里有异物的话,省吾马上就会发现。
就算潜藏在家具的阴影处——投射在地上的淡薄影子还是将入侵者本身的存在清楚地告诉省吾。
「…………」
他反射性地摆出架式。
这时——
「欢迎您回来,省吾殿下。」
刻意抹消了抑扬顿挫的声音淡淡地对这样的省吾说。
彷佛早已为这一刻做好了准备一般,从窗边透进来的月光顿时变得更为明亮。大概是因为覆盖在月亮上的云被风吹走的缘故吧——省吾甚至产生了一种月光叫自己『不要别开视线』,强迫自己注视着前方的错觉。
逐渐浮现出来的人影是省吾熟悉的人物。
「……艾雪……」
省吾丝毫不放松警戒地呼唤着这个名字。
不过……站在眼前的这个少女真的是艾雪吗?
她是柯德兰家当成梅莉妮的替代品而送过来的姬巫女,当然具备了与其职责相称的知识与教养,实务能力也很强,容貌更是非凡:至少这位少女具备了姬巫女要求的所有条件,而且
这些条件的水准都相当高。
正因为如此——她的自尊心也相对地高。
如果要用一句话来形容艾雪这号人物的话,最先闪过省吾脑海里的单字是『高傲』,仿佛不时时鄙视着谁就不甘心一般——大致上是针对其它姬巫女和特丽法斯基亚塔——她的言行举止里看得出些许桀骜不逊;因为自觉到自己有多么优秀,所以如果不时时和他人比较,好夸耀自己的优秀的话,她大概会觉得不是滋味吧?
不过……
「……艾雪……?」
现在的艾雪——看起来却像是完全欠缺了这份属于她的人格特质。
不管是好是坏……艾雪总是精力充沛地展现高涨的自尊心,不过现在的她却丝毫看不出这份自尊心,反而散发出一般有如幽灵般的空洞氛围。由于她低着头站在那里,因此省吾看不见她的表情——不过那个站姿跟平常总是傲然地挺起胸膛的她简直彷若两人。
(……简直就像个空壳子。)
省吾兴起了这种感想。
「…………」
艾雪的身体晃荡起来。
一瞬间——省吾有点怕她会当场倒下来,但她却像是喝醉酒似地带着摇摆不定的步伐走近省吾。
「艾雪?」
省吾稍微加强了语气,呼唤着她的名字。
然而——她并没有回答。
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
从艾雪身上可以感受到某种强烈又不吉利的东西。
不过另一方面,省吾也很清楚把她逼到这种地步的人就是自己。姑且不论道德上的是非,如果省吾拥抱了她,承认她是名副其实的首席姬巫女的话——她大概就不会被自己大得过头的自尊心给压垮了吧。
只靠自己一个人认同自己的人绝不可能高傲。
有些人如果不和他人比较或失去了他人的评价,便无法肯定自己,过高的自尊心反而多半是不安的表现——与那坚强的实力相反,恐怕艾雪总是在恐惧自己缺少了什么东西吧?如果是省吾的话,大概就能补足那缺少的部分吧。
省吾并不认为那是正确的事情。
可是……
(我——把她逼入了绝境。)
这种想法让省吾犹豫了起来。
短短一秒多的踌躇犹豫——让艾雪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艾雪……站住。」
本能的危机感促使省吾这么命令。
然而艾雪却没有停下脚步。
「站住!」
省吾用几近悲鸣的声音下令。
然后——
「…………」
接近到了触手可及的距离时——艾雪总算停下了脚步。
这是不管正对或背对都会有危险的微妙距离。
「…………省吾殿下。」
艾雪发出呢喃般的声音。
那张低垂的脸——仍旧布满阴影而看不清楚表情。
只有那张嘴机械性地嘀咕着什么。
「我……已经什么也不剩了。」
「…………」
不等省吾回答——或许打从一开始艾雪就不想跟他对话也说不定——她结结巴巴地继续单方面的对话。
「又被父亲大人舍弃了,甚至连想在诅咒之中死去都无法如愿。结果我也没有为柯德兰家留下任何成果,只能这样饱受屈辱地活着……」
「…………」
省吾无言以对。
「在『代行者』已经消灭——〈渎神之主〉也变成废物的现在,我再继续作为姬巫女卖力效
劳也没有意义了。」
「…………」
省吾想得没错。
就算嘴巴上说着省吾的宠爱云云,艾雪终究还是没有看着省吾。或许她也跟〈雷涅盖德〉的族长们一样——只是把省吾当成〈渎神之主〉的零件罢了;更进一步地说,她只是把省吾当成自己赚取功绩的对象罢了。
也就是说——
「我想过了……」
艾雪的身体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如果说到现在我还能为父亲大人做的事情——那就是——」
她那只是无力地吐出话语的嘴唇突然僵住了。
在下一个瞬间,艾雪两边的嘴角无声地往上吊起,做出了一个像是裂痕般的笑容。
「省吾殿下——」
这时的她总算抬起头来。
在那张有如病人的憔悴脸庞正中央——只有那双映出省吾的眼睛觉得比以前更为炯炯有神,然而那股力量的来源却是疯狂,就像视野因疾病而急遽缩减的人特有的症状一样;尽管她看着眼前,焦点却聚集在无穷远的彼端,那双异样的眼眸当场将省吾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省吾全身僵硬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一瞬间。
然而艾雪的手在那一瞬间就完成了行为。
「……!」
她以极其自然的动作——与不可能闪避的速度举起手枪。并且将枪口对准了省吾的脸部正中央。
「请您去死吧,省吾殿下。对〈雷涅盖德〉来说,成了真英雄的您反而是个阻碍——」
战栗爬上了省吾的背脊。
这不是省吾第一次被枪口指着,不过也不可能因此习惯这种事情,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习惯,手指仅仅挪移数公厘的动作,或许会让省吾的人生在下一个瞬间化为满地脑浆也说不定;一想到这里,他就吓得脑袋一片空白。
不过……与此同时——
「艾雪……」
省吾甚至对这个试图杀害自己的少女产生了怜悯之情。
明明已经被逼到这步田地了,她还是只想着要如何为〈雷涅盖德〉——为养父做出贡献,
这是典型的目光短浅之人;明明只要能稍微瞥开视线,就会发现到处都是可以逃出窘境的开口,她却只看着眼前封闭的铁栅栏——只想着如何得到开启那道铁栅栏的钥匙而已。
心的囚犯。
这样不叫可怜的话,又该叫作什么呢?
而且既然她最后选择的是呵杀害省吾b——那么她已经益发没救了。的确,〈雷涅盖德〉想要的只是一个傀儡的英雄,所以五家族最后或许会决定排除省吾也说不定;不过就算抢先杀害省吾,艾雪也不会因此获得正面的评价,〈雷涅盖德〉反而只会责怪她的专断独行而已——那并不是结果对错的问题,如果容许基层不待上层的命令而擅自行动的话,组织就无法成立。
现在的艾雪甚至连这种理所当然的道理都不懂。
「…………」
她的双眸眨也不眨地静静回望省吾。
如果省吾现在随便乱说话或表现出粗心大意的举动的话,艾雪恐怕就会在那个瞬间扣下扳机吧;不过放任这个状态继续僵持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她也有可能会不耐烦地扣下扳机。
省吾的确如同字面意义上一般地束手无策了。
「…………」
漫长的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极度紧张的缘故——他甚至听见了耳鸣声。
所以——
「——!」
省吾才会觉得她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唐突地出现在那里。
「梅——」
一切在省吾的眼里看来就像慢动作一般。
一个飞奔过来的人影插进了艾雪与省吾之间。
艾雪的枪口与视线反射性地转向入侵者。
缓慢飞舞的亮丽金发。
然后——
枪声。
一瞬间的闪光让习惯黑暗的省吾眼花撩乱。
在涂成全白的视野之中——他感觉到了。
水珠碰触脸颊的温暖触感。
紧接着是让人联想到铁锈的浓厚气味。
「…………!」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个疑问也在一瞬间飞到九霄云外了。
然后——
*
雷奥和安洁莉特一起在玄关大厅旁的会客室里等待省吾。
站在会客室门旁的哈杰妲表现出一副与身高不搭调的不安态度。〈雷涅盖德〉一直以来都灌输她雷奥和安洁莉特是『背叛者』或『敌人』,这样的两人如今却站在自己面前,也难怪她会感受到压迫威。
雷奥与安洁莉特沉默不语。
哈杰姐也沉默不语。
在刚才瑟妮卡与安洁莉特的针锋相对后,会客室里如今充满了生硬紧张的空气,静不下心来的哈杰妲以双手在自己衣服的一部分又抓又放,衣服摩擦的声音甚至大到连雷奥他们都听得见。
所以——
「——!」
那个声音也清楚地传到雷奥他们这边。
干硬的爆炸声——那是枪声。
「呿——」
雷奥一边轻轻咂舌,一边站起身子。
「那个——您这样我会很困扰的。」
虽然哈杰姐慌慌张张地试图制止他——不过在接近雷奥的那个瞬间,她那修长的身体就像跳着什么舞蹈似地大大地转起圈来,然后跌倒在地上,那是因为雷奥用体术撞飞了接近自己的她。
「啊——」
当哈杰姐瞬间站起身子时,雷奥与安洁莉特已经不在会客室里了。
「ia•fo•nidoeisyu•esu•dicuke——」
雷奥咏唱着圣句。
他的全身散发着着磷光——然后奇迹术发动了。
遗传基因与『神』同系的他也是个广义的『血族』,因此就算没有拟神杖,也能施展奇迹术。他现在启动的是防御力场的术式,虽然那只是个展开力场平面的单纯术式,却足以作为制止枪弹的盾牌。
雷奥一步跨三阶地冲上楼梯,同时又咂了一次舌。
「所以我不是说过了吗……!」
*
那原本是应当纪念的会议。
身为叛徒后裔的秘密结社〈雷涅盖德〉——终于成就了这五百年来持续怀抱的夙愿,歼灭『代行者』,从『神』的诅咒中解放,真正由人类支配的世界;虽然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的残党与『血族』的存在依然悬而未决,不过对〈雷涅盖德〉而言,他们已经算不上是什么大问题了。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毕竟谁能反抗打倒了所有『代行者』的〈渎神之主〉——以及拥有〈渎神之主〉的〈雷涅盖德〉呢?纵使有哪个愚蠢之辈胆敢做出这种有勇无谋的尝试,〈雷涅盖德〉也能利用〈渎神之主〉的力量轻易地排除。
现在掌握了世界上最强的力量——掌握了绝对者之力的是〈雷涅盖德〉。
接下来只需要逐一除去所有妨碍〈雷涅盖德〉巩固霸权的琐碎阻碍。
可是……
「开始进行现况报告。」
宣告五家族会议开始后——身为议长的巴尔德•柯德兰以猛禽类般的视线环顾众人,提出这个要求。
巴尔玛斯•路思波力提。
泰罗伊德•玛布罗。
杰布隆•因培拉斯。
聂罗•欧托鲁奇。
五家族的族长们静静地点了点头。
他们的表情里并没有喜悦的神色。成就夙愿是可喜的,但品味这种喜悦的时期已经过了;如果这个时间点有哪个人还乐得飘飘然的话,反而会跟不上〈雷涅盖德〉内部的权力斗争。
任谁都知道。
接下来……最不能轻怱大意的战争反而才要开始。
「首先从我开始。」
巴尔玛斯清了清嗓子后,开口说道。
由于路思波力提家掌控了交易途径,将为数众多的商队送到整个索隆,因此也最擅长调度资金与收集情报;如果想知道总括整个索隆的状况,巴尔玛斯的报告必然是不可或缺的。
「在『诅咒』蔓延的初期阶段,陷入恐慌的人们在各地引发了暴动——不过那些暴动只维持了极短暂的时间,规模也相当微不足道:虽然混乱依旧持续当中,但各都市大概过不了几天就能恢复机能吧?之后也没有确认到任何值得一提的灾害。」
巴尔玛斯像是确认众人的反应般环顾了圆桌后——补充表示:
「从那个『诅咒』网逆流而出的『记忆』与附加的各种情报,似乎在平息混乱上发挥了相当大的效用。」
那大概是比什么都要来得确实的传教方法吧。
在同一个瞬间将同一个内容直接送进世界上所有人的意识之中。当然,接受情报的方式随个人而有所不同,但这种方式完全不会产生传闻的情报劣化现象,每个人都知道『代行者』已经完全消灭,『神』的诅咒也消失了——同时也知道成就这些事情的是驾驶着〈渎神之主〉的救世主省吾•香芝。
至少在这个索隆里没有因情报的繁杂而产生的混乱。
即使如此,仍不代表完全没有怀疑这些事实的人……不过这些人各自观察到的几个事实总合起来也印证了『代行者』的消灭。结果——人们对救世主省吾,香芝的崇敬与狂热加速地膨胀起来。
「老实说……我不认为需要让救世主殿下亲自『传教』。」
的确——在『代行者』完全歼灭的那天早上,〈雷涅盖德〉计画要在整个索隆举办以前曾在拉威森城举行过的『公开亮相』,但那并非完全必要的;如今不论男女老幼,所有人都已经知道拯救自己的是谁了。
看来经费会削减不少啊——巴尔玛斯参杂苦笑地做了总结。
接下来站起身子的是玛布罗家族族长泰罗伊德。
他所隶属的玛布罗家负责的是〈渎神之主〉相关的检查及修理,
在『代行者』已经消灭的现今——〈渎神之主〉也变成了绝非必须的存在;不过〈渎神之主〉确实是〈雷涅盖德〉持有的最大战力,同时它和省吾•香芝也是为了稳固地支配世界所不可或缺的『广告牌』。
可是……
「关于机体已顺利回收这件事情,先前也已经向各位报告过了;虽然细部的检查还没结束,不过外装与内部机构都不见重大的损坏,这回的损伤反而可说是比平常出击时要少。」
说到这里——泰罗伊德皱起眉头沉默下来。
「玛布罗卿?怎么了?」
巴尔玛斯讶异似地催促着他。
「只不过……」
泰罗伊德叹了口气后,便接着说:
「收藏在各部位内的『圣遗物』……」
「您说『圣遗物』怎么了?」
聂罗进一步地催促欲言又止的泰罗伊德。
他——以感到很有趣似的语气说:
「玛布罗卿,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圣遗物』——」
泰罗伊德像是呻吟似地说:
「消灭了。」
「消……灭?」
巴尔玛斯宛如复诵着从未听过的异国语言般低喃道。
他的表情——看来甚至像是连这句话的意义都不懂的样子。
「也就是说,我们彻底地失去了『圣遗物』。」
「……什么?」
巴尔玛斯不假思索地站了起来。
不过其它三人不知道是早已预料到这件事情,还是尚未完全理解泰罗伊德话里的意义——只是沉默不语。泰罗伊德用眼神催促巴尔玛斯就座后,接着说:
「各位会感到惊讶也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我到现在都还惊魂未定呢。」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么问的是聂罗。
不过泰罗伊德却摇摇头。
「我不清楚。只不过收纳呵圣遗物‘的匣子既没有裂缝,也没有破洞,里头彷佛打从一开始就是空无一物的状态一般——」
『神』的遗体『圣遗物』是这个索隆里最有价值的物质,因此用以保管『圣遗物』的匣子受到重重钢铁与强化玻璃的保护,别说是一只虫子了,甚至连一滴水都渗不进去。
但『圣遗物』却从那个匣子里消失了。
而且匣子也没有遭到破坏的痕迹。
如此一来——
「会不会是误认了?」
巴尔德问。
比方说『圣遗物』变质成砂状,或者是液状、气状,以致于无法从确认用的小窗口看到『圣遗物』,巴尔德说的是这个意思。
不过泰罗伊德却再次摇了摇头。
「慎重起见,我们还试着进行了活性化处理,但却没有任何反应。」
『圣遗物』或『圣体』一旦暴露在真空下,便会释放出『圣光』;所谓的活性化处理就是抽掉匣子里的空气,好让『圣遗物』发出『圣光』。
即使如此,最后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也就是说,就算匣子里还残留着化为气体状的『圣遗物』,也已经完全无法发挥他们期待的效果了;『圣遗物』的确是『消灭』了。
「这么说来……」
巴尔德以低沉的声音总结似地说:
「〈渎神之主〉已经派不上用场了吗?」
「…………」
那恐怕是任谁都早已料到,却又不知该不该说出口的结论。
如今的〈渎神之主〉只是个空壳子。〈渎神之主〉的力量就是『圣遗物』本身的力量,利用紧急动力和预备机构或许还能让〈渎神之主〉勉强步行也说不定……不过在已经失去了那股『神之力』的现在,别说是战斗了,〈渎神之主〉甚至连跑都跑不起来。
「我们……只能导出这种结论了。」
脸上透出惭愧之色的泰罗伊德肯定了巴尔德的话。
身为玛布罗家族族长,同时也是首屈一指的奇迹术研究者泰罗伊德•玛布罗——在他看来,失去〈渎神之主〉不仅是失去了独一无二的最强兵器,更是失去了最好的研究材料。
而那也意味着玛布罗家在〈雷涅盖德〉内的地位将随之下滑。
支配民众所必须的力量未必是单纯的暴力或兵力,今后在〈雷涅盖德〉逐一支配索隆的过程中,最受重视的大概是情报的操纵力与经济的操纵力吧?只要没有稀有物质『圣体』,奇迹术这种技术体系就无法成立,这样的奇迹术绝不可能凑齐足以决定世界趋势的『数量』;不管奇迹术能够凝聚多么庞大的力量,只要控制奇迹术的人类与资材都有上限的话,便绝对不可能成为主流。
就这层意义上而言,掌握了工业力的欧托鲁奇家反而有可能在今后逼退玛布罗家,一口气窜升上位。
「那——那的确很令人遗慨。」
巴尔玛斯说:
「不过既然『代行者』已经不在的话,那么〈渎神之主〉也不是绝对必要的东西了。只要外观能应付过去的话,要操纵民众的心理应该不成问题——」
「事实上在拉威森城的公开亮相之中——」
聂罗用有些挖苦的语气说:
「我们使用的(渎神之主2)也只是用预备零件拼凑出来的纸老虎罢了。」
「这——」
泰罗伊德慽恨似地咬住嘴唇。
「——这倒也是。」
「关于这件事情的细节,我们应该日后择期另行讨论;毕竟没有详细的调查资料,我们也无法作出判断。」
巴尔德说。
「是……」
「那么接下来——」
巴尔德将视线从低下头来的泰罗伊德身上滑开,转而盯着杰布隆。
「因培拉斯卿,我想先听你报告省吾•香芝的状态。」
「…………」
杰布隆默默地站起身子。
虽然他的身高不高,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胸膛很厚实,肩幅也很宽阔的缘故,光是这点动作就足以产生压迫旁人的魄力;不过与这股魄力相反,杰布隆完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肩膀也没有晃过一下,大概因为他本身是个非凡的武术家吧。
「我接到了来自本族姬巫女的临时报告,据说省吾•香芝的身体与精神都没有特别显着的问题,不过因为过度疲劳,所以如今正在宅邸内休养中。」
「我们也必须考虑一下他的待遇了。」
巴尔玛斯一边用指尖摩娑着双下巴,一边说:
「毕竟他原本就对我们表现出些许反抗的态度:既然〈渎神之主〉的驾驶者已经没有必要采用他,〈渎神之主〉本身也变成了空壳子的话——」
「那么就算用替身也无所谓——吗?」
巴尔德接着巴尔玛斯的话说。
没错,外表可以用奇迹术瞒混过去;虽然这种奇迹术难以长时间维持下去,不过一般民众也没什么机会能和省吾长时间会面,所以他们顶多只需要能够煽动民众,又不至于让假货原形毕露的短暂时间——好比进行演说之类的时间就够了。
他们甚至还可以在『代理人』身上施以整形手术。如果是并用了奇迹术的整形手术的话,就算无法把替身塑造成跟真货一模一样,也能达到远远看来分不清楚的程度。
「不过那却是次善之策。」
杰布隆说:
「如果省吾•香芝愿意协助我们就没问题了。」
「那倒也是,特别是就因培拉斯卿的立场来说。」
巴尔玛斯以带有些许嘲讽的语气说。
他大概以为自己看穿了杰布隆话里隐藏的企图吧。
说到因培拉斯家现在有什么比其它四家族优势的地方,那就是身为省吾•香芝的庇护人的这种立场。说穿了,省吾•香芝就像是因培拉斯家的王牌,如果说那张王牌『没有必要是真货』的话,因培拉斯家便失去了这个优势。
杰布隆就是因为恐惧这点,才会作出包庇省吾•香芝般的发言——巴尔玛斯是这么想的。
「可是他已经——」
「对了对了。」
开口打断巴尔玛斯的——是聂罗。
不等其它人催促,他便站起身子离开圆桌,并且双手交握背后走向墙边。虽然巴尔玛斯因为对话被打断而以一脸不愉快的表情瞪着聂罗……不过欧托鲁奇家的年轻族长却只是靠在墙壁上,并且以开心似的语气对一行人说:
「既然刚好提到了『救世主殿下』——那么我也有件事情想说。」
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吗——银发的青年在露出若无其事的笑容这么说完后,像是确认似地将目光转向议长席上的巴尔德;柯德兰家族族长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么——」
有如在舞台上面对着听众的演奏家一般,聂罗以有点像是演戏般的动作对圆桌旁的一行人等行了一礼。
「威胁我们的『代行者』已经不在了,诅咒我们的『神』也已经不在了……人类的时代现在才真正开始。」
「…………」
事到如今,还提这些做什么——泰罗伊德与巴尔玛斯因为读不出聂罗的意图而露出这样
的表情,面面相觊:面对着这样的两人,聂罗嫣然一笑地接着说:
「而且——」
他猛然地勾起嘴角两端,笑了。
「〈渎神之主〉也已经没用了。老实说,这可真是令人开心的误算啊。」
「…………你说什么?欧托鲁奇卿。」
泰罗伊德尖起嗓子说。
不过聂罗却一边露出若无其事的微笑,一边大大地摇摇头:
「您还不懂吗?」
「所以你到底想说什——」
「省吾•香芝的待遇?操纵民众的心理?各位实在是太悠哉了。」
「…………」
「面对这种大好机会,各位居然还手牵着手,要好地讨论自己应得的那一份?」
「聂罗•欧托鲁奇——你该不会——」
杰布隆一边站起身子,一边呻吟似地说。
当然,这间会议室禁止携入任何武装;不过如果是杰布隆的话,恐怕空手就能瞬间折断一两个像聂罗那种纤细的脖子吧。
可是——
「欧托鲁奇卿,五家族会议本来就必须仔细研究各家族至今为止的贡献度,并且再三反复严密与公平的讨论,才能决定支配权的分割——」
事到如今,巴尔玛斯似乎仍无法理解聂罗这番言行的意义。
一直认为聂罗比自己低贱而蔑视他的巴尔玛斯,或许只是不愿承认自己被他摆了一道的事实也说不定。
「哈哈哈哈哈,你真的很蠢呢——巴尔玛斯•路思波力提。」
「……什……什么?」
「不过奉陪你们的愚蠢也只到今天为止了。」
聂罗加深了笑意这么宣告。
他的身旁——会议室的门扉在下一个瞬间开启了。
*
梅莉妮太忘我了。
『你先走吧。省吾殿下——一定会很惊讶的。』
向机伶地这么说的蓓尔提雅道过谢后——梅莉妮便第一个走向省吾的房间。虽然房门微微敞开的这点让她感到些许的不协调感,不过能够和省吾重逢的喜悦将这股不协调感一扫而空,梅莉妮直接冲进了省吾的房间。
然而她在那里看见的却是完全出乎意料的光景。
染上月光的房间内——
互相对峙的两道身影。
省吾与——
(——艾雪?)
为什么?
梅莉妮认得同样隶属于柯德兰家的艾雪,也听雷奥他们说过她取代自己作为姬巫女被送到省吾身边的事情,所以艾雪会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可是——看到她用手枪指向省吾头部的样子时,就连梅莉妮也不禁混乱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
巴尔德因为什么理由而命令艾雪暗杀省吾吗?
还是说——
「…………!」
有别于因焦躁感而不停空转的思考,梅莉妮的身体反射性地动了起来。
她真的——太忘我了。
梅莉妮没有拟神杖,也没有刀具或枪械。
她只想到要挡在省吾与枪口之间而已。
看到跑过来的梅莉妮时,立刻反应过来的艾雪将手枪转了个弯。梅莉妮一边跑着,一边对枪口从省吾的脸上移开感到安心;她没有余力能重新意识到移开的枪口正指向自己。
所以——
「…………啊,」
在枪声响起的那个瞬间——
梅莉妮才首次意识到贯穿自己身体的灼热存在——才想到了自己或许会被子弹击中的可能性。
鲜血像花办一样四处飞散。
在延长了好几倍的一瞬间内,世界缓慢地旋转。
梅莉妮的视野彷佛沉入深渊似地急速暗了下来。
*
艾雪的动作快得不像是个陷入疯狂的人。
「…………」
艾雪也是姬巫女之一——所以自然受过了相应的战斗训练,在手枪的使用方面也不是个外行人;射伤梅莉妮的枪口像是反弹似地转回来,连一瞬间都没有停滞。
枪口一分不差地对准了省吾的额头,就跟方才一样,接下来只要艾雪稍微动动指尖,名
副其实的必杀枪弹就会发射了;在这么近的距离下,要躲开或稍微偏离枪口都是极为困难的事
情。
所以——
「——!」
一瞬间试图冲过来的蓓尔提雅才会像是被冻住似地停在那里。
如果是彻底的外行人还好,但面对着受过训练的对手,就连也蓓尔提雅不敢轻举妄动;不管蓓尔提雅是要拔枪,还是要投出小刀,都仍需要一个动作——相较之下,不管怎么想都是艾雪扣下扳机会比较快。
相对地——
「梅……梅莉妮……?」
省吾却彷佛完全不在意指向自己的枪口般,当场一屁股坐下来。
艾雪的枪口也配合他的动作自然地垂下来,完全没有任何可以介入的空隙:一度被梅莉妮介入后,艾雪的警戒自然变得更为严密。
「梅莉妮——为什么……?」
省吾血气全失的双唇之中发出颤抖的声音。
他将倒在地上的梅莉妮抱过来。被子弹击中的地方似乎是腹部,黏腻的触感纠结着省吾放在梅莉妮侧腹上的左手手指,让他完全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梅莉妮会在这里呢?
这一定是搞错了,被击中的人不是梅莉妮——这种毫无益处的想象无意义地闪过省吾的脑海里;不过就算他一次又一次地反复妄想,也不可能颠覆现实。
「省……省…吾……殿……下…………」
嘶哑的声音呼唤着省吾的名字。
那张因急遽出血而变得苍白的脸——正露出微笑。
省吾不明白这微笑的意义;为什么梅莉妮在这种状态下还能笑得出来呢?
「……您……没事吧……?」
「……!」
省吾倒抽了一口气。
就算腹部被枪射中——就算到了这种地步,比起自己的身体,梅莉妮还是更关心省吾。那已经不属于献身的层次了,就无私的这层意义而言,那甚至已经近乎悟道,是完全压抑了动物本能的压倒性的爱情。
「梅莉妮……梅莉妮!」
「…………」
或许那是她绞尽最后的气力所说出来的一句话也说不定。
天空色的双眸正慢慢地失去焦点而黯淡下来,脸上渗出来的油汗让如绢线般的金发变得像纠结在脸上的藤蔓,她的四肢已经无力地垂落下来——微微开启的樱花色嘴唇也是一动也不动;梅莉妮的模样已经无限地接近死人了。
「梅莉妮!」
蓓尔提雅还是伫立在门口——但悲痛地大叫:
「梅莉妮、梅莉妮!你振作一点!梅莉妮!喂、梅莉——」
「…………」
不过表情朦胧的梅莉妮已经无法回应好友的呼喊声了。
省吾无法继续看着梅莉妮不断趺落死亡深渊的模样;尽管仍抱着她,却逃也似地将视线转回艾雪身上。
柯德兰家的姬巫女依旧以炯炯有神的双眸望着省吾他们。
无论在扣下扳机前后——都没有任何变化,她的表情反而平静得不像才刚对人开枪过。
「…………」
感到毛骨悚然的省吾不禁把涌到喉头的怒骂声给吞了回去。
不行,她已经完全崩溃了。
就连省吾也能一眼看出来。
那也是最糟糕的崩溃。
如果是言行举止变得支离破碎的崩溃,省吾或许还能从中找出破绽;不过现在的艾雪——却循着自己的道理崩溃,也可以说是自杀者的心理吧?固定在负面的决心轻易地排除了所有的矛盾与犹豫,甚至还在理论上排除了任何理所当然的道理。
想说服她是没有用的,就连诱使她轻怱大意也很困难。
而且……
(要是连我都在这里被射杀的话——)
省吾也无法想象艾雪接下来会采取什么行动。
她会将枪口指向自己的头,然后扣下扳机吗?还是对蓓尔提雅——以及按住嘴巴僵在她背后的花梨开枪呢?只要杀了省吾,她就会心甘情愿地投降——省吾不可能期望这么顺利的未来。
情况很单纯。
但面对这种情况,省吾却也真的束手无策了。
「梅莉妮!梅莉妮!梅莉妮!」
在被紧张感冻结的空间中——唯有蓓尔提雅死命地呼喊友人的声音空虚地回响着。
*
五家族会议——会议室。
在〈雷涅盖德〉的根据地『圣庙』内部,那是警备体制最严密的重要设施之一。警备足以与此匹敌的顶多只有〈渎神之主〉的保管装置『圣棺』,以及各家族族长的办公室。
所以很理所当然地,只要在会议中控制了这里,便形同于控制了〈雷涅盖德〉的脑。
会议室周围有坚固的岩盘保护,通往会议室的通道也只有一条而已;虽然直接通往『纵坑』的露台能在危急时打开,但却无法从外侧开启。
为了防堵炸弹与奇迹术的攻击,通道在开挖时刻意拐了好几个弯,另外设置了五道隔墙,还部署了五组武装警备兵——也就是各个族长带来的护卫们——只要没有他们的许可,不管任何人都不能前进。
就算是姬巫女和族长的直系血亲也一样。
因此——
「——请等一等。」
伴随着低沉的声音,伸向眼前的警棍挡住了爱菲妮耶的去路。
由于这条通道并不宽敞,因此警备兵们并没有配备短枪或长剑之类的武器——因为这些武器要是用得不好,反而会自缚手脚,产生破绽,所以挂在他们腰际的标准装备自然就是手枪与短剑,还有为了方便在封闭空间内使用而缩减了长度的警棍。
「是。」
爱菲妮耶老实地停下脚步,并且用开朗得不合时宜的声音回答:
「一直以来真是辛苦你们了。」
「…………」
「…………」
警备兵们面面相幌。
他们是隶属于玛布罗家族的人——今天负责守在最深处的位置,后方只有会议室的门而已。五组警备兵们负责看守几号据点均随每次的会议变动,这是为了预防每次都站在同一个地方而产生无谓的习惯——也就是松懈紧张感。
话虽如此,由于警备兵们都是深得族长信赖的人,数量上并不多。
因此他们当然也认识经常出入会议室的人。
虽然只有简单地闲聊几句的程度。
「……怎么了?」
面对着警备兵们,爱菲妮耶轻轻地歪着头。
绑在左右两侧的头发也配合着她的动作摇晃了起来。
「啊啊……不。」
警备兵们露出苦笑:
「姑且不说蓓尔提雅殿下与哈杰姐殿下,这还是我们第一次听到爱菲妮耶殿下说出慰劳的
话来呢。」
「是这样吗?」
「明天的天气真让人担心啊,希望别突然下起子弹雨就好了。」
「你们要不要干脆带盾牌出门啊?」
爱菲妮耶笑着说。
警备兵们放松了紧张感。
只要看了对话的内容就能明白——爱菲妮耶正以较平常轻松许多的态度向警备兵们攀谈。的确,爱菲妮耶从未说过礼貌上的慰问之词,不过他们却以相当亲近的口吻闲话家常了起来。
说穿了,爱菲妮耶是他们都很熟悉的人物。
更进一步的说,他们如今在站在第五号——五个警备据点内的最后一个哨口。正因为获得了先前四组警备兵的许可,爱菲妮耶如今才会站在这里,这种认知让他们放松了警戒心。
「那么——请恕我失礼。」
其中一位警备兵单膝跪地,并且将手伸向爱菲妮耶的身体。
姬巫女要进入会议室时也不能免除身体检查。
「不过啊——我常常会这么想……」
爱菲妮耶好像已经习惯了检查似地举起双手盘在脑后,并且这么说:
「这工作很无聊吧?毕竟除了族长以外几乎就没有人进出了,而且检查以外的时间又要一直站着。」
「没这回事。」
警备兵一边用手在爱菲妮耶的身体上下游栘,一边说。
一旦有了什么万一,身为族长护卫的他们甚至得用身体保护主人,因此练就了一看就知道相当强壮的高大身躯:和娇小的爱菲妮耶两相对照之下,正如同大人与小孩的差别。
「我们对这份工作感到骄傲。」
「哦——那还真了不起。」
爱菲妮耶说。
她那靠在后脑杓的手掌稍微往下滑。
指尖在颈项一带轻轻地动了动。
「你们——不会想要喘口气吗?」
警备兵们注意到爱菲妮耶的语气变了。
那是甜得腻人的——声音。
白皙纤细的指尖同时解开了脖子后方用来固定上半部姬巫女服的绳结。
以柔软的素材制作而成的姬巫女服随本身的重量滑落——小巧却又形状姣好的乳房暴露在进行身体检查的警备兵面前。
「爱……爱菲妮耶殿下……?」
动摇不已的警备兵拔高声音。
爱菲妮耶用蕴含着热度的眼神望着跪在眼前、浑身僵硬的他,并且用妖媚的语气说:
「你想不想象这样喘口气啊?」
「爱菲妮耶殿下……您别开玩笑了。」
尽管嘴巴上这么说——跪着的警备兵与站在半步之后的警备兵眼睛却都盯着爱菲妮耶的乳房;虽然容貌稚嫩,但爱菲妮耶也是姬巫女之一,容貌出众原本就是姬巫女的条件——不只限于爱菲妮耶,恐怕平常妄想着姬巫女裸体的男人并不在少数。
当然,这是几秒钟内的事情。
在因突如其来的提议而感到混乱犹豫的他们——想起本分之前的短暂时间。
不过这却决定了他们的未来。
「我来让你舒服一下——好吗?」
爱菲妮耶一边耳语似地说,一边将手指插进自己头部两侧晃动的发束。
她的指尖竖地抽出了刀身极为细薄的凶器。
那是刺击的功能更胜于斩切的暗杀工具——俗称『锥刀』。
银光回旋。
其中一把锥刀水平地划过跪在地上的警备兵的喉咙,另一把则利用回转的速度投掷出去——同样也刺向了站在半步之后的警备兵的喉咙。
「……!」「……!」
警备兵们愕然地瞪大眼睛。
爱菲妮耶重新将右手的锥刀刺进警备兵半开的嘴里。然后就这样按住了警备兵的嘴——虽然这么做也是为了确实地置对方于死地,但最主要还是为了确保对方不发出声音;临死之人的悲鸣多半意外地传得很远,就算声带被破坏了,嘶嘶的呼吸声还是会暴露袭击者的存在。
声带与喉咙深处的延髓从内部遭到破坏的警备兵瞬间毙命。
爱菲妮耶并没有停下来,紧接着以双手按住地面,像杂耍似地垫起手掌一个翻转——虽然另一个警备兵正试图拔出刺进喉咙的锥刀,但爱菲妮耶那柔软地延展开来的双腿却踢中了他的头。
已经濒临死亡的警备兵又被曳倒在地上。
他的头部撞向地面,发出了咚一声的沉闷声响——在同样将锥刀刺进警备兵的嘴里,给了他致命的一击之后,爱菲妮耶才站起身子。
从最初的一闪开始只过了数秒钟的时间。
她的手腕高超得有如行云流水。
不过这或许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毕竟同样的事情都已经做了四次。
刻意挖得蜿蜒曲折的通道反而害了警备兵们,如果这是条一直线的通道,他们就能以眼耳确认彼此的身影,自然也就不会被爱菲妮耶用完全相同的手段杀害了。
「…………」
爱菲妮耶静静地俯视着尸体,露出了微笑。
那稚气未脱的身体——没有沾上半滴血,证明了她的动作没有任何无谓之处;平常在蓓尔提雅的光环之下,其它姬巫女们的肢体能力几乎鲜少被提到……不过至少在暗杀技能方面,爱菲妮耶可以称得上是一流的。
她重新绑好姬巫女服。
这时——十几个人奔跑的脚步声经过了她的两旁。
他们手里拿着里威斯公司制造的最新装备——短机关枪,不用说,完全武装的他们正是欧托鲁奇家的精锐部队;他们随意踩过两位警备兵的遗骸,直往里头的会议室冲去。
「接下来——」
爱菲妮耶扔掉锥刀,并且在打开最后一个人经过身旁时交给她的手枪,确认了回转弹仓内的子弹数后,悠然地迈开步伐跟上部队。
*
如果要说那是枪声的话,又显得有些走调。
啪嚏嚏嚏嚏嚏嚏嚏嚏——宛如皮革互相拍打的干瘪声音接连响起。
那是里威斯公司随短机关枪一起开发出来的最新锐装备之一,枪声抑制器。由于枪声会唤来无谓的混乱,聂罗希望事情能在〈雷涅盖德〉大多数的相关人员不知道的情况下结束;虽然会议室经过了隔音处理,但为了提防通往『纵坑』的露台万一敞开的情况,聂罗还是事先准备了这项装备。
「——……!」
最先被枪击中的是巴尔玛斯。
毫不留情地射进全身——不断射进全身的子弹,让巴尔玛斯踢倒了椅子,脚步踉呛地一边溅着血,一边往后退,最后在抵达墙壁边时停了下来。
「混……蛋…………欧……托…………………」
然而连他最后的话语都被为了确保对手死亡而不断袭来的子弹雨和枪声吞没了。
巴尔玛斯身受了近百发枪弹,身体挣扎似地颤抖着……最后断了气的他一边在墙上留下鲜红色的痕迹,一边滑坐在地面上。
「不愧是我的妹妹。」
聂罗满意地俯视着巴尔玛斯的死状说。
「时间算得正好。」
他回过头去,只见会议室的入口处还有更多名武装士兵如雪崩般涌入。
他们迅速地朝左右两边散开,拿着手枪的爱菲妮耶最后悠然地踏进了会议室。
「哥哥——」
「嗯,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由于细节已经讨论过了——因此聂罗并没有和爱菲妮耶多说什么,只像是和她换班似地走出了会议室。不知道该说聂罗是大胆还是愚蠢,他甚至没有确认过其它三人是否已经毙命了;不过与十几名手持短机关枪的武装士兵们为敌,他们还能残存下来的机会可说是无限地低。
不过——
「哥哥,小心一点。」
「思。」
聂罗隔着肩膀点了一下头。
「爱菲妮耶也是——切莫穷追不舍。」
留下这句话后,聂罗便离开了。
因为他还有其它事情要做。
可是——
「穷追不舍?」
爱菲妮耶苦笑着低声说。
别说是追了——这里甚至已经不是猎场,而是人肉处理场罢了,爱菲妮耶接下来只要依序处分被逼得无处可逃的猎物而已。通往露台的出入口依旧深锁,事到如今,其它族长们也不可能有多余的心力去开启那扇门,而且平常的出入口又像这样受爱菲妮耶与数名士兵掌控。
没有武器的他们根本不可能突破包围——
「——咦?」
团团包围了圆桌,并且不断射击的士兵们乱了阵脚。
成半圆状的包围网——歪了一部分。
在下一个瞬间,一个士兵被打飞了。
「——!」
包围网从被打飞的士兵那部分瓦解开来。
娇小的爱菲妮耶从那里看见了圆桌的情况。
泰罗伊德的头被轰掉了一半,就这样坐在椅子上死去了。趴倒在圆桌上的巴尔德身上虽然不见伤口——但圆桌上却可见一摊貌似他的血正逐渐扩散开来;从那出血量来看,他也已经没救了。
还有——另外一个人。
地板上有一个头扭向奇怪的方向而死去的男人。
问题是那并非杰布隆。
这男人是其中一位武装士兵,让他的颈骨折断的恐怕不是枪弹或刀械——而是赤手空拳的一击吧?因为他的眼睛、鼻孔、嘴巴,以及耳朵虽然不断流出血丝,但身上却完全没有状似伤口的伤口。
这是谁干的好事——根本连想都不用想。
爱菲妮耶回过头去,只见被打飞的士兵胸口上也有个深到不可能存在的凹陷;恐怕他的肋骨都被打断,甚至连肺与心脏也被破坏了吧。
他绝对是当场死亡。
(不愧是——系出武门的族长。)
杰布隆•因培拉斯。
爱菲妮耶似乎有点太小看他的力量了。
杰布隆的右手握着短机关枪——那恐怕是从刚才打飞的士兵手上抢过来的吧——用脚把倒卧在地上的士兵踢起来后,便以左手抓着士兵的脖子当作肉盾。
尽管散布在周围的士兵们又接着开枪,子弹却几乎被肉盾挡住而到不了杰布隆的身体。基于容易在封闭空间内行勖的考虑而选择了枪弹威力较弱的短机关枪,以及在枪上加装了枪声抑制器的这两点反而在这时成了阻碍,穿透力弱的枪弹无法贯穿人体——自然也难以为杰布隆带来致命的伤害。
相反地,杰布隆却准确地朝士兵们并未加以防护的部分——也就是朝脸部开枪,有两名士兵瞬间死亡,耳朵和脸颊被子弹挖出窟窿的士兵们也因士气受挫而开始后退了。
当然——杰布隆也不是毫发无伤。
有几发子弹似乎命中了他的双手与双腿,然而亲身经历了无数次战场的武门之长却凭着自己强韧的肉体与精神,将负伤造成的战斗力衰退压抑到最小限度;当然,身体正在出血的杰布隆不可能永无止境地战斗下去,不过问题在于他在动弹不得之前能杀死多少士兵。
(不妙……)
按照当初的预定,他们现在早该杀死四位族长,并且开始收拾善后了。
就算使用枪声抑制器,只要长时间没有接到来自警备兵或族长们的某些联络,部署在其它地方的警备兵们也会察觉到异状,所以爱菲妮耶等人非得尽早杀死族长们才行。
而且欧托鲁奇家的兵力绝不算多。
说真的,为了压制今后在〈雷涅盖德〉内部可能发生的混乱,聂罗希望能尽可能地保留战力;虽然爱菲妮耶能力很强的这点也是聂罗特意把她加进这支暗杀部队里的原因之一,不过更重要的是他能动用的棋子原本就不多。
然后——
「——!」
子弹划过爱菲妮耶的脸颊,嵌进了墙壁里。
她定睛一看——正好与从混乱的士兵之间瞪向这里的杰布隆对上了眼。
(切莫穷追不舍……吗?)
在脑海里复诵哥哥的话后,爱菲妮耶下了决定。
「撤退!」
她的叫声让士兵们的动作产生了变化。
他们一边朝杰布隆开枪,一边慢慢往出入口后退;当然,在行动的过程中还有两个人因为被击中了脸而倒地不起,不过士兵们却完全不顾伙伴,只是一边开枪牵制杰布隆,一边继续后退。他们逐渐围成保护爱菲妮耶的队伍,同时退出了会议室。
(没有杀掉杰布隆•因培拉斯啊——)
在士兵们的包围下,奔驰在通道上的爱菲妮耶咬住了嘴唇。
(不过他应该会有好一阵子都动弹不得才对——这样就够了。)
他们杀死了最大意不得的巴尔德。
虽然杰布隆个人是个威胁——不过因培拉斯家和欧托鲁奇家一样,在〈雷涅盖德〉内都不算是多庞大的势力,光凭武力是不可能抵动一个组织的——就算因培拉斯家个个都精于武艺,也不可能赢过压倒性的物力。
如果只剩因培拉斯家的话,欧托鲁奇家之后也能加以驱逐。
(接下来——)
她和幸存的士兵们奔驰在事先确保的逃生路线上。
不用说,他们正要前往爱菲妮耶的哥哥——聂罗的身边。
*
事态陷入了无意义的胶着状态。
「…………」
艾雪的枪口依旧指向省吾的额头。
省吾将视线转向房间的入口,那里不光只有蓓尔提雅与花梨而已,还看得见听到骚动声而赶过来的雷奥与安洁莉特;不过在省吾被当成人质的状态下,他们似乎也束手无策的样子。
不管他们想做什么,艾雪都会早一步扣下扳机,
虽然奇迹术可以发动远距离攻击,但因为控制的关系,施术者在攻击时必须盯着攻击对象进行瞄准才行,这点和手枪之类的武器一样;也就是说,要是他们随便发动攻击的话,肯定会被艾雪发现的。
(可恶……)
省吾急得快要发疯了。
在他的怀里,重伤的梅莉妮反复着断断续续的呼吸,要是这种状态再持续个五分钟的话,梅莉妮必死无疑:虽然省吾用手按着伤口,勉强抑制了出血,但那终究只是应急处理罢了。
她必须快点接受正规的急救处理才行。
可是——
「哎呀——真令人开心啊,梅莉妮。」
艾雪俯视着省吾他们说。
尽管嘴巴上说着开心,她的表情却还是一样空洞,唯有那双寄宿了疯狂的眼眸依旧带着奇妙的力量盯着濒临死亡的梅莉妮。
「我居然可以在你的眼前——从你身边夺走省吾殿下。」
「…………」
省吾发出了如野兽般的短促吼声。
真是乱七八糟。
艾雪的眼里甚至看不到梅莉妮就要死了。
「你可要看好罗?省吾殿下的脑浆和鲜血喷得到处都是的景象一定很美吧?」
表情空洞的艾雪用空洞的语气笑着说。
空洞得宛如一具正在笑的骸骨一般。
「——等等。」
雷奥推开蓓尔提雅,走向前说:
「等等,艾雪•柯德兰。」
「…………」
艾雪并没有回头望向雷奥。
不过大概有听见雷奥的声音吧?只见她的脸颊不耐地颤抖起来。
「听我说,这是很重要的事情。」
「…………」
「就算你做了这种事情,巴尔德,柯德兰也不会赞许你的——不管是谁都不会,只会责备你多管闲事罢了。」
「…………」
「你重新考虑一下吧。」
「…………」
她应该有听见雷奥的声音吧?
然而——这些话的意义却无法抵达艾雪的意识之中,只不过是在她最美好的一瞬间不识趣地闯进来的杂音罢了。她之所以没有朝省吾扣下扳机,只是在犹豫着应该先让那个恼人声音的主人闭嘴,还是应该先杀死省吾。
不过……
「——开玩笑的啦。」
这么说完后,雷奥耸了耸肩。
他的举动极为轻松,跟现在的状况一点儿也不搭调。
「……?」
不明白雷奥是什么用意的蓓尔提雅与花梨愕然地回头望着他。
然后在下一个瞬间……
——砰。
一阵含混不清的声音响起。
彷佛某种东西在箱子里爆开的——钝重声响。
那声音……是从艾雪的胸口传来的。
「…………」
艾雪眨了两三次眼。
彷佛附身的妖魔被赶跑了一般,艾雪带着呆然若失的表情俯视着自己的胸口——然后在下一个瞬间……
「咳呕……!」
她吐出了大量鲜血。
手枪从她无力的手里滑落,在地上的血泊里反弹;虽然艾雪带着不敢置信的表情俯视着这幅情景……不过在下一个瞬间,她便像根棍子般倒卧在自己吐出来的血泊里。
「抱歉啊。」
雷奥一边冷冷地陴睨着艾雪,一边说:
「要是省吾在这里死掉的话,我们会感到很困扰的。」
「…………」
艾雪喘息似地动着嘴巴。
她想说的大概是「你是怎么办到的」吧。
攻击她的恐怕是奇迹术吧?如果是奇迹术的话,要让心脏或肺等人体内的脏器直接破裂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只要利用凝聚在一点的冲击波或共鸣波就极有可能办到。
不过——雷奥和安洁莉特都没有使用奇迹术,蓓尔提雅也是;如果要使用奇迹术的话,无论如何都会产生拟神杖运转的金属声。
说不定是哈杰妲与瑟妮卡躲在墙后,并且用什么方法抹消了拟神杖运转的声音——虽然有这种可能性存在,但她们也无法攻击看不到的地方。
那么……
「……艾雪殿下。」
一边这么呢喃,一边从雷奥身旁的门口出现的是——
「特丽法……!」
省吾呻吟似地呼喊那个名字。
符丽法斯基亚塔一边用捕捉不到光线的双眼在空中游栘,一边以淡淡的语气说。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省吾觉得她总是挂在脸上的笑容变淡了;不过那暧昧的笑容——异于一切,却又包容了一切的笑容,反而赋予她有如圣母般的神圣威。
特丽法斯基亚塔。
继承了『神』之血的少女——
「您不能那么做,您不能杀死省吾殿下。」
「……特……」
艾雪的嘴里咳出了更多块状的鲜血。
「特丽法斯基……亚塔…………」
有如诅咒般的怨恨声音在地板上回荡。
对艾雪施展攻击用奇迹术的正是特丽法斯基亚塔。
天生失明的她能够凭着声音与气味掌握整个空间,所以当然也能在不直视对手的情况下发动攻击;雷奥之所以一直说些无意义的事情,恐怕是为了帮她争取咏唱圣句的时间吧。
「可……可悲的……『血族』……少女……派不上用场……的……污秽……之女……」
重要的脏器——恐怕是心脏——遭到破坏,艾雪却还能发出这样的声音,或许也能称得上是某种奇迹吧?所谓的奇迹往往是由非比寻常的执着引发的。
「……反正……你……只不过是……没有心的……肉块……」
艾雪以交织着轻蔑与嘲讽的眼神瞪着『血族』的少女。
特丽法斯基亚塔沉默不语。
她之所以会攻击艾雪,只是为了保护『精种』而已。
不是因为她爱着省吾。也不是因为她生艾雪的气。
不管走到哪里,她都忠于『血族』的使命,对除此之外的东西毫无兴趣。对她而言,或许连自己的感情都是使命的附属品也说不定:就这层意义上来说,艾雪反而还比较像个人。
「……呕咳……」
奇迹似乎也已经到达极限了。
艾雪的双唇咳出来的已经不是血,而是一团团的血泡。
然后——
「父亲……大……」
那是艾雪的最后一句话。
「艾雪……」
省吾茫然地呼喊她的名字。
她的人生到底算什么呢?
她曾为了自己而想得到些什么吗?
总不可能是为了这种任谁看来都毫无意义的死法而活吧。
不过……她或许没有选择其它生存方式的自由也说不定,那么在丝毫不觉得不自由的情况下活着不是比较幸福吗?深信妄执就是自己期望的结果而死去,或许也能称得上是幸福吧。
「……艾雪殿下。」
特丽法斯基亚塔突然呢喃似地从唇里吐出这个名字,她的表情依然不见任何变化。
那张白皙的脸庞挂着有点茫然的表情——
「…………」
不过一道泪水却流过了她的脸颊。
然而——省吾却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思考那泪水的含意。
「蓓尔提雅!快准备治疗梅莉妮!」
回过神来的省吾这么大叫,
*
会议室中呈现宛如最前线般的风貌。
十几个人的尸体倒在地上,大量血迹在周遭描绘出异样的花纹,室内的空气里交杂着无烟火药与血的浓烈臭味,再加上消毒水的气味,形成了一股刺激鼻腔的刺激性臭味。
「…………」
赶来的部下正在房间正中央为唯一的幸存者杰布隆进行应急处置。
虽然子弹全都偏离了致命伤,但打中他的子弹总共有十二发,其中三发子弹只是划破了表皮而已卜不过剩下的九发中有七发还留在体内,另外两发则是贯穿了身体——的确是重伤。为了将杰布隆送去接受正式治疗,在离开现场之前必须先进行应急的处理,善于医疗的部下是这么判断的。
当然,杰布隆已经下令追缉聂罗与爱菲妮耶——不,是追缉整个欧托鲁奇家。
(不过——)
杰布隆感到纳闷。
他趁着痛楚的空档让思考运转起来。
(聂罗•欧托鲁奇到底在想些什么?)
杰布隆不清楚他的目的。
当然……他的最终目的大概是夺取〈雷涅盖德〉的大权吧?也就是成为索隆这个世界的支配者。
不过……这种做法未免也太乱来了。
〈雷涅盖德〉是一个秘密结社的组织。
他们在五百年来培养出来的凝聚力并不寻常——即使不看雷奥与安洁莉特的例子——像这种封闭性高的组织是绝对不会原谅背叛者和谋反者的,正因为如此,五家族之间的权力斗争才会转而形成缓慢的政治力之战;要是有哪个家族轻举妄动的话,其它四个家族马上就会联手加以击溃。
当然,如果其它四家族的族长被杀死的话,〈雷涅盖德〉一时之间必然会陷入混乱。
不过失去族长这点程度的事情不太可能瓦解整个家族,至于四家族同时瓦解的可能性就更低了;经过悠久的岁月,各家族都已经组织化了,体制无比坚固的各家族——恐怕会尽全力地对杀了族长的人采取报复行动吧?
如此一来,欧托鲁奇家就走投无路了。
就算具备了再强大的工业力,就算能够拿出再新颖的装备,只要无法维持雄厚的物力,长期下来,欧托鲁奇家自然会走向败北的结局;如果其它四家为了报复而联手的话,即使掘除细部的势力比,用最单纯的条件去想,欧托鲁奇家还是不得不与规模高达四倍的敌人交锋。
不管再怎么想,这种行动都太轻率了。
在好不容易歼灭了『代行者』的现在,五家族也能光明正大地站上历史的公开舞台,只要愿意花点时间,他们之中的谁都很可能作为名副其实的支配者君临整个索隆,在这种状况之下——做出像小孩子耍任性般的短路行为一点意义也米有。
(结果只是让自己的家族步入灭亡而已。)
杰布隆只能这么想。
不过那个聂罗•欧托鲁奇有那么愚蠢吗?
该不会有什么东西是自己没注意到的……?
正当杰布隆想着这种事情时——
「杰……杰布隆大人!」
其中一位部下大声惨叫。
杰布隆皱起眉头回过头去。
「什么事?」
「那……那个……!」
他转头望向部下手指的方向。
其它部下正在那里调查族长们的遗体。虽然知道不可能,但杰布隆还是命令部下一旦发现谁一息尚存,便立刻施以急救处置。
不过任谁一看都知道族长们早已毙命。如果身体被击穿了上百个孔,头部被削开到露出大脑的程度,不管是什么样的人都会死;那是非『神』之躯——不,甚至连『神』都无法避免的命运。
巴尔玛斯。
泰罗伊德。
还有——
「……!」
惊愕的杰布隆甚至忘了伤痛,猛然地站起身子。
「这是——」
和其它两位族长并排在一起的遗体。
那——并不是巴尔德。
遗体身上的衣服确实是属于巴尔德的东西,体格也很相近,不过那张脸一看就知道是别人,脸的轮廓和鼻子的形状显然与巴尔德不同。
摆在那里的尸骸是杰布隆从未见过的男人。
「——奇迹术吗?」
只要准备好骨架和胖瘦程度相近的人类,便能轻易地利用奇迹术改变皮肤与头发的颜色;如果骨架和胖瘦程度相近的话,声音自然就会相近,所以调整起来也会比较容易。
不……在那之前。
这个『替身』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和巴尔德对调的?
半天前?三天前?十天前?还是——一年前?甚至是更早以前?
「这是怎么一回事……?」
巴尔德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
难道他事先知道了这次的袭击?
(私下勾结——?)
聂罗和巴尔德吗?为什么?
不……如果是那样的话,他只要和聂罗一起离开房间就好了。
也就是说,甚至连聂罗都被巴尔德给骗了吗……?
(真糟糕……)
杰布隆搞不清楚现况。
他虽然身为武门之长,但绝非空有肉体的肌肉笨蛋。
不,反而正因为身为武术家,他才能深刻地体会到慢一步掌握现况是多么致命的事情;就算再怎么锻链自己的拳头,只要分不清该攻击的对象就没有意义。
也不知道是否明白杰布隆的焦躁——
「领主大人!」
一位部下冲进了会议室里。
他是杰布隆的心腹之一,为了掌握现况,他在『圣庙』内四处调查。
「情况怎样?」
面对杰布隆的问题——部下单膝跪地说:
「非常严重。」
「…………」
「『圣庙』内到处都起火了,同时火势还在增强当中;通道内的紧急用隔墙被放下来,而且有一部分被焊死了,因此目前难以追查聂罗,欧托鲁奇及爱菲妮耶•欧托鲁奇的行踪;死伤者多数,详细数字不明;设施也有几个地方遭受损害,特别是东回廊部分的——」
部下的报告内容让杰布隆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聂罗才刚暗杀了五家族的族长,『圣庙』就遭受了如此重大的损害……『圣庙』不只是凿穿岩石建造出来的洞穴而已,它还利用奇迹术改变分子构造而加以补强,所以一点小事情绝不可能破坏『圣庙』的构造;不过安装在『圣庙』内的机材就另当别论了。
普通的地洞是无法作为〈雷涅盖德〉的根据地而发挥机能的。
莫非聂罗打算舍弃整个〈雷涅盖德〉?
那么——没有了〈雷涅盖德〉的组织力,他又要用什么作为支配世界的基础呢……?
「聂罗,欧托鲁奇——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杰布隆低吼。
就在这个时候——
(什么……?)
他转头望向设置在一面墙上的巨大玻璃窗。
这面玻璃窗的后方就是通往『纵坑』的露台。
而透过被四处飞溅的血液与体液濡湿的玻璃窗——可以听见『纵坑』内传来钢铁彼此撞击
摩擦的钝重运转声。
原本存在于『纵坑』里的是——
「〈渎神之主〉……?」
那是不可能的。
如果泰洛伊德的报告属实,那么这个巨大拟神体已经是个单纯的形骸了;就算现在让〈渎神之主〉启动,它也只能站起来,或者像刚学会走路的幼儿般移动,〈渎神之主〉早已不是什么最终兵器了。
「领主大人——」
不顾出声关切的部下,杰布隆径自站起身子,走向窗边。
他俯瞰『纵坑』——那里的确看得见将钢铁巨人分解后的四肢收纳起来的五座『圣棺』。
五座『圣棺』静悄悄地矗立于『纵坑』底部,不见任何移动的迹象。
即使如此,运转声还是不断传来。
那么这声音到底是从哪儿传来的……?
「——预备收纳库?」
突然想起这地方的杰布隆低喃着。
所谓的预备收纳库就像是『纵坑』——〈渎神之主〉的整备收纳库,同时也是出击的据点——的后台,那里长期保管着〈渎神之主〉相关的各种预备零件,数量多到可以再制造出一台有余的〈渎神之主〉。
事实上,在拉威森城的公开亮相上使用的空心〈渎神之主〉——方便起见,在这里称之为(渎神之主2)——就是收集这些零件制造出来的。
那么聂罗是打算抢走(渎神之主2),并且加以使用吗?
可是……
(不——他绝不可能这么做。)
『那个东西』已经消失了。
让〈渎神之主〉成为巨大拟神机的稀有物质。
也就是——『圣遗物』。
(他要去哪儿筹措『圣遗物』呢?『神』——明明只有一个而已。)
正因为如此,〈渎神之主〉才会是唯一的绝对兵器。
那个大前提是——
「——不……!」
全身起了鸡皮疙瘩的杰布隆低吼。
有这种人……不是有这种人吗?
不是有这种人存在吗?
跟『神』一样拥有可以引发奇迹的肉体之人……!
(可是……不。)
他们之前就下落不明了。
不过……如果他们不是自发性地隐匿行踪,而是被某人召集起来,并且加以杀害的话……?
俗话说量甚于质。
也就是说,数量可以弥补质量上的不足——甚至可能凌驾于原本的质量。
这样的话……
「聂罗•欧托鲁奇!你居然做出这般亵渎之事——」
杰布隆吠吼似地这么大叫后,转过身子。
虽然慌张的部下们很担心他的伤势——不过现在不是在意这种事情的时候了。杰布隆大喝一声,要部下尽快召集奇迹术师。
「快点!不论本事怎么样,只要会施展通讯用的术式就行了!」
杰布隆不能容许一瞬间的犹豫。
也不能容许一时之间的混乱。
要是他容许的话,世界就会——
(没想到事到如今还是得依靠他。)
杰布隆怀着羞愧的心情,在脑海里描绘出一位少年的身影。
省吾•香芝。
拯救了索隆的——救世主。
*
在昏暗的底部,聂罗静静地露出了笑容。
他的眼前耸立着漆黑的——有如一面巨大墙壁般的东西,在缺乏光线的这里虽然难以看个仔细,不过那似乎是用好几块涂装成黑色的钢板拼接而成的物体。
如果能大大地往后退开,让视点了望整个昏暗处的话——就会发现存在于聂罗前方的东西并非墙壁,而是巨大的柱子。一对……也就是两根柱子从黑暗的底层远远地通往聂罗的头上,向上发展出更为巨大的构造体。
柱子周围架着宛如纠结的藤蔓般错综复杂的鹰架。
在鹰架上匆忙往来的人影——看起来简直就像是进出蚁窝的蚂蚁群,那是因为耸立在聂罗眼前的那个物体过于巨大,导致识别大小的感觉完全错乱的缘故。
「前置启动准备——!」
某个地方——传来了大声的号令。
在一瞬间的寂静后,昏暗里到处涌现出机械装置的运转声。
原本七零八落的运转声转眼间纠结成一道轰然巨响,断断续续响起的轰声像是波涛声,也像是心跳声;这里充斥着某种巨大的东西即将动起来的预兆。
「前置启动——!」
「前置启动——!」
作业员们的声音在昏暗之中交错。
周围延伸出来的无数金属管宛如大树的树枝般——或者像是支架般——穿过鹰架的缝隙,连接高高耸立的构造体表面:金属管上到处都嵌着用来确认内部的玻璃小圆窗……里头可见某种高黏稠度的红黑色液体正缓缓流动。
「接上循环帮浦——!」
「接上循环帮浦——!」
轰然巨响随着叫声——产生了变化。
节拍变得更为明确的间断轰声晃动着昏暗。
宛如新生儿等待诞生的胎动一般——这么说来,连接在构造体各个表面的无数金属管大概就是脐带吧。
……轰……轰……轰……
响彻四周的声音生动得让人想不到是机械的运转声。
「……呵呵。」
聂罗满意地加深了笑容。
他的头上传来了声音。
「——领主大人,基本机能已确认全数启动,这样作业就结束了。」
「辛苦了。」
聂罗点点头。
「不过各部装甲及预备装置的微调整从正式启动才会开始……」
「驾驶者的设定呢?」
「当然——已经完成了。」
「那么微调整以后再进行也无所谓。」
聂罗以愉快的语气表示:
「现在只要展示我们拥有足以统治世界的力量就够了。」
在他快要说完时——异质的光线与声音闯进了这片黑暗之中。
聂罗背后的一道铁门打开了。
青白色的电灯灯光试图占据黑暗似地从该处射入——然后接连响起了伴随着轻微冲击波的爆裂声。
那是枪声。
看来这片昏暗外的某处似乎正展开枪击战的样子。
不过聂罗并没有浮现惊愕与焦躁的表情。
他反而以称得上平稳的语气对自己的背后问:
「差不多到极限了吧?」
「——是的。」
回答他的是宛若银铃的可爱声音。
「真是非常抱歉,哥哥,我们没能杀死杰布隆•因培拉斯,结果因培拉斯家族势力的反击
来得比想象中的快……我想最终防卫线被突破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了。」
大概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吧?爱菲妮耶以有点沮丧的声音这么说——不过聂罗还是没有表现出任何愤怒与焦躁的样子。
「没关系。」
他反而以愉悦的语气这么表示。
「第四班、第五班,手边的工作告一段落后,去支持最终防卫线。」
聂罗对在鹰架上来来去去的作业员们这么说。
「只要拖住时间就够了。在这段期间内,第一到第三班准备正式启动。」
『遵命。』
作业员们同声唱和。
他们的声音里透出某种高亢感。
「启动准备——!」
「启动准备——!」
叫声再度在空中交错。
并且逐渐发展成一连串带有奇妙热度的喊声。
「循环机构没有异常!」
「基础控制术式一号至五十八号没有问题!」
「基础控制术式五十八号至一百零八号没有问题!」
「投入四千单位的催化剂!」
「连接假想神经术式!」
「『血族』机构——激发!」
…………
昏暗中出现了龟裂。
一道光束宛如刀子般,从昏暗中进出来。
那道光束触及仰望着巨大构造体的聂罗额头——然后幅度变得更大的光束包围了他。
无比洁白的光。
跟阳光很像——却又不带热度的光。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下一个瞬间,一道光束暴增为数百道。
四处乱窜的光束逐渐粉碎驱逐了黑暗,封闭空间里变得越来越明亮;不久,释放出无数光芒的巨大构造体显露了全貌。
巨大的人型。
钢铁的黑色巨人。
那是——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白色的光是圣光。
全身散发出奇迹之光,并且傲然地伫立在那里的身影是——
「(渎神之主2)——」
聂罗歌唱似地说:
「不,你不是偶像的破坏者,也不是那个存在的替代品。」
他的表情里透出了恍惚之色。
「你是绝对之物,你是不变之物,你是完全之物,既是起源,亦是终焉之物,这就是神本身,所以我就这么叫你吧——人造之神(绝对神)。」
没错。
站在他眼前的既是〈渎神之主〉,又不是〈渎神之主〉。
虽然都是用〈渎神之主〉的零件制造出来的东西——却是截然不同之物。
「……『血族』的各位也很开心吧。」
聂罗说:
「你们的夙愿终于达成了——新的神诞生了。」
全身沐浴在圣光之中的他笑了。
(渎神之主2)——不,(绝对神)的巨大身躯也在自己所释放出来的圣光照射下傲然地闪烁着。
形状不同,颜色不同,更重要的是大小不同。
然而——那却是一幅宛如镜子内外的光景。
照出本性的巨大镜面。
不过——站在镜子前的是聂罗吗?还是(绝对神)呢?镜子究竟是照出了区区一个人类的硕大疯狂?还是让强大无比的怪物显露出微不足道的本性……这点实在无从得知。
「…………」
聂罗背后的爱菲妮耶全身发抖。
是因为敬畏?是因为感动?还是因为恐惧?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然后——
「走吧,现在是把所有陈腐之物驱逐一空的时候了。」
聂罗踩着跳舞般的轻盈步伐,走向巨人
*
电灯灯光将室内照得发白。
平常用来照明的总是蜡烛的温暖光芒——不过瑟妮卡为了照亮省吾身边而拿过来的电灯如今却大放光明,被有点死板的光线照亮的室内情景极度欠缺真实感……就连没擦干净而残留在地上的黑色痕迹,看起来也像是某种不自然的污点一般;这房间里发生的一连串事情会不会只是戏剧的一幕呢——这种愚蠢的想法突然闪过省吾的脑海内。
不过……
「…………」
床上的梅莉妮正反复着轻微的呼吸。
这是不如自我欺骗介入的现实。
梅莉妮被子弹射中了。
艾雪死了。
这些全是千真万确的现实。
就算再怎么难以置信,就算感受到多么强烈的不协调感,残酷的事实还是不会如梦幻般消失,存在于该处的压力静静地压在省吾头上。
「梅莉妮……」
就连自己呼喊她名字的声音,也让他厌受到一种宛如他人之事的不协调厌。
梅莉妮还没有恢复意识。
不知该说是幸或不幸——子弹贯穿了她的腹部,光是不需要取出子弹这点,就足以让急救处理更早结束,而且由于姬巫女们都具备了简单的医疗知识,因此以瑟妮卡为中心进行了简易的手术后,梅莉妮的伤口已经缝合起来了。
她的内脏应该没有受伤——以奇迹术扫描腹腔内部的安洁莉特这么说。在最糟糕的情况下,子弹会把骨头打成好几片碎片,将包覆脏器的身体内部撕裂得破破烂烂,所以梅莉妮这样反而可以称得上是幸运的。
只不过……他们的急救处置耽搁了。
梅莉妮流的血太多了。
「呜…………」
不用说,那是因为他们在压制艾雪上花了太多时间。
不过——能因此说艾雪刚才真是死得太好了吗?
省吾认为那是错的。
尽管不是因为艾雪已经死去的关系,但省吾就是不恨她;就某种意义上而言,她是个极为真诚又勤奋的少女,虽然努力的方向错了,不过省吾甚至觉得那个错也不是她的责任,因为她,没有选择的自由。
就跟茉莉一样。
连自己有多么不幸都无法理解的世界。
连自己都不得不欺骗的世界。
无论如何都无法忍受这种世界的省吾选择了战斗。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跪在梅莉妮枕边的省吾难过地说。
他像是用双手包起来似地握住了——梅莉妮冰冷的手。梅莉妮勉强还算活着,但也只是代表她没有死而已;要是自己放开手的话,梅莉妮会不会逸失所有体温而变成尸体呢……连这种愚蠢的想象都逐渐掠过了省吾苦闷的意识。
「……小省……」
花梨战战兢兢地呼喊着省吾的名字。
她一直站在省吾的背后。
如今房间里只有省吾、梅莉妮、以及花梨而已。哈杰妲和瑟妮卡为了运出艾雪的尸体而离开了宅邸;蓓尔提雅为了征求父亲杰布隆的判断与指示去了通讯室;雷奥与安杰莉特则是因为有些想问的事情——所以带着特丽法斯基亚塔一起到楼下去了。
「…………」
省吾很清楚。
自己应该对花梨说些什么。
自己必须坦率地为花梨平安归来感到开心。经过了长久的别离——经过了甚至突然想不起来到底有几天、几个月的时间,自己终于见到了表妹,终于见到了最重要的青梅竹马。面对四肢健全地回到这里的她,自己应该有好多话要对她说才对。
但省吾却怎么样也说不出口。
他没有那种余力——由于思考在同一个地方空转,他根本无法去想其它事情。
讨厌的预感不断地浮现在脑海里,然后逐渐消失。
自己是多么地无力。
自己汁么也办不到。
就算被捧成了英雄还是什么的——只要没有了〈渎神之主〉,省吾终究只是个平凡的高中生罢了;不管要拯救世界还是最爱的一位少女,自己都不可能办到。如今面对在生死交界旁徨的梅莉妮,自己顶多只能握着她的手而已。
甚至连祈祷都是没有意义的。
因为这里是索隆——是神已逝去的人类世界。
「……好不容易……才歼灭了『代行者』……接下来……接下来……一切才正要开始啊…………!」
「所以——啦……」
省吾的背后传来这样的声音。
那不是花梨的声音,声音是从比她更后面的地方——从敞开的门口处传来的。
「就是因为『代行者』已经不在啦!你应该明白吧?」
就算不回过头去,省吾也知道声音的主人是谁。
雷奥•笹原•史普林菲尔德。
在别的情况下,他那游刃有余的语气或许会让人觉得很可靠吧——不过省吾现在却觉得相当恼火。他注视着梅莉妮的侧脸,就这样发出了低吼般的声音。
「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的绝对威胁『代行者』——正因为有这个均等的威胁存在,原本拥有不同思想与目的的人们才会凝聚在一起;在大事跟前,小事自然会变得微不足道……所以琐碎的事情自然会被柬之高阁,人人也会把各自的企图搁置在心底,威胁这种外在压力会将七零八落的要素压缩成一个存在。」
「…………」
省吾当然知道这种事情。
「不过一旦那个外在压力消失的话——自然会产生反动,一直以来凝聚在一起的东西又会变得四分五裂了;在巨大的威胁消失的现在,过去并肩作战的伙伴就变成了小威胁而纠缠不清。」
「…………」
所以怎么了?
那又怎么样?
「人类真是无可救药的生物;结果——不管是谁都只是看着眼前而已。」
「…………」
所以你才会在这里笑得那么讽刺吗?
你只会笑而已吗?
你明明逃走了。
既没拯救世界,也没拯救任何人,只是自顾自地逃走了——
「…………」
省吾差点忍不住回头对雷奥怒吼。
不过他咬着嘴唇忍下来了。
他知道在这里对雷奥发火是很简单的事情——但却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也知道——雷奥不会毫无意义地惹恼自己;不管是好是坏,这男人绝不会为了毫无利益的事情而采取行动,如此一来,他会说这番话应该是有什么企图才对。
「…………唔——」
也不知道雷奥是怎么看待强忍怒火的省吾……他稍微加重了语气说:
「你知道『血族』那帮人从『庭园』里消失的事情吧?虽然我们试着追踪作为监视者跟着我们的『血族』——也就是杜梅里莉耶,却在途中失去了她的下落;我原本以为特丽法斯基亚塔应该会知道些什么……不过她似乎完全不知情的样子。只是——」
雷奥停顿了一瞬间后,接着说:
「——综合种种情报看来,『血族』似乎是在〈雷涅盖德〉刚决定采取报复行动的时候从『庭园』里消失的。如果这是偶然也就算了,但倘若不是的话……就表示除了我们以外,〈雷涅盖德〉内部也有人和『庭园』有所联系。」
「…………」
「如果这家伙从几年前就开始跟『庭园』来往的话,那么对方明知『血族』会发动袭击,
却又刻意对〈雷涅盖德〉保密,关于『庭园』的位置也是;在『代行者』消灭后——这种人会想些什么呢?」
雷奥叹了口气。
「那当然是——」
这时,他的话被一阵声音打断了。
那是冲上楼梯,接着又奔驰在走廊上的脚步声。
在下一个瞬间——蓓尔提雅推开雷奥出现在门口。
「省……省吾殿下!」
「……蓓尔提雅?」
这时省吾总算才回过头来。
房间的入口处有雷奥、安洁莉特,以及蓓尔提雅的身影。
大概是很匆忙地赶过来吧——只见蓓尔提雅的脸因兴奋而染成了一片通红。或许因为无法归纳出应该说的话,她只是嘴巴一张一开地望着省吾的脸,迟迟没有接着说下去。
她的狼狈模样反而让省吾冷静下来。
「——蓓尔提雅。」
他稍微用力地说:
「发生了什么事?」
省吾意外冷静的模样大概让蓓尔提雅的动摇稍微平息下来了吧?虽然还处于亢奋状态——但她在做了个深呼吸后,开口说道:
「有人……企图造反。」
「……造反?」
省吾皱起眉头。
「你说企图造反……」
叛变。
也就是内部的人员强行将组织解体,并且进行大规模的重组。在大多数的情况下,进行叛变的方式是肃清既存的权利者们——而这种方式也会伴随着大量的流血。
「——是谁?」
「是欧托鲁奇家吧。」
雷奥干脆地说。
「……!」
省吾与花梨倒抽了一口气。
这时——省吾才想起了一直没看到爱菲妮耶的这件事情。
这点跟欧托鲁奇家叛变的事实相符。
如此一来,雷奥说过的『与『血族』有所联系的〈雷涅盖德〉相关人士』是谁……也就可想而知了。
「省吾殿下——」
蓓尔提雅以迫切的语气接着说:
「父亲——杰布隆•因培拉斯要我代为传话:即刻起,〈雷涅盖德〉将聂罗•欧托鲁奇及欧托鲁奇家相关亲族视为『敌人』,并且请求省吾殿下迳行迎击及歼灭。」
「……迎击……歼灭?」
那是要自己乘上〈渎神之主〉的意思吗?
可是敌人并不是『代行者』。
而是欧托鲁奇家的人们。
这也就是说——杰布隆要省吾把〈渎神之主〉当成对人兵器使用;不过用〈渎神之主〉攻击人类,就像用战车辗死没有武器的对手一样,实在是太过于一面倒了。
就算欧托鲁奇家举族在〈雷涅盖德〉内部发动内乱,只要其余四家族齐心协力的话,他们根本就撑不了多久;虽然一开始或许会产生一些混乱也说不定,不过在五家族的其中四家同时攻击之下——另一家终究逃不了少数劣势的命运,如此一来,特地出动〈渎神之主〉就没有意义了。
莫非杰布隆是想藉由展现压倒性的力量,好将损害抑制在最小限度?
可是——
「要对人类使用〈渎神之主〉吗?」
省吾理所当然地尖起嗓音说。
蓓尔提雅一瞬间像是被省吾的气魄压倒似地缩起身子——不过接着便摇了摇头。
「不是的,省吾殿下。」
彷佛恐惧着自己即将说出来的话一般,她的表情僵硬起来:
「敌人是——聂罗•欧托鲁奇操纵的另一具〈渎神之主〉……!」
听到这意想不到的名字,省吾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下集预告
彷佛照着镜子般面对面耸立着的钢铁之神们,宛如嘲笑着省吾的决心般运转起来的最后谋略;不过已经是个空壳子的(渎神之主)有办法打倒冠上(绝对神)之名的拟神吗?
赌上世界的未来,不可能的两个存在展开了激战。
下集『渎神之主! EPISODE 10 魔FIEND神』
——人类的天敌并不是神,而是人类。